遗莲子七
风灌进来。
衣衫早被冷汗浸没, 谢敛冷得紧按住矮几,勉强没有打寒噤。
饶是再狼狈的模样,都被宋矜瞧见了, 他仍旧难以压抑本能的窘迫。然而,不等他挣扎着开口, 女郎的身体再度靠了过来。
暖意骤然涌过来, 谢敛心口一颤。
他艰涩地松开手, 喉间发疼, 才勉强挤出一段音节, “……沅娘。”
她捂耳的手松了松。
“没有人追我们了。”宋矜嗓音很轻,像是怕吓到了他一样,却始终都没有松开手, “你别怕,这里靠近田地,已经有人来灭火了。”
谢敛说不出来话。
她所说的话, 一个字一个字传入他耳朵,他费神辨认是什么意思。
宋矜又说:“衡田制是民望所归,他们越是这样闹事, 其实反而是让新政推行得更快些。就算是闹事,我瞧村民也不放过他们, 省得先生费心费力镇压……”
谢敛想状似平常地和她交谈。
但他听不太懂,也措辞不出来句子, 只能沉默着。
女郎又絮絮说话。
谢敛僵坐在她怀里, 只觉得暖意源源不断涌来, 令他松弛了几分。
“谢先生。”她顿了顿。
小指无意一划, 揩过他的面颊,又贴上来。
两人不仅靠得近, 还坐得太过暧昧。谢敛尝试着挪动身体,然而对方仿佛误以为他在颤抖,立刻捂紧了他的耳朵,额头抵在他额头上。
她的呼吸洒在他鼻梁上,“别看。”
谢敛失神片刻。
氅衣厚重,早已隔绝了光线。
他在迟钝的木僵感中,缓慢闭了眼,终于松开了紧按的矮几。
“这些人,暂时不能镇压。”谢敛终于措辞好这句话,在意识几乎再次归于模糊前,他本能追问,“……你受伤了吗?”
宋矜说:“没有。”
谢敛无形松了口气,再次回神。
确实靠得太近了,几乎面颊相贴,经不起一点颠簸就会越界。他挪动腿想要避开一点,女郎仿佛猛地意识到什么,骤然松开了手。
她受惊般往后,指尖轻颤。
宋矜向来羞怯。
谢敛身形再次僵住,只装作毫无觉察,艰涩而迟缓地道:“但岭南一带匪患盛行,要想改革,必须要彻底解决……”
女郎衣衫窸窣作响,小心翼翼挪开。
然而两人坐得太近,车内位置又小,她被氅衣绊得好几次摔进他怀里,终于才重新拉开距离。
她呼吸急促,时而气恼。
谢敛喉结微颤。
“要招安?”宋矜问。
谢敛逻辑稀碎,回答不上来。
氅衣早被她不小心扯下来了,借着月色,他能看清女郎浮着红晕的脸颊。她似乎也很窘迫,坐得十分端庄挺拔,微微仰着脸看他。
触到他的目光,猛地低头。
谢敛想起来,刚刚两人额头相贴的时候,她也该是微微仰着脸。
他无声抿唇,冷汗顺下颌滴落。
“你知道有人埋伏,才特意来接我?”她却忽然问道,也不等他回答,又自言自语似的追问,“既然知道有埋伏,为什么以身犯险?”
谢敛回答不上来。
他只顾自道:“兴许要招安。”
宋矜就望着他。
冷汗一道一道渗出,谢敛都不知道聊到哪里了,自然也说不出来别的。
“总不能让你犯险。”谢敛有些僵硬地回答,避开了她的目光,“我自幼就怕火,这么多年,也不见什么长进。沅娘不要见笑就好。”
宋矜仿佛怔了一下。
她小声说:“我知道,我以为先生什么也不怕。”
谢敛沉默片晌,只说:“喜怒怨憎,没有谁躲得开。”
“我就不见你怨憎过谁。”她很小声地反驳了声,掀起车帘往后看一眼,这才抿唇轻笑,“今日才觉得,先生也会生气,也会害怕。”
想到两人相处的画面,谢敛心内叹息。
他从不在乎这些。
但真被宋矜这样清晰看出他狼狈不堪的模样,还是不由难堪。
往日她总怕他、敬他、好奇他,提起京都追捧过他的那些人。越是如此,他竟然忍不住有些难堪,宋矜所见的他确实狭隘、怯懦。
“……是。”他艰难道。
女郎唇角翘起,眸子发亮,“我很高兴谢先生能这样。”
谢敛的本能看她。
宋矜语调压低,“若是新政成功,千年万年都有人把先生当做圣人。但我只把你当做活生生的人,反正,我是没法把你裱起来的。”
明明是玩笑的话,她眼底却透着隐隐的期盼。
谢敛眉头深蹙,尚且沉浸在思绪当中,没能回过神来。
终于,谢敛抬起脸。
他语气平静而滞涩,“我母亲是自焚而死,在我面前,我未能拦住。”
女郎愕然望着他,一瞬间失了神般无措。她几乎是下意识倾身,想要做些什么,却又僵在原地缩回手,轻声道:“我……我不是问……”
谢敛喉间紧得发疼,字是挤出来的。
他打断她,“我知道。”
车内顿时安静下来。
“节哀。”她垂下脖颈,仿佛是做错了事的孩子,犹豫着牵住他的袖子,“我怕你什么都不在乎,生死也不在乎。”
谢敛目光落在她的指尖上。
他明白宋矜的意思。
“沅娘。”他轻唤了她一声,慢慢整理自己的思绪,“这事别人不知道,包括怕火,我想你也会好奇不解,便告知给你。”
她面色有些发白,“我……”
宋矜或许想说不好奇。
谢敛知道,她是绝不会问他的痛处。
但越是如此,他反而无法对她遮遮掩掩,干脆坦然交给她。
“无妨。”
宋矜听见他低声说道,心内乱成一团。
她确实好奇过谢敛的过去,但两人的关系,确实不到她主动打听的地步。但谢敛也没有刻意隐瞒,他年少失怙,后来得到秦既白的资助,等到秦既白去世便一面读书一面代为照看了秦念。
宋矜以为只是这样。
但他的母亲,竟然是自焚在他眼前。
在她忐忑不已时,谢敛已经先一步说道:“所以,我不是什么都不在乎。至少,沅娘,我比你以为的要在乎你很多。”
宋矜心口如被锤了一下。
她胸口又沉又坠,一时间百味杂陈,恍然瞧着谢敛。
这番话仿佛绕了许多弯子,纠结了千百遍,最终谢敛还是说给她听了。从京都到岭南这一路,很多记忆历历在目,他确实也没有说谎。
在他回京都,帮她父兄沉冤昭雪之前——
他和她绑在一处了。
“我知道。”宋矜闷声道。
虽然两人的婚事是权宜之计。
但她敢将性命交付给谢敛,他也能毫不犹豫告知他的弱点,他们有这样的默契和信任,何况他们也有近乎一样的目标。
新政要彻底推行,他必须重回京都。
只要谢敛重回京都,已被傅也平搁置的皇陵冤案,谢敛会帮她沉冤昭雪。
两人的婚事,便如同一纸契约。
哪怕她知道,回到京都后,两人应该就会商议和离。但在共同的目标达成之前,他们彼此相互信任,仍是对方唯一的同行者。
即便是如此……
她还是为谢敛有些难过。
“我不会丢下你。”宋矜被母亲送到京郊养病时,以为自己被父母丢弃了,忍不住牵着他的袖子,“还有,我也不让别人知道你怕火。”
女郎眸子倒映着月光。
谢敛恍惚一下,险些失神。
他其实想告诉她,其实他不怕别人知道他怕火。有些东西已经过去了,他再次面对时仍旧会难堪,却不代表不能接受这件事。
但对上她的目光,谢敛便沉默下来。
他语调温和起来,“好。”
女郎弯了弯唇角。
谢敛自己都未曾察觉到,自己眸底也含了几分笑意。
牛车缓缓停下。
谢敛恍然回过神,有些不自在地挽起帘子,“今夜已经晚了,明日……”
她轻声:“明日做什么?”
女郎若有憧憬。
谢敛默了一默,明日……明日不能做什么,衡田制推行正到要紧时候,他根本无暇分神。
迎着她的目光。
谢敛平静道:“你留在家休息几日。”
宋矜哦了声。
谢敛听出点失望的意思,却又不知道她为什么失望,不由侧目。
“先生喜欢吃什么?”她问。
谢敛哑然。
在她拧眉前,谢敛温声道:“隔壁县的秘制金柑最是闻名,我托人买了两回,都没能买到。明日再让人碰碰,看能不能买到。”
她有些不解似的,微微抿唇。
谢敛有些失笑。
“我……”宋矜仿佛有些恼了,却又顾及着别的,轻声嘀咕,“那好吧。”
谢敛这才正色。
“明日开始要测算的,都是当地士绅的田地,我应当是回不来府衙。若是有人趁机生事,你也不必理会,等我回来再行处置。”
宋矜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今晚那些人会对自己下手。
衡田制对百姓有利,就不利于士绅。
偏偏这些人有权有势,想要阻拦谢敛,就有无数种不见血的手段。
“好。”宋矜点头。
新政能否在宣化县推行下去,最重要的一步,就是衡田制能否落实到位。只要谢敛这几日顺利,宣化县试点便成功在望。
但这些人,恐怕也不好对付。
宋矜想了想,又说道:“安危为重,我等谢先生回到京都那一天。”
遗莲子八已修
回京都。
这是两人之间的契约。
谢敛迎着她水波潋滟的眸子, 他微微颔首。
风吹得灯笼摇晃。
女郎拢袖而立,她眼底透出几分认真,说道:“我知道先生不嫌我累赘, 但我也知道,婚约本是权宜之计。等回到京都, 一切便都好了。”
谢敛很少会觉得自己驽钝。
但这句话, 令他不由认真思索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
是权宜之计么?
无论是不是, 他都是不得善终的人。哪怕他也会生出自私的念头, 也想占有在乎的人,却绝对不能将她也拉到泥潭里来。
他见过母亲是怎么死的。
宋矜绝不能也这样。
谢敛喉间哽涩。
在她说话之前,开口道:“天色不早了, 早些安歇吧。”
“哦。”她仍披着他的氅衣,乌发迤逦垂在肩头,被夜风吹得微微拂动, 略带苍白的侧脸低垂,“……要是早些认识你就好了。”
要是早些认识谢敛,或许能多陪一陪他。
再不济, 也能知道他身上到底背负着些什么,不至于此刻连问也不敢问出口。
宋矜怅然叹了口气。
其实她早就隐隐觉得, 谢敛背负了许多东西,有他必须要去做的事情。换做是她, 要是心里藏着这么多事, 也不想和别人有什么牵连。
现在离回京还早。
没和离前, 她仍是与他风雨与共的妻子。
两人各怀心事, 一起回了房-
进了十月,岭南也冷了些。
宣化县地处偏僻, 物资采购不易。来得也匆忙,有许多入秋冬要用的物件没带,宋矜写个单子,着人去一并采办了。
府衙里的人都忙,要不就被谢敛调走了。
宋矜只能将这事交给王伯。
她忙了这么些日子,倒也有些闲不住。
好在谢敛有屯书的习惯,不知不觉间,又攒了好几箱子的书卷。应当是特意挑过,他带的都是些在任上能实用的。
宋矜挑挑拣拣,找了些用得着的。
寻找有巧思的工匠,既费时又费力,就算是能找到也耗费不起请人的银子。毕竟批量制作工具,又要一笔银子,这钱都还没地儿找。
她想自己画图试试。
因为义诊,宋矜也跟着看别人织布。
苎麻被砍回家之后,还要剥皮,用铡刀刮掉表层抽出苎麻纤维。
换成吉贝……
应该也可以挤分出籽和纤维,宋矜这样想着,一面测算数据,一面落笔在纸上作图。
她画工好,画图不太难。
只是图才画了大概,门便被敲响。
“有人在门口叫唤着要找你,是个中年女人,说是幺姑病了……宋娘子,你不认识什么幺姑吧?”
宋矜如梦初醒。
县衙内人都空了,只有田二郎在门外问话。
“我瞧瞧。”她起身朝外走去,幺姑家穷得饭都吃不起,若不是大病恐怕不会急急忙忙找来。
何况,那孩子确实根骨不足。
宋矜随手将图撂在桌上。
门外妇人满脸泪痕,仓促道:“夫人……幺姑、幺姑不好了,今儿早上去放牛,中午都不见回来,等我找到脸都青了……在草里瘫着,嘴里都是白沫子……”
宋矜一惊,连忙追问道:“还有别的症状没有?”
“还……还喊‘宋姐姐,我疼’,夫人,我家幺姑哭得快要喘不过来气儿了,求您赶紧过去看一眼吧。”
宋矜眉心松开。
她扫视妇人一眼,衣角有血,但整体很干净。
妇人一半说的是真话,一半却是假话。幺姑有危险是真的,但绝不是惊吓过度,也没有摔倒在草地里。
“衙里还有事,我教你……”
见她不太动容,妇人猛地跪下,哽咽着打断她的话,“夫人,这事儿只有你能救幺姑,别人我都信不过,您过去就知道了。”
宋矜眸色带了深思。
不方便说?
