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沈希的心底发寒, 她张了张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脑海的思绪千回百转,仅仅是刹那的功夫, 她就彻底从方才的旖旎中抽身出来。
她决不能再回到萧渡玄的身边。
那样的噩梦有过一次就已经足够。
心神高度紧张着, 但沈希的腰身却更加的软了。
她坐在萧渡玄的怀里, 身躯被他紧紧地钳制住,他像抱孩子那样揽住她, 下颌抵在她的颈侧, 手指抵在她的腿根。
男人修长的指节微屈,他掌住她腿根的嫩肉, 慢慢地掰开, 轻轻地收紧。
柔软的白腻像是凝脂美玉,从他的指缝间溢出。
萧渡玄已经生得很白皙了,但沈希那从未见过光的大腿里侧竟是比他的手指要更为皎白,稍稍使力, 就会磨出浅浅的红痕。
慌乱中掠过一眼,沈希自己都觉得惊心动魄。
她的喉头滚动着,唇瓣也轻颤着。
萧渡玄的下颌抵在她的肩头, 将方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他的声音拖得长长的, 含着几分缱绻的柔情:“好不好, 小希?”
不好。一点都不好。
沈希的鼻尖沁着冷汗, 她控制不住地侧过脸颊,想要低下头颅。
但萧渡玄更为强势地掐住了她的下颌, 迫使她看向他:“说话, 小希。”
平日里那般能言善辩,怎么一到他的跟前就不吱声?
沈希心里的思绪纷乱, 声音也颤着:“陛下,您能不能先放开我……”
她竭力地错开萧渡玄的视线,手臂颤抖地向下,似是想要扣住他的手腕,让他的侵略与胁迫停下来。
但这样微弱的挣扎是没什么意义的。
萧渡玄低笑一声,他顺势将手覆在沈希的手上,带着她掰开自己的腿根。
他今日穿的是肃穆庄重的礼服,唯有在袖间和衣襟有暗金色的纹绣,此刻这些华丽的暗绣也成为一种新的折磨。
腿侧的嫩肉敏感,哪怕被纹绣轻轻地磨过,也会抖得不成样子。
沈希的裙摆被撩了起来,层叠地堆至腰间。
绸缎轻轻地掠动,漾出柔软的娇色。
萧渡玄掌住沈希腿侧的软肉,漫不经心地说道:“想清楚些,小希。”
“太极宫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出的地方。”他轻声说道,“当然,我没有逼你回来的意思,你的意愿自然是最重要的。”
他的话语看似宽容大度,但每一个词句都透着胁迫的意味。
沈希低喘着气,心里如同一团乱麻。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陛下,您待臣女宽容,”沈希抬起含着水意的眼眸,哀哀地看向萧渡玄,“可是臣女如今的身份已经不适宜再入宫阁。”
她继续说道:“从前臣女年岁小,又有公主在,没人会说什么。”
“可如今臣女已经长大,正值当嫁之年,”沈希的话语很含蓄,却透着几分决绝,“已经没有再进宫的理由。”
她低下眸子,嗓音微微沙哑:“臣女的父亲本就有过罪责,即便是被人言说也没什么,若是因此影响了您的声名,那便是臣女的罪过了。”
这话语没有太细致的斟酌过,却已是沈希在绝境之下能想到的最好言辞。
在遭人胁迫的时候,最恐怖的就是半推半就。
哪怕再难,也要将事情讲清楚。
沈希抬起眼帘,哀哀地看向萧渡玄,眸光流转,顾盼生辉。
既楚楚可怜,又诱人摧折。
是了,摧折。
比之占有和控制,最难抑制的恶欲是摧折。
这是他一手养出来的娇花,如今也到了该采撷的时候。
谁会在折花时问询花的意见呢?
萧渡玄眸里玄色的微光渐渐隐去,凝成一片晦暗的渊水,他望着沈希,视线无声地掠过她的面容与身躯。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这么多年来,敢在他跟前这样说话的人就只有她一个。
但萧渡玄还是将沈希放开少许,换了个姿势将她抱在膝上。
原本堆在腰间的裙摆散落下来,像是暗夜里的秾丽花朵般发出细微馨香。
沈希跌坐在他的腿上,眸光摇晃着,漾出粼粼的水雾。
她的胆子还是太小,半点都不经吓。
罢了,到底是他自己养大的人,偶尔纵一纵也无妨。
萧渡玄抚了抚沈希的长发,轻声说道:“他们不敢的,没有人会说你的不好,他们艳羡还来不及。”
“你好好想一想,”他的笑容温和,“不必着急做决定,想清楚以后同常鹤说一声就行,我这边也好提前做安排。”
其实哪里用得着提前做安排呢?
