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约的再度出现是什么
梁挽这话, 实在随性恣意,若换做别的汉子来说,那必定是油锅里捞张翰——油上加油、腻俗粗野。
可这话是梁挽说的。
这动作是梁挽做的。
而我们都知道梁挽是个怎样聪明温和的人,他的温和聪明集中体现在对各种语气、动作、姿势的拿捏上, 有一种游刃有余的精准感与分寸感。
所以他一揉, 二纵,三是只身跃入险局, 没有半分油俗, 只留下了一种动人情肠的洒脱风流, 没叫我生气,只让我愣了一愣才发现——他方才是用手指品尝我腰间的触感。
这难道是对我踩他艿子的回应?
可真是一个不观察就解离,观察时就坍缩的量子直男啊。
而那罗刹侯也已摇摇欲坠地站了起来, 犹如受伤的野兽一般暴怒狂吼,明明人已被我们开了口子,断了几根骨头,可硬是凭着硬功抵住断骨,凭诡绝内力止住伤口的血。
他还不死心地把手中的巨刀如一片儿羽毛似的晃了一摇,在半空中硬生生舞晃出一股子所向披靡的刀风来!
这巨、沉、长的罗刹刀比寻常的刀已重上许多, 刀背上还镶嵌了八个金环, 更是增加了刀身的重量, 使其下劈时犹如泰山压顶、无所阻挡!
随着金环罗刹刀四处狂舞。
劈桌而桌裂,砍椅而椅飞。
还勾连了一个无辜路人, 甩飞了出去。
而梁挽就这么飞跃而入, 轻巧接住了路人, 转身闯入这一阵狂野刀风之中, 凭着硬气身形猛踢狠打!
罗刹侯被打得怒吼不迭,刀锋一舞就向他腰间斩去。
这一刀若中, 非得拦腰斩断不可。
梁挽却以挺身一纵,在刀尖上险险掠过,且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的手居然搭在了刀背上的金环。
秀气修长的五指竟如龙蛇吐电般,直接勾入了金环之内。
刀上劈砍的力道瞬间被凝滞。
他竟想空手把罗刹侯的刀给夺下来!
罗刹侯欲左手转刀翻刃。
却转不动。
他愕然一看,随即看见了梁挽那如冷玉冰魄般的沉眸!
这凶神干脆弃刀,可一声不吭,竟用右手挥出袍袖,袖里飞出五道亮闪闪的金光,上中下左右五个方向飞袭梁挽。
梁挽当即踢飞大刀,然后腾身旋挪。
等他落地时,已有几个翻窗而来的劲衣男子冲他杀来!
他当然不能傻站着,欲要抬拳出脚。
却瞬间愣住。
因为我。
我在他腾挪的一瞬间,就判断出他要落在柱子和墙壁的一个点儿,也瞧出那位置,很方便让人围杀上去,形成死角夹击之势,于是尚未等他落地,我的人我的剑我的老腰就冲了过去!
左手一把重剑竖翻,绞下第一人刺过来的刀尖。
右手一把软剑横展,点拨开两个人劈来的刀锋。
我围着梁挽转了这一圈的同时,人已瞬间滑步而过,如反弹琵琶、转轴拨弦一般拨开了三个人的致命夹击。
而在梁挽从发楞转向发喜的时候,我又毫不犹豫地、冷笑嘲讽般,在他结实紧致的老腰用足尖踩了一踩。
然后足部一拧,单凭他腰上那一点,我倒转且反折身躯,手中之剑顺势向前平刺,已直直刺入第四人的胸膛!
落地时,我察觉背后有一声苦笑,就默契地往下一沉身,让梁挽从我背后一跃而起,横踢一记,踢翻了势大力沉地劈过来的一把重刃。
然后,我向落在地上的梁挽伸出了手,他苦笑转为了惊喜一笑,迅速握住我的手,借力向上一翻。
而后他依旧握着我的手,并以我的身躯为中心,他仿佛凭依着一杆旗帜似的腾空而起,用脚尖在空中画了个大弧。
从左边的一人胸膛踢。
踢到中间一人的脑袋。
再蹴到右一人的肩膀。
一圈下来,就好像他拉着我的手在半空中转圈一样地踢翻了三人,可看似玩笑的动作之下,却是狠厉劲道,三人皆骨裂而不能再起!
落地之时,他还兴奋地一笑。
手上还揉了揉我温热的掌心。
这一番动作打得犹如多年相知,让我也有些爽利起来。都懒得去管他的小动作了。
于是,我干脆足尖一转,在柱子上又蹬了一蹬,如老鱼跳波一般,一个飞跃刺向了罗刹侯本人!
可这时,那“琴魔书怪、棋妖画鬼”里的书怪和画鬼忽然一左一右扑了过来。
一个猛地冲我展开书卷,让书里的暗器如奥数知识一样狠狠地砸向我脑袋!
一个又拿了一个点穴绘画两用的判官铁笔,冲我身上的要穴死穴刺去!
我当即一人分两用,右手软剑迅速跳折。
连跳数下,借着迅跳的剑锋反弹暗器,拍飞了一半回去。
另一半暗器则拍飞到了我左手的重剑剑身,剑身如勺子般那么一捞一拍,再把暗器又拍到了那判官铁笔上!
待二人匆忙应付暗器时,我一个猛步前冲,以重锋从上而下劈砍那画鬼,剑刃直接劈到了他的肩膀往下,搠入骨肉以后,我听到了对方传来的一声惨叫,便借力一踢,拔出剑刃,同时倒飞出去,一剑刺入了那书怪的胸膛!
可就在这时,休养片刻的罗刹侯却带着巨刀闯了进来,巨大的刀锋就像天空之剪一般直接剪向了我的腰身!
我立刻撤回重剑,剑尖回到我腰部的瞬间抵住了那刀刃,我马上感知到一股澎湃疯狂的狂野巨力,从刃上源源不断地压下来。
受了伤还这么猛?不愧是罗刹侯!
若是长久压制下来,我气力明显不足,我便冷静倒转重剑剑锋,以剑钩刀,卸去了罗刹侯源源不断的劲道后,他居然凭着劲烈身躯压了上来,把略瘦的我给撞飞了出去。
我身形被荡飞出去,本要飘飘无所依凭。
却在半空中停了一停。
因为梁挽的手掌已等在那儿。
他似乎也已计算到了我会落到哪儿,干脆就在那儿等着。
于是半空中,我默契无比地在他掌心处用足尖点了一踩,而梁挽也非常自然地蕴起一掌,把我托举而推出!
我如借了一阵仙风,以更快的速度、更稳的姿态翻飞,终于腾挪三次,于电光火石一般刺入罗刹侯的胸膛,软剑剑尖那一截已“嗤”地一声从他的前胸透入了他的后背!
罗刹侯长嘶大吼一声,如被破了罡气一般,原本其它伤口被止住的鲜血也一并爆崩出来,这濒死之际,也不忘一拳砸向我的脑袋!
我侧首避开他的一拳,可想拔剑已是不行。
因为那一剑入肉刺骨,竟然好像被格格作响的骨骼牢牢夹住一般,我只得弃了软剑,翻滚三圈后,从地上捡了方才被卸去的重剑。
可等我这么一捡的功夫,那流血不止的罗刹侯顿时绝望恐怖地吼上一声,想让剩下的两个侍从来接应他。
可是“琴魔书怪、棋妖画鬼”里的两个人,已被我干掉。
剩下两个是琴魔和棋妖,琴魔受了伤,被谈夜追着打。
那谈夜是用一把柳叶刀,不过刀法不怎样,像刚学刀三个月过来的稚童,本和受伤的琴魔打着打着是平手的,打久了就被落于下风了。
结果他一旦在刀法上落于下风,就立刻收刀,补上一脚,或打上一掌,莫名其妙地就拳脚比刀还快,奇奇怪怪地就把劣势挽回,把那琴魔打得连招败退。
可打退琴魔后,我就发现他转身凝滞,脚步虚浮,似乎腰间背后被琴魔伤了一伤,可又似乎不是琴魔所伤。
那棋妖,原和用剑的孟寻打得有来有回,可后来不知怎的,拿出随身带着的折叠棋盘那么一开,棋盘开合瞬间,数十个玉色棋子,打向了许多来不及跑掉的围观群众。
而这些棋子如漫天花雨一般扑撕过去,却全被一个人接住了。
梁挽。
他如蝴蝶扑身,似白鹤展翅,瞬间上下翻飞、左右舞动,接住这些棋子如接住星星和月光,那样地自然潇洒,看得好几个姑娘都呆掉了,都忘记跑了。
可等孟寻把棋妖一剑刺了,那罗刹侯才晓得大势已去,自己的四个手下居然都败亡在这儿,悲惧交加地嘶吼一声,以狼窜之姿,朝着一旁的几个瑟瑟发抖的路人扑去!
这些人本已被杀人的场面吓到腿软,有的躲在柱子后面,有的躲在桌子下面发抖,此刻见罗刹侯扑过去,更是面色惨白不止,逃都逃不掉,眼看就要被抓在手心里撕碎。
离得最近的谈夜想要阻止,可他不知怎的,从刚才与琴魔交手开始,背部流血就越来越多,也不知是新伤还是旧伤,他如今整个人虚弱得仿佛根本起不来。
而在他身边,几乎力竭的孟寻咬了咬牙,还是扑去阻止。
他这一扑正似合了罗刹侯的意,罗刹侯忽的转身过来,一下子就要袭到孟寻!
忽然,一道赤红如火焰的影子从天而降,两足截在了罗刹侯的肩膀,一个绞杀倒转,就把这凶神的脖颈转到了地上,然后这人从上而下拍出一掌,直接拍在了罗刹侯的头颅上!
“啪”地一声,罗刹侯发出了最后一声濒死的怒吼,终于眼眶崩塌,五官都流出了滚烫的黑血。
那影子慢慢站定,我们才发现,这是刚刚围观的一个绛衣公子。
刚刚云珠姑娘被非礼的时候,我就察觉到了这个人。
他似乎本来就有些想出手的意思,不知为何没出手。
可现在倒是出手了,且一举击毙了濒死发狂的罗刹侯。
这人在脸上蒙着轻纱,如今打灭了罗刹侯,便把轻纱取下,眉间稍带凌厉煞气地看向这濒死的凶神,冷声道:
“你为找我,就花了这么大的功夫,杀了这么多的人!?”
罗刹侯口腔中不断咕哝着血,痛苦而绝望道:“你……你是唐约?”
众人齐齐呆住。
我是惊异,孟寻是愣住,只有抵在柱子上的谈夜因背部伤口流血过多,支撑不住,身子滑了下去,被梁挽接住。
我却定睛一看,发现这绛衣公子的面目,果与那当日打扮成殷庭蕊的唐约有五六分相似,仿佛就是一个女子卸了妆容,换上男子装束的唐约。
只是现在的他,不知为何,眼角眉梢里多了几分凌厉诡绝、精心铺就的煞气,精致是精致、正义归正义,但少了女装姿容时的几分自然天真,也没了那几分脆弱决绝的倔强气质。
女装男装的气质差这么多?怎么感觉像是两个人?
如果是他的话,方才为何戴着轻纱坐在这儿?
我皱着眉,去观察地上罗刹侯那死状凄惨的尸体,而梁挽则搀扶着半昏半迷的谈夜。
那唐约越过我,看向这一地的死人,姣好的面目恰当地透出了几分悲切。
“对不住,我没想到他们为了引出我,会造成这么大的伤亡。”
孟寻却咬了咬牙:“你……你真是唐约,唐大侠?”
唐约点了点头,疑惑道:“你是……?”
孟寻叹道:“方才那凶神扑来,我其实已无余力,凶险之际……还多谢唐大侠出手相助……”
他说完,便要向着唐约拜上一拜,而靠在梁挽身边,意识还不是很清晰的谈夜只闭着眼,苍白虚弱道:“你,你们别……他不是……”
孟寻叹道:“小谈这是受伤糊涂了,若他醒着见了唐大侠,必定是要欢喜不迭的。”
唐约也无奈道:“我来此实在为大家添了太多麻烦,其实也没什么好欢喜,更不必你们拜我,该我拜你们才是……”
我瞅着这地上死去的罗刹侯不作声,而唐约已拜了下去,孟寻伸手便要去扶,好像是因为他觉得这个礼数也太贵重了些,我越看越觉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又一时间找不出什么破绽,只是有一种多年以来养成的危险直觉在心头狂跳,我就霍然站起身来。
站起的一瞬间,我忽的看到一个让人寒毛直竖的景象。
那拜人的唐约温和有礼地拜到一半,脸上笑容还没退去,忽翻出一掌,一掌就拍向那孟寻的头颅!
所有人里,我最先飞扑过去!
一脚踢翻孟寻!
孟寻猝不及防,虽身子一歪没被拍到颅顶,可还是被那一掌的热切掌风拍到了臂膀,只这掌风一袭,他整条手臂几乎瞬间爆出数十个血点,流出一阵阵滚烫粘稠的黑血来!
而那唐约拍完孟寻,转瞬一掌翻拍我脑壳!
他想杀我!
可为什么!?
我是完全抛开一切来救人,剑都没来得及带,没料到他翻掌只在瞬息之间,这么近的距离之下,我只够腾挪一瞬间,只来得及避开头颅,可眼瞅就要被他拍到手臂。
这一拍下去我也得废了!
千钧一发之际,梁挽瞬间甩出一条熟悉的绢布卷住我的腰身,直接把我往后一扯,可那唐约居然还是微笑着,挑了挑煞气的眉眼,紧跟着要把一个灼热的掌跟着拍过来!
而那原本半昏的谈夜,忽拼尽一切冲过来,以一种燃烧生命一般的不可思议速度,挡在了我的身躯之前,挡在了这滚烫灼热的一掌之下!
眼看着,这虚弱的小子就要被这一掌直接拍到胸膛,拍个五脏六腑都燃烧殆尽!
我登时悲切地怒吼出来:“小谈——!”
我也立刻不顾梁挽拉扯,直接扯断腰间绷带扑了过去,想把这个天真又可爱的、认识一年多的小子给拉扯回来。
可我的速度还是不够。
那一掌还是结结实实、毫无阻碍地拍在了谈夜的胸口!按压在了那该是心脏的位置!
我登时陷入一时的冰冷,梁挽面色惨白地奔过来,而孟寻也惊叫出声,似乎要看到一个黑血爆裂而出、五脏六腑灼烧而死的谈夜了!
可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那一掌按在谈夜胸口的时候,他竟能虚弱地咬牙硬撑,且瞬间一掌反打在了唐约的胸口,居然把这一代高手给打飞了出去!
唐约落地的时候,还一脸惊诧、不敢置信地看着这虚弱的少年。
因为这一掌打在胸口,本来无论如何都要打对方一个五脏烧灼,黑血应该会从谈夜的五官里冒出来才是。
可是居然没有。
相反的是,对方打他的一掌却好似蕴含着十成十的力度!
不过,这一拍仍旧叫谈夜很不好受,他本就流血虚弱,此刻重重咳嗽,咳得犹如火烧一般猛烈,可怎么咳他都不倒下,他还十分难受地质问道:
“你……你根本就不是唐约……为……为什么要冒充他?”
“唐约”冷冷道:“臭小子,我能使出这带有赤力‘劫焰掌’,你又凭什么说我冒充他?”
在我和梁挽震惊的注视下,谈夜揉着胸口,稳稳地用自己的掌心按压在刚刚被唐约打过的地方,一点一点地灌输进去什么,也渐渐地止住了咳嗽,这一止连疑似唐约的男人都目光不对劲了,我更是震惊看去。
谈夜却只淡淡道:“你用的根本就不是唐约的‘劫焰掌’,居然还要问我凭什么?”
他垂下了一只带有余热的掌,抬起了一种平静冷冽到极致的目光。
“就凭——我才是真正的唐约啊。”
迷雾之中谁能见真心
谈夜, 小谈……
居然就是唐约?
他居然就是唐大侠!?
我眼睁睁看着眼前这猝不及防的变化,心口震荡得仿佛四面墙一起奔涌压迫了下来,把过往的所有猜测和揣摩都给抛得七七八八,一时间理智也给暂抛了。
因为, 我认识谈夜的。
认识了整整一年多了。
虽然见面次数不多, 但我知道他是一个游侠般鲜嫩青葱的美丽少年,很擅长拳脚, 十八般拳法腿法身法他都学得很不错, 可唯独不擅长兵刃。而一年前我初见他时, 他就没用拳脚,而是硬逼着自己用剑法去和十几个山匪相斗。
我当时看他那剑法啊,感觉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剑法。
看得我是死皱眉头紧咬牙, 整个人纠结得要大肠打小肠。
如果说谈夜的拳脚功夫是优秀,刀法是稀烂到给人一种学十年都不会进步的新鲜感,那他的剑法,就不是烂。
而是根本没有。
这种剑法给人一种学了三天剑就出来打架的婴儿感,他就靠这几乎没有的剑法去打山匪,结果越打越把自己落于下风, 越打越让对方占据上风了。
好辣眼的剑法。
我忍不住, 提剑上去刷几下, 把山匪都干趴下了。
他当时看了我的剑法,一脸惊艳, 看了我的人, 二脸惊艳, 认为受了我天大的恩惠。
自此一年多, 他仍游走各地,但一有机会到明山镇附近, 他总笑盈盈乐呵呵地过来找我,给我带各地消息,也顺便看看能不能给我帮一些忙,以报答当日的“救命之恩”。
他看上去很天真可爱,说的话一句两句地甜,总缠我学剑法,我觉得有这一个剑法上的小迷弟也不错,就时不时地指点他一招半式……虽然哪怕是半招剑法,他也学不好。
现在你告诉我,这么一个小太阳式闪闪发光的邻家弟弟,一个天真傻乐的少年郎,就是巴陵老街上那个骗得众人团团转的女装大佬?
你还告诉我,他就是这本狗血天雷男同小说的主角,且是老谋深算、心机深沉、狡诈深邃、性情深刻,深到将来可以灭掉整个聂家?
这种超现实的错愕感,像一种撕裂平静的余音似的袅袅旋上我的耳腔,让我在想——如果换做别人,这种机械降神一样的设定就这么凭空抛下来,别人会不会错愕,会不会裂开?
反正我很错愕。
我已经裂开了。
我安静无声且面无表情地炸裂在这寂静无人的原地。
谈夜的小伙伴孟寻也裂很开。
但因他手臂伤势如火如荼地蔓延,这倒霉游侠怕连惊讶的表情都要无了。
而梁挽在短暂裂开后,迅速恢复了温润的平静。
仿佛有点裂,又没那么裂。
他毕竟是他,感知到底比我更敏锐些,或许在刚刚扶小谈的时候,他就看到了谈夜背部的那道伤口。
现在回想起来,那道似新如旧的伤口,应该是唐约在巴陵老街上被那假少侠一剑刺入后背时留下的吧?
难怪我觉得唐约看着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让人觉得好像是在哪里见过的一样。
我根本就见过他啊!
不久之前才见过呢!
我才拖他和孟寻一起去搜集唐约的消息,预备靠着他们俩把这唐大侠给找出来呢!
结果我是托付正主去找正主,让被找的人自己送上门?
看上去,我是得在哥谭市固定称王一整年,在麦当劳门口的岗位站上无数个夜晚了,这一回我真
喃風
是彻底小丑了。
不过,也不能全怪聂小丑我。
毕竟这一年多的相处……不,是一年多来唐约在我面前的表演和瞒骗……已经让我对他的印象固定成了形,所以哪怕觉得熟悉,也没有半分怀疑从唐约转到谈夜身上。
这小子……
把聂小丑骗得也太苦了吧!?
本小丑现在,真的,非常地共情这本小说的另一位男主,也就是那位传说中要被唐约女装骗心骗情,以至于由爱生恨、不能自拔的冤种老攻……
但谈夜,也就是唐约,在揭露身份之后还得面对一个人。
假唐约,忽然出手偷袭孟寻的那个绛衣公子。
那人脸上也露出同等的惊愕。
正派反派一起震惊得裂开,也不算我一个人丢脸?
唐约只扬了扬秀气眉眼,冷声质问道:“江湖上以赤热掌力闻名的二位青年高手,‘赤魄掌’陈靖虹、‘枭云掌’李楠开,你是他们中的哪位?”
那绛衣公子微微一笑:“你倒消息灵通,知晓这赤热掌力的高手有哪些,以你的掌力,本来也要与他们齐名的,只可惜……。”
“可惜什么?”
那绛衣公子冷笑一声,侃侃而言道:“可惜你当初一人灭了福州的连荡寨,打退了七十二路杀手后,是何等的威风凛凛、年少英雄?可你偏偏不知进退,不懂局势,那动明帮的许亮明想要庇护你,你却心高气也傲,不肯加入动明帮,还离了他。你在三月内辗转数州,到处杀敌伤恶,又与塔教结下深仇,与许多人结下新怨,你这般四处立敌,难道不知道自己会死得很快、也死得很惨?”
唐约眉头微皱,冷然道:“我死不死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是看不惯我本人,还是为我杀的恶贼鸣不平啊?”
绛衣公子淡淡道:“你杀人倒没什么,可有些愚蠢之人,觉得你的掌力已足以和‘赤魄掌’陈靖虹’和‘枭云掌’李楠开这二位高手相提并论了,我就想看看——你凭什么?”
唐约疑虑之间,我已从孟寻那边探查回来,系剑在腰,缓缓踏前,说出一句。
“你这样打抱不平,是因为你是这二人的其中一位?”
话音一落,那绛衣公子只微笑道:“我实在不知聂老板究竟在说什么。”
我冷冷道:“你不认也没事儿,反正我看无论陈靖虹的‘赤魄掌’还是李楠开的‘枭云掌’,都比不上唐约的‘劫焰掌’!”
话音一落,唐约十分震惊看我一眼。
似不晓得我为什么会把他捧得这样高。
而当我平静而冷冽地把目光投过去时,他却咳嗽几声,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去,避开了我的注视。
绛衣公子倒听得面色微变,似激怒受衅一般微扭曲了端秀的五官,可又瞬间恢复,嗤笑一声。
“聂小棠,你这般胡说八道,是见过‘赤魄掌’或‘枭云掌’么,否则你凭什么说它二者比不上这小子的‘劫焰掌’?”
