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旧的人迎来新的他
山唐街附近的滚珠庙里, 有一颗巨大的银杏树,树形正如伞盖一般延伸,树根被四面的墙围在中间,树身却已突破阻碍, 无所顾忌地出了白墙, 开得又大又远。在这等百年巨树之下,再高的墙也显矮, 可走近墙面, 才觉察人在墙下是那么小, 人的影子对着墙,活像一个个营养不良的小巴掌打在墙上,可若和巨大的树影一对比, 却像一个个瘦骨伶仃的火柴棍堆在墙角。
唐约就藏在这巨树参差的影子下,不留神就望不到他,等望到他时,我发现他仰首望着天,仿佛用目光托举着头顶的一片片云。
等靠近到只有十步距离时,他才回头看我, 酒窝微鼓, 脸上的笑容洋溢着亲切可爱。
他这脸又小又精致, 不管擦不擦易容的粉,都有一种天然韵致, 不是最美, 可那种诱惑力从五官的各个角落蹿出来, 压不住, 叫你看了就一直看,且永远不会腻。
看不腻, 是因为他有一种先声夺目、后发制人的美感,不动时他没那么招人,可越动他就越鲜,像是画卷里的人在一蹦一跃,把美好的印象都砸进你眼里。
不愧是未来的男主啊。
我一看他,点头微笑道:“你约我在这儿见最后一面,有心了。”
唐约也笑道:“聂哥还记得这儿么?想想也有一年多了。”
第一次正式见面确实是在一年多前,那时是在郊外,我帮他赶跑了山贼,然后就我带他来山唐街这儿的银杏树看了看,顺便想指点一下他的剑法,虽然没指点成功(他剑法太烂),但那次经历似乎给唐约留了很深刻的印象,他到现在居然还记得,还约我到这儿见面。
我们如今在树下再聚,也是最后一次在这明山镇见面,就看了看银杏树,追叙了些许往事,然后他邀我去了一个石头桌子那儿坐了坐。
桌上早就备了他为我买的好酒好菜,菜和酒是一处北街的酒肆做的,运过来要几条街,可我尝了尝,发现它们竟还是温的。
可见唐约在等我来的路上,一直在用他那股“劫焰掌”的内力温着菜和酒。
我心内一沉,只想到梁挽的嘱咐,小酌了几杯热酒,小尝了几道清淡的热菜,胸腔一股子热流涌上突下,把胃也暖了暖。
唐约在菜上吃的不多,糕点甜品他倒很喜欢,越吃眼神越亮,和星子一样闪,看着我的笑也烫得很,和他的掌一样。
只是气氛一热,他的吃法也变了。
一开始他还顾忌着我,有些矜持文雅的样儿,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塞甜品,越到后面越没吃相,一大口一大口地往嘴里塞,像不断往胃部空投卡路里炸|弹一样,到最后几乎是一块儿甜的都不给我剩了。
我对甜品没那么爱,但瞧着也困惑:“你这么喜欢甜?”
唐约一愣,随即笑呵呵道:“抱歉,我一失神,就想吃甜的。”
我沉默片刻,放筷子,像放下了之前高高捧起的骄傲。
“你不必觉得抱歉,是我该道歉。”
唐约惊到:“聂哥为什么道歉?”
我看向他:“我现在才想起来——你做谈夜时也是这样,一旦心情不好,你就特别喜欢吃甜的,吃得越多代表你心情越是不好。”
唐约干巴巴地笑了笑:“这话就不对了吧,我心情好也喜欢吃啊,吃甜怎能代表心情不好?”
“你心情好的时候也吃甜,但不会吃得这么野。”
我无奈道。
“你如今心情不好,是因为我要赶你走吧?”
唐约沉默几分,放下最后一块儿甜点,像在指尖放下一段积攒许久、却最终也留不住的情谊。
抬起头,他眼中微微泛着真挚与不舍的光。
“聂哥做事总有自己的理由。”
“我认识你,我知道的。”
一个认识,一个知道,又把我的狠心给打压了几分,感觉我再聊下去就不舍得赶他走了,他却忽然“善解人意”地把话题带了过去,若无其事地指着其中一道菜:“不说这个了,聂哥瞧瞧这道菜,鲜得很呢!”
我看了看那菜,却再没办法把心思放在任何一道菜上。
“你不想问我——我赶你出明山镇的真正理由是什么?”
见话题转移失败,唐约目光一黯,返回了别离的主题。
“自从在连荡寨一战成名,我到哪儿都有大把大把的人盯着,本以为来明山镇会好点儿,没想到还是把敌人和麻烦都引了过来。”
“因为我的缘故,这里直接或间接地死伤了许多无辜人,是我考虑不周的错……聂哥让我走,也是对的。”
我只道:“可这又岂是你的错?”
见他不信,我便讲了讲我初来明山镇的故事。
当初我打跑了绵竹帮的帮众,清剿了附近的洞匪,但地盘空出来了就会有人想来占,有一些不信邪的外地帮派帮众,专门来这儿挑事,想把我踢下去。他们弄不倒我,就想办法骚扰明山镇附近的百姓,并扬言说我一日不走,就要一日日继续骚扰下去,我走了才有太平。
当时有些百姓信了这套说辞,认为是我赶了绵竹帮才引了外地帮派的骚扰,为了过好日子,有些人竟想和那些外地帮众一起,把我也给赶出去。
唐约立刻皱眉道:“怎会有这种人?他们怎能这样想?”
我笑道:“我们这些人早已习惯打杀反抗,可有些百姓只习惯去过日子,日子人为了把这看似安稳的日子过下去,是非黑白都可不顾,何况是赶走一个人?”
唐约恼得连甜点都觉得不香了:“他们自己不去反抗恶人便罢了,反而怪别人去反抗?”
见他越发恼恨,大有义愤填膺之色,我只道:“你也知道除恶非错,怎还觉得是自己把麻烦引来了呢?”
唐约一愣:“这……这不是聂哥之前说的么?”
额……好吧,算是我的锅。
所以我这回就想把话和你说开嘛。
我随口吃了一点,又接着讲下去。
当时外地帮派联合了一些不知情况的百姓,想把我赶走,我没硬来,只专门见了一些外地逃难过来的百姓,叫他们四处游说,重点诉说了他们在外地的家田房产是如何被这些帮派们一步步坑害没的,一个个说得那是声泪俱下、真情流露,把好多投降派的幻想给戳没了。
这之后,我再把镇上的生面孔排查了一遍,把外地帮派派过来的细作给揪出来了好几个,把他们勾结收买的人一一指出来,并且逼着他们在大街上说清楚——一旦赶走了我,要如何与帮派一步步蚕食侵吞良田店铺。
唐约心思细巧,一点就通,道:“聂哥是想说,你赶我走并非是为了塔教和李蔷开的事?”
我道:“没有你,塔教也会来,李蔷开也会作恶,你不来,他们只怕会做事做得更猖獗。我之前那样说你,不过是借口,真正想你走的理由是——你潜力巨大,但羽翼未丰,很容易被这些宵小之辈给暗算绞杀了。与其在这偏僻边陲之地蹉跎岁月,不如去更繁华的地方,找更有能耐的人,那儿更适合你去闯,他更能和你一起。”
唐约疑道:“你是说——胜州、动明帮,许亮明,他更适合我?”
他说的这三个词眼,一个比一个咬字深重,尤其说到最后一个名字,好像隐隐有不服气许亮明的意思。
我苦笑道:“胜州是繁华之地,各路武家汇集,去那儿能遇到更多武学名家,对你的武学进境有利。动明帮则是个为数不多的清正帮派,对百姓很是照顾,去了不亏。许亮明最是个认才识才的人,我听说过他,能以一人之力汇聚豪杰,把摇摇欲坠的动明帮发展到今日地步,假以时日,他必是北方武林一盏照清郎朗浊世的明灯。”
唐约楞了一楞,似乎甚少听过这样清晰明朗的局势分析,感觉就像做了一通事业咨询似的,似越听越舒坦,看他好像是想明白了不少,可还是有些微妙的不明白。
“如果胜州这么好,动明帮和许亮明也这么好……那聂哥自己为什么不去投奔他呢?”
我瞪他一眼,唐约立刻想明白了几分,笑道:“对不住,我给忘了——聂哥只能做老板,是万不能屈居人下的。”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可他随即一想,疑道:“可聂哥不能屈居人下,我也不喜欢寄人篱下啊。”
怎么就这么倔呢?
我无奈地用筷子轻轻敲了敲他那可汇聚千万灼热的手掌,唐约乖乖叫我敲了一敲,我便继续教他:“你不必去寄人篱下,只需去动明帮的地盘呆着,与许亮明相处,看他是如何清剿帮派、结识人物的,你自然就能认识许多,学到更多……”
“而且,你刚刚闯出名声,地位还不稳,想把你打下去的人一堆呢,别人若以为你是许亮明的人,再动手也要有点顾忌,这你不明白?”
唐约沉默片刻,倔强道:“我不想借着别人的威势。”
这小子真是有些傲骨的啊,看不出来啊。
但他转念看我:“但聂哥与我相识以来,说的话没有一字是假。你今日说的这些话,更是剖心挖腹的肺腑之言,是因为你相信我、看重我,你才会这么说……”
他顿了一顿,目光诚挚道:“所以,我也相信聂哥,我会去胜州,再去看看许亮明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你这样的大力推荐。”
我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好,我虽不想你再来明山镇,但以后我若是出了这镇子……也或许会去找你。”
唐约目光一亮,惊喜道:“所以以后我们还能见面?”
我看他好像要翘上天了,赶紧手上发力把他给按下去,正色道:“你要是在外头混出个唐大侠的正经名堂来,我当然乐意去找你……你要还是扮成什么不知名的游侠,到处骗人玩,那我可不乐意去找你啊……”
一说到“骗”,唐约的身子缩了一缩,笑容也缩了回去。
“聂哥还在生气啊?”
我沉默几分,终于把最要紧的事儿给提了出来。
“小谈,我早就不生你的气了。”
唐约有些惊异地看向我。
因为我还是在叫他“小谈”。
说完这句,我继续道:“你骗我,我至多生气一阵,赶你走,但不会要你的命,所以这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你以后千万别易容成殷庭蕊那样的江湖侠女去骗别人,知道么?”
你只要别女装去骗人,就不会和未来的老攻结下深仇,你若是个性子软和的便罢了,可你连寄人篱下都不能,将来若落到人家手里,受尽折磨羞辱,你怎能受得了?
我又怎能眼看着那样的事情发生,而不提醒你?
但我也不知如何说得更具体些,毕竟我连那仇家攻的名字都不知道,只能叫他莫去扮成别的女子。
而唐约想了一想,有些羞涩且不好意思道:“我不是故意为之,只是有时易容成侠女姐姐,可降低敌人警惕性,又或者做到以身入局,做到很多男装时无法做到的事,若只为了除恶,为了救人,这样也不行么……”
他这话说得确实有道理,我一时不知如何反驳,想了想便道:“你除恶救人是好,可试想,你若扮成殷女侠,落入贼窝里,被不明白的人听见,那殷女侠的清白名声不得给你带坏了?即便你杀了人,那不也给她招了仇家?”
唐约挠了挠头道:“好像也是……”
我道:“以后别这样了,知道么?”
唐约无奈道:“好,我以后不去扮成这些侠女姐姐就是,这样她们声名不受损,也不招仇人,这你总放心了吧?”
我舒了口气:“你能答应就好。”
他要真是命定的大男主,那只要不来女装勾引那一套,和和平平地和他的老攻谈个恋爱,应该也能够集齐各方力量,把聂家的势力给灭上一灭,对吧?
唐约若只是唐约,那他的爱情戏怎样实在与我无关。
唐约不止是唐约,他还是小谈啊。
那我还是希望他能过得顺遂一些,少些磕绊折磨最好。
我们吃完了最后一点饭食,恋恋不舍地把盘子吃得比狗狗舔过都干净,可不舍的又岂止是菜和甜点呢?
临行前,唐约小心翼翼地问了我的许可。
然后用力地而坚定地奔过来。
抱了抱我。
我被抱得一懵,想起了当初我把小错从血泊里捡回来时抱他的那个触感,心中百感交集且暖热不休,而唐约分开怀抱,目光里荡着笑,从不舍看到舍得,似乎有了一些全新的想法和兴奋劲儿。
“走之前,能不能再问你两个问题?”
我笑道:“说吧。”
他的目光充满希冀道:“我的剑法,还能进步么?”
额……
这个……
天气很好啊……
我看看天又看看他,笑道:“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这已经是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了,唐约只无奈地叹了口气:“第二个问题啊……”
他想了想,忽的目光一亮,问出了一个让我几乎跳起来的问题。
“梁挽,梁公子……他是不是喜欢男人啊?”
我疑惑道:“什么?”
唐约的眼中闪动了无比好奇的火花,那眼神熟悉得很,好像是上辈子的我捧着爆米花在屏幕面前嗑CP才会有的火花。
“我看他对聂哥的一举一动,好像有些过分亲昵……他是不是……”
别提了,play上全了他都还没全弯,结果我倒先弯了,想起来我就想狠狠地踩扁他的艿。
我只淡淡道:“他不喜欢男人,他从前救过许多美少年美青年美中年,也没发展出什么暧昧来,他就是手很欠,该剁掉了。”
这随口一句让唐约目光一紧,似乎本来有许多的怀疑,但听我这么一说也认同了“梁宇直”的理论,在最后的最后,他还是拾掇起笑容,对我发自内心地一笑。
“那我先去胜州找许亮明了,以后我在外边混出了名堂,聂哥可一定要来看我啊。”
我吐槽道:“你得先混出名堂再说。”
吐槽归吐槽,我挂在脸上的笑还是暖暖热热的。
送走了一个活蹦乱跳、充满希望的唐约,我的笑渐渐淡了几分,像茶水酒水没了唐约的内力之后就冷了下去,我心里忽的泛起了一些微妙难言的寂寞与伤怀。
此刻别离,再见时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赫连羽说《唐大侠》里根本就没有我的故事,我将来真的能和唐约再见面么?
罢了。
见不见面又有何要紧?
只要他在未来能因为我的一两句提醒而过得更好些,只要他真的能成长到足够能把聂家的势力打散,再伤心的别离也值得。
等我回到了酒肆,就被告知陈风恬陈捕头来找我了。
我立刻迎他入了内院,找了个私密的房间坐下谈谈。
但陈风恬如风如火般到来,坐下,喝了口茶,茶在他嘴里都还没凉下去,他就一开口对着我道出了个大新闻。
“聂老板,我们事后在于景鹤的山庄里做了许多清点盘查,也审问了山庄的庄丁,在一处囚禁人的密室里,找到了你拜托我找的那个人……”
我拜托他找的,当然就是李蔷开带进山庄,献给于景鹤的那个不知名的穿穿了。
而此刻,他居然说找到了?
我好奇道:“他如今在哪儿?身体如何?我能不能去见他?”
陈风恬的目光却沉了一沉,看向我道:“聂老板确定——你要找的人,就是李蔷开带进庄子的这个人?”
我沉默一瞬:“你为何这么问?有什么不妥么?”
陈风恬欲言又止几次,忽叹了口气:“说句实话,我阅人千万,可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人,当时找到他的时候,他给我一种很古怪的感觉……”
很古怪的感觉?是穿穿的某些言行让你觉得很不正常、很出戏?
但说实话,你觉得穿穿古怪才是正常的。
我问他到底什么古怪,陈风恬只叹了口气,咬牙道:“你有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身上有至少七八种病,且都是绝症,可病和病却能互相压制,让他不至于死去。他时时刻刻都在吐血,可吐血的姿势却很凄美,给你一种早有准备的优雅感,可血是真的,不是伪装的……”
“他虽然有这么多的绝症,还经常吐血,却容貌极美,唇色偏红,且眼窝处天然深邃,不施脂粉也显得娇红……”
“性子有点冷峭,似乎不记得自己的身世背景,但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很忧郁清高……这样冷清绝美的男子,我以前也见过类似的,可只有他,让人有一种一见面就想得到他的冲动,可若是得到了他,又会变得很想虐待他、折磨他……”
我目瞪口呆地听这个公门捕头绘声绘色地和我描述了这一切,感觉头皮发麻。
“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风恬无奈道:“刚开始看到他的时候,没有太多异样,可初步检验发现,密室里的另外两个囚徒,就是为了争夺他而自相残杀至死。而他们之前是不喜欢男人的……”
额……
“我当时想知道他是怎么被李蔷开带进来的,和李蔷开又是什么关系,但审问时我换了整整五个捕快,因为前两个衙役忽然变得无条件相信他,另外三个则很想狠狠鞭笞他、非礼他、甚至想对他用刑。”
“而这五个人都是我带过来的老捕快,是从未在审问过程中出过这样错误的……”
哈!?
陈风恬无奈地笑笑:“我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这个无名之人虽是于景鹤的囚徒,可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无辜清白。但几日审问下来我都审不出什么,反倒我的手下折进去了几个,我自己也不能再去看他了,如今就只能放了他……”
“把他交给你之前,我想问一句聂老板,你到底认不认识他,你为什么想找这个人……”
“你能不能也帮我想一想,在西域南疆那些教派里,是否有诸如此类能影响人心志的武功?”
我楞了半天,忽想起来赫连羽当初和我说的一些情报。
阿九让他在几个不同要素的系统里面选,他想选的那几个都被人占了,就囫囵选了一个“反派美强惨扮演系统”,但他隐约记得,那几个被占的系统大概什么要素。
其中一个看上去名字很长的系统。
就叫【万人迷白月光病美人系统】。
粉墨登场与一台好戏
我和陈风恬半真半假地交代了我找这人的目的, 半真说的是——我真不知道南疆西域那边有没有能迷人心智至此的武功。半假说的是——我认为这个人可能是我朋友的一个老乡,我是替我朋友在寻人,而不是我自己在寻人。
总而言之——我想见见这人,和他相处看看。
陈风恬倒也乐意帮我, 因为他自己也对这人的身世背景产生了无比的好奇, 觉得有怪,可一时查不出, 扣着人也不妥, 就说下午会把人带到棠花酒肆, 转交给我。
而为了迎接这位穿穿,我今日特地挂牌闭店,却把几个伙计都留在店里, 把寇子今这爱看热闹的小王八也叫过来一起喝酒,把爱四处走动的梁挽留在后院,就是为了等他。
后来,小错来报——说陈风恬陈捕头亲自把一个人给带到了大堂,说是要交给我。
我这时已和寇子今在院里的大树阴影处,下棋下了一半, 正是激战正浓, 便不急不忙道:“你们几个先一个个地去看看这位来人, 回来后和我报知一下你们对他的印象。”
小错等人似有些不解,一旁观棋的梁挽更是有些好奇, 但寇子今只埋头下棋, 我也专注, 于是小错他们还是照做。
第一个去的是卫妩卫五娘子。
去了好一会儿, 回来后两眼都有些发着润泽的光,像是被什么人间难得一见的美景给狠狠滋润了似的, 捂着心口,利落坦率地赞道:“我来这穷山僻壤的明山镇这么久,就没见过这样美丽动人的男子,可真是开了眼了!”
梁挽面色不变,我持棋的手是停也不停,只有些云淡风轻道:“他的气度风范,和那陈捕头比如何啊?”
卫妩灿颜一笑道:“陈捕头可是最温和平易的气场,走到哪儿都有人愿意和他说话,可这人站在陈捕头身边,风头却一点儿也没被陈捕头给比下去,反倒是夺了陈捕头的风光。我瞧见他,可就瞧不见陈捕头,他站在那儿,我几乎没兴趣和陈捕头说话了。”
我眉头微微一挑,下棋的手渐渐加了点儿速度:“果真如此夺目?卫姐姐在外地见过的美人也不少,很少听你这样形容一个人啊。”
而卫妩只是笑了笑,:“我也不知怎的,就觉得这小兄弟年纪轻轻遭此大难,怪可怜的,总有一种想抱抱他、照顾他的冲动……”
遇到女侠之后,会自动激发女侠的怜爱欲和保护欲么?
