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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破绽太多了, 你非要我一个一个说么?”
从他开始诉说陈风恬的嫌疑时,我就已经怀疑上他,只是当时不便言说,后来陈风恬的嫌疑洗清, 有人故意放冷箭, 激化我和陈捕头之间的矛盾,我就更怀疑起了莫奇瑛, 而当他在那个时候恰到好处地惨叫、消失, 这层怀疑就达到了一种顶峰。
只是到了如今, 看到了沈君白惊惶的眼神指向何处,我才能确定莫奇瑛必定是这团伙的首脑——或帮凶。
只是没想到,看上去比陈风恬还靠谱还正经的捕快, 背地里居然是这样一个人?
他的掌风居然还很悍烈浓郁。
居然一直在隐藏实力?
莫奇瑛却抹了抹身上的血,拍了拍灰尘,叹道:“不愧是昔日的‘剑绝’……这些人可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剑术精英,可在你面前,他们的剑却只如小孩儿的玩具一般不堪一击……”
我只一心一意地在前方护着沈君白,同时听得四方的动静, 冷声道:“你的人用完了, 投降吧。”
莫奇瑛眉心一动, 笑得有些绝路逢生的兴奋:“如果我说还没用完呢?”
我刚想动剑杀人,却忽一愣。
原因来自后方。
我却是身躯僵硬地如同卡壳了一般, 慢慢转了过去, 看向了后方那个人。
沈君白, 依然惊骇莫名、且震惊愧疚地看着我。
“我……我……”
就在方才那分心的一瞬间, 他已按住了袖子下的一个机扩,那机扩上的箭立刻精准地弹射而出, 搠入了我的背后的肌骨。
剧痛没入骨髓,逼得我回头,以彻底的不解看向他。
沈君白只面无血色,声音和身体一样地开始了剧烈的颤抖:“我,我不是故意的……他,他给我服了毒,他要挟我做……”
我只忍着剧痛,拉着他的手,声音轻得连我自己都听不到:“……他让你做什么?”
沈君白越发惶恐地看着我背上留下的血,颤得犹如梨花带雨:“他,他说只要我按下机扩,就,就只会弹一颗琉璃珠子到你的背后,你,你只会被点穴……我,我没想到是一把箭,我,我没想到你会受伤!”
我带着巨大的讽刺嗤笑了一声,不去管那些强烈的身上或心里的痛楚,我看向了莫奇瑛。
莫奇瑛眉间微微一挑:“我曾想过,如果你真是昔日的‘剑绝’隐退于此,那么天底下,就根本没有任何拿剑的人能够偷袭得到你……”
“能偷袭伤害到你的人,只能是你想保护的人……”
我声音虚弱道:“你留着他的命……是为了我,对吗?”
体内的痛和火一样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可我强忍着当它不是痛,我只是慢慢地回头,一节节地转过身,看了看那已经惶恐战栗、后悔欲死的沈君白。他这才晓得自己受了大骗,几乎不要钱地流下泪来,无奈道:“我……对不起,对不起……老聂……”
我却一改常态,既不生气,也不含恨地看了看他,我只是无奈地在他的脸颊上拍了一拍,像用一种轻到只有我们俩能听到的声音。
“你……没有把那心法告诉他吧?”
沈君白咬牙道:“没……没有,他是威胁过我,可,可我还没告诉他……”
“你做得很好。”我叹了口气,“对不起……”
他愧疚道:“明明是我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
沈君白忽的愣住。
低头看向了胸口。
一点银白的剑尖已没入了我刚刚还在保护的这个人的身体内,然后被我瞬间地、毫不犹豫地,如同断送一切生机般地,拔出来。
胸口汩汩冒出了血,他仓皇无力地掉了手中的机扩,捂着胸口,整个人沉浸在一种无法言说的绝望中,他只呆震震地看着我。
而我只看着他,脸上的杀气和悲伤一起渗透了出来。
“对不起……是因为我没保护好你,就必须杀了你……”
说完,我在他耳边念了句话,一句温柔轻巧到几乎听不清的话,他那样目光复杂地看了看我,然后被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使出一脚剧力踢出,踉踉跄跄的落到了香房旁边的那条绕城而过的河里。
河水中血迹汩汩而冒,可没有人再出来。
做完这一切,我疲倦而虚弱地回过头,那莫奇瑛欲搭救却来不及,竟有些诧异道:“这样的美人说杀就杀,你的心是不是也太狠了些?”