唐约也有些迷惑地看向我,而梁挽只温和含笑道:“聂老板的名声只在这明山镇附近响亮,可他的见识却比五湖四海的人都宽泛一些,岂会不知这三种掌法的区别?”
拍马屁是吧?你很俗哎。
建议再俗点儿,不重样儿地夸夸我。
这样我会暂时原谅你这个量子男同对我老腰的觊觎。
我潇洒轻笑着看了一眼梁挽,平静不笑着瞅了一下唐约,再杀气凛冽地看向了那绛衣公子。
“唐约年纪轻看不出,梁挽见识浅不晓得,不知道‘赤魄’、‘枭云’的区别,可你这厮应该清楚得很啊。”
“‘赤魄掌’陈靖虹’的掌法本不带热力,是因为他练了两种相异的功法,真气走岔了路,导致手部经脉产生了异变,所以本来不热的掌力经手部发出,才带了热。”
“‘枭云掌’李楠开,是经年累月地服毒草、把手浸于一种特殊毒液中,才能叫自己身上积了多年的热毒,发出来的掌才能带毒。
“而唐约与他们二人都不同,我看他练的似乎是一种自带赤热掌力的正统功法,发出的掌力天然赤灼,无需变异,也不需浸毒,假以时日他练得功力更深,别说与这二人齐名了,恐怕还要比这两人都强上一截!”
那唐约被我捧得一愣一愣的,冒出点儿可爱的气息来了,绛衣公子则笑得越发可恨:“还假以时日?试问有这么多人想杀他,他还有多少时日可活?”
我笑道:“这其中最想杀他的人应该是你——你是‘枭云掌’李楠开的徒弟或者亲弟弟,是不是?”
绛衣公子微一变色:“你说什么?”
我咳嗽几声,梁挽就默契地接下了我的推理:“你易容成唐约的样子作恶,一是想嫁祸于他,二也是想掩藏自身的功法。你那掌力虽与唐约的掌力相似,可你那一掌印在孟寻的肩膀上,能让他的血液瞬间变转为黑,且泛有热毒,你练的是‘枭云掌’!”
绛衣公子冷笑道:“你倒看得分明啊,梁挽。”
梁挽横眉冷对,而我又负手于后,故作老气道:“可你这掌法练得还是不够到家,因为若李楠开本人打一掌在孟寻身上,他此刻就是不是伤了手臂,而是整个人都没了。”
“所以,你是李楠开的徒弟,还是他那唯一的弟弟?”
绛衣公子略带恨意地看了看唐约,再看了看我和梁挽,口中微嘲而尖利道:“你们一唱一和地护着这个把你们骗得团团转的唐约,到底是过分愚蠢,还是同样傲慢?”
我瞪着他:“不管是愚蠢还是傲慢,你以为还能继续逞凶斗恶下去?”
见我和梁挽、唐约,三个人都朝着他慢慢地接近且形成包围之势,他干脆也不再掩饰,而是干脆利落地撕扯掉了脸上那覆盖的面具,露了一张美而妖艳的脸。
与梁挽那清光瀚海般的温润宁美不同,与唐约那股自然流淌的天真风情不一样,他面具下的脸也带了一种精心铺就的浓艳与冷峭。那面色白得妖娆,五官如烛焰一般浓烈欲燃,眼角下似是精心点了一颗娇艳欲滴的红痣,特意营显出一种诱人堕落、宛如蔷薇的美。
唐约一惊,梁挽忽的眉间一沉,认定什么似的说道:“你是‘蔷薇君’李蔷开?”
绛衣公子艳艳地一笑,红色的衣摆向着门口的方向飘动:“在下确是李蔷开,李楠开是我亲哥,我本想看这唐约有什么通天本事可在几月内名声鹊起,没想到有诸位在……”
我直接纵身而飞,一剑如聚风揽电似的刺折过去!
没时间等他说完了,这厮分明就是要往门口方向逃!
而在我飞身过去的时候,梁挽也后一步飞身而跃。
他明明后我一步,可足尖齐发的速度几乎能用恐怖形容,只瞬间就和我达到了一样的位置,几乎还要更近一步的时候……
那李蔷开忽的红袖一摆,从中如流星赶月一般掷出一道药味儿浓郁的铁器小球。
球体在地上砸了个四分五裂,顿时弥漫出了一种遮挡视线、让一切都变得不清不楚的浓雾。
风卷云涌之时,我和梁挽同时闯进了这迷雾之中!
生死只在瞬间!
浓雾掩盖之中,唐约第一时间奋不顾身,扑过去护住了受伤不能动的孟寻,让他不至于被热烈的掌风进一步招呼。其余人则瑟瑟发抖,抬头低头之间,都似乎听得见雾中一把八面重剑旋刃翻身的金属鸣音、一种清亮高扬的怒叱声,以及一种骤起时飞的炽热掌风翻拢声!
这激烈惨然的恶斗,就在浓雾中时上时下,连雾气也跟着一起一浮,如同被剑尖拨动、被白袖绞弄、被掌心翻起。
此刻大堂内还剩下的众人,沉默得就如一段段快要被融化了的金子,这小小的一楼大堂变得又热又软、连地上的木板似乎都在格格直颤,如一条火龙不住地在左右跳动。
这个时候,大家谁也不晓得谁会占了上风。
谁也不明白谁会倒下去。
谁也不知道谁能走出来。
半晌,一个人终于从浓雾里走了出来。
梁挽。
他面色苍白,似乎气息虚弱、精疲力尽地退了出来,但似乎受伤都是皮外伤,没有别的什么重伤。
除他之外,还有一个人,是搭在他的肩上走出来。
当然是我。
除了我们,再没别人出来。
浓雾几乎已完全散去,但除了地上几滩鲜明可见、触目惊心的带状血痕,再没别的可以证明这恶斗曾经真发生过。
唐约疑惑地看梁挽和我:“二位,那李蔷开呢?”
梁挽疲倦地笑了笑,而搭在他肩上出来的我,冷漠地抬起了带着血的剑尖。
谁的血?
一目了然。
唐约惊道:“李蔷开败了?”
梁挽无奈地笑道:“准确的说,他是撤了。”
可大家都知道,他并不是安全有序地撤走。
而是见了血、受了伤,如丧家犬似的溃逃!
眼见如此,唐约松了口气,孟寻也松了口气。
可当他们看到我们走近时,面色又齐齐一变。
因为他们发现梁挽是面色苍白且虚弱,但身上都是小片的犹如梅花点点一般的血迹。
而我的腰间则有大片大片的血,犹如倾倒下来一般渗透出来。
我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走出来,并不止是因为我想搭他,而是因为不这么搭的话,我根本连站都站不稳当了。
唐约立刻惊骇几分,冲过来想查看,我却以一丝冷眼看定了他。
唐约慢慢止住动作,似乎是看中了我的冷漠和戒备,无奈地挠了挠头,也不知道说什么,呆了半天,见我不理会他,就自个儿去给孟寻运功了。
直到他走的一瞬间,我才对着梁挽沉下脸,叱责道:“你刚刚在迷雾里明明有好几次都可以去无声无息地偷袭李蔷开,为什么要出声提醒他,你白白错失了机会!”
你当君子也当得太过分了吧?圣母玛利亚武侠分亚是吗?
梁挽却无奈道:“聂老板,我偷袭时还要发出声音提醒,是因为我想提醒的人是你,而不是他啊。”
我一愣,疑道:“你难道听不出我的剑声?”
他诚恳道:“迷雾里视线不清,敌我难分,我的提醒不止是让你避开,也是让你时时刻刻知道我在哪儿……”
我马上就听懂了他隐含的意思。
不伤害彼此,比留下敌人会重要。
保护我,比杀死一个强者更要紧。
可我还是觉得有点可惜。
刚才若是他肯冒一点点风险,或是脏那么一点点手,我们两个说不定就可以把李蔷开这阴毒的小子给拿下了。
梁挽却认真道:“遇上你这样的老板,再小的风险我可都不能冒的。”
我本来想叱他几句天真,可一看到他这般认真笃定的神色,话到嘴边又说不下去了。
只是到了唐约那边,我眼看着他是运功运得差不多了,我就让梁挽留下来给孟寻包扎,让大堂里的几个人去报官府衙门,请个厉害捕头过来坐镇。
我自己,则给了唐约一个眼色,示意他去另外一个房间,和我单独谈谈。
唐约心领神会,似乎有些忐忑地对我笑了笑。
我只冷冷地盯他一眼,无言地越过一路的鲜血与死尸,走在了前头。
事发至今,我和他从未有一句正面的言语交流,从来都只有眼神传递,而且大部分都是我冷冷地瞪他、盯他,而他根本不敢看我,只是十分心虚地低下头去,还是露了几分属于谈夜的窘色。
可等到了一个无人的房间,唐约把门一关,转身就要对我露出一丝道歉的笑意。
他的笑却忽然止住。
因为一把剑已抵在他的胸膛。
我口气淡得像冰上的寒气:“你放松警惕了啊,唐大侠。”
他有些愕然地看向我,半天才无奈道:“聂哥,你的伤……”
“叫我聂老板,我担不起你这一声儿聂哥。”
我如看猎物一般盯凝他全身动作,剑锋是半点不松。
“方才我腰上面的血,有一半是李蔷开的,剩下一半才是我渗出来的,就不牢你担心了……”
唐约有些急道:“不,我是说,你腰上的血好像渗得更多了,你要不要先去处理一下再……”
“你别给我说这些不重要的东西!”
我几乎是疾言厉色地用剑抵着他的心脏。
“李蔷开虽出手阴毒,可有一句话没说错,唐约,你这一年多来,难道不是把我、把小错、把这明山镇里的人都给骗得团团转么!?”
“你从一开始就是唐约而不是谈夜,是不是?”
唐约面色平静而苍白道:“是。”
“凭你的实力,就算是用那稀烂到不行的剑法,你也根本不可能在与山匪纠缠中落于下风。你当年那样做,是故意让我看见,让我有机会‘救’你,好蓄意接近我,是不是?”
唐约面色惨白地闭上了眼:“是。”
我声音越发冷绝:“你以谈夜身份接近我,想做什么?”
唐约沉默了一瞬,抬起头,用那明比繁星的眸子看我。
“我想报聂哥……聂老板的恩。”
我几乎克制不住地冷笑一声,手中剑越发抵在那火热的胸膛上,嘲讽和伤心的情绪在一句话里起伏转变了好几次。
“我当年根本不算救过你,你自己一人完全可以把那些山匪都杀了,你哪儿来什么恩可报?何必演得把自己都骗了?”
我的剑尖已经死死地抵在了他的心口,我敢保证自己的眼神更是冷峭凌厉到了极点。
“我素来脾气不好,今日心情也不好,你平时演戏就罢了,如今若是再演,以后你可能就没机会演了。”
我怀疑过那么多的人。
可我从没有怀疑过你。
虽然一年来的见面次数不多,相处时日加起来不算长。
但我一直把你当个可爱的小迷弟去看,去指点,去教育。
你这般处心积虑接近我,隐瞒身份欺骗我,又能得什么好处?
我是真的不懂啊,小谈。
唐约面色苍白,目光清明如雪地看我。
脆弱得像一种晶莹透亮的冰,转眼就要在火堆上慢慢融化无形。
仿佛他是既想努力去接近我,又害怕去真的接近我。
“我没有骗你,聂哥……”
“我以谈夜的身份接近你,确实是想报恩。”
我听得连生气的表情都没了,只有面无表情。
“你报的是什么恩啊,唐大侠?”
唐约苦笑道:“聂哥,你是真的不记得我了么?”
“我记得一年多前的情景。”
唐约叹道:“不是一年多前,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其实是三年多前……是因为那次见了你,我才在两年之后以小谈的身份回来找你的……”
我疑道:“你说什么?”
唐约叹道:“三年前,我们真的见过,但你好像忘了。”
……三年前?那不是我刚刚到明山镇开酒肆的日子么?
我仔细在脑海里过滤了一圈,可还是什么印象都没有,只道:“就算三年前见过,那时你也肯定不是现在的模样,所以我才会不记得你。”
唐约无奈道:“我那个时候,确实与现在很不一样。”
毕竟是男主啊,难道他还有些隐藏的大背景在身上?
我不以为然地给出了各种合理和不合理的猜测。
“莫非你的真身是个富家少爷,你三年前曾路过我那酒肆?或者你是什么大人物家的孩子,偶然在街上遇见过我?还是你曾假扮成了什么别的少侠,与我擦身而过?”
唐约叹了口气,道:“都不是。”
他目光清明且无奈地看向我。
“我当时在街上讨饭。”
……啊?
我彻底愣住,目光呆滞且疑惑地看向他,好像完全没有听懂这些字眼是什么意思。
唐约只是随意地、温和地、像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那样笑了一笑,对着我道:
“当时我没有打胜一个人,输了,跑出来,又伤又病地在街上流浪,饿得有些发慌,就像一条企食的野狗一样在你的酒肆附近徘徊许久,当时赶上你在发粥施饭给附近的乞丐吃,我就去蹭了蹭。但你那天心情不好,施的粥有限,有乞丐抱怨,你就和人家对骂,轮到我,你本来都打算收摊了,可因为看到我那时年纪小,给了我两大碗热腾腾的菜饭,而那时……我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吃过一粒米了。”
……啊?
……啊!?
我震惊失语地看着他。
“你,你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沦落到那个地步?”
唐约无奈地看着我。
“我杀过人,也险些被人杀,必须抓着一切机会去学习才能到如今这个地步,可在没学好之前,我也被人打败过,也受过辱……而那时,我也才十五岁……”
说完,他看了看陷入无比震惊的我,努力地笑了笑。
“那两年后,我觉得可以来找你了,我就来了……”
说到这儿,他转了口气和口吻,不再装出一副平静得什么不在乎的模样,也没有巴陵老街上那股子意气纵横的老练与自在,只像一个犯错的小孩子一样,脆弱而努力地堆出一丝紧张的笑,看看我,求求我。
“别再生我的气了好吗,聂哥?”
他们接近我的目的
“别生我的气了好吗, 聂哥?”
在唐约说这话时,我看了一眼他的神态身材,瞧他不算高,看他脸型不算很成熟, 五官有一种未曾完全长开的, 粗放与细腻并存的少年感,他一头细密乌发被柔软地扎了一扎立在头顶, 又有两侧凌乱的散发在额间披散, 这些碎发衬得他一双眼, 像伸手一摘的幽幽小星,瞧着有点暖,但并不烫手。
唉, 确实还像个孩子。
可这样十八岁的年纪,居然已经是有些人口口声声的唐大侠了?
是这南方武林太青黄不接了,还是他的功法诡异得跨越了年纪,强横得吊打一片老人?
少年的天真自然,在他身上以一种诱人亲近的方式存在,可他脸颊耳边那星星点点的血迹, 还有背部胸口的掌印血痕, 却也让他多了一些被迫摆出来的成熟沧桑。
但我只是看着。
我也没有说话。
也没有收下剑。
更没有原谅他。
最后也没有对他发怒。
而唐约眼见我沉默得一点反应都不给, 便觉得这沉默也变得难熬起来。
他渐渐多了些不安,多了些躁动。
整个人越发小心翼翼地看我、瞅我, 瞧我有没有怒火要喷, 在现在的他身上, 完全不见那日在巴陵老街上纵横睥睨、谋算八方的老练。
好像他本有一身锋芒可以抖擞, 可在我面前,他甘愿把锐利的自己收藏起来, 对着我赔了一笑。
可是,一个人若把自己颠沛流离的前半生和一年多的欺骗隐瞒,都浓缩到一个薄薄的笑容里,那这笑容该有多厚重、多难受啊。
他难受。
他也很歉疚。
非常地不安。
“聂哥是不是……不相信我说的话?”
“信,也不信。”
我叹了口气,却没有垂下剑锋。
“如果你要报恩,那你为什么不以唐约的身份接近我,而是换了姓名身份、隐瞒武功招式来接近我呢?”
唐约沉默片刻,道:“被你施了那饭菜后,我离开了明山镇,又在江湖上流浪了两年,我也渐渐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我这样的功法,我每次施展这掌法,都会被有心人盯上,这给我,也给我身边的人惹了许多麻烦……”
“所以,我不敢用原来的身份接近你,也不敢在你面前施展这些不知道怎么学来的功法……”
这话倒是有些道理,但我只奇怪道:“你自己的功法你不知道怎么来的?难道你练的时候没人教你?”
唐约摇头苦笑:“从没有人正经教我一整套的法门,我是自己摸索着来,或者求人教我些一招半式,每个人教一点,认识的人多了,我才攒出一套属于自己的法门……”
……难怪他的兵刃练得那么差劲,原来根本就是野路子出生,系统性的训练都没有吗?
我沉了沉心:“你之前伪装身份接近我,我可以理解,那为何我前些日子托你和孟寻去找唐大侠的时候,你还要装聋作哑,还在我面前演戏?”
那个时候和我坦白,不是最好的时机吗?
唐约沉默了一瞬,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胸口的剑尖。
“我……我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渐渐取得你的好感,叫你把我当做一个小兄弟看,我,我怕说出来,你一生气……又一下子回到零点了。”
我瞪他:“你以为现在就不是回到零点了么?”
“聂哥……”唐约欲前进一步,却又被我的剑尖抵着胸膛,无法再进,便露了惶恐愧疚之色。
而我只故意冷声冷色地晾着他,道:“你以为隐瞒身份就不会带来麻烦,这放在从前或许没问题。可你数月前就一个人在福州灭了连荡寨,以‘劫焰掌’杀了大寨主在内的数位高手,又放火烧了全寨上下百来号的山匪,当时你已名动北方武林。”
“之后你又打退了七十二路杀手的追击,与胜州动明帮的许亮明汇合,杀死了许多黑|道上的高手,你这又是震慑了整个黑白二道。”
“最近你拒绝了许亮明的延揽拉拢,到襄州又闹出了一大波,设计把当地作恶多端的万家打垮,又与当地义士,让塔教在襄州的分舵元气大伤,连南方各州都已闻听你的名声……“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你已经是名动天下,无论你走到何处,都有人想盯着你,这时候你还想着隐瞒身份,你能隐瞒得多久啊?”
唐约沉默片刻,咬牙笃定道:“只要我学得够多,模仿得够像,就一定能隐瞒得更久,不至于牵连别人……”
眼看着他终于在我面前微微露出了些许锋芒,我只眉头一皱,忍不住细细端详了他。
无论这欺骗是善意,还是恶意,他已从欺骗中获了好处,他当初若以唐约的身份接近我而不是谈夜的身份,势必要花上更久的时间,才能得到我的信任,因为他这“赤焰掌”的功夫十分诡绝霸道,可能并非源自于中原,由不得我不提防。
长此以往,他就会觉得欺骗隐瞒这条捷径,才是获取一个人好感的正当途径。
那他势必会一直走下去。
走着走着遇上我,遇上梁挽,那也不会和他太计较,因为梁挽天生就是个好人,而我是美的好朋友,我欣赏美、保护美、珍惜美,我对美生气,但不舍得太生气。
可问题是,遇上一千一万个好人和美的好朋友都没事,但只消遇上一个坏人,那就统统完蛋。
因为少年唐约不算最美,可一颦一笑已有一股遮不住的动态风情,等他再大点儿,眉眼长开些,身材更厚润些,那简直就是一个性感天真的小炸|弹,动起来得让人爱死。
所以他现在骗人是骗个小的,将来骗人就能骗个大的,等他骗到一个铁石心肠、狠辣决绝、不懂得护美的人,比如那个仇家攻,他必得狠狠栽上一个大跟头!
到那时,这小子连命都未必能保得住!
我已把思路抛到了遥远的未来,可此刻看唐约的神情,我便只能强行把思绪拉扯回来。
唐约见我再度看他,只诚恳道:“多谢聂哥指点,我以后必然会更加小心……”
“你没有以后了。”
我面无表情地打断他。
“今天开始,你得从这个明山镇里滚出去。”
唐约双眉一震:“聂哥……可是你刚刚明明……”
“你没听到我说的话,还是没看见我指着你的剑?”
唐约沉默片刻,面色苍白地像被什么人忽然接受了后,又被骤然而重重地砸下去。
过去一年多的小心接触、每一次的努力相处、亲切指点、无私的教导,终究是在这堵墙上撞了个粉碎凄零,再也拼不出个完整形状了。
良久,他只是惨然一笑。
“好,你要我走,我绝不敢再回来。”
他仰头看我,眼圈红红的。
不舍且难过地仿佛要落泪。
“可我真的想问个明白……寇少爷过去那样得罪你、羞辱你、与你作对,你都没赶他,为什么你现在……”
“寇子今是重重得罪过我,可他从来也没有骗我。”
我避开他看我的视线,努力地压低声线,力求不透出一点不舍的气息。
“我教你,可这不代表我能容得下你在我的地盘放肆,你得知道,再善意的欺骗对我来说也是欺骗。”
唐约虚弱的面上渐渐透出一丝浓郁得快溢出来的悲伤,和无法言说的懊悔。
“我现在知道了……”
我硬起心肠,冷下神色以一剑抵着他虚弱欲坠的胸口。
“所以,我根本不想看见你。”
我不想看见你死在这里。
“你对这个城镇来说很危险。”
这个城镇对你来说很危险。
“你给这儿带来了很多杀戮。”
包括李蔷开在内的很多人都想杀你。
“你根本不知道多少人做梦都想夺取你的一切。”
你根本不知道还有三个穿书者都盯着你的男主位置,还有你的命。
“如果你不滚,会有很多苦苦挣扎的人被你拖下水。”
如果你不走,系统天天诱我杀你,我不能做到每一次都拒绝,去抵抗一个梁挽已用尽我一辈子攒起来的好心,再加上你,我真的会忍不住——想去杀你。
小谈,你走开点,别给聂哥伤害你的机会,好吗?