倒是有意思啊。
我持棋的手微微一顿,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棋盘,就像是在看一场四通八点、交错纵横的命运之网。而梁挽站在一旁观棋等候,神色依旧坦然镇定似一朝历经千载的铜镜,身段则稳定安宁如一段历经千帆的古木。
倒是池乔有些不信地看了看卫妩,暗鼓了胸膛挺了身躯,似乎很愿在妩媚娘子面前昭显一些粗烈不羁气质。
“卫姑娘说得未免也太过了些吧?你该不会是在这边塞之地待久了,习惯了蛮男粗汉,偶尔看见一个长得清秀工整的,就心生怜爱了吧?”
卫妩仰着首,娇嫩面目透出几分不屑道:“老娘平日里总见聂老板梁兄弟这样相貌的人,岂会降低自己的标准?你若不信,那你就自己去大堂看看他。”
于是,池乔雄赳赳气昂昂地奔赴大堂,看的就是那一位。
回来后,他只双眼茫然,顾盼无门,似乎连怎么看人都不知道了。
好像多年以来积攒下来的见识都被推翻了个干净,心里不晓得为何就翻出了许多没来由的想法。
在他不情不愿地承认了那人的美后,终于也道了一段情报:“那人确实生得极美,只是身段瘦弱,且总是弯腰咳嗽,似有多种隐疾病痛。”
棋盘都快被下满了,我就把一颗棋子在两只手之间来回挪动,挑眉浅问道:“还有没有看出别的?”
池乔竟然疑惑道:“什么别的?”
我有些不耐道:“你该知道的啊,他的步法如何、呼吸是轻是重、面色发色是否有异、五官是肖似中原人还是西域人?”
梁挽也有些好奇地打量过去,而池乔神色茫然,沉默半天,像是从一堆乱麻线头的思绪里整出一个结论。
“我,我本在细瞅细看,可一听见他咳嗽,我,我心里就有些打鼓似的乱……就,就没去注意这些了。”
竟凭区区几个咳嗽,就把这邋遢不羁的帅大叔的心都咳乱了几分?
我眉头微微一皱,只看向了一旁静候观察的小错。
该不该让小错去看看呢?
老池和卫妩都有点不对劲,我叫他们两个都去了厨房清醒一下,可小错是我身边最信任的小弟,是这里唯一对我的身份知根知底的人,就连寇子今也只模糊猜到还没确认,他却是从头到尾见识到底的,他要是掉了链子,那我可就……
寇子今看了看这满盘皆输、局势大颓的棋盘,却恼得牙痒痒,直把棋子往棋篓子里一丢,颇为沮丧道:“不玩了!你今日下棋竟这般凶猛,一点儿也不让着本少爷我?”
他一发脾气就把我给逗得笑了,指着他道:“之前让着你是怕把你吓跑了,现在你已经是本老板的朋友,吓也吓不跑了,我还让着你做什么?”
寇子今瞪我一眼:“下次我一定赢过来,这次我先去大堂看看。”
哎哎哎,小错还没去,你去什么去?
结果我还没说完,他就露了一丝不羁的浅笑道:“我倒是要看看是何方神圣,把你身边这两个身手不凡、见识不浅的伙计都给迷得没方没向的!这不比和你下棋有意思多了?”
说完也不等我,直接就蹦跶着去了大堂,倒叫我有些无奈,只好招呼梁挽和小错,和我一起收拾起这结局已定的棋盘来。
小错收得有些一心二用,一边收着棋子一边可能还想着卫池二人的异常反应,似乎有些紧张,收着收着,竟把最后一颗棋子扫到了棋盘之下。
眼看就要掉在地上,却被梁挽眼疾手快地一把接住,还微笑着递了回来,道:“小错兄弟不必心急,下棋和收棋一样,都是需要耐心细致的活儿,你仔细接好就是。”
他这一字字一句句看上去是给小错听的,可眼神却若有似无的瞟向了我这边,目光中的镇定和安宁与其说是给他自己的,不如说是给我的。
这家伙是看出来了么?
他看见我今日连番让伙计前去试探自己却不去,又瞧出我对寇子今下棋时的棋风,从一开始的稳扎稳打,变向了剑走偏锋的快速猛攻,所以他看出我的心境发生了变化?想与此来劝劝我?
我与他目光交错之间,刚想说点什么。
那寇子今已经一步步轻飘飘地回来了。
他去的时候是蹦跶跳跃地去的,说他是脱笼的兔子那都是抬举了他,如今却是脚步一沉一虚地回来,仿佛是看到、发现了什么极为震惊之事。
我疑惑道:“你怎么了?”
寇子今沉默片刻,忽然疑惑道:“他身上……好香啊。”
啊?
寇子今只莫名其妙道:“他身上的香让我想到了数十种名贵香料,可看他的衣服却是陈捕头让新换的,这香不是来自衣服,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五官扭得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拳。
天生自带的体香?
这到底是什么古早万人迷的设定啊?
小错疑惑地看向我,梁挽面色微微一沉,而我默默地撩拨着棋篓子里的棋盘,听着棋子们互相磨蹭沉沦的声音,心里想着寇子今莫非也栽下去了。
可没想到寇子今沉默了片刻,忽然打起精神道:“实不相瞒,我最近在研究香药生意,想把柳家的香药香饵和武家的香饼香粉给比下去,可与香师傅可调制许久都无成果,如今好了,我觉得他身上的香正是我要找的那一种,这香药生意有救了!”
我松了口气,寇子今小王八居然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小王八?他没有被万人迷的光环影响,他还是钻钱眼里的他?
他说完,又蹦蹦跶跶地一旁去了,且为了把这兴奋劲儿给释出去,竟然取了枪杆来,在院子里威风赫赫地扫、戳、刺、扎、撩,各色枪的法门口诀都舞了一遍,越舞越是沉静,越沉静越能想得清楚。
还是有点被影响的吧?但他也在想办法冷静下来。
见寇子今如此,小错似下定了决心似的,叹了口气:“我去看看吧……”
我嘱咐道:“小心点,早去早回。”
说完我自己也有点觉得古怪,连梁挽也有些觉得奇了——这不过是看个万人迷穿穿而已,怎么感觉就和车轮战打BOSS似的?
小错去了。
小错回了。
他倒是若有所思、若有所想,走走停停,把这一路很短的距离给走出了奥斯卡颁奖典礼的红毯距离感。
“怎么了?”
他沉声道:“如聂哥想的那样,这个人看似武功不高,但他身上的心法并非来自中原,而是来自西域或南疆的一些教派。”
我眼前一亮,连梁挽也奇了道:“小错兄弟为何这么想?”
小错分析道:“我靠近他二十步,尚算能看得清他的身段步法,听得出他的呼吸轻重,辨得出他的心法节奏,可到了十五步,听觉已受影响,他一咳嗽让我觉得是自己在咳嗽,他的心一跳让我觉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靠近他十步,我已有些无法集中注意力,我只能看到他的脸,也只听得见他的声。”
“五步,我需要花很大力气才能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个陈捕头,三步,我的呼吸心跳已受影响,有一种中毒中蛊以后才会产生的特殊反应,我试着努力去观察他的五官神情。”
“但他这时忽然咳嗽且吐了点儿血。”
“观察无法继续,我选择后撤。”
随着他说话一句句一字字地放出,我磨着棋子的五指动作越来越慢,而梁挽的泰然神色也渐渐过渡给了一种冷锐的好奇。
怎么感觉越说越像是在形容一种具有某种精神超能力的人啊?这还是武侠画风吗?
不过小错虽然后撤了,但这也是目前为止最详尽的情报了,不愧是在“接星引月阁”排名前列的前杀手,观察确实细致入微。
我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道:“你的心跳确实比平日快了许多,呼吸也有点异样,去房间里盘坐调息一下吧。”
小错点了点头,肃然道:“聂哥小心。”
你这表情严肃得就好像送本奥特曼去鏖战大怪兽,没必要吧?
他同时看向了梁挽,认真嘱咐道:“护好他。”
梁挽点了点头,微笑道:“定不负你信任。”
两个浓眉大眼的偷偷背着我搞什么地下情报大串联呢,小心我把你们一个个掰了!
话是这么说,这压轴的最后一面,肯定还是我和梁挽去。
我自不必说,梁挽的内功心法是这里面的人里最奇特的,他的呼吸他的节奏都是自称一套的从容,绝不是别人可轻易打断影响的,这也是我把他这套王牌留在最后的自信。
于是我们就一起去了大堂。
我在前,他在后。
像一道光和一道影,一棵树和一岸花,一团火与一段冰,我们各怀心思和各揣神色,脚步浅淡深重之间,似有节奏的一对,像交错出一种传统与现代融合的音符,若我骤然停下,我想他也会在距我极近的距离之下停得稳稳当当。
一到了大堂,果然瞧见陈风恬站在一角,他不瞧别的,只瞧着这风静气恬的一派街景与人群,而有一个人坐在离他隔了三张桌子的距离,似乎有意思地保持某种距离。
果然如卫妩池乔所形容,我一走近看那人,那人忽的回过头来看我。他只这柔柔地一看,竟让我有一种被温温浅浅的一道月光照到的宿命感,忍不住走近一看,便瞧见那人的面孔有着一种莹润的象牙白色,脸蛋因咳嗽吐血而隐隐受红,比擦了脂粉还好看许多,一抬眼一蹙眉,只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凄楚苍凉、倔强清冷之美。
可这种燃烧生命的美又透着一股冶艳,冶艳得让人忘了渴却又想把什么猛地一口吃下去,当他那双眼带着明光般望过来,叫人疑心瞧见了一股原野里的火,生生不息且能烧尽一切。
我确实是有些惊艳。
心里竟生出一种强烈地想养护他、珍视他的欲望。
且心跳微微加速,呼吸渐渐加重,犹如一种无法言说的欲望在胸腔之内猛地一撞而出,撞得胸膛满是鲜血!
然后我猛地一踩眼皮子的刹车.
眨了眨眼再看他。
再一看,我发现他的脸,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惊心的凄美和冶艳,可我还是发现了一些端倪。
他很瘦。
太瘦了。
属于被病魔给一把子推倒过的胸缩肩窄腰细臀平。
对吃惯了大鱼大肉的我,其实是有些寡淡平板的。
因为我一向就喜欢胸大沟深皮白眼美的(如某人),他对我来说应该没这么大的吸引力啊。
那刚才的惊艳是怎么来的?心跳呼吸的古怪是咋回事?
我瞅瞅梁挽,发现梁挽初时也有一些惊艳之色,可他在意识到呼吸心跳不对劲的时候就立刻看向了我,似乎拿我做平静他心灵中一切杂念的港湾,看着我的脸,就慢慢地恢复了往日的温和镇定。
但他看得也太露骨了,我一拿目光瞪他,他就更是振奋微笑,目光温润道:“聂老板,请吧。”
好像在昏天暗地无光无火的夜晚,他也会这么拿我的脸去当指路的明灯,拿着我的一颦一笑给他的理智充电,靠着我这一细腰的触感给他的兴奋去加分。
我只瞪他了一瞪,又见了陈风恬和他身边这位。
陈风恬这时才回过头来看我,并指着那位说道:
“这位公子姓沈,叫沈君白,据说是在屈山镇上路遇李蔷开,被他掳到万鹤庄内,一直囚禁着,此刻才得了自由,可似乎被于景鹤用过许多调|教折磨的药物,他是不知道也不记得自己的身世背景了,只记得自己这一个名字……”
失忆是吧?可真方便。
那沈君白黯然不语,凄楚容颜更添几分令人心醉的难过,陈风恬却忽然看向窗外,一边看外面的人一边介绍道:“来的路上我和他说了——这明山镇里最义薄云天的聂老板可能是在找他,他也很有兴趣见见聂老板,就麻烦聂老板暂时收容一下这位沈公子,我就先走一步了……”
他从来不会这么眼神朝外和人说话的,我还想问他几句呢,结果陈风恬转过头,在沈君白看不见的角度给我眨了眨眼,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和呼吸。
示意自己已经快撑不住了。
就立刻如一阵风似的走了。
我一懵,怎么逃得这么快啊?
你怎么和躲丧尸似的躲个病美人?这也不会传染啊。
我无奈,便走过去与沈君白道:“和我过来吧。”
沈君白看见我时,神情除了标准的凄楚可怜之外,还是有一些微妙的激动和惊喜的,可见他应该知道我的身份,可梁挽在旁也不方便说,就非常乖巧地和我穿过空无一人的大堂,来到了空无一人的后院。
沈君白奇怪道:“怎么后院也没人?方才那几位和我聊天的哥哥姐姐呢?”
他一开口说话,也是山泉打玉一般地好听,我心头一痒,便道:“我打发他们去厨房干活了,你也不必急,和我一起去房间聊聊吧。”
梁挽本算镇定,可一听我要和这位新出现的沈公子独处在一室,下意识地动了动口唇,似乎是潜伏了一些体己的话要和我私下说,似乎也想跟过来一起看着,我却甩给了他一个不容置疑的眼神。
“我要和他单独谈话,你去找找寇子今他们吧。”
好好安抚他们,把他们把被打乱的呼吸心跳都调息一下。
见我坚定至此,梁挽也只是目光深重地点了点头,只是我拉着沈君白走了几步,就觉得拉的好像只是薄薄一个纸片人似的,风一吹就得散了。
而简简单单的一个拉扯动作,就把他惊得咳嗽了几分,咳得忽然撕心裂肺起来,且咳得整个背都弯了下去,就好像这一拉就得把肺给拉出来似的。
看上去不像是装的,这家伙是真咳啊。
我一开始还有点慌,但后来就很淡定地看着他慢慢地把这一套给咳完,就好像在我面前走了完整一个流程似的。
咳的全程,背后那人的目光都一直在,且越发炙热地黏连在了我的后背上,他看我还是多过看这位病人啊,这时候照顾欲怎么不出来了?
咳完了,沈君白无奈道:“抱歉,我这病……”
说完他忽然愣住,看着蒙着面孔的我。
“聂老板,你的脸?”
我蒙着面却依然公事公办道:“你既咳嗽多多,我自要做点防范,等你什么时候不咳了,就不必蒙面了。”
要是能用N95口罩我此刻就带上了,你以为我难道还有闲心去欣赏你咳嗽吐血的病态美?
沈君白似完全没意识到我会有这么个反应,他有些异常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是责怪我的反应也太过正常了。
一直等我们进了房,关了门,那人的身影才缓缓撤去,但也没有离得太远,只是到了一个听不清但能看得清的地,梁挽才缓缓地坐了下来,如守候着什么。
还是不放心啊?
不过他这样,也是懂尊重和懂距离的,比以前要好点了。
眼见无人,我请沈君白坐了下来,目光一沉,开门见山。
“你应该知道我是受了系统委托,专门协助穿书者的吧?”
沈君白目光一动,刚想顺便咳嗽几声,眼见我立刻躲得几尺远,他马上揉了胸,止了咳道:“我知道的,阿九之前同我说过——你在问我的动向,可能会来找我。”
我只问:“既然如此我也不瞒着了,如今你的直播间开着么?”
沈君白愣了一愣:“当然开着啊。”
“……可以暂时关掉吗?”
沈君白疑惑地看了看我,但还是伸手在虚空划拉了几下,仿佛在一个别人看不见的接触面板上按了几个按钮,然后他就回来看我,道:“关掉了。”
见他还算配合,我也试探着问道:“你这是万人迷白月光病美人系统,对吧?”
沈君白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咳嗽、吐血、面色惨白、四肢无力这些病症,是你的系统自带的,还是这副身躯自带的?”
沈君白无奈道:“有些是这副身躯自带的,有些则是有了系统之后加重了许多……”
“你穿来多久了,就没想过养养身子么?”
“没办法养,这是必须的。”
我疑惑道:“什么叫必须?”
沈君白笑了笑:“老乡,你都知道这是病美人系统了,自然知道要拿什么去笼住直播间观众的心。我若不咳,不吐血,观众又来看什么?他们来就是想看把好好一个强者给打碎的战损感,把一个美丽的人撕裂的的破碎感,若不给他们看到想看的,我怎么去换取积分?怎么去增加直播间的人气?所以……即便我想健康,也不能健康啊。”
额……啥玩意儿?
你是说你咳嗽、吐血、虚弱无力这些样子,不是为了给我们这些人看的,而是为了给那些看不见的鬼观众看的?
虽然你吐血的样子是挺有美感的,但这样还能换积分!?【战损感】和【破碎感】这种虚无的东西也可以拿吐血和咳嗽来一笔一笔地累积的么?
我以为美强惨里的强才是C位啊,怎么你尽搁这儿卖惨了?
想了半天,我强自镇定道:“你这系统的关键是扮演病美人,我看你不用扮也已是了。那你穿书以后的主线任务是什么,阿九可有和你说清楚?”
是要杀唐约啊,还是要害梁挽啊?
沈君白却咳嗽了几声,目光灼灼地看向我,给我道出了一个出乎意料到了极点,却又微妙地合乎道理的答案。
他接受的任务既不是杀唐约,却也不是害梁挽。
而是另有主线任务!
听得我眉头大震、惊愕异常,却也意外地觉得——这应该是真的。
而在接下来的一夜,我也与这位沈君白几乎是促膝长谈,谈了整整三个小时,谈到他必须把直播间开启,我才和他一起分床睡在了同一个房间。
可这似乎急坏了等在房门外的某个人。
等我出门后,已经见得他早早等在门外,我却淡淡道:“沈公子身体虚弱,你要想办法替他开药调解一番,这些日子他要住在我身边,你也要多多照顾他、体谅他。”
见我态度转了一百八十度,梁挽越发不解,刚想问什么,我却看向了房间内的沈君白,又看看他,笑道:“愣什么?还不快去?”
梁挽无言地凝视了我许久,却最终还是含了一丝标准又温润的笑,去给里面躺着的沈君白把脉去了。
接下来的几日里,我几乎是与这位沈公子夜夜长谈,且总是处于一个房间内,也吩咐了小错等人以最高规格捧着他、养着他、护着他,还叫梁挽顿顿好鱼好肉、药膳食补地精心伺候,不计代价地好生看顾他。
小错一开始还能照话吩咐,后来实在疑惑且困惑,偷偷问了我几次,被我随口打发了。寇子今找了我三次,每次都忍不住旁敲侧击地提醒我,也被我无视了。
只有梁挽,等了足足五日,沉静端然地仿佛什么都不在乎,就连和沈君白说话的时候也是言笑晏晏、温润如玉,毫无城府心机的样子。
终于在第五日的时候。
他主动来敲了我的门,并要求我出房间,在没有沈君白奉陪的时候和我说话。
我倒是懒懒地走了出去,走之前还和沈君白热切地打了个招呼,一副已经混成知音老乡的模样,叫梁挽的眉头越发皱得深沉了。
到了他房间,把门一关,他一动不动地看我。
而我只是好整以暇、恍若无事地坐在那张我们曾经热切交锋过的桌子旁,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好像一点儿问题也没有的样子。
而梁挽看了半天,以一双眼神逡巡了半日。
看到最后,只目光沉静且冷锐道:“为什么?”
我奇怪道:“什么为什么?”
梁挽唇角微凉:“你为什么给他走这一条捷径?”
我疑惑道:“什么捷径?”
梁挽沉默许久,一字一句如刀子般吐出:“接近你的捷径。”
说完这句,我目光一沉却不说话了,而他凝视着我,那双往日里含蓄到深不可测的眼,此刻仿佛剥离了些许理智,充溢了一种嗡嗡作响的困惑。
“寇子今和你成为朋友花了三年,小错花了一两年才占到你身边最近的位置,就连卫妩池乔,得你的信任也要花上两三年。可他只花了五天,才五天……他就能在你的房间里随意地躺着,和你夜夜掌灯长谈,日日同进同出……”
“你那么在乎这客栈酒肆的摆设,可他不小心打翻了你最喜欢的一坛酒,你从前是要大发雷霆的,如今却随口略过,他不小心动了你的一把剑,你竟也随他而去,你那样关心他,就好像……好像你根本不是在演戏……”
我叹了口气:“本来就不是演戏啊。”
梁挽一愣,我只微微一笑道:“我一开始确实对他提防,可越是相处,越有旧时知交的感觉,短短几日就感觉认识了几年似的,这种感觉偶尔也是能有的嘛……”
就算提防有,可那是老乡啊。
能够在异世界真正见到老乡,不管是再怎么一言难尽的老乡,也是能促膝长谈聊上许久的啊。
可这其中的缘故,我又怎能和梁挽说个清楚?
