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高台十四
“我……我不记得了。”宋矜轻声说。
沈君诚的视线落在眼前的女郎身上, 她微微低垂着眼睑,神情有些惘然。
确实和小时候区别太大了。
他还记得,那年牵着纸鸢的小表妹。
风吹得苔绿的裙摆扬起, 她仰起白生生的脸笑,乌黑瞳仁里满是恣意鲜活的神采。
“不记得也好。”沈君诚下意识放温和了语调, “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何况, 你也没什么事。”
宋矜抿唇道:“也是。”
话是如此, 她仍有些心不在焉。
沈君诚能猜到姨父姨母为什么不告诉她, 此时说漏了嘴,不由有些愧疚,因而道:“那些贼人已经被惩治了。”
“不说这些了。”宋矜回过神来, 弯腰为令令揩掉眼角的泪水,“早些回去,回头再给你买兔儿, 好不好?”
她语调温柔,眼神平和。
不止是令令被她安抚得止住了眼泪,连沈君诚都心下微颤, 下意识移开了目光。
回家后,沈赵氏听说了今日的事情, 也后怕不已。
剩下的几日,便不许令令出门了。
宋矜给姨母诊了脉, 见她身子确实在好转, 也松了口气, 又寄信回京安抚担忧的母亲。
时间一晃便到了三月。
沈赵氏病情彻底好转, 宋矜思考着请辞。
反倒是姨母先开口,“你表兄下半年便要上京赴秋闱, 本也要去京都的。如今你要去,孤身一个女儿家,我也放不下心,不如便让他早些去京都准备,一路与你作伴。”
“现在还早……何况,表兄未必愿意。”宋矜一愣。
姨母轻笑起来,温声道:“他若是不愿意,我做什么要与你说?”
宋矜觉得有些奇怪,“身处异乡,到底没有在家里备考来得好,我不好耽搁表兄备考。”
“这有什么?”沈赵氏握住宋矜的手,“你觉着你表兄为人如何?”
宋矜心下不解,只好道:“表兄仪态从容大方,行事更是进退有度,瞧着是位君子。”
“既然信得过他,那便让他送你。”沈赵氏道。
宋矜还要再推脱,眼前的人却又低低咳嗽起来,握着宋矜的手说:“辰州多匪患,也是我疏忽,你来时没有让君诚去接你。此时回去,千万听我的话,否则姨母担心不过。”
不得已,宋矜只好答应。
辞别姨母那日,令令将自己珍藏的九连环拿出来给宋矜,红着眼眶送了一路。
道旁花发。
宋矜坐在马车内,翻看从沈君诚那借过来的邸报。
不光是新政出现了问题。
河东节度使裴农被天子密诏进京,暗中斩杀,致使西北被狄人趁虚而入攻下三城。
这两件事,都被归咎到谢敛身上-
暮春时节,京都坊市外落花如雪。
马车停靠在谢家门前,谢敛掀帘下车,远处便冲出一道漆黑的身影,手持雪刃扑过来。
谢敛反应很快。
他闪身避开,扣住对方握刀的手。
对方用尽全身力气,拔下腰间一截匕首,趁其不备刺向谢敛。噗嗤一声钝响,鲜血溢出。
“佞臣当死!”对方嘶哑喊。
田二郎跳下马车,一脚踹开刺客,疾步赶上前扶住谢敛。谢敛面色微微泛白,拨开他的手,只沉声道:“抓人。”
“是。”田二郎只好道。
看热闹的百姓很快聚拢过来。
瞧见谢敛受伤,彼此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私下里议论纷纷。
谢敛充耳不闻。
他抬眼看向赶过来的官差,交代道:“都抓起来,若是找不出背后的人,明日就不必上值了。”
此话一出,众人都安静下来。
哭爹的哭爹,喊娘的喊娘。
平白无故进了牢狱,最少也少不得一顿板子。再说了,他们得罪的是谁?是谢敛这个奸臣,怎么也不可能让他们好过。
官差们连忙上前,一个不落地将在场所有人都扣押起来。先前还幸灾乐祸的人,顿时哭丧着脸,想尽办法说好话。
然而官差们哪敢不听谢敛的话?
那位可是朝中的吏部尚书兼阁臣,任免不是他一句话的事儿?
田二郎手里抓着个人,还要随官差们回去陈述看见了些什么,不得不眼见着谢敛自个儿进了屋。
青年走得不快,仪态一如既往地端正。
但或许是因为忙碌,谢敛瘦得几乎见骨,被暖熏熏的春风一吹,都有些形销骨立的意味。
不知道为什么,田二郎有些说不出来的心下酸涩。
这些日子,谢敛不仅在朝堂上被人连日弹劾,出来只要稍稍露面,便有不要命的人寻晦气。
反对新政的人越来越多,上街游行示威也是有的。
至于明嘲暗讽的诗文,更是传得沸沸扬扬,恨不得撂到谢敛脸上来。
尤其是前些日子。
陛下自作主张将裴农召回京都,直接把人给杀了。
消息前脚传出来,后脚边关便被狄人攻破。陛下不敢担责,将这事儿又往谢敛身上一推,说是谢敛交出裴农与太后联络的密信,称裴农意图谋反。
这一茬被归结到谢敛身上,民愤彻底被点燃。
如今出一次门,便像是过街老鼠似的。
田二郎不知道谢敛是怎么想的,但他作为一个旁观者,尚且觉得十分憋屈!
田二郎叹了口气,收回目光。
谢敛的背影消失在门内。
他走得不快,鲜血染红衣袍,鲜血顺着衣摆淅淅沥沥滴落。谢敛眉间微蹙,眼底却没什么情绪,只抬眼看向墙外的杨柳。
宋矜离开京都时,杨柳才初初冒芽。
如今柳丝如绵,翠绿一片。
谢敛不觉仰身,折下一截杨柳。风吹得柳丝摇晃,拂过青年微蹙的眉眼,他眼底才溢出一丝暗色。
将杨柳枝贡在案上。
谢敛摊开手边的卷宗,一一查看。
自从宋矜走后,这宅院越发安静。不知过了多久,谢敛下意识抬眼看向案上的杨柳枝,微微垂眼。
他既然放了她走,就不该后悔。
谢含之不是个君子。
但他在她面前装了几次,便该装好。
这念头盘旋在他心口,几度沉浮,不觉深吸一口气。腰间的伤口并未包扎,又渗出血来,谢敛并未理会。
一直到月上柳梢头。
屋外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
门被哐地推开,田二郎面上仍带着喜色,高声说道:“郎君,宋娘子回京了!”
谢敛手里的笔啪地落在了地上,裂成两节。
他缓缓抬眼朝田二郎看去。
“什么?”谢敛问。
“宋娘子,宋娘子回京都了。”田二郎喜笑颜开,挽起袖子过来拉谢敛,“去宋家吃口茶?”
这一拉,田二郎摸到满袖子的血迹。
他这才察觉到,谢敛面色苍白得有些过分,腰间的伤口也没有包扎过。
若说别人都觉得谢敛是借新政掌权的佞臣。
田二郎是不信的。
他从岭南时便跟着谢敛,见惯了他事必躬亲,处处用心。若说奸佞能做到这样,还要忠臣做什么?
“那些人……”田二郎想宽慰谢敛两句,却不知道怎么劝,“要么,去瞧瞧宋娘子?”
若是宋娘子在就好了。
田二郎忍不住想。
但话又说回来,照谢先生这不吭声的性子,恐怕是不会去的……田二郎绞尽脑汁,想要找个不得不去的借口。
“好。”谢敛道。
“……诶?”田二郎缓过神来,不敢置信看了谢敛一眼,“那,那带些什么?”
谢敛道:“随你。”
不等田二郎再说话,又道:“若是挑不好,今年一年的月银都不要领了。”
包扎完毕,田二郎也准备好了礼品。
一面赶马车,一面思考都和离了,该找个什么借口才好意思上门……
马车停在宋家门前。
谢敛上前叩门,不多时屋内响起脚步声。
他藏在袖中的手微微一颤,心脏发紧,连带着伤口也隐隐作痛。谢敛略微抿紧苍白的唇,漆黑的眼朝前望去。
门咯吱一声,开门的是个青年男子。
对方撞入谢敛眸中,也是微微一愣。
谢敛在对方开口前,借着微弱火光,不动声色往屋内看去,冷声问道:“你是?”
因为对方的转客为主,沈君诚慢了半拍才道:“我是这家的外侄儿,姓沈,你深夜造访是来找谁?”
谢敛道:“我来拜见岳母。”
“深夜拜访岳母?”沈君诚挑眉,上下打量谢敛。
谢敛沉默片刻,淡淡道:“自然是为了来接我娘子归家,劳烦,引我进去见沅娘。”
沈君诚一张脸沉下去。
他既不答应谢敛,也没有关门。
屋内响起声响,便见宋矜擎烛出来。女郎披着褙子,长发随意低绾,眉眼被灯烛照亮,眼波盈盈。
瞧见谢敛,她手里的烛火一颤。
宋矜轻声道:“谢先生?”
她快步走上前来,瞧着他打量了一会儿,又问:“你怎么来了?”
见谢敛不说话,田二郎连忙提着东西上前。他一股脑挤开沈君诚,把东西放下来,说道:“这不是不放心你,过来瞧瞧你么?”
他自觉待在这里不妥,放下东西就走。
谢敛看向沈君诚,说道:“城中有几处上好的客栈,我代沅娘带你过去。”
沈君诚似笑非笑看向眼前的人,“想必这位便是谢阁老。”
谢敛连眼都没有抬。
只问:“不送表兄出去安歇么?”
“天色太晚了,明日再送表兄去租住的宅院,今日来不及打扫。”宋矜看了一眼沈君诚,轻声道,“先生何必咄咄逼人。”
谢敛豁然抬眼。
他漆黑的眸子里情绪不明,语调有些沉,“我既然来了,送他一程也简单。”
沈君诚打量两人,想了想,说道:“也罢,那我自己去找客栈便行,不劳烦谢大人。”
“不必。”宋矜当然没有这样的待客道理,“表兄今夜宿在我家便是,此时天色太晚了,客栈未必还接客。”
沈君诚没说话,看了谢敛一眼。
宋矜也看向谢敛,“天色不早,谢先生早些回去吧。”
谢敛蹙眉不语。
“我明日再来。”沈君诚深深看了谢敛一眼,转身径直往外走去,“今夜便不叨扰了。”
顿时间,门口便只剩下两人。
宋矜看他一眼,“先生早些回去。”
谢敛扣住她的手腕,忽然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我……”宋矜想起临行前母亲的叮嘱,回头看向谢敛,“你以为我不会回京都?”
谢敛不吭声,似乎默认了。
夜风吹得烛火呼呼作响,他深邃的眉眼藏在黑暗中。
若是她远离京都,待在姨母身边,便自然而然避开了京都的风波。但与此同时,她也和谢敛彻底不会见面。
宋矜知道,但她又回来了。
“你不要多想。”宋矜侧过身去,想要转身进去,“我放心不下母亲和阿弟。”
谢敛没有松手。
他紧紧扣着宋矜的手腕。
宋矜不得已顿住脚步,仰面看向谢敛。两人之间隔得很近,近得仿佛没有和离的时候。
但宋矜知道,覆水难收。
她是宋家的女儿。
父兄的案子横亘在两人之间,对谁都不好。
宋矜狠下心,道:“我与先生已经不是夫妻,深夜不便相见,还请先生早些回去,免得旁人猜忌。”
“谁会猜忌?”谢敛凝目看向她,眉蹙起,“你的表兄?”
宋矜道:“谢先生!”
谢敛立在灯影下,只是瞧着她。不知过了多久,他往前走了一步,轻声问:“我记得你说,和离之后想要去京郊静养。”
“是。”宋矜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既然要静养,便不要和旁人议……”他忽然低垂了浓长的眼睫,藏住了漆黑眸子,耳尾仿佛渗出赧红,“便不要和旁人议亲。”
宋矜全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她下意识抬眸朝他看去。
青年面色苍白,眉眼漆黑,清正的骨相在明灭灯影下格外清晰。短短一月,他似乎憔悴了不少。
宋矜心下一软,温声道:“为什么?”
她明知道谢敛不会说。
宋矜想,谢敛真是聪明。
不过是一面之缘,就能看出沈君诚想与她议亲。
“你总是这么聪明。”谢敛却忽然这样赞她,不觉松开了握着她的手,目光如水般温和起来,“沅娘,你若总是这样追问,我们又要不欢而散了。”
向岐山一
“先生吃口热茶吧。”宋矜将他的话听了进去。
谢敛接过茶水, 沉默地端着茶盏。
宋矜很少瞧见他这么不自在的时候,青年搁下手里的茶盏,掀起眼帘朝她看来, “京都流言甚嚣尘上,我不放心, 便过来看一眼你。”
皇陵案重新被提, 确实有人找上门来。
但这么久了, 宋矜和母亲早已习惯, 倒是应付得过来。
“我一切都好。”宋矜道。
谢敛坐在灯下, 浓睫低垂。
略安静了会儿,从袖中取出一叠银票和地契。
“当日你走得急,我没来得及将东西给你。”谢敛微微仰起面, 视线落在宋矜肩头,语调温和,“若是日后有难处, 也来找我。”
宋矜一愣。
他深夜前来,就是为了给她这些?
她心情说不出来的复杂,只觉得谢敛未免待她太好了些。
分明她提出和离, 就是为了与他划清界限。
“不必。”宋矜没有接过,她知道谢敛不收受贿赂, 这些银钱恐怕是他的全部的家产了,“我不缺钱, 若真遇到了难事, 自然也会去找你。”
谢敛没有说话。
他将东西搁在桌案上, 起身往外去了。
宋矜连忙拿起来去追, 对方走得有些快,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竟然觉得谢敛身形有些踉跄。
远处的田二郎连忙冒出来,扶住谢敛。
谢敛撩起衣摆上马车,回头看她一眼,“回去。”
夜风吹得他衣袂微扬,苍白面容不见血色,尤为孤清。谢敛收回了目光,很快进了马车,田二郎赶车离去。
宋矜下意识低头看手里的银票和地契。
她忍不住蹙了蹙眉。
不过,有了这些银钱,去找父亲生前接触过的人调查便容易多了。宋矜收回心神,将东西装好,又将这事告知了母亲。
接下来几日,她便奔走在京中各处坊市。
联络当年在父亲手下做事或是有来往的工匠、小吏、商人。
与此同时,一则消息传到八百里加急传到京都。一经传开,便入水溅油锅,朝野上下一片愤怒。
狄人诈降,坑杀了边关十万大军。
归咎其原因,都是因为镇守河东的节度使被密诏入京,惨遭斩杀。没有了这裴农和十万大军,狄人趁机长驱直入,攻入京都都未必不可能!
傅府。
首辅傅也平已经病了许久。
听到从河东传来的消息,呛咳着从病榻上坐起身,命侍女为自己更衣,要即刻进宫去见陛下。
其余人早已守在傅府外,一见傅也平出来,连忙一道前往皇宫去。
春三月的汴京城,本该是极其热闹的。
但百姓们听闻了河东传回的消息,皆面色哀戚,甚至有人当街嚎啕大哭。
傅也平披着厚厚的氅衣,闭眼将帘子放下来。
车外骑马的官员们也纷纷掩面,不欲多看。
等到了宫内,赵简一早坐在书房内,面色惨白。一见傅也平,他猛地站起来,复又跌坐下去。
傅也平上前道:“陛下,请革职谢敛,以平民愤!”
身后诸位言官纷纷上前,附和。
“这,这也不是全怪谢敛……”赵简本就心虚,自然话的声音不大,“辅臣先坐,还是以河东的战事为紧。”
一旦谢敛被革职,他岂不是成了傅也平手里的傀儡皇帝?
赵简眉头深蹙。
说什么,他也不能答应。
“何况如今新政也全赖谢敛操持,正在紧要关头,万不可出岔子。”赵简的语气镇定起来,转而问,“眼下河东调谁去坐镇为好?”
傅也平提高了声音,“陛下,没有兵了,十万大军葬身在狄人的地盘。纵然有良将,此刻奔赴前线,如何应对?”
这话驳得赵简哑口无言,背后发冷。
还不待他想出如何说,傅也平便略一招手。赵辰京从他身后上前,呈出袖中的册子,交到赵简手中来。
“新政哪里是为百姓衡量田地,分明是将田地收归士绅……”傅也平冷冷凝视着眼前的帝王,“这么多流民,纵然没有人上京都敲响登闻鼓,也迟早会造反闹事。”
赵简翻看手中册子,冷汗涔涔。
他全然没料到事态会发生到如此地步。
“陛下想保谢敛,可曾想过,一旦出岔子,帝王便要承受天下万民的怨愤?”