在他即位后迁至太极宫时,早就将沈希的那些物什也一并随迁了过来。
甚至连那棵高大的梨花树,也移植到了明光殿后。
但沈希的神情明显柔缓了许多,她像是没有那般惧了,水眸小心地抬起来,说道:“多谢陛下,我让您费心了。”
萧渡玄揉了揉她的头发,轻声说道:“这没什么。”
“好了,闭上眼睛。”他声音低缓。
沈希颤了一下,她还没有回过神,那深色的绸缎就再次覆上了她的眼眸。
黑暗霎时降临,昏暗的世界里,她像是无助的小舟,不断地摇晃着。
*
当车驾停下来的时候,沈希的里衣已经湿透了,她的脸颊通红,耳根和脖颈也浸透了绯色。
酥麻感从指骨一直蔓延到魂魄的深处。
萧渡玄并没有做任何的逾矩之事,但他仅是揉捏着她的指骨,就把她快要逼疯了。
思绪混乱成黏腻的浆糊,让沈希像陷在深水里的人,完全无力去思考他的话语,那些轻佻的、晦涩的言辞在黑暗中时会化作波涛,把她推向危险的水域。
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和想法是很恐怖的事。
但萧渡玄实在很擅长操纵她的内心。
先恐吓,让她惧怕,然后再安抚,让她沉沦。
如此循环往复,她建立起来的防线就会被一次次地破除,渐渐地只能依赖他,并且再也不敢忤逆。
沈希坐在车驾里,慢慢地攥紧那深色的绸缎。
她强压下心头黑暗的情绪。
萧渡玄没有令侍女进来,亲自帮她理正衣襟,并执着玉梳为她绾了发,那般多的簪钗珠翠,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理清的。
但下马车的时候,沈希还是差些软了膝。
在銮驾上待的时间太久,她的腿根又一直在颤抖,现今还有些无力。
四周都是护卫,将他们的身影挡得严严实实的。
萧渡玄索性将沈希打横抱了下来,她小声地惊呼一声,手臂也下意识地攀上了他的脖颈。
少女的体态纤细,过去两载仍旧轻若羽毛。
萧渡玄忍不住问道:“这两年你有好好用膳吗?”
他的语气随意,既带着关切,又带着长辈般的疼宠和无奈,像是在同孩子说话似的。
“有的,陛下。”沈希细声说道。
她咬住下唇,尽管没有一个侍从敢向她投来目光,她还是深深地低下了眸子。
被抱坐到御辇里后,沈希才缓缓地松了口气。
如今她和萧言虽然已经断了联系,但到底还没有真正退婚,她仍算是萧渡玄名义上的侄媳。
而且这明明是要去祭祀祖宗的庄严场合,她却被这样狎昵地拥着。
犯禁感实在太强了,太过了。
沈希想要将萧渡玄推开些,但他却握住了她的手指浸入盛满水的瓷皿里,细细地为她净手。
她挣脱不开,渐渐地放弃了挣扎。
指节被温水包裹着,连指缝都被仔细地抚过。
萧渡玄的手指修长白皙,精致得像是玉石雕琢而成。
但这到底是男人的手,而且常年握笔提剑,有一层薄茧,每每擦过敏感的掌心就会带起战栗之感。
沈希别过脸去,不愿再垂眸看去,只侧过脸悄悄地吸着气。
但外间的声响仍清楚地传入她的耳侧。
礼部的朝臣轻声传来问候,言说吉时快要到了,问萧渡玄打算何时前去。
沈希神情微动,这道声音温润,像是个很年轻的郎官,隔着御辇听不清晰,但就是有些莫名的熟悉。
她思索了片刻,猛地想起来是谁。
是萧言。
沈希的身躯陡地就紧绷了起来。
萧渡玄边用帕子擦净她的手指,边慢条斯理地说道:“稍等。”
他的姿态文雅,声音也随性。
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好脾气的温和帝王,但在沈希颤抖地想要抽出手的时候,萧渡玄直接就按住了她的手腕。
他眸底晦暗,唇边带着笑意:“想让他看见吗?想就继续动。”
御辇虽然也极是轩敞,却比六驾的马车要狭窄得多。
沈希大气也不敢出,她强忍住颤意,将手放回了萧渡玄的掌心。
他扬起唇角,轻声说道:“乖孩子。”
但话音落下后,沈希的掌心就被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痛意倏然传来,让她紧咬住的朱唇差点泄出低哼。
并没有多疼,蕴着的惩诫意味却很重。
外间除却萧言都是萧渡玄的侍从,听到这样的声响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若是她再稍微溢出动静,或许连萧言也能猜到了。
萧渡玄声音很轻:“记清楚你的身份,小希。”
“你先是我的人,再与他定的亲。”他的目光微冷,“孰先孰后,你能分得清,对吗?”