梁挽疑惑道:“所以你是……”
我只能无奈道:“我与他一见如故……我还算喜欢他。”
梁挽盯着我,好像彻底震住。
他像是全身凝固在这一点,动作被一句话里的某两个字眼给彻底禁锢住,可内心却火热得无法言说,他盯着我,像把某段属于我和他的私密历史在心里抚摸了一遍又一遍,才以酸涩难言的口吻拿出来,端给我看。
“你曾经说过,别人要花两到三年才能从你这边得到的信任、亲近、爱意,别人要努力这么久才能从你这儿得到的特权,你凭什么要随随便便给了我。”
“所以我一直很努力,很珍惜你给的一切信任……和喜欢……”
我听得微微一震,万万没想到只是对一个穿穿好了这么五日,居然能让他坦白成这个样子。
他却伤心垂了眼,低低一笑,像自嘲也如难过一般,把埋伏在心里整整五天的想法一下子抛出来,也不顾它是否会烫伤自己。
“可你为什么……可以把这么重要的信任、喜欢,随随便便就给了他呢?”
他抬起头,不甘也伤心似的苦蕴着一丝笑,目光却剧烈恍动着什么。
“为什么啊,聂小棠?”
梁挽醋意到底为何
桌上有只粗陶盘子, 上面摆了一只缺了一角的香炉,炉中白烟缕缕上升,像一抹袅袅的情思被无形的手拨弄而上,拨到最后, 白飘飘的烟那么直接地捅了一把房梁和顶柱, 似乎也捅破了我们之间的那一层若有似无的窗户纸。
我看着梁挽那伤心酸涩混在一起的神情,只眉间一凛, 道:“你这么说, 是吃醋了么?”
梁挽的目光如被看不见的烟尘给扎了一记, 略略侧头,一身美丽的身段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出有些模糊不清的轮廓,半会儿, 他似决定了什么,转过头看我。
“是有点。”
哦?竟然这么直接地承认了?
梁挽叹了一息:“就算是朋友,也可以互相吃醋的啊。”
……你非说这么养胃的话干嘛?
我有点沉默,梁挽以殷殷切切的目光看我:“我只不明白——你对他的态度有一个很明显的变化和分界,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让你从十分提防变成与他万分亲近起来?”
万分亲近?哪儿就那么夸张了?
我只把半真半假的话一掏:“我有一个朋友, 多年来一直在找一个人, 他死前把这个遗憾告知了我。而和沈君白见面后, 我确认他就是我朋友要找的人……所以亲近了些,也属正常吧?”
梁挽狐疑地看了看我。
“你说的这个朋友……”
嗯?
“……是不是你自己啊?”
哈?
“你的脑子真是有点热了。”我冷漠地, 一字一句地刺他, “从前你都知道看破要不说破, 如今怎么了?看破了非得说破, 在我面前逞什么聪明呢?”
梁挽却道:“你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他倒是上前几步,影子都把我罩了个结结实实。
而我却一脚上前, 踩在他那在烛光下晃动不休的影子里,好像踩了一条不存在的小尾巴似的,我冲他挑了挑眉,手上是毫不介意地捏了他的肩,五指轻一发力,不容抗拒地,把他的整个身躯扭到了我这边。
“我知道你难受,但这事……追根究底还是要怪你来着。”
梁挽苦笑:“就因为我不愿意再进一步,想再等等,你就想把这一切都怪我头上?”
“不是这个。”我瞪他,“是因为我喜欢你……乃是我平生第一次去喜欢一个男人。”
梁挽一愣,像被击中了什么似的猛然看向我,而我道:“你或许没觉得,可你已在无形中改变了我对有些人,和对有些事的看法……”
你把我从一个高度敏感偏激的状态往下拉了一点儿,又拉了一点儿,变得能够更坦然面对自己的性向了,也变得能更真实地去面对自己的感受了。
所以,我也愿意把坏脾气的遮盖给去掉一些,对别人也更温柔一点。
见梁挽还处于一种被震撼、被收拢的阶段,我只笑道:“你难道就没注意到,我确实没对这个沈君白发过脾气,可我基本上也没对别人发过脾气么?”
说完,我用力地扭捏了一下他的肩头,好像那里承载着一个个难以言说的火烫念头。
“你和小错私下串联,我都未曾把你和他打个稀巴烂,换做以前可不会是这么简单轻易的……”
梁挽愕然看向我,目光一颤道:“小棠……”
我笑了一笑,用词清淡得像一碗没加任何调料的高汤,但却透着一种真实的拿捏。
“所以啊,别怪我对别人都变得温柔了一点……这都是你带来的坏影响,论起来都得怪你,可不能怪我啊。”
他目光沉静地听了我说一会儿,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可被我扭住的肩膀处却渐渐绷弹出一种微妙的放松,因为这种松弛,好像连他的人他的面都在烛光里发亮了几分。
渐渐地,他蕴起了一丝了然而成熟的笑。
“脾气变得更好,确实是件好事。但你为何有意无意,多次三番地要我去照顾他,而不是你自己去照顾他呢?”
额……
他又目光一深:“这五日,你确也和那沈公子单独聊了很多,但若你不和他在一起,就总让我去你房间里,给他端茶送水、捧碗煎药。你给我们制造独处机会,为什么?”
这个……你看出来了啊。
我越发觉得咱们两就像是一对看似迥然不同的工厂齿轮,他身上每一个凸起的齿其实都能镶进我的凹陷之处,一进去就能堵得严严实实,拔都拔不出来。
好处是心有灵犀。坏处就是我一旦对他撒谎,或有隐瞒,他一定能第一时间看出来——我又在使坏了。
我放下按着他的肩的手,微微一笑道:“也没什么,只是我希望你和他也成为好朋友,你不也一向喜欢交友么?”
梁挽的笑意深得有些看不透:“我是喜欢交朋友。”
“我一开始见到他,也确实很有兴趣。”
“只是后来发现,我也许很难和他交上真正的朋友。”
我这就有些不解了:“为什么?”
梁挽却反问:“你觉得为什么?”
我疑惑道:“你头几天对他也算尽心尽力,聊起来也是言笑晏晏,后来你为什么就冷淡了下来,对他没那么有兴趣了呢?”
虽说过于瘦了点,但光看脸蛋,他也算得上是脆弱孤高、清冷绝美,且一身病骨支离,有无穷无尽的破碎感作底,不正好激发你这过分的照顾欲,和这强势的保护欲?
简直是踩在你的XP上啊,竟征发不出你的征服欲?
我一说起伤病,他就生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看我。
“你好像觉得我在大街上随便看见一个生了病受了伤的美男子,就会想把他们绑回家提供全套治疗,并且想与他们之间发展深厚的情谊?”
我点点头:“你难道不是这样的么?”
梁挽愕然:“你竟然是这么想我的?”
我挑眉:“你一开始见到我时也没喜欢上我吧……那时我们尚且还是敌人,你不就已经开始对我这么做了么?”
既然不是一见钟情,你那时不就是多管闲事么?
梁挽忽口气一窒,似想反驳,可一时之间找不出什么有力的反驳之言,就闷闷地盯了我一眼,去往床上坐下去了。
我却好整以暇地走了过去,坐在他身边,看着他这副生闷气的姿态,不觉得着恼,只觉有趣极了,便道:“我和你说实话,我虽然和他一见如故,可也确实不知道他的来历背景,他这身上的武功心法也让我好奇得紧……所以,我就想让你……”
梁挽挑眉道:“想让我去他交好,让他放松警惕,好让我套出他的武功背景?”
我点点头,梁挽却笑道:“可若只为了武功背景,你不会这么做,必定还有别的理由。”
太了解我了,不好骗啊。
我只道:“我这几日与他的亲近,还有推你去和他交好,也是因为,我自己能得到一些不便言说的好处……”
我和那沈君白第一次挑灯夜谈,就交换了一些彼此的情报,得知了他的主线任务——就是攻略像梁挽这样具有男主潜力的美男。
不仅是梁挽,凡是具有黑化潜质、具有男主资质的美男子,他都可以去攻略,都能去获得对应的积分。
而我也让沈君白帮了我一个忙,直接召唤出了阿九,通过与阿九谈话,我也找出了一个系统攻略流的重要bug。
这个Bug是——只要我能协助这位穿穿进行攻略,哪怕最后攻略不成功,那我从旁做了协助,就还能获取一点连带积分。
反正梁挽现在还在犹豫,这厮把我掰弯了他倒去保守了,我不爽啊,每天这颗心像有一千只手在挠,挠得我痒痒,只有利用他薅一下系统的羊毛,我这心才能平衡下来。
但当阿九离开,我与沈君白说我同意协助他,他却有些犹疑地看我:“我去攻略梁挽,你真的不介意?你还会去给我们制造独处的机会?”
我只冷漠道:“我又为什么要介意?你又不是杀人放火,也没违背道义,争取好感度而已,我为何不能给你们制造机会?”
沈君白敏锐地嗅出了一点儿不寻常,道:“这样一个谦和温润的君子,你自己就不喜欢?你就不怕……我真的攻略成功,把他抢走了么?”
我沉默片刻道:“我是有点喜欢他,但也只是有点而已,我也不怕你去攻略他。”
因为你根本就不会成功。
梁挽了解我,我就不了解他?
他表面看上去是一个温润谦和、极好接近的正人君子,甚至于你不去接近他,他都会想办法去接近你、了解你、照顾你、帮助你。
这恰恰因为这个,这所谓的“攻略”才不可能成功。
大部分反派文的套路,是给一个缺爱缺滋润的反派去施以爱意,所以攻略者并不需要多高的技巧,只需一腔热爱、日日关心就好,某种程度上像给爱情乞丐进行精神扶贫,攻略的关键在于缺爱者爱意贫瘠,和攻略者爱意丰富。
但像梁挽这样的人,说他是爱情乞丐不如说他像是爱意的大户人家,他必定从小到大被爱意滋润长大,才能这么善良热心,这么不介意去关心别人,去滋润别人。
他的爱情阈值自然而然地,要比所有人都高一点。
一开始去获取他的好感,那是再轻易不过的事,因为就算你不想成为他的朋友,他也会想成为你的朋友,你抗拒成为他的朋友,他反而会更起兴致的。
可一旦把好感推进到了某个度,他就会把你严防死守在一条线外,严格地把你死死按在朋友这个区间,这和你多优秀多美丽是无关的。
比如你看看他过去的那些朋友,是“赤刀”吴漾不俊么?是成桃李不美么?还是寇子今不帅么?亦或是秋碎荷姑娘不够好看么?这些人哪个不曾是他的好朋友,又有哪个能真真正正地走近他的内心,打破过他的防线的?
缺爱的人才好攻略。
不缺的人是最挑的。
所以这场攻略,打从一开始就不会成功,我只是想从一旁去协助这场无疾而终的攻略,顺便薅点积分罢了。
只是事情还是有些出乎了我的意料。
因为梁挽在一开始,确实对沈君白这个多种顽疾缠身的人显出了足够的温柔关心、细致妥帖。而据沈君白本人所说,直播间里的人气在开头三天里蹭蹭蹭地暴涨,毕竟病美人被另外一个美人所悉心照顾的这种经典桥段,谁会看不腻呢?每天晚上,我都从沈君白那边确认到了获取积分的通知,他开心,我也乐呵啊。
可开心了仅仅三天,梁挽的态度就发生了一些微妙的转变。
他依然是温和的,可这温和与前几日并没有任何分别,带着疏离和礼貌,被发糖发习惯了的直播间观众有些不太满意,嗑糖人只想嗑糖,主角的死活怎样他们都不在乎的,他们只希望看到更刺激、更亲近的互动。
所以第三日时,他见梁挽的反应好像有点淡了,就不知促动了哪根儿内劲儿,加大了吐血量,嘴上血盆大口糊了一脸,好像觉得血越多人越惨。但在我看来,就像一个小孩含了止咳糖浆半天,含不住了再一口气全喷出来,喷的血沾了很多在柜子上,梁挽是非常冷静地帮忙运功且擦拭血迹,但我是整个人看得有点麻了。
但吐血量大了也似乎只是饮鸩止渴。
因为梁挽在短暂的关心过后,就显得非常地礼貌。
但那更像是一种人道主义的标准关怀,和私情毫无关系。
所以第三天晚上,沈君白就有些无奈地请教我,他不明白为什么梁挽的好感度不再增涨,也不晓得对方为何不似对别人那样主动地贴过来——因为据我所说,梁挽是个毫无边界感的人,他应该是很喜欢贴贴的才对的。
可梁挽并没贴他。
一次都没有。
沈君白问我,我倒也没太惊讶,只道:“这也不算什么,一开始的新鲜劲儿过了,就此习惯了而已。”
沈君白楞道:“新鲜劲儿?”
我一边剥着瓜子一边道:“你第一次吐血时,我看到他很是为你惋惜难过,那时的惋惜是最新鲜、也最浓厚的。可三日下来,血吐成了重复,咳嗽咳成了反复,晕倒变成了繁复,你的一大堆病症只在他身上重复着同一种情绪,那情绪也就渐渐淡成了习惯,到最后连习惯都淡得算不上了,随手一抹就能去了。”
沈君白听着我这鞭辟入里、辛辣刺骨的分析,一时间有些无奈而又窘迫:“这,这也能习惯的么?这些病症每天都是不同的啊……”
我嚼着瓜子嚼了会儿,慢慢道:“我知道你有想办法做出一些区分,比如你有时是西子捧心式吐血,有时是仰天蹙眉式含血,有时是侧首含泪式渗血,有时是抿唇再喷血……总的来说是挺有辨识度的……”
“但再有辨识度……来来回回也会腻啊。”
比如我,我在一开始还会真情实感地为他觉得倒霉惋惜,到后来已经变成麻木了,因为他反正怎么吐都不会死嘛,下一秒继续活蹦乱跳地继续吐嘛,那你让梁挽还能怎样?
甚至小错也有一次找我,就是在抱怨——他老在前面转悠,还吐血咳嗽,再这么下去会影响酒肆生意的。
但我也只是安慰他,让他再等等。
果然沈君白今天就和我请教了,我就把这事儿和他说了。
我知道你的血吐得很美,你的咳嗽弄得很凄然、你的晕倒虚弱之态很有弱柳扶风、娴静文弱之姿,是让男人女人看了都能一眼魂消骨醉的。
但也要适可而止吧。
病美人的美,难道不是绝境处永不放弃希望、病骨嶙峋依旧挣扎不休的那一点倔强?
若只一味发惨,不过是一个美丽病秧子的回光返照罢了,到最后连所谓的美都会打折,肌肉流失的身体再怎么好看也不过一张纸片,更重要的是你自身的精神气质,是你的才华和锐度,那才是病美人的精华,不是么?
沈君白听没听进去,我是不知道,反正第四天开始梁挽这个好感度就升不进去了,我能薅的羊毛也到此为止了。
才赚了六点积分,唉!
离开回忆,到了现在。
梁挽依旧在想我看我,只闷闷道:“你这好处不便明说……我也能理解,那你也不必每天晚上都陪着他吧?”
我只在发笑:“我不去夜夜陪着他,难道夜夜陪你啊?”
梁挽沉默片刻,忽道:“如果不是夜夜
楠諷
么?”
什么意思?
他一动不动地看我,专注严谨得好像研究一种光的色调,好像很严肃似的,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反应,我就有点想起身了。
可一起身,他那只靠近我的手却如闪电般一出,其中五指一勾,两根手指迅疾地勾入了我的腰带,往后一拉,就把懵着的我拉扯了回来,那指尖磨蹭着我的腰也托举着腰,就像一个齿轮伸展进凹陷处,自然贴合。
烛光摇曳下,我猛瞪他一眼:“你干什么?我要回房了。”
他半是成熟半是紧张地看我,各种矛盾的心思在脸上汇聚成了一种粗糙发酵的情绪,最后他目光一深,坏笑了几分。
“你身上的味道不对,有点点不好闻了。”
我冷声叱道:“你找死啊?我刚刚锻炼出过汗,当然不好闻了。”
他听得熟悉的骂声却噗嗤一声笑出来,认真道:“不好闻不是因为汗,是因为你在他身边呆久了,沾了他身上的香味……说实话,那味道实在太强烈也太熏人了点儿,所以不好闻了……”
哦?我怎么没闻到啊。
梁挽趁我一懵,神色深凛之下,手指迅速一扣,在我腰间揉了一揉,把腰带一下子扯了开来,松泛了那紧紧裹着腰窝的缠带。
“我……要你原来的味道回来。”
我皱眉:“这怎么回来?”
“还能怎么啊?”
他无奈地笑了笑,忽用五指微拨开了我微凉的衣衫,伸手抚向了我胸口的穴道。
我还以为他要帮我按摩穴道,放松了几分,可那只手却瞬间撇开穴道,却往两个点上轻揉慢捻了一秒,便揉得我身上一阵被拨浪点水般的酥麻急颤,随即那只手君子一般地撤开,赶在我发恼之前就文明撤退了,他看向我,眼里满是灿烂又笃定的笑。
“我的聂老板还是得洗个澡了,我来帮你准备热水吧,不许逃哦。”
哈?还不许逃?
药汤泡澡而已啦
与其说是洗澡, 不如说这是药浴。
酒肆里有一个泡澡用的大木桶,就在一个专门的浴室里放着,梁挽先把事先储备好的热开水一桶桶地往里加,又从冰室里拿了些陈年无染的积冰, 冰与热烫的水一经叠加, 立刻氤氲升腾出温泉一般的热气来。
这还不止,他还取了党参、当归、红花、玫瑰花、夜交藤、珍珠母、百合、栀子等事先磨好的药粉, 洒进这氤氲热疼的水汽之中。
室内一下子就充溢了一种混合了药味儿与花香的气息, 闻着叫人想到了山唐街的药堂、想到了明山镇山野间锦绣毯子一般的花圃, 想到了那镜子般平静折光的水畔,叫人全身都被一种安心又宁静的香气氛围所笼着。
我在一旁好奇地看着梁挽准备着一切,瞧他伸出一只玉润白皙的手, 往木桶那边测了测水温,仿佛是觉得温度也已妥当了,他抬起头,冲着我温和一笑。
“水温差不多了,你要不要试试看?”
我一摸,也觉得这热腾腾的水温是正好, 可是一抬眼, 瞧见梁挽在木桶的另一端与我双目相会, 又忍不住道:“你为了这一夜,准备了很久吧?”
梁挽一愣, 笑道:“你怎么这么想?”
我指着这药包, 道:“这药粉是得事先准备研磨的, 热水和冰块的累积也不是一日能成的, 之前和我撒个娇,扮个醋, 也是为了这一幕,是不是?”
梁挽笑了一笑,道:“是……也不是。”
“嗯?”
“我怎敢在聂老板面前撒娇扮醋?不过是真心表露罢了。”
他说完这话,随即用手掌在水中拨了一拨,仿佛凭空在人心上掀起了一波波的浪头。
“至于这药汤……是从五天前就开始准备的,本来我是想让沈君白公子过来泡的,毕竟药汤本身就有滋肤润经的作用,无论是让伤者还是让病患来泡,都有好处。可过了五日后,我便觉得……也许他并不是真的需要泡这药汤……所以,还是给更有需要的人吧……”
我挑眉道:“这么说,竟是我误会了你的好心?”
能不能别拿沈君白当幌子?多不好意思啊。
梁挽试探道:“那聂老板……能不能……”
我笑到深处,却忽然收了笑:“我若说不能呢?”
梁挽有些不解,我便道:“我若说我看你忙活这大半时间,只是为了最后这一刻拒绝你,你会不会气得要死,然后把小沈请过来,让他泡个澡?”
就不能让我再薅点积分嘛,挽挽宝贝?
梁挽却又拾掇起了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好像在笑的哪里埋伏着一个诱死人又不偿命的陷阱。
“聂老板若在这时拒绝我,我便跳进药汤自己泡澡便是,反正不能浪费了就是。”
他顿了一顿,目光藏着含蓄隐约的试探:“只不过……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劲,又惹你生气了么?”
我沉默片刻,挑眉道:“明明是你不想再进一步……为何总三番五次地动手撩拨,你到底想干嘛啊?”
又揉腰又捻胸的,还这一场浴室伺候,小心把我撩拨出火儿来,把你当场办了,那你可怎么办哦?
梁挽的脸上恰到好处地露了一点儿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茫然,而我也不管那茫然里存着多少真货,只拿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那被他短暂地揪过揉过的两点。
“原来是这个……”
梁挽当即意识到我在说什么。
“你在我的手指伸过去时很是放松,我当这是一种默许……而且你之前好像也……”
我直直地看他:“也什么?”