唐约沉默了很久。
直到我把那致命的剑尖从他的胸膛给收了回来,他依旧维持那个凝定的姿势,他一言不发,宛如雕塑。
半晌,这座仿佛凝固的雕塑已伸出了手。
一分一寸地,把脸上的难过一点点地擦干净。
擦拭得那么平静,仿佛过去受到的磨难已足够让他习惯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留得住的,习惯了在颠沛流离后靠欺骗的小手段获得一点点温暖然后一夜之间再失去。
到最后,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我。
“其实聂哥不必如此大动肝火,我虽然惯会骗人……但并非毫无羞耻之心……你让我走,我一定会走。”
“只不过,李蔷开那一掌印在孟寻的一只手臂上,而我的功法只能阻止热毒蔓延,却无法逆转伤害,他的手部经脉……已经废了。”
说到这儿,唐约忽的收起了一切软弱,淡淡道。
“我救不了他一只手,就一定要李蔷开也赔他一只手,或者两只手。”
“在那之后,我必定离开明山镇,此生绝不再回来,也不会在聂哥面前惹你生气。”
他面上已平静地收敛了悲伤,反而是那身上锋芒,已渐如一把刀子般慢慢从裹藏中隐现。
果然是唐大侠啊。
哪怕少年时期,也是说到做到、绝不拖泥带水。
而我只道:“好,现在你去处理伤口吧,早点找到那李蔷开,你也能尽快离开这儿。”
可我看他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仿佛平静归平静,难受归难受,他还在消化呢。
我就有些忍不住道:“你当初和朋友去投奔那动明帮的许亮明,他已经延揽了你,此刻你离了明山镇,再去投奔他,加入动明帮,不好么?”
唐约见我试图给他指出一条行得通的路,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我不想投奔他。”
“他不好吗?”
“他挺好,也很强,但强者总归有点傲慢在。我不喜欢太傲的人,也不喜欢寄人篱下的日子。”
我忍不住瞪他:“他傲,我就不傲了?”
唐约见我好像没那么生气了,忍不住偷眼瞧我,笑道:
“聂哥当然也有傲气在,但聂哥是傲上而不侮下、欺强而怜弱的人,我第一次见聂哥时,看见的先是你的温柔,所以你再在我面前傲,我也总会想起第一次见面……”
我当时施粥遇到一些乞丐对我挑挑拣拣,我那脾气怎么忍得了?当场我就骂的他们狗血淋头,哪儿来温柔啊?你这个是滤镜你知道吗?
我很不自然地冷声道:“别废话了,先去找梁挽处理伤口,找到李蔷开你就离开镇子,别再把麻烦引过来了。”
唐约沉默片刻,重重点了点头,终于转身离开了。
等把这小祖宗送走,我才算松了口气。
等和县衙派来的捕头交接了情况后,我再回到客栈,天色已然从全黑到了清亮明透的早晨,我却累得只想一脑袋沉下去,躺在床上不起来。
我睡了整整一天,醒来后已经是晚上了,等醒来的时候,才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景象。
某个人,好像一直在我的房间门外等着呢。
我也懒得穿袜子,直接光着脚出了门,看见梁挽在外面搭了两个板凳,这么高高长长的人,居然就睡在两条凳子上。
我疑惑道:“这秋冬天气凉飕飕的,你躺外面干嘛?你现在已是我的伙计,小错也已给你介绍了独属你的厢房,你不去房间睡,跑到我的房间外面睡板凳?”
让别人瞧见,还以为我这个老板苛待员工呢。
梁挽苦笑一声,忽的背部一绷,从那长凳上鲤鱼一翻,正好直挺挺、凌落落地站在了我跟前。
“我明天会去自己房间睡,但今天我只想在院子里睡,这样只要你一醒过来,我就能马上醒过来了。”
我瞪他:“我一醒来你就找我?干什么呢?”
万一我有起床气,不想和你说话呢?
梁挽道:“你与唐约说过话后,他好像有哭过。”
我嘲讽道:“哦,原来你是怕我欺负了唐大侠啊?”
梁挽摇摇头:“我与他交情不深,并不了解他。可我发现他哭了以后,你回来一路上心事重重,我用言语逗你,你不骂回来,但你到处捏东西,捏断了路边桃树的几根树枝,捏下了好些个枫叶,我故意在你面前晃来晃去,你也不打我,反而咬起自己的手掌,把掌心都咬红了。而像你这么有领地意识的人,我在你房间外躺了半日,平日里你早就一脚踢翻我的凳子了,你居然容我躺了这么久,还和和气气地瞪我,平平静静地嘲讽我。”
他很担心地看我:“你和唐约谈过后,就真的很反常……很不对劲,你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了?
你要不要问问自己怎么了?
感情你没被我骂,没被我抓,就很不习惯,你故意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你是存心找挠吗?
我瞪着他:“我累了,你滚吧。”
梁挽嗤笑一声,像只大狗一样伸伸筋骨,抖擞开疲意,就转身走了。
我还以为他真就这么乖乖走了,没想到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盆热腾腾的水进来了。
“天气有些凉,不如泡个脚吧。”
我一愣,还没答应呢,他就端着热腾腾的水进屋子里去了。
眼看着他把脚盆放在床边,自己则坐在小板凳上殷殷切切地等我。
那我还等什么?送上门来的服务我不要谁要?
我一脚冲进去,让美好的水温把两只脚彻底包围,一下子就觉得那股热意从四肢百骸渗进去,然后我忍不住发自内心地长舒了一口气。
泡脚……好舒服啊……
可我马上就看到,梁挽从低处仰视着我,一脸的微笑。
我马上收拢舒服的神色,面无表情道:“你这端水的功夫倒是很勤快,看来是有些做伙计的潜质的……”
梁挽笑道:“端水我试过,捶腿我还没有,聂老板能不能指点我一下?”
我眯了眯眼:“指点是可以,但你这样殷勤是干什么?”
是不是憋了什么坏主意啊?我限你三秒内投降坦白哦。
梁挽笑了笑,目光仿佛闪闪发亮:“当然是……讨好你。”
我翻了个白眼:“我都让你留下来了,你讨好做什么?”
梁挽叹道:“之前讨好聂老板,是因为我想留下来,想给自己找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现在我讨好你,是因为我想让老板开心一点,同样的讨好也可以有不同的目的,聂老板,不需要这么紧张的嘛……”
我嗤笑一声:“我紧张什么?该紧张的人是你才对。”
“嗯?”
猝不及防的,我忽然猛地一伸脚,脚尖骤然抵在了他的肩膀,让他无法再从板凳上忽然跳起来!
可梁挽也出手很快,几乎是在瞬间就判断了我的脚尖位置,然后立刻伸手,却只稳稳托住了我的小腿,不让我继续踩下去。
而在做完这一切的动作后,正在我找到了一丝丝熟悉的居高临下的践踏感后,他忽然危险地一笑,五指微动,指尖从小腿渐渐滑到了膝后。
妈呀他又要挠我膝盖!
我立刻面无表情地把足尖沉入水盆中,他却瞬间动手,五指侵入水盆,稳稳地握住了我的脚踝。
我挑眉道:“你干什么?”
梁挽面色微淡:“聂老板明明说了以后不踩,却先动脚,这不好吧?”
我瞪着他: “可你从刚才开始一直维持紧张紧绷的姿态,你又在等什么、想干什么呢?”
梁挽沉默片刻,似乎不知该不该说。
看来他是有话想说,借着泡脚才能把这些话说出来。
见他犹豫,我干脆要抬起另一只自由的脚,欲踩在他那只握着我脚踝的手掌上!
可在他面上叹息的时候,他的手却狠而稳地在足踝一揉,另外一只手在脚心的穴道那么一揉!
立刻,一种异样的酥痒麻利,从脚尖那处无可抑制地摇曳,犯禁地蔓到了小腿和大腿,我不由自主低低哼了一声儿,身上都有些犯软发酥,简直像神经末端被人把控着一直用放电刺激,仿佛被强行撑塞入了许多感受。
好不容易才缓过来。
我准备一鼓作气把脚伸回来。
那只可恶而漂亮的手仍旧紧紧攥着脚踝,另一只手不听话的却已开始在水中一点点地揉弄、掰我的五根脚趾,在脚心的穴道刺探和戳弄了。
我顿时觉得各种感官都被放大。
却硬是压住嘴唇,不去吟出来。
见我居然不叫出声,梁挽有些困惑地抬头,看向我。
我只撑着身子,好一会儿才止住颤抖,慢慢吐了口气。
“我都快习惯了,你这套手段得更新了啊。”
梁挽一愣,苦笑道:“这本来就不是什么上档次的手段,我只是希望聂老板下次踩人的时候能多想想……如果你只顾着羞辱别人,让自己痛快享受……”
他顿了一顿,目光深沉道:
“那么,你也迟早会被别人享受的。”
好啊,好啊,你终于不装了是吧?
我冷眼看他:“唐约以谈夜的身份接近我,是想报恩,也是想获得我的好感,可你接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别再拿着以前那一套话术敷衍我,如今都是我的伙计了,把话说的开一点吧,不然你怎么让别人对你放心?”
梁挽想了想,终于放下了我的脚尖,慢慢地擦了擦身上袖摆上被溅到的水滴,认真地看了看我。
“我接近聂老板,确实是有别的目的。”
我眉间一凛,笑道:“果然啊,是什么?”
梁挽沉默片刻,终于叹了口气:“我年少时,家里出过变故,我经历了一些重要且惨烈的事件,但我对于那些事件的记忆却不甚清晰,时梦时醒,只有一些零星的记忆碎屑……”
“遇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身上有些东西,让我觉得莫名熟悉。”
我目光一凝,心里骤然缩紧,又是一个从前见过的?
我很确定没有见过梁挽这张脸,这么美的脸若是见过,我是不可能忘的。除非我们相见时,我没看到他的脸,又或者说他的脸那时候不长这个样子。
“那到底是什么熟悉?”
梁挽沉默了一瞬,低头道:“是你的脚步声……”
我眉头一皱,震惊却又恍然领悟道:“居然是这个?”
这也没什么好为难的啊,你为什么这么犹豫?
梁挽欲言又止好几次,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
“还有……”
他的声音简直低到快要听不清楚了,我就奇怪地凑近,看到他万年不变的脸上冒出了好多懊恼无奈。
我靠近他,盯着他:“到底还有什么啊,你脸皮这么厚的人,作这扭捏姿态是干什么?”
梁挽越低越无奈,越缩越像缩成一个点儿,最后彻底自暴自弃般地闭上眼,对着我说道:
“就是……你踩在我身上的感觉……很莫名其妙地,让我觉得有一点熟悉……”
……哎?
我整个人瞬间呆滞。
哎哎哎哎哎!!??
你喜不喜欢男人
话音一落, 我的心我的神仿佛被一种遥远而未知的过去给一口咬了,震惊和疑惑的情绪像两个小人似的当头打我一拳,把我打得有点晕乎乎了,我才想起要去翻过去的记忆。
趁我翻记忆的时候, 梁挽才无奈地打了个补丁。
“其实……我一开始是觉得有点熟悉, 后来又觉得,脚步声依然熟悉, 但踩下去的感觉好像也没那么熟悉了……”
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已经把记忆库差不多检索了一圈, 我就立刻皱起了老眉抬起了老脚撑起了老腰, 用一双独属于地铁老年人的落伍眼神,囧而窘地看他。
“那个……我觉得……如果你过去真的被什么人重重踩过还能留下什么印象……那个人……应该不是我。”
梁挽笑道:“我虽也这么觉得,但你为何如此肯定?”
我咳嗽几声, 目光微微深沉道。
“因为用世人的眼光去看——你可以说我过去是个杀手、是个打手、是个刽子手……”
“但唯独,我不会对你这样的人下这种毒手,或者说是这种毒脚……”
我踩你的这个爱好是最近才被你开发的,我过去对敌时不会搞这么花里胡哨的,我通常只花最短时间去把对方干掉。
遇上你,是意外。
被开发, 也意外。
可如今更意外的是, 我把过去的阴影稍微掏了一点出来覆在他投射过来的阳光之下, 以为他会就此陷入一些沉寂,被惊到, 改变对我的所有好感和看法, 会怀疑我是否与他的家道中落有什么关系。
可梁挽, 只是那样平平静静、寻寻常常地看着我, 微着一丝风恬云静、夜明月清的笑,气韵十足、镇定十分地看着我。
好像早就预料到了。
就等着我说出来呢。
我疑惑道:“你早就猜到?你不担心吗?”
“这难道很难猜吗?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梁挽以一只玉雕的手托着腮, 殷殷切切地看着我笑。
“你杀过很多人,且杀人手法诡谲多变,杀手、打手、刽子手,你大概都做过,这才能解释你如今所拥有的一切杀人手段啊。”
我沉了沉眸,欲言又止好几次。
梁挽只道:“你是怕我会因此改变对你的看法?怕我觉得过去的你,和我的家道中落,有什么关系?”
我目光一闪:“难道不会?”
“可我为什么要改变自相识以来对你积累的一切看法?”
梁挽的笑像一个寂寞的弧,在月色清寂下被加深了度。
“现在听到你这么说,我基本可肯定,我过去没见过你,你也不会与我的家道中落扯上什么关系。”
他顿了一顿,补了一句隐隐含着锋锐的话。
“而且,你以为过去的我就是什么好东西么?”
我一愣,随即像是比自己被怀疑还激烈,一脸笃定地抬脚踩水:“你当然是好东西了。”
你肯定是个,很好很好的东西。
肯定比我这不是东西的好多了。
但踩得好像有些过于激烈了,水花都有些溅到梁挽的小腿和袖子了。
梁挽却浑不在意,只似听到什么天真可爱的呓语,“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转而拍了拍小腿和袖子上沾着的水滴,又揉了揉脸,揉出一副明亮而温暖的神情看着有些不满的我。
“我过去也不是个好东西,但这和我对聂老板的看法没有关系,因为,我并不太相信‘改邪归正’这四个字。”
啥意思?
你瞅瞅你说的这两句,有任何上下的关联吗?
我是听不明白他的梁言挽语,可心里又被这几个简单却复杂的字眼痒得平静不下去,我此刻盘腿坐在床上,又觉得这个姿势看着坐在小板凳上的他有点累,我就拍拍床铺,示意他也坐上来,和我坐在一个高度说话。
梁挽便像得了什么圣旨似的,欢笑着坐上来,看着我。
我把一双脚放在水盆里,他便也挤一挤,把鞋袜脱了,把一双秀如玉雕的脚,放在木盆的边缘,几乎像是一个好朋友似的和我的脚紧紧挨着。
“我不太相信‘改邪归正’这四个字,是因为我觉得一个人若能归正,那过去便不可能太邪,现在的聂老板和过去的聂老板或许在心境环境上有区别,但总归是一个人,而不是把一个人活活地拆成两段变成两个人,你们有区别,但不会太区别。”
我故作面无表情,实则cpu有点被他干得烧起来了。
“你今日说的话可越来越玄乎,是故意不想让人听懂么?”
梁挽却笑容一深:“我怎么敢?聂老板要是还听不懂,不妨打我几下?”
他越说越有些哲学意义上的深奥,可又带了点独属于他的俏皮,那声音也如琴弦清泉一般叮咚有响地落在我心,叫我觉得又暖呼又奇特,我便忍不住想了想,抬起头,温和且沉默地看他。
过去我常常把他驯得像班主任驯小学生,可这次我却像个初中生一样去看他这个教导主任。
“你是觉得过去的我,也会和现在的我一样,是个好人?”
梁挽似觉察了我的求学欲,于是更加耐心且细致地问:“你在过去,有没有把剑挥向一个完全不沾血的老百姓?”
我想了想,笃定道:“没有。”
我确实杀伤过一些有争议的人,但都是武道中人,其中并没有一个是不沾血的老百姓。
梁挽笑道:“那不就已足够?很多大侠都未必都做得到这一点,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你的道德要求是不是也太低了点儿啊?不把剑挥向普通人就是好人了?
梁挽似乎看穿了我心中的隐隐忧虑,认真地补充道:“对我来说,过去就是过去,现在就是现在,未来就是未来,这三者互相独立且并不交融。”
我心头一震,似隐隐发现了他与我之间最大的观念区别,以及他一直话里话外想要去暗示与教给我的东西。
梁挽转了身躯,大腿几乎与我的大腿挨到了一块儿,肩膀似乎与我的肩膀并作了一线,但那目光诚挚得仿佛丝毫不觉得如今我与他的距离是多么地暧昧和不妥。
“不管未来我会在你身上发现什么真相,这不会影响我这一刻对你积累的好感、喜欢、尊敬,我从你身上汲取的快乐是真的,我从你身上学到的点滴也不是假的……”
“你与人交往,总为了害怕未来发生之事而回避现在可获得的快乐,那有没有可能……我现在离开,未来会不会因此庆幸我是不知道,可这一刻的快乐肯定是没了。我为何要为了虚无缥缈的未来,去舍弃实实在在的当下?”
我万分不解却也震惊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世外的仙人走到了我的身边,和我脚尖并着脚尖在嬉笑中谈出一个又一个戳人心肺的清澈道理。
“你竟这样注重当下,不看重过去和未来?你真不怕将来发现我过去是个不堪之人,你不怕自己会万分失望么?”
梁挽的笑容渐渐添了几分苦涩。
“我在过去就已死过一次,以后所有都当做是平白赚的,没有过去,就弄点豁达装在那儿,也没有未来,就搁点沧桑在脸上,其实不够善良,但可以找点原则揣心里。即便要犯错、看错,最好也犯得坦然点儿、看得开些。你怕我对你失望,但其实,我才怕别人对我失望,尤其是你,特别是你。”
他顿了一顿,眉宇间的气韵淡薄平和得好像半辈子已经历了别人的两辈子,再看向我时,那脸上的俏皮调笑,就像星子一样一跳一跳地跃进我的心里。
“不过我这破皮烂囊也就罢了,似你这么温柔漂亮、聪慧敏达的男人,总被过去绊着,被未来羁着,真是有点空费这锦绣身段、大好皮囊了。”
我皱了皱眉,被他的一番灿烂话给轰炸得晕乎乎、懵洞洞的,我还在消化他抛给我的所有哲理和格言呢,可他紧接着就变得有些轻佻世俗,说了一些甜腻过分的话,这人怎么一会儿仙气一会儿接地气的?到底怎么想的?
我目光复杂,心情难言,脸上更是莫名发烫。
梁挽却看似豁达地抛了一个更加致命的问题。
“你问我喜不喜欢男人,那么聂老板喜欢男人么?”
我沉默片刻,别过头,垂下眼,硬起脸:“不。”
梁挽笑着贴上来:“真的不啊?”
“你贴这么近做什么?矜持点儿。”
我骂归骂,倒也没拦着他贴,只酝了几分真心话,说的时候还冲他露了一口挑衅而肆意的小尖牙。
“我自问从没喜欢过男人,就算我对你有些过分的举动,也只因为那时我们是敌人,是对手,是我胜负欲作祟,是我性子恶劣无端,是我那时就爱欺负你这样的美人。”
“那你呢?你扪心自问,你过去做那些过分的事,现在说这些无趣的话是为了什么?你真不喜欢男人?”
“关于这最后一个问题,我的答案和之前一样。”
梁挽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至于你之前的问题,我的想法也和聂老板一样。”
我皱着眉,是什么想法和我一样?
梁挽冲着我温和地笑了笑,他好像很正经的样子,可因为离得太近,哪怕只是正经说话,他也几乎像在我耳边吐了一口轻盈轻佻到轻不可闻的气,激得我脸颊边发丝儿微微一痒,一股子炽热从微卷的发梢几乎蔓到了脚趾,那十根脚趾生了躁动,似想狠狠地踩在什么白润的部位上,喷薄与揉拧出来什么才好。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说,只会笑时,梁挽忽一抬眼,给了一出没有预兆的惊雷。
“无关性与身,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和你不是一样么?”
哦?
我是美的好朋友,你是美的好闺蜜喽?
我欣赏美、形容美、珍惜美,踩踩美。
你不会也是吧?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眼见我揣着面无表情的冷漠,梁挽却笑得越发俏皮。
“由这一点衍生出来,遇上一个实在美貌动人的敌人,谁又能忍得住不去欺负对方呢?让对方欺人不成反被欺,捉人不成反被捉,绑人不成反被绑,明明急窘又羞涩,还要装着冷漠。在这一点上,我和聂老板也一样吧?”
我一懵。
这话的对象是我?
是他在我耳边说的!?
他承认了他就是故意欺负我的!?
眼见我浑身紧绷得要一拳揍过去,梁挽忽一个翻身起落,人已到了数丈之外。
“我们现在已不是敌人,聂老板何必如此动肝火?论欺人,不是你先踩着人羞辱?我纵有欺你,也不过因为你先动手,而且你不也一一欺回来了么?”
我瞪了他一眼,随即恢复了面无表情。
“是因为我每次踩你,都让你想到过去的伤心事,所以你才这么言语放肆,激我生气么?”
梁挽一怔,有些拿不定主意地看我。
似完全没想到我居然是这反应。
而我也已经预料到他想看别的。
生气、震惊、羞愤、着急,这些来自于一个敌人的鲜活美丽的反应,似乎进一步喂养了他的胃口,让他过去想在我亦敌亦友的人身上看出更多七情和六欲,为此不惜付出许多代价。但我看他是脑子热了,他过去这么想也罢了,现在居然还敢这么想,想让我别总憋着,想让我学会让情绪大开大合,冷下来又热上去,害羞后又揣起怒。
可是老梁啊老梁,我不喜欢被你拿捏情绪。
向来只有本老板拿捏别人,凭什么倒过来?
我直接反其道而行,面无表情如咸鱼般地往床上一躺,再在腰间垫了个枕头,学着寇子今滑跪认错的样子,把臀部微微一撅,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我无所谓地笑笑。
“我不喜欢欠人的人情,也不喜欢有人整日在我耳边念叨什么陈芝烂谷。你既然这么在意被人踩过,我干脆让你报复回去,等你报复完了,咱们继续当伙计老板,以后谁也不准动手动脚,也不准夹枪带棒地再提这事儿。””
“好了,就在这儿,你踩吧。”
梁挽整个人彻底怔住。
而我形容慵懒地回过头,状似无辜地睨他一眼,淡而无情道:
“你曾经的敌人,现在的老板,已把身子都送到脚下让你去报复了,你还不满意?还想要什么?”