我顶着背后的箭没有拔出,只冷声道:“你问过他的心法,可没问出,是因为还要拿他威胁我……如今他对你已没用处,你必定酷刑折磨让他默写出这心法……”
“若你得到这等心法,将来还会有多少人受害?”
“所以我若护不好他,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得到他……”
“我必须杀了他……”
我眉眼微微一收,一种莫名的痛像从脊背的那一点蔓延开来,瞬间走遍了全身的上下,像方才被背刺的痛苦,是我囫囵吞下的,没功夫去细品,如今反攻似的全涌上来,那种零散的痛也聚成了吞噬人心的悲愤。
然后在剧烈的疼痛和失力之下,我抬头看向了莫奇瑛,只想着去收了脸上的软弱,抬出一丝冷笑道:“你在箭上喂了毒,对不对?”
如果没有毒,只有伤,我只会越打越猛才是。
莫奇瑛点点头。
我冷笑道:“那你还在等什么?难道你不想亲手杀了传说中的‘剑绝’——聂楚凌?”
莫奇瑛叹了口气,却揉了揉自己沾满血污的脸,越揉越是干净,可越揉,那目光中就越是隐隐露了一种令我觉得极为不详的痴色。
“我怎么可能想杀你呢?”
他目光中泛起了炽热之色,又痴痴念了一句。
“我怎么可能会想要杀你呢……小聂?”
当他再念了这一句时,语气里的疯狂已经几乎到达了顶点,而他冲过来的瞬间,我也终于支撑不住,向他投入了最后一剑!
然后就遁入了黑暗。
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浑身软软的没有力气,像是那箭上的毒仍旧潜伏在体内,前方的光线虽然昏暗得什么也看不清,但我能凭借触觉去感知——我此刻应该是躺在一张床板上,身上是被换了一件轻薄到几乎遮盖不住什么的衣服,脊背中箭处被缠绕了绷带,但包扎手法很是粗烈,让我觉得有些凉飕飕的。
我想动动手,发现双手被铁链绑在一张床架上,手指则被布料缠紧不能动弹。
我想动动腿,却发现大腿和小腿被人并在一起,然后拿着皮索缠绕了一圈又一圈,把腿肉都勒起了几分,且脚踝处套着铁链,锁链被绑在非常分开的左右两边,且这些锁链上也缠了布料用于隔音,哪怕带动锁链也发不出什么声音来。
我叹了口气,倒不算惊惶,因为挣扎已没有什么用。
现在就求个解脱罢了,还能有什么呢?
那莫奇瑛从黑暗里踏上前来,拿着一根蜡烛,照得他整个人鬼惨惨阴沉沉的,丝毫没有往日的正气眉宇,可见人心对一个人的面相影响实在是太大了点儿。他如今又把蜡烛拿近,去照着我现在这副颓废又冷淡的样子,他的目光是炙热依旧,像是在品味什么似的。
而我只冷淡道:“还不杀啊?你倒真有耐性。”
莫奇瑛笑道:“我说过的,我怎么会想要杀你呢?”
他顿了一顿,看了看我身上的衣服,似乎陷入了什么极其美好旖旎的回忆。
“你得知道……早在寻州的男娼馆里那一日,你在台上舞剑的那时,我就想要看到这一刻了……”
我这才意识到不对,而莫奇瑛把蜡烛靠近了我几分,我才察觉到——这身上的轻薄透凉、艳气淫靡的衣服,是我那日舞剑时用的舞衣?
他居然能把这衣服都搜罗来?
我嘴角抽了几搐,翻了个白眼道:“我居然没看出那时黑暗中偷袭我的人是你……真是眼瞎心盲……”
莫奇瑛却道:“你没眼瞎,那人并不是我,是我的同伙,他想对你私自下手,我就把他想法处决了。”
说得居然还有几分得意猖狂之色。
我吐槽道:“是啊……你杀起自己人也不手软,那你还在等什么呢?”
莫奇瑛道:“你以为我想等什么?”
我淡淡挑眉:“是先奸了,再杀了,还是直接上酷刑,然后杀了?都这个地步了,你挑明几分吧?”