寒意倏然就涌上来了。
“臣、臣女明白,陛下。”沈希惧怕得厉害,手却不敢躲闪,仍旧乖顺地搁在萧渡玄的腕上。
掌心柔嫩,很快就红肿起来。
痛意盖过了酥麻感,但强烈的羞耻情绪还是让沈希的视线有些模糊,她的面颊亦发着烫。
惩诫过后,萧渡玄很快又缓了神色。
他温柔地揉了揉她的掌心,轻声说道:“先忍一忍,待会儿回来我给你上药。”
临到下御辇前,他最后说道:“乖一点。”
见沈希娇怯地点了点头,萧渡玄方才起身离开。
他缓步走下御辇,笑着看向侍奉的礼官,轻声说道:“吉时快到了吗?”
礼官恭敬地应道:“陛下,马上就到了。”
“好。”萧渡玄望了眼太庙,没有再多言语。
太庙庄严肃穆,虽是不高,但远远地瞧过去,就令人心生敬畏,里面供奉的是萧氏的诸位先祖。
兰陵萧氏是绵延百年的望族,便是从前在世家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但此刻站在礼官之中的萧言却生不出半分肃穆的情绪。
他的脑海中仍然回荡着那道清脆的巴掌声。
萧言最崇敬和孺慕的就是皇叔萧渡玄。
即便窥探到他待沈希的异样情感后,萧言对萧渡玄的敬重情感也没有改变。
他的确是痛苦的。
但这几日在家中萧言也想清楚了许多,沈希自幼就养在宫中,或许早就与皇叔两情相悦,当初接受他的求娶本就是无奈之举。
错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这几日事务太过忙碌,春闱才刚刚结束,如今还未出杏榜,就迎来了清明祭祖,萧渡玄还特意令他在典礼上舞剑,他着实下了一番苦功夫。
如今事务都忙得差不多了,他再没有理由继续拖着。
萧言已经想好,等到祭祖的典礼结束后,他就回府准备退婚的事宜。
虽然此事来得晦涩,但他也不能让沈希再去承担被退亲的压力了,还是得将罪责揽到他的身上才成。
如今距离婚期还有些时日,来得及深思熟虑。
只是目光飘过萧渡玄身影的时候,萧言还是忍不住地反复思索,方才的那道巴掌声到底是起自什么。
他过去的时候,御辇旁候着的都是皇帝的近卫和内侍。
他们的神色皆没有任何更易,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
萧言百思不得其解,萧渡玄孤身一人坐在御辇中,到底是碰到了什么器皿才会发出那样的声响。
但吉时很快就到了。
他没有精力再胡思乱想,佩戴好承钧后便随着众人向太庙走去。
萧渡玄容色如常,他温声说道:“去给列祖列宗们看看,萧家的儿郎如今是怎样的英姿。”
分明是万人之上的尊贵帝王,言语时却和柔至极。
萧言脑海里那些混乱的念头忽然就消失了,他按捺住心中强烈的孺慕情绪,恭敬地说道:“是,陛下。”
在阵阵的雅乐声中,挺拔温润的青年人亮出了腰佩的名剑。
萧渡玄含笑看着,轻声和身侧的宰相陆恪说道:“舍侄的风姿,舅父觉得如何?”