“纵然陛下愿意承担,可陛下承担得住吗?”
赵简被问得一言不发,沉默捏紧手中的册子。他的皇位本就坐得岌岌可危,若是再出乱子,恐怕就有的是人趁机将他扯下来。
尤其是……
杀裴农,本就是他听信了太后的话。
谢敛是怎么说的?
他说,让他小心太后,可他却又可笑地信任了自己的母亲,铸成了这样一场大错!
“陛下,无论是被新政害到流离失所的百姓,还是十万大军的家人,都需要一个安抚和交代。”傅也平道。
能做这个交代的人,除了他这个帝王。
便是风口浪尖上的谢敛。
赵简心头大震。
他曾因为自己的错误决定,将谢敛推出去过一次。但眼下,仿佛这又是唯一的选择,他只能这么选……
赵简沉默良久,方道:“好。”-
谢敛看完河东传来的消息,抬眸朝窗外看去。宫阙斗拱飞檐,金黄的琉璃瓦在日光下折射出璀璨的色彩。
甚至不用等,他也知道那位耳根子软的陛下,又要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来。
他吃了口茶。
埋头继续翻看各处有关新政的进度报告。
直到暮色微沉,值房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谢敛抬手点亮烛火,借着火光瞧见守在门口的赵简,淡淡道:“陛下。”
赵简肩头一颤。
他勉强挤出笑,“老师,还在忙?”
谢敛搁下笔,也笑问:“陛下可是有急事要找臣?”
他语调沉静徐缓,可眼里殊无笑意。
“朕确实……”赵简小心坐在侧首的位置,觑着谢敛的脸色,“朝堂上都希望老师能暂时卸下职务,我答应了。”
谢敛全然不意外。
他合上手里的纸页,只问:“既然陛下已经答应了,又来我这里做什么?”
赵简轻声道:“朕愧对老师的扶持。”
“陛下愧对的不是臣。”谢敛将案上半人高的案卷都收入柜子,目光如炬,“是为了新政夙兴夜寐的无数官吏,是已然分到田地却空欢喜一场的无辜百姓!”
暮春夜晚的风仍有些冷。
吹得谢敛手中烛火明灭跳跃,几乎要熄灭。
赵简心口梗得厉害,几乎说不出来话。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他只是想要保全自己罢了,若是他连自己都保全不了,还有谁支持他的新政?
“是,朕愧对这些人。”赵简还是顺着谢敛的话说。
谢敛只淡淡看着他。
像是无动于衷。
“朕送老师一程。”赵简又说。
谢敛起身朝外,“不必。”
守在门口的小太监连忙上前掌灯,谢敛却接过对方手里的灯笼,径直朝外而去。他行走在夜幕中,很快融入黑暗中。
谢敛没有回家,反而是策马往京郊外而去。
田二郎听了消息,沉默跟在谢敛身后。
春三月的京郊,已然青山层叠。
道旁田地青葱一片,犹有提着风灯的农人行走在农埂上,查看稻田里水量是否合宜。
几年前,这一片肥沃的田地,还是城中士绅所属。
佃农们对待别人的田地,当然不如对自己的田地尽心,毕竟大半收成都是别人的。
一旦新政叫停。
这些田地,就会重新回到士绅手中。
农人治理田地是最辛劳的,早起晚归,面朝黄土背朝天。穿行在满是蚂蟥的泥地里,耗尽全身力气,也就是为了图一季收成。
忙了一春日日夜夜的心血,也将化为乌有。
田二郎觉得可惜。
“有人钻政策漏洞,也是难免的事。”田二郎想不明白,为什么朝廷不肯及时改正,反而忽然要叫停,“再说了,岭南的新政令朝廷多了那么多税款,难道还不足以说明,新政是好事吗?”
谢敛饮马河边,没有说话。
他调转马头,重新回城而去。
汴京城不设宵禁,夜里仍旧灯火通明。穿过热闹的长街,谢敛一眼便瞧见瓦子里并肩而行的两人,他下意识收紧缰绳。
马匹嘶鸣一声,引得众人朝他看来。
谢敛的视线穿过人群,落在宋矜和沈君诚身上。两人没有察觉到谢敛,仍在灯下说话,且宋矜面上含着清浅的笑意。
田二郎也瞧见了宋矜。
略一思忖,他问道:“过去与宋娘子打个招呼?”
谢敛略略低垂眼睑,漫不经心收回目光,转头道:“不必了。”
他说完,便拨马上前去。
“宋娘子看过来了!”田二郎惊喜地对远处招了招手,没有跟上谢敛,“左右无事,看会儿灯吧。”
宋矜瞧见对自己打招呼的田二,也微微一笑。
沈君诚穿过人群,上前对谢敛行了个礼,“谢大人,好巧。”
谢敛翻身下马,淡瞧他一眼,点头示意。他的视线便又不着痕迹落在宋矜身上,瞧见女郎唇边含着笑,像是心情不错的模样,眸子便又深了几分。
“来看灯?”谢敛问。
宋矜抿唇道:“来听说书,瞧见灯笼好看,便多看了会儿。”
沈君诚也说:“表妹忙了好几日,带她出来散散心。”
两人面上都带着笑,并肩而立,瞧着倒像是一双璧人。谢敛不着痕迹移开目光,却又往前一步,隔在两人间对宋矜道:“既然瞧见了,有些话要与你单独说。”
宋矜微怔:“什么……”
她想了想,又说:“这里人不多,直接说吧。”
总归又没有旁人。
“不大妥当。”谢敛看向田二郎,见后者去与沈君诚搭话,才低声道,“去茶楼上。”
宋矜点点头,跟在他身后。
这里人挤人,谢敛便走在前头护着她。
饶是如此,宋矜也猝不及防被摊子上的架子戳到。她猝不及防,身形一晃,斜刺里便伸出一只手,将她拉入怀中。
扑面而来的苏合香气。
谢敛微凉的体温裹挟在春风里,扑向她。
“小心。”他低低。
宋矜猝不及防撞入他眼中,微微一怔。
她觉得谢敛的面色瞧着比前几日更苍白了些,清癯沉默,像是周身已被风雪磋磨掉了一层似的。
“谢先生。”她不觉出声。
谢敛垂睫看她。
他眼底倒映出她的影子,漆黑的眼很认真。饶是他什么话也没说,就这么站在她身前,也显得很可靠。
若是往日,宋矜也许会鼓起勇气牵住他的手。
但两人已经和离了。
她跟在他身后,沉默一路。
茶楼内的包间内倒是安静,谢敛给她倒了一盏茶,直接道:“这些日子,不要再去查与皇陵案有关的事。”
宋矜一愣,不明所以。
她前些日子才查到一些蛛丝马迹……
“为何?”她问。
谢敛道:“不到时机。”
宋矜点了点头。
听着说书先生的声音,她也轻声问:“先生最近可好?”
谢敛扶着茶盏,面上没什么波澜。他沉默了片刻,只道:“一切都好,不必管京都的传言。”
京都频频在传新政出了问题,宋矜免不了担心。
何况,今日到京都的消息,也不少人传言都是因为谢敛导致的……她私心里是不信的,但也忍不住担心。
若真是与谢敛有关,恐怕要担责。
但他既然这么说,她也不得不道:“那便好。”
谢敛略微低垂了眼睫,瞧不清眼底都有些什么情绪。
两人走出茶楼时,前方有人策马而来。何镂翻身下马,取出令牌,当着众人的面道:“谢大人,本官奉命行事。”
他的声音不大,然而架势却早已惊得众人围过来。
何况,京都的谢大人除了谢敛,还能有谁?
今日河东的消息一传过来,众人议论得最多的,出了裴农便是谢敛。若不是谢敛进献谗言,裴农便不会死,十万大军便不会葬身沙场。
人群围得越来越多。
何镂却才慢悠悠道:“既已革职,请谢大人脱去官帽官服,给我带回去交差。”
宋矜下意识皱起眉。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脱去官服?
朝廷即便是要革谢敛的职,也不该让何镂这样做。这和故意羞辱谢敛,有什么区别?
向岐山二
围堵的人群骤然间热闹起来。
谢敛这样的奸臣被革职, 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何况,还有这么一出戏码可看。
街上的人仿佛都忘记了自己要做的事,议论纷纷。
全是看戏的姿态。
宋矜下意识看向谢敛。
谢敛面色如常, 漆黑沉寂的眸微抬,“是交陛下的差, 还是赵掌印?”
这话问得何镂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他有些许恼怒地看了谢敛一眼, 才说:“赵掌印传达的, 一向是陛下的意思。”
这话就是赵简默认了的意思。
谢敛并不意外, 讽道:“是么?”
“某倒是不知道,何大人是听命于陛下,还是赵掌印。”
“你!”何镂快步上前, 按住腰间的刀鞘,冷声,“本官奉皇命行事, 岂容你如此放肆!”
随着何镂的话,他身后官兵抽出腰间佩刀。
在满街灯火映照下,霎时间寒光凛冽。
就连看戏的百姓, 也纷纷后退。
见状,何镂扯唇一笑, 上下打量谢敛,“谢大人若是不便, 本官可以帮你将这些卸下来。”
他说完, 不着痕迹看宋矜一眼。
眼底溢出兴味来。
谢敛信步往前, 绯衣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青年眸子漆黑, 面容沉静,只淡睨看了何镂一眼, 似乎并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不必如此试探我的底线。”
他眸光冷而沉,带着上位者独有的威压。
只一眼,便令众人安静下来。
“若不这样,那谢大人还以为我来做什么?”何镂却突兀地笑出声来,压低了嗓音,“谢大人该是能屈能伸才是,这该不会,就是你的底线了吧。”
围观的百姓们兴奋起来,议论纷纷。
能看到谢敛这个大奸臣吃瘪,总是极好的。
“何大人还真是小人之心,”说话的是谢敛身后的女郎,她缓步上前,清凌凌的眸子不闪不避对上何镂,“度君子之腹。”
“宋娘子。”何镂的脸沉下来。
宋矜反问:“国朝法度森严,恐怕没有哪条要求官吏随意更脱官服的吧?”
何镂不说话。
宋矜提高了嗓音,字字清晰,“还是说,何大人为了折辱谢先生,竟要将国朝的体面弃之不顾?在何大人与诸位心中,折辱一人,倒比天下家国还重要了。”
这话问得何镂哑口无言。
就连方才嬉笑看戏的百姓,也有些无措。
这样做固然能折辱谢敛不错,但若是传出去,倒是丢朝廷的脸面。若是这样的事情真发生了,他们耻笑谢敛之余,恐怕也对朝廷失去了本有的尊重。
“宋娘子好口才。”何镂皮笑肉不笑。
宋矜反唇相讥:“比不上何大人。”
何镂微微眯眼,打量眼前的宋矜。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在两年前,她还是一副羞怯扭捏的姿态。既不敢大大方方拒绝他,也做不到卑躬屈膝讨好于他。
时间一晃而过,如今她倒是长进了不少。
就这么坦然立在众人满是恶意的目光下,姿态从容,却仿佛能窥见其中倔强的风骨。
甚至已经能挡在谢敛面前了。
“走。”
何镂抬手示意,回头朝宋矜笑得意味深长,“即便本官不为难谢大人,如今恐怕,天底下有的是人与谢大人为敌。”
话音一落,他身后官兵褪去。
人群当中便传来一阵哭天喊地的哀嚎。
为首开道的,是几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颤颤巍巍。他们拄着拐杖,额头系着麻布条,身后跟着的所有人皆是一身素白缟衣,面容沉痛愤恨。
“你就是谢敛?”
“就是你进献谗言,害死了我那戍边多年的儿子……”
“十万大军葬身边关,连尸骨都埋在狄人的地盘。我的儿子离家数年,到头来,连尸骨都不能替他收敛,谢敛,你竟只被革职。”
“……”
老人声调嘶哑,模糊的字词淹没在哽咽声里。
雪白纸幡被夜风吹动,窸窣作响,随着纷纷扬扬的纸钱漫天飞扬。
他们先是声声质问,到了后来,化作或嚎啕或抽噎的哭泣。连原只是看戏的路人,也忍不住以袖拭泪,都为葬身边关的十万人子难过。
哪个孩子不是被全家视作希望,千娇百宠地盼大。
可足足十万人,十万个家庭的孩子,就这么因为朝堂争斗埋骨沙场。
看着这样的画面,宋矜蹙紧了眉。
谢敛上前一步,对沈君诚道:“劳烦,将宋娘子送回去。”
得了沈君诚的答应后,他方才对宋矜颔首示意。
宋矜仿佛想说些什么,沈君诚率先取来帷帽,低声道:“这里人多眼杂,有什么话也不好说,还是先回去安歇吧。”
目送沈君诚带走宋矜,谢敛才抬步上前。
皂靴踩过满地白森森的纸钱,广袖衣摆掠过纸幡,蹭出令人脊冷的窸窣声响。青年目不斜视,像是这些压抑的哭嚎不存在一般。
他就这么穿行而过。
仿佛自己与一切毫无关系。
连脊背都未曾压低一寸。
原本在哭泣的男女老少,以及围观百姓,都忍不住愤慨起来。他们为国尽忠的儿子死了,为天下人戍边的将士死了,对谢敛这样高居朝堂的文官来说,竟如此不值一提。
他们愤慨地挤上前去。
大声痛骂起谢敛、朝廷。
听着声声辱骂和啼哭,田二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勉强跟在谢敛身后,抬眼偷看谢敛一眼,见对方面色不见丝毫波动。
谢敛的心肠难道是铁做的不成?
田二郎心中暗暗想。
谢敛走得很快,翻身上马。
他一夹马腹,扬鞭催马,扬起的马蹄险些踩踏到人。
底下不怕死的人都闪躲几步,剩下几个不怕死的老人家仍在哭天抢地。谢敛看向那几个老人家,眉眼微敛,仿佛透着淡淡的怜悯,“边关要乱了,若京都也乱起来,天下恐怕不能长久。”
这话叫在场的人微微一愣,随即心中恐惧起来。
兴许……兴许谢敛说得不错。
但那又如何呢?
京都不能乱,他们就该放下对谢敛的仇恨吗?朝野上下争权夺利的百官会停止彼此攻讦吗?
众人内心复杂。
口中的辱骂仍不停休。
谢敛却并未理会这些人,催马穿过人潮。
等到抵达谢家时,天色已经极其完了,两人更是被挤得十分狼狈,却不料谢家门外还等着秦念。
此时天色很晚了,四下漆黑。
她站在檐下,身后只跟着个怯生生的丫鬟。
谢敛一见秦念,便道:“回去。”
秦念却仰起脸来,“我有重要的话与阿兄讲。”
“我与你没什么说的。”谢敛道。
秦念抓住谢敛的袖子,死皮赖脸不肯走了,“无论怎么说,我都是你的妹妹。有些话,我不与你说,便没有人能与你说……”
“松手。”
秦念没有松手,“我不。”
谢敛瞧着眼前的秦念,目光有些不易察觉的疲惫。
秦念却如小时候那样,小心翼翼地摇一摇谢敛的袖子,撒娇道:“阿兄,我带了自己做的饭菜,你与我吃一顿饭,我将话说给你听了就走。”
田二郎知道两人的情分。
当年秦既白说是收谢敛做学生,实则说是收养也不为过,不光是师徒之情,更是救命之恩。
对待秦念这个恩人的女儿,谢敛只怕永远是理亏歉疚的。
他连忙道:“郎君正未曾用过饭,秦娘子来得正巧。”
“这可是我亲手做的!”秦念强调了一句,又扬起脸笑起来,“总归我们是亲人,阿兄不要如此防备我,我只是担心阿兄。”
田二郎连忙接过秦念手里的食盒。
一面推搡谢敛一把,笑着说道:“我去取坛果子酒来。”
谢敛淡淡看了秦念一眼,不辨喜怒。
秦念将饭菜摆好,给谢敛倒了一盏果子酒。
她似乎有些紧张,小心将果酒递给谢敛,盯着酒水道:“今日的事情,我听说了。”
“朝野上的事,你不需要这么上心。”
谢敛抬眼看了她一眼,这目光带着敲打,令秦念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后背有些发冷。
“我只是想问一问阿兄。”秦念鼓起勇气般地看向谢敛,杏子眸里倒映着水光,“你从前在翠微书院读书的时候,和岑五哥、章四哥交情那般好,我还见你们畅谈仕途志向,如今却……却……”
谢敛垂眸,看着手里的酒水。
清澈的酒液倒映出他漆黑的眸子。
“却怎么?”谢敛淡声。
秦念一狠心,道:“阿兄,那是十万大军!十万的人命,不单单是一个数字。还有新政,你的新政就是为了给有钱人大开方便之门,饿死无辜百姓吗?”