察觉到宋矜的动摇,妇人当即攥住她的衣摆,压低了哭腔,“女孩儿命贱,夫人,您救救幺姑,河里的水冷啊。”
女郎沉默片刻,还是说道:“我随你去。”
妇人眼底闪过一丝挣扎。
但很快,她便上了宋矜的牛车。
往日宋矜义诊,都有衙役和王伯一行人跟随,今日只有田二郎为她驾车。没有看热闹的人,妇人抹着眼泪,只说有人要将幺姑沉塘。
不方便说,又要沉塘的事儿……
宋矜心头更沉。
她顾不上思索自身的安危,只觉得愤恨。然而要再去细问,妇人却哭得越来越厉害,满嘴囫囵说着是她的错。
牛车快不了,等隐隐能够看见幺姑家,四周天色已经灰蒙蒙的。
然而整片山村出奇的安静。
田二望着身后星星点点、朝着牛车聚拢的火光,奇道:“你们岭南就是不一样,都十月了,还有这么多的萤火虫啊。”
妇人哭道:“是我的错,夫人。”
宋矜心口一阵发冷,却只凝视着她红肿的泪眼,“谁教你这样撒谎的?”
这样攻心的法子,堪称高明。
“是……”
不等她说完,宋矜却打断了她,只问道:“幺姑没事对不对?”
妇人哽咽住,无措望着她,仿佛随即要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田二猛地回头,宋矜抢在他说话前,一把捂住妇人的嘴。
“既然孩子没事,就别哭了。”
宋矜疲惫地轻声道。
她扶稳了车壁,看向还在远眺的田二郎,用最快的语速说道:“掉头,朝山林里躲进去。是火把,都是要杀我们的人。”
田二郎还在发呆。
宋矜颤抖着手抄起茶碗,丢向他的后背,“快!”
宋矜记得,谢敛是这么做的。
岭南的山林极其浓密,黢黑深远。陡然调转了方向,牛车横冲直撞,片刻间车身便被撞散。
宋矜几乎被甩下车。
身后的火光却越来越近,呈包抄之势。
牛车本就笨重迟缓,在山中目标太大。在这么下去,一定会被追上,成为他们拿捏谢敛的把柄。
不能再拖了。
宋矜扫视四周,心里有了计较。
她对田二郎说道:“我们分开,你先跑。”
“分开?”田二郎愕然,想也不想地拒绝了她,“不行,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出事。”
山匪人数太多,火光像是散开的萤火虫,疏疏落落朝着山林涌来。十月已经没了毒蛇,但山中野兽的嚎叫不止。
宋矜在颠簸中,竭力镇静下来。
她语速急促,咬字清晰地和他分析,“他们人多,我们又不认识山路。不消片刻,就会被追上来,除非有人送信出去,找人来救我们。”
田二郎握鞭的手一紧。
他结巴了一下,试探着说道:“我去给谢先生送信?”
这里离县城尚远,也只有他能去送信。
宋矜说得不错,仅靠他一个人,没法带着两个女子在山匪手下逃生。
“好,我去。”田二道。
宋矜低声,“我往东去,但让谢先生以衡田为重。”
两人对视一眼。
田二郎点头,按住车壁翻身往下。
他翻滚几圈,迅速爬起来朝西跑去。远处山匪短暂骚动过后,分出一小队人,也朝西追去。
宋矜拽下肩头的帔子,将自己和妇人的胳膊系在一起。
低声道:“我们也要弃车了。”
妇人含混回答。
牛车转弯时,宋矜抱住对方的肩背,顺势翻身滚下牛车。
受了惊的牛冲得更快,宋矜趁着山匪还未察觉,牵住妇人的手,转身往相反方向跑。
然而很快,山匪又朝这边追来。
她们往前的路被悬崖截断,往下是藤蔓蜿蜒的山谷。
一时间进退两难。
妇人瘫坐,顿时掩面哭泣。
若是往前,掉下去说不准尸骨无存。若是不往前,身后的山匪马上就会追来,连死都死不干脆。
风吹得浑身的伤都在疼,一路奔逃早已精疲力尽。
妇人彻底绝望了。
“夫人,我们……”
宋矜轻声打断她,“别认命,还早。”
妇人不觉噤声。
她忍不住再度看向宋矜。
女郎面色发白,一贯平静的眼底星星点点,透着坚韧的光。她弯腰在两边摸索,细白的手满是血痕,咬唇不做声。
妇人只愣了片刻,连忙起身。
身后火光渐盛,呼斥声变大。
宋矜不敢回头,双手和肩头不受控制地轻颤。
她慌得要命,喉间发堵,只能忍住多余的情绪,试图找寻可以走的路。身侧的妇人没法,慌忙跟着她。
手臂骤然一沉,妇人仿佛一脚踩空了。
声响令身后山匪朝这边走来。
宋矜来不及反应,便被拖拽得往下摔去,动静必然会被山匪听到。她绝望地闭上眼,身体却没有落地。
她掉入了潮湿柔软的山洞中。
几乎没发出声响。
宋矜骤然松了口气,还来不及高兴,脚踝就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应当是崴到了。
山洞潮湿,触感黏腻。
耳边窸窸窣窣不知是什么声音。
四周一片漆黑,夜枭和野兽的嚎叫声远远近近传来。山洞内潮气和腐气混杂,小虫顺着衣摆爬上她的胳膊,偶尔有冰冷的尾巴掠过。
宋矜抿唇,忍住恐惧。
妇人窸窣靠过来,哆嗦着道:“是我……夫人,是我对不住你。”
宋矜沉默一会,只说:“幺姑那孩子没事便好。”
她生不太起来气。
百姓只能在山匪和士绅的夹缝中生存,哪有空去想良心安不安,也没力气管别人的死活。
妇人低着头,默默流泪。
她肩头瑟瑟发抖,不知是冷还是害怕。
宋矜想了想,脱下自己的外衣,轻轻搭在她肩头,宽慰道:“他们让你做的,你都做了。即便是找了过来,他们也不会拿你怎么样,别怕。”
妇人的泪水溅落在枯枝上。
她颤抖着想说些什么,张口却又没出声。
宋矜无声抚她的肩,只说:“你们疼爱幺姑,我看得出来。我也喜欢她,你们夫妇都不坏,但有时候……不是没法子么。”
“夫人……”
妇人忍住哭泣,抽噎着道:“我这样的人,比不上夫人。”
“夫人瞧着柔弱,却比谁都坚定。”她抹了把泪,认真地看着宋矜,语气诚挚,“遇到了事,也知道能不能做、要怎么做、该怎么做。有夫人在,我不怕。”
宋矜不知说什么好。
她摇了摇头,只说:“不怕便好。”
妇人缩着,两人不再说话。
宋矜终于歇下来,思考一些别的。
这个节骨点,这些人要做什么很容易猜。无非是想要抓住她,用她来拿捏谢敛,阻拦衡田。
不想死在这里,也不想谢敛太被动的话,只能尽快将消息传给谢敛。
那她再怕再冷也要忍着。
只能熬到田二郎将消息传给谢敛便好。
也不知道田二现在怎么样。
山匪肯定会拦截他,何况田二郎又不熟悉这一带的地势,真被山匪追着,想要逃出去也难……-
四周黑黢黢,只有微弱的月光漏下来。田二郎绕过列星般的火光,气喘吁吁躲着追捕。
然而山林广袤,下山的各处都亮着火光。
下山等于自投罗网。
田二喉咙干得冒血气儿。
他啐了一口,又忍不住回头朝山上望去。
这树都长得参天蔽日的,林子里野兽不会少。虽然到了十月,但岭南一年四季都暖和,兴许还有毒蛇……
放宋矜在山里搁着,便是一刻都危险。
他望着火光,咬了咬牙,挽起袖子调转了个方向。今夜无论如何,他都要把消息传回去,以最快的速度。
翻过山林,顺官道往下。
便是冯家的祠堂。
衡田到了关键时候,只能和当地的士绅交涉。田二郎早听说,当地的士绅都不配合,都在这儿“商议”十来天了。
祠堂外一排灯笼威严,柏树森寒。
田二双腿如同灌铅,眼前视线模糊,却发现祠堂外守卫森严……没有县衙里带来的衙役。
他咬紧了牙关。
趁着守卫还没反应过来,田二提起一口气,踩着矮墙往里翻了进去。墙外的守卫敏锐,七手八脚拉住他,大声呼呵。
混乱持续没多久,他终于翻身跳下矮墙。
田二抽出腰间别的烂柴刀,一股脑冲上前,卯着劲儿踹开了重门。
门内灯火如炬。
坐着不少神色威严的老年人,一瞧见他,先前的议论声骤然安静下来。如有默契般,目光纷纷投向了坐在首位的谢敛。
遗莲子九已修
田二郎长吐一口气。
他大声说道:“我有急事, 要单独见谢先生!”
众人一下子骚动起来。
谢敛抬眼,眸色微变,在瞬息间归于平静。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前, 他抬手起身,中止了议论。
“稍候。”
话音未落, 谢敛已然起身。
灯光微晃, 青年衣袍因为走得急促, 被带起的风鼓起弧度, 在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
因为他发话, 四周岑寂。
田二郎的心终于落地。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谢敛起身时微微一滞,身形微晃,竟有些难得的仓促。
然而田二分不出心思细究, 他在心里思考措辞,怎么尽快把事情说清。毕竟宋矜一个人留在山里,再是危险不过, 何况围捕她的山匪太多了。
一旦拖延,后果不堪设想。
门却吱呀一声,再次被人推开。
“我也有件急事, 事关谢夫人。”
进来的中年人几步上前,挡在谢敛身前, 抢在众人反应过来前,“山匪拦路, 将谢夫人逼入山里去了。”
这人田二郎见过, 邻县的陈知县。
田二郎脱口而出道:“你怎么知道?”
对方叹息, “刚得的消息。”
“若是谢先生信得过, 本官即刻带人,前去接回夫人。”陈知县一口气说完, 才对着谢敛供一拱手。
祠堂内众人神色各异。
谢敛沉默。
田二愣在原地。
他脱口而出,“不行!”
除了谢敛,宋矜的性命捏谁手里他都信不过。
田二迫切看向谢敛,甩开差役,挣扎着向前冲去。祠堂内陡然乱起来,拉扯声、议论声、呵斥声混作一团,越来越大。
谢敛的目光越过人群。
只道:“放开他。”
差役松开了手,不再呵斥。
其余人也就安静下来,只是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吵嚷无形间消弭了。
“宋娘子是一个人。”田二抹了把脸上的汗,呼吸急促起来,“山里说不准有野兽,她一个女郎,早害怕得不行……”
话越说,田二声音越小。
他想起宋矜交代他的,让谢敛以衡田为重,那谢敛恐怕不能离开祠堂。
今夜守卫这么多。
就是他再不聪明,也看得出今晚是节骨眼儿。
陈知县瞥了田二一眼,说道:“谢先生有所不知,岭南地广人稀,山里确实有野兽出没,当地人也不敢随便上山。”
他面上气定神闲,实则不动声色打量谢敛。
然而谢敛平静如常,只低声吩咐了左右几句话,仍旧稳坐。
即便如此,陈知县心里却不信。
那位宋娘子和谢敛,是天下人皆知的情分。患难夫妻,远比常人之间要真挚百倍,何况两人一向琴瑟和谐。
谢敛要真是个冷血的人。
至少前几日,就不可能亲自去接宋矜。
“再说了,那些山匪都穷凶极恶、目无王法,确实危险。”陈知县坐在下首,方才焦急的表情慢慢褪去,微笑着说,“但好在,他们都肯卖我几分薄面。”
陈知县和当地士绅们关系甚密,不是秘密。
否则谢敛也不会让他插手宣化的事。
同时士绅们和山匪私下来往,彼此合作,给予对方好处。这么简单的联系,谢敛不可能看不出来。
只要谢敛答应他的要求。
那些山匪,当然不会真的伤害宋矜。
“谢先生?”他催促。
谢敛吃了口茶,只道:“确实穷凶极恶。”
陈知县没反应过来。
他这是什么意思?重点也不是山匪凶不凶吧。
谢敛慢慢挽起袖子,说道:“宣化县的匪患闹了十年有余,诸位想必也不堪其扰。取笔墨来,上报剿匪。”
不止是陈知县,其余族老一起愣在了原地。
“谢先生,此事……”
怎么能上报?怎么能剿匪??
一旦剿匪,宣化必定乱套。
他们的把柄捏着山匪手里,到时候山匪狗急跳墙,首先咬的就是他们!
“去取笔墨来。”谢敛道。
田二郎如梦初醒。
虽然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但他相信谢敛。宋娘子现在情况危急,说什么也不能耽搁,他连忙点头出去找笔墨。
屋内少了个人,空旷了点。
陈知县方才怡然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不得不重新思量起来。
其余族老也慌乱起来。
彼此议论纷纷。
“宋娘子还在山上,这么做岂不会激怒匪徒?”
