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岐山十
宋矜陡然一惊, 看向谢敛。
谢敛眉眼森冷,一派肃杀,手中羽箭似乎随时便要破空而去。
“世兄只是……”她陡然间察觉到什么, 轻轻看了谢敛一眼,解释说, “我并未要走。”
谢敛漫不经心看她。
也不知是信了, 还是没有信。
宋矜试探着伸出手, 握住谢敛的手腕。青年腕骨微颤, 眼尾轻轻一扫, 视线垂落在她肩头。
“不要牵连世兄。”
谢敛长眸微眯,意味不明道:“他倒是毫无过错了。”
他仍张弓搭箭,没有松开手。
其余官兵亦然如此, 齐齐将章向文围在中央。只待谢敛一声令下,便要朝着章向文射出。
章向文望着密密麻麻的箭矢,也冷笑出声。
“果然是我错看了你谢含之, 原以为在你心中,我多少算是个朋友、有些分量……如今看来,倒是我自作多情!”
他立在雨幕中, 往前几步。
不删不多,竟然是与谢敛对峙般抬起脸。
瞧见章向文如此, 宋矜有些心急。
章向文带走她,只是不想让她掺和到京都的乱局里去, 没有什么坏心。但她却又不明白, 谢敛为什么竟不肯放过章向文……
章向文方才说过的话, 犹在耳边。
难道两人真走到了如此地步?
“谢先生。”宋矜绝对无法对此坐视不理, 她侧过脸去,“你要怎么样才能放过章世兄?”
谢敛淡淡垂眼。
清冷的眼底不见情绪。
“你想为他求情?”谢敛冰冷湿漉的脸上浮现一丝古怪, 只那么瞧着她片晌,“沅娘,你凭什么能为他求情?”
宋矜怔住,眼前的谢敛似乎比往日不近人情许多。
然而箭在弦上,她微一咬唇。
低垂了长睫,避开视线道:“我与谢先生……是夫妻。”
谢敛隔着雨看她。
“已然和离。”谢敛信手收了手里的弓箭,扫视一眼跟在身后的副将,吩咐道,“将他捆了带回去。”
宋矜见他放下手中弓箭,松了口气。
但谢敛这句话,她却不知道怎么接,干脆保持沉默。
她淋了这么久的雨,浑身不舒服。好在谢敛并没有去别的地方,反而是挥退跟随的官兵,独自带着她回了谢家。
廊下湘妃帘被风吹卷。
谢敛牵着她的手腕,走得有些快。
宋矜浑身又冷又热,亦步亦趋。她身子向来不好,想必是有些发风寒了,只好勉力支撑。
两人之间,静默得有些过分。
宋矜有些受不了了,才轻声道:“谢先生……”
谢敛顿住了脚步,回首朝她看过来。他腰间佩剑磕在廊柱上,绀青色的衣摆被风吹动,投下大片阴影。
“我并非是哄骗于你,只是皇陵案我托付给了世兄,非要去找他不可……”
话未说话,谢敛往前一步。
男人颀长的身量挡住光线,漆黑眸子投下沉沉的目光。
“皇陵案,难道只有章向文能帮你?”谢敛冷声道。
“我……”
“可除了世兄,也只有谢先生会帮我。”
谢敛意味不明,眸子幽深。
他像是就等她如此说似的,眼底墨色翻涌,却又迟迟不语。
宋矜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可眼下谢先生与我父兄立场不同,我就是麻烦谁,也不敢让先生左右为难……”
“我竟不知道,沅娘原来与他才是立场相同。”
谢敛扣住她的肩膀,冷声。
宋矜陡然反应过来,章向文与他恩断义绝,几乎成了仇人。她说与他立场不同,反而去求章向文,只怕不好。
她抿了一下唇。
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说才好。
“我……我心里是向着谢先生的。”宋矜轻声道。
她微微仰起脸,凝视谢敛的眼睛。后者猝不及防撞入她眸中,微微一怔,连握住她肩背的手都骤然一松。
缠绵湿润的雨声里,宋矜隐约察觉到什么。
她往前走了一步,握住谢敛的手腕。
谢敛手腕一颤,似乎要收回。但他没有动,反而是略微低垂了眼眸,视线落在她的眉眼间。
“是么?”
他语调轻轻,眸中却透出丝丝疯意。
宋矜咬唇不语。
谢敛上前一步,逼得她节节败退。青年清肃端方的皮囊下,仿佛有黑暗执拗的影子在晃动。
他的手收拢。
“那你为何,几次三番与章向文通信?”
“又为何要随他逃出京都,前往岭南……若我没有追来,你岂不是已经随他去了岭南。”
宋矜愕然,她不知道谢敛知道她与章向文传信的事。但两人传信,向来都是议论皇陵案,并没有旁的话。
但章向文用迷药迷晕她的事,她是断然不敢对谢敛讲的。
只是章向文带着她走,谢敛便对章向文动了刀剑,若是知道这件事,恐怕真会对章向文做出些什么。
宋矜下意识道:“你误会了。”
谢敛冷笑:“我如何误会了?”
雨丝如绵,宋矜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惘然看着眼前的谢敛,只觉得哪里不对,可她一时间又分辨不出。
往日的谢敛从不会与她争辩这些……
宋矜不由心中有些奇怪。
青年松开扶住她肩背的手,握住她的手腕,牵着她一直行到卧房。他看她一眼,站在屏风外,“将湿衣裳换了。”
宋矜一身湿漉漉的红衣,立在屏风下。
她陡然间心口一颤,忽然问道:“你是生我不听话的气,还是……”
谢敛猛然抬眼,打断了她的话。
“我先出去。”
女郎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她指尖冰冷,冷意便不自觉顺着脉络蹿了上来,令谢敛心口一颤。
他不得已,低眉看向她。
“我有点害怕。”宋矜说。
她面容苍白,湿润的眉眼有些羞怯。谢敛看着她沉默片刻,不自觉没有移动,片晌才侧过脸去。
他喉结微微滚动,避开目光。
“我在屏风后陪着你。”
宋矜点了点头,找出干净的衣裳换。她解开外衣,窸窸窣窣地换起衣裳来,但动静不大。
谢敛察觉到宋矜似乎不太自在。
他背过身去,视线落在跳跃的烛火上。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才重新响起脚步声。宋矜已经换上了一身干衣裳,乌黑湿漉的长发却仍披在肩头,衬得面容盈盈白皙。
“……世兄他,安置在哪里了?”
宋矜似乎有些不安,却仍是问起了章向文。
谢敛不答。
若是他没有追来,章向文便会带着她去往岭南。不但如此,章向文传递了消息的那些人,会将他杀了皇长子的消息传递出去。
他总归会是个恶名昭彰的坏人。
“章世兄与先生是好友,无论出了什么事,情分总是在的。”宋矜有些忐忑不安,却仍在担心章向文,“你万万不可……”
“万万不可如何?”谢敛打断她。
宋矜似乎察觉出不对。
谢敛抿唇,意识到自己语气太过。
他扶住桌案,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沉默了片刻,他转过身朝外走,交代道:“你且先休息,我还不会杀了章向文。”
袖子一沉,被人拉住。
谢敛不觉侧过头去,撞入宋矜眼里。
女郎白生生的面颊上浮现一丝赧红,她站在屏风下,浓长眼睫微颤。过了会儿,她才轻声说:“我原本不知道章世兄的意图。”
谢敛淡淡应了声。
似乎是见他不信,宋矜往前一步。
她压低了嗓音,着急地解释说:“我察觉到不对时,便想要下车……可没一会儿,谢先生就来了。”
谢敛垂眼瞧着她。
章向文应当将他的所作所为说给她听了。既然都知道他做了些什么,不应当是对他避之不及么?
还是,章向文没有对她说。
“章世兄对我说了京都的局势,和谢先生做了些什么。”宋矜似乎有些不敢看他,却仍然脱口而出,“他想以此劝说我,离开京都,远离纷争。”
谢敛缓缓抬眼。
他仍穿着湿衣,后知后觉到有些冷。
“是么?”他语气里有几分难以察觉的讽意,淡淡瞧着宋矜,“既然你都知道了,也好。沅娘,从今往后,你都别想着离开我。”
宋矜微微一愣。
似乎忘了准备要说的话。
谢敛好整以暇看她,瞧着女郎眼里的惊讶,冷声道:“如你所见,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他抬手将女郎肩头一绺湿发拨开。
她面颊苍白,乌发如绸,有些没有缓过神来。
谢敛只看了她一眼,便转身往外去。一直走到转角处,屋内才响起脚步声,宋矜想要追上来,“谢先生!”
他径直绕了过去,没有等她。
后头的宋矜怔然望着谢敛的背影,发了会儿呆。她简直想要将谢敛叫回来,可对方也不等她,甚至侍立在门侧的守卫上前,恭恭敬敬请她回房间。
她被谢敛关在家里了。
可……
可她只是想要解释一句,纵然章向文说了他那么多坏话,但她还是想要留在他身边。
毕竟,往日谢敛总想将她推开!
可他竟然说……
宋矜抿了抿唇。
她扫视四周,这里是她曾经住在谢家时住的房间,是整个谢家最好的位置。若说是被关着,倒不如说是重新回来住-
皇城巍峨。
太后才得了皇长子薨逝的消息,呆呆坐在窗内,好半天才抓起案上的香炉砸了出去,掩面叹息起来。
她怎么都没想到……
谢敛竟敢联合曹寿入京勤王。
只怕当初,傅也平提出让赵简御驾亲征时,谢敛便已经猜到了他们的意图——
让赵简死在河东,扶皇长子继位,太后垂帘听政,傅也平辅政。
否则,谢敛怎么会不阻拦赵简?
赵简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处处都仰仗着他。若是他大力反对,赵简未必会去御驾亲征,自然也不会被害死在河东。
如此想来,谢敛也是真的心狠。
一口一口喊他老师的皇帝,就这么坐视不理,让他去送了死。不过他们弄权之人,最要紧的便是狠心。
这件事,谢敛就够狠心。
所以他能快一步调动驻军,控制皇城,杀了皇长子。
“娘娘,谢大人进宫了。”
宫人在外头通传一声,打开锁着的宫门。谢敛着一身便服,撑一把六十四骨油纸伞,朝着殿内走来。
他倒是生得一副清肃端正的好相貌,可惜手腕却不甚磊落。
太后心中嘲讽,懒懒坐在贵妃榻上。
谢敛在门外收了伞,挽起袖子入内拜见,姿态如往日一般恭敬。
“庶民谢敛,拜见太后娘娘。”
“庶民?”太后一听这个词便有些说不出的火气,一甩衣袖,懒散地一睨谢敛,“哀家瞧着,谢大人行事做派,倒不像是一个庶民该有的。”
谢敛淡淡道:“娘娘多想了。”
“连皇嗣都敢杀,这天下还有你这般的庶民?”太后恨得心口滴血,面上却不得不露出从容的表情,似笑非笑,“谢大人,你现下入宫来,总不会是来看哀家的笑话吧?”