萧言加冠还没有多久。
但无论是先前去云州平乱,还是近来在礼部任职,都展现出了这个年纪少有的沉稳和妥当。
别说不说,单是他此刻认真舞剑的挺拔姿态,就足以令人赞不绝口。
陆恪先前就对萧言有些印象,后来知悉他为了感情上的事竟向沈希提亲,方才对萧言有了些恶感。
此刻听萧渡玄忽然这样问,陆恪心头一动。
他想了一下,说道:“风度卓然,芝兰玉秀,若是臣家中的子弟能有世子半分,臣便也能放心了。”
萧渡玄眉梢微挑,他轻声说道:“舅父妄自菲薄了,表哥表弟们分明也各个出挑,哪里有舅父说的那般顽劣?”
今日随扈的礼官中有一名就是陆恪的次子。
他令人将其传唤过来。
那青年的年岁不大,行礼的姿态既恭敬又优雅,没有分毫的纨绔气息,一瞧就是能够担事的俊秀。
都是流着相同血缘的亲人,站在一起时也比旁人也更亲近。
众人无不艳羡。
但听到萧渡玄的问话后,陆恪陡地怔了一怔,他沉声说道:“是,陛下,臣的小女儿上月刚刚及笄,但……但小女骄纵,恐怕担不得世子妃之位。”
事实上,他的小女儿很是娇柔乖顺。
陆恪共有六个女儿,嫡女却只有两个。
一个两年前犯了大忌,至今还在寺庙里待着,一个就是上个月才刚刚满十五岁的小女儿,这也是他最疼宠的一个女儿。
他早就在上京的世家子中为她挑选了无数遍的夫婿,就等着春闱过后便将人定下来。
哪成想皇帝突然说让她嫁给萧言。
并非是萧言哪里不好,只是一想到让女儿嫁给一个和沈家牵扯至深的男人,陆恪还是深觉不妥。
更何况萧言待沈希还那般深情。
陆恪面上依然平静,可心底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骄纵些才好呢。”萧渡玄笑了一声,“舍侄温润沉稳,总不好再配个端庄娴静的妻子。”
他轻声说道:“依朕看来,夫妻之间性子互补,还是要更好一些的。”
“况且,平王世子妃的名号也不算辱没。”萧渡玄的眸光微凉,“你说是不是,舅父?”
雅乐声悠扬庄重,皇帝的话语轻柔宽容。
但陆恪却倏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会错意了。
萧渡玄这哪里是跟他做商量的意思,分明是早就有了预谋。
陆恪紧忙补救道:“是,陛下,能嫁给世子这般俊秀,是小女天大的福气,不过世子那边……”
他还能保持沉静,但他那次子的脸上已经无法控制地露出了慌乱之色,惶惶得似是想跪匐在地上。
都说皇帝宽容随性,最是好说话、好脾气的人。
怎么会有这样强势专断的一面?
更何况、更何况他们还是皇帝的外家,与他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萧渡玄又扬起了唇角,他轻声说道:“他那边舅父就不必忧心了,能娶陆家的姑娘,亦是他的福分。”
他收回视线,目光无声地看了眼不远处停着的御辇。
*
清明时节到底与平时不同。
祭祖的典礼庄重,但在这之后是欢畅的春猎,太庙与皇家林苑离得并不远。
沈希坐在车驾里,却提不起半分喜悦,她满心想的都是萧渡玄方才的话语。
陆恪已经答应了这桩婚事。
哪怕无须什么仪式,这桩婚事也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
那个爱她爱了多年、且她再过不久就要嫁过去的表哥,再过段时日就要娶别人了。
而她则是将要回到那座囚笼般的深宫里,去继续给萧渡玄做禁脔。
沈希向后倚靠,她竭力令自己保持平静,可内心里的焦灼还是在疯狂地燃烧着。
这两年来她九死一生,履尽危地,那般努力地去改变,最终仍是敌不过命运吗?