“万一被抓住了,只怕性命不保。”
“这不等于是让他的夫人送死吗?怪不得都说谢敛冷血,就为了衡田,连救了他的宋家娘子都能舍弃。”
“……”
谢敛置若罔闻。
他吩咐左右,让人带兵前去守住山脚。
只等从州府里调的官兵一来,便上山剿杀匪徒,不留活口。
交代送出信纸,谢敛搁笔。
他环顾四周,沉沉的目光落在陈知县身上,“陈望。”
陈望额头已经渗出一层薄汗。
这个计划是他提出来的,此时谢敛非但不进套,反而是要去剿匪,到时候他两边不讨好。
别说在士绅这收的钱没了,山匪急起来,恐怕也敢来对他下手。
再者,何大人那他更是交代不了。
“谢先生,三思。”陈知县连忙道。
谢敛睨他眼,说道:“上头的人若瞧见你不在任地,恐怕不好交代。天色已晚,趁早准备出发。”
按律法,在任期间官员不得出任地,被上报了要丢官的。
这话堵得陈知县连别的都没法说。
“这……这也是。”
陈知县讪笑,目光在族老们身上睃巡,期望他们说点什么。
然而众人都下意识低头,避开了目光,仿佛与他没有半分干系。
陈知县心里又急又恨,若是谢敛要剿匪的消息传出去,那些匪徒发疯把他抖出来,才是真的完了。
他必须拦着谢敛派去守山和上报的人。
剿匪的消息不能让山匪知道。
陈知县满头大汗,连忙躬身退下。
等陈知县的背影消失在门内,族老们才彼此交换目光。
那些山匪是陈知县联系的,只要不和陈知县扯上关系,这件事未必能查到他们身上。反倒是谢敛,连夫人死活也不顾了,可见决心。
再这么僵持,他们真的能赢过谢敛吗?
众人思绪纷纷,各怀心事。
“继续商议。”谢敛重新看向桌案,摊开手边的长卷,仿佛想起了什么,“冯家三爷怎么还未来?”
众人回过神。
忽然意识到,不止冯家三爷没来,还有好几个人……
“请来。”有人连忙说道。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声响。
冯三爷确实请来了,却是躺在棺材里,血迹斑斑地拖来。
没一会儿,陆续几具棺材依次被拖来,放置在森严陈旧的祠堂外。黑漆漆的棺材停在苍翠柏树间,黑得发沉。
此时月上中天,列星如棋。
整个冯家祠堂内,鸦雀无声,气氛凝滞。
没人敢问为什么。
谢敛的意思很明白,谁再生事便是眼前的下场。
寂静中,终于有人出声。
“不必商议了,杜家愿意签。”
话音未落,场面陡然间热闹起来。不断有人出声,争抢着上前作揖接笔,生怕晚了一刻就也躺在棺材里。
连日来难题,终于解决。
下一步,就该是给些好处稍加拉拢,免得背后使软钉子。
“让章大人来。”谢敛交代左右一句,拢袖起身,觑了眼天色,“子时了,我先安歇,诸位尽兴。”
也不等别人客套,他已经披衣走进暮色。
显得尤为傲慢自持。
众人不敢多说什么,纷纷行礼。
只有田二追上去,一张脸憋得通红。
他迫不及待要将今日的事都说一遍,告知宋矜的话,谢敛已先开口,“沅……宋娘子如何了?她在哪里?你们几时分开?”
他语速极快而沉。
田二被问得呆了一下,连忙一一回答。
说完,他忍不住担忧道:“只让人守在山下,那宋娘子……”
毕竟山匪在搜寻宋矜,谢敛只让人守在山下,那能够起什么作用?至少得让人上山去找宋矜吧。
谢敛接缰绳,只道:“带路。”
田二连忙上马。
心里虽然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却陡然间雀跃起来,为宋矜松了口气。谢敛既然要过去,应该是有了主意。
刚刚别人说谢敛冷血,不在乎宋矜死活。
他是决计不信的。
身后的冯家祠堂亮如白昼,议论声此起彼伏。
几人穿过夜色,朝着城外去。
岭南四处都是山地,城外的路颠簸险峻。谢敛眉头紧蹙,偶尔望见月亮西斜,越发焦急起来。
他盼望宋矜能睡一会儿。
至少好熬一些。
又怕她当真睡着了,遇到了危险不能躲开。岭南的山极其高耸,草木茂密,远处看苍莽一片,入内很难分清方向。
让官兵进来搜,绝对比不上熟悉地貌的山匪。
反而会让山匪加快搜查力度。
他放走了陈望,虽说陈望必然会拦截官兵,山匪暂时能稳住。但时间有限,他必须尽快过去,带走宋矜。
有田二郎带路,两人没耽搁一点时间。
但到了山下,还是只能下马。
谢敛率先弃马,走入山林。一行人跟着气喘吁吁的田二,穿梭在影影绰绰的山中,沉默着疾行。
山林茂密,进去后只能看到近处。
没有留意到远处的火光渐大,呈包围之势席卷而来。
那已经不是火把的光了。
遗莲子十已修
山间荆棘丛生, 十分难走。
然而一行人不敢浪费时间,以最快的速度朝山内赶。按照宋矜与田二郎说的,一直往东查找。
等到越过一道山谷, 视线陡然开阔。
山下的火光照彻天空,林木噼里啪啦脆响, 火舌以极快的速度朝山上舔舐, 眨眼间焦黑一片。
山匪放火烧山了。
田二骂了句脏话。
火光明亮, 照得天空血红。
层云低垂, 扑面而来的风滚烫, 夹杂着数不尽的烟灰。谢敛沉默片晌,陡然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脸色惨白地揩掉唇边血迹, 才陡然抬眼。
“去……下山调人灭火。”
“那宋娘子呢?”田二脱口而出。
他折腾这么一晚上,可就是为了宋矜的安危。
谢敛道:“我去找她。”
田二反应过来,又忍不住皱眉, “火势这么大……”
谢敛再次咳嗽起来,鲜血顺着指缝,淅沥滴落在衣襟间。饶是火光的映照下, 侧脸仍旧苍白如纸,不见丝毫血色。
田二的话吞进喉咙里。
他知道宋矜在谢敛心中的地位, 没什么多说的。
“先生三思!”
其余随从站得远,还未觉察谢敛的不对。
比起宋矜, 他们更加担心谢敛。一旦谢敛出了事, 他们在宣化县所做的种种努力, 都会化为乌有。
新政的雏形才刚出来……
任何人都可以出事, 唯独谢敛不行。
“曹使节对先生给予厚望,等着先生在宣化做出成绩, 来日接管州城。何况新政是先生的心血,还要仰仗先生推行,定要保重自身啊。”
这些人都是曹氏的心腹手下,为了试点才跟随谢敛。
此时齐齐作揖,想要挽留他。
谢敛咳呛得终于好了些,直起身来扫视众人一眼,置若罔闻。
他解下腰间令牌,交给随从。
“与赶来的守军回合,就地扣押陈望。”谢敛取过随从的剑挂上,声音仿佛是从喉间挤出来的,艰涩却十分果断,“告诉章大人,问罪何镂。”
他此时终于抬起脸,面色白得发青。
唇边血迹殷红,脖颈冷汗涔涔,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要晕过去。
“谢先生!”随从要拦。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谢敛只看向田二郎,“继续带路。”
不等随从反应过来,谢敛已然转头。
田二郎咬牙点头。
火光越来越明亮,连空气都变得炽热了几分。谢敛的呼吸极缓,顺着山路疾行往前,视线隐约有些模糊。
烧灼声琐碎繁杂,一下下勾扯他的意识。
熟悉的火光铺天盖地。
谢敛喉间发紧,几欲作呕。视线变得模糊又清晰,身体不受克制地轻颤,冷汗如雨般浸没衣衫。
他先是有些冷。
然而顺着山道,意识变得杂乱,便不觉忽略了冷意。
他的意识早已被恐惧攫取,以至于麻木迟钝。
但谢敛却不由想起宋矜。
他知道宋矜有时很坚韧,但那都是强撑出来的,实则冷一点不行、黑一点也害怕……
忽然,身侧田二一顿。
谢敛模糊听见他说:“……有脚步声传过来。”
“……”他发不出声。
但谢敛瞥见荆棘上,有带血的衣料。他一向记忆好,认得出来,那就是宋矜所穿过的衣料。
宋矜就在附近。
他眸色陡然沉下去。
果然,远处传来急促而嘈杂的脚步声。
火把的光在树林中摇曳,伴随着动静,越来越近。
两人藏入灌木丛中。
安静中,脚步声变得越发清晰。人数应该不少,都带着兵器,若是正面遇上了,后果不堪设想。
“搜查的山匪有些多。”田二压低声线,有些说不出的焦灼,扫视四周,“只盼他们等会掉个方向。”
谢敛道:“宋娘子在附近。”
田二先是一愣,随即狠狠打了个冷噤。
若是宋矜已经落入山匪手中,简直不敢设想。即便没有,他们人又太少了,若是撞见山匪也无法脱身。
“我去引开他们。”田二咬牙说道,一下子站起来往外走,又忍不住回头看谢敛一眼,“保重。”
“往山下去。”谢敛言简意赅。
田二点头。
大火已经惊走了山中的走兽飞鸟,黑黢黢的山林内,此时已经不见别的声响。偶尔风吹过来,裹挟着远处噼啪火声,不绝于耳。
谢敛孤身穿梭在山林内。
他的衣裳早已被冷汗浸湿,此时才后知后觉冷得打了个寒噤,袖中僵硬的手指微微蜷起。
身体的木僵变得更严重了。
谢敛靠在树后,目光落在腰间的佩剑上。
他抽出剑,在小臂从上往下划开。献血涌出前,谢敛便将袖子绑住,没有在地上留下半点痕迹。
疼意令他意识清醒几分。
有了疼意发泄,躯体上的木僵散去一些,他继续专心找寻宋矜。
往前只有一道山崖。
但山谷闭塞,要下去也麻烦,宋矜应该在上面。
谢敛缘着山崖拨开草木找,脚下几次险些踩空。小石子落下山谷,羽毛一样消失在眼前。
山崖四周没有痕迹。
但谢敛找得很认真,终于找到了草木遮掩下的一处山洞。
他不确定洞里有没有人,但洞口确实有活物留下的痕迹。如果宋矜在山崖上,这或许是她唯一的藏身位置。
但也有可能,洞里只是山上的野兽虫蛇。
谢敛按住剑柄,面向山洞内探身。
“沅娘。”他唤道。
没有人应答他,但山洞内似有声响,但判断不出是什么。
谢敛心口发沉。
他无声抽剑出鞘半寸,步履轻缓地矮身往内。洞内一片漆黑,眼睛彻底没法视物,但直觉却变得格外敏锐。
洞内有活物。
而且在向他靠近过来。
谢敛顿住脚步,摩挲着手里的剑柄,没有再往前。
宋矜哄着妇人休息保持体力,自己却一直不敢睡。但她太累了,不知不觉险些睡着过去。
是洞口的脚步声,骤然将她惊醒了过来。
她无声往前,将妇人挡在身后。
在山洞内呆久了,眼睛已经适应黑暗。
宋矜看出洞口的身影是个男人。
微妙的对峙过久,对方朝她靠近,随着步伐还有刀剑独有的金属声响。宋矜心脏被捏紧,也往前挪了挪,和妇人拉开距离。
对方靠过来一瞬间,宋矜闻到浓烈的血腥味。
她毫不犹豫刺出银簪。
然而对方反应更快,她手腕一疼,银簪险些脱手。宋矜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踉跄后退,却被对方扣住了腰拉进怀里。
浓重的血腥里,混杂着极淡的苏合香。
“宋矜。”谢敛的嗓音透着沙哑,“是我。”
宋矜无意识松了口气。
她手里的银簪落地,后知后觉感到害怕,无意识抓紧了谢敛的衣袖。但长久的恐惧和疲倦过后,她的意识变得太过模糊,几乎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无论怎么说,谢敛都不该出现在这里。
一切种种,都更像是在做梦。
“你受伤了?”宋矜敏锐地问。
谢敛只说:“哪里不舒服?”
宋矜沉默片刻,试着往前抬脚,疼得闷哼一声扶住了谢敛。对方连忙扶住她,动作都比先前轻柔许多,“很疼?”
当然很疼,而且忍着疼痛和担惊受怕久了,会很难受。
宋矜张了张口,说不出来话。
她浑身上下都疼,泪意却越忍越是忍不住,连带着浑身的伤都疼起来。但她哭得太没道理,说什么也不该在这时候矫情。
宋矜偏过脸去,微微仰起脸。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她咬住唇,不发出声音地流泪。
眼泪被人以指背揩掉,谢敛的手带着颤意,冷得惊人。他的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她脸上,迟迟没有移开,嗓音也变得很轻。
“沅娘。”
他一如既往,连安慰都仿佛都没有。
宋矜眼泪决堤,哽咽道:“外面怎么样了?”