莫奇瑛有些古怪道:“你好像比我想得还冷静。”
我面无表情道:“没什么好不冷静的,你对那些受害人做的事,我又不是不知道……”
我只会被自己想保护的人伤害。
换句话说,一个不被我喜欢的东西,就算去伤害我,也只能带来肉骨上的痛苦,却不能带来精神上的痛苦。我以往也不是没有落到敌人手里,但受过反酷刑的训练,我也晓得要屏蔽掉所有感情,连一丝反应都懒得给对方。
莫奇瑛道:“难道你就不好奇……不想问问我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
我懒懒地哼了一声儿,然后毫不在意道:“我都要死了,知道这些有什么用?除了满足你的成就感,难道还有别的用处?”
莫奇瑛无奈道:“我已经说过,我不会杀你的……”
若不被你杀,那岂不是更惨?
所以当他转过身去拿什么的时候,我已经在考虑要不要选择咬舌这一条艰难的死路,因为咬掉其实不一定会死,就算会死那个过程也是很漫长,可若是不咬的话……
我的口腔只微微一动,就察觉到那人握了我的嘴唇,把一个口撑似的小玉环卡了进来,并用丝绦系在两边,绑在了我的脑后,我登时就闭不拢嘴唇,他却能随时随地地把手指伸进来压制我的舌头。
心理上我自动屏蔽了感情,可这动作还是让我觉出了几分生理上的恶心,尤其是当那个人拿手指拿捏我的唇舌和腮帮时,我才发现,只有梁挽这么对我,我才会随意坦然、安心任他在我身上施展,而不会像现在这般,恶心得下一秒就想吐出来,胃液简直在翻江倒海地造反。
莫奇瑛在做完了这些后,只用几根手指捻我的下巴,另外一手又拿了一些棉花团儿,似乎在犹豫要玩一玩我的舌头,还是直接塞上嘴,却忽的听到了某些不该出现在这儿的声响。
我听得一惊,口中瞬间呜呜了几声,却被这人顺着口撑塞了棉花团儿进来,进一步抑住了声,这还不够,他竟还给我戴了个皮质的头套,那头套缝合完全,竟可完美地覆盖我的眼窝鼻峰等五官,竟无一丝不妥,天知道他到底藏了这龌龊心思多久。但如此封堵之下,我只能发出极微弱的哼哼声儿。
可是我听得到,我也认得出那声响。
那是梁挽的脚步声。
他就在我们这个地牢的上方走动,可我被绑着身体,堵着嘴唇,蒙着眼睛,只能发出一种几乎听不到的窒闷哼声儿。
不多久,那脚步声走远了。
也渐渐消失了。
我的心慢慢沉了下来。
莫奇瑛就把我的头套取下来,看着我有些颓败沮丧的模样,微笑道:“可惜啊,他曾经离你这么近,可还是没发现你……如今人也走了,现在没有别人打扰我们了,是不是?”
我有些厌恶地撇过头,但他又用手指一点点地,把我的下巴给掰了过来,把我嘴里的棉花团儿给一点点取出来后,可口撑没有取出来,我的口唇依然闭不拢,保持着张开的状态,而他似乎想把别的东西塞进来。
“聂老板若乖觉一些,就不要动弹,你保持这样就可以了……”
随着他的动作,我心里渐渐猜到了一个可怕的答案,却只是想冷笑,想吐出来,却又不能。
这难道算是……一个改过自新的恶人,该有的结局么?
就在他动作之间,那脚步声已重新响起。
且脚步声就在我们不远之处。
莫奇瑛赫然掌烛,照亮了那个人美丽而愤怒、犹如烈火重塑五官的面庞。
是梁挽。
他已站在阻隔我们地牢的栅栏之外!