不,沈希摇了摇头。
她真正敌不过的是滔天的权势。
沈希咬住下唇,她默默地往车驾的角落里瑟缩,可萧渡玄的指尖已经抚上了她的踝骨。
方才她在车驾上睡了片刻,现今还未穿上鞋袜。
沈希拥着厚毯,如惊弓之鸟般仰起脖颈,抬眸看向萧渡玄:“陛下……”
“先前说要打个环的。”他轻轻地捏着她纤细伶仃的脚踝,“后来忘了问你更喜欢银的还是玉的,便一直拖着,直到你走也没有打成。”
沈希十三岁的时候被人绑架过一次,差点死去,回来后也大病了许久。
那段时日她意识混沌,思绪迷乱。
后来请僧人和道士看了看,说是年岁太小,可以是丢了魂,带了一段时间的颈环才好。
在他们亲近过后,萧渡玄便很喜欢给她打扮。
他最喜欢给她准备的就是各式各样的颈环、手环。
沈希从前是很喜欢这些饰品的。
但后来常常被萧渡玄绑住手腕、脚踝,她就再也不喜欢了。
听他又提起这桩事,她的心魂都生出寒意。
萧渡玄看起来随性温柔,其实是一个很阴晴不定的人,平日里大多时候会掩着,只偶尔会流露出来。
沈希颤抖地想收回腿,她哑声说道:“陛下,换成别的可以吗?求您了……”
压抑的情绪在不断攀升,她惧怕地紧紧拥住厚毯,头颅也快要埋了进去。
萧渡玄似是没有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大。
他将沈希揽到了怀里,安抚地说道:“好了,不喜欢就算了,别害怕。”
萧渡玄一直抱着她,在她的耳边说了很多安慰的话语。
直到下马车时,他才松开她。
沈希并不想承认,但每次被萧渡玄这样温柔对待的时候,她的心神还是会感到触动与恍惚。
如果当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好了。
他们或许会一直保持平和的长辈与晚辈关系,会一直好好地相处下去,而并非像如今这般陷入困局里,她也不会这般痛苦。
可世上没有如果。
萧渡玄离开后,沈希一直待在车驾里。
外间候着的内侍和宫人都是原先在东宫当值的,许是得过萧渡玄的授意,温声地邀她下来,但她没有半分心思去踏青。
清明时节多雨,今日的天却很好。
处处青碧,春意盎然。
快到正午的时候,萧渡玄方才回来。
见沈希揉着眼睛坐起,他微愣了一瞬,抬手抚上她的额头,说道:“你没有下来过吗?”
她抿了抿唇,摇头说道:“没有,陛下。”
“也不必这样乖的。”萧渡玄笑了一声,把她抱起来,“过来用膳,下午我带你乘马。”
沈希许久都没有坐在他的膝上用过膳。
四周都是侍候的人,她强撑着方才没有流露出抵触的情绪。
但天公不作美。
正午时分刚过,原本湛蓝的天就变得灰蒙蒙的,没多时雨水就落了下来。
好在附近有行宫,但这场雨并没有影响太多众人的兴致,到底是难得出宫一回,加上萧渡玄的性子又向来宽容,索性大手一挥由着众人淋雨游赏。
沈希在行宫沐浴了一回,然后又换了衣裙。
她依旧没有出去游玩的兴致,连宫室后方的花园都不愿过去。
萧渡玄也没有再逼她。
两年的分别并不短,而且他们之间还横亘在那般多乱七八糟的事宜。
沈希经不起吓,也经不起逼。
越是细水长流,她才越是无法挣脱。
等从雍州回来后,他是势必要将她接回宫里的,在外边待了两年,如今的心都野了。
顾长风也好,萧言也罢,都是过去的人了。
但沈希要是再给他弄来一个新未婚夫,萧渡玄也说不清自己会做出什么。
他抚了抚她刚刚拢干的长发,神情温和。
“好。”萧渡玄轻声说道,“那我去前殿处理事务,这边的东西是齐全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书册在架子上,香我也早让人熄了。”
沈希眯着眸点了点头,她侧躺在床帐内,没多时眼就轻轻阖上了。
萧渡玄失笑地移开视线,然后将金钩放了下来。
虽然路程不远,但沈希一直在车驾里待着,也算是舟车劳顿了。
方才她累得要软下身子,是他帮她沐浴、更衣的,连那长长的乌发也是他一手拢干的。
这个曾经从他身侧逃走的稚雀,如今终于又回到了他的掌心。
萧渡玄缓步走出内殿,心中久违地涌起些餍足的情绪,虽然不多,但确实令人极受用的。
连接下来的雍州行程都显得没那般枯燥了。