梁挽整个人完完全全僵在那儿,面色复杂,进退两难。
我还当你真是什么情场老手,历经沧桑且富有手段,晓得怎么去拨弄人心,结果我一反套路,你就给弄懵了?
原来你就这能耐?
就这?
就这还敢调戏我!
我等了会儿,果然没等到对方的反应,反而感觉得对方的呼吸越发沉重起来,心里只觉得想笑。
给你机会都没胆子踩,让别人放得开你自己却不放开,真是嘴上豪横手上贫困的东西,老子不陪你玩了……
想完我就想起来,却忽的身上一凉,手上一重。
那个人没有踩过来。
但是他分明贴了上来。
手上还伴随着别的动作。
我一脸困惑地回头看他,梁挽只冷静且无奈道:“聂老板,以后不要再这样自轻自贱……你对别人这般说,别人可能真的会利用这个机会去……”
我困惑地打断他:“你在干什么?”
“我是说我不会踩你的……”
我完全困惑道:“你不踩就不踩,你绑我做什么?”
梁挽这才停了他手上的动作,这时他已在我赤着的腰身上拿了绷带缠了数圈,束得紧迫后,才在腰窝处用手指轻轻拧了一揉。
我腰身忽的一颤便是强震几分,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敲动的一根弦。
这干什么?
梁挽只笑道:“聂老板不是要我报复回来么?”
他笑归笑,手上可一点也不无辜地微微提了提绷带,我便觉得腰身被他拉了起来,如一匹烈马被驾驭在手心似的,那动作满满是留念也是掌控,让我很疑惑地去看他。
梁挽只把最后一圈绷带在我的腰间缠了一缠,接着用他那一双巧手,在上面打了个可爱的蝴蝶结,然后在洁白紧致却受到束缚的腰窝处轻轻地拍了一拍,指尖如同在进行某种有节奏的舞动,又如同做标记一般,宣示着它对某个区域的熟稔和执念。
“这两日都不许动这个腰窝背后的蝴蝶结,若有别人问这是什么,你可以撒谎,但不许碰散了。”
……这什么!?
“聂小棠,仅就这两日,你这一处是我的,不许让别人碰到,也不准你去解开它,明白么?”
他挽起温柔一笑,目光却深沉且凛冽:
“这就是,我要给你的‘报复’啊。”
今夜月色很美
梁挽发完这梁言挽语, 忽用手指点压了那蝴蝶结的一道尖弧。那白色的柔软弧度在他指尖作轻颤弯曲之状,如春风软雨之下莲花的尖尖一角,待他手中收回,那柔软弧度又瞬间弯曲反弹, 他便心满意足地收手, 仿佛是个工匠看待了一件被完成的工艺品。
他转而看我,脸上还发了一丝令人心底发烫的浅笑。
我老实说, 他这笑又有点过分美丽, 温柔超标了。
这一看, 我那欲发作的言语暂时搁浅在心头,只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去看着那腰窝处的蝴蝶结。
这绷带所系的蝴蝶结虽精巧,但也有一个小女孩的手掌那么大, 这么可爱的东西,戴在我那久经磋磨、各种伤痕的腰窝上,还不让我碰,还不准叫别人去动?
像什么话啊?
成什么体统?
你是在玩一种很新的Play吗?以为我就一定配合?
我懒懒地看了看他,冷峭的语气在舌苔间微微一挑。
“你‘报复’的方式我不喜欢,你换一个。”
你要是不说清楚, 也不给我换一个, 那你一转身, 我就把这蝴蝶结拍散了,把绷带扯断, 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而梁挽只目光深沉地看着我, 其中并无半分淫与色的意味, 也无疯狂与尖利, 仿佛他所做的一切哪怕再无法叫人理解,都具有一定深度和用意。
“我报复你的方式若被你喜欢了, 那还叫什么报复?那不是成了游戏么?”
我越发冷淡地睨他:“我是众人眼中的聂老板,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做损我威严的事,哪怕是你也不行。”
梁挽坐在我身边,叹了口气:“恕我直言,聂老板现在的样子就很威严吗?”
他看着趴在床上、浅抬腰身、微撅屁股的我,而我只是慵懒随性地睨了他一眼,接着越发不屑地抬了腰,又撅了撅臀,这弧度大概是凝尽了我对他的挑衅嘲讽,让他看得目光微微一热,欲言又止几次,可喉结上下滚动,他也只转过头去。
呵,方才那样老练笃定,如今该害羞时不还是害羞么?
我只随意笑道:“这姿势看上去是没威严,但我朋友对我认错时也这样,我不过是学他,而且房门内也没别人看见。”
“朋友”两字让梁挽的眉间温润一动,他转眼看我,眼里好像又在发光。
我却忽撂下一句如风似火的警告:“但出了房门,我还是你老板,你也只是我的伙计,你若敢对我有分毫不敬,我必定叫你滚出这明山镇。”
梁挽苦笑:“一个小小蝴蝶结不至于损了捏老板的威严吧?”
“它可能于我的威严无碍,但想要让它不散开,就意味着我在起卧行止间得额外小心,甚至连大的起跃扭腰都不可以。而我出房门就可能会打架,怎能被这可笑玩意束了动作?”
梁挽却是笑容凛冽道:“可聂老板这个样子,难道不该被束身么?”
我一愣,他却忽用手在腰间的旧伤处虚空一指,道:“你这道伤势自从被我动过以后,好了又崩,崩了又好,愈合得极为缓慢,其中自然有毒的缘故,可不也是因为聂老板不好好休息,整日地打架斗殴、翻来转去么?”
我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翻了个白眼:“那还不是因为你……”
梁挽眉眼微动道:“是我有错在先,可我每次来找你说话,你却非要和我打。若你只说不打,何至于伤口好这么慢?”
我有点恼了。
因为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可世上的实话往往最不中听。
而我着恼的时候,就想捏东西、踩东西、咬东西,但此刻去咬他也不像话,我就闷闷咬了床褥的一角,头趴下当王八。
梁挽眉心一动,躺了下来,近乎讨好地向我这边挪了一寸,口气十分谦逊,姿态近乎谦卑。
“是我有错在先,对不住聂老板了。”
我吐槽道:“你别来这套,我早已看出——你每次对我道歉时,心里都想着干坏事儿呢。”
“可这次真的不是为了使坏。”
他认真地规劝我,目光也温和如春日的雨遇上夏日的荷。
“寻常人受了这等腰间创伤,至少得躺床上十天半月才行,就算聂老板武功高强,也不该频繁地下床、打架、奔跃……”
这也确实是实话。
我想了想,口气温和下来:“可明山镇的事儿这么多,我哪里有空躺在床上半个月呢?”
梁挽见我口气松动,眉眼间笑意盈盈道:“半个月不可以,十天可以么?”
“十天也太久了。”
“那就五天?”
“五天也不行。”
梁挽讨价还价:“那两天总可以吧?”
我看他:“这就是你在我的腰上系蝴蝶结的目的?”
梁挽笑道:“本想让你躺一阵子,可你根本就躺不住。那至少这两天,你就安心被这蝴蝶结拘着,别去做什么大动作,这样伤口也不至于再崩裂,可以么?”
“拿这么点小玩意儿去拘我的大动作,是不是太小瞧了我……”
我是随口一吐槽,结果梁挽无奈地看了看我,看到最后,竟试探性地说了一句让我整个人几乎跳起来的话。
“如果这都不够让你静养两天……是不是得去拘得更大、更多呢?”
我横眉冷笑:“我看你是脑子热了才会说这种话,你以为我是谁,你怎么不把自己的脑袋搁在地上让我踩踩?”
梁挽无奈地笑了笑。
我又道:“我的伤口你看过,你的伤口我还没呢。”
“都是皮外伤,有什么好看的?”
“你看我的伤口就可以,我看你的就不行?”
梁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且叹且动,就干脆拿五指扯了上衣,微微露了一点儿,我却觉得有点小气,忽的伸出指头,动作有些粗率地,帮他把胸口的衣衫扯得更开一些。
这一扯,梁挽目光一动,而我定睛一看,发现他袒了淤痕,亮了浅疤,那美丽胸肌和紧致腰腹也微微暴露,实在是好看极了。
我欣赏美、注视美、形容美的时候,梁挽却轻笑一声,用他的五指,轻轻浅浅地滑过他身上每道伤口,像是给我的目光指路一般。
我就感觉,有些伤口在他的指下呼之欲出地凹着、伏着,一道道红白浅痕像要在下一刻活过来,去咬吮他的指尖。
尤其当他的手指滑到自己的胸膛时,我觉得那条深深的沟,如一条小川流淌于两道山峰,月光与窗影这么照在两点一沟上,就如两头红色的幼鹿,一起一浮跃于雪原,诱人于咫尺间一头撞上去,让人觉得埋首死在这雪沟素痕里也不可惜。
我沉浸式地赏美、阅美、读美,甚至心里有点想伸手拨弄那两粒粉红带紫的美,他却忽把衣衫一分分扣好,正经谦和得好像什么动作都没有,诱完人,就又把人拒于千里之外了。
我嗤笑一声,冷眼看他。
美的好朋友没看够啊,美的好闺蜜也太小气了。
梁挽却有些不自在地深吸了一口气,生硬地转了话题:“话说回来,你之前用金链子绑我的时候,你缠了那么多关节,点了我的部分穴道,我却还是很快挣脱,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挣脱、怎么解开剩余穴道的?”
我眉眼一动,好奇道:“你教我?”
梁挽笑了笑:“如果你愿让我在你身上拘束得更多一点,我就教你怎么解穴,也教你如何从这种关节缠缚之下挣脱。”
那我确实很好奇。
因为这技能很实用啊。
学了后我可以自己用,而且万一哪天你惹我不痛快,我把你给开除了,打架了,我就可以用更先进更牢固的手段把你绑起来而不让你挣脱,然后该干啥就干啥了。
我还在内心痴笑的时候,面上依旧保持了极致的冷漠无情,可以说我的姿态越不威严,我的神态口气就越威严。
“想拘束什么的话,拿你的手段来试试,但若让我觉得半分不快、不爽,我只会当场翻脸,说不定开了你这伙计,我可不会憋到两天后……”
梁挽平静道:“好,那我希望聂老板……把衣裤先脱一下。”
我脑袋“轰”地一下,整个人紧绷起来看他:“你说什么?”
梁挽笑了一笑:“你怕什么?我可不敢对聂老板做别的。”
说完,他为表决心,拿了条缎带,把自己的双眼蒙了起来,顺便扯开了上衣的中间,好让我看得见他那勃勃健硕又雪白紧致的胸肌。
他坦荡无私地指了指心口:“若我有做任何叫你不快之事,大好胸膛在此,聂老板一剑刺下去便是,实在不需犹豫。”
他又指了指自己被蒙住的眼睛,那下半张脸因受了些许遮掩而更加突出了秀挺轮廓,红润的唇角荡出一丝不羁的轻笑。
“反正我现在也看不到你,聂老板可以放心了么?”
“如果这还是不放心的话,我现在就离开,也没什么不行。”
我实在说不准他到底想做什么。
一个蝴蝶结确实不够完全束得住我,他就这么想让我安安静静地养两天?为此不惜冒着被我一剑刺心口的风险?
可他到底想在我的身上戴些什么,束些什么,用得着这么煞有其事的样子吗?play搞这么大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我心里有点不安和紧张。
可又按不住心里的好奇。
以及对美的欣赏和渴望。
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男同可以不当,美不可以不看哦。
梁挽等了一会儿,也等来了什么声音。
窸窸窣窣一阵利索的声音过后,床上多了一件我的外衫,地上多了一件外裤,脚盆旁多了一双袜子,只有一件最贴身的亵|裤,还有我腰上缠绕着的重重绷带,还没被甩出去。
梁挽听得声响,面上没风无浪,只叹了口气,手上一翻。
我定睛一看,头皮却有些微微发麻。
这次他手里拿的。
不是柔软的绷带。
而是拿红色的绸条撕碎之后拧成的一股股细绳。
他明明处于蒙眼状态,却能无比自然地贴近我身,仿佛无比熟悉我的身体结构,绕过试探,直接拿这玩意儿在我袒着的胸口处小心翼翼绕了一圈,再从我的肩胛那处绕过去,但这并没有真的束到什么,我做些小动作也没啥感觉。
什么嘛,你就这?
搞得煞有介事好像拍小电影似的,我还以为你憋了什么不可描述的大招呢,结果也就清汤寡水的嘛。
我有点忍不住想嘲笑他,但梁挽又拿着连着不断的细绳从肩胛处往下垂,绕过脊背,在敏感的腰间系了一系,引了一条绷带到了左边大腿,在腿根处勒了一圈带,再在绷带外围加束了一圈红绳。
这……感觉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腿环啊。
感觉也没有拘束到什么动作啊。
你是不是纯粹在玩我?
做完这两个,他也就松了口气,依旧以蒙眼的姿态笑道:“好了,现在可以穿上了。”
我嘲讽地看了看他,便把衣裤一件件套过去,遮盖了贴身束着的绸条红绳,但没有把蝴蝶结给遮下去,等于上衣归上衣,下裤归下裤,腰间的蝴蝶结依然稳稳地凸了出来。
可遮完套完,我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大腿那边虽环了一圈,走路依旧没问题。可如果做一些明显的蹬、踢、踹的大动作,那绷带红绳加一块儿就有点勒大腿了,顺势牵动腰间,蝴蝶结会跟着一散,腰也跟着勒得慌。
这还不算麻烦的。
麻烦的是——我察觉到这绕在胸口的细绳几乎是精准无比地托着两点,平时走路没问题,可一旦有点大的刺杀动作,就势必动肩挺身,托就成了磨,红绳的粗粝尖端几乎是来回磨揉起那致命一点,像有一个带茧的大拇指在来回地揉搓着,让我登时泛起一阵酥痒麻挺。一股子被硬物侵犯的异感几乎从那一点两点扩散到整个胸腔,让我几乎懵了一呆,又怒了起来。
等梁挽解开蒙眼布,他也忽的一愣。
胸膛处一股清寒抵在那儿。
剑尖直接抵在了他的两点。
就如同红绳磨着我的两点。
我冷声道:“这么下流的束身之法,谁教你的?”
梁挽无奈地看了看我。
“这几个部位只是衬着特定的关节穴位,哪儿算下流?难道不是聂老板太敏感了么?”
我一愣,想了想,好像……确实也没有特别下流。
毕竟更隐私的部位他都没碰,基本就是普通穴位。
但怎么感觉哪里不对?
梁挽无辜道:“我可是全程经过了聂老板的同意的,若是聂老板此刻想反悔,我也拿你没办法,但你若要我教你脱缚解穴的法门,那可就万万不能了……”
额……可我又真的有点想学。真的不能免费教我么?
我左右为难的时候,梁挽只认真道:“其实就算没有这些,我也希望你这几天好好休息一下,连续打斗实在耗费精神,你真应该躺床上让伤口静待个十天半月。如果你一定要出去,切忌打架斗殴,配合红绳,莫使大动作,别让伤口进一步崩坏,如果你实在不喜拘束,老实躺床上休养会更好,我到时可以煮些药汤……”
他婆婆妈妈、啰里啰嗦得让我眉头一皱,我干脆收剑道:“好了好了别说了,我穿着戴着就是了。”
要我躺床上静养?还不如就这么出去!
反正就两天,我衣服盖着,谁能看见里面勒了红绳哦?
不过我看见梁挽的微微一笑,心头莫名疑惑了几分。
话虽如此,他这拘束人的法子也忒不正经,忒情趣了一些,到底是在哪儿学的?
难道这君子温润模样的家伙在过去……真是个坏东西?
梁挽只是默默地把胸口的衣服扣好,正正经经地看了看我,露了深沉且深意的一笑。
可等到第二日清晨,我就已经觉得被勒得又麻又痒,这玩意儿也确实起到了它该有的作用,让我不太想出去,有点想在床上静养,让伤口慢慢愈合算了,便只让小错带梁挽去熟悉酒肆的一切情况。
可在不多久后,却被小错敲门告知——寇子今小王八和一位捕头模样的男人来找我了。
我头皮一麻,本来想不见的,可小错说这二人似乎有事找我帮忙。
寇子今轻易不求帮忙,如今难得来,我还是披上了衣衫,遮盖了拘束,假装很自然、很舒坦地走了出去。
不过见一见面,说会儿话,应该不至于被人看穿——在这正经衣衫下,是勒身束腿的红绳吧?
我素来英明
我如常走过去, 只见寇子今和一个捕快制服的人正在院子中的树下等候,大树洒下来的林荫把他们遮得半漏半光,树上的树脂果香味儿飘得像浓郁要溢出来的液体,地上的落叶则洒得遍地都是, 可这二人走在落叶地中, 脚下都踩不出一声儿滋啦的响,他们驻足其中, 像是落叶海中突兀升起的两座孤岛。
寇子今的本事我是知道, 而他身边的这位, 似乎也是一位武功高强、脚步轻透的人。
我沉了沉眸,随意整了整外衫以及背上的一道披风,无视了种种异感, 坦然地走过去。
寇子今回头看我,眉眼一松,半笑半嫌地想把手搭过来:“你这坏脾气的家伙总算肯出来了?倒让我们等了许久。”
这是他惯常的打招呼动作,可我随意地拧身一让,不叫他碰我的肩胛,那里可有东西勒得紧, 而寇子今皱了皱眉:“你今日是心情不好?”
我只淡淡道:“心情好不好都不是玩闹的时候, 你身边这位公爷是谁?”
他身边那人转过身来, 制服是公门制样,可腰间系了各色水袋火囊、小刀铁片, 脖子上系了一串儿气色的药片葫芦, 髻上别了一根泛着陈香的藤木簪子, 面上竟是一副清俊恬静、随和宁淡的长相, 看上去接近三十岁。
若扒了这人一身公服,往人群里一抛, 你绝看不出这是一个捕头,倒会觉得是个气质平和、走街穿坊的游医。
我眉眼一动,那人却宁淡一笑:“聂老板好,在下陈风恬,此番前来,借了聂老板院子家一番树荫遮秋挡凉,还请勿要见怪才好。”
我心中一惊,眼瞳微睁:“陈风恬,陈大捕头?”
这可不是韩庭清那等区区乡镇级别的捕头可比的,这是天下七大名捕排名第五的狠角色,重量级人物啊!
陈风恬,清州人士,从二十岁以小捕头入行,到今年二十九岁成为大捕头,他几乎和乘了火箭似的一路职业飙升,别人五年破一个奇案,抓一个大盗,已是祖上积德的功劳,他是一年抓十多个大盗,把别人半辈子才能立的功劳随随便便地就那么立了,还是一年好几个。
翻看他的履历,你会看到——他曾在酷寒如冬的敏州生擒那不可一世的“看山阎王”黄看山,也曾在热得可用土地煎炒的大漠中剿灭一整个“磨罗教”的分舵,还曾跨越数省、数州,去追击那做下三十起盗劫大案的盗中之王胡清霞,更是曾与浑河谷的五大恶人连续缠斗个三天三夜,施计使五大恶人内斗折损其二,再将剩下三个一举擒获。
更重要的是,他曾去过盛京那等龙潭虎穴之地,一举破获了群清逸水门二门主杀死大门主的奇案,也替盛京第二大帮派的照金楼捉回了叛徒,替第三大帮派的明光会洗刷了冤屈,化解了几大帮派被恶人挑拨而起的恶斗,甚至因此引起了总捕衙门的注意,引来了御座上那一位的兴趣。
比起七大名捕里排最末的“青衫红腰金鱼牌”封青衫和排第六的“无阵弯刀” 钟雁阵。
陈风恬的武功未必比他们强。
破的案子也未必也比他们难。
但封青衫太过磊落,以至于看一眼就知道是捕头。
钟雁阵又十分俊俏,一下就能在人群中吸引到你。
比起这锋芒显露的二人,陈风恬却更平和、也更深沉。
他身上有一种能随时随地能混入人群的草根气质,有一种和任何人都能混成一团儿的随意,他可以把自己的公门气质完全打碎,并一夜之间去成为别人。
而这一点,是最难得的。
我目光一凛,迅速地抬手相邀道:“二位请坐。”
靠,动作好像有点大,勒到那点了,麻了麻了。
寇子今见我动作有一瞬间的迟滞,目光中疑惑更深,更想问什么,却被陈风恬拉了拉袖子,他微微一笑,便拉了寇子今坐到石桌旁,然后慢慢等我坐下。
待我三人都坐下,小错非常殷勤地奉上了茶杯几盏,小菜数叠,而寇子今依然以一种走近科学的眼神看我的肢体。
我尽力无视他,面无表情地坐下。
“陈捕头来此有何公干?”
陈风恬举起一杯普普通通的茶,随和一笑却不掩敬重之意:“我来明山镇办公,偶见寇少爷,便要他带我来此见聂老板,毕竟这五湖四方的江湖人来到明山镇,若不来拜见一下大名鼎鼎的聂小棠聂老板,和白来一趟又有何区别?”
你当这是景区打卡吗?还非要见我这个活景点不可?
话虽如此,他平和的语气使一切夸赞听来都很真实自然,像是新闻报道一般的事实,叫我听了也有些心爽意愉。
高兴归高兴,我面上只抬眉小装:“陈捕头何必如此客套?我也不过是一个人两只手,一个脑袋两只眼,与别人全无区别。”
寇子今见我忽然装起来,嗤笑一声,陈风恬却目光一亮:“若没聂老板出手,只怕这明山镇内外太平都无法维持,从你三年前来到这边陲之地的那一刻起,这镇子上的许多事许多人都已因为你而改变。”
我一愣道:“什么改变?”
陈风恬笑道:“很多流失的人口开始回迁,很多想走的人选择留下来,很多留下的人选择长久定居,都因为一个‘心安’。由你三年前的武力震慑和三年间的义气侠举给众人带来的‘心安’,这难道不是一个地方上能有的最好改变?”