他嘴唇微扬,剑眉一挑,似嗔怪责难,又如周旋交锋一般,五指并如审判的利剑一般,指向了自己大好胸膛。
“你在没确定关系时,不也用手,用嘴,把这个部位里里外外地碰过了么?怎么聂老板做得,我就做不得?”
啊……哦……额……上次啊?
是上次在马车里,我把你点了穴,蒙了眼,塞了口,然后在你没反抗之力时,品遍了你胸膛每个伤口的上次?
……只是个小小的品尝活动而已嘛。
你后来不是在我身上玩回来了么?
还觉得不够啊?
梁挽见我神情上并无反省之色,似乎有些微微的不满,便低头拨弄了一点儿水,他用素白鲜润的手掌捞起来一点儿透明晶莹的水,却任由那热腾腾的水珠从他的指缝之间穿凿过去,滴在我的手腕上,等我的腕子被这温度撩得有些微热,想缩回去。他却忽的攥住我的腕子。
然后我一瞪眼,他俏皮地坏笑了几分,又瞬间松开了我的手。
松开腕子后,他的手指却又悠悠慢慢地转回来,把我腕子上的水珠子一点点地抹去了,那动作也叫我莫名一颤,感觉肌肤相交之处犹如一场蜻蜓点水般的艳遇,他在我手腕上随意宁淡的一抹,却像是指尖上老练成熟的一品,品完,他的双颊生起一股子莫名的温柔痴色。
“倘若有些事只有你做得,我却做不得,那我也没有办法啊,毕竟你是老板我是伙计……不过这水再不用就凉了,聂老板若真不想泡,那我自己来泡吧。”
你的药粉是你自带的,可你用的热水冰块都是我酒肆里的好嘛?我不泡的话岂非便宜了你?
我便轻轻瞪他一眼:“转过身去。”
梁挽微笑着转身。
一声“扑腾”的水响过后,我已瞬间完成了跳进去的步骤,就好像说了那么多还是等着这一刻,我带着十足的兴奋去与木桶里的药水来一场前所未有的接触。
果然,这水气温润氤氲得很,扑面而来的药香味儿也让我闻之一醉,原来酒不醉人,水热也能醉人。
我登时觉得浑身酥热酥热的,便全身都沉入水中,又猛地扑棱起,便觉一股子暖流从脚趾一路蹿到了发梢,像要炸裂开来,整个人都浸在了这热度里,心跳得好像擂鼓一般。
等我慢慢适应了这热度,梁挽便跟着拿了个木勺,把热水一勺勺地轻轻浇筑在我的肩膀、脊背、胸膛,叫那水流一丝丝地眷顾我的全身,那热水在某些部位显得不热,遇到某些部位就显得过烫了些,所以我被他浇灌得,时而颤抖时而放松,就好像一棵成长中的小树苗,不晓得下一刻是刮人的狂风、还是拂面的微风。
这种莫测的温度叫我觉得奇怪又刺激,而他浇了半晌,忽的一笑,只拿了一个药包,浸足了满满的热水,便从我的脊背顶端,如盘山下峰的旅人一半,一路擦拭到了浸着水的腰身,再顺着腰身那圈,有力地揉了一揉。
这一擦一揉的起伏,叫我腰身脊背都随之一软,像是被什么人拿捏住了节奏。
幸好,梁挽没有趁这拿捏去索取更多,他似乎很明白进退得宜的道理,只是乖乖巧巧地帮我沐浴,没有捣乱,也没使坏,没去碰不该碰的位置,没去做不该做的事,当他专心而沉浸似的做这一件事时,似乎也从这专心里得到了一种顶峰似的享受。
我享受他而放松。
他享受我的放松。
偶尔擦拭到我的新伤痕和旧伤口,觉出我微微一颤,他便更加小心翼翼地擦拭,动作间隐隐有着无限的疼惜和怜爱,可当我看过去的时候,他的脸上却又总是微笑。
我竟忍不住微微闭眼,靠着那木桶的边缘,近乎卸下防备一般地松弛了身躯上的所有肌腱。
真的……好舒服啊。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安心、这么舒服了呢。
而且……居然还是一个我喜欢的男人在伺候我……
还伺候得……这么……
忽然,梁挽碰了碰我被打湿的头发。
我奇怪道:“怎么了?”
他苦笑道:“好像后脖子那边,有一节头发打结了……”
我并不是个很擅长打理头发的人,平时也不太注意这些,只把长发一挽一绑,或一束一扎,也就完了,所以有些藏在根部的头发打结了,我也没怎么注意到。
他指出来,我就问:“打结得很厉害么?”
他试着解了解,无奈道:“好像是打结得有点厉害。”
我便无所谓道:“打结得厉害,那就拿个剪子,从打结的根部剪了呗,就一小节而已,也不要紧的。”
梁挽却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能随意剪毁?我来帮你解开吧。”
他一边揉着我的发丝儿,一边用手在打结的发缕上洒了各色玫瑰提炼的精油,再浸了含着百合栀子清香的发油,把打结的发丝浸软了,再用纤纤素指,一根根地去解开打结的头发,过程极其专注,且小心翼翼地注意到不拉疼我。
我倒是在中间劝过他好几次——拿剪子剪了就算了,这样多干脆?他却催我耐心点儿,认为哪怕是一根一丝都不该随便剪了。
于是这家伙花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终于把这打结的一缕给理得顺遂起来,到最后,我的头发竟然顺滑得如他脸上的笑容一般,他还帮我把这些湿润润的头发都拿水渐渐泡软了,再卷起来,用内力给蒸干了,再挽上去,拿了一根蟾宫玉兔造型的玉簪子给系住了。
我都有点想笑了:“你怎么这么有耐心去挽我的头发?倒像个名门贵府的簪发娘子似的。”
梁挽嗤笑一声,揉了揉我的头顶,道:“你以后也要注意打理头发,不要因为事情忙起来就不顾自身。”
我摸了摸头顶的玉兔簪子,奇怪道:“这簪子好像还挺贵重的啊,看这样式不似是边城的,你怎么得来的?平时怎的不见你戴?”
梁挽手上一顿,淡淡道:“是我去世的母亲早年间给我的,平时不戴,是不忍心,怕给碰碎了……如今给你戴,我才觉得放心些……”
我沉默了一瞬,低声道:“抱歉啊……”
梁挽随口一笑:“有什么好抱歉的?生老病死乃是寻常,母亲留的东西能派上用场,能被人想起它的主人,那才是最好的呢……”
这家伙……
他母亲给的礼物,怎么能随便给我戴呢?
说完,他又跑去给我加了点儿热水,那默不作声的样子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我想了想,就在他回身过来给我加热水的时候,轻声地说了一句。
“那个……你要不要,也进来泡泡?”
梁挽怔住,手里拿着的木勺都僵住了。
“额……你说什么?”
我收拾起心里各个念头,冲他笑了一笑:“你忙活了这半天也累得很,你进来泡一下,我跳出去,我伺候你,怎么样?”
梁挽沉默而惊喜地看了看我,目光都有些随着烛光一闪一动的摇曳劲儿。
本来我是不想这么做的,毕竟他动手动脚,动得我有点小享受又有点小提防,唯恐他做得撩得过了火,可今晚上这一泡,他是老老实实、又温温柔柔,实在叫我享受了一番,我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可梁挽在惊喜过后,又斟酌道:“我倒很想这么做……可我更怕,你这么跳出去会着凉的……”
你还担心这个?
他笑了笑,目光轻盈道:“可不可以……我们一起?”
啊?
我直愣愣地瞪着他这满脸期待的模样,有点想拒绝他,可头顶上是他亲手挽的发,里面又系了一根蟾宫玉兔的簪子,温存感动的劲儿还在呢,我倒不想拒绝他,反有些想让他也享受享受的意思了,可这么亲昵的动作在暧昧期做出来……合适么?会不会走火啊?
于是想了想,我缩着脑袋像缩着自己的旖旎小心思,有些羞涩又紧张,而梁挽似乎也有些料到,似有些失望,但仍保持着应有的风度和礼仪:“没事的,下次吧……”
我却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你进来吧,反正木桶也够大的……”
他听得一怔,仿佛有些不信,可看了我目光的坚定才慢慢信了。
于是他绽齿一笑,露了一丝无比灿烂的笑容。
他这一笑,我又怕他脑子热而做错事,没想到他倒稳妥得很,怕我紧张,只脱了上衣,仍保留着贴身的亵裤,手在木桶边缘轻轻一撑,身躯就这么轻飘飘地荡了进来,“扑腾”一声,他入了水,在氤氲温润的蒸汽之间,我与他面对面地坐在两端,他着了亵裤,而我什么都没。
而这什么都没的赤诚,这咫尺之遥的近距离,也是十多次的生死交锋、十多次的无惧伤害,才换来的。
换来这么近,换来这么润。
润得我都能透过氤氲去看到他脸上腾腾跳动的红晕,和那顺着白皙面部一路缓缓留下的水,还瞧见了那如同雪原深山一般起伏的胸口沟弧,以及那鼓鼓胀胀的两个红点上,如透明蜻蜓一般点水停留的晶莹水珠。
我只觉口舌异常地干燥,明明人就被水汽包裹,却觉得有些莫名的热度一路从脚趾那边缓缓蔓延到了被玉石簪子系起来的头发丝里。
而他只是目光诚挚地看向我,温柔的面庞宛如截取了一段月光凝塑而成,我不动作,他也不催促,只微微一笑,闭目扬首,靠着木桶边缘软了身躯,任由那水珠子从下颚流到了白皙鲜润的脖颈之上,衬出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匀美弧度。
看得我头皮有些发热。
果然身子发热,脑袋就会发热。
“……梁挽。”
梁挽只闭上眼睛,微微哼了一声,以作回复。
“……我可以过来么?”
他仍旧闭着眼,睡着似的浅哼了一声儿。
哼声儿和小猫儿似的,到底是怎么个回复?
我忍不住等了一会儿,等得这水温都没有那热腾了以后,我在水中挪动了方寸,冲着他那边进取了几分,而等近到不能再近的时候,他才微微睁眼,那双美丽的眼睛看了看我,那笑意像在诱着我也拒着我呢。
我面无表情地瞅着他,心里既想,也不想被诱惑。
他只挑了挑眉,脸上红得有些可爱:“怎么啦?”
我只道:“水有点冷了,你跳出去加点热水,可以么?”
梁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看我。
好像在问,我游这么近、这么暧昧,结果只为这一句?
咋的,就许你让我养胃,不许我让你养胃么?
他只无奈道:“我现在有点累,不想跳出去加水,再躺会儿可以么?”
我淡淡道:“不想跳出去,那你来暖我?”
他听得倒是惊住,我却不动声色地游近了几分,然后一脸漠然无情绪地、慢慢地、轻轻地,把自己的身子贴近了他的身子,在他的震惊僵持之下,我只安安静静、却又面无表情地拥了上去,把自己的脖子搁在了他的肩膀,把自己的胸膛贴了他的胸膛,可等了一会儿,见他仍是僵硬而不知所措,我就在他耳边轻轻地,冷笑着吐了一句。
“不想暖人的话,那我就下去了,一会儿我自己去加热水吧。”
我想把身子滑下去,忽地一愣,发现自己下不去。
因为我以为梁挽在僵持,结果他胸口僵和表情僵,手却在不知不觉之间在水下绕到了后方,此刻已稳稳托举住了我的腰臀,我一旦下滑,他就大有往上托举之意。
我回头看他,一脸困惑,他却很无辜地叹了一口气,且是若吟若叹地看向我。
“水还没凉下去,你又为什么要下去呢?”
我嘲讽地笑了笑:“我为什么不能下去?”
他看着我,目光和笑容好像都大有深意。
“因为……我抓住你了啊,聂小棠。”
说完,他的那一只手猛地在腰间收紧,把我的腰扣得紧贴了他的腹部!
他的喜欢是啥
氤氲水汽的笼罩之下, 我只以冷漠无绪的表情看向依旧含蓄微笑的梁挽,明明我们的表情都没变,可除了表情外的一切,似乎都变了。
比如, 我感觉腰身的旧日伤口正在被他以手揉着。
仿佛藏在水中的一层软鞘, 正撞在一把火烫的刃上。
这刃,像铁匠取了几段新铁融合锻造, 刚才从滚烫的铁汁凝结成形, 便迅速没入冷水浸一回, 还未熄了余热便把刃请出,刃冒着热气滚滚而敞,开口形状是不规则, 在水和汤里顺着这一把鞘,来来回回地磨蹭粗糙刃尖,且有些蓄势待发地鼓动锋锐、顶跃滚烫。
这种异常的滚烫,从鞘的底部扩散到了鞘的整个腹线。
我不得不微微皱眉,脸色发热道:“梁挽……”
梁挽一边揉着伤口,一边以无辜的表情看向我, 近乎呢喃道:“嗯?”
他那样的温柔痴色, 在水汽里朦朦胧胧得近乎看不清, 美到叫我见了心头一颤。
可心颤归心颤,我还是有点想打他。
他的理智意识汇聚在脸上, 男性本能却高涨摇曳在指尖, 明明好像什么都没有, 却一时之间什么都有了, 这样一个人,难道他手上即将进行的事, 和他脸上在演的戏竟是全无关的?
本能归本能,理智归理智,互不相容么?
我只脸色发烫,声音沙哑得像含了火炭。
“你能不能不要这个样子,我并没准备好……”
没准备好卸掉最后一条防线呢。
我身上还存着那么多的新伤和旧伤,不应该战斗绞杀至此的。
可他似乎凭空多出了许多战意,变很想战、擅战、也敢战起来,像在某一个支点全开了火力与弹道,他眼中的热度可以点燃一切的寒冷,他手上的薄茧在药汤之中来回搅动,似乎还灌入了内力。
直到我觉出了水温的热,感觉到了这沐浴的药汤果然发起了一阵阵的热,是内力的作用了。
我也俯下身躯,观察对方那脸颊上细微不可见的小痣,瞧见脖颈上依稀留下的水痕,再看看肩膀上突出的骨骼,以及胸膛旁一道两道的旧日伤疤。
我看他,就好像是海洋馆里的一只海豚看着另外一个,我们之间没了谁都会有些孤单得活不下去的意思,只有在一起,才能在水下发出一种欢愉的歌声,摇着尾鳍,摆着身躯,借着对水流的熟悉舞动而跳跃。
越看越也不止是像看一只海豚,我觉得他现在整个人也像一个火热出炉、新鲜滚烫的工厂零件,五指如五个齿轮,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流水线滑动,试图找到任何一个嵌合齿轮的凹处。
这种时候,药汤的泉流和水汽都好像有了它独立于人的思想。
如同带了意识似的,水汽氤氲升起,药流潺潺而过。
他的那只手,也在药水流汤之下轻轻搅动着风云乾坤。
搅动之下,水流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敲击我身上各处。就如同有些人在水上放了一条条小船,又用内力烘着小船往前飘,船头就像贯彻着某种物理原则般,不断地冲撞堤坝,水流仿佛带来了他的热切触摸,也带来了他的惊痴战栗。
我沉浸在思绪里,若茫然若安心,身上充斥着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好像腰上的剑伤刀口此刻正被一个个地放大,各种痛感从伤口渗透出来,将凉未凉、欲热未热,乐感和锋锐一时之间汇聚得那么近,又近到有些分不出彼此了。
谁能想得到,这谦谦君子的手段,有朝一日竟可用拨得动桶中的水流与人的心流?
等等!
我口舌有些嗫喏:“你是不是太急了些?水温有点烫了……”
梁挽僵了动作,无辜道:“太,太急了么?”
额……就是有点急了,你知道的,我最怕烫的
他含嗔带怪地瞪了我一眼,无奈地扬了纤细修长的脖子,脖子上的喉结一滚一动,犹如艰难地吞咽着水汽中蔓延的私情与冲动。
那细秀的一双眼半眯半润,浸于一种朦胧的情致,颊上又润了丝丝缕缕的酡红,口唇微微张着合着,像醉了的人似的,可被人随意欺负。
我痴痴地看了他的脸,只觉这张脸的主人看上去是如此地羞涩美丽、无辜纯欲。还带了点儿被半诱半拒的寂寥伤心,简直像一只熟得快渗出甜的水蜜桃,咬一口满嘴巴都是香。
拒绝你,我也不舒服,可谁让你不肯确定关系?
要不,我亲亲你?
我在想要不要贴贴。
可瞬间愣住。
因为我骤然发现——他放弃了一些动作,却并没有完全放弃,那五指离了我后腰,便来到了我的肩膀处,按压着,揉捏着,从骨骼那边寻找一处致命的穴位。
我有些愕然地看向梁挽,却见他半眯的眼微微睁大几分,似醒非醒,似乎在找一处昔日的伤口,又似乎不是。
“……可以么?”
我陷入了茫然,可很快就陷入了更大的困惑。
因为他的手,一开始是在找伤口的,可后来怎么好像捏到了一个穴位?
这五指就像一个工程兵突入了战火纷飞的血场,拿捏了一个坑位就开始开凿隧道,快把我按得给欣服了,我就憋着红烫到过分的脸蛋,骂声儿叱声儿不绝于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虚弱硬撑的声音我也要骂他。
“狗……狗东西!”
“你等等……你这个……”
我的话声儿都还没说完呢,也不知他哪儿来的一处巧劲儿,在穴道上狠狠拿捏了一下,酥麻混痒了一番,我抬头狠哼了一声,腰间旧伤隐约作痛,四肢失了绞力,一遍遍汹涌水波冲上来,拍着我的后脑勺,快将我给淹了。
眼看我整个人快要沉到水里,他忽放弃了拿捏,只用双手托举了后腰,把我重新捞上来几分,温柔地抵在木桶上,又把失了力气的两条小腿微微一抬,揉搓了筋脉后,似要折开一张白纸一样,轻轻地折开。
我却足尖一抵,闪电般蹴向了他的胸膛,手上轻一动,一抹寒光抵在他的咽喉之间。
梁挽彻底楞住。
旖旎和致命的距离那么近,近到好像剑尖和他一样。
而我已经从一副茫然如海的昏沉样恢复,抬起头来,心里泛出一股子怒意,极力去冷下嗓音中的热腻。
“都说了不许你再进,怎么你听不懂么?”
梁挽苦笑道:“我只是想让你能自己支撑自己,你若是打滑浸入水中,呛了水可怎么好……”
你是想帮我在水中练劈叉吗?拉倒吧你。
刚刚那个动作若是完成,下一步是用你自己的膝盖卡住,或者顺势折叠小腿于上……反正无论选哪个姿势,都能造成一定武学意义上的关节反制。
这个时候,你为什么想要制住我的关节?
我极力维持面无表情,但想必脸上已因羞怒而红透。
而梁挽沉默片刻,也渐渐冷静了下来,竟还把细秀的脖颈往前送了一送。
好像在说:你刺下去吧,虽说这条命还有大用,可你刺我,我绝不恨你。
我瞪着他,唇角扭裂几分,也不知是愤怒还是冷笑:“你好像觉得,咱们刚刚亲昵无间,如今若要翻脸杀了你,我也是不忍的,对不对?”
梁挽没缩头,像殷殷切切地求个答案似的:“那你忍吗?”
我一愣,他却没退下,脸上动了动,反而向前几分。
好像在说,为了这个答案,哪怕这一把短剑是要他命,他也当礼物一样全盘受下,绝不躲、也不避。
见我不动,他只目光有些愧疚道:“对不起,没忍住……”
“没忍住什么?”
他似有些懊恼地低了低头,却又有些小心地瞥了瞥我。
“就是没忍住……”
我恼道:“你……你平日里什么都忍得住的,怎么这么一时半刻就忍不住的,你,你又不是完全喜欢男人的……”
他瞥了瞥我,口唇微颤,目光剧烈晃动道:“可就是……忍不住……又能怎样?”