谢敛抬手要喝手里的酒。
秦念握住他的手腕,“你回答我!”
“你心里既然有了答案,还来问我做什么?”
谢敛嗓音平静得可怕,漆黑的眸子若深渊般沉冷,只这么静静瞧着她,便像是洞穿了她内心最偏激阴暗的猜测。
秦念愣了片刻,泪水从明澈的杏子眼滑落,溅落在桌案上。
她举起手里的酒盏,与谢敛的酒盏一碰。
“好。”
秦念喝了这盏酒,谢敛却并没有喝。
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握着酒盏,低垂着浓长的眼睫,漆黑眼底浮沉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兄。”
秦念没由来一阵紧张。
谢敛掀起眼帘朝她看过来,问道:“怎么了?”
秦念的视线落在他手里的酒盏上。
“你这样喜形于色,落在别人眼里,是最好用不过的棋子。”谢敛搁下酒盏,像是谆谆善诱的宽厚兄长,“单单是下药,手便抖成这样,别人自然也能看出异常。”
秦念哐地一下子站起来,险些掀翻了桌子。
她慌慌张张看谢敛,“我……”
谢敛瞧着她,问:“是傅琼音?”
秦念不知所措。
恰这时候,风带得屋内烛火一晃,门便骤然被人推开。
人影一晃闯入屋内,却是秦念的“丫鬟”手持匕首,径直对着谢敛刺来。
秦念在触到“丫鬟”的目光时,精神一凛,下意识伸手将谢敛推了一把。谢敛猝不及防,原本要躲开的动作硬生生被打断,下肋撞向匕首。
噗呲一声钝响,“丫鬟”摁住谢敛的肩膀。
他冷笑着贴到谢敛耳边,道:“谢含之,不杀我,你后悔了吗?”
谢敛忍痛抬眼,瞧见一张熟悉的脸。
是傅澄江。
“阿念。”谢敛冷声道。
秦念瞧见谢敛满身的血,怔忪不知所措。
傅澄江却将手里的匕首又往下几寸,“这匕首上淬了毒,你下去给岑兄,给枉死的十万大军道歉吧!”
门被人一脚踢开,田二郎冲过来掀翻傅澄江,将人摁在地上对脸几拳。这会儿秦念终于缓过神来,尖叫一声,扑上前来捂谢敛的伤口。
谢敛拨开秦念的手,冷声道:“放开。”
秦念听见兄长的命令,下意识听话松开手。
这会儿田二郎已经将傅澄江捆了起来,瞧见谢敛身上的伤,也有些慌了神。他看看地上的傅澄江,又看看秦念,最终讪讪道:“谢先生……”
“都关起来。”谢敛道。
“去请个靠得住的大夫,消息不要走漏出去。”
有了谢敛的话,田二郎才找到主心骨。
他瞧着秦念一会儿,找来一条软些的带子将秦念双手捆住,扛一个牵一个关入耳房,这才冲出去找大夫。
田二郎的脚步远去。
屋内灯火被洞开的风吹得几近熄灭。
外头传来喧哗,马蹄声响彻汴京长街之中。有小吏敲响锣鼓,宣告刚刚从朝廷颁布下来的新法令,惊得家家户户窗户开合。
“衡田制禁行!其下一百二十三条律法,今日一并废除!”
谢敛的意识有些模糊,他下意识去扶桌案,却扶了个空。身体骤然失去平衡,往地上摔去时撞到了前些日子的伤口,他被疼意抽走最后一丝意识。
谢敛陷入梦中。
年少时,他在开满紫藤的窗内临帖。
书案上放着欧阳询的帖子,角落里是一卷稚嫩的练字纸,笔触瞧着是个小女孩的。谢敛练字练得很专注,浑然不觉得枯燥,但窗外的喧哗还是令他掀起眼帘。
“你这是什么个下法?”着黑襕袍的中年人蹙起眉。
他对面着白绢长衫的儒士大笑起来,拈子落下,方得意道:“自然是我新琢磨出来的新法子,总该甘拜下风了吧?”
坐在两侧的是一对父女。
父亲着湖水蓝苏罗道袍,拈着修剪得当的须髯笑,“秦兄向来有新意,只是遇到了永怡,恐怕不会放你这一马。”
小女孩梳着丱发,径直走到面容严肃古板的黑衣中年人面前,拈起一粒黑子落下去。
“这样,以秦叔叔的新法子破了,岂不好?”
原本笑得潇洒豪放的白衣儒士一愣,忽然拊掌赞叹,挤眉弄眼道:“敬衍的小女儿果然机敏,永怡,你活了一把年纪,倒要向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学。”
黑衣中年人瞪了秦既白一眼。
虽是板着一张脸,却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也夸道:“这孩子灵动天成。”
“若是如今的政令也能改一改……”秦既白一撩雪白的衣摆,随便坐在小杌子上剥松子,像是信口提起,“也不至于有这么多世家豪族,钻着律法的漏子,赚得盆满钵满。”
章永怡不赞同地看了秦既白一眼。
“朝廷法度,岂能朝令夕改?律法都是总结了前朝过失,由高祖皇帝令百官斟酌定下的,若是随意更改,百姓岂能信服?”
秦既白丢下松子壳,便要辩论。
一旁温文尔雅的蓝衣父亲摆了摆手,劝和道:“律法是不能随意更改,改了未免显得朝廷儿戏,且又不利于百姓达成共识。但若是有更好的政策,不改岂不是迂腐守旧了?”
秦既白当即点了点头。
章永怡略作思索,也颔首示意。
“改与不改,都有道理。”小女孩摊开手找秦既白要松子吃,摇晃着脑袋,“最难的是怎么改,若没有秦叔叔新想出的法子,我也无法再反回来吃秦叔叔的棋。”
听到这句童言稚语,三人皆是一愣。
随即,秦既白笑着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倒不如一个四岁的孩子机灵。”
宋敬衍行云流水地给几人倒了茶,又说:“想一想去改确实简单,但若真要改,不但要参考前朝过失,又要针对当今时宜,确实不简单。”
“这天底下,有什么简单的事?”章永怡习惯紧蹙的眉舒展开了些,古板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向往,“不试试,怎么知道成不成。”
“我也觉得,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秦既白拍案称好,命随从取来笔墨纸砚,“我对国朝的弊病早看不习惯了,来日若能拜相,我必要干出一番事业!”
宋敬衍含着笑,只是颔首表示赞同。
身侧的小姑娘疑惑看着几个大人,听懂了拜相,连忙高高兴兴道:“秦叔叔一定能大展宏图!”
接过随从的笔墨,秦既白将纸张铺开在棋盘上,一手执笔一手持酒,且喝且写。身侧的两人皆看着他落笔,或此起彼伏地添上一句,或各自垂首冥思苦想。
雪白的纸页铺陈满棋枰,散落满地。
三人却全然没有停止的意思,一条一条的建议被写在纸上,很快便积攒下厚厚一摞。
向岐山三
秦既白写完最后一笔, 抬手抛开手中毛笔,弯腰为两人斟酒。宋敬衍、章永怡与他相视一笑,抬手碰杯, 仰身尽了杯中酒。
“若是有朝一日,我们三人中能在朝中有所作为, 今日商讨出雏形的新政, 可就交到谁的手里了啊!”
听见秦既白如此说, 几人都笑起来, 纷纷起身。
“秦兄既然如此说, 某也立志于此!”
“立志于此。”
谢敛喉结微颤,想要追寻过去。
几人的背影却变得模糊,欢笑声也渐渐远去, 只剩下满地荼蘼的紫藤花。
谢敛下意识伸手。
他脱口而出,唤道:“……老师!”-
宋矜摊开书信,蹙眉看了许久。
她在京中多番探寻, 却始终没有人愿意提供有用的消息。直到今日,才终于有人传信前来,却是要她主动去安南坊去碰面。
先前她也去过好几次安南坊。
拜访了好几家住在那的工匠, 却都不肯与她说些相关的信息。
眼下唯一的线索,若是错过了, 恐怕就要这么错过了。
宋矜将信封装入袖中,却没有急着出门, 先是交代蔡嬷嬷去谢家报个信儿, 这才自己出门去。
因为西北传回的噩耗, 京都街道都仿佛没有往日热闹。
一直行到安南坊, 宋矜下了马车步行过去。
一进坊墙,就能听见屋前屋后传来的哭嚎声。有几户人家门前洒满雪白的纸钱, 挂着招魂幡,显得无比凄清。
宋矜按着信上给的地址找寻过去,敲了敲门,没有人应。
门前门槛上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灰,瞧着像是没有人住的样子,那是谁传过来的信?
她不由警惕起来。
然而,还不等她转身离去,后颈便猛地一痛。
宋矜被砸晕了过去!
等到再次恢复意识,她已经被关在一间房间内。四周满是灰尘,屋内器具散落满地,角落里还堆着高高的柴火。
宋矜挣扎一下,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被绑了起来。
嘴也被人塞住了,无法发声。
被关起的门窗溢进来浓浓的黑烟,几乎是片刻间,火舌便顺着屋檐舔舐进了这间屋子。
掉落的木屑带着火星子,很快点燃角落里的柴火。
宋矜扫视四周,想要设法松开手脚上的绳子,却没有找到可用的物件。她心口砰砰直跳,头晕目眩,被浓烟一呛,连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
这烟灰呛得她只咳嗽,连腰都抬不起来。
更别提找东西解开身上的绳子了。
宋矜甚至分不出神后悔,她挣扎着起身,一下一下试图解开绳子,往通风的窗户旁边挪动。
然而每挣扎一下,便不由自主呛入浓烟。
她几乎没一会儿,便被呛得头晕目眩,浑身力气也被抽干了。
恐怕要死在这里了。
宋矜想。
然而她又咬紧了牙关,继续往窗前挪动。既然这些人想要杀她,那便说明,她所调查的方向是对的,这些匠人中有人知道皇陵案的内情。
否则,他们怎么会这么做?
竟不惜在天子脚下,贸然杀人。
甚至,知道内情的人……或许也在安南坊。既然要除掉她,自然也要除掉知道内情的人。
她不是该死的人。
该死的,是污蔑她阿爹阿兄的人。
宋矜心下不甘。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木门嘭地一声,有人疾步闯入房间。在漆黑的烟雾和跳跃的火光中,宋矜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瞧见对方踉跄的身形。
“沅娘!”是谢敛的声音。
宋矜听见熟悉的声音,热泪被骤然呛得落下,连模糊的意识都清醒几分。对方快步走入火光中,抬手扶住她的肩膀。
他浑身衣衫被火烧焦,形容狼狈不已。
只一双漆黑的眸子里跳跃着火光,清晰倒映出她的影子。
谢先生竟然亲自来了!宋矜说不出心里是庆幸还是着急,下意识攥紧了对方的衣袖,紧紧盯着他。
他怎么会来呢?
他不是最怕火吗。
谢敛为她解开绳索,“捂住口鼻,咳咳。”
话音刚落,谢敛便将自己面上系住的湿巾子扯下,捂在她面上。借着跳跃的火光,宋矜瞧见他满额的冷汗,苍白面颊上薄唇紧抿。
谢敛半扶半背着她,往门口去。
然而来时的路已然全是火,两人且走且躲,挪得很慢。然而身侧有一个人在,宋矜总归没有那么怕了。
屋顶上的横梁被烧得啪啪作响。
宋矜下意识抬头,便见头顶一截横梁摇摇欲坠。
她心下一急,下意识将谢敛推开。
横梁猛地砸落下来,宋矜躲闪不急,后脑被掉落的横梁砸了一下,骤然间失去了意识。
谢敛踉跄起身,眉头紧蹙。
他连烧到身上的火也顾不上,将宋矜抱起来。女郎面容苍白,细长的眉蹙起,乌发散乱披垂,看起来气息奄奄。
“沅娘。”他颤声道。
宋矜没有应他。
谢敛顾不上着火的衣衫,连忙将宋矜抱起来。他浑身冷汗淋漓,肢体僵硬不已,凭借着意志力往外走。
屋外的田二郎等得快要受不了了。
他将手边的水桶拎起来,正要倒上自己头顶,就见屋内闯出一个浑身着火的人。
“谢先生!”他大惊失色。
手里的水便掉了个方向,泼向了谢敛身上。
只一眼,他便瞧见谢敛浑身被烧灼出来的痕迹,一双手满是脓血,却仍紧紧抱着怀中的女子。
“出去。”谢敛哑声道。
田二郎收回目光,回过神。
他下意识抬头望去,整座安南坊都被火光照亮,照这个风向吹下来,顷刻间这里也要被烧到了。
浓烟扬天,火光灼亮。
才调转回去,田二郎就傻了眼。
他上下左右都找了一遍,说道:“马车,马车不见了。”
谢敛并未吃惊,只垂下漆黑的眸瞧了眼怀里的女郎,冷声道:“先出去,火太大了。”
“好……好。”田二郎道。
四周浓烟滚滚,火舌顺着风向飞快吹向坊门的方向。仅靠着双腿,简直算是跟火势赛跑,田二郎都觉得害怕。
他不免又看了谢敛一眼。
谢敛的伤势未好,中的毒也没解,眼下又烧了这么一身皮外伤。
好不容易跑到坊门处,这里竟然也已经起火了,并且坊门被人锁起来了。火舌顺着坊墙,将整个安南坊裹挟在内。
不少从屋内跑出来的人看着紧闭的坊门,惶惶失措,满面绝望,不知道如何是好。
远处还此起彼伏响起居民的呼叫声。
这叫田二郎心中闪过一丝绝望。
这么大的火,若是坊门不能及时打开,所有人恐怕都要葬身于此了。
“今夜有雨。”谢敛道。
这话叫田二郎一愣,下意识问:“真的?”
不远处正在哀哀啼哭的妇人听见这句话,也不由停住了哭泣,抬脸朝着两人看过来,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期待。
“不是现在。”谢敛上下扫视坊门,微一颔首,“这坊门虽然结实,却是榫卯连接而成,你从右下方撬开,看看能不能先拆开一块。”
听见这句话,田二郎双眼一亮。
其余妇人闻言,立刻拉拽自家男人,其余听到的男人也放下手里的东西,跟在田二郎身后。
田二郎头一次被这么多人给予厚望,有些不自在。
然而他也顾不上别扭,连忙上前摸索。
好在安南坊内本就不少人是工匠,动手拆门不在话下,不一会儿便拆开能通行一人的位置。
“你去报官。”谢敛交代完毕,略一思索,又说,“去京兆府。”
说完这些,谢敛抱着宋矜起身出去。田二郎落在后头,头一次见他走得这么快,以至于一瘸一拐,身形踉跄。
此刻天上终于落下绵绵细雨。
冰冷的雨丝落在伤口上,洗出粘稠的血水。
谢敛垂眼看着怀中的宋矜。
她似乎陷入了噩梦般,眉头紧紧皱起。
宋矜梦见一些早已被遗忘的记忆。
那年她五岁,跟随父亲赴任。途经辰州时,沅水犯了水灾,一行人便留在辰州,帮助当地官员一起治水。
因为洪涝泛滥的缘故,当地流民遍地,疫病盛行。
父母都在忙着为灾难奔走,小小的宋矜整日被关在宅子里,也想着能做点什么。趁着下人看守不查,她偷偷溜了出去。
路上到处都是人。
他们衣着狼狈,面色难看。
她还没来得及问一问,她的阿爹在哪里,就被一只手拉了过去。一个赖子头自来熟地牵着她的手,说是要带她去找阿爹阿娘。
宋矜不信,“我阿爹阿娘是什么模样?”
对方拽紧了她的手,“小孩子净胡说,我就是你爹!”
她使劲地挣扎,但道旁的人面色麻木,对这一幕置若罔闻。赖子头轻而易举,便将小小的宋矜拉住,往小巷带。
宋矜这会儿也意识到,对方是坏人。
但无论怎么挣扎,她都挣扎不开对方的手,急得她哭叫起来。
“妹妹。”身后有人唤了一声。
对方提高了嗓音,“沅沅。”
宋矜想也不想地回过神,朝着身后的人看过去。那是个七八岁的小少年,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深青布衣,漆黑如墨的瞳仁沉沉静静。
她认得他,他是秦叔叔的学生。
宋矜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哥哥,救我!他是人贩子!”