哎呀妈。
太会夸了。
夸得这么认真诚挚,给我夸不会了都。
可我也马上想到,他来明山镇短短数日不到,怎会知道这么多内情?寇子今告诉他的?
见我目光一转,陈风恬当即了然地笑道:“这可不是寇少爷一个人说的,是我拜访了衙门,走街串巷问了许多人,了解地志风情以后才得出的结论,聂老板就不必自谦了。”
好像他只问了几个人,镇子上的空气都学会和他分享情报了,谁见他都愿意说几句关于聂小棠的见闻,积少成多,他就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陈风恬又道:“我还听说几日前在明郭街上,便是聂老板一力连同你的朋友,打杀了那位‘罗刹侯’ 巫沧锦和‘蔷薇君’李蔷开,可有此事?”
夸夸陈总算是问到正题了,我笑答道:“此事不假。”
寇子今见我这冷若冰霜惯了的大老板居然难得露了一笑,也终于晃起一丝嫌人的笑:“你有敌人要杀却不带上我?这就小气了吧?”
说完这人伸手又要去撩我的披风,我只瞪他一眼,伸手打开他那多动症一般的爪子,道:“我又不知道会有敌人在那边,我去明郭街那里本来是要……”
陈风恬以一双亮闪闪的眼神好奇道:“去干什么?”
寇子今想到那是一个十分旖旎特殊的街区,咳嗽一声道:“老陈先问点正事儿吧。”
陈风恬了然一笑,状似无心地随意问道:“听说聂老板和梁挽梁公子打退那‘蔷薇君’李蔷开的时候,唐约也在?”
我随口道:“是。”
答了以后才警起几分心,他是为了唐约来的?
陈风恬只是吃着碟子里的瓜子,以一副虚心吃瓜的姿态请教道:“我能不能问问,聂老板认识此人多久?你对他的了解又有多少么?”
“我和他相处不久,了解不算多,但也够说一两句。”
我目光一沉,嗅到了一个极为尖锐的可能性。
“你忽然问他,是不是这几日又出了什么新案子?”
陈风恬持着瓜子,笑得却凛冽:“果然瞒不过聂老板啊。”
说完,他把一个新鲜的卷宗给提了上桌,给我看了看。
而我越看越是内心一沉。
原来就在两日之前,景州的卢员外家独子,一路游山玩水至明山镇,就在一条特殊街区寻欢作乐。这卢少爷在景州时就极为惹人嫌恶,常出没于秦楼楚馆,且在消费时无端打骂女妓男妓,态度嚣张、行为可恶。
但因这点罪暂不致死,且卢家富庶,在朝中也有人脉,没人和他计较什么,所以他在景州好端端地当了十几年的纨绔子弟都没事儿,来这镇子上一晚,人没了。
他被发现死在明郭街上的某一处销魂地儿后面的小巷里,与他同死的还有三个小厮,四人死时眼眶黑灼,宛如被人活活烤焦一般,死因都是脑门上印的一个火热热的掌印。
看上去像极了某人拍的。
也很像是另一个人拍的。
我看向寇子今,对方只提醒道:“这卢少爷是该打一顿,可但罪不至死,他身边的小厮也是如此。”
陈风恬也是一边吃着瓜子一边随意道:“不瞒聂老板,我来这明山镇,本是为了塔教的案子而来,可没想到一到镇上就听到塔教四大护法都已折损,副教主死在巴陵老街,教主赫连羽不知所踪,我本想继续追踪塔教的下落……”
“可明郭街上出了这个案子,我查下去,发现唐约和李蔷开似乎都在那地儿,都有作案时机,且杀人手法极为相似。”
“依聂老板高见,这卢少爷行迹乖张,说话可恶,有没有可能是唐约见了他打骂妓人,一气之下杀了?还是说,他更可能是死在‘蔷薇君’李蔷开的手上?”
我皱眉道:“他二人掌法相似,但也有微妙区别,我出门不便,烦请陈捕头把这几人死状再与我详述一下。”
陈风恬一描述,我便道:“可以用一个方法断定凶手。”
陈风恬疑道:“什么方法?”
我详细道:“我对唐约的人品了解不多,但按你描述,若是这些人的血脉中带有李蔷开掌下浸润已久的热毒,拿他们的血去与几味《药纪本纲》中记载的昆山枯荣草混合,血色就会变蓝,便知是‘枭云掌’热毒。若没有变化,便知是‘劫焰掌’自带的热力。”
陈风恬沉默地揣着几个瓜子,忽揉了揉瓜壳,绽出一笑:“这区分的关窍我倒是头次听说,可算是开眼了。”
我只淡嘲小装道:“你这显赫有名的盛京大人物,却可千里万里来此查案,还折身谦下地和我们这种乡镇人说话,我也算开眼了啊。”
“名声并不能定输赢。”
陈风恬眼也不眨地看我,目光亮得像天上的星子。
“实话说,我刚听说你的时候,心中却有几分不服之意,以为乡镇百姓不曾见过盛京豪杰,便把地方小侠也当一时人杰。”
“可如今见到你,我却觉得……”
“觉得什么?”
陈风恬揉了揉瓜子,在掌心慢慢捏紧,笃定一笑道:“觉得乡镇百姓说得……果然还是不对啊。”
我一瞪眼,你不夸我了?
陈风恬把茶杯一起,一仰脖子就咕噜咕噜喝了个精,接着豪情万丈地放在桌上,一口银牙崩得水光乱碎,硬是咬出了几分豪杰见豪杰的兴亮之光。
“乡镇老百姓说你是义气游侠定居在此,我却说,你这身份比游侠更厉害!你的特质比义气更有趣!”
额,是什么?
“是英雄!”
他震了震眉笑道,如刀子一般有力地吐出这两个字。
“我看人千万,看的不止是人,还是一个人留下的痕迹。聂老板在郊外、在墓山上留下的痕迹,越看越能见出寒光凛冽,能看出一个人一时一分下的英雄气度,但凡老板身上这气度还在,哪怕你身处险恶、困顿、穷微之地,也绝不会被人磨灭了光芒去。”
小错都在一旁听得不住点头,我却觉他一声声一句句的列举恍如惊雷一响,心中已如阵阵擂鼓在敲。
他去过郊外,看出颜丹卷是死在我和梁挽的手上?
也去过阁楼查看,从那些人死法上看出我的剑法?
他是不是也怀疑,那个忽然出现的关意和季苍双或许是我本人?
寇子今还有些不明白某些语句的指向时,我只随意淡然道:“陈捕头言重了。”
陈风恬只笑道:“没言重,我只觉得若能和聂老板这样的英雄人物交上朋友,会是我来明山镇最大的一次收获。”
我被夸得有些不会了,只好拿起茶杯猛猛喝了一口。
陈风恬依然目不转睛地看我。
而寇子今只道:“老陈放心,等这厮开窍你得等很久……作为先来的我,可以断定,你至少得花一两年才能和他交上朋……”
我咳嗽一声,把茶盏一放,小错立刻知趣地补充道:“聂哥今日有些累了,陈捕头若没别的,今天先到这儿吧?”
小错乖乖,不愧是我的外置发声器。
陈风恬打扰一会儿,似乎也看出我今日不愿多言,只道谢几声就要离开,而寇子今有些古怪地看了看我的全身上下,似有些疑虑我这披风衣衫之下是不是藏了什么。
我送二人离了石桌,在院中踱步,经过一处门扉紧闭的客房,陈风恬却目有深意地看了看那道紧闭的门,仿佛那里面隐藏着什么极大的秘密似的。
忽然,他冲我回头一笑:“聂老板是又招了新人入酒肆,可喜可贺啊。”
寇子今目光一亮道:“梁挽呢?他可是在那房间里?”
见他二话不说就要去房间里看看,我察觉到了什么,身上不动,声音却透出几分不耐:“他不在那房间里,被我派出去干活了。”
寇子今却有些奇怪地看向我:“你今天有点古古怪怪的,是伤势反复心情不好么?”
我被勒得难受,但更难受的是我的伤口,它确实如梁挽所说的那样有些活过来的迹象了,让我只想躺床上休息几日,便道:“知道我心情不好还啰嗦?我看你忘了我的脾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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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子今却越看我越觉得不对,笃定道:“你很不对啊。”
说完,忽的不打招呼,一掌就这么翻山越岭般地飞过来,势要扣在我的肩头把披风给掀了!
我纵身一躲,出剑一打,却顿时感觉到沉肩提肘的时候一阵麻和酥痒,那绳索因为我的大动作顿时勒了胸口两点,一阵又麻又痒的异样滋味儿顿时以一种无可言说的微妙速度扩散了开来。
我闷哼一声,僵直了动作,寇子今却是看的一愣,动作也停了一停:“小聂你怎么了?我还没打到你啊。”
他待要走近,我却瞪他一眼,脸色微烫:“你别过来。”
寇子今一愣,沉了沉声儿:“你脸色这样,可是受了什么内伤?你让我看看啊。”
我不理会他,他一下子情急关心,又是一掌扣来,想扣在我肩膀上探个仔细明白!
这时房门忽的翻开,一阵风似的影子一掠出来,正好挡在其中,如一片翻飞无际的云遇上一种如龙如蛇的刺探,这人挡在我身前,袖子一甩,正好拨开了寇子今抓来的这一掌,接着揽住我后退几分,拉开了距离。
除了该死的梁挽,还有谁?
梁挽叹了口气,放开了那只揽在我腰间的手,正色道:“聂老板伤势确实未曾好全,但已经服了药,现下正准备休息,还请两位改日再来吧。”
寇子今一看这情形,疑道:“当真如此?”
梁挽正色道:“当真。”
陈风恬在一旁饶有兴趣地打量,寇子今沉默片刻,忽道。
“梁兄,你是正人君子、温润侠士,自不会欺了这家伙,可我也要说一句,小聂这性子便如山间猫狸一般,野性自在得很,你即便要替他治伤去毒,也万万不可使什么强硬手段,若一时强势,纵使治得去伤,恐他一时发怒而伤人,不但伤了你和他的情分,还伤了他自己的心!”
我一愣,没想到大大咧咧的寇子今居然真能看出我和梁挽之间那些微妙的互动,还能说出这么一段。
而顺走了一盘子瓜子的陈风恬则吃得很愉快,看得似乎也很愉快,他的愉快持续到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才收敛。
梁挽听完,却也诚挚道:“我已经知道这个道理,可我也得说一句。寇兄,聂老板的性子你也了解,镇子上有什么事他绝不会撂下心头去,你们如今只是询问,便会激得他一定要出手要管此事。可他一人怎能管得了千件万件的不平?你们找他也得顾忌他的伤情,得让他多出一些时间去休息、去恢复啊!”
我又愣住,没想到他居然能当着众人的面点出我这一个“工作狂”的本质,还要寇子今和陈风恬去反省反省自己是不是该来找我。
这一个担心我的心,一个担心我的身,倒是有趣。
寇子今懵了一懵,便也叹道:“罢了,你想得比我周全,有你在,他也有个人照顾了。”
拜你个大托,你以为我们是谁照顾谁哦?
说完,这人便拉了吃瓜愉快的陈风恬走了。
而梁挽这时回头,我才冷冷瞪了他一眼,他只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忍不住,想出去管这事儿,对不对?”
我瞪归瞪,话也软了一软:“是忍不住要管,不过你说得也对,伤口还是发疼,休息几日也是应该的。”
梁挽似乎松了口气,笑道:“我的聂老板原来也会怕疼啊?”
呵,你不怕疼哦?那我再踩踩你?
梁挽只惬意地摇了摇脖子,晃荡出一丝不羁且轻盈的笑:“既然你已经决定好好休息了,那不如我们去内室,我帮你把身上这些给……”
我却退开一步,仰首傲冷道:“可我戴得挺好,还不想解呢。”
我不管做什么都有我的理由,梁挽却是听得懵然一愣,似完全没想到我是这么个莫测的反应。仿佛他一直能看懂的一本书,忽然之间多了许多不明白的符号,又一下子摸不透、道不明了。
我忽的越过沉思的他,目光转向了那个门扉紧闭着的屋子。
“人都走了,你出来吧。”
梁挽面色是不变。
身上却顿时紧绷。
被我指着的那门扉,也冷静凝固如万古不变的一扇界限,仿佛里面确实是什么都没有,那黑洞洞地的空间里,仿佛连阳光也透不进半分。
片刻之后,门扉半开。
卸去所有伪装的唐约,以他那秀丽婉约到几乎不真的面容走了出来,走到了雪白烂浓的阳光之下,一旦仰首看我,而我冷眼看去,他的神色便是有些小心的了。
“抱歉,聂哥,我只是想来找梁公子……”
我淡淡道:“我看出来了,你是今早过来找他的。”
唐约一愣,我又道:“你虽然小心,但还是在院子里留下了一些痕迹,这些痕迹代表你来这儿已有几个时辰,陈风恬方才看的那一眼,已是怀疑到你,若不是梁挽出来解围,他必定会断定你在这儿。你以为他刚才提到你,单是说给我听的,而不是给你听的?”
唐约面上一白,只道:“我来找梁挽是想一起找出李蔷开,说完就走,我绝不给聂哥带麻烦。”
他果然要走,我却只发出一声冷叱道:“你站住。”
“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么?梁挽,把他给我抓了……”
梁挽本不肯,可我对他使了个俏皮眼色,他马上心领神会地笑了一笑,默契地往唐约身边一围,小错也是默不作声地接近,而我更是慢慢接近,手在剑上随意搭着。
眼看三个高手以围攻夹击之势慢慢走近,我也眼见得唐约那张秀婉面容上,透出几分实打实的悲切和无奈。
“聂哥真要抓我?是觉得我杀了卢少爷么?”
“现在还说这?”
我冷笑着瞪他。
“梁挽,你把他抓了,拿绷带捆了,把他全身上下所有伤口都给处理了,把最好的伤药都给我用了!”
梁挽忍不住笑出声来,唐约却彻底愣住,疑惑地看了看我、梁挽、小错三人,拿不定主意道:“什,什么?”
我嫌弃地龇牙骂他:“你背部旧伤没处理好,血气都飘到五里外了,不然你以为陈风恬怎么闻出不对劲的?”
唐约一愣,欣喜而不敢置信道:“你相信我?”
“废话!”
我瞪他一眼,几乎有些恨铁不成钢。
“这世上谁都会杀死卢少爷和那三个无辜的小厮,可你断然不会!”
这话里的笃定和自信连梁挽都没有料到,而唐约更是一脸震惊地看向我,婉约面容透出的更多是不解、是不识我喜怒的困惑,是不懂我悲喜的恍惚,也同样是颠覆过往对我一切认知的茫然。
“为什么你这般确信?你明明说过你对我不甚了解……”
“我确实不了解你,但你是唐约。”
我决然地打断他。
“你信不信,就算梁挽有一日会成魔头(梁挽奇怪地看了看我),就算有一天我会堕入黑暗(小错坚决摇了头),你都不会改这侠心善志,去滥杀无辜?”
系统宁愿让我杀了你,也没提让我迫害你黑化。
因为你比我,比梁挽,都更加难以黑化堕落,把你全身上下的骨头都打断了你也不会去辜负大侠的称号,你信不信?
反正我是信了。
唐约震惊地看我,目不转睛地盯我,盯到后来,听到后来,几日积攒的酸楚几乎把持不住、溃不成军。
“可你之前明明对我,为什么会……”
我只抬眉道:“因为你是唐大侠。”
梁挽见我们能把话说开,几乎像卸掉了心口大石一样,笑得那是比谁都开心,万年不变的小错也笑了一笑,而唐约竟不自觉地抹了抹脸,无奈道:“那都是别人瞎捧乱吹的,聂哥……”
“陈风恬瞎吹我是英雄,他扯淡。”
我一字一句、如刀如切地叱道。
“而我说你是唐大侠,我英明,我说你就是!”
小错点头称我英明的时候,我对梁挽使了个眼色,现在就把唐约也抓起来狠狠包扎了!
被夸夸砸得晕乎乎的唐约居然没去提防到梁挽的靠近,只是笑了一笑,有些湿润的目中闪动起了一种以为失去,却从未远离的快乐,一种在困顿、危险、混沌局势之中,被一个人看透看穿、理解相知的狂喜,最后这种汹涌到澎湃了的情绪,到达他的唇边,却只化作区区的四个字。
“聂哥英明!”
你干什么
气氛正当融洽, 唐约被顺利地被梁挽拉去包扎了。
我一边解下披风一边走入内室,似乎也解下了一身的枷锁和累赘,虽说胸口和大腿还是被那些细碎的东西束得极紧,也传递出各色极隐晦的酥麻刺痒, 可只要不被看出来, 应该就还好。
我这么一走近,一去看, 就见在零落不成型的光下, 唐约掀起上身的衣衫, 露了玉润白莹的腰,与清山明川一般风景独秀的背,以及背上数道陈年旧疤, 和一道如蚯如蚓的新伤,正被梁挽一丝不苟地处理着。
这是个好机会。
一来,这方便我打量唐约。
也方便我看看,梁挽这个玉质天成的大美人,遇着此等天然风流的小美人,是否也会展出些许暧昧, 露出一丁二点的掌控欲?
不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么?
不是美的好闺蜜么?
现在美在你眼前, 在你手底。
能不能也顺便走到你的心里?
可我左看右看, 细看粗看,上看下看, 竟然未曾看出这独握于手中的方寸之美, 有流淌在他的心间。
因为这一时一刻的昏暗内室中, 他似乎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大夫, 心间似乎只剩下病患、只剩下伤口。
他看唐约一丝不苟,动作上翻下飞宛如缠草绳织布匹, 对伤口就像对一个管教的野孩子般无情又细致。
奇怪,真是奇怪。
怎么看他俩包扎,显得这样正常,全无半点狂野与暧昧、不妥与试探?
莫非要相处得久一点,才能展出一星半点的强势掌控的痕迹?
我这一走近,唐约也眼尖地瞥到了我的后背上微微露出的蝴蝶结,疑惑道:“聂哥腰上系的这个结是什么?是谁系在你的旧日伤口上的?”
话音一落,梁挽身上一僵,随后咳了几声,咳得真叫一个人模狗样、人畜无害、人人爱他。
我冷漠地睨他一眼,眼里似乎全无半个他,只有一个唐约和一个小错在身边。
唐约却依旧疑惑且探寻地看着。
小错是看见了也当作没看见。
梁挽是看见了与没看见一样。
只有他是看见了就当看见了。
看见了还敢问我?
他不当男主谁当?
我只随心胡扯道:“这是一种特殊的系法,是祭奠一个即将死去的朋友……”
唐约一听“祭奠”,刚要适当展出几分节哀顺变的哀凉,可一听“即将死去”,微蹙眉,露几分疑惑:“为什么是祭奠即将死去的朋友,而不是祭奠已经死去的朋友?”
我叹了一口绵长且哀怨的气,又以一种无比接近大反派的口吻去苍凉寂寞说出来。
“因为这个朋友很快就要死在我手上,我提前为他祭奠,也是尽一尽朋友之谊。”
唐约:“……”
梁挽:“……”
小错有板有眼地咳几声,咳完提醒:“聂哥要不先去休息一下?这里有我看着就够了。”
我淡淡道:“也好,你去挂牌休业吧,这几日我就不去会见外客,专心在家休养了。”
梁挽目光一亮地看我,一只紧绷僵持的面上终于笑了出来,可一不留神手上一紧,绷带缠得有些过了,把伤口弄得窒闷压抑,导致唐约无奈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吐槽道:“梁兄不必弄得这样紧吧?”
梁挽一愣,连连道歉几声,看得我面无表情,但内心已笑得要死,便心情愉悦地披了那柔软的披风,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不过梁挽也就此刻高兴,我看他接下来三天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我不见外客,就真不见外客,甚至连酒肆里的员工我也一缕拒绝接见,除了接受小错的送水送食,他来我也不见,只认认真真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养伤。
梁挽有些隐隐的急迫与不安,因为他似乎想看我亲口喝下他亲手调制的羹汤药饮,可我总让小错端进来而不是他。
喝是喝了,可他见不着我亲口喝,心里总有些不定,浮浮沉沉像条小浪头,想嘱咐,也只能让小错传递。
而唐约在第一日就已离开,据小错的消息,这几日还陆陆续续出了好几个热掌烤死人的命案,死者与那卢少爷的死相别无二致,且都是平日嚣张跋扈惯了,改被打一顿,但罪不至死的人。
这似乎引起了很多的猜测,很多的“听说”。
听说唐约杀人就是这样的。
听说李蔷开好像也有这掌法。
听说他们在比赛杀人呢,比比谁杀的人多呢。
现在这个江湖简直和后世的八卦论坛一样,铁锤一般的事实都凿不动人心,可这个“听说”却能把人的心弦撩得一动一动的,厉害得紧呢。
见不到我,又听了这消息,梁挽自然开心不起来。
他一不开心,好像就更想见到我本人。
第三日,在我出门之前,他就来找我了。
找我的时候,先敲门扉,一敲一响,敲得有节有奏,响得清脆决然,如敲弦拨鼓一样,再小的事儿都能被他做的很有趣味。
可他敲归他敲,我没开门。
梁挽无奈地在房门外面道:“我知道你在里面,我能进来看看你么?”
我淡淡道:“我已经按照你的嘱咐去养伤了,你还过来打扰我干什么?”
梁挽静了身躯一会儿,忽道:“我也不知为何,只是这几天没看见你,你异样地沉默,让我……我不习惯,也有点担心……我能不能看看你的伤口恢复得怎样了?”
我只淡淡道:“才三天光景你想看到什么神速恢复?回去吧。”
梁挽却有些担心:“我就进来看一眼,不必看伤口,就看看你的脸色,可以么?”
“我的脸色这么臭,有什么好看的?”
梁挽笑了笑,语气格外温润道:“好看的,你就算沉下脸骂人,也像一个会咆哮的喷泉一样漂亮又发光,不会是臭脸的。”
房间内却只剩下我的沉默。
梁挽疑惑道:“聂老板?”