这么软和无助、却又真诚得可以剖心裂肺抵到骨的话,我从没听他这么说过。
我楞了一愣,只语重心长道:“我不是在意忍不忍得住……我不是圣人,也不求你当圣人,只是我说没同意,那就是没同意。贴贴蹭蹭可以,进去就是不行。”
“你这家伙,不能仗着自己容貌绝美、手段了得,把我揉捏得懵楞了、发痴了,就把我的沉默当成是一种默许……”
“你若要做任何出格的事儿,都得让我说出一个肯定的同意,或者看到我狠狠地点头,才可以做……”
这家伙是什么Play都上了,唯独在最基础的性同意准则上犯糊涂了,这诸多试探越界是干什么?好像他觉得把我迷得昏头转向,就能趁着我还没拒绝,强行去做一些我原来不同意的事。
说好听点,是霸王硬上弓。
说难听点,这就是诱而奸之啊!
梁挽低头一叹,像做错了极大的事儿似的,眉心里像折了几簇开裂的花儿,美得又失望又羞惭。
“对不起……以往你口是心非的时候多了,我便总觉得……倘若你的身体松弛了,便是允许我去做一些试探,即便没听到你说出口,我也可以继续……”
“现在好像才晓得……就算你的身体彻底放松了,也并不是同意……”
他极力不让自己沮丧,目光忽的凝到我的剑尖,却不争气地微红了几圈,只挤出一丝惨淡的笑。
“原来……你还是藏了一把剑啊……”
我一愣,心底有些触动似的颤抖。
“我……我不是……”
梁挽苦笑道:“这样也好……你提防我,也并没错。”
我收回剑,冷笑道:“我提防你还用剑?”
直接一个指头,狠狠地敲了敲他的额头。
梁挽被我敲得一愣,我气得想再狠狠敲打几下,却被他捉了腕子,他殷殷切切地问我:“真不是?”
我面无表情地瞪他:“你的爪子抓谁呢?”
他乖乖放开,乖乖受教,我就也乖乖道:“我过去洗澡的时候,剑放得远了一些,就被一个狗贼摸上门搞偷袭,险些送了性命……从那之后,不管是什么情况,我的剑都不会再离身,哪怕是洗澡的时候也要带最后一把短剑,这都成习惯了……今天我也忘了,没想着要改啊。”
梁挽似乎有点震撼:“你还真是一个剑客中的剑客,倒是时时刻刻准备出剑的啊。”
我瞪他一眼:“是,但也不是……”
因为我接下来,就把那短剑拿到了木桶之外,轻轻一放,剑就“哐当”一声清脆决然地落了地,溅着四星八点的水花躺在了湿淋淋的地上。
梁挽一愣,好像那剑是砸在了他的心头而不是地上。
我只低头道:“从前必须这么做,是因为从小到大就没有好好安稳过……必须学着永远不放下警惕……”
说到动情之处,我却忽的抬头:“可我偶尔在想,我以后是不是要永远这样过下去,还是到了时候赌一把……”
梁挽眉心一震:“赌什么?”
我的语气大概是温润到了不像是自己。
“我想赌……在一个人身边,就算我没这么提防、戒备,这个人……他也不会让我流血受伤的,对不对?”
梁挽彻底僵住,眼神中的光与影都被切割得七零八碎、且彻底乱了套、再拼不起来了。
我看向他,目光诚挚,言语却脆弱得开始颤抖:“我想最后赌一把,赌这个人是你……你会让我赌赢么?”
梁挽身上微微一震,双眼在水汽之中更添了几分水色:“你,你这么谨慎的人,就不害怕自己赌输了么?”
说到害怕,我就笑了。
“一般人当然会害怕赌输。”
但我看向他,收起了笑容。
“可我又不是一般人。”
“我若是赌赢了,我才会失去什么。”
比如在过去二十多年培养起来的狠心与决绝,比如永远无法再升起去杀死你的勇气,哪怕代价是我的命。
我眯了眯眼,目光骤然聚起几分冷冽锋芒:“我若赌输了……反倒不会失去什么,但你一定会死。”
这世上能让我赌上一把,还敢叫我赌输了的人,我可不会轻易放过啊。
我说了这通话,还以为这话里的威胁能让梁挽这心思灵透敏感的人再伤心几分,可没想到他只是微笑着看向我,眼里的红圈水色越发浓了,好像有各种难言的情绪要汹涌出来了。
我看着他,奇怪道:“你干什么?”
他苦笑一声,擦了擦眼:“啊,有点点感动……”
啊?什么狗屁不通的感动?我都说了赌输要杀你哎!
梁挽把眼睛擦得越来越急,口气有些酸涩道:“你在我动情失态之后,也没有把我推开……反倒是教了我最后一点道理,也卸下了最后一点防备……我……”
他也叹了口气,终究道出了一点儿真相。
“我从前不知道要不要开始,是因为……你是个轻易接近不得的人,可接近了就比谁都用心、用情……”
“我的身世见不得人,将来若是为了复仇,为了查案,便要撇下你离开明山镇……你,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我吐槽似的瞪他一眼:“你这蠢厮,和我交朋友时,你劝我别因为担心未来而不去努力,和我谈情的时候,你倒自己担心起未来不愿再进一步了……”
梁挽苦笑道:“是……我遇到你,好像总有些笨的发硬……”
我瞪他:“自己笨就怪别人,没出息的东西!”
他又柔柔痴痴地看我一眼,看得我心里一痒,只叱道:
“偏是你这样的蠢人,最叫人色令智昏,丧魂失魄……”
梁挽都快被我骂习惯了,骂到一半才回过神来,有些茫然又有些要狂喜地看向我:“什么?”
我只好整以暇地靠着木桶,笑容仿佛带着挑衅。
“我喜欢你……也知道了你喜欢我,你说还有什么?”
“今晚除了碰后面,你什么都可以做,但你也要准备好被我为所欲为……”
梁挽沉默片刻,瞬间甩掉泪,目光莹着温柔兴奋。
“真的都可以吗?”
我傲然点头。
“确定不会后悔?”
我不屑点头。
“最后不会撤回?”
我不耐烦地点点头,并且有些手痒了。
他终于抛开了许多没来由的伤心顾虑,一股脑地贴了上来,我还想贴上去呢,结果这家伙,一上来抱了抱我,同时脑袋往下一沉,他的双目盘踞在了我的胸膛心脏处,看了离膻中穴很近的左右两点,目光动情温润到了极致,就成了一种难言的冶艳,还未说话,他的脸上就已经有些痴色了。
哎?
哎!
你……你你你怎么能那么做!
我后悔了!我收回!我撤退!
急转直下后
第二日, 我对着镜子照着自身,看着身上那些乌泱泱如云片儿似的痕迹,有点说不出的复杂感。
感觉这药汤沐浴,不仅是打开了我的穴道, 也把我这一身的老皮老肤都浸嫩了, 嫩得几乎像一块刚拿出来的奶油似的,谁来摁一下, 都能在上面留下永久的指纹。
更别提梁挽这个可恶的家伙。
这老腰上落了一些指印儿, 像犯罪现场后留下的线索, 又似一个个小酒盅似的凌乱地摆在那儿,胸口则像一块儿待画添油的白纸,被某个才华横溢的大画家, 给莫名奇妙地画了许多或深或浅的草莓,从中可以依稀看得出画草莓的顺序,比如上下左右,也看得出方式,比如有时画画用手,有时画画用嘴, 有时画画是靠磨蹭。
而且我也觉得身上隐隐约约地留下了什么被拿捏、被分开、被折叠的触感。
可细细一体会, 好像又什么都没留下。
总归是朦胧如梦, 真实如月。
不过昨晚的事儿,也证明了我对他的小小提防是对的。
平日里看上去温温润润、克己复礼的一个君子人物, 事到临头, 反倒有些看不清自己, 那些动作里不合时宜的强势, 和下意识地拿捏把柄,分明是有些走火越界。
虽说没有真的进到下一步, 可他除了没进这最后一步,其余的几乎都拿捏了一遍。
怎么能这样嘛?没进也给他搞出了进去的暧昧。
所以后半夜,我还是揍了他一点,咬了他几口。
现在这家伙应该也处于一种不方便见人的状态。
而我察觉到房门外有人靠近,就迅速地把衣衫给收拢。
门还未打开,我就知道是沈君白来了,因为扑面而来的一股子香味,和间杂几声有板有眼、有节有奏的咳嗽声儿,这咳嗽熟悉到你可以当成是他的开场白了。
他打开门,看着我在镜子面前整理仪容,一边咳嗽几分,保持病美人的人设,一边又疑惑道:“昨晚浴室那边似乎有些动静……你也几乎整夜未归,可是发生了什么?”
我淡淡道:“还能发生什么?洗个澡而已。”
沈君白道:“那……是他伺候你洗的么?”
我整理衣襟的手僵了片刻,随后理了理驯服地贴着肌肉的衣衫,垂下双手,尽力自然道:“是他没错。”
沈君白沉默片刻,这一沉默把咳嗽都给消停了。
忽然,他像是不知哪里得来的力气,左右细看了一番,眼见得院子里没人,他就把身后的房门紧紧关拢,锁了,然后蹑手蹑脚地坐到我的身边来,道:“老聂,我如今是把直播间关了和你说话,你能不能也和我说几句心里话?”
我挑眉:“我什么时候不说心里话了?”
这一呛声倒让沈君白有些接不下去,但僵了半天他还是继续道:“我觉得,他可能对我并不那么地感兴趣……反倒是对你……”
我挑眉:“对我更感兴趣?”
沈君白点了点头:“你应该也看得出来……那为什么,你不开直播呢?”
我倒没想到他居然会把这个摆在台面上来问,就有些苦笑道:“为什么这么问?”
他道:“看你的样子也不是不想拿系统的积分。你若开了直播,靠着和梁挽的互动,想拿积分不是轻而易举?”
额……什么意思?
有些人确实天生就能活在聚光灯下,开着直播二十一个小时都能顺顺当当,可我绝不是这种类型的人啊,如果直播间里的妖魔鬼怪敢对我的生活作风评头论足的话,我会恨不得穿到另外一侧,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撕了。
所以啊,就算不要隐私了,我这脾气也做不好主播。
沈君白听了我的解释,有些无奈又有些惋惜道:“其实……直播间的弹幕虽然关闭不了,但可以调节大小和字体,让他们对视线的影响接近最小……”
这算是你在传授心得?
“你要是不愿和他来真的,你和他卖个腐,炒个亲近戏份,最后即便不成CP……那直播间照样嗑糖嗑得飞起,系统也照样给你积分啊……”
他居然能这样把卖腐神技给倾囊相授,倒叫我又好笑又觉荒谬,便眨了眨眼,解释道:“我没办法卖腐。”
沈君白扫了我一眼:“没想到你竟这般‘性直’……”
“我只能来真的。”我解释道,“我可能是男同。”
沈君白当场愣住。
楞的关头,他以一种难以理解、难以形容、难以表述的神情直呆呆地瞪着我,好像我一句话打碎了他几日来积累的见识和好感似的。
“你……你不是直男!?”
听这口气的惊恐,我有些皱眉道:“不直又怎么了?”
沈君白以一种格外担惊受怕的眼神看我,捂着胸口道:“那……你这几日和我睡在一个房间,你怎会没有……”
“……”
“我只是一个疑似男同。”
我以一种抽空了情绪的神情去看着他。
“我又不是一个打桩机……”
你是顶着这个光环久了,觉得身边的男同都是一种随时随地看到男的就开始发情的东西么?
林子大了确实什么都会有,但我绝对不是好不好?
结果沈君白更快后怕,五官都扭到了一块儿,道:“那……那今天晚上,我能不能……”
我嘴角一搐,已经有点不耐到了手痒的地步。
“你想搬就搬,没有人拦得住你的……”
沈君白看我神情有点异样,又怕得罪了我,咳嗽几声再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今晚还可以留在你的房间,睡在这第二张床上的……”
他的声音小到几乎蚊蝇都不可闻:“就是……就是今晚睡觉之前,能不能把我的床搬得离你远一点点……”
“……”
我叹了一口长到一言难尽的气。
“如果我真的要在晚上,对你做什么不轨之事的话……你觉得这么一点点距离,能够阻挡得了我么?”
沈君白沉默了片刻,道:“应该是不能……”
而我想了想,也忍不住劝道:“你能不能也把这层系统自带的病美人光环给关了,我说句实话,你这样走到哪儿都太惹人注目,这未必是好事啊……”
沈君白无奈道:“可惹人注目本就是万人迷的人设啊,也是直播的爽点之一,是积分和人气的重要来源啊……”
额……如果你单纯地靠周围人的反应来烘托这种万人迷的氛围,却又没展现出足够与之匹配的魅力和素质,那这种爽感真的能一直持续下去么?观众难道不会觉得违和?
他今日能直截了当地问我,我也就直截了当地问他了。
“阿九虽经常出人意表,可也得遵循一些世界法则。你这层光环……是不是并非真的光环?”
沈君有些惊异地看了我一眼。
良久,他低低一笑,悄没声儿地爆了个惊天大雷。
“老聂也不愧是老江湖和老前辈了。没错,这层魅惑人心的效果也并非来自于什么‘光环’,而是源于一门我练的武功心法,这心法还是我当初用积分向系统兑换来的……”
“这几日我回忆了许多南疆西域教派的功法……”
我眉头一震。
“这层功法,是不是来源于弥罗那阎功中的‘人字卷’?”
沈君白有些惊异地看向我:“你怎么知道……”
我皱着眉绷着脸去看他,越望越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些隐约起伏着的……触目惊心的真相。
“你练这门心法前,应该知道它会让你魅力大增、迷人心智,但你知不知道,它同时也会让你越练越虚弱?你如今病弱成这样,焉知不是这门功法在榨干你的精气血神,让你被迫‘病弱’?”
沈君白忽的僵住。
半晌,他像把自己从一个晕头转向的境地里捞了出来,若叹也若吟道:“知道……可是没想到你会看出来。”
我楞了一愣。
明知如此,竟也要练?
沈君白苦笑道:“老聂,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般幸运,到了这儿就有现成的资源,现成的武功可以傍身,你可能已习惯这环境,可我无论如何都习惯不了……”
“我在回家之前,我首先得活下去啊……”
“这功夫练着是伤身,可若没了它,我便连这层‘光环’都不会再有,一旦无人顾我、怜我、疼我,我这副病歪歪的身子又该往何处去寻立身之地?”
他凄声厉色、目光含悲地质问我,好像多日积攒的苦痛凄楚,终于可以窥看得一星半点。
而我目光复杂地看了看他。
“穿书者里……没有谁是真的幸运的。”
穿书本就是一种不幸,只是有些人能把不幸作为商品去包装,使得这种巨大的不幸也变得肤浅和虚荣了。
可不幸终究是不幸啊,没有人生来就要受这些苦难的。
沈君白目光一动,似乎有些不信:“你难道不算……”
“算什么?”
我有些无语地打断他。
“难道你以为我现在拥有的一切,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他怎么不去问问那些躺在我腰间的旧伤口,怎么不去问问那些被我埋在土里的死人们,这一切是怎么来的?
我不愿多提及自己的过去,说多了也没有意思,只能尽量去说说这位穿穿的优势与困境,探讨一下这未来。
“你拥有的资源确实是不多,但你也并没有穿成反派,或者穿到恶徒的组织里,一开始就必须面临着与恶人周旋、与正道较劲儿的两难之局。”
“你没有继承原主的资源遗产,但同样的,你也没有背上原主的道德债务,这同样也是一种幸运。”
“路虽难走,但并不是那么难走。”
“心法虽好,但也绝非不可或缺。”
也许你应该想一想,以后是否真的要一直当这个所谓的“病美人”?
沈君白沉默几分,还是礼貌地咳嗽了几句。
他一咳嗽起来,就是一种隐晦委婉的拒绝了。
“多谢提醒,这些事情就不牢你操心了。”
这家伙还是觉得我是在他面前凡尔赛。
他抬头看我,道:“既然梁挽的好感没那么容易获取,我也该去寻一些新的目标,我想出去走走了……”
我一愣,现在的万人迷病美人白月光都这么卷的么?在梁挽身上榨取了好感度,还要再去外面?
沈君白礼貌地告辞了,走之前倒是透露了去向。
据说在长亭街那边有个“四海街市”,里面汇聚了外地的贩夫,偶尔也有一些西域来的客商,在街市上摆摊散货,还挺适合人去散心。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那是一个明山镇的传统摆摊市集,算是一个难得的热景象,汇聚附近的山客商贩,无论什么样的山药、宝参、野货、皮毛、甜品、漆器、玉器等一干用物,在摊货上都能看得到。
至于他想看的到底是人还是物,那也随他。
我表面上是放了他离开,心里却还觉得隐隐不安,便叫小错去一路跟着他。
他们走后大约一个时辰,我心里的不安不知为何越发地明显,就干脆叫了梁挽,一起出了这酒肆的门,穿街走巷,一路飞掠,直奔长亭街而去。
有几次我气力不济(昨晚累着的),还是梁挽这厮一手揽了我的腰,和我一起飞掠而过的。
到了市集附近,街上人来人往一派清平气象,我却看到了小错在几个墙角、柱子、屋檐之下给我留的记号。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约定。
无论我派他去跟踪什么人,他都会按照惯例给我留一路的记号,方便我追踪过去。
我和梁挽顺着记号一路追踪,追到了长亭街的西端就再没有别的记号,我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就问了问街上的人,果然问出了点什么。
原来沈君白是戴着面纱和斗笠过来观看的,本也低调,可不知为何,市集上刮起了一阵妖风,斗笠被风刮跑,面纱被扯烂,露了他的原来面目,这可不得了。
他是被众人围观起来,有些惶然而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位看上去古道热肠的富家公子,出面解了围,还带他去了本地有名的利家鱼铺,尝尝那儿的新鲜鱼肉。
富家公子看着有点眼生,但带的保镖护卫不凡,到时把围观的人群挡在了外头,沈君白感到安心,就这么跟着去了。
利家鱼铺虽有名,但也是小名,本身这铺子也不大,立在偏郊外的一个巷子里。
我和梁挽去的时候,发现本该正常营业的门店已然闭紧,窗户不曾打开,就非常困惑地彼此看了一眼。
我疑惑道:“我记得利家鱼铺的牌匾有些旧了,老板娘利大嫂说这几日就准备要换一个新牌匾的,怎么这还是旧的牌匾?”
梁挽眉头一皱,忽的一脚蹴开了大门。
我也心道不妙,直接迎着飞扬的碎屑冲进去,第一个就看见了利大嫂。
利大嫂为人和善亲切,开鱼铺多年,一直挣的是个亲和名声,讲的就是一个新鲜味道。
此刻她也和挣来的名声和味道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大门背后,她的身躯被一把刀穿透脊背,刀把她钉在了一个崭新的,才上完漆不久的“利家鱼铺”的牌匾上。
利大嫂的侄子则把他的脸浸在一个鱼盆子里,身上的味道也已和鱼肉混在了一起。
几个店铺里的帮工,也是横尸在地,了无生机。
我看着心中一阵悲切愤怒,梁挽的面上更是惨白发青,他攥着拳头查看了现场,我冷着眼神逡巡了四周,发现这几人都是刚死不久。
无论这个凶手是谁,他都必得付出代价!
而传说中要来利家鱼铺的那个沈君白,以及富家公子,当然也没有留下一丝丝的痕迹。
直到我看到了一个东西,那是藏在利大嫂尸身背后的一张纸片,非得去近距离查看才能看得到。
为防有毒,我小心翼翼地隔着袖子,去捏了这纸片,发现上面写了三行字。
“沈君白已经是我的。
你也会是我的。
秋生露留书。”
梁挽惊异道:“这个秋生露是谁?这信是留给谁的?”
“是留给我的。”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已喷发出勃然怒火和杀意。
“秋生露是我一个仇家用过的假名,他是我过去三年间,唯一一个出手刺杀……可却被逃了的惊天大贼!”
这狗东西听着名字文雅,却是奸劫淫掳无恶不作的一个狗贼,且极其擅长伪装易容,甚至还非礼过我一次,想想我就恨得有些咬牙切齿,杀气阵阵。
“所以这一次,一定要把他揪出来——杀了!”
秋生血露
走出利家鱼铺后, 我通知附近的路人去县衙叫人,想必以陈风恬的速度,不消半天就可赶到。
至于小错……他给我留下的信号突然就断了,现场也没有他的痕迹, 须知这不是郊外不是荒山, 而是我们都最熟悉的明山镇啊。
沈君白被抓,但有系统在, 有心法在, 他也未必真会受害, 可是小错……这么大一个活人,会去了哪儿呢?