谢敛看她一眼。
取出袖中纸卷来,递呈到太后跟前。
太后抬手接过,一扫而过,眉头越蹙越深。她涂了蔻丹的手指攥紧纸张,唇边露出冷笑,睨着谢敛道:“你好大的胆子!”
“不敢。”谢敛拱手。
太后又看了一遍纸上的内容,唇边笑意再也维持不住。
谢敛要她代替皇室拟一则禅位诏书,甚至连诏书的内容都帮她写好了,只等她誊抄上去。
可她若当真拟了……
皇室的罪人,岂不是就成了她。
可若是不拟,谢敛未必会放过她。
“这件事,傅首辅知道吗?”太后微微眯起眼,看着眼前的谢敛,带着几分威胁,“禅位这样的事,哀家一个妇道人家,可不敢做天下万民的主。”
谢敛只说:“大概猜到了。”
太后便道:“若是百官不答应,你便是让哀家亲手写了,加盖了凤印,天下人也未必会信服。”
“娘娘说得在理。”谢敛招了招手,屋外宫女领着一个内侍打扮的年轻人走进来,他的视线从年轻人身上转而落在太后身上,“只是,我今日前来并非是游说百官,只是为了太后娘娘一纸诏书。”
太后下意识盯着那年轻人看。
良久,才轻声道:“岑望,你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是不是你。”
向岐山十一
岑望缓缓抬起头来, 凝望着太后。
太后瞧见熟悉的面容,搁在架子上的手微颤,半天才轻声道:“还活着, 还活着就好。”
“娘娘。”
岑望扑腾一下跪下,伸手去抓太后的衣摆, “臣挂念娘娘良久。”
太后含情脉脉地凝望着岑望, 良久, 却又侧过脸去避开目光。她收回溢于言表的情绪, 看向谢敛, 冷笑道:“这便是你威胁哀家的筹码?”
“娘娘可以选择。”谢敛道。
太后疲惫地闭了闭眼,睁开眼,视线却又柔和地落在岑望身上。岑望低垂着眼睑, 不敢抬头与她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周身的威仪都不觉散去。
她对着远处的宫女招了招手,“取笔墨来。”
宫女连忙去取笔墨, 在桌上铺陈开来。太后对着谢敛带来的手稿,一字一字誊抄上去,最终加盖了印章。
写到最后一个字, 她面上的笑意彻底消散。
额头都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哀家知道,哀家没有选择。”太后目光复杂地看向岑望, 上下打量完毕,方才倚靠在榻上, “但岑五郎与你也是旧相识, 日后若是可以, 也劳烦你代为照看一二。”
其实, 就算是谢敛不拿岑望来威胁,其实她也没有拒绝的能力了。
皇长子死了, 宗室内也没有合适的继承人。反倒是曹寿,已经领着大军入京勤王,很快便能控制住整个京都。
她不至于蠢到分不清形式。
谢敛拱手道:“是。”
依旧是恭恭敬敬的模样。
取回诏书,谢敛放入袖中收好。他又撑起伞,穿过长长的丹墀,朝着皇城外的方向而去。
皇城外围着军队,守备森严。
但瞧见来人是谢敛,便纷纷退开。
谢敛走到南门外,远远便瞧见了马背上的曹寿。一年余不见,曹寿清减了不少,着铠甲倒比从前看着严肃许多。
但一瞧见谢敛,曹寿便连忙拨马上前。
“含之,你怎么孤身就进宫去了?”
“有使节亲自守着,必然不会出乱子。”谢敛走到曹寿身边,自袖中取出诏书交给曹寿,“代使节去取了个物件。”
曹寿接过来,摊开一扫而过。
他看完,脸上已经是一片喜色,“这么快……不愧是含之,有你在,我总归是万事不用操心的。”
“不敢。”谢敛看着曹寿手里的诏书,面色算不上好,“只是微末小事,不烦劳使节自己费心罢了。”
曹寿陡然想起上一个处处仰仗谢敛的人,是赵简,不觉也微微正色。
谢敛确实是个极其好用的人,然而太过我执,并不为外人所控制。
同谋时,谢敛是最好用的一把刀。然而道不同时,谢敛也会毫不犹豫,舍弃掉原有的伙伴。
这样的人,该有些戒心。
他轻咳一声,道:“只是百官……”
谢敛接道:“百官只怕暂时不会同意,京都城外,只怕还要继续守一段时间。”
昨夜闭城门之后,城外便驻扎着曹寿调来的大军。城内则由曹寿亲自接替京畿驻军,围困皇城,接替了各处坊市的守卫。
“这是自然。”曹寿道。
略作思考过后,曹寿又说:“不过,那些传言……”
帝王前一步崩逝,后一步唯一的皇嗣便病死了。即便是真的,民间也会有诸多猜测,何况昨夜……有人目睹谢敛围剿皇城出来的宫人。
谢敛道:“总免不了这些。”
曹寿不觉道:“你想得开便好,我已经着人去不许议论此事了。”
谢敛略一点头。
城中要处置的事很多,谢敛一直忙到月上夜里,才回过神来。夜里的雨已经停了,道路上仍有坑坑洼洼的水泊。
谢敛穿过小径,到了后院。
宋矜的住处仍亮着灯,屋外四处守着人。
他立在院外站了会儿,正准备走,窗户便被人从内推开。他的视线不觉和宋矜对上,微微一沉默。
“谢先生!”宋矜道。
谢敛原本要走的脚步一顿,转而朝着她走去。
窗外有一树繁茂的栀子花,此时幽香正浓,雪白的花朵开入窗扉,谢敛便站在一丛栀子花间。
“怎么了?”谢敛问。
宋矜想了想,说道:“有些热,我想吃冰。”
谢敛拒绝了她,“不许贪凉。”
“那我想吃酥酪。”宋矜伏在满是浓花的窗户前,眼底甚至浮现出清浅的笑意,“加一点桂花蜜,不过要略冰一冰。”
谢敛沉默片刻,吩咐了守卫去做。
宋矜又说:“劳烦先生帮我折几朵开好的栀子花,我想养在房间里。”
谢敛看了她一会,撩起袖子为她折了一捧栀子花。这花又白又娇嫩,更是香得要命,顷刻间便将他周身熏染上了香味。
宋矜接过他的栀子花,却又看着他。
“先生不进来坐坐?”
“不了。”谢敛抬起漆黑的眉眼,看她一眼,撩起衣袖要走,“你早些安歇,若是有什么别的需要的,吩咐他们就是。”
“谢先生还说自己不是正人君子。”宋矜轻笑道。
谢敛脚步一顿,微微侧目。
女郎从窗内伸出手,牵住他一角袖子,不着痕迹地挽留他。
“便是正人君子,就可以如此试探?”谢敛测过脸来,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沅娘,你又想做什么?”
宋矜当然不想做什么!
她只是觉得自己被误解了,想要找个机会澄清。
但谢敛看她的目光,倒好像她在耍什么心眼一样。她略想了想,将手里的栀子花放下,轻声道:“有话跟你说。”
“天色不早,有什么话,明日再说。”谢敛直接道。
宋矜没有松开手。
她有些说不出来的赌气。
既气自己没法说清楚,又气谢敛将她想得那样不信任他。
“我只是想问一问,谢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宋矜想起他白日里的话,有些说不出的微妙,“难道是准备将我关在这里吗?”
谢敛看她一眼,没有回答。
他垂下眼,将被她攥住的衣袖缓缓抽出。
片刻后,谢敛绕过窗户,推开了房门。屋内只点着一只烛火,有些昏暗,谢敛径直穿过屏风,走到她跟前。
宋矜披着一件薄褙子,正靠着窗户。
她身形单薄,风姿楚楚。
瞧见他进来,便下意识拉了一拉外披的衣裳,秋水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却并没有别的动作。
“你不想待在这里?”谢敛问。
宋矜想了一想,说道:“倒也没有……”
谢敛眸中意味不明,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他狭长的眸底闪过几丝探究,却又不着痕迹地藏得很好。
“我是准备将你,”他略顿了顿,好整以暇看向她,“关在这里。”
宋矜微微一愣。
她问道:“那我母亲和阿弟呢?”
谢敛微一皱眉,仍好脾气地回答道:“我会托人去照料,你倒也不必费心。”
“如此便好。”
宋矜又说:“先生也莫要迁怒于章世兄,他只是担心我,所以……”
不知为何,她觉得谢敛的眸色深了几分。青年信手端起桌上的茶盏,啜饮几口,依旧抬眸朝她看过来。
那眸光,倒像是藏着别样的意味。
令宋矜不觉噤声。
“怎么不继续说。”谢敛甚至微微一笑,他甚少露出笑容,此时的笑反而显得有些冷,“沅娘。”
宋矜隐约察觉到,谢敛不喜欢她提章向文。
她有些心虚道:“我……我只是今日,被你挽弓的样子吓到了,你和章世兄分明是好友,怎么会……”
谢敛不笑了,“你怕我?”
宋矜被他问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沉默下来。
谢敛也搁下手中茶盏。
一时间,屋内只有灯烛微微摇曳。
宋矜有些挫败地也坐了下来,摆弄手边的栀子花。她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但瞧着谢敛的脸色,大概是说得很不对。
记忆里,谢敛一向对她很好。
“我并没有怕你。”宋矜想了半天,仍觉得他问得不对,抬眸朝着谢敛看过去,“只是,你今日很不对劲。”
谢敛淡淡道:“是么?”
宋矜只好又沉默下来。
“看来倒是章向文一切如常。”谢敛不冷不热说了这么一句,“否则,你怎么会想着随他出京?”
宋矜听出话里的嘲意。
她坐着,不吭声。
门外响起敲门声,一盏冰镇酥酪被送了进来,上头还浇着甜甜的桂花蜜,尚且冒着凉气儿。
宋矜端起酥酪吃,一面吃一面偷瞧谢敛。
谢敛仍有一搭没一搭地吃茶。
“我今日说,章世兄劝我离京,并不是那个意思。”宋矜不想这时候和谢敛吵架,往他身边挪了挪,“我的话并未说完,先生就走了。”
谢敛看她一眼,淡淡道:“你要说什么?”
他这个态度气得宋矜不想和他说话。
她存心晾一晾他,搅着碗里的酥酪不说话,等着谢敛再开口。
然而等她一碗酥酪吃完了,谢敛也没有开口。
宋矜将酥酪碗搁在桌子上,只好又摆弄起栀子花。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捻走了她手里的栀子花。
“你与他私下多番联络,不是早就决定与他一起离京了吗?”谢敛手里拈着一支栀子花,眸光沉沉,襟袖间香气扑鼻。
宋矜反驳道:“我没有!”