谢敛没做声。
她的脸被他托着,重新偏了过来,握着衣袖为她揩掉泪水。
黑暗里,宋矜只能望见谢敛的一点轮廓。饶是如此,他也显得冷冽沉稳得过分,和此时的温和一点也不一样。
宋矜不好意思,她小声说:“还有蔡大娘,她累得睡着了。”
“我背你。”谢敛只说道。
宋矜想到了什么,不由伸手去摸他的袖子,却先一步被他抵住肩头,连手指也被反手攥住。
谢敛的手非常冷,带着些许颤意。
“这里不宜久留,”谢敛的嗓音发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山匪放火烧山,我们尽快下山。”
宋矜顿时一惊。
她这会儿恐惧逐渐散去,意识回笼。
衡田到了关键节点,山匪围攻她也是为了威胁谢敛。这个时机,他最好的做法就是按兵不动,否则等于正中别人下怀。
但谢敛竟然亲自来找她了。
不但如此,还是在山匪放火烧山的时候。
“谢先生……”宋矜轻声。
她有些话想要说,却又不太说得出口,不由踟蹰起来。
谢敛:“外面有人在搜查。”
她只好沉默下来。
宋矜有很多疑惑,但她听出谢敛话里的意思,便不再追问了。当务之急,确实应该是尽快下山,躲开山匪和大火。
“我去叫醒蔡大娘。”
宋矜推了谢敛一下,没有推开,只好被扶着去叫睡得极沉的妇人。
遗莲子十一已修
妇人醒过来, 见到谢敛吃了一惊。
小心翼翼地牵着宋矜的袖子,欲言又止地喃喃,“夫人, 我……我……”
宋矜下意识瞥谢敛一眼,然而四周黑黢黢的, 她什么也看不见。但谢敛沉默着, 她便温声说道:“没事, 谢先生是特意来接我们的。”
谢敛没有做声。
宋矜无声握住他的手, 轻轻晃了一下。
妇人慌忙跪下, 焦急地道:“是我鬼迷心窍,才连累夫人。我甘心受罪,但……但求别牵连家里的孩子……”
宋矜想要说些什么。
谢敛嗓音有些疲惫, 只道:“下山再说。”
他嗓音清冷,听着便不好说话。妇人顿时噤声,无措地爬起来, 尾巴似的跟在宋矜身后。
宋矜无奈,小声与她说:“先生累了,他不会怪罪你的。”
黑暗中, 谢敛仿佛看了她一眼。
然而他只说:“我背你。”
因为有外人在,宋矜有些窘迫。然而在她迟疑的当儿, 谢敛已经矮下身来,径直将她背了起来。
极淡的苏合香扑面而来, 混杂着山中灰尘味。
谢敛的肩背瘦得硌人, 但很沉稳。
走出山洞, 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格外的清晰。
宋矜微微一颤, 下意识环顾四周。
火光从远处包围袭来,黑夜里仍可看见浓浓冒起的黑烟, 马上就会朝整片山林席卷而来。
整片山都是起火了。
宋矜心口一窒,不由看向谢敛。
青年脊背挺拔,面色苍白,仿佛绷到了极致的琴弦。
“谢先生?”宋矜惊疑不定。
谢敛道:“你若困倦,先眯一会儿。”
宋矜满心都是疑惑。
谢敛来找她,不可能不带人。
山匪原本要用她威胁谢敛,当然犯不着真的杀了她。但此时放火烧山,大有玉石俱焚的架势,也许是出了变故。
如果她是谢敛,也会使人去灭火。
但这样做,等于将自己置于险境,实在不算明智。
“我不困。”宋矜忍不住说。
谢敛便没说话。
他背着她,只是走得更快了。
山火照亮大片天空,浓稠如血。风吹过来,也带着灼人的烫意,几乎令人睁不开眼睛。
妇人察觉到不对,战战兢兢说道:“我们在下山?”
越往山下,火就越是大。
宋矜也是一惊,忍不住看向四周。果然,除了一侧的山谷地势偏低,其余地方的火更大了。
但很快,宋矜明白了谢敛的意图。
她安抚道:“往下走才有人接应,不能困在山上。”
妇人很是信赖她,重重点了点头,脸上的焦灼不安都消散了不少。三人借着林木掩映,顺着山谷,一路往下。
宋矜这回难得松了口气。
她靠着谢敛的后背,困得几乎要眯了过去。
半梦半醒地被背着绕过山坡,谢敛忽然停下脚步。
他眉头蹙起,面色凝重起来。
宋矜的睡意骤然消散,她无声看向远处。远处雀鸟扑腾,在黑夜里四散飞去,却看不出别的。
“怎么了,谢先生?”宋矜问道。
谢敛低声道:“有人。”
宋矜还要再问,谢敛便提醒道:“往左,顺着灌木走。”
身后的妇人慌张矮下身,往左边躲在灌木下。果然没过多久,远处明明灭灭一大片火光,脚步声越来越近。
宋矜终于明白过来,“下山的路被堵住了。”
来时的路已经快被火烧了,自然也不能上山。即便是绕路上山,最后也只会被困在山上,无法下山。
宋矜一时之间,也有些想不出来如何应对。
谢敛却先一步将她放下。
“在这里不要动。”他面色严肃,淡瞥了妇人一眼,后半句话是对妇人说的,“我将宋娘子交给你,别让她出事。”
妇人瑟缩一下,忙点头:“我会照顾好夫人。”
谢敛颔首,看向了宋矜。
宋矜微微抿唇,她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答应。谢敛要做什么,她大致是猜到了的,但她害怕他像是以前一样……
她正踟蹰间,只好问道:“你会回来吗?”
谢敛微怔,似乎很意外。
“会。”他说。
青年面如冷玉、眸似寒星,神情专注认真。
宋矜靠坐着,仰脸和他对视一眼,很快就也点头说道:“那你快去快回,我就在这里等你。”
谢敛解下腰间佩剑,给她握在手里。
做完这,他才转身再次投入山林间,快步朝着山下而去。
宋矜目送谢敛,看着他朝火光走去。
身侧的妇人小声说:“夫人有福气,嫁了个好夫君。这么大的火,他也敢一个人上山来找……”
“我也这么觉得。”宋矜脚踝还是很疼,但歇了会儿好了许多,只是叹息着,“是啊,竟也来了。”
妇人唏嘘起来。
宋矜没太用心听她说了什么。
但谢敛怕火这个秘密,她不会告诉任何人。宋矜在今夜意识到,谢敛所要做的事将与很多人为敌,他不能有弱点。
“谢先生本事大。”妇人感慨。
宋矜只是点头。
没多久,山下的火骤然变大。远处骤然响起叫骂声、哭喊声,火把星星点点的光急速撤开,躲避着急促的山火。
谢敛是朝山下去的。
宋矜一下子焦灼起来,专注往下看。
不多时,才从火光中走出一道身影。谢敛如同一道剪影,广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右腿行走有些不自然。
他走得越来越近,宋矜才看到他衣上的烧痕。
她喉咙骤然被捏紧。
“先生。”宋矜顾不上脚踝的疼意,仓促起身去迎他,却被他先一步按住肩头,矮身藏在灌木里,“怎么了?”
谢敛张了张口,咳了血。
他矮身来背她,只吐出一个字,“走。”
“好。”宋矜没多问。
原本要走的方向被点了火,虽然拦住了山匪,他们却也无法通行。谢敛十分谨慎,带着他们朝着有火、但尚可通行的地方走。
宋矜伏在他背上,能看见他后颈涔涔的汗。
刚刚他走过来时,眉骨上的汗滴到眼睛里,蛰得眼尾通红。宋矜想着,握住自己的袖子,一点一点给他擦额头上的汗。
谢敛走得不快。
但随着她擦汗的动作,绷得发紧的脊背仿佛松了些。
山风阵阵,滚烫浑浊。
宋矜望着层叠的群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山。
她无意识回头看去,却见四周再次亮起火把,正在朝三人逼近。不仅如此,这些人还用岭南方言,大声呼喊着。
宋矜道:“谢……”
妇人听得几欲泪下,连忙应答。
“噤声!”谢敛冷声。
但已经迟了,远处明灭的火光瞬间便开始聚拢,朝着三人的方向疾奔而来。方言声变得更大,仿佛催促蔡大娘回话。
妇人被谢敛吓了一跳,不敢出声。
谢敛看她一眼,“那些人是山匪。”
他每句话都说得有些艰难,宋矜交代道:“不要出声,出声等于让他们知道了我们的位置。”
妇人仍旧惶然望着两人。
也许是不敢哭,只一面拿袖子抹泪一面点头。
宋矜又低声说:“他们也许是强迫你的家人,就为了骗你。也不必愧疚,我和谢先生会带着你的,莫怕。”
“夫人……”妇人这才哽咽出声。
宋矜只是摇了摇头,妇人果然慢慢平复了情绪。
安抚完蔡大娘,她往前远眺一眼,唯一能走的小路就在刚刚,被堵住了。现在已经不是前后围堵,连左右可以抄的路也没了。
好在,追来的山匪人数不多。
方才谢敛放火拦住了去路,占大批的山匪全都被迫绕路去了。
“怎么办?”宋矜小声问。
话音未落,一道土法制作的短箭破空而来,堪堪钉在蔡大娘身侧。蔡大娘吓得惊呼一声,回过神来,连忙捂住口鼻。
还不等两人说话,短箭接二连三射来。
蔡大娘仓促趴伏在地上,盯着宋矜捂住口鼻,满眼都是歉意。
不过片刻功夫,几道短箭都朝着蔡大娘射来。她浑身都是擦伤,疼得倒吸凉气,却又捂住唇不敢作声。
“往下走。”谢敛将她放了下来,隔断自己的衣摆,将自己和宋矜的手腕绑起来,“要跳进山谷,怕吗?”
宋矜干得唇瓣做疼。
迎着他漆黑的眸子,弯了弯唇角,“不怕。”
这里离山谷底已经不算高了,但也不低。宋矜有些心慌,藤蔓绑得手腕生疼,她只能咬牙闭着眼。
好半天,她都不敢松手。
但胳膊很快就酸麻无力,她一股脑摔下去。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发生,她摔入了谢敛怀里。虽然头还有些晕,但确实比想象中好了许多,地面也是湿软的。
山谷内比外面好不到哪里去。
风口朝下,火势迅疾地朝着山下滋长。好在山谷内有一条河,顺着地势往下流淌。
“往下走。”谢敛说。
他话音刚落,一道短箭朝着山谷□□来。只要一抬头,便能看到岸上的火光,好在山谷内植被茂密,山匪的箭总也射不到位置。
宋矜犹豫了片刻,说道:“我自己走。”
谢敛回眸看她,似乎并不赞同。
宋矜说:“这里地很软。”
“沅娘。”谢敛说得很慢,他嗓子仿佛很难受,语调说不出来的哑涩,“你为什么总为别人考虑?”
宋矜微微一愣。
她只是觉得山路难走,谢敛一路抱她很难。
“不行。”他说。
宋矜只觉得对方的手紧了紧,抱着她顺着河流,继续往前走去。
遗莲子十二已修
片刻间, 箭矢便停了。
但身后响起深深浅浅的脚步,火把的光倒映在河面上。
谢敛涉水往前,妇人紧跟在他身后。但身后的呼喊声没有停, 引得妇人频频回顾,几乎要停下来。
再往前, 水越来越深。
妇人终于忍不住了, 说道:“谢先生, 他们说前面没有路……”
山匪靠山吃饭, 远比他们要熟悉山上的路。
谢敛只看她一眼, 没有理会。
妇人低着头说道:“我家男人也在里头,他让我调头。我不敢往前了,夫人, 我想掉转头,我有些害怕。”
谢敛看向宋矜,宋矜抿唇。
她想了想, 还是说道:“去吧,小心些。”
妇人微微一愣,略显无措地望着宋矜。见她不是嘲讽, 连忙跪下磕了几个头,这才一步三回头地朝着山匪奔去。
目送蔡大娘调头, 两人继续往前。
岭南十月的天气,到了夜里也有些冷了。河水深到膝盖, 冷意便止不住地往骨头缝里钻。
水越来越深, 几乎没过腰。
而且水流越来越湍急, 再往前或许会更深。
身后的山匪脚步声更大, 短箭噼里啪啦射来,两人只能接着灌木掩映往前走。但前方一片黢黑, 看不清到底是什么。
宋矜小声问谢敛,“若真没有路怎么办?”
她想了想,又问:“你冷吗?”
“有路。”谢敛压低了嗓音,语调便有些温和,“我下山时看过下游的路,可以走,不冷。”
宋矜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谢敛做事是最周全不过,但他怎么会连这个也知道?