我抬头看向眼前的天,发现方才还阳光灿烂、晴好碧暖的天色, 此刻已透出一些将暗之色,似乎是即将要有一场风雨来了,云层积聚,便如一个墨染黑了的心脏占满了整个天空,照得道路也泥泞不堪。
人走在这昏天之下,就像沿着一条条脏烂黑墨的血管走路, 只有那东边的云层背后透出的一丝半缕的阳光, 才在这黑心烂脏的天空里生生撕出一点希望。
我心情和这天色一般, 感觉身上像是在蒸锅里待久了,格外压抑窒闷, 梁挽见我神色不佳, 便趁这个时候轻轻地揉了揉我的肩, 他指了指前方。
“去找找他吧。”
梁挽轻轻唤了一声儿。
“咱们一边走, 你一边和我说说——这个秋生露是怎么回事儿?”
我正想把苦闷愤怒都倒出来一点,也觉得他问得正好, 就吩咐了附近的几个店家的人,让他们守好杀人的现场,等待捕头过来。
然后,我和梁挽沿着小巷,边走边说。
我到明山镇刚满一年,也算小有点儿名气的时候,忽听南方武林里出了一些连环奸|杀案,死者男女皆有,作案手法可谓残忍无赦。在西南边陲可谓是轰动一时,算得上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凶手达到一个州级别的城市,会在美貌男女之间随机挑选对象,一旦选中,接下来几天先是猎物般的跟踪,跟踪完成后,会随机杀死当时和受害人在一起的人,然后绑架受害人,点穴绑缚,玷污身躯,再以一种极高的内力,震断对方身上的一寸寸筋脉,其过程漫长且痛苦,有时这种折磨可以长达数天,甚至半月。
死者被发现时,往往都被摆放出一个极其难堪屈辱的姿势,而凶手也会在死者身上,留下一张挑衅公门武林的纸条,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明——自己叫“秋生露”。
这是一个假名。
一个本来文雅秀气、伤春悲秋,如今却沾满了血淋淋色彩的假名。
秋生露的案件先是流水似的在丰州冒出来,又陆陆续续蹿到了献州、齐州,最后到了地理位置上离我最近的同州,搞得明山镇屈山镇等镇县的人都人心惶惶。
我本想等当地的捕头们去查明究竟,确定一个凶手的人选,但当年有许多捕快都加入了追捕侦查的行列,但一筹莫展,竟无一个能查出这个所谓的“秋生露”是谁。
我忍不住,就决定自己去动手查明。
这人的杀人手法很独特,像一种特定的标签,不应该没有线索才是。
当时我和几位不同州县的捕头合作,锁定了一位嫌疑人——丰州空旭楼的堂主之一,“朝空神掌”林朝空。因为第一个死者就出自丰州,且与林朝空有不为人知的情史。那时我们认为他有作案时间、作案动机,可能第一次是出于激情犯罪,后面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人称“雪容刀王”的顾银蓉顾刀王,为了捉住凶手,以身设局,扮作一位同州当地的富家千金,诱使林朝空跟踪起她,果然激得这人兽性大发、欲行绑架不轨之事。
当时林朝空杀心一起,不仅要将周围的几个捕快一一打杀,还要劈杀了女刀王的面门,他的“朝空神掌”掌力深厚,可隔山打牛,轻轻一下,可打得人在不知不觉之间筋脉尽碎,重重一拍,那就是脑浆崩裂、没个人形了。
梁挽听到这千钧一发之际,听得有些感同身受的紧张,身躯都微微紧绷了。
但在这么紧张的时刻,当然是要我出场了。
我也在那些捕快里面,寻机投出一剑,与那林朝空缠斗起来,我想近身,可一近身,林朝空那惊涛巨浪般的掌风一波接一波地席卷而来,只要一打中就会全身筋脉爆裂而亡。
而我不得不骤飞剧起,升空掠过,以无数身形躲过一道道致命的攻击后,我诱使他出了一招,他用这招,所需的时间,比其它招数要多十分之一秒。
但就这多出来的十分之一秒,给了我空隙,刺出了有去无回、绝不容躲的一道抹剑。
抹了林朝空的细秀脖子。
一道血泉喷涌而出,死不瞑目地倒了下去。
梁挽听到这里,不得不赞赏一声:“杀得好!”
我心里好受了一点,但还是瞪他一眼:“这还没完呢。”
林朝空死后,我与女刀王和捕快们都松了口气,自以为从此就安宁无忧了,可没想到数月之后,在远离边陲的申州地段,又出了类似的“秋生露”案件,且作案手法竟与林朝空一模一样。
我们才知道出了差错。
查询之下才知,林朝空确实作了数案,但并非所有案件都是他所为,他也不是第一个以此手法作案的人。在丰州案之前,寻州密州燕州都有类似手法的案件,只是没有留下“秋生露”的纸条,所以没引起那么大的注意。
于是大家终于明白。
秋生露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好几个人一起作案。
这些人利用一个共同的假名,用着共同的杀人手法,因为震断经脉虽需要极高内力,但也仅需极高内力,他们借着类似的杀人手法去迷惑捕快,造成“秋生露”在多地流窜作案的迹象,所以才让许多捕快一头雾水。
在林朝空之后,又陆陆续续地逮捕了好几个“秋生露”,这些人都有着光鲜的名声,有些是镖局镖师,有些是豪庄管家,有些是名门剑手,之前都是有歹心作恶、但无恶胆杀人,直到他们被一个不知面目的神秘人找上门,传授了杀人恶法,约定了杀人规则,才开始以“秋生露”的名号作案。
我叹了口气:“我们抓到了这些衍生出来的‘秋生露’,可一直没抓到这个源头的‘秋生露’,算起来,他才是第一案的凶手,也是串联起所有‘秋生露’的幕后主谋。”
梁挽一边走,一边面色复杂地回头看我:“没想到居然如此复杂,一个案子竟不断地牵扯出另外好几个案子……”
这件事也成了搁在我心头的一个愤怒的遗憾。
因为我曾离那人无比近过,还被他非礼过一回。
当年那女刀王以身入局,虽杀了林朝空,但自己也受了伤,再让她当诱饵可太不公平了,可我又实在很想把这恶人引出来杀了。
怎么办呢?自己上呗。
梁挽目光惊异,赫然僵住脚步:“你是怎么自己上的?”
我瞪他:“你反应那么大干什么?接着走啊。”
梁挽这才有些心绪不平地继续走着,仍一动不动盯着我,好像现在的我和过去的我正一样遭受什么似的。
首先我不擅长扮成女人,但“秋生露”不仅杀美貌女子也杀美貌男子啊,寻州最初的一起案件里,受害人就是一个美貌的男妓。
我就拜托小错看着酒肆,独自去了寻州,找了当地的男娼馆,那儿的老板和第一位受害人的关系很好,受害人死后,他是伤心了许久,所以很愿意帮忙的。
于是我就打扮成了男娼馆里——最高贵冷艳的一个新人。
梁挽震得连眉头都快搁不住沉静了:“你,你说什么?”
我无奈道:“你这表情是做什么?把眼睛收回去!”
接客是不可能接客的,我这脾气怎么可能哄得了人啊?我只负责穿得骚气冲天,在馆阁里偶尔露个场,舞一场软绵绵的剑,但那也足够留下惊鸿一面,造成惊艳四座。但舞完我立刻消失,接下来全交给男娼馆的老板,他找人各种造势,让客人中的纨绔显贵们,到处宣扬,说这新人啊,是如何如何地容色冷艳、清绝倾城。
这种策略果然引起了“秋生露”的注意。
有一日我正准备换装舞剑,忽然换衣间的烛光一瞬间熄灭,黑暗的房间里无声无息地就弥漫了一层白雾,让我身体反应一慢,一个人的手就摸了上来。
梁挽楞了一愣,下意识地担心地抓住了我的手,我却吓了一跳,左右四看,眼见没人瞧见,才瞪了他一下:“你突然抓我我还干什么,我好好的呢,手收回去!”
梁挽却不收手。
不但不收,还很担心地看着我,好像这个故事里的我不管有着什么遭遇,都能狠狠地敲动一下他的心房。
他这么看我,我能咋办呢?
瞪归瞪,还是任由他握着我的手,我就继续讲了下去。
当时那手先摸了我的后背,再向下一路滑动,可我身体反应慢归慢,可我的慢和别人的慢,那是一个档次的么?我反手翻腰就是一剑寒光抖擞!
那人震惊之下,仓皇躲过,翻身而逃,而我本来也要追出去,可闻听馆阁里起了火,有人被困在火房里,我就只能暂时放弃追凶,回去先把人救出来,把火给熄了。
那场火没造成太大损失,后来查出,是一个公子为了个姘头争风吃醋,怀恨在心,放火烧人,可那么巧,正好就卡在了我追凶的关头,气得我把这纨绔公子打一顿,扭送到衙门处理了。
那之后,就再没那个黑暗里的“秋生露”的消息了。我在寻州停了一月,受了小错的来信催促,就只能回去了。
事情过了两年,我都已渐渐淡忘这件事了,可没想到,这恶人居然还敢找上门来!
故事讲到这儿就差不多了,梁挽仍旧牵着我的手走在路上,我虽被握着暖暖得,感受他手上的温度也能叫我心安几分,可现在是在小巷子里到处蹿,一会儿走到大街上被人看见就不好了。
我便学着那沈君白的样儿,有节有奏地咳嗽几声。
差不多了啊,手松开了啊。
梁挽却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看着前方,可仍旧握着我的手不放,好像还有些心有余悸似的。
我马上瞪道:“你要握到什么时候?”
梁挽这才目光沉静地松开了手,仿佛我手上的温度同时也是他的安慰剂,一下子就把他的不安给平静了许多,可我们走着走着,没过一会儿,他的手又不老实地贴过来了。
我打了一下他的手背,他却有些苦笑着看看我,好像被我打了一小下,他才觉得尝了甜头,就把手收了回去。
好心情后跟着就是好事情,我们穿巷子走小路这么久,终于发现了小错留下的一些痕迹。
一个未完成的信号,一个在墙角画了一半的残图,图片是由炭笔画成,可边缘居然残留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我脑中警铃大响,加速奔跑了起来,沿着地上的各色脚印往前奔去,而梁挽一掠上空,在墙上奔跑,我们一个在下一个在上,越是跑动越是发现了许多可疑的行迹。
墙角和小路上有喷溅状的血,血迹渐蔓到了一定程度,似乎有存在打斗的痕迹,且打斗越发激烈,造成的破坏也越发明显,可以渐渐看得到削了一半的树枝,砍痕的门槛,留下血迹的柱子……
而我们继续前行,终在一个隐蔽的拐角处发现了小错。
他此刻在休息,看到我们有些惊愕。
我当即松了口气,刚想问点什么,可一瞅他脸色苍白,手臂上似乎受了点轻伤,立刻把话收了回去,蹲下来查看他的伤势,梁挽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绷带和伤药简单包扎了一下,做完这一切,我才问他:“到底怎么了?”
小错有些懊恼地低了头:“对不起,聂哥,我没跟好人……”
“你没事才是最重要的。”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
“对方能伤到你,怕是武功不低吧?”
小错这才抬头看向我,叙述了他当时经历的一切。
原来他跟踪着沈君白到了市集,眼看着对方和那富家公子接触,有些心急,但也不便出来打扰,只是根据我的命令继续跟踪。
没想到跟踪到了一半,他忽然发现了也一件可怕的事。
他这个跟踪者的背后,也多了一个跟踪者。
走着走着,更可怕的事在后头。
不止一个人在追踪他。
他怕跟丢沈君白,但也不敢去找我,如果此时去找我,也等于把跟踪者引到了我这边,于是他不打算回去,而是打算回去前,把所有跟踪者都甩掉——或杀了!
沈君白还是跟丢了,但他兜兜转转,把几个跟踪者引到巷子里,凭着杀手本事,展开了一场激烈无比的剑斗。
结局是——五个跟踪者里四个没了命,第五个逃走了。
他受的伤表面不算重,但零零散散的加起来失了点血,体力消耗巨大,不得不在一处黑暗隐蔽的角落里休息。
眼见他气力耗尽,我只对梁挽道:“你把他带回酒肆,让池乔和卫妩守着他,然后你再回来找我……“
小错愕然看向我:“我不用回去的,我在这儿休息一下……就可以跟上来的。”
他想站起来,却被我一根手指就按了回去。
“你说自己杀了四个,可来的路上我们只看得到血却没有看到尸体,那些人被拖走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有更多我们不知道的势力过来了。”
“所以你不能一个人在这儿休息,若我们走开,别人过来,你怎么办?”
我如此言之凿凿地断定,小错只能无奈道:“那我自己回酒肆,这点路我还是能走的,不用梁哥送我的……”
我不同意。梁挽则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不如我把小错送到更近的寇子今寇少爷府中?然后我再和寇少爷一起过来?”
这话有道理啊,来了这么一个嚣张可恨的恶贼,寇子今小王八怎么能不来?
我当即道:“那你速去吧,我回那杀人现场再看看。”
梁挽点了点头,小错有些不情不愿,但见我坚持,也只能最后嘱咐道:“这些跟踪者全都蒙着面,但其中一个人的身法武功,让我觉得有些莫名地熟悉……”
熟悉?
我惊异地看向小错,小错只淡淡道:“也许……里面有我们曾经见过的人,也说不定……”
他被梁挽带走之后,我仍旧思考着这句惊天的话。
我们见过的人?
我回到利家鱼铺的时候,果然发现衙门的人已经到了。
不止是陈风恬这个盛京来的大捕头在现场勘查,他身边站着一个公门衙役服侍的人,可面貌却更为端正有序,赫然是一位来自外地的老熟人——莫奇瑛,莫捕头!
我眉目一动,有些惊喜地看了看他:“莫捕头怎么也来了?”
面目带霜的莫奇瑛便也对我沉稳一笑:“聂老板,许久不见。”
还在勘查尸体和血迹的陈风恬却抬起头来,他这个素来如风恬动的人,脸上只有些莫名的疲惫,可看了看我和莫捕头,还是笑道:“你们两个居然认识?”
我道:“莫捕头来自同州,当时我和小错一起去同州,抓那‘朝空神掌’林朝空时,我就与他见过,当时抓林朝空,他也参与了围剿。”
莫奇瑛也笑道:“能在这儿再见到聂老板,实在是不幸里的万幸。”
他一说,我才知道,这秋生露最近又开始在同州附近犯案,只是触动了有些经历过当年惨案的公门人的恐惧,怕引起模仿作案,不敢大肆宣扬。
他就被秘密派遣去调查此案,本在同州附近,听得陈风恬从遥远的盛京到了明山镇,于是特地赶来汇合。
陈风恬查了一圈,没有查出什么特殊痕迹,倒是身躯上似乎多了几分疲倦,这平日里极会说话的一个人,却和莫奇瑛没什么太多的话可以说,用词更是极为精简。
我觉得有点奇怪,但莫奇瑛把我拉到了鱼铺外头,问了几句,也陷入了沉默。
我便道:“莫捕头……是不是有话想和我说?”
莫奇瑛沉默了片刻:“聂老板,觉得陈捕头如何?”
啊?
我越发奇怪:“他查案为民皆是尽心尽力,也并无不妥之处,不过今日似乎疲惫了些,来之前可是发生了什么?”
莫奇瑛越发沉默,似乎察觉到了一些微妙的事实,而变得有些欲言又止。
我便奇怪道:“你为什么问我这个?你可发现了什么?”
莫奇瑛道:“我细细整理了这几年的案件,发现秋生露重新活跃的时间并不是最近,而是在一年前他就开始重新活跃了,可很多疑似秋生露作案的案子,都没有被人注意到,好像是因为——它们被公门中的某些大人物给压下去了。”
我道:“这不是怕引起模仿作案,所以不宣不告么?”
莫奇瑛无奈道:“不宣不告也不能到这个地步,有些案子的卷宗甚至被人篡改过……就算是我去查,也没能找出原件。”
我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说,这里面有公门的人帮忙压下了案子,且故意拖延查案的进展?”
莫奇瑛像暗示什么似的看着我:“能做到这些的人并不多,对不对?”
我想了想小错的提醒,沉默片刻,咬牙道:“我确实怀疑过……因为从作案手法上来说,这凶手很擅长掩藏作案痕迹,倘若他背后有公门的人在支持,这一切就可以解释得通。”
莫奇瑛沉默片刻,忽说了一句让人汗毛发凉的话。
“如果不是公门的人在支持,而是这个凶手……他根本就是公门中人呢?”
我目光一动,内心震动道:“说下去。”
“我本不欲说出接下来的话,但既然这里是明山镇,而你是聂老板,你就应该知道。”
莫奇瑛看向我,目光越淡越如一碗看不透的茶。
“这几件被压得无声无息的‘秋生露案’,发生在莘州、齐州、连州,案件发生的前后,似乎都有一个公门的大人物,在附近查别的案子……”
我仿佛猜到了接下来的话,因此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
“这个人,就是当今的名捕之一——陈风恬!”
陈风恬
他这么一说, 似乎已隐隐约约摸到了真相的边角。
因为陈风恬这个人,确实完美符合凶手的侧写。
因为这个人能串联上下,清楚痕迹,压下案子, 篡改卷宗, 说明他必定在黑白两道都有活动和连接,他对人心的熟知就像池乔对酒品的熟知, 像梁挽对伤药的熟知, 这种熟知, 能让他精准地看出一个犯罪者的潜力,并且在犯罪者还未曾真正犯罪时,就接近他们、拉拢他们、腐化他们, 激发出他们内心的罪恶,让他们成为一个个沾血带命的秋生露,成为替第一个秋生露遮掩的人。
而陈风恬岂非就是这样的人?
他有链接,在黑白两道都有朋友,且交友不拘一格,并不能算是铁面无私的代表, 甚至曾经因此被人议论过。
他有地位, 因为他昔日在盛京的所作所为, 得了御眼青睐,在公门中越发地火热, 他想篡改卷宗可比莫捕头要容易太多。
那他是否有动机?
我瞧陈风恬不似是那种内藏淫意、心带杀气的人。
但说实话, 我瞧人虽说有八到九分真, 也并非十分准, 当年我在聂家的便宜哥,就结结实实蒙骗了我好几回, 才让我对他彻底失望心寒,不顾一切也要退出聂家。
还有那个在聂家潜伏的卧底,我昔日的好友,不也明里暗里骗了我好几回?我虽没杀了他,可心都碎了一两回,岂不正因为他?
可见感情若是下来,人总会被模糊了面目。
而且,这世上会演戏、惯演戏、擅演戏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有些人演着演着成了自己,有些人演着演着成了别人,连自己都能骗的人,骗别人有什么不成的呢?
可想是这么想,我只对莫奇瑛道:“多谢莫捕头的分析,我会小心观察、仔细周全的。这些话怕也是要紧得很,我不会叫别人知道,你大可放心。”
莫奇瑛见我配合,也松了口气道:“聂老板有心了。”
我们又跟着分析了几句案情,莫奇瑛似把我当自己人,把最近出的案子,和那些被压下去的案子给我简单说了一通,我也确实注意到——里面的受害者除了常见的底层工作者外,也更多地包括了官宦女眷、良家妇人、世家公子、女侠少侠,总的来说,那个人的杀人手法越发精纯熟练,挑选猎物的技巧也一日胜一日的凶险。
我满怀心事地回到鱼铺,发现陈风恬已查看完了现场,正在和几个小捕快吩咐些什么。等他处理完这一切,回头看到我和莫奇瑛,疲倦但恬淡地笑了一笑,似乎不欲多言,抬手就要告辞。
我却道:“陈捕头若是累了,不如和我一道儿走走?我知道附近有个柳家果子铺,里面的果子甜品极是好吃,吃了也有力气查案了,不是么?”
莫奇瑛有些担忧地看了看我,我点了点头,而陈风恬则把我俩的无言互动尽收眼底,尽管疲倦,但也了然一笑,抬手邀请道:“好,这边请吧。”
我和他别了莫奇瑛,抄了条临河近街的寂寥小道,慢慢悠悠地走着,这时天色已将暗未暗,半空里轰轰隆隆地一阵敲响,像仙宫宝殿的雷神一出出擂鼓,空气像被闷在被子里捂了很久才放出来,有些窒塞而凝滞,这时寥寥地下了一些微雨,却并没有久旱逢甘霖的爽利,倒像是一个小学生被迫绕操场跑五圈而闷出来的热汗。
我在微凉不凉的雨丝里看着身边默默走着的陈风恬,淡淡道:“陈捕头今日似乎有些疲倦,可是查案奔波太过耗费精神了?”