爆发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 短短的三个字,就能让我的心从一片死灰余烬中燃起了剧烈的火花。
“放开他。”
梁挽站在铁栅栏之外这么说。
字字似咬碎牙关而出,犹那赫然而下的一记闸刀。
刀落下,里头的冷厉笃定让莫奇瑛都给震了一震。
那话里蕴含的力度, 像把人的骨头一下子敲个粉碎, 他此刻看着莫奇瑛的眼神,充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怒意, 这么看人一眼, 能让人有种一刀子剜中骨头的错觉。
莫奇瑛微微震了一震, 却笑道:“我又为何要这么做?这牢门的材质为玄铁而非木器,你根本打不开这牢门,否则你早就过来杀我了……根本不需要与我废话。”
他捻着我下巴的手微微一揉, 那拇指刮蹭皮肉的触感让我觉得异常恶心,那是一种被毒蛇在身上爬过的强烈不适感,是一种让人汗毛竖起的油腻。
梁挽看向我,眼中痛惜之色恨不得以身代之,可转眼看到那只在我下颚上的手,他只冷了神情, 厉了声音。
“我就算打不开这房门, 你也不可能为所欲为……你信不信, 你碰他一下,你就得流一点儿血, 我数五个数, 你若不把牢门的钥匙交出来, 你就得失去一个身体部位……”
莫奇瑛自然不信, 往日清俊的面孔满是占据和掠夺的邪笑,他不打招呼, 手指忽然从口撑那边伸了一只进去。
就在他志得意满、心意飘扬、如浸于自身胜利的时候。
梁挽在这一瞬间,左手一动,寒光一起。
一道银星冷屑,带着锦帛撕裂般的声响突入牢门之中!
莫奇瑛惊呼一声儿,闪身躲开。
却没完全躲开。
因为他怎么也想不到。
在这昏天暗地、只有烛光可以照点儿明亮的阶段。
梁挽居然能瞬发一物。
他忍痛之下借烛光一看,发现自己的肩膀上居然插了半截带血的银簪。
梁挽如怒目金刚一般叱道:“这根簪子属于被你杀死的利大嫂,你把它从大嫂的发髻拔下来,寄到酒肆来当威胁之用,如今再刺到你身上,滋味儿如何啊!?”
莫奇瑛跟着一震,我也跟着一惊。
须知栅栏虽密集,但并非完全没缝隙,这么点儿缝隙,确实足够梁挽催动内力,投簪而出。但莫奇瑛刚刚翻动的一瞬间蜡烛就掉到了地上,这么光影摇动的瞬间,那细碎的簪子还是准确地一下子击中了他的肩骨。
到底是梁挽的投力太过精准,还是受害人在冥冥之中加持了他?
莫奇瑛毫不犹豫地拔了半截银簪,冷眉一挑:“你不可能再故技重施,须知我……”
他尚未说完就向我扑来,想是要继续劫持我为人质。
梁挽却神色不动,只右手一动。
又是一物扬出!
一片素银弧度如勾弦一般急撕而过。
莫奇瑛不得不闪退三步,翻折一圈,险之又险地躲过,可摸了摸身上,右手臂膀上居然还是被擦过了一丝血痕,为了保命,他正想前去扑灭蜡烛,却赫然愣住。
因为除了蜡烛的光亮,牢门之外又起了新的光亮。
梁挽的左手已点燃了火石,右手端了一枚又尖又锐的刀片,那刀片已然透过栅栏的缝隙往前递着,只是僵在那儿,暂时还没有发出罢了。
拿半截银簪去杀人确实难了一点儿,刀片可就不同了。
因此莫奇瑛不敢再动,而梁挽只冷声冷色地呵道。
“我数五个数,你把钥匙扔出来……不然这下一片儿,就一定会镶在你的喉咙上……”
“五……”
莫奇瑛叹了口气:“我身上可不会带这种钥匙……”
“四……”
莫奇瑛简直是好心好意地提醒:“除了牢门的锁,他身上的锁链也是特制,你根本打不开……”
“三……”
莫奇瑛被这不紧不慢的倒数激出了一派怒:“你以为这能吓唬得到我?你身上也就这么一把刀片了……”
“二……”
莫奇瑛忽的发出一声厉喝:“丁老二!”
就在他怒喝的一瞬间,一道冷光忽如骤闪的厉电一半射向我,而梁挽不得不改变方向,刀片瞬间如一条浮动的游星急袭而去。
两者相撞之下,火光四溢!
刀片崩断而落了地儿,而那冷光也没入了一个角落,听响声,倒像是一枚自上而下飞来的箭矢。
梁挽立刻抬头,我也支撑起脖子往上一看,发现这牢房的上层,也就是二楼,居然有个黑衣的箭手蹲伏在那边,随时准备张弓搭箭。
这就是那个躲在水缸里射我和陈风恬的箭手?是莫奇瑛的同伙?