还是只有沉默。
他忍不住担心道:“你是不是……”
说完就忍不住要推门,却听得一阵声音,而经不住僵硬在了原地。
因为那是衣物窸窸窣窣落在地上的声音。
梁挽沉了一默,把要推开房门的手紧急地收了回来,动作几乎有些发烫。
因为他很清楚,我也清楚。
只需稍稍推开这扇薄薄的房门,所有该看的、不该看的景色,都能一览无余地看在眼里。
他敢推吗?
我只站在房间内一面磨得光亮的铜镜子,我在镜子身前审视没有遮拦的自己,从光润的地方审视到一些陈旧狰狞的伤疤,再从伤疤看到一些新鲜血色的淤痕。
我听见门外的那个人口唇几乎滋啦一声儿响,似被日光烧得滚烫,声音含混道:“聂老板……你在做什么?”
我懒得答他,只是冷漠抬眼,瞧向脚边一些红绸带拧成的细条。
我没有听他的话老老实实戴上两天,这些勒身的东西我只戴了一天就弄掉了,但弄掉之前,我把它们的样式和技法都记住了,此刻对着镜子,回忆起梁挽那日对做的一分一寸,心里渐渐升腾起了一些难以言说的感觉和思绪。
我此刻便去蹲下了身躯,捡起了那些拧得细腻的红绸条,然后在手上翩然一抖,抖掉些许灰尘。
我的所有动作,梁挽在薄薄的门外都听得分明,便只越发不解道:“小聂……你?”
我还是不理他,只是自顾自地把红绸条一点一点地缠绕着,模仿他在我身上留下的触感,一点一寸地慢慢束回了身上,从肩胛、从胸口、从大腿那边绕过去,然后慢慢地收拢、捻紧,去还原那种勒刺酥麻、敏锐欲死的种种异感。
这动作发出的一些暧昧声响,几乎让梁挽僵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聂小棠……你干什么!?”
我淡漠道:“只是试图还原你当时的动作,急什么?”
梁挽咬了咬牙:“我当时……只是为了让你与别人动手之前三思而后行……你实在不必……”
不必什么?
你这是怕我被开发了什么xp,从此爱上了特殊癖好?
梁挽急迫道:“我,我以后再不敢这样……聂老板真的不要……”
“啪”地一声,我在瞬间解开了所有绸带,像是甩开桎梏一样猛烈无情地甩在了地上。
然后,我冷漠地看向门外。
“你想太多了,我对这种事情没有半点兴趣。”
不管你相不相信,再离谱的事情做出来都会它对应的目的,你现在不必知道,一会儿就知道了。
梁挽却松了口气,在门外站也不是,退也不可,刚想问候什么,却又听到衣物窸窸窣窣被穿戴上去的声响,便有些僵持在门口,仿佛与内心的一千一万个火烫的念头激烈交战数天数夜,这人结结实实地不敢推门,只剩下了等待与煎熬。
煎熬不过数秒,我就穿戴整齐,只把那红绸拧成的绳索一圈一圈地系在腰带上,就当个装饰品似的走了出去。
可这样坦然地一走,反倒叫梁挽微微沉了目光。
我只坦然地展示了自己,踩在门槛上拔高身段,眼光自上而下地俯视他。
“现在,你看过我的面色了。”
梁挽有些不自然:“是,聂老板看上去恢复得不错。”
真是个奇怪人,面上这般纯情无染,犹如未经玷污的一方丝绸罗帕,当日却是手热如铁,指尖老练,对我做出的事儿那是一件比一件离谱和虎狼,你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东西捏的啊?
我瞅他的眼睫一开一长,盯他的胸口一起一伏。
“你方才站在门外呼吸有些不对,可是在担心什么?”
梁挽身上微一震,终收拾情绪,抬起君子眼眉看我:“我只是怕聂老板误会我的某些举动,做出一些……”
“做一些出卖自身,自轻自贱、自亵自渎的古怪举动?”
“也不是……”
我只冷笑道:“可我这么多年一直都这样卖自身的,哪里怪了?有的时候你得找找自己的原因,这么多年有没有努力去拓宽自己的见识?”
有没有去努力拓展自己的性向,提升自己的xp啊?
梁挽以一副几乎见了鬼的表情看向我:“卖,卖什么?”
我随口道:“卖这身武力和这条性命,你想哪儿去了?”
梁挽当场沉默。
眉眼越发认真困惑地看我,如同看一个美丽的谜。
他那张秀气百润的面孔上似黏连了一丝可疑的红,又夹杂了一点儿惨而尴尬的青,似乎他方才已被数千个念头万箭穿心似的灼刺,此刻更有许多荒唐想法在他身上如火如荼地蔓延,那目光深凛却又充盈着疑窦,突出一个不信,又不敢不信。
不过我在镜前那样,确实不是为了xp,是为别的。
我只是美的好朋友,又没有什么奇怪变态的癖好。
我也不想解释更多,只是吩咐他去找唐约过来,然后就出了门。
这次保证没有任何人跟踪,我是先去了一条明郭街,咨询了一些专业人士后,我又去了一趟通往那些坟茔堆的道路。
休业三天不仅是休息,也是一个信号。
果不其然,在上山的途中,我在一棵熟悉的大树下休息,遇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阿九。
相同的是神出鬼没,不同的是这次我已经习惯了,只是一脸冷漠地看着满脸堆笑的他。
眼见他走过来,我只坐在这大树下天然雕成的一颗巨石墩子上,敞亮着胸前衣衫,也敞亮着我的心声,尽力散发周身气势,力求让自己的一切言语动作都比往常更有力度和冷意。
阿九笑道:“你还记得这个暗号,还愿意来找我,我很高兴。”
我反问:“我见了赫连羽,却未曾帮他杀死唐约,也不曾让梁挽进一步地黑化,你这样也高兴得起来?”
阿九坐了过来,好像一个被迫打工的人类社畜一般老老实实地报告道:“你虽没杀唐约,但你保护了另外一个穿书者,也算获得积分的。”
“而且,那次你本就没办法杀死唐约。”
我抬眉道:“哦?”
阿九复述道:“根据小说原文,能杀死他的,必是一个和他极其亲近且也有准男主光环的人,和他不亲近的人很难去杀他。”
我皱眉:“能杀他的只能是他亲近的人?”
“嗯,没错。”
我感觉好像又白嫖了情报,好奇道:“那梁挽呢?”
阿九继续打报告:“根据系统分析,梁挽也同理,能让他黑化的必是一个和他很亲近的人,无关之人的迫害背叛,是不会叫他的心志产生任何动摇的。”
我满是反派气息地猖狂一笑:“所以我越和这二人亲近,越能杀死其中一个,使另外一个堕落?”
我笑得像个小神经,阿九也和我一样笑得透透的,透得简直像几颗算盘珠子崩到我眼前,他几乎要鼓起掌来应和我。我就感觉他有时聪明得像非人。有时又愚蠢得像非人,透着一股子三体人傻乎乎告诉降临派我要灭掉全部地球人的外星白痴劲儿。
这使我对他的恶感减少了些许,因为任何爱恨都该施舍给人,给非人的东西就没必要了。
这几次观察下来,再结合赫连羽的推测,我越来越觉得他可能真的就是一个披着人面的系统ai操作界面,甚至不一定有实体,或许只是一个全息投影罢了。
我忽话锋一转:“我现在积分多少,能兑换一些情报或者小说原文?”
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小说原文的一章需要20积分,而我现在只有6积分。
怪不得赫连羽抠抠搜搜不去兑换,原文好贵啊。
“那这6积分能兑换什么?”
阿九忽然提到了一个关键的点儿:“你可以用6个积分去兑换一点关于梁挽的身世背景。”
我皱眉:“我可以知道梁挽的身世背景?”
阿九笑道:“我想你应该对他的身份很感兴趣?”
出乎他意外的是,我却忽的沉下了声响,凝固了身躯,我如今看上去比这磨腚的粗糙山石更沉静,瞅着比这慢慢凋零的树枝更冷漠,甚至连这结实憨厚的土地似乎都比我会震动和动摇。
阿九疑道:“你不感兴趣?”
当然感兴趣。
可是我在想梁挽说的那些话,也许这些话比他想象的要更有力度,其中一些已经引动了我的思考。
我认为过去几个片段就已足够推翻当下和未来,是因为每个提防背后都有着血淋淋的历史片段。
在聂家生活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不仅要提防聂楚容派来潜伏在我身边的人,还要去提防别的势力派到我身边的人。
这些人可能是聂家别的哥哥派来的,也有可能是死去的渣爹派来的,更甚至是……武林正道派来的,官府衙门派来的……
那时我已习惯了在聂家那种尔虞我诈、朝不保夕的生活,让我觉得怀疑已经成为常态,不安才是正经,以至于在遇到梁挽之后,我才发觉自己虽走出了聂家,却一直没有走出那个还在聂家时期的自己。
那个疑心、恐惧、狠厉、决绝的自己。
可是,我已经离开聂家了。
还要让我的心一直待在聂家时期的那个状态么?
如果一直是这样的话,那么对真小棠的承诺,对明山镇这些平静生活的期待,是否又是白费的了?
就如梁挽所说,比起已经完成且固定的一段段过去,和虚无缥缈且遥不可及的一片片未来,是不是一个人的当下会更重要?
即便真要追查梁挽的过去,我也可以靠着自己的努力一点点地查出来,何况我也已经查出了些线索。
比起他,当下确实有更重要、更值得去兑换的情报。
我淡淡道:“我想兑换点别的情报,不知可不可以?”
阿九道:“你想兑换什么?”
这么久了,也该给我薅点系统的福利和穿书的羊毛了。
我笑道:“你若是无所不知,能不能让我用积分兑换一下李蔷开这个人的位置……”
我顿了一顿,目光语气越发深凛如雪。
“还有就是……除了赫连羽之外,离这里最近的第二个穿书者的身份和位置?”
阿九一愣,似从这一刻起,他过去认识的我已经过渡到了现在这么一个全新的我,所有关于我的性格数据都要重新去分析、去品味、去处理了。
半晌,他忽微微一笑:“可以啊。”
下山后,我腰间依旧系着那红绳,优哉游哉地回到了酒肆,而梁挽见我似乎没和什么人打架斗殴,也微微一笑,请我去他房间吃了一碗炒肉。
说实话,我休养期间,他煮的汤都是清淡为主,如今看我脸色稍好一些,就真的显出了一个主厨的水准,炒肉的水平那叫一绝,那大块儿大块儿晶亮通透的筋肉被他这么一翻一炒,犹如从脂山上切下来了几块儿油的精华下去,马上就翻出了浓郁鲜烈的味道,盛在陶瓷粗碗里端上来,真是把一整个秋天都给唤活了。
我一开始还要矜持一点,小块儿小块儿地吃,结果后来越吃越有点失控,最后三两下就吃了个精光,肚子都微微一胀,感觉很久没有这么饱餐一顿了。
梁挽见我吃得如此快,笑得心满意足,那笑容灿烂得就好像从锅里炸了一会儿再捞出来似的,热乎乎的。
我吃饱喝足,便和他一起在桌子的两面对看着,梁挽温和宁静地看了我一会儿,仿佛已忘了上午的尴尬是什么引起的,只掏出了一卷纸给我。
“这是一门解穴的独门功法,以及解关节缚的一些身体技巧,都已用图纸写明,你若有什么不懂,都可以文我。”
我一看,只把纸片微微一翻,放在桌上:“我其实没有戴够两天,一天我就把红绸摘了。你也不必把这独门功法教给我的。”
勒大腿勒腰就算了,毕竟有绷带阻隔,那触感还不算特别强烈,可是勒艿那就真的有点过分,一动身一翻扯,各种浓郁强烈得过了分的酥麻异感就无边无际蔓延开来,又快活又羞耻,又难受又恼恨,真让人无法忍受。
梁挽笑道:“我知道,但我的本意不是为了羞辱聂老板,而是希望聂老板能安安静静养几天,别再折腾自己。既然目的已经达到,我为何不能信守诺言呢?”
我抬眼看他,以手托腮,在烛光下慢慢凝视着他。
“你倒坦诚无私,当真我不怕学了你的独门功法,再拿来对付你?”
梁挽笑道:“你若要对付我,也根本不需要这些啊。”
我淡淡道:“那你好不好奇,我今日都去见了什么人?”
“当然好奇了。”
梁挽在桌子的另一端也能故意挺拔身躯,凑近几分,他的笑容就像端茶送水一般殷勤热切地摇晃了几分出来。
“敢问我的聂老板去了外面一整天,都是见了谁呢?”
又在笑,笑那么热乎干什么?
我抬眼瞅他,口气淡淡道:“你是盛京人,云州人,还是景州人啊?”
梁挽一愣:“你说什么?”
我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揉捏着茶杯:“我去了明郭街找了一位老熟人,我在他身上演示了一遍你是如何拿这绳索拘人的,他看出这是什么了,你还想装下去么?”
“聂老板说笑了。”
梁挽目光一深,好像真的那么无辜。
“不过是玩闹而已,这能看出什么?”
我漠然道:“绑和绑也是不一样的。结扣的方式、绳索分叉交接的风格都有不同。渔夫、猎户、刑房的捆扎方式就不一样,甚至于目的也不同,有的是要配合滑轮对重物进行提升,有的则是要对死去的猎物进行打包,还有的是要掣肘活人的关节,起到束缚折磨的目的。”
“还有一种拘人的法子,不是为了束缚折磨,单纯就是为了刺激感官。”
“那位老熟人一下子就看出来,这种结扣像昔日男妓小倌间流行的一种束身的法子,叫‘浓胭扣’。它由一位深耕其业的男妓发明,扣法不算难解,手段也很温和,作用除了调情,就是调情。”
我冷眼看向对方,梁挽却苦笑一声,仿佛被揭破了什么隐秘和荒唐的心思一般,他只是一杯又一杯地给自己倒茶,再一口饮下,似用茶水去冷着自己身上那些升腾起来的可笑的热。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浓胭扣’曾流行于盛京、云州、景州一带,那三地的纨绔子弟、风流少年,常进入馆阁间效仿学习此法,用在相好身上。后来被朝廷的卫道士们瞧见,他们觉得这是伤风败俗、淫靡奢浪,就禁了这些玩意儿。不过只禁了‘浓胭扣’、‘锁玉缠’、‘封春绕’,他们没禁祸害人的媚药,也没禁打骂、奸辱小倌,等于是治标不治本。”
我半是嘲讽半是冷意地说完这些,看向他:“你年轻时一定去过那些地方,不知是看别人做了还是你自己学了……”
“我想,你应是富贵权宦人家的少爷,过去纨绔风流了些,荒唐可恶了些,才会学这种东西,可你家道中落,过去这些技巧大概也忘了,也生疏了,只如今遇到我,才不经意地在我身上用了出来……”
“不过,这给了我很多的线索。盛京、云州、景州这五年内,因朝廷争斗不休,抄家败落的有大概七十八家,一个个查起来虽然麻烦,但只需时间就可以……”
梁挽叹了一口长长的气,最后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一饮而尽,把茶杯放下来的时,他的目光也跟着一沉,笑容更是热切和深邃到了极点。
“像聂老板这样的人,真是一时一刻也不能小看放松分毫啊……一个小小的绳结,竟能让你这样留心,还查出这许多东西来?”
我眉眼一动:“你承认了?”
梁挽苦笑道:“可惜,我不是那三地的人,只是少年时路过那些地方,闯进某些个馆阁呆了许多日子,看到别人用了,我便记下了。”
额……我又猜错了?
梁挽目光一沉,眼里渐渐露出了一些荒唐悲凉的情绪。
“但你猜的没有全错,我过去确实不算什么良善,说我是一个纨绔子弟也不为过,很多荒唐行径、糜烂举动,如今说出来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可,那确实是过去的我。”
他沉了一沉,叹道:“只是家中经历了许多惨烈变化后,我得到了朋友的救治、师父的教养,才洗心革面,把过去的自己劈碎了、揉开了,才有现在这个新的自己。”
这不是……和我差不多吗?
可是……又好像差了很多。
我心绪有些复杂,一双手把茶杯磨得又润又亮,只道:“我无意去揭你的疮疤,我现在对你的过去已没有那么深厚的兴趣了。”
知道你不属于敌对势力就差不多了,我也不需要查户口一样把你的过去翻个底朝天。
梁挽抬眼道:“但你现在说出这些话,必定还想求证什么,对吧?”
我笑了笑,看向他:“你的过去我已经不感兴趣,我更感兴趣的是你的当下。”
“什么样的当下?”
我慢慢地把腰间系着的红绳一点点地拿出来,像抖落一些旖旎暧昧得过了分的证据一样,放在桌子上,放在我们对峙的这张桌子——这张意识交锋的战场上。
梁挽看着那些东西,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唇角忽带起了一丝荒诞又深凛的笑。
“你那日能不经意在我身上用出这暴露线索的‘浓胭扣’,是你无意识之间对那些荒唐岁月产生了怀念,还是因为……你其实并不是无意识的?”
梁挽忽然收了笑:“倘若不是无意识的话,我那时又是在干什么?”
“那时候……”
我把红绳一推,眯了眼,看着风淡云轻不动的他。
越发起怒,冷绝不屑、且恼恨欲杀地补上了一句。
“你这狗东西……是不是在和我调情?”
值得吗
当我撂下这话的时候, 我瞧得见梁挽的眉头在短短的一瞬间挑了一挑,像莲花的尖尖一角被一阵积情惹欲的风给吹了一吹。
他沉默,整个人浓缩锋芒,仿佛成了烛光下摇曳生辉的一段玉像, 一抬唇, 却只拾掇出一丝看不出深浅的笑。
“自从成了聂老板的伙计,我可时刻关注你的养伤进程……我私以为你身上好才是真的好, 这比什么都重要, 即便手法有些过激, 老板也不必如此想我吧?”
他越是温润妥帖,我越是不动声色地近了他,冷意翩然地指责道:“你都承认自己用了这种风月场合才会用的拘人法子了, 还不承认自己喜欢男人?”
柜门焊这么死有意思?你踏出来一步会挂么?
梁挽却是目光深沉道:“那你……喜欢男人么?”
我一愣。
我万没想到他把问题又抛了回来。
我也注意到,这时他用的是“你”,没用敬语,没有敬重,问得长驱直入,说得直捣黄龙, 似终于抛了维持君子面目的顾忌, 把真实一面展出半分。
我沉默片刻, 只淡淡道:“这个问题我也已答过……我不喜欢男人。”
他微微皱眉,似预料也似不屑地轻笑了一声:“是吗?”
这口气, 就好像他毫不在乎这答案, 也根本没想从我这边得到什么, 可却非得问出来, 非要探个分明。
我只道:“现在是我抓了你的线索,是我在问你, 你为什么不答我?”
梁挽只是盯了我许久,忽的低低一笑。
“并非我不想答,只是答了你也不信。而且,你几次三番这般质问于我,让我很想问问你……聂小棠,当日你把足尖踩在我身上,接连几次,你那时又在想什么,又在干什么呢?”
额……
踩奶只是正常的爱好,对吧?
这除了我是美的好朋友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先动了我的腰,我第一次捉你的时候可是客客气气对你,我连水都好好地喂你,你捉我的时候却只是嘴上客气,你手里不客气地把我从头动到了脚,你以善的名义拿捏了我、束缚了我、切开了我,这才让我想要反击你。
是的,就是反击。
因为我与你的相遇、再遇、三遇,皆起于一场场的胜负争斗、一次次的反击掠夺。
遇到别人我不会这样,可遇上你这毫无边界感的男人,那足尖就成了我最想和你发生身体接触的地方,我从那犯禁的脚趾上得到了隐秘的快活,得到了放肆与暗爽,得到了享受和心愉。便用脚尖践踏、揉拧、羞辱,去宣示我对某些区域的主权,和对你这厮的占尽上风。
毕竟,之前是你享受着我,可至少那时,是我享受你,享受你脸上的无奈隐忍,享受你那一身的轻狂冷傲,享受你身上身下发生的一个个的硬度变化、温度变化、色度变化。
梁挽啊梁挽,你根本不晓得,你落在我手里的反应是有多诱人又拒人。
但……我觉得我还没准备好。
用口唇、手指、脚尖,都挺好。
我努努力,也能做到用屁股去殴打你的大腿。
但是蹭归蹭,踩归踩,去撅你,或者被你撅……
这个跨度是有点太大了啊。
我觉得一时半会儿我受不了。
所以我现在说不喜欢男人,不是我嘴硬,而是现阶段的实话。
可你就不同了。
你先前做的那些事,用的那些动作,我可以单纯用胜负欲去解读,用你的强势性格去遮掩,但你这次是在毫无必要的情况下,对我的身体部位展现了过多的执念,甚至你的拘束也带有极为鲜明特定的情趣色彩,连我这个懵懵的人都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对劲。
我不是男同,但你肯定是。
我在沉思过后,眉间不屑地一起,带了大反派的冷傲:
“这个问题我在之前已答过……你岔开话题是想干什么?你若是无意识地做出来,怎可能做得那样精确?若是有意识,为何不承认——你其实就是喜欢男人?”
梁挽忽有些无奈地看了看我,苦笑道:“你都那样做了,还说自己并不喜欢男人。那我又做了什么,非要让你觉得我是喜欢男人的呢?”
我只冷冷道:“你喜不喜欢男人,还看别人先不先认?你以为这是什么比赛,谁先承认谁先输么?”
梁挽又是难以形容地一笑,目光有些微灼燎热地看我。
“坦诚总是相对的,聂老板为何不能承认,你根本就不在乎我喜不喜欢男人——你更想听到的是,我是不是像喜欢一个女人那样去喜欢你?”
我只微楞了半秒,就已经摆出了万分恼恨且不屑的笑。
“我全身上下除了这脸这腰,没一点像女人的地方,你这般故意激怒我,又想故技重施么?”
“故技重施对你可没有用。”
梁挽想了想,笑的越深。
“我现在想了想,你可能也不是真的在乎我是否像喜欢一个女人那样喜欢你,你只是想听我说出来,然后……”
他霍然抬眼,笑容笃定且目光冷锐道:“你就狠狠拒绝我、羞辱我,是不是啊?”
呵……
原来你猜到了啊?