听到人贩子这个词,道旁面容麻木的人们终于有了动容,朝着赖子头看过去。赖子头似乎有些慌了,捏紧了宋矜的手,眼神变得凶恶起来。
“我们都不认识你,放开她。”少年扫视四周,年纪虽小,说话逻辑却非常清晰,“否则我就报官了。”
宋矜立刻道:“他是人贩子!”
赖子头却笑着揉一揉宋矜的脑袋,笑着道:“二丫,你一惹恼了就说爹是人贩子,下次遇到了真人贩子,这招可就没用了。”
道旁的人又将视线移了回去,像是仅有的好奇心被磨灭了。
只有小少年快步上前,“你既说是我们的父亲,那我们家住何处,名唤什么,又往哪里去?”
赖子头被问得一愣,没有反应过来。
那少年已然一把拉住宋矜,挡在宋矜跟前,追问:“她衣着精致,面容白皙,岂会有你这样一个浑身恶臭、衣着邋遢的父亲?”
不仅赖子头被问住,道旁的人也都朝着三人看过来,上下打量赖子头和宋矜。几个汉子对视一眼,站起身,走上前来。
赖子头有些慌了。
但随即,他瞧见远处走来的人。
“来接货!”赖子头高喊一声。
远处冲过来一群人,迅速撞开道旁的人,协助赖子头抓住两个小孩,一股脑在混乱中躲入街巷。
穿过几条巷子,最终躲入一间房子内。
两人被丢入一间屋子。
空气中漂浮着腥臭味,孩童的哭声嗡嗡一片,四周没有一丝光亮。角落里聚着一群人,不知道在吃些什么,咀嚼得咔嚓有声。
宋矜一被丢进来,就被无数双手摸索浑身上下。
丢她进来的人议论声传进来。
“船还不能通行吗?再不装货,这批货都要饿死在里头了。”
“那么大的洪水,官府的人又盯着,这会儿怎么能分出船只过来装货?再说了,哪里能饿死,你没瞧见那些人在吃些什么吗?”
“……”
宋矜听得哆嗦一下,在这样的环境下,吃这个字带着天然的微妙。饶是她什么也不懂,也觉得恐惧不已。
她年纪尚小,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
恐惧的眼泪不觉溢出。
黑暗里伸出一只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少年略低哑的嗓音传过来,带着浅浅的安慰,“莫怕,在我身后。”
对方的无名指有一层薄薄的茧。
掌心带着暖意。
宋矜小声小声啜泣,垂着头。
少年似乎察觉到了,他用身体隔开别人,让她藏在他身后。
“哥哥,对不起。”
她哭够了,才小声跟他道歉。
如果不是被她牵连,他应该不会被牵连进来,被关在这个可怕的地方。
“无妨。”少年轻声。
他似乎是察觉到她冷,解下自己的衣裳,将她裹起来,“是我没保护好你。”
宋矜又听到奇怪的咀嚼声,空气中漂浮着腥臭的铁锈味,实在难闻。她有些好奇地抬起脸,却被少年挡住本就模糊的视线。
他侧着脸,薄唇微抿。
“不要看,沅沅妹妹。”
向岐山四
借着微弱的光线, 她能隐约看出少年清癯的眉眼。他微微侧着身,挡住她好奇的视线,轻声道:“冷吗?”
宋矜后知后觉打了个寒噤。
她在挣扎的时候摔进了水坑里, 浑身湿淋淋的。
此时仍是早春时节,天气还冷。
她缩在少年的外衣里, 小声道:“哥哥, 你冷吗?”
少年看她一眼, 冷静道:“我不冷。”
他顿了顿, 扫视四周, 抱着她挤到角落里,这才轻声说:“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出声, 藏在我身后。”
宋矜攥紧了衣服,无声点点头。
她和秦叔叔的学生不算太熟悉,但第一次见面, 她就闹出个大笑话。事后阿娘训她,说不能一见面便要别人做她的小夫君,这太失礼了。
既然失礼, 那就太丢人了。
宋矜自第一次见面后,就有点躲着这位长得好看的哥哥。
但秦叔叔很喜欢她, 经常给她带好吃的,还老是摸着她的脑袋夸她聪慧。宋矜很喜欢秦叔叔, 自然也很信任秦叔叔的学生。
她藏在少年的背后, 略作思索。
小心翼翼解下腕间的红绳, 伸手拉过少年的手, 将红绳系了上去。
少年微微侧过脸,面容不解, 却并未挣扎。
宋矜往他身边挪了挪,几乎靠在他怀里,贴在他耳边轻声道:“这是阿娘为我求的红绳,能保佑平安,我将它系在你身上,哥哥不要害怕。”
少年浓长的眼睫扑簌一下。
漆黑沉静的眸子看向她,静静点了点头。
宋矜瞧着他,不觉没有那么害怕了。她蜷缩在他的衣服里,不知不觉睡着了,等到再次醒过来,是被一阵吵闹声吵醒的。
里面的都是女人和小孩。
此时房间中央,聚集着好几个女人,婴孩在她们手中啼哭。
骤然间,那婴孩被摔在地上,没有了声息。顷刻间,其余人挤上去,每个人瓜分到了什么,埋首啃食。
空气中漂浮着浓烈的血腥味。
宋矜静悄悄地看着这一幕,浑身僵硬不已。她连哭泣都忘了,好半天才缓过来,将眼睛闭上。
面前的少年似乎察觉到什么,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
他又往角落里挪了挪,将她挡得严严实实。
“哥哥……”
“嘘,噤声。”
宋矜浑身颤抖,牙齿都轻微咯咯作响。她往少年身边凑去,颤抖着用气声问:“他们……他们在吃什么?”
少年沉默片刻,伸手捂住她的眼。
他的掌心是冰冷的。
一触到她的脸,便激得她一个哆嗦。少年像是察觉到什么,手指往上摸到她的额头,轻声道:“你发烧了。”
话音刚落,宋矜便被他抱入怀中。
她的后背搁在他的腿上,隔绝开了湿漉漉的地面,陡然间温暖了许多。
宋矜迷迷糊糊过了好几天。
她烧得浑身都疼,却不敢出声。
每当有人靠近过来,宋矜浑身都汗毛倒数,蜷缩在漆黑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好在这里一片漆黑,她从进来时就被少年藏起来了,倒是没有人发现她。
但房间内的人越来越少了。
按照规律,或许不久她们就该对少年下手了。
宋矜恍惚地着急,身体被少年扶起来,对方将水碗对准她口边,慢慢地给她喂水。
宛如炼狱的房间内,少年眸子依然沉静。
有着不合年纪的冷静。
“好些了吗?”少年摸摸她的额头,微微抿唇,“试一试,看看有没有力气站起来。”
宋矜的烧似乎退了一些,她听话地藏在少年面前,站了起来。见她还有力气,谢敛重新将她裹起来,藏在角落。
他的手从衣下伸进来,握住她的手。
“等会跟我走。”
宋矜烧得干涩的眼一亮,点一点头。
等到晚间,又有人进来送水。谢敛便拉一拉牵着她的手,两人顺着墙壁,一直挪到靠近门的位置。
顺着狭小的缝隙,可以看见守在外间的人交换班。
少年用磨细的银簪开了锁,牵着她的手,迅速往外跑去。
这细微的声响迅速惊动了屋内的众人,瞧见门被打开之后,几乎是立刻也冲出了房间。
等到人贩子察觉过来,已经好几个人蹿了出来。
宋矜被少年牵着手,跟着他一路往外。
她烧得脑子迷迷糊糊,浑身没有力气,跑得不快。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宋矜着急起来,她害怕被丢下。
然后牵着她的那只手一如既往地紧。
他始终没有松开手。
在宋矜终于脱力摔倒时,少年弯腰将她抱起来,闪身朝着归家的方向跑去。然而即便如此,两个才几岁的孩子,也没有跑出多远。
身后的人便追了过来。
少年将她藏入稻草堆里,漆黑的眸子很郑重,“别出声,等我回来。”
宋矜紧紧抓住他的袖子,“哥哥。”
“听话。”
“若是天亮了,就顺着这条路直走,便能瞧见衙门。将你腰间的玉佩给衙门里人,说你阿爹的名字,他们就会带你回去。”
眼前的视线被稻草遮挡住,少年转身跑向远方。大人的辱骂声和脚步声穿过草垛,不知过了多久,宋矜都没有等到少年回来。
等到天亮,她想要去找他。
可却并不知道他是往哪个方向去了。
最终,她顺着这条路往前直走。
果然没过多远,就瞧见了开着门的衙门。按着少年的教导,她拿出玉佩,自报家门后果然一片哗然。
阿爹阿娘赶过来时,慌得衣裳都没穿好。
宋矜蜷缩在衙门内睡了一觉,醒过来一见到父母,当即哇哇大哭。她抱住阿娘的手,想到下落不明的少年,哭道:“谢哥哥,谢哥哥不知道哪里去了。”
宋敬衍紧蹙眉头,看向自己的朋友。
辰州当地的知州。
不久,辰州便天翻地覆。
官府上下非但忙着治水,还上下打击人贩子,找到了很大一批因为暴雨没来得及转移出去的贩卖人口。
最先找到的,是抓走了宋矜的那一拨人。
也在里面找回了秦叔叔的学生。
宋矜却因为惊厥过度,高烧不退昏睡了好几日。她醒过来时,外间正传来一阵喧哗,隐约听见有人提谢敛的名字。
她忍住浑身无力,要蔡嬷嬷将自己抱了出去。
屋外小厮抬着一个人进来。
谢敛浑身都是血迹,尤其是右腿,裸露出森白的腿骨。少年紧紧抿着唇,纤长眼睫微颤,额头渗出一层冷汗。
“哥哥!”宋矜哭出声。
少年舒展开紧蹙的眉,掀开眼帘朝她看过来,却没有说话。
“快些抬进去,叫大夫瞧。”秦既白连忙出声,又回过头看向蔡嬷嬷,“将她抱出来做什么?”
宋敬衍轻叹一口气,说:“是人贩子报复他。”
“阿沅,你要记得他的恩情。若不是他将你带出来,又自己引开了人贩子,阿爹或许就见不到你了。”
“阿沅会记得。”宋矜说。
蔡嬷嬷抱着她远去。
宋矜却依依不舍,自己抓住门沿。
宋敬衍没有回头,有些担忧地对秦既白说道:“那孩子的腿被砸成那样,若是落下疾病来……他是个读书的孩子,不说功名科举,恐怕日后娶妻生子都要受影响。我实在愧疚,对不起你和过世的谢恪。”
秦既白也愁眉不展。
却只是道:“将他带回来得及时,未必会落下病症。”
宋矜抱着蔡嬷嬷的脖子,抿了抿唇。
她挣扎一下,从蔡嬷嬷的怀中跳下来。
因为连日高烧,她走路都有些不稳。饶是如此,她还是跌跌撞撞走到门内,绕过屏风解下腰间玉佩。
“若是别人不愿意嫁给哥哥,我愿意。”
“阿沅愿意嫁给哥哥。”
几个大人慢了一步,就听见小小女童掷地有声的许诺。纷纷对视一眼,却没有取笑的意思,反而深思起来。
“敬衍……”秦既白道。
宋敬衍微微点头,只说:“这孩子人品贵重,又对沅娘有恩,我绝非自私自利之人。”
榻上的少年微微一愣,看向宋矜。
宋矜面颊绯红看向他。
宋敬衍问:“你愿意收沅娘的玉佩吗?”
谢敛隐晦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断腿,忍痛轻声道:“玉佩贵重,不可如此。”
两个大人一愣,都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反倒是小女孩往前几步,直接将自己佩戴多年的玉佩塞入他手中。她凝视少年漆黑的眸子,微微抿唇,“我喜欢哥哥,我想要哥哥做我的小夫君。”
少年默然片刻,漆黑眸子倒映出她的影子。
良久,才低声道:“沅沅妹妹还小。”
“你们都还小,若是日后有了变动,再退婚也不迟。”宋敬衍上前一步,着人取来一对玉珏,分给两人,“但今日是先定下了。”
宋矜松了口气。
她这会儿才觉得有些羞,藏在蔡嬷嬷身后对他抿唇笑。
宋矜骤然从梦中醒过来。
她下意识出声道:“谢先生。”
雨丝如绵,落满谢敛肩头。青年微微低下头,察觉到她醒了,似乎是松了口气,“我在。”
宋矜握住他的手腕。
对方微微一僵,浓长眼睫微颤。
“我问过你,这条红绳是谁给你的。”宋矜抬眸朝着谢敛看过去,心中有些古怪,年少不懂事时系的一条红绳,他竟这么多年都留着吗?
谢敛抬眼,“嗯。”
他没有提以往的事。
家里的人也从不提以往的事。
宋矜知道为什么。
因为那年辰州水患,患上时疫的人极多,粮食也纷纷发霉不能食用,加上猖獗的人贩子,简直是人间地狱。
而她恰也因此大病一场。
从此落下怕人的毛病,父母见她因病忘了,自然也就不提起了。
父母不提起,是出于爱护。
谢敛也不提起,也是出于爱护吗?
雨越下越大,远处的火光逐渐熄灭,只升腾起漫天的黑烟。谢敛抱着她,一直到医馆内,令大夫检查她周身上下。
大夫给她检查过后,谨慎道:“除却一些烧伤和擦痕,瞧着并无大碍……倒是郎君身上的烧伤,恐怕要立刻处理。”
谢敛回过神来,扫视周身。
他才道:“好。”
两人收拾完周身的伤口,外头终于有官兵前来疏散安南坊的百姓。整个汴京城沉浸在雨水中,四处淅淅沥沥。
宋矜将自己所遇到的事告知谢敛,谢敛并不意外。
他撑开刚买来的伞,视线往下滑落在她面上,淡淡道:“随我回去。”
“回……哪?”宋矜一愣。
谢敛低垂着眼帘,意味不明的目光隔着雨水落在她肩头,眼底漆黑沉静,只道:“与我一起,回去。”
和他一起,还能回哪里?
可他们已经和离了!
宋矜还要说话,手腕便被人捉住。
青年立在风雨中,眸子隐约透出几丝固执,嗓音被风吹得有些冷,“沅娘,我早就叫你不要插手皇陵案,你不听。”
“我害怕……”
谢敛道:“所以,便待在我身边。”
还不等宋矜说话,她便被他拉了一下。宋矜一个踉跄,险些撞到了谢敛身上去,下意识扶住他的臂弯。
她骤然觉得谢敛身量格外修长。
竟只到他肩头。
“谢先生,这不妥当。”宋矜隐约觉得谢敛有些不对,但她说不出来不对在哪里,只得和往日一样和他议论,“我如今已经与你和离,没法再和你共居在一个屋檐下。”
青年淡淡看她一眼。
并未回答她。
风夹杂着雨丝扑面而来,带着凉意。
“谢先生。”宋矜惊疑不定。
谢敛压低了伞檐,漆黑的眼执拗而压抑,问道:“那谁可以和你共处一个屋檐下?”
这话问得宋矜一愣,觉得好没有道理。
然而不等她回答,谢敛便轻嗤一声,抬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冷声道:“你的表兄?他护不住你,沅娘。”
宋矜被他问得节节败退。
她几乎靠在道旁的屋墙上去。
“我并未说他。”宋矜反驳道。
谢敛垂眼看她,漆黑的眼深不见底。他瞧着她,语调堪称温和,“他上京赴考,犯得着这么早来京都?你明明知道,他是为了与你同行。”
宋矜沉默下来。
她确实知道,但……
青年扣住她的肩膀,将她逼入方寸之间。
“还是说,你可以接受嫁给旁人……唯有我,早就想好了要和离?”
向岐山六
宋矜忍不住反驳:“我没有!”
谢敛居高临下, 凝睇着她,“那沅娘,你随我回去……我早说了, 京都不太平。”
她若是老老实实待在辰州,他自然也管不了她。可偏偏她回来了, 不但如此, 还带着一位所谓的“表兄”。
“我不怕这些。”宋矜镇定道。
谢敛垂眸瞧着她。
良久, 他抬手扣住她的后脑勺, 强迫她抬起脸。
“你不怕, 我怕。”
他长眉微蹙,漆黑瞳仁里溢出一抹不明的情绪。宋矜被这句话惊得心尖一颤,囫囵朝他看去, 正撞入他幽深眼底。
他这是什么意思……
但确确实实,他是为她才弄得如此狼狈。
想到是谢敛救了自己,她有些不自然地抿了抿唇, 让软了语气,“不会再有下次,我上当一回, 断然不会再上当。”
“何况,哪有和离了还共处一室的先例。”
谢敛眉眼清冷, 略有克制。
他上前一步,似乎有话想要说。
只是两人间距离已然太近了, 近到她能闻见谢敛身上的药味。只差一点, 他散落下来的鬓发就要被风吹到她鼻尖上去。
“京兆府办案, 谢阁……谢敛, 劳你走一趟。”
开封府的官员翻身下马,疾步上前, 在冰冷的雨丝中显得面容严肃,不带一丝人情。
闻言,谢敛松开宋矜的肩膀。
他淡睨了对方一眼,眉宇冷冽,看不出喜怒。
反倒是他身后那位小娘子往前一步,在雨丝中微微抬起脸,眼底毫不掩饰的愠色,“安南坊大火,你们这么久才来……却不为安置灾民?”