谢敛凝睇着她,片晌才淡淡移开目光。宋矜却有些生气了,她不依不饶地坐到谢敛对面去,说道:“你以为我是那样的人吗?”
“……不是。”谢敛嗓音有些滞涩。
宋矜便又道:“我起先只准备去与章世兄讨论皇陵案,将我新拿到的账册交给他,结果他却瞒住了我,将我带出了城……”
“章向文出城前,曾来拦我。”
“你在他的马车里,为什么不做声?”
这话问得宋矜哑口无言,她当然不能说,因为章向文对她用了迷药。饶是她见在外时的谢敛不多,也知道他的好脾气,只对她的时候多。
她皱着眉,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作答。
“沅娘,你分明有事瞒着我。”谢敛道。
宋矜心虚地垂下眼睫,沉默下来。
谢敛却搁下茶盏,视线落在她身上,步步紧逼,“还是说,你一早便准备与他离京。只是我出来,将你们截住,你担心章向文的安危……才如此迷惑于我?”
宋矜愕然看着他,简直难以理解谢敛为什么会这么想。
然而她这副模样,落在谢敛眼中,反而是被说中了心事的模样。谢敛唇边溢出一丝冷笑,捉住她的手腕,“沅娘,你竟也如此厌憎于我吗?”
宋矜下意识挣扎一下,却没有挣扎开。
桌上的栀子花被她撞翻,落了满地。她凝视着谢敛的眸子,几乎是下意识就解释道:“我并不厌憎你,我原本就是要回来的。”
谢敛却并不像是相信的模样。
他紧紧扣着她的手腕,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宋矜听见他嗓音冷清而压抑,一字一字问道:“为了章向文,你连这样骗人的话也能说出口?”
宋矜推了他一把,也有些恼了。
“关章世兄什么事?我原本就是为了你才要回来的。”
谢敛却像是并不信,他拧眉看着她。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却又低笑了一声,漆黑的眸底淌着不易察觉的情绪。
“骗我也罢。”他低咳。
宋矜全然没料到,他竟然一个字也不信。
她兀自气了会儿,别过脸去,眼泪顺着脸颊滴落下来,“你不信也罢,章世兄让我不要待在你身边,可我愿意待在你身边,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宋矜觉得,自己大概是将谢敛看得有些太重了。
她一开始有些怕他,后来十分敬他,到如今……竟觉得自己有些离不开他。
这感觉令宋矜都有些不安。
“沅娘。”
宋矜只听见对方低唤一声,肩膀便被他扣住。谢敛的吻落在她唇上,带着烫意,密密麻麻扑面而来。
她惊呼一声,下意识要后退。
然后谢敛抬手,将她拉入怀中,吻掉了她面颊上的泪痕。
屋外月光满地,照在雪白的栀子花上。
屋内仅有的一支烛火被风吹灭,四周陷入漆黑当中,宋矜甚至看不清谢敛的眉目,只觉得对方的气息几乎将她笼罩。
两白头一
Z 宋矜心口发颤, 下意识想要推开谢敛。QK./
然而她早些时候淋了雨,白日里一直发着热,现下虽然好些了, 却浑身没有力气。
她不得不倚靠着桌案,微微侧过脸。
轻声道:“谢先生……”
谢敛似乎察觉出她的不安, 原本落下的吻又松开, 只仍旧扣着她的肩膀。狭小的桌案间, 他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低哑道:“你既然愿意留在我身边, 那又为什么,一次一次因为旁的缘由要离开?”
宋矜答不上来,有些心虚。
可纵然刨除两人立场的缘故, 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谢敛所做的任何事,从不会与她说,更不会对别人表露情绪。
……除了现在。
“我有自己要做的事。”宋矜身上渗出一层薄汗, 有气无力地靠在桌案上,试图和他解释清楚,“我是求章世兄帮我查找皇陵案, 却绝没有想要出京。”
黑暗中,谢敛的目光仍落在她身上。
他冷声道:“那你为何含糊其辞?”
宋矜还想说话, 对方便松开了握着她肩膀的手。谢敛的语调带着点儿轻嘲,低低传过来, “你明知道, 章向文中途要做什么。”
这话叫宋矜心下一沉。
章向文将翠微书院的学生喊来, 揭露谢敛诛杀皇嗣。
而此时, 她正在章向文的马车内。
以谢敛的视角来看,她不但对此坐视不理, 还要随章向文逃离京都。
宋矜十分挣扎,呼吸紊乱。
她踟蹰片刻,忽然下定了某种决心,抬手握住谢敛的手腕,绵软无力的身体朝着他靠过去。
谢敛察觉她的靠近,本能后退一寸。
宋矜扣住他的胳膊。
她眼睫微颤,轻轻吻在谢敛的脸颊上。青年的肌肤是微凉的,扑面而来是他周身的苏合香气,在暗夜里混杂着栀子的浓香,使人意乱情迷。
谢敛反握住她的手微紧,旋即松开。
宋矜眼睫扑簌一下,试探着往下,原本紧紧握住他胳膊的手也松开。她心脏跳得几乎要飞出来,然而大脑却变得清晰起来。
她或许该向谢敛坦诚一些。
否则,两人都存在着误解无法说清楚。
“谢先生想如何处置章世兄?”宋矜还是先问道。
谢敛意味不明道:“你不愿我和他交恶?”
“我若不愿,你便能不与他交恶吗?”
“不能。”
宋矜气结。
她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后知后觉感到羞怯,侧过脸去闷闷道:“章世兄对你有一些误会,但他是个君子,向来论事不论人。”
宋矜等谢敛回答自己,然而他没有做声。
他亲吻在她唇瓣上,比方才更为激烈,几乎是带着占有般深入,灼热的温度一直燎到耳后。
宋矜几乎呼吸不到空气。
她身体彻底没有了力气,只能滑入谢敛怀中,有气无力地抓住他的肩膀。
“我不会与章向文交恶,从来都是他与我过不去……”谢敛松开她,仿佛克制了片刻,吻又灼热地落下来,“你将我视作什么人了?”
听到这话,宋矜松了一口气。
然而谢敛的吻太密,她缓了好半天,才得以使发白的脑子清晰一点。
她抵住谢敛肩头,侧过脸去,生理性的眼泪滴滴滑落。宋矜伏在他肩头,喘过气来才道:“是世兄怕我受到牵连,拿了安神药给我吃。我一路晕厥,并不知道他的作为,更不是自己要离京。”
谢敛的手一松,冷笑道:“章向文……”
宋矜连忙道:“此事已然过去了,你不要再计较!”
谢敛一时间没吭声。
宋矜心里也有些没底,怕自己牵连了章向文,因而低声道:“何况,你平白吃章世兄的醋做什么?”
谢敛:“……”
宋矜一鼓作气,“难道我不是待谢先生最好吗?”
一时间,两人倒是客气起来。
宋矜得以呼吸新鲜空气,不觉松了口气。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能隐约瞧见谢敛的轮廓,便忍不住拿眼偷看他。
他微微低垂着眼睑,似也有些不自在。
宋矜便又轻咳一声,说:“你分明什么都知道,还计较这些!”
谢敛抬起眼睛,“我知道哪些了?”
宋矜脸一红。
她佯装整理衣衫,不作答。
“沅娘。”他忽然低低唤一声。
宋矜抬眸,对上他隐晦的视线,心口乱跳。
“我知道你的意思,”谢敛的手牵着她的手,指尖微微一颤,却没有松开她,“你知道我的意思么?”
宋矜迷惘地看他一眼。
她觉得耳后像是有火烧灼起来,很烫。
“我不知道。”宋矜佯装淡定,心下杂乱成一团,“谢先生心中有治国平天下,有新政,我不知道你心中还有些什么。”
谢敛冷静道:“你猜猜。”
宋矜恼怒道:“我不喜欢猜。”
“那我告诉你。”谢敛嗓音仿佛很镇定,又仿佛有些轻微地颤抖,直白而果决地倾诉道,“我想要你和我在一起,一生一世。”
宋矜手腕一颤,无意识攥紧了衣袖。
她在黑暗中默默看他一眼。
“你为什么……”宋矜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却有些没由来地不高兴,“谢先生从前不是这样想的吧。”
“若是我不答应呢?”
“你不答应,”谢敛往前一步,将她圈入怀中,“此时也迟了。”
宋矜微微侧过脸。
谢敛漆黑的眸底不见情绪。
“我不会放你走。”
宋矜有些惊讶,谢敛似乎有些不对。然而到底不对在哪里,她一时之间却又说不出来。
她想了想,只说:“我不会走。”
谢敛轻声道:“这可是你说的,沅娘。”
宋矜感觉自己的后脑被人托住,谢敛的吻轻柔地落下来,像是春雨绵绵,湿润又温柔。
然而耳鬓厮磨间,他的嗓音又浅浅响起。
“答应我,永远都不会离开我。”-
宋矜被关在了谢家。
说是关,其实和从前住在谢家没什么分别。
她担心京都局势,时常让田二郎讲给自己听。
原来皇帝赵简崩在河东后,谢敛便修书给远在岭南的曹寿,曹寿率军进京勤王。如今京都外,驻扎着曹寿带来的军队。
太后代替皇帝,下了一纸禅让皇位的诏书。
公开承认让曹寿登基。
然而,另有一党认为,即便是皇帝崩逝了,也应当从宗室当中挑选新皇。并且指责曹寿与谢敛,两人狼狈为奸,意在谋反。
宗室党以傅也平为首,占了文臣中的一半。
他们纷纷举荐汝阳王之子,请将其立为新皇,想借此与曹寿抗衡。
曹寿毕竟是外姓,又不想背上一个谋逆造反的名号,倒也没有急着登基。如此一来,京都两党,便因此僵持起来。
谢敛在曹寿的支持下,官复原职。
他出入内阁,第一件事便是重新着人审理皇陵案。
这桩案子几经转折,如今在民间已经是耳熟能详了,不少百姓都对此十分感兴趣。
此案原本牵扯到工部员外郎邵景和。
但继续调查下去,却牵扯到了当朝首辅傅也平。
其名下上亿白银,一大半具都进入了傅也平手中,剩下一小半为太后母家与邵家瓜分。
而宋敬衍时任工部侍郎,费心搜集证据,反而在被发现后反咬一口。
此案结果一出,朝廷上激起千层浪。
人人都为枉死的宋敬衍喊冤。
宋矜得了消息,心口吊着的石头总算落下。思前想后,着人送了自己做的糕点给谢敛,聊表谢意。
田二郎带着宋矜做的糕点,松了口气。
他还以为宋娘子会因为谢先生将她关在宅子里而生气。
但想想也是,谢先生从回京都开始,便开始秘密调查皇陵案,却又从来没有给宋娘子说过。
其中种种周折,其实十分不容易。
还好,宋娘子是个明理的。
穿过变得冷清的街道,田二郎亲自将糕点交给王伯,这才转身出去。王伯抱着食盒,却没有进去。
里间正在议事。
“宗室中并非没有合适之人,哪里轮得到外姓来做一国之君?”赵辰京站了起来,径直走到谢敛面前,“这与谋逆,有何区别?”