可我这个角度,能看得到全貌,梁挽隔着栅栏,却只能看得到一星半点,当即凝了眉头。而那莫奇瑛却施施然地站起,擦了擦臂膀和肩头的血,笑道:“丁老二,做得好啊……”
梁挽疑道:“丁老二?‘冷箭难防’丁春威也是你的同伙?”
丁春威这个人我倒是听过,他是箭无虚发,大箭小箭可瞬间连发,但人品一般般,他最得意的战绩是躲在百米远的高台上的草垛里放冷箭,暗算死了关中七怪中的其中四个。但被剩下三个追杀,只能隐姓埋名地躲避。
这喜欢放冷箭的家伙,居然叫莫奇瑛给收拢了?
莫奇瑛慢条斯理地看向梁挽:“你再敢动刀,丁老二的箭就会不太长眼睛,它若是不小心射了一两只到了聂老板的身上,岂不可惜了?”
梁挽却一针见血道:“你若舍得杀他,就不会花这么大力气擒住他……”
“我确实很喜欢聂老板,我也绝不舍得下手杀他。”
到了这一刻,莫奇瑛竟还冠冕堂皇地淡笑道。
“但丁老二可不是个会怜惜人的主,他出箭有时比我说话还快,这也是有的啊,你最好别乱动才是……”
话未说完,一把箭就射到了我不远处的台面上。
梁挽的动作骤然僵止。
我却无奈地看了看他,想让他不要顾忌这么多。
别管冷箭,先把姓莫的杀了啊,你越犹豫越要被掣肘,这个时候不能去管我的命啊……
可梁挽却面色痛苦地看着我,嘴唇微微一动,想说的一千一万句都有,可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希望他放手一赌,哪怕代价是我的命。
但他却根本舍不得去赌,哪怕为此去死。
莫奇瑛却淡笑道:“梁公子让我流了点血,你也得付出点代价才公平。”
梁挽冷笑道:“公平?你这样人面兽心、无奸不作的人,还要和我谈什么公平?”
莫奇瑛淡淡道:“当然是公平,这样一位冷艳动人的美人,你就不想进来看看他,摸摸他么?”
梁挽一愣,莫奇瑛笑道:“我也不是一个不讲理的人,只要你能喝下我给你的一点东西,我就放你进来……”
你当人是傻子哦?你想毒死梁挽后让他的尸体进来么?
梁挽只平平静静地看着,而那莫奇瑛微微跺了跺脚,在他后方的黑暗里,却响起了一道门被拉开的声响,一个有些驼背的仆人,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过来,并把汤药放到了牢门的附近。
这一切的过程梁挽都视若无睹,仿佛眼里根本没这人。
可但这人放下汤药,马上要起身的时候,他忽然闪电般地出手,扣住他的手腕,往下一个翻折,制住了这人。
“你再不放开他,我就折断他全身的骨头!”
我震惊地看向了他。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口口声声地以这样冷厉决然的口气,去挟持一个人质,去威胁一个人。
而莫奇瑛只淡淡道:“这只是一个仆人,你自诩正义,难道要挟持一个普通人?”
梁挽冷声一笑:“普通人?他的指甲缝里全是血污,掌心含有薄茧,身上有着尸臭,哪里是什么普通人?分明是和你们一起处理尸体的同伙!”
说完不管不顾,又扭了那人的手腕,果然听得那仆人疼得闷哼了一声,可却没有听到他的惨叫。
莫奇瑛只笑道:“随你啊,我敢让他接近你,就不在意你折了他。你以为我真的会在乎?”
梁挽沉默了一瞬,不信道:“他跟了你很多年吧?这样的忠仆你也不管不顾?任由我废了他?”
莫奇瑛笑道:“既是忠仆,为我而死有何不可?”
他正笑得轻缓得意的时候,梁挽却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刻似的,唇角一扬,故意往上喊道:
“丁二爷,你也看得清清楚楚了,这就是一个完全不在乎同伴死活的大奸大恶之人……之前仅仅因为他的同伙碰了碰聂老板,他就敢杀了对方,林朝空被他蛊惑杀人,败露之后,他也毫不犹豫地对其绞杀,如今对着一个多年的老仆,更是不管不顾、任由死活。你以为帮着他就能得到好果?只怕你帮完了他,你也得被灭口!”
原来他擒住老仆根本不是为威胁,而是知道威胁对莫奇瑛这等狠人来说毫无用处,他只想借此挑拨二人关系。
莫奇瑛不屑道:“你的挑拨离间也太明显了吧?”