*
萧渡玄过去的时候,萧言已经候在那里了。
世家子中都尚且常有纨绔,宗室子弟就更常有不肖者。
不得不说,萧言在这一代中的确是很出挑的一个人。
明明等了许久,神色却仍是那般的平和温润,与他父亲相比也快要相差无多了。
就是年岁太小,若是能够再历练几年,也是能担大任的人。
只可惜太重情了。
他们萧家多的是凉薄之徒。
踩着丈夫、妻子往上爬的比比皆是,没想到竟出了这么个情种,连乐平公主都及不上他。
萧渡玄落座,轻声说道:“坐。”
他的神情自然从容,萧言并不敢去猜想他等待这段时间里内殿发生了什么,但当萧渡玄的衣袖掠动,细微的馨香散溢时,萧言到底还是僵硬了片刻。
他蓦地想起御辇中那道清脆的巴掌声。
原本沉静下来的思绪瞬时就混乱了起来。
萧言忍不住地开始想,萧渡玄待沈希到底好不好,表妹矜持端庄,又向来怕疼得厉害……
但他的心思没能乱太久,因为很快萧渡玄就令陆恪带着幺女陆仙苓进来了。
小姑娘在家中行六,是陆恪最小的女儿,如今才刚满十五岁。
她模样生得很秀丽,只在眉梢藏着些与父亲相类的张扬外放,见到皇帝也没有惊慌,有礼地问候道:“臣女见过陛下,见过世子。”
萧渡玄轻声说道:“免礼。”
他的目光没有投向陆恪,而是先落在了萧言的身上。
萧言全然没有反应过来,他有些失措地对上萧渡玄的视线,愣怔地说道:“皇叔,这……”
“朕听人说,你想同沈家退婚,便自作主张为你看了看。”萧渡玄的唇边噙着笑意,轻声说道,“恰巧陆卿的小女与你年岁相仿,又还未婚配。”
他看向萧言,说道:“不知你意向如何?”
萧渡玄的容颜俊美,私下言语时也甚是轻柔。
玄色的眼眸里盛着微光,像是有一泓月色在无声流溢。
那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自己是十分被信重的。
萧言有些微怔,心底的愧疚愈演愈烈。
皇叔和表妹相伴多年,定然是早就有了情谊。
他曾经觉得自己是趁人之危,如今想来他或许是真的意外插足了他们。
而且萧言陡地想起一件要事,他和萧渡玄差了辈分,但沈希和萧渡玄是没有的。
她是乐平公主的伴读和挚友,萧渡玄对她而言是兄长般的存在。
若不是当年的动乱,他们或许本就该在一起的。
但因为他萧言的存在,一切都变得麻烦起来了。
世人不会觉得是他影响了皇叔和表妹的感情,只会觉得是萧渡玄强夺侄媳,或者是沈希为祸宫廷……
他不希望任何一种可能出现。
萧言的心中闪过痛苦和挣扎,他抿紧唇站起了身。
对上陆仙苓好奇的目光时,萧言心中的歉疚情绪更甚了。
若是他先前没有那般执着于情爱,早早地听从母亲的安排娶妻,事情或许就不会变成现今的模样了。
萧言低下头,挣扎地说道:“我愿意的,皇叔。”
他掩住了眼底的痛苦,但声音还是微微带着颤意。
“好。”萧渡玄微笑地说道,“那等朕从雍州回来,就为你们赐婚。”
外间的雨下得淅淅沥沥。
萧言再度低下了头,他恭敬地说道:“多谢陛下。”
陆恪也带着女儿躬身行礼道:“多谢陛下。”
本该是无比麻烦的婚事,但经萧渡玄之手后,竟是快得不可思议。
萧言原本还在想怎么帮着沈希摆脱陆家的纠缠,一转眼他竟成了陆家的女婿。
他也彻底明白为什么平王常说陛下看似随性优柔,实则是再雷厉风行不过的人了。
萧渡玄拿定主意的事,是没有转圜余地的。
可萧言仍是止不住地觉得愧疚。
分明是他意外做了错事,现在竟须要皇叔百般筹划……
事情敲定后,他还欲向萧渡玄多言,但侍从便携着要务匆匆来报。
萧渡玄快速地扫过文书,立刻说道:“开一下行宫中议事的宫殿,然后让五相和兵部尚书、侍郎都过来。”
陆恪也皱起眉头,当即就站了起来。
萧渡玄披上鹤氅,临走前又看了眼萧言和陆仙苓。
他轻笑着说道:“原本还有些话想说的,劳烦你们得稍等片刻。”
“除却内殿,何处都可以游赏的,外面的花园景致也不错。”萧渡玄神情温和,“不过朕若是半个时辰后还没回来,你们便不必等了。”
萧言能听出是要紧事,他紧忙应道:“是,皇叔。”
但萧渡玄和陆恪离开后,萧言立刻就陷入了尴尬中。
宫室中有些空旷。
陆仙苓拨弄着杯盏,抬起眼眸看向萧言:“世子,我可以先叫你阿言哥哥吗?”