谢敛道:“伯彦慎言。”
一旦曹寿登基,必然重用谢敛。
到那时候,他们这些与谢敛有过节的人,会落得什么下场?
既然不能坐视曹寿登基,又何须慎言!
“不只是我,天下万民都有眼睛、有耳朵,他们分得清你与曹寿的图谋是什么。谢含之,你身为孔家弟子,却做出此等悖逆之事,岂不羞哉?”
这话引得其余人也纷纷耳语起来。
他们义愤填膺,都想要出言讥讽谢敛,却又出于恐惧不敢出头。
谢敛全然不在意。
他搁下手中茶盏,“我今日请诸位前来,并不是听你们讲忠君之道。”
“那你要说什么?”赵辰京脱口而出。
谢敛似笑非笑看他一眼。
其余人下意识安静。
纵然他们心中不平,可也清楚,眼下曹寿手里有兵权。他们一介文臣,光带着一张嘴,便是将曹寿和谢敛骂个狗血淋头,也于事无补。
与其将谢敛得罪死了,不如先想想自己该怎么办。
真换了新朝,指不定还得巴结谢敛。
“一朝天子一朝臣,诸位若是将来还想保住今日的荣华富贵,不妨跟着赵大人一起破口大骂。”
“但若有心追随曹使节,曹使节必定以礼相待。”
此话一出,众人议论纷纷。
赵辰京脸色有些难看。
他是把谢敛得罪死了不错,但别人倒不至于这个地步。
果然不多时,便有人试探着追问起来。
谢敛端坐着,一一回答。
顷刻间,席间已经是一派其乐融融。
回答得差不多了,谢敛便起身出去。他接过王伯手里的食盒,抬眼看向楼外,此时京都已然不复从前繁华。
兵戈既起,受影响最大的便是寻常百姓。
谢敛收回目光,正要进去。
余光便瞧见街角的乞丐,对方口吐白沫,晕倒了下去。
王伯见了,骇然道:“恐怕是淮南东路的疫病传到了京都,听闻洪水过后,家家户户染疫。”
谢敛蹙眉道:“不是说控制住了吗?”
不等王伯回答,他自己心里便有了底细。
这疫病是源自于洪水,自今年春季开始,便在淮南东路蔓延。当时他遣人前去管理,只是人尚未到任,他便因故被革职,连带着派遣过去的人也被任免。
等到傅也平重新差人过去,已然来不及控制了。
虽然传到京都的消息说是疫病控制住了,实则还在蔓延,只拖到眼下纸包不住火。
略作思索过后,谢敛上马去找曹寿。
如今京都尚且乱做一锅粥,皇位不定,自然无法派出人手前往淮南东路治理疫病。
与其这么拖着,不如快刀斩乱麻。
曹寿正在里间,听闻谢敛来了,连忙亲自出来迎接。见谢敛面色严峻,曹寿心中也咯噔一下,问道:“含之可有急事?”
谢敛便将淮南东路的疫情说给曹寿听,又提起河东不妙的战局。
说罢,抬手行礼道:“请曹使节尽快登基,整顿朝野。”
“可眼下百官都……”
曹寿心里有些发怵,他虽然早就有了这样的心思,却又并不是狼子野心之辈,到底在意文臣的言语。
“若有人阻拦闹事,臣愿代为处置。”谢敛道。
这话叫曹寿心口一颤。
他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心下感动。
但感动之余,曹寿竟有些看不明白谢敛了。
若说谢敛是个奸臣,他能够为了造福天下人,呕心沥血推行新政。也能为了尽快治理疫病,不惜亲自去做得罪人的事。
若说谢敛是个好人,却又愧对孔孟,做出拥护他人的谋逆之举。更是为了掌权,杀人如麻,不惜用最肮脏的手段扫除异己。
“含之,你这是何必?”
“皇帝是让我来做,得罪人的事,哪有都叫你去做的道理。”
谢敛却垂首道:“我所做得罪人的事,难道还少?若是在意,我恐怕也无颜留在朝中,使节尽管交给我便是。”
这话反倒叫曹寿有些不好意思。
他说:“若我当真……来日,我必然不会辜负含之。”
这样熟悉的话,谢敛从前在赵简跟前也没少听说过。他神色平静,只微微垂首,平静地道:“多谢使节。”
两白头二
曹寿道:“如今百官当中, 以傅也平为首,可傅也平乃是两朝重臣,又是博学的鸿儒, 恐怕不好对他下手……”
“我自有办法。”谢敛眸光微动,“还请曹使节尽快准备即位, 稳定民心。”
曹寿也不装了, “既然如此, 那我也尽快准备。”
谢敛这才告退。
他拎着手里的食盒, 径直往谢家去。
到家时, 天色已然是蒙蒙黑了。
宋矜披衣站在廊下等他,见他走近,却又没有做声。
谢敛在她的目光下, 陡然有些不自在。他脚步慢了些,仍朝着她走过去,略低声道:“怎么了?”
宋矜温声道:“阿娘今日来看我, 说是皇陵案彻查清楚了。往日断绝来往的亲友,也纷纷上门慰问,我父兄再也不必在泉下蒙冤。”
“多亏了你冒险拿到的账册。”谢敛说。
宋矜想说些什么, 但视线落在他手里的食盒上,转而问道:“先生尝了吗?我自己做的梅子冻糕。”
谢敛握着食盒的手微紧, 道:“还未曾。”
宋矜抬手揭开盖子,“你尝尝。”
谢敛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
他进屋搁下食盒, 取出一块放入口中。这梅子冻糕做得很好, 入口酸甜, 饶是谢敛不爱吃甜, 也觉得清爽。
“做得很好。”
他又看向宋矜,“怎么想起来做糕点?”
宋矜无奈道:“当然是谢你。”
“是么?”谢敛的视线落在她眉宇间, 确实没看出生气的迹象,略作思忖,“有件事,我要与你商议。”
宋矜点了烛,坐在他身侧,“你说。”
谢敛却沉默下来。
片刻,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先前的和离书,不作数了。”
宋矜愕然看向谢敛。
她觉得有些意外,可又在情理之中。
烛火摇曳,她陡然觉得有些坐立不安。眼前的谢敛面色苍白,漆黑瞳仁里满是认真,颊边还有几分赧然。
两人沉默着对坐一会。
宋矜才道:“你先前不是答应了与我和离,怎么又后悔了?”
谢敛看着她,略有些不自然:“是。”
“几时后悔的?”宋矜难得看他如此情态,心里浮起几分促狭,“我还以为谢先生心里只有新政,一辈子梅妻鹤友也罢呢。”
谢敛无奈道:“沅娘。”
宋矜说道:“我可没有胡说,我瞧你倒是喜欢孑然一身,生怕有人牵绊着你做些什么不顾惜性命的大事……”
“不要这么说。”谢敛道。
宋矜也觉得不妥,只好噤声。
谢敛将桌上的茶水倒了,递给她道:“我并不喜欢孑然一身。”
宋矜垂眼吃茶,想起他确实一直都是孑然一身,少年失怙,青年师友恩绝,到如今身边不剩什么人了。
她觉得这茶水有些苦涩。
“我会陪着你。”宋矜抬起眼朝他看去,伸手牵住谢敛的手,放软了调子,“但是含之,我也要你一个承诺。”
谢敛喉结微颤,“嗯。”
宋矜抿了抿唇,轻声道:“我要你许诺,无论遇到怎么样的事,哪怕是千夫所指、万人唾弃,你都不要再推开我。”
谢敛叹息一声。
宋矜嗓音有些哽咽,说道:“你既想与我做夫妻,便要与我死生相同。”
她到现在都不太明白,为什么谢敛一直将她推开。可她读过书,世代以来的变革者,没有一个能善终。
若是换成是她,或许也宁可孑然一身,不要牵连身边的人才好。
但人活于世,怎么可能没有牵绊。
谢敛若是为了心中志向不惜往死路里走,她就做他仅有的牵绊。
“我求之不得。”谢敛抬手揩掉她眼角的泪水,垂眼凝视她的面容,亲吻在她唇角,“沅娘,我不是圣人,我也有说不出口的欲望。”
宋矜心口砰砰直跳。
她不知道为什么,松了一口气。
“我倒怕你是圣人。”她微微仰起脸,手指攀住谢敛的肩膀,“这样说来,你是答应了是不是?”
谢敛亲吻她的唇瓣。
他动作温柔,漆黑的眸子倒映出她的影子。
过了会儿,他才低低“嗯”了一声。
宋矜彻底放下心,却被他吻得有些喘不过来气,低声道:“……你松开。”
谢敛闻言松开她,却又凝神瞧着她。
宋矜被他看得心跳极快,缓了好半天,但没什么用。她脸颊烫得不行,别过脸去,佯装淡定道:“你……你往日不这样的,谢先生。”
谢敛一愣,耳后也染上一层赧红。
他克制地收回目光,搭在桌案上的手背微微弓起。
宋矜松了口气。
她和谢敛一向有礼有节,这会儿真有些不习惯,连带着看他都觉得有几分陌生。见他又冷静下来,这才又觉得对方熟悉起来。
谢敛喝了口茶,镇定说道:“不要再这样叫。”
宋矜下意识道:“习惯了。”
他搁下茶盏,抬手扣住她的手腕。宋矜尚未察觉过来,便撞入谢敛怀中去,对方的吻再度落了下来。
宋矜被吻得天旋地转,下意识攥紧他的衣襟。
扑面而来的苏合香气,几乎将她的意识泡模糊,最终什么都忘了。
“谢先生……”
“叫含之。”
宋矜勉强抽出神,轻声唤道:“含之。”
谢敛身形一僵,搭在她腰间的手陡然收拢,亲吻她的动作变得更深入起来,几乎要将她揉入身体里去。
饶是心里喜欢他,也觉得有些害怕。
宋矜挣扎了一下,谢敛扶住她的后脑勺,松开了几分。
他的眸子黑沉沉的,瞧不分明里头的情绪。
“害怕?”谢敛问。
宋矜有些羞涩,没做声。
他缓缓松开手,替她整一整被揉皱的衣衫。宋矜瞧着青年冷静自持的模样,心口一跳,突然伸出手抱住他的腰。
谢敛失声道:“沅娘!”