府尹被问得面色一黑,有些心虚。
“朝廷办案,关你何事?”
随行官兵上前一步,拔刀出鞘。
宋矜肩头微颤,便有一只手轻轻拂落她肩头的乱发。谢敛挡住了官兵们的视线,将宋矜挡在身后,轻嗤一声:“是问到陈大人的痛处了。”
此言一出,府尹一张脸彻底沉下来。
他盯着谢敛,“本官前来,正是要捉拿致使这场火灾的人。恐怕你不知道,罪魁祸首,便是你谢某人!”
谢敛面色不变,只眸子沉了沉。
他若有所思。
“难道是谢先生放的火不成?”宋矜站在谢敛身侧,反唇相讥,“我倒不知道,遇到了事,当政的官吏最先想的是找人背锅。”
谢敛的目光落在宋矜面上,不着痕迹又收回来。
分明前一刻才恨不得离他远远的,此刻却又鼓起勇气,不闪不避地站在他身边了。
“胡话!”陈府尹气急了,却又不好让官兵涌上去收拾一个柔弱小娘子,欢迎加入企,鹅峮扒扒三凌弃七五三六“今日安南坊大火,是一对失去独子的老夫妻悲痛之下,放火自焚!你以为那死去的独子,是在哪里死的?”
瞧见面前的小娘子面色发白,陈府尹继续道:“你可知道,河东那十万大军,死了多少无辜儿郎?多少父母肝肠寸断?”
“若是没有这场大雨……整个安南坊数千人,今夜恐怕都要陪葬。”陈府尹原本是有些惧怕谢敛的,毕竟他声名在外,但此刻也气恼得顾不上了,“你可知道,你身侧之人做了多少恶事?他就是个罪孽深重之人!”
宋矜不敢置信地回头朝安南坊的方向看去。
但见浓烟滚滚,侥幸逃出来的住户哭嚎。
说是悲痛之下放火自焚,恐怕也是仇恨朝廷不作为,又无力报复,有意让人陪葬才在家纵火自焚。
宋矜也不觉沉默下来。
她侧过脸,朝着谢敛看过去。
雨水将他周身打湿,自烧焦的衣袖淅沥滴落。他微微垂着头,轮廓隐藏在夜色里,看不真切眼底的神色。
但谢敛并未反驳。
宋矜抿了抿唇,沉声道:“谢先生不是那样的人。”
如果谢敛是个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人,他有很多次机会,不让自己落入如此狼狈的境地。
“你!”陈府尹气急了,也顾不上官员的体面,指着宋矜问,“你是他的什么人?”
谢敛掀起眼帘看过去,抬手扫落对方的手。他眸子黑沉,显得冷淡而严肃,淡淡道:“闭嘴。”
然而他身后的宋矜却迎上陈府尹的目光,微张苍白的唇,“我信他。”
不仅陈府尹一愣,其余人也议论纷纷。
谢敛这种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人,怎么会好心施恩于旁人。
“你该不是……”陈府尹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宋阁老的女儿?你不但嫁给自己的仇人,一路护送,还为他说话。若是宋阁老泉下有知,恐也羞愤交加!”
其余人也纷纷看向宋矜。
彼此间交头接耳,目光闪烁着不怀好意。
谢敛握住宋矜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后。他先前冷淡的模样收起,面上浮现出几丝显而易见的不悦,阴沉沉看着陈府尹。
“说够了吗?”谢敛冷声。
“国朝早就取消了宵禁,安南坊的大门却被人从外紧锁。”谢敛冷冷看着陈府尹,语气透出几分嘲讽,“难不成,是我怕事情闹不大,特意去锁上的?”
陈府尹浑身一激灵,回头也朝着安南坊看过去。
他一听此事因谢敛而起,又被人一提点,便着急忙慌地过来扣押谢敛。可却没有想到,兴许他这正成了旁人的棋子。
京都关系错综复杂,做任何事都是要小心的。
陈府尹不禁深思起来。
见陈府尹不再多话,谢敛才低头朝着身侧的女郎看过去。她方才受了惊吓,又淋了雨吹了风,此时面色苍白。
单薄的肩冷得轻颤,纤长脖颈挺直。
她低垂着鸦色眼睫,长眉微敛,仿佛有些难过。
“不必为我出头。”谢敛喉结微颤,他习惯了被人以各种恶意猜度,但宋矜却不像是他,“我不在乎这些。”
“我在乎。”宋矜道。
女郎微微仰起面,秋水般的眼浮动着雾气,隔着湿漉漉的雨水看他。她指尖轻颤,抬手揩掉他下颌上的血迹。
“凭什么一遇到坏事,他们就笃定是谢先生做的?”她说。
谢敛哑然看着她。
良久,他才错开看她的目光。
“谢大人,你还是随我走一趟吧。”陈府尹这会儿也思考出了结果,上前一步,态度客气了许多,“这事儿怎么说,也是归因于你。”
宋矜还要说话。
谢敛已然微微一颔首。
“劳烦,拨个人送宋娘子回去。”谢敛将手里的伞递给宋矜,略看她一眼,“先回去吧。”
陈府尹连忙道:“好好。”
眼神示意旁人送一送宋矜。
宋矜仍望着谢敛。
谢敛有些冷肃的眉眼温和几分,对她微一颔首。
目送宋矜远去,谢敛的目光又冷清下来。他垂下头,抬手整理好自己烧焦的袖口,方才抬步。
谢敛暂时被关押了起来。
朝中上下,却因为安南坊的火灾大为震动。
赵简不得不因为此事,几度廷议。
这些人的意思很明白,都是主张治罪谢敛。将新政的漏洞、河东的败绩,一股脑儿盖在谢敛头上,杀了谢敛以平民愤。
赵简自然不会蠢到答应杀了谢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毕竟这些人中,叫声最大的便是傅也平的人。
但这么拖着,也不是回事。
与此同时,一则消息传回汴京城。边关狄人长驱直入,接连攻下三城,一时间朝野动荡。
赵简在殿内左右踱步。
内侍急急进来传信,“陛下,傅首辅来了。”
傅也平拄着拐杖,进门后躬身一拜。他瞧着急得唇边起了一串燎泡的赵简,从容地道:“陛下可是为边关战事着急?”
“自然。”赵简叹了口气,连忙扶起傅也平,又问,“首辅此时前来,难道也为的是这件事?”
傅也平淡睨了赵简一眼。
他说道:“眼下边关告急,也只能紧着此事。”
“朕左思右想,如今河东兵力不足,又无可以托付的将领,实在一筹莫展。”赵简的视线落在傅也平身上,这个老狐狸此时露面,必然有所图谋,“不知以首辅高见,该当如何?”
傅也平道:“臣也正为此事而来。”
赵简双眸一亮。
“历来战事,我朝多败少成,难免军心不振。”傅也平抬手捋雪白须发,明亮的眼看向赵简,“如今又兼兵力不足,且无将领。不如请陛下御驾亲征,振奋军心,也好笼络因十万大军惨败而溃散的民心。”
赵简愣在原地,细细思量起来。
说是御驾亲征,其实犯不着他这个皇帝真做些什么。
他只消出现在那里,便足以鼓动人心,安抚旗下兵卒。自从继位以来,赵简从未有什么功绩,眼下若是能以御驾亲征扭转战局,民愤应当也能安抚。
但……
到底是有危险的。
“此事,朕还要想一想。”赵简道。
傅也平也不意外,“若是战事得胜,陛下自然也不必为谢敛左右为难。臣老了,朝中文臣,唯一可托付的,也只有含之了。”
傅也平咳嗽起来,脊背微颤。
赵简陡然间想起来,从去年起,傅也平便常常病得起不来身。
看来,傅也平是向他服软了。
久病之下,开始为后人做打算,自然不愿意再得罪于他这个春秋正盛的皇帝……
赵简蠢蠢欲动。
他想要建功立业,想要保住自己愧对的谢敛。
向岐山五
送走傅也平, 赵简心中激荡不已。
他猛地站起来,“备车,我去看一眼老师。”
赵简到时, 惊得府衙内众人手忙脚乱。但赵简也没心思管他们,亲自进了牢狱, 去看望谢敛。
谢敛手里握着卷书, 垂眼翻动。
他看得很认真, 全然没有被扣押之人该有的狼狈。
“老师!”赵简瞧见谢敛如此, 心中百味杂陈, “我来看一看你,他们可有为难你?”
谢敛抬眼,“臣一切都好。”
顿了顿, 他又说,“陛下不该屈尊前来。”
“朕……”赵简嗫嚅一下,压低了嗓音, “狄人连攻下三城,朕打算御驾亲征,过不了两日便要出征了, 特意来看看老师。”
谢敛不觉搁下手中书卷。
“陛下,此事是谁提出的主意?”
这话问得赵简一愣, 不觉有些吞吞吐吐。
“是傅首辅?”谢敛目光如炬,漆黑的瞳仁里清明一片, 像是能够看透人心, “陛下御驾亲征, 可有想过, 何人留在京都监国?”
历来都是太子监国,但皇长子尚且在襁褓之中。
“朕……”赵简为难。
他确实考虑得不够周到。
但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一点, 短时间让太后代为处理政事,也没什么问题。反倒是边关,任由狄人这么下去,恐怕一路要打到京都来。
若真如此,他才算是将祖宗的脸丢尽了。
但这个想法,他有些羞于向谢敛说。
毕竟,谢敛次次替他背锅,都是因为太后。
“臣不赞成。”
“但朕主意已定。”
谢敛的目光淡淡落在赵简身上。
他眸色幽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陛下若执意如此,臣也有一言。”谢敛却并未动怒,反而是站起身行礼,“监国之人若是太后,朝野上下,恐怕是傅也平一人做主。”
这话说到了赵简心坎上。
他虽然只有太后可以依靠,却也忌惮太后,忌惮傅也平。
“臣请陛下,夺情召章向文回京任都察院御史。”谢敛看着赵简,“若朝中有僭越之处,他必然能为陛下裁断。”
赵简先是一愣,他以为谢敛会阻拦他,但随即便感动起来。
除了谢敛,没有人会为他考虑得如此周到。
尤其是章向文,早些年便与他恩断义绝。眼下为了抗衡傅也平,谢敛竟然能不计前嫌,主动推荐章向文。
“好,朕都听老师的。”赵简扶住谢敛,眸光闪烁,“但朕暂时,恐怕无法将老师官复原职……”
谢敛没有说话。
他略微垂眼,眸色漆黑幽深。
良久。
他才淡淡道:“只是若出了意外,恐怕也要陛下担得起。”
“这是自然。”赵简松了一口气,“时间紧急,朕不便久留。老师务必要照顾好自己。”
幽暗的囚牢内又恢复了安静。
谢敛翻动手中书页,面容沉静,全然没有因为刚刚的事而扰乱心神。
远处的狱卒窃窃私语。
“陛下都亲自来看他,怎么不将他放出去?”
“我看你真是糊涂,十万大军的性命都是因为他丢的,若不平息民愤,谁敢保证下次会不会发生安南坊那样的事?”
“……”
谢敛在窃窃私语中,一页一页翻动书。
他看书非常快,很快便将手里的一册书看完了,不得不闭目养神。
那些人此时不提十万大军了,开始讨论新政。谢敛原本并不在意,可不知不觉,竟也开始思考起新政来了……
新政被禁行了。
绝不该如此,无论如何也不能如此。
谢敛略抬起眼,漆黑的眸子如深潭。他对着远处的小吏招了招手,后者连忙上前,压低了嗓音道:“大人有何吩咐?”
“讲这些交给王伯,他会知道怎么做。”
小吏接过来,连忙称是。
谢怜目送对方远去,眸色变得深沉起来。
他不能再待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沈君诚穿过长街,陡然瞧见摊位上售卖的珠钗,不觉脚步一顿。七表妹一向穿着素雅,很少点缀这些,但她应该很适合这个。
小贩连忙道:“郎君,这是上好的合浦珠,很适合买来送给家中娘子。”
他仔细看过去。
这珍珠光泽温润,低调清雅,确实配七表妹再好不过。
“好。”他拿出银钱,买了收好。
等走出几步,却有些脸热。
等到宋家,屋内没什么声音。穿过正堂,才见在后院作画的宋矜。
女郎低垂着修长的脖颈,神情专注。方胜纹水绿阔袖长褙子袖口卷起,露出一段细白手腕,雪白洒金百迭裙上散落几朵落花,绶带被风吹起。
日光洒落在她身上,衬得她恍如林下美人。
沈君诚不觉脚步顿住,站在门口没有回过神。倒是身后的赵夫人走上前来,笑着说道:“沅娘作画专心。”
远处的女郎终于眼睫一颤,侧首看过来。
秋水般的眸子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唇边含笑,温声问好道:“表兄。”
“我新得了些上好的燕窝,最适合女子滋补,便特意送过来。”沈君诚面容有些不自然地垂下眼皮子,却又微微一笑,“何况天气也好,想着带闵郎出去逛逛。”
“表兄费心了。”宋矜道。
赵氏却道:“闵郎还在书院里,没有放假,沅娘倒是闲着,不妨跟着你表兄出去走走。”
宋矜有些意外地看了赵氏一眼。
沈君诚笑说:“如此也好,城外青云观有傩戏,可以带表妹去看看。”
“我……”
宋矜不太想去,但一时之间找不到借口。
“我请了蔡振为沅娘看诊,今日恐怕不便做别的了。”谢敛自门外走过来,他的视线穿过沈君诚,径直落在宋矜身上,“我来接你。”
宋矜一愣,还要去蔡振那里吗?
她以为蔡振都已经回江陵了。
“我的咳疾已经好了,不必再看。”宋矜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古怪,看了谢敛一眼,“何况我眼下忙着作画,表兄,谢先生,恐怕我都无法出门了。”
沈君诚道:“只是出去走走,不妨事。”
谢敛看了沈君诚一眼,道:“听闻表兄忙着备考,应当是闭门苦读才是,某倒是次次都能撞见。”
这话说得沈君诚脸一红,随即不由皱眉。
他都和沅娘和离了,又叫的哪门子表兄?谢敛凭什么叫他表兄?
“只是巧合。”沈君诚心下古怪,看向宋矜,想了想还是说,“若是表妹实在无暇,那我下次再来找你。”
宋矜温声道:“多谢表兄。”
沈君诚行礼道:“那我便先回去了,燕窝你和姨母记得吃。”
谢敛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立在屋檐下,眸光沉静。这引得沈君诚不由回过头,看向谢敛,试探道:“谢大人,一道?”
谢敛看他一眼,意味不明道:“不必了。”
“我同沅娘还有话说,表兄还是先行一步得好。”
这话说得,像是他站在这碍着他们什么了。沈君诚原本是对谢敛十分敬仰钦佩的,此时却觉得这人不大礼貌。
不过也是,能盯着天下人的压力推行新政。
说他是什么彬彬有礼的君子,也实在不太可能。
沈君诚有些不快地走了。
赵氏瞧着眼前的谢敛,不觉微微皱眉。但她也没有多说什么,起身便要离去,任由两人说话。
谁料谢敛侧过身,对赵氏道:“谢某今日前来,是想将沅娘带回去。”
赵氏咋舌,问道:“这……这是为什么?”
都和离了,哪还有将人带回去的道理?再说了,如今两家立场对立,若是再沾上半点关系,谁知道外头又骂成什么样子?
谢敛倒是债多不愁,被骂习惯了。
可她们家孤儿寡母的,闵郎将来还要读书入仕,是最承受不住的。
“沅娘是我的女儿,你将她带走是什么道理?”饶是赵氏脾气好,也不由皱起眉毛,“含之,你莫要胡说。”
谢敛垂眼看了赵氏一眼。
“不止沅娘,母亲和闵郎也一并与我回去。”
“这……”
谢敛姿态守礼,对着赵氏行了一礼。随即对外头垂首而立的侍从一颔首,侍从们鱼贯而入,纷纷对着赵氏行礼。
“是让他们帮忙收拾,还是母亲……”
“我去,我去看着!”