“宣化县地处偏僻,没什么路人。这些山匪不靠打劫吃饭,对山路不熟悉。”谢敛似乎是料到她不信,又补充,“有烧断的浮木,坐上去顺流而下即可。”
宋矜没做声,她不知道这话真假。
然而很快,上游果真有烧焦的浮木淌下来。谢敛便将她放在浮木上,没一会儿,两人便顺着水流往下。
下游的水极其湍急。
没一会儿,就将身后的山匪甩开。
宋矜终于松了口气,谢敛却先一步扣住她的手腕。身下浮木顺着水流往下,却在转弯时猛地汇入岩洞。
山匪的呼喊声远去。
山火的噼啪声远去。
岩洞仿佛被隔绝开来的世界,只有水面倒映着一片月光。宋矜从水里起来,后背被撞得火辣辣地疼,一摸满手都是血。
岩洞十分狭隘,黢黑一片。
谢敛扶着她的手松开,似乎是要起身。
宋矜疼得意识模糊,下意识拽住了他的袖子。谢敛一顿,忽然矮身来摸索她的后背,嗓音有些发紧,“疼?”
宋矜含糊应了一声。
不仅如此,她还一直在发烧。
“那睡一会儿。”谢敛说。
他伸手托住她的后脑,将她放在石头上。
宋矜意识模糊,不知道谢敛做什么去了。但他的脚步越来越远,不知过了多久,才重新回来。
他抱着干柴,点了火。
宋矜原本就疼得难受,根本睡不着。
此时借着火光,她环顾四周,忍不住问他,“我们出不去?”
谢敛给火堆加柴火,这才抬眼看她。
宋矜知道他是不撒谎的人,此刻不回答,意思就十分明显了。
这里虽然隐蔽,山匪未必能找到。但外面的山火太大了,待在这里等下去,也只是等死而已。
宋矜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伸手烤着火,思绪却变得杂乱起来。
现在是衡田的紧要关头,一旦推行,宣化县的试点极有可能成功。曹寿会兑换对他的承诺,让他由罪人重新回到朝堂。
最重要的一点是,
他将可以亲自推行新政。
“把衣裳脱了,烤一烤。”谢敛将火拨得大了些,他离火坐得有些远,只这样看不太出来情绪。
宋矜确实很冷,踟蹰了会儿。
她伸手要解衣裳,可后背实在是太疼了,只好看向他,“先生。”
谢敛默默看她。
然后起身朝她走来,微微别过脸去。
“我不看你。”他说。
宋矜无奈,“不看怎么解衣裳?”
谢敛被她噎了一下,垂眸看向她。女郎乌黑的眼里倒映着月光,面庞苍白,纤细的脖颈格外脆弱。
“兴许都走不出去了。”她说。
谢敛无意识垂睫。
他望着水面倒映的火光,没有反驳这句话。这里太过于偏僻,哪怕是按照他交代给田二郎的话来找,也未必能找到他们。
谢敛很少这样没底。
少有的几次,都是在宋矜面前。
“未必。”谢敛说了句,后知后觉到什么,本能看了宋矜一眼,“先休息,我会带你出去。”
对面的女郎不做声。
她解下腰间的衣带,便倾身朝他,“劳烦。”
宋矜靠得不算近,但他闻见她身上的荔枝甜香。谢敛一手替她捞起长发,一手脱去她的外衣。
雪白的中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瘦的身量。
她似乎后知后觉到窘迫,双手抱住了膝盖,只仰起一张水汽迷蒙的脸来看他,轻声道了句谢。
谢敛骤然回过神来。
他目光避开,脑海却不自觉浮现画面。
“我先帮你烤干。”谢敛说道。
他几步上前,背对着宋矜替她烤外衣。
岩洞潮湿,水声不绝于耳。
宋矜缩在角落,还是觉得很冷。她往前挪了挪,挪到谢敛身侧,伸出手烤着火才觉得好些。
她看着身侧的谢敛,
没由来想起上一次这么烤火的时候。
谢敛把她哄睡着了,自己却去投水。
“谢先生。”宋矜觉得有些不明白,谢敛现在有了活着的目标,为什么还要做这种划不来的事情,“我让田二郎和你说,以衡田为重。”
“嗯。”谢敛随意应了声,“衡田的事安排好了。”
宋矜追问:“可后续都要你去安排,你为什么非要来这里?”
谢敛的手一顿。
过了会儿,他有些无奈地说:“沅娘,难道你的性命就不重要?”
“我不是……”宋矜是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以身犯险,只好重新问道,“你明知道这里很危险,为什么亲自来?”
谢敛迟疑着,仿佛在思索。
宋矜以为他要回答,他却只说:“我不放心别人。”
宋矜冷得哆嗦一下。
谢敛将衣裳抖开,却没有回头,只是递到她手边,“将里衣脱了,先穿外衣。”
“难怪你将秦念养得那么好。”宋矜接过衣裳,小心地解下里衣换上,忍不住觉得心口有些发酸,“可惜,我们大概回不去京都了。”
谢敛问:“……阿念?”
宋矜说:“你待谁都这么好么?”
她有些怅然地望着谢敛,觉得很遗憾。
纵然她只是个女子,也知道新政一旦推行,会对普通百姓增加许多好处,让无数人活下去。
若是谢敛今日和她一起死在这里,实在可惜。
“不是。”谢敛说道。
宋矜微怔,又说:“可我觉得……”
谢敛面朝着火光,宋矜看不见他是怎么样的神情,“我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沅娘,是你对我有些误解。”
宋矜竟觉得他语气有些无奈。
“我不知道。”宋矜终于穿好了衣裳,她往前挪到谢敛身侧,“但你待我太好,我没法将你看做坏人。”
谢敛面上倒映着暖色的火光。
他默默看她一眼。
宋矜读不懂他眼底复杂的情绪,但她觉得谢敛并不讨厌她这么说。她望着跳跃的火光,又往他身侧靠了靠,轻声问:“后背疼。”
谢敛伸手来扶她。
宋矜满眼都是迟疑地瞧着他。
谢敛只好问:“怎么了?”
宋矜说:“我……你后悔娶我吗?”
谢敛没说话,只是看着她。宋矜心口跳得很快,她觉得自己这话有些轻浮,若是日后想起来必定会觉得羞耻。
可再想想,她大概是没有来日了。
空气里都是烧焦的味道,整个山洞空气都变得稀薄。
“……”
谢敛没有回答。
宋矜心口发酸,如果是往日,或许谢敛还会说一句后悔。今日这般沉默,真算起来,倒还进步了不少。
她有些忍不住想要告诉他,“但我不后悔……”
但还不等她说完,岩洞上方骤然响起脚步声。
不多时,便有人丢下来大把柴火。
带火的短箭密密麻麻射进来,没一会儿,狭窄的岩洞内便起了浓浓的烟。宋矜被谢敛以湿衣捂住口鼻,抱在怀中,藏在石头后。
她止不住地闷咳,抓紧谢敛。
“后背疼?”谢敛低声问。
还不等宋矜问,他便抬手替她托住后背,将她藏在一侧,“等我片刻。”
说完,谢敛起身要走。但腰间骤然一沉,回头是宋矜正拽住了他腰间丝绦,正眼睛通红地瞧着他。
谢敛一时间分不清,是熏红的还是疼哭了。
但他出于习惯,温声道:“怎么了?”
宋矜问:“你能回来吗?”
谢敛道:“不一定。”
果然,宋矜的眼圈又红了几分。谢敛沉默看着她要哭的样子,鬼使神差有些不忍,抬手要为她擦泪。
然而她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
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浓烟太大,她眼圈越来越红,呛咳出声也不松手。谢敛在她的目光下,终于矮身在她跟前,和她平视说道:“应当回不来。”
宋矜握着他的手发紧。
等到了自己想要的真话,她竟只觉得更加窒息。
“我不后悔。”谢敛在火光中凝视着她,漆黑的眉眼深邃,嗓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若是有来生,我们再做夫妻。”
宋矜的眼泪顺着眼角砸落。
她觉得只有来生,两人才有可能当真夫妻。从流放到宣化县这一路,她终于意识到,谢敛不能有任何软肋。
“那今生呢?”宋矜小声问。
谢敛望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火光明明灭灭,浓烟笼罩住他眉眼间的情绪。远处的风声、火声、水声,都仿佛十分遥远,只有眼前的人是真切的。
宋矜尚未缓过神来。
青年便微微倾身,轻若游丝的吻落下来。
宋矜慢了半拍才意识到他做了什么,连心跳也是迟来地急促,只觉得耳边一切将远将近,呼吸都不自觉屏住。
“今生还有片刻。”谢敛垂下漆黑的眸子看她,眼底如有渊回。
宋矜仍抬脸望着他,青年浑身映着火光,一贯的清冷都仿佛化去。她觉得心口有热流涌动,仿佛明白了些什么,迫切去证明。
谢敛起身,朝外走去。
宋矜咬牙忍住了后背的疼意。
“我与你一起。”她捂住自己的口鼻,挣扎起身。
不等谢敛拒绝,她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挽住他的胳膊。然而她脚踝疼得厉害,在趔趄前便被谢敛扶住。
“你……”
宋矜赶在他开口前,“今生说了要生死同,先生。”
谢敛默然瞧了她一眼,“叫含之。”
宋矜以为他不喜欢她用这么轻挑的语气喊他先生,只好闭嘴。好在谢敛没有细究,只是扶着她往前,靠在了入风口的位置。
洞外的山匪一见谢敛,顿时慌乱了起来。
他们原本的计划里,只有宋矜。但若是谢敛在这里,则是另外一回事,他们不得不重新考虑该如何应对。
裹着烟灰的风滚烫、干燥。
扑面而来,令人胸口窒息到生疼。
好在这里靠近风口,空气流通。也不知过了多久,外界的山匪终于达成共识,对比对视一眼。
谢敛正和为首的山匪说完话。
后者猛地拔出腰间的短刃,朝着谢敛身后的宋矜刺去。
谢敛动作更快。
他抽剑出鞘,闪射避开的同时,挑飞了那柄短刀。
与此同时,密密麻麻的短箭朝下射来。宋矜根本来不及反应,谢敛已经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带着她躲入烟雾中去。
宋矜心跳得很快,有些后悔。
她伸手去摸谢敛的肩头,果然入手是温热的血。
“先生……”她小声道。
谢敛的手微紧,说道:“忍一忍,再有一刻钟应当就有人来。”
宋矜微微一愣,她本来想要问为什么,却又没有问。但她确实因为这句话,暂时将一颗心放下了。
谢敛扶着她,靠坐在石壁上。
隔着烟雾,彼此看不清。
时间变得很慢,烟雾很呛人。宋矜捂着湿衣裳在口鼻处,仍然被熏得眼眶发酸,十分难受。
就在她快要忍受不住时,外面有了声响。
外侧的山洞被人炸开,外面的刀戈声清晰。谢敛先一步捂住她的耳朵,径直将她抱了起来,立即朝外去。
谢敛走得极快,
堪堪出去,身后的岩洞骤然冒起大火。
外面也好不到哪里去,大火朝着这里席卷而来,带着滚烫的烟。章向文提着雪亮的长剑,带着田二疾行上前,身后的山匪与官兵早已打了起来。
田二郎一见到谢敛和宋矜,一把将长刀别入腰间,疾步朝着两人冲了过来。他检查了谢敛周身,又看向宋矜,到底没敢上手检查。
“我就知道……宋娘子在先生这肯定没事。”他唏嘘。
风卷着火滋长,谢敛额上冷汗涔涔。
他与宋矜对视一眼,彼此仓促避开目光,方才开口说道:“你贴身照看宋娘子。”
交代完毕,他快步走向章向文。章向文向身边的人吩咐几句,这才皱眉打量谢敛,讽道:“你倒是信得过我。”
谢敛扫视四周,道:“你处置得很好。”
“何镂的人快来了。”章向文将长剑收入鞘中,一面疾步朝前走一面瞥他,“快些去更衣,真叫他看见你这副模样,不知又要整出多少幺蛾子。”
谢敛点了下头,转身去更衣。
他是瞒着众人来找的宋矜,此时能不露破绽,最好不露破绽。
更衣完毕不久,远处便有两人过来。为首的人个子很高,步伐极快,后面还缀着矮胖的老头。
还不用走近,便知道后面那个是陈知县。
前头的何镂微微眯眼。
陈知县给他带消息,说是谢敛着人剿匪,想要用宋矜来威胁谢敛不可行。他非但不信,还让人放火烧山……
眼下谢敛调遣了这么多人,可见他猜得不假。
别人都以为,谢敛这人冷血、功利。但在他看来,谢敛的所作所为堪称正人君子了,委实算不上小人。
不说当初在京都做的那些事,没一件是为了牟利不说。就说今日,衡田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事关着他的前途和新政能否成功。
他却为了女子,以身赴险。
“谢先生。”何镂上下打量了谢敛一番,唇角勾起点笑意,“这山火来得不巧,还好没把先生烧出个好歹。”
谢敛眼尾微抬,乌眸里不见情绪。
饶是如此狼狈,周身的气度仪态却持重从容,若山间一截苍松。
“不巧,”谢敛淡睨他一眼,语气不轻不重,“纵火烧山算是大事,查出来背后的主使,恐怕也不见好歹。”
何镂面色滞住,冷哼了声。
“若是有这个本事,只管查便是。”左右他又不在乎这群山匪的死活,至于陈知县,做事不干净可不是活该。
话是如此,何镂还是不免紧张了几分。
别人不知道,他是实打实和谢敛共事过的,知道谢敛的本事。饶是他做得再干净,事情落在谢敛手里,都不好说。
何镂正欲再试探谢敛几句,谢敛已经转身。
青年淡瞥一眼正在负隅顽抗的山匪,接过从邕州传来书信,撕开只扫视了一眼,朝着为首的官兵说道:“格杀勿论,按人头记功。”
这话一出,连不远处章向文都看过来。
陈知县更是吓得猛地回头,三步并做两步蹿过来,“谢……谢先生?”