宋矜已然微微仰起脸,亲一下他的脸颊。
她亲完,后知后觉觉得无措。呆了一刻,眨眼别过脸去,但抱着他腰的手仍旧没有松开。
谢敛扣住她肩膀。
他僵坐片刻,也抬手抱住她。
两个人什么也没说,就这么抱了一会。
不知过了多久,宋矜才轻声道:“能不能将我放出去,我保证不会走,我只喜欢谢先……只喜欢含之。”
她微微仰起脸,含着水雾的眼眼尾晕红。
既可怜又可爱。
谢敛问道:“你要做什么?”
宋矜立刻回答:“我要回家去见阿娘和闵郎,恐怕有数不清的亲友前来拜访,我要帮母亲操持。”
谢敛没有做声。
宋矜小声道:“你又不喜欢贪污受贿,便是想要金屋藏娇,恐怕也没有这样的屋子。既然如此,不妨让我自由一些得好。”
“你怎知我就不喜欢贪污受贿?”谢敛看她一眼,似笑非笑,“还是说,你羡慕旁人夫君能积攒下那么多财富?”
宋矜有意挤兑他,点了点头道:“自然。”
“你若想出去,我也没有道理拦着你。”谢敛漆黑的眸子里倒映出她的影子,嗓音有些冷,“但沅娘,你该知道你答应了我什么。”
“我知道。”宋矜轻声道。
谢敛牵着她的手,略作思忖,又说:“接下来曹使节要登基,我恐怕也要忙碌起来,你等一等我。”
宋矜没有问等一等他做什么。
只温声道:“好。”
如谢敛所说,很快京都便传出曹寿要登基的消息。
有不少言官上书反对,却被谢敛带人砍了脑袋,弃于市中。其余想要闹事的人,都被武力镇压,一时之间京都没有人敢再冒头。
曹寿登基不久,淮南东路的疫病大爆发。
不但淮南东路十室九空,甚至一度传入汴京城中,使得刚刚改朝换代的汴京城越发人心惶惶。
有不少人传言,称是曹寿民不正言不顺登基,致使天降灾祸。
曹寿听了这些话,急得来回踱步。
瞧见刚刚进来的谢敛,几乎立刻说道:“朝中竟无一个人敢领命去淮南东路赈灾!”
还不等谢敛说话,宫外便有人急急忙忙闯入进来。
对方躬身跪拜,呈上来一则急报。
“陛下,河东道大败,太原府也失守了!”
这话令曹寿的脸彻底沉下来,几乎是夺过内侍手中的军报,去了火漆打开翻阅,一目十行看完,脸色沉如水。
沉思片刻,曹寿将手里的军报递给谢敛。
谢敛看罢,说道:“河东若不尽力镇压,恐狄人会长驱直入,届时京都都有失守的可能。”
“但裴农死了,恐怕没有人能稳住河东。”曹寿心急如绞,“何况淮南东路的疫病来势汹汹,恐怕民心相背,两头都起乱子。”
“攘外必先安内。”谢敛躬身行礼,“若陛下信得过臣,臣愿意前去淮南东路救治疫病。”
曹寿愣了一下。
很快,他说道:“可这疫病来势汹汹……”
谢敛道:“臣并非贪生怕死之辈。”
“含之。”曹寿像是想到了什么,看他一眼,从案上抽出一则拟好的诏书,“朕已然下定了决心,要将新政恢复。”
谢敛接过诏书,一扫而过。
他温声道:“陛下有心了。”
曹寿笑得有些心虚。
如今朝廷中能用的人不多,淮南东路的疫情又严重,寻常人未必能调动得起来下面的人。
他是一早便想过,此事交给谢敛的。
作为交换条件,当然是拿新政来拉拢最好不过。
不过,却没料到谢敛主动提起了。
看来他想得不错,谢敛诚然为了新政不择手段,实则人品并不低劣,倒比许多贪生怕死之辈强多了。
“但河东道,恐怕要陛下亲自领兵去一趟了。”谢敛道。
曹寿的笑僵在了脸上。
眼下他皇位都还没坐稳,就让他去河东打仗?若是没打赢,或是京都出个乱子,他才打下来的皇位岂不是没了?
“朕虽然从前领着节度使一职,心思却都放在民生上头,不善打仗。”曹寿需要仰仗谢敛,便是拒绝,也不得不找好理由,“恐怕要另外找一个能服众的人去河东道。”
谢敛没有做声。
如今南北都出了乱子,若是不及时控制,只怕山河破碎。然而曹寿坐在皇位上,自然也有他的私心,未必能说什么。
“寻常人,我也不放心交付军权。”曹寿叹息。
谢敛皱眉思索片刻,道:“陛下可有放心得过的人选?”
曹寿意味不明地看了谢敛一眼。
他笑道:“我手下如今能担大任,且又信得过的人,唯有含之而已。但含之既然要去淮南东路,自然分不出两半来。”
这么说,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另寻一个去淮南东路的人。
“臣有一个人,引荐给陛下。”谢敛道。
曹寿立刻问:“是谁?”
“章永怡之子,章向文。”
曹寿知道章向文,曾是谢敛的至交好友,但新政推行之后,两人似乎已然闹翻了。
此时举荐章向文,章向文未必肯投在他手下。
曹寿因而问道:“他肯入朝为官吗?”
谢敛道:“他兴许不愿入朝为官,但若为了治灾,必然不会推辞。”
朝廷征召章向文为官的消息传到住处时,章向文先是勃然大怒,随即便冲去了谢家。
谢敛方才到家,正和宋矜在一处煮茶。
宋矜近日出了几次们,听见民间议论曹寿得位不正,辱骂谢敛诛杀皇嗣,听得多了反而不愿意出门。
一听谢敛要去河东道领兵,更是一愣。
问道:“你拥立了陛下,又一手把持着新政,若是再掌兵权……”
饶是曹寿再宽心,恐怕也会忌惮于他。
话未说完,章向文疾步闯了进来。他这些日子似乎过得并不好,面容憔悴,双眼发黑,一见谢敛便质问道:“你谋逆立新君倒也罢了,以为人人都如你一般,满心权势,巴巴地冲上去向新帝示衷心吗?”
谢敛将手边的案卷往前推了推。
他说:“你且先看一看这些。”
章向文冷笑,正要拒绝。
“世兄。”宋矜出声。
她也将书卷摊开,送到章向文跟前。
章向文本就对她心虚,此时不得不接过来,迅速往下看。他越看越快,越看越着急,蹙眉将厚厚的一沓书卷都看完了。
谢敛这才问道:“还去么?”
章向文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道:“去。”
两白头三
谢敛没说话, 合上手里的书信道:“那我便将消息传给陛下了。”
章向文什么也没有说。
他少年时写过治疫相关的策论,当时极为感兴趣,查阅了古往今来不少书籍, 对此颇有心得。
这件事,谢敛是知道的。
每逢灾疫, 天下死伤无数。
不论是谁当君主, 万千百姓的性命能挽救, 总归是要设法挽救的。
“吃口茶。”宋矜道。
章向文接过茶水, 有些不好意思道:“先前……”
瞧见谢敛在, 他又没说出声。
谢敛淡淡看他一眼,冷声道:“你若是要死守着气节,此事过后, 依旧辞官去南山隐居便是。”
章向文没由来有些生气,“我隐居还是不隐居,与你何干!”
谢敛冷笑一声。
两人坐了会儿, 顷刻间便不欢而散。
章向文气得甩袖出去,一直走到门外,才察觉身后有人追来。却见女郎沿着长长的廊庑走来, 绿衫微拂,雪白褙子挽起, 樱草色交窬裙裙角飞动。
她气喘吁吁,却又微微扬起一个笑脸。
宋矜说道:“我有事求世兄。”
“求我?”章向文不由有些古怪, 瞧谢敛眼下那样子, 有什么事做不成, “与含之有关?”
宋矜快步走了出来。
轻声说:“也算是。”
章向文能对谢敛横眉冷对, 是万万对宋矜做不到的。他不得不停在树下,对她说道:“你且说。”
宋矜道:“我想去淮南东路。”
章向文骤然低下头, 不敢置信道:“你去淮南东路?”
眼下淮南东路搞不好路边到处是死人,一旦发生疫病,紧随而来的还有一系列的变故,总归不会是什么舒服的地方。
宋矜一个弱质纤纤的女郎,又生得病弱。
就是让谁去淮南东路,他也不敢让她去啊。
“世兄,我会医术。”宋矜原本就读过许多医书,只是实践得不多,但在岭南宣化时时常义诊,眼下已经比起最初强了许多,“我可以帮你。”
章向文断然拒绝道:“此行危险,我绝对不敢带上你。”
但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问道:“我必然不可能不带医师过去,你做什么也要过去?”
眼前的女郎微微抿唇,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但很快,她回答道:“京都因为谢先生扶持陛下登基,很有些争议,将他视作大奸大恶的逆臣。”
“所以……”
宋矜道:“所以,我以他夫人的身份前往淮南东路赈灾。”
章向文高声道:“胡闹!”
宋矜却并未退缩,反而道:“天下人都说谢含之弑君逆上,乃是罪孽深重之人。眼下,我为他赎罪,难道不好吗?”
“那是他自己的事!”章向文道。
宋矜温声道:“我与他夫妻一体。”
章向文简直愣住了,又问:“你们不是和离了吗?”
“我后悔了。”宋矜说。
章向文盯着她好半天,说道:“你想帮他,有的是别的地方帮他,此事不要跟着胡闹……”
“我并非胡闹,我还求世兄带我见一面陛下。”
宋矜上前一步,“我非但有事求世兄,还有事要求陛下。”
章向文凝视着眼前的宋矜,略作思考。他踟蹰片刻,还是压低了嗓音,问道:“你且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先帝猜忌含之,难道今上不会猜忌吗?”
“既然如此,我想为他争取一些条件。”
章向文一愣。
他早就知道宋矜心性不似寻常女子,却没料到,她竟有与帝王博弈的胆量。略作思考过后,章向文还是说道:“我可以让你见一见陛下。”
宋矜连忙道:“多谢世兄。”
章向文摆摆手。
为了商议淮南东路的疫病,曹寿果然召见章向文。章向文便让宋矜扮做随从,带着入了宫内。
章向文入内觐见,曹寿一眼就认出了宋矜。
“宋娘子这是……?”
宋矜上前叩拜,“民女宋矜,拜见陛下。”
曹寿连忙上前扶起宋矜,有些说不出的好奇,“你若要见朕,与含之说一声便罢了,怎么还这样进来?”
章向文低着头不说话。
曹寿便挥了挥手,屏退了多余的人。
宋矜便道:“臣女请陛下允臣女随行淮南东路,替父兄救治百姓,聊表诚心。”
这话令曹寿一愣。
别人不知道,宋矜如今待在谢敛身边,不可能不知道淮南东路的疫症有多严重。
但话又说回来……
宋敬衍所涉及的皇陵案,经过谢敛查证翻案之后,在京都迅速引起了极大的反响,不少读书人和百姓都称赞宋敬衍。
如今他得位不正,若是有宋敬衍的后人支持,想必可以拉拢民心。
曹寿心中有了底细,面上却不显。
他问道:“你只是这样想的?”