在这个时候,我确实没打算和你更进一步。
我才认识你多久啊?一个月都不到。我俩连朋友都不是,怎可能一步登天飞上情侣山?
我就是想把你的性向底牌掀了,把你的隐秘心思翻出来。
然后狠狠地、无情地。
高贵冷艳地拒绝你罢了!
按照我设想的剧本,你被我指认得无处躲藏,承认了你对我的心意,我就能狠狠拒绝你,然后你我再调笑、俏皮、拉扯一段日子,你再表白,我再拒绝,中间我们要经历一些无理取闹的吵架、然后和好,然后再再无理取闹的吵架,再再和好,你要进一步意识对我的爱而不得和渴求暗恋,你忍不住最后一次表个白,我就能得意且畅快地享受你的追捧,然后再无情地拒绝你,这样我不就反击彻底,把你的喜怒哀乐牢牢地掌控在手里了么?
在剧本里,你为我魂牵梦绕、肝肠寸断、日夜思念,我却可以流水无情占尽上风,拿捏你的心又拿捏你的人,我岂非是一个完美且冷酷到底的渣渣?
这种渣也是因为——我确实渴望去征服你,从意志到骄傲,从情感到尊严,我都想拿捏得透透的。
只是没想到,这完美剧本的第一步就被他卡住了。
狗东西太聪明也太敏感,让我做渣渣的机会都没有。
梁挽那样盯着我,像是盯着舞台上一个美丽而又危险的舞者,好像他稍微放松一下就得被我从舞台上踹下去。而我只是漠然地揉动茶杯,仿佛揉动某人的内心。
“梁公子能看出我这恶劣性格,看来是根本不在乎我,也不喜欢我了?”
梁挽摸了摸脸颊,笑道:“你从不算恶劣,只是乖张放肆得有些可爱。我敬聂老板也如沟渠敬明月,我在乎你,也喜欢你……只是我确实并不喜欢男人。”
我坐了回去,手指轻轻揉搓着茶杯,冷漠不屑地笑道:“既不喜欢我,也不在乎我,为何会这么害怕在暴露心意后,会被我拒绝羞辱?”
梁挽一愣,笑道:“聂小棠,朋友的喜欢在乎就不算喜欢在乎?而且,没人喜欢被拒绝羞辱吧?”
“可你从来也不怕这些,不然你怎会接近我?”
我只一动不动地盯凝着他。
“你说这是对朋友的喜欢在乎,那你对我做的事儿对别的朋友也会做?”
“确实不合乎,我不会对别人这样。”
梁挽苦笑着挠了挠额边的碎发。
“小时候我学这些,一是好奇,毕竟少年时期对一切都很感兴趣,包括男女、男男、女女之间。二是因为,那时我的狐朋狗友也在做这些荒唐事。我只觉得朋友做的一切都是真理,从来也不晓得去怀疑、去思考。是在家族剧变之后,我才晓得自己当初的幼稚荒诞。”
“我初入江湖,也已经习惯做这个全新的我,只有在遇到你之后,也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恍惚间有些回到了年少的景光,变得不那么像新的我,而是更像那个旧的我,我会不由自主地更意气一些、冲动一些、执着一些,甚至是可恶一些,也卑鄙一些。”
“我也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我也不知为什么会这样。”
梁挽目光极动人,坦诚到几乎把自己剖开来给我看。
“我只知道,我对你与对别人都不一样,但仍是朋友。”
与别人不同?
但仍是朋友?
我没有想到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之间觉得这应该就是真话,又觉得哪儿不对劲,心思百转千回,似被一些微妙难言的思绪给晃到。
而梁挽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含蓄而内敛地点到即止,像一个绝代高手出了一招就翩翩后撤,可我看他也没那么翩翩,因为他低头瞧了那桌面上晃动的烛影,眼眉之间好像又爱又恨,爱什么我不知道,恨什么他很清楚。
明明我就在他面前,他就在我身边,可那么近,又那么远,我们似乎都在独自一人揉着一个个不可告人的念头,揉出了深,也揉出了某些暧昧焦灼的热。
我觉得我们的身上某些部位肯定更软了,可有些部位也微妙地更硬了,有些部位则不软也不硬,就像我现在的胸膛,我用手指按压住胸腔,感受那灼灼的心跳一震一响如同擂鼓,如一个贞烈于伴侣的雄鸟一头撞死在这心房,撞个鲜血四溢,才把自己剖个分明清白。
然后我忽然想了一些没想过的事,我看向前方的梁挽。
梁挽也几乎在瞬间抬头,默契而温柔地看向我。
我只道:“谢谢你今日赤诚,能了解你更多也不错。但我还是想问一句,也烦你按着自己的心来回答,你认为你至今为止对我做的一切,符合对朋友的礼仪和边界么?”
我希望他能真诚地回答我这一句。如果他还是坚持以前的答案,我会信他,我们仍会如常地挑衅,如常地玩闹,如常地逗弄彼此,一切都会如旧。
然而从今日开始,你我也就只剩下玩闹,只剩下逗弄,绝不会有这一刻的交心了。
梁挽思考了一会儿,叹了一口认命的气。
“确实……不符合朋友的边界。”
终于承认这不像是朋友了?
“那你还对什么人做过这些?”
“没有别人。”
我轻笑道:“别撒谎哦。”
还不速速出柜,光速表白,让本大爷狠狠拒绝你、羞辱你,钓你的心、磨你的情,占尽上风地拿捏你,取得本次对战的最大胜利?
“我不会对别人这么做。”
梁挽似看透我跃动的恶意,和无形晃荡的小犄角,他好像仍旧处于交心状态,对我的目光一下子复杂冷锐起来,似对我这心思有些不满。
“因为,别人不会这样捉我,不会在几次辱我后又几次去救我,更不会几次杀我时又教我……只有你,这样傲慢,这样喜欢折辱别人,这样地恶劣,却又这样的可爱、鲜活、善良、通透、桀骜、真诚……因为你的放肆,我才敢在你身边放肆,在你身边也显得可恶一些。”
明明说话开头对我是微恼的,可说到最后几乎无奈可何,想恼也恼不起来。
我却想——原来他的一切放肆,都只是在回应我的放肆?
就全是情趣,没有感情么?
我脸上面无表情,却瞪着茶杯上一个个的泡沫在消失,仿佛在等待内心的一些失望和恼恨沉下去。
虽然我也没感情,我也只想拒绝他、羞辱他、拿捏他,可即便像我这么恶劣的人,偶尔也想听听一个可爱的表白。被感兴趣的人表白,被在乎的对手表白,被美丽的公子去表白,哪怕是演戏的,我也开心一点点嘛。
不过,他察觉到了我的恶劣,不肯叫我享受他的善良,他不愿也不肯让我从拿捏一个人中获得乐子。
可是,你为什么能从拿捏我的情绪里获得乐子呢?
想到这儿,我面上十分无奈道:“从来只有我去教别人,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教我、骂我呢。”
梁挽一愣,像受了什么致命指控而急忙辩解:“我没有……”
我正经道:“你嘴上不骂,心里在骂我,我可都听到了。不过你放心,今后对着你,我会试着自持……尽量不去做骚扰你、羞辱你的事,也请你注意分寸、边界,别再做年少时那些荒唐事……”
梁挽看我居然这么乖顺正经地听进去,居然没有生气,一下子变得有些感动起来,那目光热切到想摸摸我、抱抱我,他此刻的笑就成熟得像个彻头彻尾的君子,又有点侠客的味道,最后才有点年少时荒唐的自己。
我直直地起身,用直直的眼,直直地对他伸出了手。
“今日多谢梁伙计的坦诚和教导,走之前握个手吧……”
梁挽见我如此直接,有些奇怪但无奈道:“你别忘记把解穴的功法给带走,这个练起来还是很有用的……”
他说着说着,脸上好像有些发烫,我就对他眨眨眼,他还是笑容温和地伸了手过来。
我也乖乖地一笑。
然后瞬间拿捏住他的手腕,一股真气急传过去!
梁挽瞬间身上一软,眉间一惊,却要在起身袭击时,被我一瞬间点了身上的七八个穴道!
点完,我才施施然地回到了座位。
梁挽的脸色在一瞬间的震惊后。
又剩下了熟悉的了然。
也覆起了熟悉的冷锐。
“不是说当了伙计和老板……就不要来这一套么?”
我只是面无表情地帮他拍拍身上的灰尘,好像拍掉一片儿羽毛似的那么亲切寻常。
“我是说过不踩你,我不小心踩了以后,也和你道了歉,我当时也愿意让你踩回去,你记得的吧?”
梁挽道:“我记得的。”
“但我好像也记得,我当初没有说过——你可以把我拿小倌一样去作弄,拿我去怀念你的那些荒唐岁月吧?”
梁挽微微一怔。
气焰一下子没了。
“对不起,是你那时的姿态模样太……”
“太什么?”
梁挽沉默片刻,干咳道:“罢了,是我孟浪……”
我点了点头道:“知道就好,认错要快。”
梁挽微微一仰首,又露出了熟悉的冷锐沉静。
“所以,你已打算抛掉所有承诺……像从前一样踩我么?”
“当然不会了,你是傻子吗?”
我面无表情地吐槽他。
“你可以在做了伙计以后还隐瞒我,还暗暗拿这拘人的法子折辱我,我却不能。我可是个正经老板,我说过不会再踩你,我就是能做到……”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只漠然道:“我想练这门解穴功法,也想看看你要花多久才能解开我的独门穴道。不然,我怎知它有没有用,该不该练啊?”
梁挽愕然地看了看我,却一时间不得不承认这理由的正当性,叹道:“所以……你没有生气?”
“我当然生气,你是傻子吗?”
我继续面无表情地吐槽。
“你明知道我最不喜欢被人当小倌一样调|教,你却以怀念过去的名义去这么做,我为了你,被那玩意儿勒身缚腿,感到羞耻难言之时,岂知你不是在暗中享受着,你必定是在笑我吧,笑我如此懵懂天真,被你轻易地……”
梁挽目光歉疚且急切道:“我没有!我……我真的……”
几句话就把因为偷袭而恼怒的他打出道德心灵暴击了,也太好拿捏了吧,我开心了嘿。
可梁挽紧接着意识到了不对:“可你不是只戴了一天不到就摘了么?而且它也确实约束了你打架啊。”
我口气一窒,只怒道:“是一天不到就摘了,是约束了我打架,可那又怎样?你还是得受到来自本老板的惩罚。”
“不过,你也算幸运,你要受的惩罚也只持续到明天清晨罢了……”
梁挽冷笑一声,终究是有些后知后觉的恼了。
“你又想玩什么花样啊,聂小棠?”
他刚想说什么,却注意到我伸手掏了他的胸口,在他身上翻来覆去,拿出了几块儿柔软的帕子。
我拿出了一条,蒙在了他的眼睛上。
梁挽虽失去视觉,却仍淡淡道:“你想干什么?”
我在他耳边吐了一口热气,轻笑道:“你当初就是主动蒙着眼,诱我放下警惕,脱了外衣,供你捆束亵玩,现在我也这么做……你就不习惯了么?”
梁挽被蒙着眼,只微微仰首,露出那光洁的下脸颊和微挺的英俊鼻峰,秀美面孔上掠过一丝不羁的冷笑。
“聂小棠,你就只会用一些我用过的手段,未免拾人牙慧了吧?”
我在他耳边继续笑道:“别着急啊,你得做个选择。”
“什么选择?”
我在他耳边贴着,气息灼热,用罕见的温柔语调介绍道:“其实,我现在有一个雕刻好了的象牙小球,一捆曾经勒过我胸膛的红绸,还有一条柔软的帕子。”
“你比较喜欢……我用哪个去堵上你的嘴啊?”
梁挽身上僵硬到如一根冻结的弦,胸膛驯服也不安地一鼓,肌群瞬间紧绷,连脸上也露了一丝可疑的红。
“……你?”
我冷笑道:“本来你成了伙计,我就不敢也不该如此的,还要多谢你冒犯我,也给了我这样的机会……”
他似乎是认定我存心要羞辱他,于是难得地生了些气,失望一起来,自然不愿意再与我说话,也不再紧绷着,只是冷静到几乎封闭,甚至不肯给我任何的反应。
而我等了会儿,才慢慢道:
“你这人……自己做起来的时候那样地正义、那样畅快,轮到自己就不喜欢了?”
梁挽只是有些平静的恼和哀:“我这次确实没有让你完全知情,但至少经过了你的同意,也没有偷袭你……你若要报复便报复,何必把我说得与你一般?”
我只叹了口气:“我确实不和你一般。”
“至少……我肯定不舍得把你这么漂亮的嘴给堵起来,只是要你知道个教训,明白什么边界该碰,什么不该。”
梁挽一愣:“你……不继续?”
我只是把那红绳慢慢地,动作轻柔地,像围巾和项链一般轻轻缠绕在他的脖颈,淡淡道:“既然当了老板,我不打算再像从前那样待你……不过这次你确实得想法子自己解穴,我的点穴手法有些独门,我也好奇你要多长时间去解开。”
然后我自嘲道:“而且,我还能对你怎么样?你确实不喜欢男人,你解完穴,去找我,以后回到伙计和老板的模式,你我之间也就这样了……”
梁挽听得我忽然就寂寥正经起来,又见我确实没别的举动,即便被蒙着眼,似也能感知到我脸上的有些情绪,他莫名地动了动唇,口气复杂道:“小聂……”
“口气别这么软,我还是有些生气的……”
我对着被蒙眼的他冷冷地挑了挑眉,然后静静地靠近他,恨声恼意地,带嗔含怒地,欲杀欲剐地,就好像我被这个狗东西害得很惨很惨一样地说:
“你毕竟,把我当做小倌一样亵玩了一番啊,居然还要装得这么无辜、这么正直……”
“你……你这个……”
就在梁挽的愧疚和难受几乎达到顶峰的时候,我忽的微微一笑,绽出了一丝邪恶的笑意。
伸出一口白森森的小尖牙,在他的耳朵尖上狠狠地咬了一下。
梁挽“嘶”地倒吸一口凉气,不止是疼且是受骗的恼,脸色整个红涨到不行,只无奈道:“小棠!”
我一愣,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亲昵的口气,像个陷入什么却又拔不出来的人,急切羞涩且难言地叫出来——这个我认定的名字,我在用的名字。
见没有回音,蒙着眼看不见我的梁挽,又似在黑暗中急切寻求什么似的叫了一声:“……小棠?”
我蓦然回过神来,只是半嗔半怒地叱笑了一声,捂着唇齿之间粘带的血,伸手在他的那红润可亲的唇上点了一点,动作又暧昧又下流、声音又邪意又放肆道:
“你这个家伙若是总相信我,就总会受我的骗、挨我的欺,以后还是擅自珍重,保持距离,叫我聂老板,也想想如何不被我骗吧,我的好君子、好公子、好梁挽……”
越说越是转了个调,我先是带着猖狂愉悦地说,而后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含了寂寥伤心的一丝浅笑,且吟且唱地,若失若得地,大步走出了他的房间。
梁挽视角番外
谁能想得到, 我最想不到——当初第一次见聂小棠时,他竟然是一具“尸体”。
一具死得很真的“尸体”。
他那时还是关意,且扮作死人在义庄里潜伏着,身上伤口狰狞可怖, 胸腹间一道长长的刀伤摇摆而下, 几乎将腰劈成两半,瘀血斑驳, 创口反卷如天崩地裂。任谁第一眼看过去, 都会觉得是个死尸。
我为了查案而来到义庄查探, 打翻韩庭清等一干凶嫌后,才第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这具死尸。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这是个很好看的死尸。
也是第一次觉得, 这是个死得极可惜的人。
身为死者,他有一副蛮烈粗俊的长相,虽说死不瞑目,可那双眼睛却没有死者的可怖浑浊,反倒还清冽得很,不显得凶神恶煞, 五官轮廓纵横之间, 反有一股侠士般睥睨天下的豪态。
这人生前, 必定是个值得结交的人物啊。
听说是死在异乡的镖师,我平白生了几分怅惘, 便走进几分, 想用手覆了镖师的眼, 叫他闭目安息。
没想到伸手几分, 当手心停留在那人眼窝上方极近处时,我居然感觉得掌心之下扇起了一阵睫毛轻动的风。
死人居然在眨眼!?
我刹那间僵硬了身躯。
在过去的几年里, 我也曾遇到过那些装死装得极其真切的一批人,可装死有装死的目的,往往是等人靠近尸体,查看死因的时候,那些死者就会转死为活,瞬间暴起、突袭!
可就在我僵止而露出破绽的一瞬间。
那在我手下眨眼的尸体仍旧安安静静地“死”着,没有半点活过来杀人的迹象。
难道他不是敌人?
而是第三方势力?
那一刻我心念百转,沉思数分,一个个不可告人的念头渐渐被我揉捏成了冷静的分析,我想对方既决心以死人现身,又不去设法偷袭我,要么是觉得时机不对,要么是另有目的。
既然敌我未明,迷雾一片,又何必去叨扰对方?
想了想,我收回手,眼见对方死得毫无异样,仿佛方才的眨眼只是一种手心异样的错觉,可我以厉眼投去一瞥,用目光频频敲击对方,对方似也安安静静,毫无活过来的迹象。
罢了,你既不想活,那就死着看吧。
接着,我转向那几个被囚在柱子上的囚犯,放走了他们,又转向了倒在地上的韩庭清等人,一个一个地数落他们的罪状,替无法说话的死者开口,替弱势的活人审判他们,叫他们一个个被说得从愤慨到心虚,从张狂到恐惧。
说的时候,我也在观察那个装死的镖师。
发现他依旧稳稳地装着死。
我便心生一计,言语间诸多试探,提到各种人物,甚至提到了明山镇赫赫有名的聂老板,提得地上的凶嫌们都有了反应,可那装死的镖师却依旧老老实实地装着死。
也许,我在观察他,他也在观察我。
都不敢相信对方,可却都想去信任。
待到一批杀手从林中蹿出,想攻袭我和我的朋友,我便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心思,唇角摇晃出一丝浅笑,把这装死的镖师和他身边的另外一具尸体,用两轮的牛车推到了义庄之外,给他们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观赏点,也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极好的突袭之所。
我实在好奇,你到底会不会忍不住出手,又会挑在哪个节点出手呢?
就在我加入战局去打退一个个杀手,解救一个个朋友,就在局势越发恶劣且第三批杀手涌来时,我终于等到了我一直在等的出手。
那个人的出手。
我瞧见他飞掠而出,犹如一道浓墨重彩的异光搅入了这苍苍茫茫的混沌战局,他的软剑犹如铁绸硬绫一般从腰腹之间倏忽展开,化作一道天地之间的曲线,翻折于不同人之间。
十把剑攻向他,他却反而闯进剑阵,把这十把剑如同厨师去摆布十根筷子一样,按自己的心意去随意地摆布、分解、消灭。他一个人化作十个人,刺了第一人腰身,仰后刺了第二人手掌,翻跃之间剑随心动,刺了第三人、第四人、第五人,反手一折刺入第六人胸膛,剑尖“啜”地一下露了半截在那人后背,然后他竟能顶着第六人的尸身狠烈蛮野地一头撞入了第七人胸膛,然后一个飞跃刺了第八个人,下落时刺了第九人,倒踢而折身,后飞时一剑刺了要逃跑的第十人!
等他起身时。
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局势不一样,人心不一样,我看他的眼神就更不一样。
世间居然能有如此悍烈可怖、大开大合,却又灵动转翻到了极致的剑法!
我以为他会是一个审时度势、暗藏心思的武者,像是会冷不丁给人来上一记刺杀的那种杀手,却没想到他的招式会犹如一股子燃云激流、落石滚雷,招招拼命却也拼得那样自然顺畅,剑剑悍烈却也烈得让人能品出一种杀人之美,一种死亡绽放在剑尖的韵味。
他是关意。
至少这悍然到无可阻挡的剑法绝对是关意的!
而当关意看向我的时候,我与他的眼神发生了对接,这才意识到了在他装死时我未曾察觉到的一些事实。
这种粗野俊烈的五官之下,却含着一双很有感情的眼。
他的大部分五官仿佛是烈火塑接与钢铁拼造,唯独这双眼,是一双激流与怒涛所塑的绝作,长得与别的部分似毫不相关,使他一扬眉二抬目,满是骄慢与娇曼,他一皱眉就成了缎子裹着刀,一怒骂就是那鲜花镶着剑,有一股凌厉明锐、却风姿绝妙的美。
对,是美的。
我很难理解我为什么能在一个长相粗野蛮俊、手上杀人如麻的男人身上生出这种感受,可这确实是出自天然。
当他动得更透彻些,我才发现别的异样。
他一身黑色劲装如墨水似的驯服地贴在胸腹与腰间,显出一种独特的凌厉气韵,紧致的大腿透出一种如林中猎豹一般的精瘦,不多一分的腻,也绝不少一分的润,我敢说,敲一敲那腿,说不定能听出一股清冽的剑鸣声。
更奇的是,他的腰带扎得很紧,许多姑娘也不能把腰扎得那样紧,或者说,他全身上下的曲线就是被那腰带给勒出来的,这一勒,竟活生生地勒出了一股子不合时宜的性感,他一走路,又走动出一股纤细不堪一握的味儿,让他特意散发出的粗野气质都给变了。
而他明知这一身楚楚纤腰,不配他的粗烈汉子气质,也还要勒着,是为什么?
这腰里缠着什么样的秘密?
我发现自己的思绪发散得有些过于久远,回到眼前,关意已经开了口,冷漠且拒绝地对着我和我的朋友。
而就在我以为他是嘴硬心软的时候。
他忽然出手,偷袭了我的四个朋友!
一场变故接着一场变故,一个反转顺着一个反转,关意看似威胁的言语之后,却是试探我的朋友,抓出了那个一直出卖我们的成桃李。
我之前就早有怀疑,可因为情势危急,也因为存有一丝半点的希望,我还是忍住不去曝光,此刻成桃李被别人当场揪出,所有希望沉入谷底,他是气急败坏、恼羞成怒,我是难受寂寥,却也有一股子欣慰。
没了一个会去背叛你的旧朋友。
却多了一个仗义出手的新朋友。
老天爷又岂是真的亏待我们,它难道不是时时刻刻在奖励着我们?