可我看的分明,丁春威的箭微微向下垂了几分。
梁挽继续语重心长、恳切真诚地喊道:“你应该知道我是梁挽,我从未杀过谁,也更未骗过谁!我和陈风恬陈捕头是好友,我保证,只要你回头是岸,我会和陈捕头陈情,一定保全你的性命,绝不让莫奇瑛等人害了你!”
丁春威的箭没有动,但也没有对着我。
莫奇瑛有些面色古怪地看向了上方。
而梁挽又说话了,说得好像他和丁春威是认识了数十年的老朋友一样,同样一句由别人来说,绝不可能说得像他一样动人。
“你虽喜欢放冷箭,可我听说死在你手下的从来都是青壮年男子,从无妇孺老幼。可见你不是穷凶极恶之人,你应该是看着他是如何杀死利大嫂一家的,你就忍心这么看他继续作恶?你难道就没有自己的妻子儿女,你就想一直被他攥在手心里么……”
说得绵长凄切、婉转动情,他还适当地留了白,叹了一口恰到好处的无奈。
这一点无奈,几乎叹到了丁春威的心坎上,我发现他搭在弓上的箭已有一丝丝的颤动,就像一个人在是非道德的边缘之间不断滑动。顷刻是深渊,咫尺似回头。
但莫奇瑛最后再也听不下去,只善解人意地笑道:“丁老二……就是因为你有妻子儿女,你才得为他们的‘安全’考虑啊,是不是?”
话音一落,我暗道不妙。
因为丁春威的身上震了一震,然后重新搭紧了箭,且准心还是对向了我,放了一放。
那箭落在我身边不远的地上,箭簇夺一声地没入地面,分明是杀人无形的利箭!
同时响起的还有丁春威的无奈声音。
“梁公子,我知道你是仁侠善客,可我没有办法……我若叛了莫奇瑛,我或许能活,可我的家人都不能保全了……”
莫奇瑛在外头还有同伙?他们知道丁春威家人的下落,以此威胁他?
梁挽还欲再言说,可一个分神之间,那老仆已挣扎怒吼起来,而等他重新翻折了对方的手臂,听得一声刹那间的时候,莫奇瑛也趁机飞掠到了我的身边。
而他的手也重新回到了我的脸上。
我一阵皱眉,他却轻轻笑了一笑,看向了梁挽。
“梁公子,是怎么也不肯服下那药汤了么?”
梁挽淡淡道:“我倒是好奇,这药汤若是洒到你的身上,会怎样?”
他看了看我,而我看了看他,目光平和地一交触,便旋即分开,好似最默契和最一致的同意。我想的是,还好他没犯傻。这时他表现得越不在乎我,越能掌握主动权,越是在乎就越是要输个彻底。
莫奇瑛却一边温柔地揉着我的脸颊,一边轻轻道:“看来你也没那么在乎聂老板的性命,也许我应该让丁二爷……”
他话音未落,梁挽忽的放开挣扎的老仆,却转身揉搓出一截迅疾无比的截踢,踢向了那黑黝黝的的门锁!
莫奇瑛一愣,摸着我的手一停,随即不屑一笑道:“这门锁可是精钢玄铁所制,哪里就是你能踢得动的……”
结果梁挽数度如风驰雷掣的猛烈踢蹴之下,那门锁居然像是被千斤重物给打击了一样,发出了一阵阵金铁轰鸣之声,还产生了一些细微的凹痕。
莫奇瑛冷眉微震:“你给我住手。”
梁挽轻笑着继续崩踢:“住手?我可没动手啊。”
莫奇瑛有些恼道:“丁老二你还在等什么?”
丁春威只淡淡道:“这个角度被栅栏挡着,我实在很难瞄准他……”
看来梁挽刚刚的话也并非毫无作用,至少削弱了丁春威的积极性了。
莫奇瑛只冷笑道:“好啊,那你倒是继续踢啊……”
说完,他忽的扯下了我的口撑,我缓了几口气,只在那越发盎然的踢蹴声中微微一笑:“呵……梁挽虽仁善,但可不是傻子,你以为拿我威胁就能让他停下?”
莫奇瑛冷冷道:“他若听到你的惨叫,难道还不会停?”