何镂的脸色也猛地阴沉下去。
谢敛这做法,等于是当着他的面打他的脸。
谢敛看向陈知县。
在对方惴惴不安的目光下,轻抬了下颌,将那封薄薄的文书递了过去,“陈知县,自己看吧。”
“我……”
碰到何镂警告的目光,陈知县的话一下子咽入喉咙。
摊开文书,陈知县的脸越看越白。
他先是哀求瞧着何镂,终于咬牙鼓起勇气,低头朝着谢敛走来,“这事是我做得不是,我向先生道歉。”
山风阵阵,吹得他衣袂作响。
谢敛半垂着眼睑,看不出喜怒。只是听到这话时,终于微微抬脸,“这句道歉,不该与我说。”
陈知县呆立了一会,看向远处的宋矜。
他一张脸一时青一时白,满脸都是迟疑。远处的女郎不知是为什么,竟也朝着这里走来,身量轻得像是纸片。
“谢先生,我擅离属地也是为了给你报信,你看……”陈知县讪讪。
瞧着那弱质纤纤的女郎,他多少是个朝廷命官,实在是没法在一个女子跟前低头道歉的。
陈知县等了片晌,谢敛没回答。
他不由抬头,却见州城的官兵走了过来,抽了身侧刀剑。
“谢夫人。”陈知县当即道歉,“是我的不是,是我……”
宋矜反问道:“你哪里的不是?”
遗莲子十三
陈知县当然说不出来。
有些话必须心照不宣, 一旦宣之于口就落了口实。
他瞧着宋矜,在一个女郎面前结结巴巴了半天。最后不得已,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尴尬地找补道:“我……我没料到事态这么严重。”
宋矜瞧着他,但笑不语。
分明是好说话的样子, 陈知县竟觉得说不出来的憋闷。然而顶着谢敛的视线, 他不得不又讪笑了声, “这些山匪, 也忒大胆了些。”
“陈大人对山匪的行踪, 似乎很熟悉。”宋矜说道。
这话说得陈知县眼皮子一跳。
岭南的匪患严重,朝廷和节度使年年都耗费大量银钱剿匪,可见重视。他和山匪勾结的事, 是万不能被找到马脚的。
“我听说了消息,便立即去报信了,哪里说得上熟悉?”陈知县面上堆笑, 偷觑了谢敛一眼。
宋矜往前一步。
她问道:“陈大人知道我的行踪,为何绝口不提蔡大娘?”
陈知县脸上堆出来的笑一僵。
他拿不准宋矜的目的,但若是出了人命, 这事儿可大可小。斟酌了半天,陈知县踹了长随一脚, “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说清楚,还不快着人去找!”
没一会儿, 便有人带着瑟瑟发抖的妇人走来。
宋矜看她一眼, 后者羞愧地埋下头。
“我带她下山。”宋矜道。
陈知县上前两步, 挡住了上宋矜的视线, 说道:“她和山匪勾结,没有洗脱嫌疑前, 还不能随宋娘子走。”
宋矜不由皱眉。
对方的气势有些盛,宋矜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陈知县似乎是看穿了她的犹豫,轻咳一声,不由有些拿腔捏调,“山匪烧山的事牵连甚广,不仅是宣化县,连本官治下也被牵连。宋娘子见谅,我也是一并弄清楚的,需要用得上她。”
他这话虽然说得不太合理,但宋矜也不好反驳。
何况陈知县生得胖,嗓门也不小。这么一股脑说完,又居高临下瞧着她,令宋矜有些出于本能的不自在。
她有些紧张。
正在绞尽脑汁思索,该怎么留下妇人,身侧投下片淡淡的阴影。
“既知道是山匪烧山,扣下百姓做什么?”谢敛嗓音仍透着些哑,却透着玉质的冷。
宋矜因为他的话,骤然松了口气。
她不着痕迹地往谢敛身侧挪了挪,站在他身侧时,闻见他身上淡淡的苏合香气,不由侧目。
谢敛竟已更衣过了。
青年乌黑鬓发整齐,挽着白玉簪,广袖也被风吹得作响,脊背挺拔如松。
对面的陈知县似乎很怕谢敛,结巴了一下,半天才讪讪地道:“兴许……这妇人和山匪勾结,兴许知道一些内情。”
谢敛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妇人。
妇人满身都是拳打脚踢留下的伤,双手被山匪捆绑着。
即便当真和山匪勾结了,内情也轮不到她知道。这么明显的一点,他能想明白,谢敛不会想不到。
“内情?”谢敛问。
“是。”陈知县硬着头皮。
他不能让妇人落在谢敛手里,万一揭发出点什么,连带着一群人都要找他算账。
谢敛道:“陈知县对宣化县的事倒上心。”
陈知县讪笑,“倒也算。”
“左右文书上写了,陈知县回头便卸任,”谢敛垂眸看了他一眼,眸底黑沉,像是信口一说,“不妨来宣化县任职?”
陈知县呆在原地。
他茫然瞧着谢敛,试图从他脸上找出开玩笑的意思。
但谢敛惯来如此,清肃得近乎深沉。
很明显,这话是认真的。
“这话可不能……”陈知县喃喃。
但回过头想想,为什么不能呢?但凡认识字,都知道谢敛的新政利国利民,若是成了便是功在千秋,名利自然也来了。
若是不成,还有曹使节撑腰。
谢敛立在焦黑的山坡上,垂眼认真看地图,仿佛刚刚那句话是陈知县的错觉。但陈知县清楚,已经有不少人想要跟随谢敛了。
“这事,我得想一想。”陈知县躬身道。
谢敛收起地图,嗯了声,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
陈知县又道:“这人,宋娘子只管带走。”
“我记得,陈大人的姑父在京中任职。”谢敛这会儿才抬眸瞧他,略想了想,语气认真,“若是得了闲,不如替我去章阁老那儿拜谒问好。”
陈知县先是一呆。
等到回过神来,连忙躬身作了一揖。
“是,是了……谢谢先生。”
陈知县脸上虚浮的笑意终于散去,露出真切的笑容。
谢敛大可以用任何罪名威胁他,让他为宣化县做事,强行得罪何镂。但偏偏谢敛给了个机会,让他保住乌纱帽,也不担心京都的姑父得罪阉党。
“还不将人放开!”陈知县折身道。
随从回过神,七手八脚将绑成粽子的妇人解开。等到解开绳子,陈知县又连忙对着宋矜说道:“是山匪打的。”
宋矜当然看得出来,这些伤不是刚弄上的。
她点了下头,“多谢陈大人了。”
妇人满眼都是恐惧的泪水,宋矜伸手扶住她。察觉到她仍在发抖,况且担惊受怕一晚上,满身的伤也要处理。
何况,宋矜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先下去。”宋矜说道。
谢敛垂眼看着她,点头道:“晚些我再去看你。”
两人对视一眼。
宋矜不由又想起了方才的光景,只觉得耳根发烫,下意识避开。谢敛仍旧是那副深沉持重的模样,却不知为何也陡然移开了目光。
实在是有些难为情。
宋矜想。
“好。”宋矜轻声。
但她心头着实有些乱,想要理一理都不知从何理起。但此时此刻,一切事态都还忙着,她倒也可以逼迫自己不去想。
总归,眼前的事要更着急一些。
田二扶着她和妇人,一起到了旁边临时搭起帷帐内。里间放了干净的纱布、药膏、清水、衣裳,宋矜准备先帮妇人上药。
妇人连忙推辞,哀求地说道:“我先帮夫人换衣裳,把药上了。”
宋矜推辞不过,干脆直接为她清洗伤口。
妇人疼得哆嗦起来,这才不再坚持。
她身上都是些钝伤,明显是山匪打的。宋矜原本有想问的话,但此时干脆不问了,只专心帮她清理伤口。
妇人这才注意到宋矜后背的伤,又想起宋矜崴了脚,不由越发小心翼翼,“等会……等会我给您包扎?”
“好。”宋矜应了声。
“我之前不是信不过夫人,我是听到我家男人喊我,我放心不下。”她轻声解释着,怯怯看着宋矜。
“我知道。”宋矜温声。
两人顿时陷入沉默。
宋矜后背的伤一直在渗血,帮她包扎时,血色不知不觉洇满了衣裳。妇人看着宋矜苍白的面颊,越发忐忑,几乎不敢看她。
过了会儿,她看向宋矜,“是城中的大家族,要我去骗夫人。”
宋矜看着她。
这目光既不意外,也不急迫。
妇人如被喂了一颗定心丸,压低了嗓音,“来找我的人是黄家的管家,那些话,都是他教我的。他说我若不照着做,便小心这些家里的孩子,我的幺姑已经被拐卖了一次……我……前头几个孩子也都没了,我害怕呀夫人。”
宋矜默默记下,心中实则是震惊的。
她知道妇人胆小,此时却肯说出来这些,不由安慰道:“莫怕,我会让你们没事。”
“他给了我二十两白银。”妇人嗓音轻颤,不知道是恐惧还是别的,“都在我家里床下,可以当……当……”
“证据。”宋矜轻声。
妇人的肩头陡然垮下去,大口大口呼气。
宋矜握住她的手,轻声问道:“如果这件事需要你出面作证,你能帮我和谢先生作证吗?”
妇人屏息看过来。
她眼底还含着恐惧的泪水,却点了点头,“能。”
宋矜轻拍她的后背。
因为衡田到了紧要关头,谢敛接连几日都宿在外头,她对此事了解得不多。但其实并不难猜,就是士绅阻挠得厉害。
但猜到背后指使山匪的人是谁,和拿出证据来。
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幺姑确实没事对吧?”宋矜垂眼看着妇人。
妇人恍然看着宋矜,低低哭道:“没事,幺姑好着呢,回头我带幺姑来给夫人见礼。”
有了妇人的帮助,宋矜后背堪堪止了血。
宋矜知道,妇人提供的消息对谢敛很有用。但她脚崴了,没法去找谢敛,只能让田二郎去请谢敛过来。
田二郎前脚刚走,宋矜当即有些后悔。
其实她完全可以让田二郎将消息递给谢敛,没必要将人请来。她现在一见到谢敛,便有些尴尬,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
宋矜叹息。
她守在帷帐内,等待的时候也很煎熬。
外头一片焦黑,火光已经烧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远处许多人忙来忙去,还有刀戈声响起,也不知谢敛有没有空。
若是谢敛也觉得尴尬,兴许他就“没空”了。
宋矜正如此想着,远处便有一道瘦长的身影朝着她走来,正是谢敛。她不自在得几乎跳起来,却只好端坐着。
“谢先生。”她说。
谢敛看她一眼,“叫含之。”
遗莲子十四
旁人还在, 宋矜有些许窘迫。
她这样叫习惯了,总觉得叫表字别扭,但她也没理由拒绝, 只能含糊一点头。
然而谢敛的目光仍落在她身上。
如有重量。
在她开口前,谢敛问道:“后背的伤好些了么?”
宋矜便道:“上了药, 不碍事。”
风吹入帷帐内, 宋矜冷得打了个寒噤。她这才反应过来, 自己只披了件单衫, 并未着外衣。
她的头发尚且湿着, 水淋淋地垂在腰间。
单薄的衣裳湿了大半,勾出曲线。
宋矜连忙去拿外衣。
可她的衣裳早被勾破了,破布般堆在那。
“别动。”谢敛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她肩头一沉, 熟悉的苏合香气被风吹散。衣料被风吹得轻振,谢敛胳膊掠过她耳畔,呼吸微烫。
宋矜被他披了件氅衣。
衣裳仍带着谢敛的体温, 宋矜骤然被暖意裹住。她下意识抓住衣襟,却不小心握住了谢敛系带子的手,暖意惊得她趔趄往后。
“谢……”她下意识想解释。
谢敛却先一步倾身, 扶住了她的肩膀。
“我听田二郎说,你有事情要与我说。”谢敛仿佛未曾察觉她的不自在, 从袖中取出一包吃食递来,“先吃些东西。”
油纸包还是热的, 散发着香气。
宋矜一下子饿了。
但她也没料到, 谢敛连这么小的细节都记得。不过他是曾在刑部任职的人, 心细如发, 倒也理所应当。
她接了过来,和蔡大娘分着吃。
外头正忙着, 宋矜也顾不上食不言寝不语,和蔡大娘一起将事情告诉谢敛。
谢敛听完,若有所思。
“先生?”或许是见他不做声,宋矜轻声唤道。
谢敛回神看她。
女郎像是受惊似的,极快地收回了目光。她整个人拢在他的衣裳内,显得纤细又苍白,别扭地改了口,“含之。”
谢敛喉间微滚,亦不言语。
“我想着,要是趁着今日的事抓住他们的把柄,日后先……你衡田也轻松许多。何况百姓也不用受多方倾轧,落草为寇的人也少了。”
她字字句句,都是在为别人考虑。”
谢敛垂眸瞧着她。
女郎的声音熄灭下去,她轻声道:“我说错了么?”