宋矜略有些不好意思,温声道:“臣女也有自己的私心,但求陛下应答。”
曹寿便说:“你直言便是。”
“臣女以父兄为名,支持陛下的仁政,但求陛下赐下一则丹书铁券。”宋矜首贴于地,嗓音柔韧,“来日若谢含之有大过,求陛下饶他一命。”
这话其实不乏冒犯,但曹寿并未露出不悦。
相反,他甚是惊讶地看着宋矜。
以谢敛如今的权术,他迟早会忌惮谢敛。虽然他与谢敛做出交易,谢敛扶持他取皇位,他支持谢敛推行新政……
但人心容易变。
若是有朝一日,谢敛功高盖主,他也不会手软。
曹寿看着眼前的少女,有些说不出的感慨。从前在岭南的时候,便有不少人羡慕谢敛,能得这样一个夫人一路扶持。
如今,又能做到为谢敛铺退路。
“我答应你。”曹寿道。
宋矜松了口气,起身行礼道谢。
曹寿笑道:“等你回京那一天,我必然将此丹书铁券,交给你。”
章向文瞧见这一幕,也终于懂了宋矜的苦心。他心中复杂,一时不懂宋矜为何那样相信谢敛,一时不懂谢敛有什么好的。
宋矜辞别两人,这才回家。
谢敛要前往河东道,家中已然在收拾行李。
见她如此装扮回来,倒也并不惊异,只是将手中的婚书递过来,“我重新誊了一份,去官服盖了印。”
此时时值初秋,落叶悄悄落在他肩头。
宋矜接过来看罢,才道:“等你从河东道回来,便将我母亲和弟弟接过来住,你看如何?”
“自然是好的。”谢敛说。
宋矜想了想,又问:“阿念呢?”
谢敛似笑非笑看她,温声道:“沅娘,你从前可从不过问这些。”
宋矜也笑着看他,“从前是假夫妻,我不好过问。若你还是觉得我不该过问,我不问也罢。”
“阿念喜欢岑五郎,可惜岑五郎已经死了。”谢敛收敛了笑意,略作思索片刻,“何况,如今我也管不着她了。”
秦念一直住在傅家,与傅琼音作伴。
前些日子传了消息,说是傅琼音定下了襄州的一位举子,过了年便要嫁过去。
到那时,也不知秦念会如何安置。
毕竟……
新帝登基,傅家也就倒了。
皇陵案查出邵景和背后的人是傅也平,便开始调查。等到新皇登基,新账旧账一起清算,傅家顿时便成了众矢之的。
傅也平原本就年纪大了,听说这案子查了出来,当即病倒了。
眼下瞧着,不日便要西去。
宋矜替他收拾好东西,并未将自己要去淮南东路的事情告知谢敛。次日,宋矜起了个大早,将他的东西都带上,目送他上马。
道旁杨柳有些凋谢了。
宋矜垫脚折下一支,递给谢敛。
谢敛垂眼看她,道:“等我回来。”
目送谢敛远去,宋矜这才转身回去。此时天色微亮,她回家快速将自己的东西收拾了,暂做休息。
次日,宋敬衍之女要替父救治百姓的消息便传开了。
街头人头攒动,纷纷为她送行。
宋矜坐在马车内,也有些感慨。
她听着人人口中赞颂父兄,回头朝着宋家宅院的方向看去。母亲牵着宋闵,也挤在人群里,对着她招了招手。
宋矜笑了笑,又放下帘子。
淮南东路疫病最严重的楚州离京都并不远,抵达时,还是秋天。因为春夏多雨起了洪涝的缘故,这里不少居民家宅报废,四处都是患病的人。
一落脚,章向文便调动人手,让家家户户上报患病的人,集中管理起来。
宋矜则跟着随行的医官,前往给人看病。
她的经验不算是十分多,但读过的医书极其庞杂,经常能给出更为精细的建议。原本不信任她的医官,渐渐也会过问她的看法。
宋矜逐渐发现,这些人患病与在谢敛流放途中,那个厨子的症状很像。
出于试探,她调了一大碗醋蒜汁给刚刚起病的人喝。对方喝完之后,闷头狂吐,竟然吐出许多条细细密密的蠕虫。
医官们见了,纷纷震惊。
宋矜缓过神,说道:“是蛊病。”
有医官尚且在发蒙,也有医官当即惊呼一声。很快,便有医官小声向对方解释道:“所谓蛊病,便是腹中生虫,高热不已。”
宋矜点了点头,着人离远一些。
楚州靠海,有生吃鱼虾的习惯。加上今年洪涝成灾,水源收到了污染,百姓又多有饮生水的习惯,恐怕就是因此而传开的。
两白头四
章向文当即道:“去买生石灰, 或是草木灰,投放道各处水源当中。”
略一思索,又道:“取笔墨来。”
他铺纸研墨, 下令让有疫病各处,必须将食物煮熟, 水烧开了饮用。等到将命令发下去了, 章向文才又凑到医官中央来。
医官们正在翻阅典籍。
章向文瞧着忙碌且愁眉苦脸的医官们, 问宋矜道:“可否按照方才的方子, 迅速安排下去?”
“不一定有用。”宋矜解释说, “只有早期的病人能靠着催吐好转,且彻底好过来的概率不高。”
一行医官费尽心思,研制出的方子还是用处不大。
但因为找到了病因, 新患病的人越来越少。
时间一晃到了年底,疫病已然没有人再感染,最新的药方也算有用, 减少了许多患病而死的人。
章向文收拾收拾行李,回京述职。
宋矜跟着章向文回京。
此次疫情控制得还算好,京都不少人都来迎接他。
宋矜远远便瞧见了宋闵, 对他招了招手。宋闵已经长高了许多,瞧着像是个小大人了, 连忙眼巴巴地黏过来。
“阿姐,我考进翠微书院了!”
“他们都夸你慈悲心肠, 还说阿爹便是博学的鸿儒, 我们宋家的家风清正呢。”
“阿娘的身子好了许多, 近来还能多吃半碗饭。”
京都比起离开前, 也热闹了不少。
如今半年的时间过去,一朝天子一朝臣, 百姓倒也不再议论曹寿得位不正了。反倒是疫症控制住了,再也不民心惶惶了。
宋矜牵着宋闵的手,问他的功课如何。
宋闵倒也不害羞,把自己的文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一面走,一面天色阴沉起来。风一吹,卷着棉絮似的雪花飞下来,霎时间天地一色。
宋矜见过母亲,便又急急入宫拜见曹寿。
曹寿早已准备好了答应她的丹书铁券。
“朕当年蜗居岭南时,便知道含之的志向。”他摩挲着手里的令牌,有些怀念,“他的新政条例公布出来时,朕一宿没睡,看了一整夜,倒背如流。”
宋矜温声道:“陛下是含之的知己。”
曹寿笑道:“每一条都这样精妙,只要实行下去,必定强国富民。后来他在岭南推行下去,一年便抵了多年的赋税,可见成效!”
宋矜垂首不语。
饶是她不了解朝政,却也知道,朝野上并没有想做就做的事。
曹寿道:“朕上位第一件事,便是听含之的建议,将新政恢复了过来。眼下,他倒是救了自己一回……”
听见这话,宋矜眼睫一颤。
“不知,含之他如何了?”
“军备不够。”曹寿并未遮掩,直接道,“国朝官兵本就比不上狄人,最缺马匹,所以打仗打不过狄人。但是,前不久户部将今年的赋税收了上来,足足比去年翻出了两倍!”
宋矜陡然脊背一紧,不敢置信地看向曹寿。
曹寿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大笑道:“前朝那些人真是瞎了眼,有这么好用的新政,竟一味偏袒傅也平那个老匹夫!”
见他说了半天,始终没提怎么救了谢敛,宋矜有些着急。
她不着痕迹道:“那河东……”
“朕拨了五千万两白银给军中,谢敛买了军备,扭转了战局。”曹寿浑身舒坦地笑着,“原先,谢敛中箭,险些令狄人偷袭成功。”
宋矜心头一咯噔。
她下意识问:“眼下谢先生可好了?”
“自然。”曹寿这会儿终于收了笑意,看向她,“含之特意嘱咐我,不要告诉你。但眼下他快要回京了,我瞧着告诉你也不错。”
快要回京了?宋矜心口跳动起来。
她陡然后知后觉地开始思念起谢敛来了。
收下丹书铁券,宋矜才起身朝外走去。此时风雪已经到了,皇城内外白茫茫一片,远处寒鸦栖在枝头。
宋矜踩着雪,一步一步朝外走。
出了宫门,她想起来快要过年了,便让车夫放下自己,准备去店里买几张剪纸。远处城门口却响起喧哗,马蹄声从远处响起。
宋矜不觉放下手中剪纸。
她抬眸,朝着屋外看去。
远处斥候骑马而入,大声呼喊着捷报。身后远处马蹄声渐渐,为首的人未身着甲胄,穿着文人才穿的靛青卷草纹道袍,肩头披一件厚厚的玄色氅衣。
对方若有所感般,抬眸朝着她看过来。
半年未见,谢敛有清癯了几分。
他此时面上没什么表情,眸子黑沉,看起来倒有些肃杀。
宋矜想也不想,放下手里的剪纸,挤过人群朝着谢敛跑去。风雪吹在她的面颊上,冰冰凉凉,梅子青的裙摆飞扬起来。
谢敛一眼就看到了她。
他坐在马上,下意识勒马。
女郎逆着人流而来,乌黑的长发披在脑后,雪白的脸上有些急迫,青色的衣摆被风吹得像是振翅的蝶。
人潮拥挤,猛地撞在了她身上。
宋矜趔趄一下,他下意识要去扶她。
只是他动作来不及,尚且在马上便伸手够住她,将她扶住。
道旁诸人纷纷侧目。
他们认得谢敛,却不认识宋矜。但此时此刻,便也猜出了宋矜的身份,不由得纷纷议论起来。
“那就是宋阁老的女儿吧?听说亲自前往楚州,治病救活了好多人呢。”
“是啊,想必谢敛也没那么坏。”
“说什么坏不坏的?如今朝中没有能迎战,谢敛一个文臣去河东打仗,这才保住了我们的太平日子,这还坏?”