赵氏急急忙忙走了出去,后院便只剩下宋矜和谢敛。宋矜收起手中画笔,站起身来,有些不解地看着谢敛。
“谢先生……”
“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敛清冷的目光落在她肩头,平静内敛。他隐晦地收回目光,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画作上,短暂停留。
宋矜上前一步,“我们既已和离,恐怕这样不妥。”
谢敛道:“所以,你要嫁给别人?”
宋矜愕然,她凝视着眼前的谢敛。青年面容沉静,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却仿佛酝酿着什么看不见的风暴。
“我……我即便是嫁给别人……”
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谢敛仿佛是觉察出她的想法,蓦地侧过脸去。片晌,他的嗓音隐忍克制地响起,“京都要乱了,我不放心你,留在我身边安全一些。”
这话谢敛说了几次,宋矜自然是信的。
但她也觉得这实在不妥。
“你不信我?”谢敛问。
宋矜下意识道:“谢先生是君子,我自然信任。”
谢敛意味深长看她一眼,说道:“那便随我回去。”
宋矜还要再说话,手腕便被人扣住。谢敛凝视着她的眼睛,牵着她往外走,竟全然没有松开的意思。
侍从们一边收拾,一边偷偷看两人。
宋矜被看得脸颊发烫,可挣扎几次,谢敛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是握得更紧了。
东西收拾得很快。
侍从们手脚麻利,迅速就装好了。
“我与母亲一起坐。”宋矜不想和谢敛坐一辆马车,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害怕眼下的谢敛。
“她要去接宋闵,不与我们同路。”谢敛道。
宋矜立刻说:“我也要去接闵郎。”
谢敛没做声,更没有松手。
他掀开马车的帘子,看她道:“沅娘。”
宋矜不吭声。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眼前的人便将她拦腰抱起。宋矜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抱住他的脖颈,回头朝四周看过去。
侍从们都垂着头,唇角含着隐晦的笑意。
宋矜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
她从未被谢敛这么对待过!
“谢含之!”宋矜有些生气了。
谢敛慢条斯理坐下,放下她,才道:“怎么了?”
他将茶水递到她手边,眸光清浅,透着淡淡的戏谑。见她仍旧沉着一张脸,抬手扶了扶她被晃松散的鬓发。
指腹掠过她下颌,撩起一阵酥麻。
他淡定自若地收回手。
“我为何要随你回去?”他先前不是很尊重她的想法吗,连和离书都签好了,“你分明知道,眼下你我立场不同,若在一处,免不了要被流言流语中伤……”
谢敛搁在膝上的手无意识收拢了一下。
他抬眼朝她看过来,“你在乎这些?”
宋矜其实并不在乎。
父兄刚刚去世的时候,她确实很在乎。因为那些话,她气得恨不得立刻找出证据,将他们驳得哑口无言。
可时至今日,她还有什么想不通?
世间愚昧者总不知道自己愚昧,他们只相信自己所相信的,笃定认为事情的真相便是自己所猜测的。
但……
她不愿意为自己的父兄不在乎。
他们含冤蒙垢,她怎么能不为他们做些什么。
“是,我在乎。”宋矜如此说道。
谢敛道:“不会太久。”
这话是什么意思?宋矜不觉看向谢敛。
然而谢敛却不再说话。
马车摇摇晃晃,一直到谢家门前。下车后,随从们连忙将东西搬进去,宋矜跟在后面,才察觉家中竟没有久住的痕迹。
也是,前不久谢敛才被扣押。
兴许是被放回来没多久。
“这些日子,便不要出门了。”谢敛交代一句,匆匆去了书房。
书房内王伯早已垂手而立,瞧见谢敛前来,连忙说道:“河东传来密信,说是……说是,陛下中了流矢。”
谢敛并不意外。
他早就提醒了赵简,可赵简却赶着上套。
“研墨。”
谢敛提起笔,迅速写了一封书信。
晾干手里的书信,他将信纸封入信封,略顿了顿,还是将它交给了王伯,“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岭南交给曹寿。”
王伯接过信封,欲言又止。
谢敛看他一眼,“怎么?”
王伯拿着要寄出去的信,有些胆战心惊道:“私自和边将联络,这事若是被人知道了,恐怕又来找大人的不快。”
谢敛没什么表情,“寄过去。”
听见谢敛这么说,王伯只好答应。
目送王伯远去,谢敛才搁下笔。他本欲坐下,身形却一晃,险些直接晕了过去。
田二郎快步上前扶他。
却发现谢敛手腕温度颇高,连忙抬手探一探他的额头,当即大惊失色,“谢先生,你在发烧!”
想想也是,接连中了两刀都没修养好,便冒着大火烧呛了一番,末了淋雨的湿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便被关押进了牢狱。
恐怕这些日子,谢敛一直都不舒服。
但以他的性子,自然不会提起。
“我这就去请大夫!”田二郎忙说。
谢敛这一病,便病了一个多月。
抱病没多久,边关便传回噩耗,皇帝赵简御驾亲征,却不幸中了流矢,不治而亡。
消息一经传出,整个京都动荡。
章向文得知消息的第一件事,便是赶来了谢家找谢敛。
他沉着脸,连身上的官服都没来及脱。
“你明明可以阻拦陛下,做什么还要放任他去御驾亲征?”章向文瞧见面容苍白的谢敛,越发咄咄逼人,“谢含之,我往日只以为你一心弄权,今日看来,恐怕是狼子野心!”
谢敛面容毫无波澜,只是给章向文倒了一盏茶。
章向文抬手拂落茶盏,冷声道:“谢含之!”
谢敛这才抬眼,“闹够了吗?”
“我胡闹?”章向文气得肩膀都抖了起来,指着谢敛,“谁不知道陛下视你作老师,有什么决策都要问你,你若不同意,他怎么能够……国不可一日无君,你可知道如今朝野上下,乱做什么样子了?”
谢敛抬手抚平肩头氅衣褶皱,不辨喜怒道:“难道天下的事,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不成?”
“你分明可以劝谏,却偏偏谄上媚下。”章向文气得抓起茶水便喝,喝了茶,也呆了一晌,“狄人一听闻陛下崩逝,连夜攻下一城。再过些日子,恐怕京都也岌岌可危……我真不懂你在想些什么。”
谢敛闷咳几声,面容憔悴苍白。
他看向不远处的田二郎,温声道:“送客。”
章向文听到这句话,陡然站起身来。
他盯着谢敛,“‘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你难道就是这样为人臣的?我记得,你从前不是这样冷血的人。”
“是你错看了我。”谢敛抬眸看了章向文一眼,慢条斯理吃了口茶,“陛下软弱无决断,游离在我与傅也平之间,不是明君。”
“那又如何?他可是天子,你竟让他由着傅也平一党煽动……”章向文只觉得谢敛疯了,心中隐隐有了猜测,“我们在圣贤书中学的忠贤之道,在你心里算什么?”
谢敛似笑非笑道:“向文,你迂腐了。”
章向文一激灵,“你早料到……你早料到,陛下是中了傅也平的计!你早知道他会遭遇不测!”
他双眼发红,紧紧盯着谢敛。
像是在看什么极其陌生的人一般。
“我总对你抱着几分期待……”章向文像是遭遇了什么打击般,起身朝外走去,“说到底,是我不该如此。”
屋内谢敛搁下茶盏,瞧着章向文的背影。
他目送着他远去。
良久,谢敛才低低咳嗽起来。他面色惨白一片,咳着咳着,抵住唇畔的手指渗出浓稠的鲜血。
还不等田二郎反应过来,他便身形一晃,晕了过去。
谢敛又梦见成片的紫藤花,秦既白隔着窗户与人对弈。隔着不远的距离,他听着他们畅谈国事,规划如何要为天下变法。
谢敛有些想念自己的老师。
算起来,已经数年不见。
可老师死了。
谢敛意识回笼,骤然睁开眼。他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熟悉的眸子,女郎似乎有些意外,轻声道:“谢先生。”
瞧着眼前的宋矜,谢敛没有吭声。
“我听田二郎说你晕过去了,便来看看你。”宋矜看着他的脸色,忍不住叮嘱,“病了这么久,还见客做什么?”
“是他自己闯进来。”谢敛道。
“我看是你默许了。”宋矜不由说了句,又想起一件事,“我明日有件事,想要出去一趟……”
因为心虚,她眼睫微微颤抖一下。
视线并没有落在他的脸上。
谢敛凝视着她的神情,不动声色。片晌,他黝黑的眸子才敛起情绪,像是随口问道:“要去见谁?”
宋矜微微一愣,不做声。
她很不擅长撒谎,谢敛知道这一点。
他的手握住少女的手腕,不轻不重。然而他的目光笼罩着她纤薄的肩头,语调沉沉,“是沈君诚,还是章向文?”
宋矜豁然抬眼朝他看来,有些意外。
谢敛低咳几声。
“……不要去。”谢敛眼尾咳出一片猩红,浓黑的眼睫都浮起一层雾气,苍白面颊没有丝毫血色,“沅娘。”
她猝不及防撞入谢敛的眼眸。
对方专注看着她,仿佛只能看到她一般。
宋矜想要解释的,但此时此刻,她一瞧见谢敛的模样便忘了解释。她下意识扶住谢敛的肩膀,低低道:“你好些了吗?”
谢敛又看着她。
似乎在思考,她是否听进去了他的话。
“京都要生变。”他在她耳边轻声说,握着她手腕的手无形松开,扣住她的后脑,迫使她对上他的眼,“不要信别人,信我。”
谢敛的呼吸洒落在她鼻尖上,有些痒。
宋矜凝视他漆黑的眸,有些神魂混沌,几乎下意识就要应答他的话。然而她还是克制住,略有些不安地问:“你不许我出去,这是什么道理?”
“只是不让你出去而已。”
谢敛眸色幽深,镇定自若,“沅娘,难道我还会害你?”
宋矜下意识抓住他的手,反问:“可你从前……”
话不等她说完,青年的吻落在她唇间。
向岐山七
宋矜全然没料到如此。
她隐约觉得谢敛不太对劲, 但……但也不是这种不对劲!
她的手指握住谢敛的肩膀,想要推开他,却又没有推开他。对方的呼吸洒落在她唇齿间, 带着些许药草的苦涩。
宋矜有些没由来的惊慌。
她下意识往后躲去,颤声道:“谢先生……”
谢敛扣住她的后脑, 捉住她惊慌失措的手腕。他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她的影子, 和往日一般沉静, 却像是藏着漩涡。
“叫含之。”他哑声。
宋矜心口一震, 恍然看着他。
她像是陡然间明白了些什么, 却又问不出口。
宋矜有些不自在地垂下头。
但谢敛也不说话,视线落在她身上,像是在想些什么。
“你怎么了?”宋矜心口又酸又甜, 分辨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觉得有些惘然,“我只是想要出去一趟。”
她推了谢敛一把, 想要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然而谢敛的手收拢,紧紧扣住她的肩膀。
宋矜不得已,抵住他的胸口。她被困在方寸之间,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只能微微仰起脸凝望着谢敛。
“你怕我?”谢敛问。
“你也和他们一样,怕我?”
眼前的人垂眼凝视着她, 就这么看着她, 却又不露出一丝情绪。他看似淡定自若, 像是信口一提, 却又偏偏视线迟迟没有移开。
“不曾。”宋矜道。
但她觉得谢敛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在哪里。但反过来一想, 谢敛被革职,新政也毁于一旦,他若是还如表面这般镇静自若,反倒不正常。
她想了想,伸手握住谢敛的手腕。
“我只是不知道谢先生在想些什么,又为什么什么不高兴。”
夏季的雨吹入窗户。
谢敛原本有些复杂的思绪,像是一瞬间被吹散。他凝望眼前的女郎,愕然片刻,才道:“我……”
他陡然意识到,自己是有些负气的。
他以为她也和那些人一样,认为他是乱臣贼子,以最坏的想法猜测他。
宋矜微微仰脸,苍白的面颊浮起一丝温柔的微笑。她瞧着他,似乎有些羞涩,但又鼓起勇气,“我并没有不信任你。”
谢敛哑然,没有做声。
他只是以拳抵口,闷闷咳了几声。
“谢先生。”宋矜轻声道。
谢敛抬眼看她。
宋矜鼓起勇气,小声说:“我还记得,小时候是你将我从人贩子手中带出来的。即便我不信任别人,怎么会不信任你?”
谢敛略有些意外地看向她,却又微微蹙起眉。
他仿佛是在思忖什么。
“我不会不信你。”宋矜眼眶有些发热,她凝视着眼前的谢敛,“但我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我不能总是藏在你身后,什么也不做。”
谢敛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半晌,却又只道:“眼下时机不到。”
宋矜送走谢敛,便打开了章向文递过来的书信,决心还是出去一趟。也许如谢敛所说的,眼下时机未到,但却是唯一的机会。
好在,谢敛说是不让人放她出去,实则谢家所有人都对她客客气气。宋矜略略耍了个心眼,将家中仆从支开,便找到了出门的机会。
汴京城五月,处处都在卖荷花。
宋矜在茶楼雅间等了片刻,章向文才急匆匆地上来。他近来似乎十分忙碌,连官服都未脱下,便坐下灌了一盏茶。
“我已经查得差不多了。”章向文压低了声音,“时任工部员外郎的邵景和邵大人,曾多次与太后母家来往,且负责账目核算。我着人调查过,账册就藏在邵景和家中内宅,只是多次查探,都没有机会进入内宅。”
这么久以来,这是头一次有如此清晰的线索。
宋矜茶也喝不进去,问道:“可有进入邵家内宅的法子?”
章向文顿了顿,脸有些红。
“有一个。”他看了宋矜一眼,一向豪放的人也有些局促,轻声说,“今夜邵景和纳妾,要在前院摆酒席,后院必定守备疏松。”
宋矜一愣,问道:“趁机溜进去?”
章向文摇摇头,“邵景和做多了亏心事,做事极其周全,从来不让不靠谱的外人进内宅。今夜能趁机进去的,只有他的妾室。”
“那……”
“世妹若是信得过我,可以扮做那妾室进去,找到账册。”
宋矜陡然间睁大了眼,凝视着眼前的章向文。她起先觉得荒谬,但细细一想,确实不失为最合适的办法。
“那账册藏在后院一株梨花树下。”章向文搁下手里的茶水,用指尖蘸了茶水为她画出大致的布置,“你找出账册后,便即刻前往后门,会有人接应你。”
宋矜略作思考,问了章向文几个问题。
等到心里大概有了谱儿,便点头道:“我愿意进去。”
“世妹果然不同于寻常女子。”章向文笑着看向宋矜,只是这笑容添了几分感慨,“难怪父亲在世时,时常夸赞你。”
“我现在便带你过去。”章向文并不耽搁。
那妾室原是一位青楼女子,名唤窈娘。先前卖艺时,被邵景和一眼看中,便买了下来。如今安置在一处别院里,今夜便从这别院抬过去。
宋矜到时,院内没有任何异样。
窈娘瞧见宋矜,先是微微一惊,随即上前道:“不便被旁人瞧见,便由我来为娘子更衣梳妆吧。”
宋矜只温和道:“多谢。”
窈娘笑着说:“娘子生得如此美貌,恐怕稍稍打扮一下,便是倾国倾城了。”
其中目的,章向文想必不会告知窈娘。宋矜不知道窈娘将她当做了什么,只微微一笑,并未作答。
但窈娘的梳妆手法是极好的。
不过片刻,镜中女子便眉眼秾丽许多,比起往日更多了几分风情。
窈娘将盖头给宋矜盖上,轻声叮嘱道:“邵大人性情暴虐,在我们这一行名声并不好,娘子千万要小心些。”
宋矜闻言,微微一愣。
良久,她才轻声道:“多谢提醒。”
等到夜色降临,外间丫鬟便进来,扶着宋矜上了小轿。宋矜蒙着盖头,坐在颠簸的小轿上,听着外头锣鼓唢呐声。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才在侧门前停下。
天大概是要下雨了,狂风吹卷起帘子,连盖头都险些被掀飞。
宋矜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按住乱飞的盖头。
目光却不经意朝外扫去,瞧见略显热闹的邵家大门前,聚集着不少马车。有人正掀开车帘,抬手往前一望,视线便落在她身上。
看过来的人正是何镂。
他眸光微眯,动作不经意一顿,随即便淡定下了马车。
宋矜指尖按住盖头角,心口狂跳。
她不知道何镂是否看到了她,又是否认出来了她。但无论如何,已经到了这一步,账本一定要设法拿出来。
小轿抬入后院,丫鬟将她接入房间内。
后院静悄悄的,喧哗声都在前院。
宋矜取下头上的盖头,推开门走了出去。门外仍旧立着几个丫鬟婆子,宋矜上前去将她们打发了,视线这才落在门口的梨花树下。
这里毫不起眼。
即便是抄家,都未必能料到账本就藏在这地下。
她不敢耽搁,找了趁手的物件便开始挖了起来。不多时,便从地底下摸到一个小匣子,打开赫然是一个账本。
宋矜将账本收入袖中,将土地踩平。
她这才急急进了房间,心下打鼓。
进来容易,出去却并不容易。不说四处立着的丫鬟婆子,断然不会让她一个新进门的妾室乱跑不说,若是邵景和发现破绽就更不得了了。
好在章向文给她讲过邵家的布置。
宋矜短暂思索过后,便趁着丫鬟婆子尚未回来,往后门摸索去了。
邵家后院布置得十分华丽,占地极广。此时人手都被调拨到了前院,反倒撞不上人,令宋矜稍稍松懈。
但没多时,前方便传来脚步声。
宋矜身形一晃,躲入假山中。
不等她松下一口气,一只手便从身后伸出来。熟悉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带着几分嘲弄,“宋娘子。”
宋矜不由侧目。
竟然是何镂。
不等她回答,前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男人的身形显露出来,瞧见何镂,仿佛大吃一惊,“何大人?你这是……”
宋矜感觉男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背上。
迟迟没有移开。
何镂似笑非笑瞧着她,眼中透着淡淡的要挟。宋矜头皮发麻,想要求何镂,却又信不过何镂。
“这是?”男人问。
何镂的视线落在宋矜身上,慢慢道:“本官带来的姬妾。”
“姬妾?”男人似乎是不相信。
何镂懒散地抬眼,笑容阴狠,“怎么,难道还要本官将自己的姬妾,也送给你品尝一二吗?”