往常他也爱观察,可话还是挺多的啊。
如今怎么像是把话都寄在了云层之中?
陈风恬倒也不惊,只是双手插在两侧,笑了一笑道:“是有点累,但倒不止是因为查案……”
我见他有些波澜不惊,便加了一点火。
“你在去鱼铺之前,和什么人交过手了吧?”
陈风恬眉间一挑,脚步依旧,就是笑容和脱了墨似的淡了下去:“这么明显么?”
我只道:“我喜欢和人走路,是因为看一个人的步伐、听一个人的呼吸,可以看得出也听得出很多东西。你的左脚小腿有些内拐,似受了一记腿上的侧踹,骨节松脱,手上有失力,但却护在腰侧,腰上应是被人打过一记,呼吸较平常有一点点重,胸口应该受过重击……”
我像X光扫描一样把他扫了个彻底,目光一沉道:“还有,你身上有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儿……且不似是案发现场上带出来的……”
陈风恬被我这么一扫描,却像是被现了形似的那么解脱又舒畅,笑道:“不愧是聂老板,你观人察人可比某些捕快同行要敏锐得多……”
他笑到一半,那弧度也变成了脸上的冷锐和镇定。
“那么……你觉得我和什么人打过呢?”
我直截了当:“你和小错打过,对吧?”
陈风恬脚步一滞,像是削萝卜削到了一半骤然停住那般突兀,他回头看了看我,面上有些难以言说的无奈。
“果然是聂老板,被你看出来了啊。”
我淡淡道:“看出来之后是怎样?”
陈风恬双手微微一垂,有种狂风暴雨之中依旧得硬撑着而上的无奈:“你都看出来了,我当然也只能……”
话说到一半他忽的面色骤然一变。
而我还未来得及问什么,就听得他袖口猛地翻动几声,一道掌风已越过掠空,发出一种撕丝裂帛的尖锐声响,几乎是直拍我肩膀那边!
我下意识地想动剑出手。
十分之一秒的功夫,这么近的距离,一把寒光抖擞展开直刺咽喉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儿。
可理智却告诉我这情况极为不对,我立刻翻身掠过,同时一剑刺向了我的后方,而不是陈风恬的方向。
果不其然,剑锋所致之处,“叮叮当当”几处反弹琵琶一般的脆然绝响,敲下了数枚细弱绵长的小箭,而陈风恬掌风所致之处,空气里也敲动了一种噼里啪啦的声响,一把清如冰花星屑的透明小箭,就被他的掌风就这么斩成了一滩地上的水。
这消融的速度极其快,若非我眼尖,就只能看到地上的水,而看不见陈风恬那一掌其实是把冰箭化成了水。
然后我们同时抬头一看,发现百米处的一棵大树之下有个水缸,水缸上两个细小微弱的洞,我们瞬间奔掠而去,挪开缸盖子,发现缸盖下面是个地道。
方才那个人,就是躲在缸里偷袭,偷袭完后又揭开板子,顺着地道迅速遁去。
陈风恬见状,立刻叫住附近的一个衙役,让他敲打地面,探寻松软程度,找一找这地道通往何处,又让另外一个衙役封住现场,去探寻这水缸最近有谁人动过。
他吩咐人时是不带任何疲色的,是有条不紊且精准从容的,像一个机器吩咐零件那样从容。
只有做完这一切,在无别人看过来的时候,他的脸上才露了几丝微妙的疲色。
但疲倦归疲倦,他还是冲着我笑了笑。
“你刚刚那一瞬是起过杀心的,可为何最后却住了手,没有冲我出剑呢?”
我想了想,冷嘲道:“感情上我是很想出剑,因为你跟踪且打了小错……但理智上,我觉得现在发生的这一切都来得太过顺理成章、太过巧合了,这不太像是应该出剑的时刻……”
说完这句,陈风恬身上隆起而紧绷的块垒才松泛了一点儿,他还是平易近人地笑道:“那,边走边说吧?”
他是一边走,一边四处观察地上的痕迹,一边絮絮叨叨地把自己的经历端出来了一点儿。
“你肯定很想问,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跟踪小错兄弟,且还和他打了一场?”
我懒得回答,因为这是废话。
他看得出我的不满,只在地上用手指撅了撅土,一边嗅闻,一边无奈笑道:“我来到这明山镇,一是为了塔教的案子,二是因为……我收到了一封匿名的举报信。”
举报信?
陈风恬抬头看我:“是关于小错兄弟的。”
我赫然看他,他忽收了笑容,淡淡道:“信中说——小错,也就是陈影绰,是接星引月阁的杀手,潜伏至此的数年,杀死了许多武林中的大人物……”
我眉头一跳,道:“你从一开始接近我,表面上是为了探寻唐约的人品,第二层是想和我交个朋友,第三层其实是……探寻小错的身份?”
“是。”他缓缓起了身,露了一点真容,“想要探知一个人的真伪虚实,不仅要看他本人,也要看他的庇护者、他的朋友、他的社会关系。”
“而在明山镇,你就是他的全部。”
陈风恬诚挚道:“我和你初初交往,就觉得你不是那种包藏奸邪的人,这抛下了我对你和对他的第一层怀疑。第二次,你在于景鹤的庄上那样奋力地杀敌、救人,也让我觉得你不会去包庇一个血债累累的人。”
“所以,为了释下我的第三层怀疑,我必须与小错兄弟交个手……”
“他出外跟踪沈君白,我就设了个局,让他不得不和我打一场……”
我眉心一皱:“那富家公子,还有他的护卫……难道是你的人?”
陈风恬点点头,拍了拍手上的土:“对,是我的人,那位富家公子其实是女捕快舒动香打扮的,护卫则是她的一些好朋友,他们本就要和沈君白正常交往,这一切也本都在计划之中。但当我去跟踪小错的时候,事情出了差错。”
“什么差错?”
陈风恬把手放在了那水缸的边缘,悄然攥紧了几分。
“我发现不止我一个人在跟踪小错,而是有七个人!”
我震惊道:“七个?”
可小错说是五个啊,难道是……
陈风恬微微一笑,脸上露出些许苍白,我这才发现他扶着水缸边缘是想撑着自己的身躯,不让身上颤抖起来。
“我引开了其中两个,和他们先打了一架,可这两个人似乎是职业的杀手或暗探,一旦败亡就服毒自尽,连审问的机会也未曾给过我……”
他叹了口气:“做完这些,我才蒙着面,再度跟踪了小错兄弟,发现他已和另外几个蒙面的汉子缠斗起来,我就加入了战局,一方面给小错制造机会去斗杀他们,一方面,我也要试试小错的招式……”
我眉心微动:“你试完了?”
他微微一笑,看向了我:“试探的结果是——他或许曾经确实是接星引月阁的杀手,但他的招式,并不足以杀死最近三年死去的那些大人物,这些人中有奸恶不法的,也有勾结贪官横征暴敛的,但他们武功可不低,他们身边的护卫也不是好对付的……”
“那些人,其实是死在你的手里的吧,聂小棠?”
他顿了一顿,目光淡薄渺远得仿佛含不住任何东西。
“或者我该说,昔日人称‘剑诡’,又称‘剑绝’,曾在颂山与郭暖律大战一夜而无果的聂家五少爷——聂楚凌?”
这回倒是轮到我沁沁凉凉地一笑,且身上带着一种被显形后的释然和解脱。
“所以……你看出来了啊,老陈。”
再遇
“剑诡”这个称号对于聂楚凌来说, 其实本是个黑称来着。
因为我的剑法传承自聂家山洞里的十七种失传剑法,糅合了多种流派的剑术,解题思路可以说是诡谲多变、难以预测,有的人被杀了都不知道怎么被杀的, 有的人看着我杀了人也觉得白日见鬼、惊恐莫名。
所以他们一开始是叫我。
“剑鬼”聂楚凌。
后来我杀的恶人多了, 这层黑称慢慢地变成了“剑诡”,比“剑鬼”要好点了。
再后来, 我挑了很多剑术名家, 他们大部分都败了(除了郭暖律), 有一个人开始称呼我为“剑绝”,意为清绝剑骨、烈凛无双,这就有点转正的意味儿了。后来就也有别人这么叫了。
如今陈风恬点出来, 倒让我有些吃惊。
但也没有太吃惊。
毕竟陈风恬是陈风恬,名捕怎么可能和别的捕头一个档次的呢?
我这么大方爽快地承认,倒是让陈风恬惊了一惊,他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我:“你怎也不辩解,就这么承认了么?”
我淡笑道:“你都这么问我了,必定是有十足的把握了, 何必做这些无谓的口舌之辩啊?”
陈风恬苦笑几声, 带着一种不知是欣赏还是寂寥的神情看了看我, 慢慢地把手从水缸边缘那边挪开,挪到了自己的身侧, 悠闲而随意地垂了下来。
“这三年来, 陆陆续续有这么多的大人物死去, 都是死在不同的剑法之下, 可除了剑法,其中却有不少微妙的相通之处, 那时我就已猜测,是不是有一位隐姓埋名的剑术高手,专门以不同的剑法杀死不同的人,以掩饰自己的身份?”
“如今看来,除了你——‘剑绝’聂楚凌,还能有谁?”
“被你逮了这么一条大鱼出来,恭喜啊。”
我似乎是真心恭喜地笑了笑,我还给他拍了拍手。
“那现在,你是要抓我么,还是抓小错?”
陈风恬倒是老老实实道:“曾经想过,但现在不了。”
“因为打不过我?还是因为你消耗了体力,不方便抓?”
我眉头一跳,带着一点恶意和挑衅的笑,我或许还装模作样地把手放在了剑柄之上,作出一副随时随地都要借着他的虚弱而来杀人的假象。
陈风恬看到了这假象,眉头微微一挑。
在微雨凉风浸透人的一幕,他孤身一人站在水缸旁,像在墨染的天色之下直着身躯也直着良心,他回头看着杀气半露的我,手上微垂着,像能随时擦出一道难以形容深浅的掌风,可他却只唇角微扬,露了一丝恬恬的笑。
很难想象,这么有名望声誉的一个大捕头,对一个声名诡绝的昔日恶徒,竟能露出这样恬静且释然的笑。
“我不想抓,也不必抓,是因为……”
他却把话顿了一顿,以一种莫名的眼神看着我。
“这些被你杀死的所谓大人物,我其实也很想杀啊。”
我目光一动,有些愕然地看向坦诚的他。
我现在才看出,他眼中那种莫名难言的情绪。
分明是一点莫名的感激,也是一种委屈后得到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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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的愉悦。
为什么会是这样?
陈风恬唇角无声无息地一扬,顺手揉了揉自己有些僵硬的老脖子,像要把那微雨寒风中渗进他衣襟的凉意给抖擞出来一些,也顺便抖出几分藏在心里许久的话。
“我们做捕头的,地位越高,顾忌越多,名声越响,别人越是防着你,想方设法也要把你拉下来、和他们一样地脏污才行。正因如此,我们抓人拿人,就更得拿证据,讲程序。有时即便知道那人作恶多端,却还得赔笑应付,我在公门里的上司常说——若没证据就随意抓人杀人,岂不和江湖里的草寇游侠一般?”
他顿了一顿,叹道:“可有时为了拿到证据,要牺牲和失去的,却也太多太多了……”
“比方说,昔日江南四大盟中的‘燕盟’盟主叶仙洲,表面上看是仁侠仗义,可私底下进行的人口买卖、军火交易、贪腐贿赂,各个都是足够抄家灭族的大罪。可是我们多方调查,总没有十足的证据,或者说有了证据和证人,也总被销毁灭口,我们总是无法抓他。”
“舒动香舒捕头的哥哥舒动方,也是个名动四方的捕快,为了得到叶仙洲的证据,以身涉险,潜伏进盟内,做了这叶盟主的一个护卫。可三个月后,就在他快要拿到证据的时候,他被人发现死在一条臭水沟里,且死时和另一具女尸缠在一起。”
“人不仅死了,还要被诬陷说是奸杀女子被反杀,生前的名声都要毁尽……你可知道舒动香得到消息时,是何等地崩溃?你又知不知道,我那时想做什么?”
他有些苦涩地看我,而我叹了口气:“你想杀了叶仙洲。”
“我做梦都想杀了他。”
陈风恬话里的苍凉和冷厉在雨中渐渐明晰,掌心微微并拢成一把剑的形状。
“我和舒动方是多年的好友,有那么一刻,我是真的很想脱下这层公门的皮,就算犯下滔天的罪,受全国的通缉,也想当自己是一个游侠,杀了这万恶的狗贼!”
他缓缓收了气儿,看向我:“那时舒动香劝住了我,因为她不希望我也步她哥哥一样的后程……她说我身为捕快,随意杀人,必定受到通缉,我走之后,那些原本立身干净的捕快失了庇佑,则江南的公门则更要堕落败坏了……”
他目光沉重地看了远方,看了水色迷离的天空,最后看向了我,挤出了一分笑。
“你猜——那之后的一个月,又发生了什么?”
我心情复杂地揉了揉剑柄:“这种事根本不需要猜吧?”
“确实不需要猜。”
他看向我这个小动作,恬恬一笑。
“因为一个月后,叶仙洲出外时遭到刺杀,莫名其妙地死在了一种在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剑法之下。”
他看向我,目光中隐隐透出一种酸涩难言的感激。
“是你杀了他,对么?”
我挠了挠脑袋,动作有点不太自然。
他要是质问我,想抓我,这个套路的发展我还算比较熟的,可他居然用这一种带着感激欣赏的眼神看我,那我真是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回想起来,难怪他第一次见面时那么多的彩虹屁,我还以为是他天生喜欢夸人,真没想到……居然是因为他可能在暗暗地感激我……
陈风恬笑了笑:“反正这三年来,从江南到中原,从中原到这西南边陲,有一些横行一时被保护伞保护着的人,被一个剑术高手暗杀了,有一些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的人,也被杀了,但事后我去一查,总能发现这个人是有不得不死的理由的。慢慢地,我就觉得这些死者所受的剑伤虽然不同,可背后的杀人逻辑和手法却很相似,他们都被公门调查过,可最后调查都因为各方的势力交手而不了了之,拿不到证据,无法被定罪,没过多久,就被暗杀了……”
他想了想,看向我道:“我确实从未见过你,但研究了你三年,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老相识了……”
我挠了挠脑袋,笑道:“呵……谁不是呢?”
我在确定杀人目标前,当然也会等一等官方的动作,如果公门能把人拿下,那自然最好,如果他们实在太慢,或者因为上方压迫而无法抓人,那我就只能出手了。
有好几次,我杀的人还是陈风恬正在调查的目标,也难怪他会注意到了我。
所以我们虽然从未见过面,却有一种熟知彼此行事风格的了然,我叫他一声“老陈”,又有何不可呢?
陈风恬看了看我,认真道:“所以,因为你,我可以暂时相信陈影绰已真正退出接星引月阁,且这数年来他都跟着你,没有再为接星引月阁去杀人……”
我这时才觉得心肠被真正触动几分,诚挚道:“谢谢……”
陈风恬疑道:“谢什么?”
我真心道:“谢你收到举报信后,愿意去亲自查证,而不是直接把小错给逮了……”
否则以陈风恬刚刚露的那一道不知深浅的掌风,想把激斗过四个跟踪者的小错给逮了,也并没有那么困难吧?
陈风恬爽利地抬手道:“不必,就当这是我谢谢你做了一些我一直想做,但不能做,也不敢做的事。”
说完他还是目光一紧:“但你既然收了他,就要小心看护着他,我能收到举报信,证明已经有人注意到了他……只怕将来你的麻烦会……”
我忽把话题一转:“别说将来了,先说说现在,舒动香舒捕头不是假扮成那个富家公子,把沈君白带走了么?那怎么还会有利家鱼铺的事?”
说到这里,陈风恬的脸上就多了一层凝重。
“我失去了和她的联系,她的几个护卫朋友,也被发现躺倒在了几个幽僻的巷子里,受了伤,暂时无法说话……”
我眉心一震:“你的意思是说,她,她难道也……”
陈风恬的一双剑眉立刻迎风而起,咬紧了一双细碎渐冷的牙,宽厚的手掌立刻拍在了那水缸的边缘,震得脖颈间带的药葫芦一动一晃,腰间的系带更是叮铃作响,犹如隐含着某种难言的愤怒和忧虑。
“我无法确定她的下落,但秋生露留下来的信没提到她。也许,她设法逃出,未曾落到那人的手里……”
最好是这样,否则结果我都不敢想象。
我又道:“这信也很奇怪,我一开始以为这信是给我的……可是现在想想,上面没有指名道姓说是给我,如今看来……它也有可能是给你的。”
陈风恬道:“你觉得这也可能是针对我的局?”
“你抓的人那么多,你得罪的人可不比我少。”
我吐槽完,又看了看那作为埋伏地的水缸。
“刚刚的偷袭,不就是想让我误以为你要杀我,然后逼我出手,和你斗杀起来么?”
陈风恬笑道:“脾气这么大的聂老板竟没顺着别人的挑拨发脾气来杀我,可真是意外啊。”
我怎么觉得一把话说开,你就有点吊儿郎当的欠揍感?你能不能继续保持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夸夸陈的人设啊?
不过,我在想,要不要把莫奇瑛的分析给他透露个一星半点,虽然莫奇瑛的怀疑不算全对,但也有几分是对的,秋生露这一系列案件背后,确实可能存在公门人刻意压下案件、消减线索的缘故……
我刚这么想,我和陈风恬忽然听到了一声惨叫声传来!
这惨叫听着怎么这么熟悉?
我俩都未来得及对视一眼,就一个塞一个地飞掠过去,如一豹一虎般跳墙穿檐,到了那惨叫的地点,发现几个衙役也早早到了那儿,地上只有一滩触目惊心的血。
几个小捕快都有点吓坏了,陈风恬只冷静安慰道:“怎么回事儿?这是谁的血?”
小捕快本来支支吾吾,被陈风恬这么一说就稍微冷静了下,有些悲痛和愤怒道:“这……这应该是莫捕头的血!”
原来他们方才和莫奇瑛一块儿查探地道,查着查着,他们抬头瞧见一道儿黑影,莫奇瑛二话不说就追了过去,几个小捕快在后面追着,却也追不上,等快要追上,就听到了剧烈的打斗声,以及莫奇瑛的一声不甘而又绝望的惨叫声儿。
到了这儿,人已经没有了。
难道是被杀以后,和那四个死去的跟踪者一样,被什么人给拖走了?
我和陈风恬当即决定顺着血迹四处查看,终于拐了几个角,在一处墙角花丛中的新鲜血迹上,看到了一张新的纸条,上面继续用歪歪扭扭的字写道:
“沈君白是我的。
莫奇瑛是我的。
还有一个也会是我的。
三日后,白骨坡一见。
秋生露留书。”
陈风恬面色沉重道:“居然连老莫也抓了,这封信是给我的……”
未必吧?
我却眉头一皱,无奈道:“这个人极其擅长操纵人心,他让莫奇瑛怀疑上了你,因此不够信任你,才让他落了单,被抓了……”
而且这家伙还胆子大到约见在白骨坡?
是调虎离山呢,还是真敢摆着局让人跳?
不过话说回来,这信上说的“还有一个”是谁?
不应该和上份书信一样,说“你会是我的”嘛?
我正这么想,忽然听得后方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就看见梁挽急匆如掠风一般奔了过来,到了我身边,仔细且担忧地看了我全身上下,又瞧了陈风恬,眼见我们二人无事,才松了口气。
他松了口气,我却紧张起来。
“挽挽,你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儿?”
梁挽一愣,仿佛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沾带的血从胸口泼洒到了腰腹,然后我才注意到自己下意识对他的称呼已这样亲昵了,刚想说点什么,我就见陈风恬那双观察细致的眼已看了过来,我就咽下了话,只用眼神催着梁挽。
梁挽只眉目温婉道:“这些并不是我的血,小棠……”
嗯?
他欲言又止,似乎是害怕我的什么反应,紧紧握着我的手,像是动作在极力地安慰,言语却仍要给出真相。
“这些血……是寇子今寇少爷的。”
哎?
哎!!??
我下意识地急切道:“寇,寇子子今小王八怎么了!?”