“这对夫妻,可是我们的大恩人啊。”
谢敛垂眼,像是没有听到这些议论。
他从广袖中取出一支梅花,递到宋矜手中,“来时路上瞧见的,还以为京城的梅花没有开。”
谢敛翻身下马,牵住她的手。
他一手牵着宋矜,一手牵着马匹,絮絮与她说路上的见闻。恍惚间,宋矜想起来,初嫁给谢敛那日,也是在城门口与他絮絮说些话。
她那时候想,谢敛这么冷清的人。
恐怕不会搭理她,她万万要多找一些话,免得到时候两人相顾无言才好。
如今看来,
并非如此。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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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来时。
院内紫藤开得正好。
四岁的宋矜坐在秋千上, 悄悄偷看眼前的少年小郎君。他长得很好看,纤长乌黑的眼睫,白皙的面容, 姿态端正清雅,但不太爱说话。
温夫人问一句, 他才回一句。
宋矜看得好着急呀, 抢着替他回答了好几句。
然而哪怕如此, 少年也没有对她露出半分的感激, 仍是谨慎内敛的模样。
可宋矜一见他便喜欢, 缠着问:“哥哥,你喜欢荡秋千吗?”
少年低垂着眼睑,只说:“沅沅妹妹自己荡就好。”
赵氏瞧见她没脸没皮的模样, 和温夫人笑做一团。倒是温夫人拿出攒盒,哄着她说道:“沅沅,吃糖了。”
吃了糖, 她短暂忘记了漂亮的少年。
听话地被揪着耳朵,带去练字。
她人还没有书桌高,握笔却握得比谁都稳当。等练好了一张纸, 她才将纸晾干了,拿去给父亲检查。
穿过院子时, 她又瞧见了那个漂亮哥哥。
他一个人坐在树下看书。
宋矜瞧见了,接过对方的书一瞧, 是一本千字文。她一下子高兴起来, 凑到少年身边坐下, 高高兴兴说道:“哥哥!我也在学千字文!”
少年的脸一下子就红透了。
他像是局促得不行, 手指紧紧握着书卷。
“我……”
“我会尽快学完。”
听到他这么说,宋矜甜甜地笑道:“我也快学完了!但还有几个字学不会, 我觉得好难,可阿爹骂我笨。”
少年漆黑的瞳仁瞧着她,认真道:“你这么小,便快将千字文学完了,怎么能算是笨呢?”
宋矜也苦恼道:“我也觉得我不笨。”
少年温声说:“我尚未学完。”
“那就好。”宋矜松了一大口气一样,她苦恼地说,“阿爹天天说谁家的谁谁谁都学到四书啦,逼着我快点学。结果到了秦叔叔面前,又……又那样……”
少年好奇问:“怎么样?”
宋矜学着宋敬衍的样子,轻咳一声:“沅沅是我珍爱的小女儿,学不会便学不会,我对她一贯是没什么要求的……”
话没有说完,宋矜便笑起来,少年也跟着莞尔。
两人坐在树影下,并肩说着小话。
童言无忌,声音尽数传到了屋内几个大人耳中。秦既白听宋矜学宋敬衍,听得捧腹大笑,好一番挤兑。
笑够了,才捋了捋胡须,说道:“子守的儿子倒是极好的品性。方才文淑还说,沅沅一见面,就抢着要这孩子做她的小夫君呢。”
章永怡道:“小儿女的话,岂能当真?”
“正是小儿女的话,才更可信。”秦既白给自己倒了盏茶水,一面喝一面说,“若是等她长大了,你瞧她见着了喜欢的,好意思告诉我们这些老东西么?”
宋敬衍道:“去去去,谁老了?”
“我这学生,我瞧着是极好的。”秦既白说。
宋敬衍眼皮子都不抬,“配我沅沅,还差远了。”
秦既白也不恼,只说:“虽说他读书不大通,但却是个极其认真的,小小年纪思考问题已经比许多大人还要深入了。若是好好培养,将来再差,也不会是个轻浮浪荡之辈。”
宋敬衍想了想,还是道:“倒也不是我嫌弃别人,只怕这孩子和子守一般的牛脾气,将来与夫人合不来。我的沅沅是什么性子?这样招人喜欢,还是要找个知冷知热的……等等,现下想这些未免太早了些。”
章永怡也瞧着远处垂眼看书的少年。
他说道:“虽然做事专注,我瞧着倒也不算执拗。”
但想到少年的父亲,章永怡到底没有说些什么。
少年的父亲秦恪,是朝中出了名的牛脾气,极其执拗偏执。但也因此,和其夫人的关系极其不协调。
远处树下一双小儿女不知道说到什么,齐齐笑起来。
原本不够言笑的少年都弯了弯眼睛。
宋矜从荷包里拿出糕点来,分给身侧的少年,说道:“我也经常学不懂,特别不高兴,但吃一点甜甜的糕点,就觉得又能再学一点了。”
少年接过她的糕点,小心翼翼吃了一口。
梅子糕又酸又甜,很好吃。
谢敛瞧着眼前的少女,原本因为学不懂的苦恼,顷刻间便消散了不少。而她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从袖子里抽出叠好的练字纸。
“这是我练的字。”
“阿爹说,若是学不好知识,有一笔好字也不错。”
谢敛的视线落在纸上,小女孩的字很工整,偶有笔触可见风骨。他认真瞧着这一手漂亮的字,沉默片刻,问道:“这是什么书?”
“是欧阳询的。”小女孩笑说。
谢敛默默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
小女孩问:“你喜欢?”
谢敛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那我送给你我的书帖。”小女孩站起来,便要朝着自己的书房跑,却被少年抓住了手腕。
“不必。”
他看着摊开的纸张,“这个就可以。”
听见他这么说,小宋矜有些扭捏。阿爹和哥哥都教导她,女儿家的笔墨不可以传出去,可眼前的哥哥是秦叔叔的学生,应当不算是传出去吧?
如此想着,她点了点头。
又眼巴巴凑过去,低声道:“你不要让我阿爹晓得了!”
少年温声应好。
谢敛将她的字折起来,放入袖子里。等到女孩被丫鬟叫走,他才一个人起身,朝着书房走去。
他翻找了一会,找出一本欧阳询的帖子。
开始对着帖子练起来。
秦既白发现时,有些讶异。
他这个学生天资并不如何,太过死心眼,学东西不知变通。往日教他读书,也是教什么学什么,从未自己去钻研过什么。
如今自己有心去学,反倒比他教的成效还好些。
他毕竟专注,又擅长深入。
时间久了,他便察觉到,少年每日练字时,都会摊开一张笔触稚嫩的纸张。秦既白几乎是一眼,便能看出,那是宋矜的字。
“我让沅沅妹妹陪你读书,怎么样?”秦既白问。
他想得也简单,两个孩子一起教正好省事,自己讲授一半,宋敬衍再讲授一半,自己的学生还赚了。
谢敛垂着眼沉默一会,说:“好。”
如此,便将两个桌子并在一起,两个孩子并肩而坐。一个话多,一个话少,秦既白也不觉得上课无聊了。
宋矜每天来上课,都会带上一荷包的小零嘴。
有时候是梅子冻糕,有时候是粽子糖,更多的时候是蜜饯儿。
一见到谢敛,她就高高兴兴拿着糕点,递给谢敛一起吃。小女郎性子好,即便是谢敛大多时候都退拒,也全然不减热情。
她总是缠着他说话。
带着他去抓蜻蜓,扑蝴蝶。
小女郎就像是一道明媚的春光,就这么热热闹闹,穿过他高高筑起的心墙,照到他满身满心。
谢敛从未见过她不开心的时候。
天晴的时候,她就躲懒晒太阳。
下雨了,她就窝在窗户后面听雨声。
他们一日一日地并肩学习,谢敛起先看不懂这些句子是什么意思,后来慢慢懂了。
他渐渐才懂得,世间的许多道理。
一直到六月,秦既白要回京都了。
宋矜却要随父亲前往沅州赴任,两人不能再见。
谢敛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什么反应。他像是平日一样,将手里的书页再翻一页,但不知道为什么,半天都看不进去。
门被人咯吱一声推开。
小女郎穿着鲜亮的庭芜绿百迭裙、桃红窄袖衫子,腰间系着各色彩绶,漂亮雪白的面颊上却满是水痕。
她微微仰着面,秋水一样的眼里满是难过。
“哥哥。”宋矜唤。
谢敛后知后觉,觉得心口像是空了一块。他瞧着眼前的小女郎,竟然一时间忘了该怎么安慰人,只说:“怎么了?”
“阿娘说,我以后看看不到你了。”
谢敛觉得她是个小孩子,哄道:“不会,以后我会去见你。”
小姑娘眼巴巴看他,问:“真的吗?”
谢敛耐心道:“自然。”
实际上,他也不知道。
他自知比宋矜大一些,有时候也学会了大人间管用的虚与委蛇,然而此时却真有些惶恐。
不会有这么心思都写在脸上的沅沅妹妹,总粘着他说话了。
“阿娘还说,秦叔叔家中有个妹妹。”宋矜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却仍偷偷看他,小声问,“你不要只和妹妹玩,你和我是最好的好朋友,好不好?”
谢敛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小女郎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好。”谢敛说。
小女郎转悲为喜,吸了吸鼻子,从背后拿出一个攒盒来。她小小的一个人,抱着大大的攒盒,还有些费劲儿。
“这是我攒的零嘴儿。”她将攒盒推过来,打开给他看,“去京城太远了,哥哥可以带着路上吃。”
谢敛接过来,干巴巴道了句:“多谢 。”
小女郎眼巴巴地看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反应过来。谢敛有些不习惯,仍旧试探着,轻声问道:“沅沅妹妹想要我送你什么?”
“哎呀!”小女郎一下子生气了,“你怎么送礼物还要问当事人呢?这样太不礼貌了。”
谢敛垂下眼睫,略作思索。
过了会儿,他起身走到房间外,抽出一根细长的草。
他的手出奇地灵巧,顷刻间便折出一只栩栩如生的草蜻蜓。少年将草蜻蜓递到她跟前,轻声说道:“送给你。”
小女郎便不生气了。
她小心翼翼接过漂亮的草蜻蜓,说道:“我会好好珍藏着草蜻蜓。”
“但是。”宋矜好奇地看他一眼,问,“这个这么复杂,你怎么会折?”
谢敛垂眼不语,原本眉梢眼底的几分喜悦被风吹散。他的父亲也十分寡言,每每都会惹得母亲不高兴。
每次母亲不高兴了,父亲就会折一只草折的小动物。
放在母亲的妆奁内。
但母亲看到这个小玩意,反而更为恼怒。所以他哪怕是学会了怎么折,却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折出来送给谁。
但……
沅沅妹妹性格这么好,应当把不会生气吧。
果然,眼前的沅沅一点也不生气。
她充满好奇地捧着草蜻蜓,轻轻抖动,草蜻蜓仿佛要展翅飞出去。小女郎弯弯的眉眼满含笑意,忽然举起手,对他说道:“哥哥,我想戴在头上。”
谢敛心中一动。
想起父亲折出来的草蜻蜓放在母亲的妆奁里,显得黯淡的色彩。
可面对小女郎亮晶晶的眼睛,他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他接过这只草蜻蜓,给她戴在了头发上。
一颤一颤的草蜻蜓,停在小女郎乌黑的发髻上,仿佛也活了过来。
谢敛陡然间,觉得这物件也没有那么见不得人。
“我很喜欢。”她笑着说,凑过来与他说,“等我阿爹以后当了大官,我就去京都找哥哥玩!”