“岂敢,岂敢。”
“那我便不打扰何大人了。”
何镂目送男人远去,才抬手捏住宋矜的下颌,“几日不见,如今看不上谢敛,倒是喜欢邵景和这样又老又丑的了?”
宋矜甩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还是一如既往地清高。”何镂嗤笑一声,靠着假山懒散瞧着宋矜,“若不是我,方才邵景和可不会放过你。”
宋矜不吭声。
邵景和不是好人,难道他何镂就是了?
但眼下打草惊蛇,恐怕不好出去了。
何镂瞧着女郎沉思的模样,眸色渐深。虽然厌恶她周身的清高,但也不得不承认,宋矜有旁的女子没有的骨气和胆量。
尤其是藏在这么一副柔弱、温良的皮囊下,隐约透出的倔强风骨,便显得尤为的令人着迷。
“你这身嫁衣,又是为邵景和那个老胖子穿的?”何镂眸色渐深。
其实她穿的只是一身红衣裳,算不上嫁衣。
但他亲眼看见她坐在邵景和妾室的轿子里,自然知道她扮做了什么身份,此时只觉得讽刺。
她愿意嫁给谢敛。
甚至愿意犯险进入邵家。
唯独他好像是什么洪水猛兽。
“多谢何大人解围。”宋矜却不搭腔,盈盈一拜,起身要走,“邵家后院不是什么好地方,未免他人忌惮,何大人还是小心些。”
虽说邵景和与何镂应当算是一党。
但也免不了猜忌。
肩膀却被人陡然扣住,何镂的嗓音幽幽传来,“我既然说了,你是我的姬妾,总不能不全了这个谎言。”
何镂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前院带。
宋矜挣扎,却没有对方的力气大。
不多时,她便被带到了前院。何镂也不估计旁人,牵着她的手,径直出了门,将她甩入马车内。
随从连忙上前,呈上手铐。
何镂冷笑一声,扯落一截衣摆,将宋矜双手绑上。
“驾车,出城。”
宋矜骇然一惊,不可置信地看向何镂。然而何镂掀起车帘,将袖中一块银子抛掷入街角乞儿怀中,说道:“去谢敛家中传信,说宋娘子不回去了。”
乞儿怯怯问:“去……去哪里?”
何镂冷笑:“岭南。”
车帘被甩下来,马车绝尘而去。
乞儿呆呆握着银子,瞅见邵家门内追出来的侍从,连忙将银子塞入衣裳内,朝着谢家的方向跑去。
整个汴京城压在浓云之下。
一骑自城外疾驰入内,穿过长街奔驰向皇城。
乞儿自然跑不过快马。
他见快马过处,皆有白幡挂起,但觉胆战心惊。
谢家大门紧闭,竟有屋檐下两串灯笼被风吹得飘摇。乞儿大力拍门,不知叫唤了多久,在他快要放弃时,终于身后响起马蹄声。
风声萧萧,积攒了满天的雨水簌然而下。
灯笼模糊的光晕照亮为首的人。
青年披一件绀青素面鹤氅,半面肩袖顺着雨水,淅沥沥淌落血水。他垂眸在灯下看过来,目光冷清肃静,苍白的面上仍溅着血痕。
乞儿一见他,骇得后退几步,摔坐在泥水里。
谢敛收起手中雪亮的长剑,漆黑的眸子不见情绪,淡淡看向地上的乞儿,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我……”
乞儿咽了一口唾沫。
眼前的人分明一身文人打扮,身后却紧跟着一行披尖执锐的官兵。不但如此,人人身上犹带着血水与伤痕,使得暴雨都浮起一层血腥气。
在压抑的氛围下,乞儿大声将何镂交代的话说出来。
谢敛握紧了手里的剑,问:“是谁交代你的?”
“一位年轻郎君。”乞儿颤抖着道。
谢敛浓长的眼睫挂着水珠,他静静抬起眼眸,朝着城外的方向看去。宋矜分明说会相信他,却又偏和别人一起走了。
他信任她和章向文……
她竟要和章向文一起去岭南。
“关城门。”谢敛道。
左右闻言,微微一震。
随即,为首的副将连忙点头,称是。
谢敛拨马转头,朝着城外的方向追去。整个汴京城内各处亮起灯火,官兵或围向皇城,或追向谢敛。
国丧的钟声自皇城内遥遥传来。
啼哭声被雨声模糊,又被铁甲马蹄声打断。
一直追到城门口,赫然可以瞧见停靠在车门口的马车。
谢敛长眸微眯,抬手接过左右递来的羽箭。
他高倨马上,抬手张弓搭箭。
君子六艺他一向学得很好,只是少有可以用到的时候,以至于很少有人知道这一点。
羽箭破空而去。
铮然一声,钉穿了车辕。
马车晃动一下,不得已停下。车帘被掀开一道,从车内探出头的人,却是何镂。
谢敛不觉握紧了手中缰绳,隔着冷雨望向车内。跟随在他身后的兵士催马上前,快步拦住了马车。
何镂径直对守城的人高声道:“开城门!”
守城士兵按住腰间佩剑,一言不发。
雨下得越来越大。
何镂周身都要被淋湿了,他恨恨抬起头,朝着谢敛看过去。皇帝崩逝的消息刚刚传回京都,谢敛应当忙得不可开交才是,竟然有功夫追了过来。
谢敛再度抬起挽弓的手。
这次对准的不是车辕,而是何镂的头颅。
“放下我的夫人。”谢敛道。
何镂扫视四周。
城门紧闭,面前围着谢敛带来的官兵。
他回过头,看向马车内。
女郎被捆绑住了手脚,却挣扎着想要探出身来,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急切。
何镂冷笑一声,抽出腰间的佩刀。他抬手扯开帘子,将宋矜拉了出来,刀口抵住宋矜的脖颈,“你若想要她,可亲自过来取。”
何镂扫视四周,“让这些人放下刀,你走过来。”
“开城门,放我出去。”
副将蹙眉,着急道:“谢大人……”
谢敛抬手,冷声道:“下去。”
这些士兵都是曹寿的人,领了命要听谢敛的话,哪怕对方只是一介文臣,此时也不敢反驳,只默默退下。
谢敛翻身下马,顺着长街向前走去。
雨水将他周身淋湿,右腿的旧疾隐隐作痛,随着湿寒的雨水浸没周身,疼意越发明显。
腿伤疼痛,谢敛走得有些踉跄。
曾在京都为人人称道的端正守礼,此时仿佛不复存在。
何镂握紧了手里的刀,死死盯着谢敛。
皇帝崩逝的消息,谢敛先一步得知,早做准备。不但如此,还提前传信给了曹寿,令曹寿领兵入京勤王。
今夜皇城被血洗了一夜。
整个汴京城,已然是曹寿与谢敛的天下。
任傅也平在朝中声望如何高,权势如何大。对上手握兵权的曹寿,也只是纸上谈兵。
他不会蠢到分不清如今的局势。
终究是谢敛棋高一着。
但此时向谢敛倒戈,便能躲过一劫吗?
恐怕皇城内的太后,已然死在了谢敛手中,干爹赵宝作为太后的人,大概率也无法保全。
——而他不仅是赵宝的干儿子,更是数次与谢敛作对。
何况他还做了件蠢事。
他以为眼下的谢敛新政被废,又被革职,所以故意想要夺走他的夫人,还派人前去报信羞辱于他。
“走上前来。”何镂哑声道。
谢敛抬眸看过来,却是越过何镂,看向马车内的女郎。何镂趁机抬起手里的刀,对准谢敛的脖颈,劈了下来。
“噗嗤”一声。
何镂的后颈被银簪穿透,疼得浑身一抽,手里的刀自然短暂停滞一下。
谢敛迅速反应过来,拔剑出鞘。
利剑刺穿何镂的胸膛,谢敛抬手扶了宋矜一把,对方这才下意识松开握着银簪的手。
“……我。”她失声。
谢敛抬手捂住她的眼睛,扶她下车。
女郎身体颤抖,紧紧贴着他,哽咽出声。
谢敛紧紧握着她的手腕,感觉到掌心的湿润与灼热,沉默片刻,抬手将她单薄的肩膀拢入怀中。
宋矜先是攥住他的衣摆,才试探着抱住他的腰。
她的眼泪滚烫地渗入他的衣衫,一滴一滴。
“沅娘。”谢敛在雨中抱紧怀中女郎,抬手抚她的后背,在她耳边低低说,“我在陪着你,不要怕。”
宋矜这才在雨中抬起脸,朝着他看过来。青年面容有些狼狈,周身湿透了,血水混着雨水滴落。
然而他立在风雨中,神情沉静。
只是漆黑的眸底,像是隐隐酝酿着压抑的情绪。
宋矜轻声道:“他死了吗?”
谢敛眼都没抬,只道:“没有。”
她陡然间松了口气,抹掉脸上的雨水,偷偷看了谢敛一眼。谢敛没有追究她偷偷跑出来的事,只是牵着她的手腕,带着她上马。
“今夜……发生了什么吗?”宋矜问。
被何镂带走时,她就觉察到了不对劲。
不说城外被官兵围着,城内街道也有大量的官兵穿过,直往皇城而去。哪怕远远的,也能听见皇城那边传来的声响。
何况……
京都处处挂起白幡。
只有天子崩逝,才会如此。
谢敛接过副将找来的雨伞,撑开在宋矜头顶,随意看了一眼远处的皇城,“有些变故,已经处理好了。”
“是么?”宋矜轻声。
谢敛没有回答她。
过了会儿,才漫不经心问道:“沅娘,你偷偷跑出去,是想要去找谁?”
宋矜被问得脊背一凉,身体不由自主僵硬起来。她略微低垂着眼睑,不敢侧脸,陡然间心虚起来。
“今夜何镂来传信告诉我,你要与他一起去岭南。”
宋矜下意识道:“我没有!你分明知道,我厌恶何镂……”
谢敛淡淡垂眼,语调不辨喜怒,透着淡淡的讽意,“那章向文呢?你也厌恶章向文不成?”
向岐山八
宋矜哑然, 她确实是出来见章向文。
但……
但她是有正事。
出于理亏,她看了谢敛一眼。谢敛眸光淡淡,抬手揩掉她面颊上的血痕, 并未过多纠结,“先回去。”
“陛下崩逝了, 消息今夜刚刚传回, 京都局势不定。”
宋矜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还是有些惊讶。
她此时顾不上别的, 下意识扫视谢敛周身。他冒雨而来, 浑身上下早已湿透,瞧着倒并未受伤。
宋矜松了一口气。
却仍忍不住问道:“先生没有受伤吧?”
“不曾。”
谢敛视线低垂,落在她一身红衣上, “胆子倒大。”
宋矜想起自己刚拿到的账册,踟蹰片刻,还是说道:“我只怕要先见一面章世兄, 交代好事,再回去。”
谢敛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
手里的缰绳没有松开,仍朝着谢家的方向而去。
雨丝风片扑面而来, 宋矜隐约觉得谢敛不对劲。如今赵简死了,朝中恐怕便是太后掌权, 对他又有什么影响?
……但他今夜身后跟着这么多人,又是去做了什么?
宋矜忧心忡忡, 却不好此时问出口。
“我有东西要交给章世兄。”
她握紧了袖中的账册, 邵家弄丢了账册, 必然会在第一时间觉察, 若不在第一时间内将证据大白于天下,恐怕会错失机会。
谢敛问:“什么东西?”
宋矜温声道:“皇陵案的证据, 我需要章世兄帮我上呈天子,还我父兄清名。”
“天子崩逝,眼下没有人能分得出手管这件事。”谢敛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收拢,他手虚虚圈住了怀中女郎,垂眼看她,“你便是给他也无用。”
风雨拂面而来。
女郎眼睫微颤,像是有些失落。
谢敛喉间微颤,抬手接过左右递过来的伞。他信手撑开了伞,视线落在她侧脸上,嗓音徐徐,“沅娘,你可以换一个人给。”
她像是有些惊诧,微微侧过脸瞥向他。
很快,她低垂了鸦黑的长睫,蹙眉抿唇不语。
雨水溅落在伞面上,错落有声。
不知过了多久,谢敛才见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语调透着几丝说不出的坚定,“我在乎父兄的名声,并不代表,我不在乎谢先生的名声。”
“我不会让你插手皇陵案,平白又被天下人猜度辱骂。哪怕我当年随行前往岭南,就是盼有朝一日,谢先生能帮我为皇陵案沉冤昭雪。但眼下,我改变主意了。”
女郎嗓音柔缓,带着冷噤时的几分颤意。
然而她面容平静,脊背挺拔,像是春日里纤细却又柔韧的柳枝。
“眼下危险,你可以交给我。”谢敛克制道。
宋矜攥住他的手腕,侧过脸与他对视,“我不怕危险。我与章世兄约好了,要将证据交给他,商议如何翻案。”
谢敛蹙眉看她。
他眸子漆黑一片,像是酝酿着浓云般。
“你不怕?”谢敛捉住她的肩膀,扶稳她的身体,语调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愠怒,“你不怕危险,岂知我不担忧你的安危?”
“我亦担心谢先生。”
“但我担心你,可曾做过任何约束你的事?我知道谢先生有非做不可的事,我自然也有我非做不可的事。”
谢敛迟迟不语。
女郎却朝他轻轻一笑,轻声道:“就这一次,你知道我平日不这样任性的。”
谢敛对上她含泪的笑眼,沉默片刻,“好。”
“我送你过去。”
远处一骑疾驰而来,马上将领翻身下马,快步至谢敛身侧耳语道:“已经有了皇长子的下落,怕是马上变要出城。”
谢敛不觉皱眉。
怀中女郎已然有了决断,她松开攥着他手腕的手,轻声道:“我快去快回,就在不远处的酒肆。”
谢敛将她扶下马背,宋矜接过他手里的伞,叮嘱一句,“注意安危。”
谢敛便吩咐道:“你们去护送宋娘子。”
他凝视宋矜片刻,解下肩头斗篷披在它身上,方才后退一步。
宋矜走在雨幕里,不觉松了口气。
此时天色已晚,只有街头几家酒寮尚且亮着灯。宋矜记得,先前章永怡的死讯传回京都时,章向文便是在这家吃酒。
她走进去,一眼便瞧见灯下静坐的章向文。
“世妹。”章向文连忙站起来,上下打量她,见她一切都好,“去楼上雅间说话吧。”
瞧见门外诸人,章向文又笑了笑,招呼店小二道:“上酒,诸位吃些酒御寒。”
宋矜跟在他身后,上楼进了雅间。
房间内熏着浓香,有些发闷。
“吃口热酒暖暖。”章向文倒了一盏酒水递给她,又从袖子里取出一摞书信,“你一面看,我一面与你讲。”
这酒拿水热着,是暖的。
宋矜确实冷得有些受不住了,没有多想,抬手喝了下去。
她捏着手里的书信,才展开,便一阵头晕目眩。
还不等她开口质问章向文,眼前已然一片漆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章向文瞧见晕过去的宋矜,眼神复杂。
他将宋矜手里的书信收回来,一面放回去,一面喃喃自语:“我并非是恶意欺骗你……只是眼下局势,你留在谢敛身边,恐非好事。我既然答应了父亲,要护着你,自然无法坐视不理……”
章向文拿毯子将宋矜裹住,抱起来推开门。门外侯着的店小二连忙打开暗道,点头示意。
楼下诸人没有碰酒,只是时不时往楼上看一眼,紧紧盯着下楼的楼梯。
–
这场夜雨越下越大。
汴京浸没在浓浓的雨声里,一切都变得模糊。
疾驰的牛车穿过大街小巷,绕着路往城门外的方向而去。
分明雨水冰冷,驾车人却满头大汗。
眼见城门将近,他才终于抽出神抬手,擦一擦满头的汗水。
只是,还不等他松口气。
远处便传来铁甲与马蹄声响。
一列官兵纵马疾驰而来,顷刻间便围住了笨拙的牛车。
为首的青年眉眼冰冷,拨马上前。
车夫看清马上人的面貌,骤然白了脸。他徒劳地握紧缰绳,半天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扑通一声滚下牛车,才来得及哭嚎道:“谢……谢大人,饶命啊!”