我都没意识到自己把他的黑称全叫出来了,可下一秒却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怒骂。
“你叫谁小王八呢!你才是王八蛋!”
说完,一个晃晃悠悠且带着血的寇子今蹦跶了出来,跑过来抓了我的肩,使劲晃荡了几分,和我抱在了一起,又怒又急地骂骂咧咧道。
“老子和梁挽看到‘秋生露’留下的信,说是要抓你……刚刚看到血,还以为你人没了,结果你这王八蛋还在……你还在,就好!”
梁挽温润的目光闪动了几点暖,但因为寇子今抱得有点点久了,他的笑容就淡了几分,上手,小心翼翼地分开了寇子今,然后更加用力地抱了抱我,动作里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愉悦,和一种得而复失的惊喜。
寇子今却看得有点恼了:“喂喂喂,我还没抱够!你这也抱得太久了啊……”
梁挽却只是固执地抱着、拿他的发丝儿蹭着我的脸颊,我也不知道他俩是经历了什么才以为我被人抓了,心里有些害羞,又有些难得的开心,便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背以作安慰,寇子今抓耳挠腮、有些想抱又不敢插进来,而那陈风恬看到此情此景,也拉了他退开几步,站在半退的雨丝儿,与云层之间微露的阳光之下,他稍稍退去了沉溺于案件翻转的阴霾,笑得有一点点恬。
仿佛这儿有我们这几个骂骂咧咧、亲亲抱抱的王八蛋在,再难再险恶的局,再绝望再危险的波澜,再不可预测的惊涛,也终究是要退却而让步给光明的。
杀
回到酒肆后, 我和梁挽、寇子今、陈风恬一起,细细研究了这纸条上的内容,并交换了彼此的情报。
原来梁挽把小错送到寇子今的宅院,把事儿一说, 那寇少爷自然是急不可耐、怒发冲冠地跑了出来。二人奔波如飞, 穿巷走街,本是想着立刻与我汇合的, 却在一个小巷子里, 瞧见了一伙蒙面且持刃的黑衣人, 正对一个疑似女扮男装的女子下手。
他们当然不会袖手旁观。
冲进去,一个是枪杆抖擞,拨开了冷云急雾的刀光, 一个是如风剪子一般切进这蒙面人的队伍中,把队伍撕得七零八碎,防守不成防守,进攻不似进攻,节奏全由他来定。
最终,蒙面人要么仓皇逃走, 要么败亡之后自尽, 没一个活口能被留下来审问, 寇子今是受了点儿轻伤,可他御敌不少, 他的血和敌人的血都飞溅了一些到梁挽身上。梁挽去看了看那女子, 发现她打斗许久, 不仅是为了护着自己, 也是为了护着他们俩,此时气力耗尽, 她也只来得及说上两句话。
第一句是——“我是舒动香”。
梁挽听得面色一肃,他知道这是女捕快舒动香。但他不知道富家公子就是舒动香扮的,只知她和陈捕头应该是一块儿的,而我应该在等着捕快到来。
第二句是——“他被抓走了”。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说完那舒动香就力竭而晕厥,梁挽误以为这个“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沈君白,当即把舒动香托付给了附近的衙役,然后急不可耐地和寇子今一起掠奔过来,看我的下落。
听得舒捕快无恙,陈风恬松了口气。
看到我没有大事,梁挽才松了口气。
眼见我们都松气,寇子今却眉头一震,恼地一拍手就震在了桌子上:“这‘秋生露’拥有这么多死士,还敢光天化日之下掳人,又公然袭击舒捕快、莫捕快这样的公门人,说他背后没有大人物撑腰,我可是不信的!”
这个大人物,当然就是公门的人了。
梁挽略略思索几下,只抬头看向陈风恬,道:“陈捕头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会不会是公门里有什么人,想借着秋生露的手,去绊倒你这道名捕之光?”
“什么名捕之光?梁公子说得也太过了。”
爱夸人的陈风恬也有点被整不会了,不得不摆手道。
“公门之中或许确实有人看我不顺眼,但若只是为了杀我一个……动用这么多人,不觉得太浪费了么?”
确实也有道理。
可这么多死士的背后,必然要有人支持啊……
我眉头一皱,想了想道:“有没有可能,是我们在万鹤山庄闹的那一出,得罪了什么达官贵人?”
陈风恬笑道:“不是可能得罪,是肯定得罪了啊。”
这于景鹤看着嚣张跋扈,其实论起本质,也不过是朝廷中贵人富商的工具人,别人作恶不方便,由他作恶,把清清白白的良家子弟给掳到庄子里,折磨调|教成可以供人取乐的模样。然后就等着贵人来庄子里花天酒地、穷奢极欲一番。
可如今,这天上人间的罪恶之地被我们给毁了,里面积累掠夺的财物田亩也被陈风恬尽数发还给了百姓和受害者。贵人们不仅失了一个销魂享乐的重要据点,还失了私吞的财帛田亩,怎会不恨我们呢?
倘若秋生露的背后是公门之人,那贵人们只下个令,叫公门之人借这一把刀来杀我们,也就不难解释了。
我惊道:“所以这纸条,也许不止是给你的,也或许是给我,给梁挽,给寇子今,给参与的所有人的?”
毕竟秋生露怎么可能确定我这天就一定会出门呢?万一我只派小错出门跟踪,而我自己死活不出门呢?那纸条岂不就是先落到了陈风恬手上?
想通了关窍以后,再去看这纸条上的字眼,就变得有些意思了。
秋生露约我们三日后在白骨坡见面,可那白骨坡是什么地方?那是一片位于郊外三十里的山野荒地,听说曾是昔日北汗与中原王朝交战的古战场,有万人坑,一榔头下去就能挖出个白骨累累,地下埋着的或许比地上走着的还多,所以才命名为白骨坡。
但随着气候变化,那地方沟壑纵横如树皮褶皱,林荫深隐宛如遮天盖日,寻常人进去准得迷路到死,哪怕是带着本地的向导,也未必就能安安全全地出来。
寇子今因此恼道:“这厮敢约我们在那儿见面?这怎么看,怎么看都像个调虎离山的计策。还是不去为好。”
而且三日后是个很虚泛的数字,到底是第三日的什么时辰,这也没说。在白骨坡的东边还是西边,也没讲清楚。到时人去了,两眼一抹黑,怎么办?
陈风恬却道:“去还是要去的,既然是调虎离山,怎能不将计就计?更何况,沈君白和莫奇瑛都在他们手上,我们总得寻人,提前去那边摸个底儿,看他们有没有埋伏的人手。”
梁挽道:“那这三日,我先去那白骨坡探一探?”
他一说要探路,我就道:“你若是去,我也去。”
梁挽却睨我一眼,笃定地反驳道:“你这伤势才养了多久?你这几日就在酒肆里好好呆着,哪儿也不许去。”
他耍什么强势啊?我下意识地嘲讽道:“我的好挽挽,你来这明山镇才多久啊?白骨坡怎么走你知道路么?”
梁挽先被我顶过去的话噎了一瞬,后又因为我当众叫他的名儿而红了半脸,我说完才发现嘴巴又快了,寇子今则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我俩之间的微妙互动,哼了一声,恼声间杂怒意。
“什么东西,背地里叫我小王八,却叫他挽挽,有你这做朋友的样儿吗!?”
“不喜欢小王八?”
我冲他高贵冷艳地抬头一问。
“那我的小今今?”
寇子今被雷得从头到尾过了一道电。
整个人瞬间从椅子上冲天而起,直撞树顶!
等他倏忽落地,脚步乱震,像踩在什么滚烫的油锅上,又抖了双臂,像要抖掉一些不存在的鸡皮疙瘩。
这么夸张嘛?以后要不要试着叫你小子子,看你会不会被雷得更厉害?
被雷到后,他发现我还在呵呵地笑,已是恼了,发现陈风恬半笑不笑地嗑起了瓜子,更是瞪眼,发现梁挽脸上不笑但眼里在笑,他就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半嗔半怒地指着我们仨,最后只指向了我。
“我和你认识了三年你叫我小王八,你和他认识才多久?你和他什么关系啊?啊!不管什么关系,反正不行不行,你也得叫他点儿狠的……”
什么关系?关你屁事!
我脸上微烫地无视了抓耳挠腮的他,看向陈风恬道:“陈捕头怎么看?”
陈风恬这次却同意了梁挽:“聂老板这三日还是待在酒肆为好。”
我皱眉:“你也觉得我有旧伤就不能打了?”
挽挽是不知道,寇子今小王八是只隐隐地知道一点,可你是知道事情全貌和我的真身份的啊,难道你不知昔日的“剑绝”聂楚凌,受的伤越多,杀得人越狠?
陈风恬却目光一沉道:“我办过的绑票案也算是不少,与之前的绑票案留书相比,这纸条上写得有点太空,条件不足,威胁也不够。如果他们不能确定我们一定会去白骨坡,又何必留这种语焉不详的纸条?”
他顿了一顿,沉稳且笃定道:“那人为了确保我们一定会想去白骨坡,也确保这调虎离山之计的施行,在这三日间,他必定还会给我们送更多消息。所以,聂老板只需等在这酒肆,就一定会收到什么消息。”
不愧是名捕,平生嗑瓜子的时候有多乐子人,如今分析案情的时候就有多少的安全感。
他的预测也没有错。
下一日的清晨,我就听到端茶倒水的池乔说,他在门槛处发现了一个包裹。
包裹一打开,里面是沈君白出门时换上的外袍。
一目了然,沈君白确在他们手里。
而令我触目的是,那外袍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梅花血斑,不知是谁的血。
同样地,包裹里夹杂一张纸条,也明确了见面的时间——两日后的午时。
又一日清晨,卫妩买菜回来,说是有一个卖菜的瞎眼婆婆递给了她一个粗布包裹,这婆婆不知是谁在大清早地给她的摊位上摆了个包裹,只知道来人嘱咐——要她把包裹交给卫妩。
包裹一打开,里面是莫奇瑛的捕快腰带。
而不同的是,这层腰带不是带着星星点点的血,而是仿佛是在血泊里浸过的一般,血迹虽已干涸,但我们都知道莫奇瑛怕是凶多吉少。陈风恬的豁达神情,也带上了几分难得的激怒。
同样地,包裹里夹杂一张纸条,也具体了见面的地点——白骨坡的西面,七星断桥上。
并且还勒令我们在午时之前,不许靠近断桥前后的半里,一旦发现有人提前布防,不管那是不是我们的人,他都会立即撕票。
最后一日清晨,没任何包裹,但有一卷纸条夹着一枚小箭射到了酒肆的砖墙间的缝隙之上,打开来后。
这次不止是陈风恬,所有人都愤怒了。
纸条里夹杂着一枚断裂的银簪,是平日里插在利大嫂的发髻上,在案发现场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簪子。
言下之意——如果我们今日不去白骨坡,那沈君白和莫奇瑛的下场,怕是连这断裂的银簪都不如。
把这样的证据寄过来,就是彻彻底底的挑衅!
眼看这威胁力度越来越大,却没说要我们准备什么,也没说什么人必须去,只通知我们派人在特定时间去,我越发觉得这是调虎离山,可又不能置之不理。
万一激怒了对方,真把人杀了,怎么办?
梁挽沉声道:“为了防着对方调虎离山,我们不能全去。我探了这三日的路,已把地形稍微摸熟了几分,我和陈捕头、舒捕头一起去,小棠就和寇少爷、小错兄,一起留在酒肆吧。”
你和他们去那个地势险恶的白骨坡,却留我去看顾几个轻伤人员,这不是把最轻松的活儿丢给我干了么?
我实在很想跟上去,梁挽却握了握我的手,他这一握,仿佛比得上寻常人的千握万握,他看我一眼,自然也抵得过所有人加起来看我的一眼。
我稍稍缓了缓气儿,他就眉目温柔道:“我不是不肯让你冒险,而是我怕有人会趁着我们走的时候来偷袭,而你在明山镇又有人望,他们都肯听你的话,若有你在此坐镇,百姓们都安心许多。更何况,这看家调查的事儿也得落在你的身上,这也是很重要的任务……”
他絮絮叨叨地嘱咐,那眼神是一波胜过一波的温和关切,声调也像是把阳光和月光混在一起打成了汁子似的流淌过来,遇到他这样的人,你根本没法生气的。
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闷闷道:“好吧,我不去就是……”
说完,我趁着没人注意,就伸手扯了扯他的脸颊,半恼半嫌道:“你救人归救人,你可不能擅自受伤啊……”
梁挽笑盈盈地看了看我,又抱了抱我,拿他被我新鲜捏过的脸颊去蹭了蹭我的脸颊,亲昵又酥痒得我从脊背那边轻轻一个颤搐,我都不敢动作了。
他见我紧张羞涩,才慢慢分开,轻轻一笑道:“我不会受伤的,我若受了伤,那谁来替你检查包扎呢……”
别提包扎了你这个绷带控,你下次要是能换个法子给我治伤就好了。
送完他们离开,我却在这酒肆里待不住。
一来,有池乔和卫妩坐镇在此,寇子今还搬了一些家丁过来,怎么也不至于被偷家。
二来,这三天来我们也不止是等待消息,调查是一刻也没有落下过。
我们首先验了几具还未来得及被拖走的死士尸体,发现了一些线索,几人背上都有入狱或流放后才会印下的刺青,虽说被药水抹了许多,但还是看得出痕迹。
所以这些武功高强的死士,本该是待在牢狱的囚犯,或该是被流放到边疆当兵卒的人,怎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出来当死士、当杀手?
陈风恬心知事情不妙,就把他们的画像派人送到了各州,查查这些人到底是哪个州县城的囚犯,借此可以进一步查知——是公门里的哪位大人作主放了他们,又是谁暗暗搜罗了这些人,把他们训练成死士。
这三日,我还研究了目前所有的物证,重点放在纸条、墨水、包裹之上。
墨是最寻常的墨,包裹也是普通的粗布包裹,唯独这些纸条……看似品相一般,可却总给了我一种莫名的感觉。但是我左看右瞅,上翻下闻,也没看出什么。
如今梁挽走了,我们闲着也是闲着,我就把这三张纸条递给寇子今仔细研究,他拿那狗一样的鼻子把纸条上的每个角落都闻了个彻彻底底,闻了至少二十遍以后,忽眉头一皱。
我疑道:“怎么了?”
寇子今疑道:“这纸上……好像是有一种劣质的沉水香的味道,本来是闻不出的,但在阳光下晒了几日后就出来了……”
我奇怪道:“那……那明山镇里有哪些地方,生产这种劣质沉水香的?”
寇子今点头:“据我所知,在两年前,曾有一家耿记香药铺,生产这劣质的沉水香,且把香料卖给了明山镇、屈山镇的几家铺子销售……后来事情败露,官府的人查抄了耿家香药铺子,可这劣质的沉水香,或许还有一些……在曾经与耿家有生意往来的铺子里……”
我向他要来了铺子的名单和地点,发现一共有十家可能有这种劣质沉水香,便道:“这样吧,你在酒肆呆着,和你的家丁在一起,我去外面查这十家铺子……”
寇子今恼道:“这怎么行?本少爷不过受点儿轻伤,可是生龙活虎得很……”
我忽一把剑鞘打了过去!
寇子今猝然受击,匆忙抬手格挡,却被我的剑鞘击得连退五步,怒喘不休,我却道:“我虽是旧伤,但也好了些,而你虽是轻伤,却也是三天不到的新伤……如今你连我的偷袭都挡不住……歇歇吧,寇少爷。”
寇子今的枪本是不弱,可在狭窄如瓶口的巷战之中,太长的枪反而限制了他的输出,而这些死士单独拆开来,一个两个或许不够伤人,可五个十个连成一排儿,却有一股子隐隐约约的军旅气质,他们就是凭这种悍勇烈性的气势,伤到了当时武器受限的寇子今。
我想让他待着,他仍不服地瞪我,我只好妥协半分:“这样吧,我若两个时辰之后还不回来,你就去这些铺子找我,我们今天就一起调查到日落,好不好?”
他这才勉强同意。
我出了门,果然按着寇子今给的名单,去一步步地查访香药铺子,前面五个香药铺子都没什么问题,可是查到了第六个王家香铺的时候,这问题就来了。
我进门时,已发现王掌柜的神色有些僵硬,靠近时,发现他在对答之间明显不用心,再看看四周,发现这家铺子的客流量,要比同一条街的要少许多,而香药铺有二楼,后院似乎是一排排捣香制炼用的香房,香房之后是一条绕城而过的河,此刻本该听得到捣练之声,却是异常地安静。
我想了想,若无其事地退出去。
然后换了条街,一路翻飞腾越到了屋檐,沿着阴影的遮盖一路急急掠去,然后爬到了二楼,打开窗户,翻身进去。
二楼倒是没什么异常,可就是太没什么异常了才觉得有点异常,因为香药铺子的陈设新得和什么似的,显然是为了这个季节而刚刚进过大货,可王掌柜在应答之间很不热切。
我立刻离开二楼,下到后院的香房,见场地上摆着一个个香粉缸子,又听得阵阵细碎的呼吸之声,闻得在这浩浩渺渺的香山香海之间,竟隐隐约约夹杂着一股子铁锈般的血腥味儿。
我当即悄无声息摸过去,借着阴影的掩护一个翻滚,轻轻撞开了第二间的门。
沈君白就被绑在一根立柱上,嘴里堵了不知什么,脸色极为惊恐地看着我。
而莫奇瑛躺在他脚边不远处,全身是血,脸色惨白,昏死过去。
我立刻飞掠而去,在解开沈君白的瞬间。
就闻得后院里的十个香缸翻了盖子,从中翻飞出了又十个劲装黑衣的男子,一人手中一把翻飞的冷剑,迅若闪电般地绞杀向我。
我立刻一面扯着沈君白,一面挟了左腰的一把直剑,一边舞出了腰间的一把冷凌凌、清瑟瑟的软剑。
数道清光闪过,软剑如曲水蜿蜒而出,一剑锋荡开了第一把剑的剑锋,点开了第二把剑的剑身,绞开了第三把剑的剑柄,使三把剑全被一把软剑绞在了一团儿,然后我腕部瞬间一翻转,卸了他们的剑!
郭暖律的曲水剑法,我早就看过,学他又何妨?
寒光青翠的剑刃落地当场,我瞬间连着三道剪子似的踢蹴,踢得一把剑当场起飞,搠入了一个人的大腿,那人惨叫一声倒下的时候,另外两把剑也已被我踢入了另外两个人的腰腹。
三人倒下的时候,又是两把剑刃如风掣电一般劈来,直劈我的腰腹!
我只把直剑压在软剑之上,两剑交加之下,把两把处于腰腹位置的剑直接往下一压,压到无法伤到我的位置时,我再借力往上一翻,在他们身上翻了大滚,落地之后,直接头也不回,把双剑往后一递!
这一递,两个人的脊背搠入了冷冽剑锋,没了。
剩下五人不敢造次,直接一拥而上冲我劈来。
我也没话可说,因为心中的愤怒和杀气,我当即用了更为残忍也更为合适多人进攻的“借剑式”。
我在一人的背后用剑柄猛击他脊背,把他推向了同伴的剑锋。
在另二人的脚下一个横扫,待他们落地之后,他们彼此的剑锋非常巧合地被我的剑尖一拨,拨入了他们彼此的心脏。
最后二人不必多说,我不过是在其中一人的膝盖后方抖擞开了软剑,然后在他血淋淋的膝盖上踩了一脚,他的剑就往下一低,顺势划过了另外一人的腰腹。
如此,十人俱倒,沈君白看得震惊莫名的同时,我却看见他面上的恐惧之色仍旧未曾退去。
我当即察觉到了什么,心中一横,直接马不停蹄地衣剑刺向那个昏死多时的莫奇瑛!
而就在那一剑即将刺入他脸颊侧边的时候,这个完全没有力气的人忽然鲤鱼打挺而起,一道掌风从他的袖角传出,一只手如拈花拂柳一般,欲黏在了我的剑尖之上,然后当即就要折剑!
我却先行转腕折剑,折断的半把剑到了我手上,仍是险若闪电地一个横抹,险些要抹了他的咽喉,他却一个转身往后躲了,还露了一丝苦笑。
我带着沈君白退到一边,冷笑道:“果然是你!”
莫奇瑛微微一笑,目光中冷色毕露。
“你是怎么怀疑到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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