她的声音很娇,但又不会让人觉得是在发嗲。
那是一种与沈希截然不同的声线。
沈希的声音永远是沉静的,矜持的。
或许会有甘美甜腻的时候,但那却是他永远听不到的。
萧言觉得耳朵有些痒,他不太擅长拒绝女子的请求,陆仙苓又是萧渡玄为她选定的妻子,怎么来看都不好推拒。
于是他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好。”
“阿言哥哥,其实我之前就听父亲讲起过你。”陆仙苓笑颜清甜,“但你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她很会说话,一看就是那种被父母疼宠长大的姑娘。
跟沈希的言辞方式是全然不同的。
萧言其实没有和姑娘们打过交道,之前沈希也嫌过他不会言语,惹得乐平公主难过。
“哦?是吗?”他低声说道,“我还以为大家都只会聊起我父王呢。”
萧言不想再想起沈希,可她柔软的手指像是穿过时光一般,无时不刻地不点在他的心头。
叫他一瞬也不能安歇。
陆仙苓似是被他的话语噎住了。
她笑容微僵:“平王殿下英武无双,可阿言哥哥也很厉害,我的那些手帕交都常常提起你呢。”
萧言皱了皱眉,说道:“我怎么能同我父亲相比呢?”
他不再觉得陆仙苓声音悦耳,只觉得她言辞幼稚,透着几分不聪慧的意味。
陆仙苓这回也彻底被噎住了。
片刻后她换了个话题,又笑着说道:“外边的雨下得更大了,我们出去看雨吧,阿言哥哥。”
陆仙苓的笑容灿烂,满是少女的气息。
萧言愣怔了一瞬。
他忽然地想到萧渡玄或许不是有话要说,只是刻意地为他们制造独处的环境,就像张太妃曾借口离开,让他和沈希留在一处看烟花似的。
此事到底晦涩。
便是萧渡玄也不好直接跟他说清。
他不该辜负萧渡玄的良苦用心。
萧言站起身来,他低垂着眉眼,轻声说道:“好。”
正当他想要拿伞的时候,忽地和屏风的那道身影对上了目光。
少女的身形窈窕,长发散落披在身后。
浅色的睡袍将那腰身勾勒得纤细,不盈一握。
她不知在这里听了多久,看了多久。
那双顾盼生辉的眸子里都没了神采,灰暗地半阖着,就像是彻底死心了一般。
是沈希。
那一刻萧言全然顾不得去想她为何会这幅打扮待在萧渡玄的宫殿中,他只想快步上前拥住她,为她擦去眼尾的泪水。
她不是和萧渡玄两情相悦吗?
不是应该被皇叔好好地宠爱着吗?
为什么沈希见到他和陆仙苓在一起,还会露出这样伤心的、难过的神情?
电光石火间,百般心思在一瞬间流转了千回。
萧言咬紧了牙关,抬声说道:“陆姑娘,你先去花园吧,我马上就过去。”
陆仙苓不疑有他,踏着小步子走出宫殿:“好,阿言哥哥,那你要快过来呀。”
等到她的脚步声消失后,萧言再难抑制住心底澎湃的情绪。
他绕过屏风快步上前,紧紧地将赤着足站在地上的沈希抱了起来。
萧言哑声说道:“你怎么在这里,表妹?”
外面雨幕遮天,雷声响动。
适时一道惊雷乍起,闪过的电光照彻了沈希苍白的面容,晶莹的泪珠倏地从她的眼眶中滑落下来。
“表哥,你不要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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