谢敛抽出腰间佩剑。
雪光一闪,冰冷的剑刃挑开车帘。
瞧见车外那张清肃的脸,车内抱着幼儿的婆子瑟缩往后,直到退无可退,才连滚带爬下了牛车,跪在泥水里哀求道:“求求您,饶了小殿下一命吧……我……我一定带着他隐姓埋名,绝不会生事!”
尚在襁褓中的皇长子似乎察觉到危险,大声啼哭起来。一时间,哽咽声与哭嚎声都汇入雨中,四周一切变得嘈杂。
雨水浇落在每个人身上,冷意如附骨之疽。
婆子瑟缩着,偷偷抬眼觑谢敛的脸色。她听说过谢敛的大名,在朝中弄权时,无数无辜之人死在他手上。
青年面无表情,手提长剑。冰冷的脸在雨幕中,显得尤为森冷可怖。
“他必须死。”
“将他交出来,我可以放过你。”
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权臣谢敛,嗓音竟然极为清冷温和。但饶是如此,在此时此刻,他周身儒雅文人般的气质,只显得更为暌违古怪。
婆子视线落在怀中幼儿身上,泪落如雨。
短暂踟蹰过后,她松开紧紧抱着的手。幼儿躺在脏污的积水里,扯开了嗓子啼哭。
谢敛提起垂在手里的长剑——
“谢含之,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事?”
“你欺师灭祖,杀君弑上,当真是要当遗臭千古的罪人吗?”
章向文跳下马车,连伞也顾不上打,跌跌撞撞跑过来。他握住谢敛的剑刃,抵在自己喉间,冷笑道:“你若想弑君,先杀我。”
“你以为,我不敢?”谢敛道。
他握剑的手微紧,鲜血便顺着雨水淅沥往下。
章向文儒衫被雨水打湿,一片狼狈,却傲然抬起向来玩世不恭的脸,嗤道:“你以为我在赌你敢或不敢?”
“早在你为了权势,清君侧、杀岑望这一刻,我就知道你谢含之,不过是蝇营狗苟之徒!只是我总归对你有几分期盼,以为你或许有什么苦衷……如今看来,我与天下人想得都不错。”
“翠微书院那个勤学苦读的谢含之,心中并非如我以为的,装的是天下万民,而是权势。为了权势,他不光能杀挚友,连天下人的君父,也一样能杀!”
谢敛冷冷看着章向文,眉眼间没有一丝动容。
他手中长剑微颤,往前一寸。
“看在你父亲的面上,我可以不杀你。”
谢敛隔着雨幕对身后官兵微一点头,后者上前格住章向文,将他拖拽开来。
章向文剧烈挣扎,冷笑道:“你以为来的只有我?”
“来的都是翠微书院的人!”
“你往日的授业恩师、同窗好友……还有阿念,天下人要阻拦你掌握权柄、要议论你过失,你难道要天下人一并都杀了?”
此话一出,众人才察觉远处当真有火光靠近。
官兵们当即变了脸色,左右四顾。
唯独谢敛容色如常,只上前一步,手里的剑刃对准了地上的幼儿,提剑往下!
向岐山九
“谢含之!”章向文握住了剑刃, 鲜血顺着他的手淅沥滴落在地上的皇长子身上,“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赵简已经死了,皇长子是他唯一的子嗣。
若无意外, 这个小小的婴儿,便是国朝继任的天子。
谢敛要杀他, 不就是弑君吗?
谢敛抬眸看他, 漆黑的眸子比谁都冷静。这目光令章向文为之脊冷, 谢敛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若是不知道……他绝不会提前传信给曹寿, 让曹寿入京勤王。
此时入京勤王, 与造反何异?
饶是想通这一点,章向文也觉得难以置信。
他们孔门弟子,学的是如何经世治国的忠君之道, 岂能行如此悖逆之事?若是谢敛当真杀了皇长子,恐怕天下人都会将他视作大奸之辈。
此后千年万年,他都会被钉在耻辱柱上。
章向文瞧着远处的火光, 想也不想,扑上前去撞开谢敛。
谢敛手中刀剑落地,铿锵一声。章向文说不出是怕还是气, 上前将长剑踢飞,一把拽住谢敛的胳膊, 不让对方有所动作。
“你便是要杀,也决不能当着旁人的面杀。”他压低了嗓音, 语调急促, “你便是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也该为身边人想一想。”
谢敛的视线落在远处的火光上。
“谁让你们来的?”
章向文不吭声。
“封路。”
谢敛轻嗤一声, “让开。”
官兵分作两列,迅速将来时道路封住。此处夜雨声声, 漆黑一片,唯有章向文孤身挡在皇长子身前。
雨下得太大了。
章向文被风雨吹打得几乎睁不开眼。
眼前的谢敛立在伞下,鹤氅湿润沉重,面目清正冷清。若不是章向文知道他要做什么,还以为他是赏夜雨的儒雅文人。
“这样的事做了,此后青史上,人人都要戳着你的脊梁骨骂。”
“谢含之,我是为了你好!”
面对章向文恨铁不成钢的话,谢敛面上没什么变化。他抬手,接过一把新的长剑,抽剑出鞘。
雪光照在他漆黑的眉目间,眸子如洗。
“将他拖开。”
官兵立刻上前,将章向文拉开。章向文挣扎不过,气恼至极,却见谢敛再度提剑上前,一时慌了神。
“你……”
“你至少不要亲自动手!”
谢敛的剑刃对准地上的幼儿,微微一叹,手起刀落。婴儿的啼哭声戛然而止,雨水中漂浮起浓重的血腥味。
湿漉漉的雨声里,章向文一颗心彻底沉下去。
他不敢置信地望着谢敛。
相识多年,他此刻才像是头一次认识谢敛这个人。记忆里那个木讷内敛的少年,和眼前这个杀人不眨眼的谢敛,渐渐重合。
他意识到,自己终究是错看了谢敛。
谢敛不是治国齐家平天下的读书人,他是一个为了权术不择手段的疯子!
“……谢含之。”
章向文无意识喃喃。
谢敛丢开手里滴血的剑,后退一步。他眉间紧蹙,低垂眼睑片刻,复又抬眼朝着章向文看过去。
章向文周身都是泥水,失魂落魄。
狼狈不已。
“罢了。”章向文看了谢敛一眼,跌跌撞撞后退几步,心灰意冷,“只要你不会后悔就好。”
淋着雨,章向文上了角落里的马车。
瞧见车内仍在昏睡的宋矜,他不觉松了口气。
看来他想得不错,自己确实拦不住谢敛。既然如此,那将宋矜带走,便没有错……
世妹虽然已经和谢敛和离了,但有的是人将她视作谢敛的软肋,几度设法对她下手。
安南坊的事就是最好的例子。
总归,他答应过父亲。
若是谢敛有一日做出大不逆的事,他一定要设法护住宋矜,不让她被谢敛牵连。
只是事出紧急,他没有事前征求世妹的同意……
但愿她能够理解。
此时天色将明,城门缓缓被放开。
马车穿过城门,向外疾驰而去,章向文也不觉松了口气。
原本该沉睡的宋矜,却轻颤了一下眼睫。她缓缓睁开眼,惊疑不定地看向章向文,唤道:“世兄?”
章向文一愣,“你醒了?”
按道理……她不该醒的这么快。
“你要带我去哪里?”宋矜掀起车帘看向外面,有些不解地看向章向文,“你给我下了药?”
章向文面容有些不自在。
宋矜便知道,自己猜的不错。
当时一进去,她隐约就觉得里头的香料不对。所以她在吃酒前,吃了些自己配置的解毒丸药,可却没料到酒水也不对。
她摸向自己袖中,账册仍在。
看来皇陵案的事情,章向文并没有欺骗自己。
宋矜想到先前谢敛说的,陛下崩逝,京都局势不明,心下陡然沉重起来。
章向文此举,恐怕与京都局势有关。
“谢敛逼宫,幽禁了太后。”章向文微微皱眉,看向她,“不但如此,他还杀了皇长子,准备扶持曹寿上位。”
这两句话的信息含量太大,宋矜先是一愣,随即心口砰砰跳起来。
这岂不是谋反?
旁人会让谢敛这么顺利地谋反吗?
“京都要乱了。”
“你随我出京,前往岭南。等到京都尘埃落定,谢敛身上的事态不至于牵连你,再做打算。”
宋矜一时间有些没缓过来。
若是谢敛拥立曹寿,这件事绝不简单。不说朝野上下答不答应,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就会有不少人趁机生事。
此时的京都,必然会乱。
“你放心,你母亲与阿弟我已经安排妥当了。”章向文见她仍在沉思,主动解释,“人人都知道你与谢敛关系匪浅,真出了乱子,恐怕不少人会对你下手。”
“我母亲和阿弟就劳烦世兄照顾了。”宋矜挽起车帘,朝外看了一眼,“我答应了谢先生要回去。”
章向文一愣。
随即,他道:“你可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你还要去找他?”
宋矜被问得心口一窒。
她已经听到了,谢敛杀了唯一的皇长子,意图拥立曹寿,谋朝篡位。
“我知道。”
宋矜在章向文的目光下,硬着头皮道:“但我答应了他。”
“若非是他进献谗言,导致十万大军惨死,陛下也不会御驾亲征而崩逝。眼下陛下崩逝了,他竟将唯一的皇嗣斩杀,领着边将造反!”
“你既然知道,那便清楚他都做出了何等荒谬之事!”
章向文字字激愤,险些将气撒到宋矜身上。
然而,他还是不得不忍耐住怒意,继续劝解宋矜。
“你绝不可与他扯上联系,若是他失势,有的是无数人要找他清算罪孽。到了那个时候,我即便是想要帮你与他划清界限,恐怕也无能为力!”
然而宋矜端坐着,面容苍白却沉静,并没有为之动容。
她微微抬起眼帘,看着眼前的章向文。
“谢先生或许是罪孽深重。”
“但即便如此……我愿意为他赎罪,而非与他划清界限!”
女郎嗓音微哑,语调急促。
她周身湿漉地挽起帘子,想要迫使车夫停下来,却因为颠簸头晕几度险些晕倒,身形晃动。
章向文想也不想,抓住她的肩膀。
将她拖回马车之中。
“你能做些什么?”章向文有些说不出的恨铁不成钢,他此时才知道,自己的世妹竟是这么一个固执的人,倒和谢敛有几分相似,“朝堂上的争斗,普通人卷进去,连形势都没看明白,兴许就粉身碎骨了。”
宋矜扶着车壁,抿唇道:“但我并非言而无信之人。”
谢敛原本是不让她来见章向文的。
若非她坚持,章向文本来没有机会带走她。
她挽起车帘,看向城门内的方向。
此时天光大亮、雨如泼瓢,几乎将远处一切都模糊了。嘈杂的雨声中,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马车跑得太快,她无法跳下去。
宋矜的视线又落在车夫身上。
只是还未等她开口,车夫便骤然一惊,陡然勒马。马车颠簸一阵,便缓缓停下来,四周竟然围过来披着铁甲的官兵。
章向文的脸陡然沉下来。
他抬手,一把撩起车帘,看向道路尽头。
为首的青年仍穿着昨夜的氅衣,只是没有撑伞,整个人冒雨而来。在无边雨幕下,他像是萧疏的一株古松,孤清峻拔。
谢敛面容模糊在雨幕里,唯有视线如一把刀,干脆利落落入车内。
章向文捂住宋矜的口,探出头道:“你不忙着逼宫,倒来拦我的路做什么?”
官兵逼上前来,甲胄声响混杂在雨声中。
谢敛高倨马上,目光冷清。
“将她交出来。”
章向文冷笑道:“你说的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话音刚落,谢敛手中羽箭破空而来。
铮鸣一声,羽箭擦着章向文的侧脸钉在车门上。谢敛催马上前,抬手挽起弓箭,冷声道:“现在听懂了吗?”
章向文还要说话,手里的女郎却挣扎一下。
她掀起车帘,朝着不远处的谢敛看过去。
谢敛看见她探出头来,松开了手里挽紧的弓箭,信手交给了随从。隔着雨幕,他视线落在她身上,迟迟没有移开。
她几度不顾他的阻拦,都是为了去见章向文。
甚至决定随章向文一起前往岭南。
谢敛喉间泛处一股腥气,握着缰绳的手不觉发紧。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面色平静得几乎可怕,展露不出一丝旁的情绪。
他望着宋矜,道:“沅娘,过来。”
谢敛的嗓音是沙哑的。
“她已经和你和离了,谢含之,你这是什么意思?”章向文拦在了宋矜身前,怒视谢敛,“她不会随你回去。”
谢敛视线缓缓落在章向文身上。
他抬起手,密密麻麻的羽箭对准了马车。
无数官兵的铁甲在天光下折射出雪亮的色彩,乌压压一大片,将马车围在路中间。只要谢敛一声令下,这些羽箭便要脱弦。
见到了谢敛手刃皇长子……
章向文毫不怀疑,谢敛会对自己下手。
僵持之际。
“我随他回去。”宋矜道。
章向文下意识拒绝,抬手拉了她一把。
宋矜原本要挽帘子的手,猝不及防被章向文牵着。远处谢敛长眸微眯,视线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摩挲腰间佩剑。
“不可。”章向文道。
宋矜只是摇了摇头,起身下车。
她踩着积水,一步一步走向谢敛,停在他的马下。
青年低垂着眼看她,雨水洗过的睫羽盖住了眸中情绪。宋矜看他一眼,朝他伸出了手,轻声道:“谢先生。”
雨水落在宋矜的脸上,使她不得不微微闭眼。
她觉得谢敛的目光比雨水还要冷。
然而,不等她忐忑。
对方便已然伸出手,握住她的那只手。
谢敛弯腰,将她带上马背。
宋矜坐在谢敛怀中,看了章向文一眼,不觉松了口气。这么多羽箭对准章向文,她都有些害怕。
然而,这些持弓箭的官兵并未收回羽箭。
宋矜等了一会儿,内心又忐忑起来。
“先生。”她轻声。
抬眼偷看谢敛一眼,劝说道:“放世兄离开吧。”
谢敛缓缓垂眼,眸光意味不明。
他握着缰绳的手松开,抬手为她拢一拢松散的鬓发,两人姿态像极了耳鬓厮磨。宋矜被弄得有些痒,下意识歪一歪头,却撞入他怀中。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下意识要挺直腰背。
肩膀却被人捉住。
谢敛低低道:“沅娘,怎么人人都想带着你去岭南?”
宋矜有些不知说什么。
何镂自然不是真心想去岭南,恐怕是有意这样说。但章向文……章家祖上便是在岭南,他想带自己去岭南逼祸,倒也合理。
但她不太想说这件事。
毕竟,她几度着了别人的道。
见她抿唇不语,谢敛握住她的肩背的手微微收拢。他凝视着女郎的神情,片刻,在她耳边冷笑一声。
“沅娘。”
“你若敢走,从汴京到岭南……”
他几乎贴着她的耳朵,鬓发掠过她的耳垂。两人共骑着一匹马,如此靠近,姿态相依,倒像是绵绵有情的爱人。
然而谢敛接过弓箭。
弯弓搭箭,对准了远处的章向文。
在方寸之间。
宋矜听见他轻嗤一声,“我用鲜血给你铺路,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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