谢敛点点头,说道:“好。”
小女郎伸出手,要与他拉钩。
他记得她明亮的笑眼-
谢敛随着秦既白在京都带了一些年,秦既白因为党争,提前致仕。原本是要去往辰州定居,却在出发前,一场疾病过世。
彼时秦家便只剩下年纪尚小的秦念,还有刚刚考入翠微书院的谢敛。
他不得已,半工半读。
还要拉扯着一个秦念,日子过得实在狼狈不堪。
就是在这时候,他得知宋敬衍调任回京。
与之一起回来的,还有随行的小女儿,沅沅妹妹。
宋敬衍虽然与秦既白有交情,但却与他没什么联络,谢敛自然不可能过去打秋风,故而只当不知道这件事。
他在翠微书院领了兼职,在书社里负责写底稿和校对。这件事说起来简单,实际上却很磨蹭,每每都要到天色很晚,才能回去。
谢敛穿过山上的小径,远远瞧见一个绿衫少女走来。
青萝拂衣,山露沾袖。
少女挽起一截裙摆,行走间衣袂拂动,乌黑的发丝垂落几绺在锁骨间,漂亮得像是山中精魅。
谢敛不觉垂眼,避开了视线。
那少女却轻快地跑了起来,像是一阵轻柔的风那般,朝着他奔过来。风吹动她腰间浅绯色的罗带,玉佩叮咚,裙幅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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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敛侧身要躲。
女郎便已然扑了过来, 笑盈盈道:“阿敛哥哥。”
朦胧的月色在她身上渡了一层薄薄的光华,少女眼波流转,灵动天成。远处的丫鬟拎着灯笼, 急匆匆赶过来,小声抱怨道:“娘子!”
“你是……”谢敛蹙眉。
女郎便耐心等他思索。
谢敛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却又迟迟没有说出口。远处有勾肩搭背的少年们走过来, 一瞧见他对面立着个少女, 便起哄起来。
可眼前的女郎大大方方的, 也不羞恼, 一看便是大家之风。
她等了片刻,才轻笑道:“我是沅娘。”
谢敛温声道:“沅沅妹妹。”
话一出口,他才觉得有些不妥。
眼下双方都已经长大了, 他不能贸然叫女儿家的小名。然而话已然脱口而出,也无法收回,只好略歉意地看她一眼。
“看来阿敛哥哥还记得我。”她嗔怪地看他一眼, 语调有些促狭,“我还以为京都的姐姐妹妹这么多,你早就将我抛之脑后了。”
“一直记得。”谢敛道。
宋矜便笑问:“既然记得, 为什么不与我传信?”
谢敛无法作答,只含糊道:“我忘了。”
怕她继续追问, 谢敛立刻转移了话题,问道:“你怎么会到山上来?此时天色已经晚了, 孤身还是不大妥当。”
“我阿兄上山来拜访夫子, 想要到书院借读。”她全然不遮掩, 四顾扫视, “原来阿敛哥哥也在翠微书院,想必学问是极好的。”
谢敛道:“宋妹妹谬赞了。”
宋矜瞧着他, 微微一笑,“许多年不见,倒是客气了。”
谢敛只是笑笑。
宋矜却道:“我不记得下山的路了,劳烦阿敛哥哥送我一程,可能拨冗?”
“自然。”谢敛看了她一眼,起身领着她往山下走,只是多交代了一句,“往日出来,还是多带几个人。”
女郎步履从容,跟在他身后。
夏日的萤火虫追逐着她的发簪,莹莹的光彩照射在她身周。
她就像是林中仙人。
谢敛收回目光,走在她的前面。记忆中原本已经模糊的人,变得再度生动起来,只是确实生疏了。
下山的路并不近,谢敛走了许久。
才将她送到山下的宋家下人手中。
“阿敛哥哥今夜不妨歇在山下客栈,省得夜深上山。”宋矜如此说着,身后的侍从已然上前垂手而立。
谢敛没有思索,只拒绝道:“我天不亮便要去上课,在山下安歇不便。”
宋矜只好点了点头。
少年拱手告辞,转身一步一步往山上走去。
月光深深浅浅照在他身上,投射出修长的影子,显得姿态从容镇静。然而也能依稀看到,少年身上深深浅浅的补丁。
但他方才说话时,神态举止淡定自若,倒是没有半分局促。
丫鬟轻声道:“娘子?”
宋矜想了一想,说道:“翠微书院真是这么好的地方?”
阿兄要上去读书,阿敛哥哥也在那里读书。而且这书院起初还是秦叔叔提议,才建起来的,秦叔叔可是有名的大儒。
“既然阿兄去读书……”宋矜转身上了马车,略一思索,拍板定案,“那我也想要去读书。”
丫鬟大惊失色道:“可……可娘子是女子啊。”
宋矜学着父亲和秦叔叔的调子说道:“沅沅纵然是女子,可却比男子还要聪慧,若不叫她读这些文章,岂不是屈才?”
“可……可……”
丫鬟还是唯唯诺诺。
宋矜却不管丫鬟了。
她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翻出炭笔,开始在随行的小本子上勾勾画画,做起计划来了。
这事儿比想象中要复杂一点,但也没有太复杂。
宋敬衍到底是稀才,在宋矜的软磨硬泡之下,答应让她扮做男装上山读书。
但前提是,只能读到十五岁之前。
却说谢敛照旧每日读书、写稿、校对,每日忙得不可开交,且他极其爱读书,几乎是一开始看书便两耳不闻窗外事,全然没留意到身边有什么变化。
等到察觉到时,胳膊便被人拿笔捅了捅。
他不欲理会,身侧便又推过来一捧甘草果脯,几乎挡住了他的视线。谢敛不得不抬起头来,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她穿着一身雪白苎麻襕衫,梳成男子发式。
漂亮的面容几乎令人缓不过神,瞧着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小郎君。
谢敛讶异看她。
少女微微一笑,秋水眸盈盈动人。
但她年纪尚小,扮做是男子倒也并不算明显。
他想说她胡闹,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她若只是想要来读书,其实也不算什么,毕竟谁叫山上不收女学生。
可她孤身混在一群男子当中,总不稳妥。
谢敛便觉得是宋敬衍胡闹。
“含之。”少女学着少年们的语调,笑着唤他一句,将手里的甘草杏脯全都倒在他手里,“喏,也别满脑子都是书本。”
谢敛看一眼她的座位。
就在他身侧。
少年有些说不出的迷惘,瞧着她看了一会,复又垂眼落在书本上。他看了一会儿,便又彻底沉浸进去,全然不曾留意外界。
教室内却闹哄哄的,少年们追逐打闹。
宋矜带着一大堆的零嘴儿,诱惑得一群少年挤过来,没皮没脸地蹭。
不多时,她便与一众少年混熟了。
一下课,便有少年前来要搭她的肩,要邀请她一起出去玩。谢敛这会儿已然察觉到了她与这群人混得太熟稔,搁下书卷,抬手拉了对方要搭下来的手一把。
“下堂课要抽人上去讲春秋,你预习了么?”谢敛淡淡问。
对方大惊失色道:“春秋?不行,那我不出去了。”
不止是那个少年,全班都跟着紧张起来。谁都知道,全书院就数谢敛的学问最好,平日不仅包揽着夫子们才捉笔的书社文章,还帮夫子们校订书册,最是了解夫子的动向。
若谢敛如此说,便是八九不离十了。
宋矜笑眯眯瞧着这一幕。
谢敛猝不及防撞上她的视线,微微一顿,只道:“你也早些复习。”
女郎压低了嗓音,“我记得,下节课分明是夫子讲诗经,哪里来的春秋?你这样糊弄人,倒和表面上不一样。”
谢敛冷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片晌,淡淡问:“我表面如何?”
“如磋如磨,是个君子。”她微微一笑,翻开了桌上的书卷,却又侧目乜了他一眼,“君子论迹不论心,多谢含之。”
谢敛垂首看书,心中不以为意。
他心中倒也没什么坏心思,如何不能论心。
少年身形挺拔,垂首专注读书的模样,看起来如苍松般冷清。宋矜看了他一眼,略有些失神,转过头去与旁人说话去了。
可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身后似乎有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宋矜回过头,却又什么都没瞧见。
只是每次有人要来找宋矜玩,总被谢敛以各种理由打断,时间久了,少年也察觉出不对来了。
他们渐渐避开宋矜,也不再找她了。
宋矜本是爱嬉闹的性子,但到底是个世家娘子,性子比没皮没脸的少年郎们要骄矜一些。
别人既然不理她,她也懒得理别人。
倒是谢敛,一如既往地看着她。
上课前,必然提醒她一遍。
下了课,也不忘替她避开四周的少年郎。
不知不觉,宋矜渐渐便是与谢敛一同出入。
谢敛极其爱读书,简直到了一沾书就忘情的地步。宋矜虽然也爱看书,但跟着谢敛,也觉得自愧弗如。
两人平日一起吃饭,一起去藏书楼。
倒也避开了旁人。
这画面落在旁人眼里,反倒生出许多奇怪的猜测出来。宋矜起先是没察觉的,等到察觉的时候,已经完了。
夜里的藏书楼是会落锁的。
但往日两人一贯读书读到最晚,所以藏书楼看门的老翁,都是留着门给两人自行去锁。
但今日要出去时,才惊觉门已然被锁了。
夜里有些冷,谢敛解下自己的外衣递给她,淡声道:“先披上。”
宋矜原本想要拒绝,结果开口就打了个喷嚏,不得不接过衣裳披上来,小声问道:“怎么办?”
“只能在这里歇一宿。”谢敛说。
宋矜扫视四周,小声道:“我有些害怕,你在这里睡觉不会害怕吗?”
谢敛便回答:“你在桌子上睡,我今夜不睡,你不必害怕。”
宋矜只是看着他。
少年陡然耳根有些发红,他抿了一下唇,说道:“你若害怕的是我,那可以和我一起看书,我会提醒你不让你睡着。”
“害怕你?”女郎促狭地看着他,佯装不懂,“阿敛哥哥,我为何要害怕你?”
谢敛低垂下浓长的眼睫,盖住眸底情绪。
他镇定自若道:“不要胡乱试探。”
“我试探什么了?”宋矜起了要逗一逗他的心思,觉得谢敛总是如此古板无趣,倒有些意思,“我不是说了吗?阿敛哥哥是君子。”
谢敛骤然抬眼看她。
说道:“你不要这样叫我。”
“阿敛哥哥。”宋矜偏不依他,握着书卷左右摇晃脑袋,“阿敛哥哥阿敛哥哥阿敛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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