可是我以为的反转已经结束,但在关意那边还有后续。
他竟然利用我对这个旧朋友的一丝仁慈,让我放松警惕,且设法擒住了我!
直到他的手指在我的穴道上拂过的时候,我才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位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看似粗野,却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心思细腻之人,他看似狠毒,行的善倒也一样样一件件不落于人后。
但在这粗野细腻、这狠毒善良的背后,他更是一位极近狡诈、擅长伪装、满腹心计的人。
而现在,他已拿捏我的心,我已落在他的手。
可当他把我放在牛车上,和我并排躺着的时候,他是得意且猖狂地观察我,而我是平静也无望地看着他。
他嘲弄我:“你落到我手里,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
见我不答,他有些不满意,像是一个精心完成阴谋的艺术家,不被人欣赏作品,就显出了些许寂寥。
他似心有不甘,想被我承认战果一样故意炫耀道:“我用了这许多的设计、谋算、转折,先杀了十个人,救了四个人,费了四枚好药,才算让你放下警惕,这得多谢你的好心啊!”
我还是不回应。
他就浑身不自在。
连嘲弄的眼神也失了得意的光芒。
“你好心到把我这样的人当朋友,对我这个声名狼藉的恶贼也用心赏识,我却毫不留情地叛了你,你就不恨我?不想骂我半句?”
我倒不激动,他自己反倒是激动、气恼起来。
他仿佛是盼着我去问他为何出卖,问他到底是谁,问他究竟是怎么一步步设计、以完成这精心的背叛和谋算的,像一个孩子在抓住猎物以后,渴望猎物能欣赏他孤寂一时的聪明和从来无人欣赏的智慧。
这个家伙,很缺朋友吧?
我叹了口气,道:“你又在紧张什么?””
关意立刻绷起面孔,但他不知的是,他紧张的时候连那水裁的腰身也跟着一紧,肌群紧绷浓缩于一点,这么近的距离下看得清楚分明,简直有趣极了。
“我有什么好紧张,被出卖的人又不是我。”
还是嘴硬啊。
我继续冷静地分析,一一地指出他的紧张之处,以毫不畏惧得罪他的姿态,去让他晓得——除了算计人的智慧之外,他的这些小情绪,小心思,也是值得欣赏的。
因为他确实是个极有趣、极狡黠、极猖狂、也极生动可爱的对手。
我更觉好奇的是,他的腰间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我刚才被他摆放,也在那一瞬间与他贴得几乎极近,我的鼻子隐约闻到了一股子若有似无的异甜味儿,像是伤,像是毒,像是别的我无法确定的东西,就潜伏在那被勒得紧紧的腰身上。
于是,我也设法脱困出手。
想翻身并不是那么困难,因为我察觉到他并非是真的想杀我、想卖我,甚至是有些故意透露信息、拖延时间,甚至在危机来临之前挡在我身前挡下了攻击。
见他毫不犹豫挡在身前,我心中暖流一闪,因此更加肯定——他绝对不想杀我。
为了这份不杀,我就一定要救他、帮他。
于是设计点了他的穴道。
可就在那一点之后,我察觉到他看我的眼神再不相同,那一瞬间怒眉厉目,冷咬银牙,除了一种落于猎物手中的沮丧,更加有一种信任被背叛的恼恨。
难道,连你也开始信任了我一点儿?
我心中复杂难言,却还是扛着他,带着他穿山飞林,来到了一处洞穴。可此番手上接触身体后才晓得,他原来身量并不重,且腰间果然纤细异常,宛如肌肉坏死不生,似乎有旧伤潜伏。
把他放在洞穴里,我耐心与他解释一番。
可关意却只冷眼对我,句句漠然,那眼神犹如冰瀑寒潭一般绝冽傲然,且透着深不见底的谋算。
仿佛身处逆势,他仍能不改其色、不变其质,不求同情、不软身段,只是寂天寞地、万古不变。
这着实是让我越发地好奇。
好奇把他拆开来、剥出来以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于是手上动作,将那勒得紧紧的腰带一圈圈地解开,可越解越能看出这腰身是多么纤细,这受缚的腰窝几乎紧迫到无法呼吸,让我都有些为它而可惜,忍不住就停顿看了几下,却无意间看到关意那怒烧着的目光,犹如锤子一般猛地砸在我的脸上。
所以……这果然是你的敏感处,也是你的旧伤所在么?
得想法子处理这旧伤才好,不然蔓延开来,怕是对他有极大的损害。
他邪笑时如火花遇着刀光,沉静时却如一根冰雪裹着的冷玉,在无声无息中把杀意积攒到了极致,眉眼雕满了凌厉,以至于身躯紧绷得如一根随时要断的弦。
我毫不怀疑,若此刻放开了他,他必是要一招刺过来,在我身上戳十个万个窟窿。
这也没什么。
遇火之人必将被火灼烧。
而我也确实是重重得罪了这位有趣的朋友。
可心里却还是忍不住,即便得罪他也要把他的旧伤处理干净,叫他无后顾之忧地与我作对下去也好,让他日后有机会成为我的朋友也罢。
我想照顾他。
想让他无伤。
即便他瞪我如瞪仇人,恨我如恨死人。
但我忽然意识到——此刻关意把自己绷得太紧张、太恐惧,他的口唇咬得那样紧,几乎有一种随时随地要把自己的舌头咬断的决绝和愤怒,这样很危险。
我目光灼灼地看他:“你的口唇咬得太紧了,这样很容易伤到舌头,你脸上的肌腱会僵直抽搐的。”
你就这样怒于我的触碰么?怒得恨不得咬伤自己?
关意依旧冷眸瞪我,杀意凛冽得没有丝毫退却。
我叹了口气,只好捏了他脸颊,五指接触的一瞬我感觉得他脸上似乎有易容的痕迹,但现下不容多思,我凭着过去的经验,强行掰他的腮,迫得他嘴唇微张,张到我可以看到里面那根嫣红性感的舌头时,我沉住气,小心翼翼拿了一条柔软的白绸束带,团成一团,用手指把这一团捅进了他的口腔,并一点点地把布料压实。
关意恼恨且冷漠地瞪我,当他被我用手指捅了进去,压制住舌苔,且渐渐闭不拢口唇时,我瞧见他那素来冷漠的脸上竟有一丝羞骇之色。
他在恐惧,在害怕我。
可越是惊恐,越有一股脆弱欲死的艳色隐隐浮现。
那双明锐的眼睛在这种情绪之下简直动人得要死。
我定了定神,咬着心神。
梁挽啊梁挽,你到底在想什么?
这是给人治疗,不能趁人之危。
我又拿了另一条绸带,在这双漂亮的嘴唇之间绕了一圈,勒了脸颊,绕到脑后系住,防着他把绸带吐出来。
而关意在那一瞬间的羞骇艳怒之后,只咬含着那团柔软的束腰绸带,面上已恢复了往日的冷漠如冰,此刻我感觉他根本不欲听我的任何话,也不肯再让我的动作影响他的心神。
我定了定神,目光温和地看向他,解释了我要如何处理这个旧伤,并且处理背后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接下来,是时候开始动刀了。
可我却不经意地泛起了许多微妙难言的思绪。
他的眼已这般凌厉清锐,解了束缚的腰窝已这般纤细玲珑,那在这粗野俊糙的易容之下,到底是怎样的一张脸,怎样的一个人?
梁挽视角番外二
我行侠数年, 为医数载,自以为万事经于我手都会妥帖,便也耐心而自信地与他解释了动刀的原理。
关意虽被堵着口,却仍旧以冷漠而拒绝的眼神看我, 可我那时太过沉浸于“救人”一事, 反而觉得他是因为提防我、戒备我、警惕我,才会拒绝疗伤。
因此, 我便没想着问他。
或者说, 我那时想的是, 以他这桀骜激烈的性子,若解了口缚,他怕是会找机会一口咬在我的要害上吧?
于是, 我轻笑淡言之间,一刀已切在他敏感的旧伤口上!
刹那间,我瞧见关意的身躯发出一阵不由自主的颤抖,像一根弦被紧绷许久以后骤然撕裂,他柔软的腰肢在刀下如柳树梧桐一般摇曳半分,又紧接着梗住、僵住, 被堵塞的口唇中发出阵阵呜咽痛哭似的窒闷声响。
这听起来, 简直像是一种凄婉的歌曲被拆解后剩下的支离碎片, 听了让人心里也落泪,又如同一只小兽受了袭击以后发出的委屈痛声, 叫人不由自主地想去安抚他。
那些声音让我觉得心里一软, 一瞬间动摇出了千百个不适宜的念头, 产生了种种不恰当的愧疚难受, 可这些情绪对于动刀的人来说是干扰也是阻碍。于是我只能想办法甩开杂乱的念头,努力且专注地动刀、不顾疲惫、加快速度地去清理死肉, 放掉淤血,只希望他身上的这些难受能尽快过去,以后就只剩光明健康。
关意仍在刀下微微颤抖着,这平日里坚毅冷酷的汉子,此刻腰身在我的刀下如浪头如小船一般扭动挺摆,让我看得一愣一痒的同时,也必须伸手去固住他的腰,不叫他过分挪动。
在布料堵塞下,他的痛苦呻|吟,也像压抑的哭泣,眼角更是被这刀口切开的巨大创伤,硬生生地逼出了几分生理性质的泪。
我看得心内湿湿的,听得胸腔仿佛裂开似的,恨不得立刻就停下来,去抚掉他的虚弱痛苦和湿润。可转眼一看,又见他眼神迷离,目光涣散,仿佛在极致的痛苦、和一种难言的愉悦锋锐之间来回跳动,那种因惊骇而起的艳色,又在他苍白的脸上隐约浮动了。
我暗暗压下各种心思,专注于开刀放血。
终于,结束了开刀,我将关意的腰身用雪白紧致的绷带一圈圈地缠绕起来,这腰身纤弱白皙到似可轻易摧折,用绷带去缠裹它也不似是束缚,倒似一种精心的保护与珍爱。
等一切结束,我发现关意整个人虚弱得几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概连咬人的力气都没有,我便帮他解了勒口的那条带子,帮他去拿口唇中堵塞的那团绸带时,才发现他的唾液已将绸带打湿,那红润润的舌头偶尔触碰到我的指尖,似抚似舔,弄得我整个人鸡皮疙瘩一起,心里头突突得乱跳。
把手指完全从他口腔伸出来时,还有一星半点的晶亮唾丝儿在我的指尖黏连到他的唇角,宛如小时候,在糖匠那边尝的绕指一圈有余的透明糖丝。
我一愣,瞧见他仍意识迷离地微张着口,红润的舌头露了一小尖在外头,仿佛在品些什么,看得我指尖一阵难言的酥凉,便立刻伸回手,帮他擦拭了个干净,还顺便按摩了一下他僵硬的脸和下颌。
然后,我帮他解开了穴道。
可关意仍旧没有咬我的意思,他甚至连骂都不骂我一下。
这让我感觉有点不妙,怕是他恢复得不太好,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自在,便想法子让他说会儿话,
“是不是我的步骤做得不对,切错了地方?”
他平静地否认,平静地夸赞,却也平静地说。
“我不再恨你,也没有生气,我只是必须要杀了你。”
这话转折生硬,却笃定冷锐得宛如早已注定的篇章,让我疑心自己究竟是做错了什么,内心一下子变得惶恐不安起来。
而我这人,越是惶恐,越是兴奋,面上堆的笑就越是多。
有时惶恐和兴奋在我的身上离得也过于近,近到我根本不晓得去追逐危险到底是为了求生,还是为了快乐。
我冲他堆着笑、托着腮、讨着软,我晓得他总会因为我的笑而心软一些,也许因此他能给我一些答案和提示,让我知道他为何对我杀心骤起。
可这次,不知为何,他只是越发冷淡和不屑地看着我。
他这人,怒骂时是刀的影在闪,冷淡时是剑的影在拖拽,那不屑的样子充斥一种刀光剑影下冷眼睥睨的迷人。
我沉浸着看他,观察他、品味他。
总感觉,这次我隐约做错了什么,但他不肯告诉我。
既然不肯,那就先装下去吧。
不管发生什么大大小小的事儿,先凭空借来一副镇定的面具披在脸上,装着装着就会让对方比你先沉不住气,装着装着也就能得出答案了,我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
当我揽着他的腰,和他在山风里荡来漾去的时候,我感觉得他一点儿也不紧张,反而有些放松地依赖在我的身上,在我身边有一种淡漠到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这张镇定让我更加着迷和好奇。
这样一个性情激烈如火的男人,平日里碰都不会让人碰一下,竟这般信任依赖于我,把全部身心都交托给我?
这莫名而来的信任,让我对他的身份也更加好奇了。
好奇之下,我忍不住拿“聂小棠”这个人去诈一诈他。
不管他是不是聂小棠,诈一诈惊一惊,总能让他给我漏出更多的喜怒激讽,而关意也终于露了些许信任,他给了我关于自己身份的线索。
原来,他竟然不是关意,也不是那大名鼎鼎的聂小棠聂老板,而是关意的弟弟,他还要去杀聂小棠?
我忍不住为小关担心起来,提醒他去杀聂小棠的危险,小关虽是不以为然,可在言谈嬉笑之间,似乎给了我更多的信任。
这种信任,真的让我很开心。
不是因为他的信任很难得,而是因为他身上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格外着迷和好奇,他有时给人的感受是意气纵横、清淡浅透,有时又格外地内敛深沉,像个老谋深算的阴谋家,水会被他伪装是火,谋算被他包裹成俏皮,使他就像一口永远也望不到尽头的井,尝起来甜,跳下去是危险,这张灿烂与危机并存的魅力,是我从别人身上永远得不到的体会。
所以,这种魅力让我有点越陷越失了提防,以至于在保护他不被吴漾砍伤时,我露了一个毫无防备的后背给他,然后被他点穴、再度擒住。
当然会被擒住了,我早该想到,他怎么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呢?
我有些沮丧但又了然地看他,看他慢条斯理地站起,以一种平静的猖狂解释了一切,包括我在他腰间犯的那道几乎不可挽回的错误。
这几乎使我料定了刚刚的不幸预感,胸腔震动得宛如天崩地裂一般,脑子里“轰”地一响,好像什么理智和自信都搁不下。
我在他面前颤抖地低下头去,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因为我伤心羞耻到了极点,觉得自己一时气盛害了他,心里难受得恨不得现在就把自己劈成个十多片,任由他踩踏辱骂。
然而,小关似乎看出了我的难受,他几乎是有节有奏、有板有眼地去骂我,是一种不是出于侮辱而是更像教诲的方式去骂,被他这么一骂,我觉得更伤心也更舒畅,以为他骂得很透、很有道理。
自从家族剧变以来,我已经很少被人这样透透底底地骂过了,所以被他骂到最后,除了伤心难受,反而有一种释怀和甜苦的滋味。
这种滋味又在当他伤了我朋友的时候,转成了惊恐悲伤。
因为,他虽不会杀我,可他在伤我的朋友。
我的朋友,我在乎的人,又岂能去为我的错误付出代价?
这是我永远无法原谅之事,而小关此刻似乎就踩在了逆鳞上,他先是嚣张跋扈、杀意满满地伤了他们,还戳大了伤口,而后因为他对这些血液的过分专注,让我猜测到了某个可能性。
我也陷入了观察中,且由观察而得到了平静和狂喜。
因为,他不是在伤害我的朋友,他是从蛊毒手上救他们。
而后,他放过了曾经多次欲砍他的吴漾,则更加让我确定——我没有看错人,他是故作恶毒张狂,却内藏侠心善骨,他是欺强而不侮弱,傲上而不蔑下。
这样的人,自然能做得出拼尽一切去救无辜者的决定,因为他内心的善良是无论如何凶恶也遮掩不下去的。连我的朋友都看出来了。
在何家村经历了变故之后,我也终于看到了他故作凶恶和隐藏善良的另外一面。
为了杀敌,他把我引到了那座桥上,然后毫不犹豫地、一剑砍断了支撑这座古老吊桥的绳索!
三大来自魔教的高手终于在那一瞬间沉入无边无涯的谷底,而我也身陷生死绝境,在吊桥上挂了足足一炷香,几乎随时随地都要被卷入这深不见底的激流冷涛之间。
这……就是结束了么?
我晓得他是实实在在想杀了我,内心有些了然、有些明悟,也终于明白,他虽然个是意气纵横、冲动激烈之人,可也是在关键时刻下得了决断的一个狠角色。
那种由千百种危机而凿练出来的成熟狠辣,没有让我觉得他是在欺骗我,辜负我,反而让我觉得还是小看了他,以为他是年轻,却不晓他的历练或许比我更深。
这种了然,让我已经猜到他提出去吊桥的时候想做什么,也因为了然于他提出去吊桥的目的,那一瞬间,我身上生了一股毛骨悚然的寒凉,可余后却只剩下平静。
因为他做的是对的。
够狠,也够对。
我只是有些伤心。
伤心的是……我最后一面还是不能见到他……
若是最后能再见见这个新交的朋友……该多好啊?
似乎是回应着我的伤心,他在不远处缓缓走来,好像为我送别似的,蹲在了断桥的边缘,以一种冷漠而安然的表情看着我一点点地支撑不住自己。
我却有些笑了。
因为,在这风雨交加的生死一刻,我看到了他,看到了自己新交的这个好朋友。
于愿已足,何须含恨?
片刻后,我的手掌再也扒不住湿滑的木板,整个人下坠的一瞬间,一直冷眼旁观、欲我死去的小关,却忽然出手抛出一物,将我从阎王爷的手掌心给拉扯了上来。
我看他拉扯得十分用力,面色也十分地苍白,怕他是牵动了旧伤,就十分难受地问他:“你还好么?”
“你问我好不好?”他没好气地瞅我,“若不是我砍断绳索,你根本不会坠下去,不会凄惨而无力地挂在那吊桥上。”
我当然知道。
“在砍断绳索的那一刻,我是真真正正地放弃了你、背叛了你,我把你的命运完全交给了风速、水流、和木板!”
我当然也知道。
但是,这并不是背叛。
我平静地和他解释了我早就洞悉他计划的事实,希望他能好受一些,不要那么难受,可是不知为什么,我越说,他越是有些难过。
难过的过程中他直直地看着我,楞了几刻,好像我安慰的话没有安慰到他,而是笔直地戳到了他的良心,叫他已经麻木下去的心多出了几分愧疚和怒火。
他冲我冷笑一声,像是极力用尖利掩饰什么,可手里捂着腰间流血的口子,又分明是痛苦与虚弱,我努力想抬起身子,去支撑着要倒下去的他,他却瞪大一双恨眼去盯着我,脸上的雨水和不似雨水的液体在来回地交替、轮转。
就好像他已因为人世间的悲惨磨砺,已太久没有真实地哭泣过,连哭对他来说也是如此困难,他的心想哭得生动,可一双眼却像湿掉的柴无法燃烧,只能冒着冷冷的余火。
我忍不住,我很想站起身来,去抱抱他,去拍拍他,去摸摸他的眼,去告诉他——没关系的,我真的不恨你,不生气,我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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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点的伤心,可看到你这样,纵使万般的伤心也顷刻没有了。
只是我实在太虚弱,与敌人和与吊桥的搏斗耗尽了我的体力和内力。反倒是小关这个受伤更重的人,居然生起一股我都不知道何处而来的勇气和力气,拉着我,拖拽着我,把我拉到那山洞、拉到那张我犯了大错的床上。
大战过后,他帮我处理伤口,虽然是以一种调笑怒骂的方式去处理,我也看得出他的辛苦。他喜欢在我身上四处地捏捏拿拿,就像一只长期栖于深山的猫儿偶然得到了一个感兴趣的猎物,就不急着杀死,反而四处试探,最后甚至有点想和自己的猎物做朋友的意思。
如此,我也随他,因为他怒时笑时的那种异样光彩,让这贫瘠山洞都显得丰富和生动了一万倍。
可是,他这样辛苦,也让我很是担心,感觉他忙活了这一晚上都没有好好睡,会影响伤口的吧?
我就小心设计,趁他不注意,一双手揉在他的脖颈上,终于让他成功地晕迷了过去,躺在我的怀里。
一开始他还很不甘心,昏迷时也皱着眉,显得睡意薄脆,像随时都要被一个个未知的危机去戳破他的美梦,我有些心疼又有些希望他睡得更香一些,就把他放在床上,躺在他的身边,在最近的距离下去抱着他,用手去抚弄他僵硬的脊背,去按摩他酸涩的穴道,去推拿他被磋磨的骨肉,让他暖和起来、放松起来。
他渐渐松了僵硬与紧绷,身躯变得有些柔软和香甜起来,在我的怀里睡得有些沉了,沉得如同一个婴儿,一只幼嫩地刚出生不过几天的猫,躺在安全的怀抱里,忘记了过去十多年的厮杀与折磨,沉浸在刚刚来到人世的美梦。
睡意把他粗野俊糙的脸给衬得明润又温柔,受伤的苍白与运动后的红润几乎同时覆在他的耳边、额角、脖颈,平白添了许多随意散漫的柔艳之色。
这种形容放在别人身上,或许有些矫情夸张。在他的脸上,却是理所当然、浑然天成。
我看着他那英挺的鼻尖伤一缕缕黑软的发丝儿,跟着他的呼吸一起一浮,看得我心痒痒,想伸出一根两根的手指,帮他把那散落的发丝整好,可又无意间瞧见他的眼睫毛,在烛光下一动一颤,恍如一小截一小截的墨色跳动在白玉上,轻盈得什么都含不住。
我就这样看着他,好奇和心痒几乎同时达到了顶点。
但心里也既甜又颤,像在蜜罐里浸润过许多日,快要被甜给溺死了,得赶紧出来透个气。
我忍不住转过头,想冷下身上的热,冷下心头的热,想不去看他。
可又忍不住,每次这么做,我最后都会转过身继续看他。
等会儿他醒了,肯定又要打我吧?
罢了,也没关系。
能看到他睡得这么香这么美的一刻,什么都值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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