谢敛怕她多想,只道:“你镇定了许多。”
“有吗?”她轻轻惊讶了一下,仿佛自己也回过神来,像是与人分享喜悦般地朝他看过来,却又蹙眉,“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
谢敛点了下头。
他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了她满是欢喜的眼。
谢敛看向宋矜身侧的妇人,“你的家人我已经着人找到了,受了些伤,性命无碍。等包扎过伤口,便让他们来与你见面。”
妇人刚刚说完话,便不再多言。
此时听到谢敛主动和她说这些,面色顿时激动起来。
“是,我,大人……我都听大人的。”妇人语无伦次说道,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又连忙朝谢敛跪下,“先前是我太着急,不是信不过大人,大人千万别……”
谢敛打断她,“起来。”
妇人看向宋矜,这才连忙起来。
“稍后我会让人护送他们回家,”谢敛目光掠过宋矜面上,方才继续说,“但你要留下几日,等作证完方可离开。”
妇人面色茫然不解,支支吾吾还想问些什么。
或是因为胆怯,迟迟没有开口。
“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宋矜的声音徐徐响起,她唇边带了些温和的笑意,安抚性地瞧着妇人,“我救了你,黄家人也会担心你泄密。”
妇人哆嗦了一下。
岭南山匪横行,死人是常有的事。
她连忙说道:“好,多谢大人。”
谢敛朝着宋矜看过去,女郎轻轻笑了一下,有些说不上来的孩子气。她唇瓣干得渗血,面颊苍白,然而眸子很清亮。
他原本是想说些什么的,不觉忘了。
反倒是宋矜往外看一眼,捻着氅衣的带子,慢慢地与他说道:“今夜事态仓促,先生想必还有很多要事,不妨先去忙。还有这衣裳,若是叫人瞧见了未免嚼舌根,不如还是……”
她自肩头将衣裳取下来,递给他。
浅淡的药苦混着体温,竟有些别样的意味。
谢敛眉心一跳。
他不觉想起刻意遗忘的记忆。
“嗯。”谢敛含糊应了声,却没有接过衣裳,径直起身朝外走去,这才折身回头看她一眼,“别着凉。”
女郎抱着他的衣裳,微微抿唇。
四目相对间,她脸颊竟然有些泛红,先他一步低头。
谢敛慢慢垂眼。
风从远处吹来,仍带着烧灼的气味。火光一路往外,平民也纷纷上山熄火,吵嚷声越来越大。
远处的章向文大步走来,皱眉说道:“山匪都抓得差不多了,当真要杀?这些人是百姓落草,亲人都是良民,说不准会闹事……”
“为首的留着,”谢敛只看了章向文一眼,“其余的都杀了,就今夜。”
章向文眉间蹙起,盯着谢敛。
他想说谢敛做得太过。
可回过头一想,宣化县的匪患太严重。这么多年来,民和匪已经分不清了,只要留着便是隐患。
尤其是,先前已经吸引了一大波山匪落户。
可一旦有利益作为引诱,不少人又成了“山匪”,重新为士绅卖命做脏事。与其犹犹豫豫,不如一次将事做绝,杀鸡儆猴。
“好。”章向文心情复杂。
谢敛还在看地图,看罢便疾步往前去,交代如何灭火。远处陈知县一面忙得焦头烂额,一面赔笑应付着何镂。
一见到谢敛,他忙不迭凑过来。
“先生。”陈知县偷觑一眼何镂,他是两边都不敢得罪的,小心地与谢敛说,“山那头还有山村,这么下去,要出人命的……”
谢敛看了一眼天色,问了山村的位置。
陈知县见他手里拿着地图,连忙仔细说了,又将种种细节多说一遍。
“别的地方不必管了。”谢敛瞧了眼天色。
陈知县不由一愣。
怎么能不管呢?虽说暂时没烧到人住的地方,但火只会越烧越大,到时候大片山林都要遭殃,多少人都要靠山吃饭!
“带过去,砍掉这一带的树林。”谢敛说。
看着谢敛指尖划过的区域,陈知县不由一拍脑门,总算喘过来一口气。要真是让火烧下去,不必等着丢乌纱,性命提前就赔上了。
“还是谢先生眼光好。”陈知县诚心说道。
那山村不归在宣化县,这事儿谢敛本也可以不管的。但谢敛既然肯帮他,他也顾不上别的,别的山林烧不烧且说吧。
只要暂不出人命,到时候山火停不了……
他回头带人再熄吧。
如此想着,陈知县弯腰对着谢敛一揖,转身离去。他迅速将自己的、谢敛的、州城的人都带上,连夜策马赶了过去。
在火烧到山村前,着人砍了一片树作为屏障。
火烧过来前,已经只剩一片空地。
此时陈知县将将忙完,终于直起腰来。初秋的风拂面而来,天空将将破晓,四周却不甚明亮。
他不由远眺,想瞧瞧山火如何了。
却见天边浓云低垂。
要下雨了。
别的地方确实不用管了,这雨会浇灭这场山火。不过是数息之间,雨水从云层中落了下来,淅淅沥沥。
雨水打湿山路。
妇人蜷缩在牛车内,似乎心有余悸。
宋矜也有些恐惧,她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人了,但那些山匪死得实在可怕,普通百姓被吓到很正常。
丝线般的雨水落在宋矜睫毛上。
她的视线有些模糊。
“宋娘子。”田二郎的声音从车外传来,有些急迫地拍了拍车壁,“谢先生有事要见你……”
宋矜如梦初醒,挑起帘子。
田二郎一把将妇人薅下车,冲着宋矜说道:“你们先议事。”
说着,便带着妇人走远了。
谢敛挽起帘子,倾身进了车内。
在晦暗的天光下,衬得他脸色格外苍白,眉眼漆黑如墨画的。
他仿佛要坐下,却在坐下前身形一晃,朝着宋矜摔了下去。宋矜始料未及,出于习惯地想扶他,却被他撞得摔下去。
“谢先生?”宋矜压低了嗓音唤道。
谢敛眼睫轻颤了一下。
他仿佛在挣扎着睁开眼,却未能清醒过来,只是呼吸变得急促了些。宋矜被他压在身下,谢敛滚烫的呼吸落在她颈窝,烫得难受。
宋矜伸手探了探谢敛的额头,很烫。
她抱着谢敛的腰,勉强起身。摸索了半天,却是什么有用的也找不到,也不敢出去惊动了别人。
宋矜撕下一截袖子,接了雨水。
她用湿布给谢敛擦拭了手心、额头、颈窝,盖在他额头上。
“哪里难受?”宋矜轻声问。
谢敛眼睫微颤,半天才低低咳嗽两声。
宋矜擦掉他唇边的血,挽起他的袖子,想要为他擦拭四肢。然而才一摸他的胳膊,宋矜便愣在原地。
很长一道伤,顺着胳膊深深划开。
怎么看都不是不小心伤到的。
宋矜的目光,不由落在他腰间的佩剑上。谢敛看到火光便会肢体木僵、言语混沌,是怎么做到,在山中清醒里带着她一路躲避追杀的?、
答案就清晰地在眼前。
遗莲子十五
宋矜望着狰狞可怖的伤口, 心口有些发酸,谢敛竟然是一路靠着痛意来维持理智,却又什么都不告诉她。
她忍不住低低道:“谢含之……”
青年含糊应了声。
宋矜却不说话了, 她抬手去拉他的衣襟,却被谢敛按住手。她不由垂眼, 正对上谢敛还有些失焦的眸子。
眼尾都烧出病态的潮红。
谢敛低咳了声, “别让人知道。”
“嗯。”宋矜带了鼻音。
谢敛瞧着她, 缓缓看向自己被卷起袖子的胳膊。
他将衣袖捋下去, 勉强靠坐起来。谢敛抬眼, 正对上女郎略带质问的目光,不由有些许不自在。
“我在你这坐一会。”谢敛解释。
宋矜没做声。
谢敛瞧着她,只好说道:“现在是紧要关头, 我受伤生病的消息若是传出去,难道何镂和那些乡绅不会再次滋事。”
宋矜轻轻“哦”了声。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怎么会想不明白呢?谢敛明知如此, 因为自己多说的一句话,不觉陷入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宋矜说道:“你身上伤了几处?”
谢敛不想回答。
他凝视对方的眸子。
“先生, ”她靠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截打湿的袖子, 似乎很不理解他的不配合,“为什么?”
她靠得太近了。
“现在已经无碍了。”
谢敛知道她发现了他身上的伤, 但他不想她细究, “不用在意。”
“可先生明明在乎我。”宋矜几乎是脱口而出, 带着满怀的不解, “为什么又不许我关心你?”
见谢敛微微阖眼,不欲作答的模样, 宋矜有些说不出来的急切:“你伤得这样厉害,瞒着他们也就罢了,为什么也要瞒着我?难道先生觉得我也不可信吗?还是我是无关紧要的人,不值得你在乎看法。”
谢敛很慢地看了她一眼。
他全然没有气恼,只是仿佛在思考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
谢敛嗓音甚至有些轻,“我几时不在乎过你?”
宋矜全然没料到他这么说,心口剧震。她呆呆看着谢敛,后知后觉才觉得耳根烫,猛地撤回了看他的眸光。
“我……”宋矜觉得又羞又窘。
她好像太过于盛气凌人,把谢敛说得这样坏。
谢敛只是道:“沅娘,别叫先生。”
宋矜有些恍然,不明白谢敛这是什么意思。
但她想起岩洞里那个吻,很轻。此时回想起来,就像是午睡时最浅的一场幻梦,被风一吹便散了,不知真假。
宋矜望着谢敛,心口咚咚地跳。
耳边雨声越来越嘈杂。
谢敛轻咳两声。
“你记住了,日后只用喊我的表字。”他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力气有些大,将她按在不近不远的距离,“不必敬怕我。”
隔着咫尺,
宋矜竟不知自己离谢敛是近还是远。
“我并没有怕你。”宋矜忍不住反驳道,可她私心里是有点敬着谢敛的,他和她往日里所见过的人全都不一样,“但我会改口。”
谢敛嗯了声。
他终于松开手,说道:“平常待我就行。”
宋矜听不明白这句话。
他究竟是觉得她对他太疏离,还是觉得她待他太过亲近?
“那我可以担心你吗?”宋矜问道。
明明他是信任不过别人,才到她这里的。可他偏偏又这样说,仿佛不想要她逾越界限去关心他。
谢敛不做声。
宋矜别过脸去,小声道:“那我们就当平常夫妻。”
“我不是这……”
宋矜打断他的话,先一步握住他的手腕。牛车狭隘,谢敛烧得力气不济,被她推得撞在车壁上。
女郎的呼吸扑面而来,落在他颈窝。
“总不能真当师徒吧?”宋矜反问。
谢敛垂眼,对上她的目光。
女郎因为生气,脸颊微微鼓起,眸子清澈如水。
因为发热头晕目眩,谢敛不得不扶靠着小几,垂眼瞧着她半晌。
他才淡淡反驳了她,“你若是想,我也不介意多你一个学生。往日在京都,宋娘子素有才名,收这么个学生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你……”她似乎有点气恼了,一下子松开了握着他手腕的手,“我师从沈夫人,没有另拜他门的意向。”
谢敛道:“那便好。”
宋矜却更恼了似的,她说道:“你若是嫌我多余,便不要也待我这样好。我自幼跟着长辈,从未教我怎么当个自私自利的人,是在是没法如先生的愿。”
谢敛靠着车壁闷咳起来。
他捂唇的指骨渗出血丝,浓稠鲜红。
“宋矜。”黑暗中谢敛的嗓音发哑,漆黑的眸子沉沉瞧着她,看不出是喜还是怒,却只叫人背后发紧,“你离我远些,我便不会待你好。”
夹带着雨丝的风吹进来。
宋矜心口的忐忑、欣喜、气恼、期待,骤然被吹散,只余下冷。
可她怎么能做到离他远些呢?
还不等宋矜说话,车子忽然停了下来,外头脚步声响起。片刻后,衙役的声音在车帘外响起,“先生,何大人有事要见您。”
宋矜下意识看向谢敛。
他脊背微颤如紧绷的弦,面色惨白如纸,血痕顺着手指滴落在衣摆上。
仿佛松开那只手,他便要呛咳出声。
这副模样,若是被何镂瞧见了,不知道又要借机生出多少事。旁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私心,可以收买,唯独何镂是阉党派来盯着谢敛的,恨不得除了谢敛才好。
宋矜深吸一口气,顾不上别的。
“何大人?”她状似有些意外似的,只是放软了腔调,仿佛正在与情郎私会般,“我……我们不方便。”
车外沉默着,有人冷哼了声。
“不方便?”何镂轻嗤一声,仿佛是有些恼怒似的,“本官倒是不知道,青天白日的,有什么不方便的?”
话音一落,脚步声竟朝着车帘而来。
恰连风声也大了,吹得车帘扬起。
宋矜恐惧于车外的人看出真假,想也不想,伸手扑入谢敛怀中搂住他的腰。她依偎着谢敛的胸膛,心口砰砰狂跳、
“何大人!”她出声。
帘子落下,何镂并未掀开。
宋矜不觉松了口气,然而何镂的声音就紧靠着帘子,不急不缓地说道:“离年底不久了,宣化县已经积攒了数十年的赋税未能交给朝廷,先生可要抓紧些,否则……”
何镂的话顿住。
宋矜看着帘子一角,被人抓住。
她心口提紧,抱着谢敛的手不觉重了些。
怀里的人僵了僵,在宋矜回过神之前,谢敛清冷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数十年的赋税,何大人是要一夕间收齐不成?”
何镂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他慢悠悠说道:“也未可知。”
“陛下下旨轻赋税,着意休养民生,多年来未催赋税。”谢敛说得很慢,鲜血一滴滴落在衣裳上,“何大人不担心山匪误事,倒来担心赋税。”
这话一出,车外安静了下来。
何镂意味不明盯着车帘。
谢敛不仅杀了山匪,还将为首的人带走。方才他去敲打陈知县,那老泥鳅竟然支支吾吾,竟是搪塞其词了。
按道理,这事是陈知县和士绅嘱托山匪做的。
但谢敛既然这么说……
莫非是找出别的把柄了?
“几个山匪,谢先生不是处置得很好么?”何镂心里越是起疑,面上越是岿然不动,只是轻笑了声,“看来先生也不着急,那便先慢慢衡田吧。”
谢敛不是好套话的人。
何镂也没心思留在这和他打机锋。
只是雨下得越来越大,四处湿漉。风里仍带着雨水的腥潮味,打着旋儿吹来,骤然将帘子吹开一角。
正要转身的何镂定在原地一刹。
车内的男女密不可分地紧抱着,衣衫发丝交缠。何镂骤然想起,宋矜说话时的语调既紧张又轻软,带着些许娇怯。
何镂唇边溢出一声冷笑。
“倒是我不好,耽搁了先生你侬我侬,告辞。”何镂说了这么一句,转身大步离去,急得身后撑伞随从小跑着跟上去。
车内的宋矜羞得双颊通红,下意识松开了抱着谢敛的手。
然而她一松手,谢敛身形一晃,再度栽倒在车板上。宋矜骤然回过神,再去探他的额头,竟然比方才还要烫人了一些。
“先……含之。”宋矜唤道。
谢敛没有任何反应。
宋矜顾不上别的,挑起帘子朝外看去,离到县衙尚且有些距离。她连忙为谢敛把脉,果然脉象极其不稳。
宋矜顾不上别的,将他外衣脱下。
谢敛的病与其说是外伤恶化,不如说是心病攻身。宋矜知道恐惧的滋味,此时才觉得自己方才有些任性……
可她原本没有想与他争吵的。
若是往日,谢敛也不会态度这么强硬。
宋矜抱着他的身体,为他揉着紧绷的身体,心中微微叹息。她垂眼瞧着谢敛,思索了片刻,决定等他醒了便与他摊开了说。
这场雨一直在下。
宋矜带着谢敛回了府衙,并未惊动其余人。她着人私下买了药,喂了药给谢敛喝下,自己也才歇下来。
桌上的图纸还在。
宋矜取了下来,带着图纸去找章向文。
她有信心,一旦让吉贝规模栽种和织造,必然能尽快让宣化县富裕起来,填补上多年欠下的赋税。
点灵犀一
宋矜穿过檐下, 去往存放案卷的库房。
库房内已经被收拾过了,比起之前要整齐许多,章向文正在誊抄摊开的一卷县志。
“你怎么来了?”章向文先听见动静, 没料到这会儿宋矜会来找他,毕竟两人算是恩爱极了, “含之呢?”
宋矜道:“他歇下了。”
“这里灰太大, 出去说话。”章向文合上手边的书, 率先朝外走去, “我才落脚, 还没来及去看你和含之。”
“无妨。”宋矜将手里的图纸递过去,“世兄瞧瞧,看看能不能给吉贝脱籽。”
章向文接过来, 仔细看过。
他拿着单薄的图纸,面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在短暂的安静中,他面上的凝重又渐渐散去, 化作轻松的喜悦。
瞧着眼前的宋矜,章向文心中大为钦佩,“大致是可以的, 且做出来试试……便是不成,改一改也必定是可以的。”
宋矜微微一笑。
章向文看着她风轻云淡的模样, 便知道她心中也有数。
交给他看,应当也只是有求于他。
“况且这机器也不复杂, 置办一个也花不了多少钱。”章向文赞了句, 仔细又看了一遍, “若是世妹需要, 我即刻找工匠来,帮你造出来瞧瞧效果。”
“那便多谢世兄。”宋矜也没有客气。
章向文这会儿才留意到, 图纸画工极好,心思也机巧。想到白叠布和吉贝,也是她一早便留心到的,不由赞叹。
“依世妹看,还有什么要留意的?我记下了,回头一并叮嘱过去,免得来回折腾。”他真心诚意地问道。
宋矜说道:“若是明年大量种植,今年秋便要叫百姓多留些吉贝籽。所以,若是明年要种下去,务必在入冬前将机器造好,留够时间。”
章向文点头,称好。
他明白宋矜的意思,如果想要种植,就得提前做好准备。不止是留籽,还要提前了解如何种植。
毕竟种作物一旦出错,便是一年的辛苦作废。
“还有别的么?”章向文问。
宋矜站在破败的屋檐下,有枯叶顺着屋檐落在她肩头。她略想了想,似乎有些赧然,轻声说道:“若是工匠可以做得更简单,不必管我的图纸,直接改便是。”
章向文不由微怔,瞧着她。
他原本想问什么,随即便想明白过来。
只有简单,百姓才买得起。
若是自己做就更简单不费钱了。
章向文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她能和谢敛走到一处去。这位美丽病弱的世妹,并不是他以为的那类女子,远超他的预期。
“世妹放心,我会叮嘱工匠。”他弯了弯笑眼。
他对面的女郎也含笑点头,头顶便一声脆响。章向文瞧见瓦片掉落,下意识伸手拉了她一把,带着宋矜避开瓦片。
对方趔趄,撞在他肩膀上。
浓重的药苦扑面而来,她轻得仿佛一片树叶。
章向文此时,骤然对她多病的印象有了更深的理解。谁都生过病,苦涩的药汁只消喝两三天便忍受不了,何况生病带来的无力和痛楚感。
对多病的人来说,这一路到岭南何其艰难。
章向文沉默片刻,忽然轻声道了句,“抱歉。”
她同时说道:“多谢。”
两人都愣了一下,章向文忘了收手。
隔着几棵树,远处窗户似乎轻轻开合了一下。章向文知道那是谢敛的房间,下意识松开了手,连着往后退了几步。
“是我唐突。”-
谢敛从窗后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他手臂无力,打翻了好几次杯子。谢敛坐在桌边,慢慢喝已经冷透了的水,眼前却仍浮现着两人亲密的画面。
门被叩响,田二郎的声音传来,“先生,冯家老爷请你去亲自督促衡田事宜。”
谢敛骤然回过神来。
他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微微阖眼。
“好。”谢敛道。
他更衣完毕,便起身推开门。
门外的田二郎似乎没料到他这样快,见他又是直接要走的意思,吃了一惊。他瞧着远处宋矜和章向文说话的背影,连忙说道:“要去和宋娘子、章大人说一声吗?”
谢敛面色微微一凝。
田二偷觑着他。
“不必了。”谢敛说道。
田二郎觉得奇怪。
昨夜两人是一块儿的,按道理感情该更好一些。可今日一个去找章大人了,一个连说也不说一声,便要出门。
“您和宋娘子吵嘴了?”田二郎挠了挠头,觉得这件事不太好办,“宋娘子性子那样温柔,您可不能欺负了她。”
谢敛沉默地看他一眼。
苍白的面颊眼底阴影沉沉。
田二郎不知道这一眼有什么意思,继续说道:“我们郎君,是决不能欺负女子的。纵然先生你是读书人,读书人,就更不能欺负女子了。”
“备车。”谢敛道。
“哦,哦哦。”田二郎连忙道。
牛车载着谢敛,去了城外的田地处。
负责丈量田地的差役、百姓们忙做一团,然而在其中指指点点的,却仍旧是穿着锦衣的士绅家管家。
远处道上,停着几处轿子。
更有甚者搭着凉棚,坐在内里吃茶的,正是几家乡绅老爷。
谢敛才下车,便有人迎了上来。
“谢先生,您总算是来了。”说话的是黄家的七老爷,他亲自斟了茶给谢敛,“我们家就这么些田地,多出来的部分,可都划归给县里了。”
这茶,谢敛没接。
一侧的衙役连忙上前,将摊开的册子递给谢敛。
谢敛这才接过册子,扫了一眼,淡声问道:“三十九亩地?”
“是,只有三十九亩地,养着这么一大家子人。”黄七爷叹了口气,“登记造册的田地,还真只有这么点儿,这可做不了假。”
谢敛却在翻看册子。
像是并不在意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黄七爷踟蹰片刻,骤然说:“若是先生不信,尽管去查。”
四周凝滞,众人沉默。
谢敛这才抬眼,淡淡看他一眼。
“先生勿怪,先生勿怪。”跟在身后的六爷连忙赔笑,小心地拉了七爷一把,又说,“毕竟祖辈风光过,抹不开面,实则真只有这么些田地。”
可谢敛迟迟没有说话。
他那双曾在京都搅弄风云的手,此刻不急不缓地翻动纸页,便令人心内忐忑不已。
能糊弄过去吗?
谢敛会让他们这样糊弄吗?
“自然信。”谢敛温声道。
秋风徐徐吹来,将这句话送入众人耳朵里。不仅是黄家,其余家族的下人也在打探这边的消息,连忙溜回去通报自家主人。
黄六爷连忙道:“那多谢先生了。”
其余人纷纷跟着松了口气。
“闹事的山匪都已斩杀,以后安心耕读就是。”谢敛合上册子,随手递给衙役。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又紧张起来。
谢敛是斩杀了一大部分不错,但为首的山匪却都被他收押了。到时候一番拷问,查到了他们头上,那才是真没法子伸冤了。
黄七爷试探着说道:“那为首的,该不会放出来继续为祸……”
受到黄六爷的眼神警告,不由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待我和陈知县查出背后是何人指使,便酌情定罪。”谢敛没有半分遮掩,只是淡瞧了一眼远处的陈知县,“下个月,陈知县便来宣化任知县。”
黄七爷僵立在原地。
其余人也不敢随便出声。
和他们联手的陈知县,成了谢敛的人。不仅如此,还要帮着谢敛一起调查山匪,这和直接当证人反水有什么区别?
等等,区别还是有的。
陈知县是官,当不了证人。
“陈知县要来赴任,那先生呢?”黄七爷大着胆子问。
“再说。”谢敛只道。
没人敢追问。
谢敛亲自督促了大半天,这才起身离开。
一见谢敛的牛车远去,黄六爷连忙推了弟弟一把,压低了嗓音说道:“去,去将上次威胁的那一家人都接过来,包括给的银子一起带走。”
“迟了。”
黄七爷叹了口气,“昨夜便要去带,人被陈知县带走,又转给谢敛了。”
两人对视一眼,万念俱灰。
这下谢敛证人也有了。
“这事不是我们黄家一家的主意,全都有份。”黄六爷扫视四周一眼,咬了咬牙,“把这事告诉他们,一起看看怎么办。”
远处的谢敛掀起车帘。
他回头看了眼集在一起的人群,落下帘子。
田二郎愤愤问道:“先生,他们不只这么点田地,你怎么也由着他们糊弄?”
田地就是百姓活命的根本,这些人霸占着田地,间接饿死了多少无辜百姓。田二郎想到自己逃荒路上饿死、病死的亲人和同乡,就浑身难受。
“他们另外的田地,没有登记。”谢敛道。
没有登记上来,官府当然就管不着。
道理田二懂,但他即便不聪明,也忍不住嘀咕,“他们当然有的是法子不登记,可我们就没法管了,实在气人。”
听着田二郎的愤愤不平,谢敛没有再说些什么。
牛车拐过角门,停了下来。
车帘扬起,谢敛的视线不自觉朝外落下。
宋矜坐在树下织布,细白的手指握着梭子,不太熟练地挑起丝线。她眉头微微蹙起,迟疑地看向身侧的章向文,小声唤道:“世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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