我面无表情道:“你应知我受过训练,我不会因为受刑而惨叫的……就算叫出来,他也不会停……”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梁挽心痛愤怒得双眼几乎滴出血来,而我在一片尖锐的疼痛中颤抖着身躯,还是向他投去了平静且决然的一眼。
我现在不会死,但若你停下来,我才真的会死。
梁挽看明白了,于是越发加紧了踢蹴!
莫奇瑛叹了口气:“你这一眼看去,当真叫人销魂欲死,他居然狠心至此,可以不管你的性命?”
他叹归叹,敬归敬。
忽的掰开了我的嘴唇,塞了几块儿棉花进去,我窒闷地哼了一声便没了声响,他居然拿了几张桑皮纸,在我的五官上揉捏覆盖下来,然后拿了不知什么地方来的水袋子,往我的脸上开始浇水。
那纸片受了潮,发了软,立刻紧贴在我的五官上,凹凸出了紧致的形状。
我顿觉无法呼吸,那人却微笑着,享受般地,盖了第二张,然后继续往被覆盖的五官上浇着冷水,然后像烹煮一道小菜似的轻轻而慢慢地解释道。
“衙门里常常审问犯人,为了避免看出屈打成招的痕迹,就会把桑皮纸这样盖在人的脸上,再倒上水,无论如何生猛威武的好汉,一张纸下去,什么都招了,五张纸下去,什么都没了。事儿一完,把纸片一揭,犯人临死前的神态就会活灵活现地印在纸上,像个痛苦恐惧的面具似的……这就叫‘贴加官’……”
我极力调整呼吸,稳住情绪,可隐隐感觉得到肺部已有升温紧缩,强行克制颤触的本能,尽力让四肢处于一种松弛的状态,让呼吸的消耗处于最小的阶段。
能够装死人一夜的我,屏息是可以屏很久的。
反酷刑的训练在这时还是有一点儿用处的。
可梁挽看我几乎不动了,却是怒嘶厉哑地撞上门槛:“你这个畜生……畜生!”
不要停……我还能再撑会儿。
莫奇瑛轻轻笑道:“梁公子,这么活色生香的美人若是就此窒死,那可都是因为你不肯停下来的错啊……”
不要听……我撑得住五分钟。
踢蹴还在继续,那莫奇瑛就有些奇怪道:“你还不停下?你当真就这么狠心?你不要他的命了么?”
不要我的命最好……你最好别……
梁挽忽停了下来。
莫奇瑛迅速揭了我面上的纸。
他取了我口中被打湿的棉团儿,而我一开始居然还不太敢呼吸,确认无误后才小声大气儿地喘了几下,之后学着沈君白的样子,故意而剧烈地咳嗽了好几下,莫奇瑛以为我是真受不了了,居然还顺我的咳嗽,动作堪称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肺部,好让我把更多的水吐出来。
而我一个喉咙搅动,吐了他满脸的口水和胃酸!
莫奇瑛愣住。
他一脸惊怒地看了看我。
我舒爽了一点点,冷淡地瞪了他。
也不知这一瞪是不是有什么莫名其妙的风情,莫奇瑛被瞪了以后,就没那么愤怒,只是痴而淫地看了看我,笑着擦了擦自己的脸。
变态啊……纯的。
而我只转头看向梁挽,声音嘶哑道:“为什么要停?”
他不会杀我的。
我还能撑更久。
一旦我真的撑不住,濒死了,他也一定会把纸条揭下来留给我一点呼吸的空间。
这个时候比的就是要心狠,你得狠,你要狠到豁出我这条命,你才能活下去啊!
而梁挽只是目色赤红地看向我。
他的泪在脸上无声无息地流下来。
安静的好像是一种决绝和痛惜共存的心意,一种在烛光中剧烈摇晃、无可抑制的感情,在此刻没有任何办法,没有任何方式可以去阻拦、去遮盖,只能这样轰轰烈烈、全无顾忌地流淌下来。
……我怎么给忘了呢。
我们相处的时候,他再怎么生我的气,只要我流几滴泪,呼吸少几分,他都紧张难受得不得了,他怎么可能受得住……
怎么可能受得住看我当众受刑?
我其实还可以撑更久的,真的。
但他看不得。
他看不得一丁点心爱之人受刑的样子。
看了几眼,他努力拼凑的坚强已经晃动到支离破碎了。
“就算他在最后一刻或许会放过你,可我没办法……”
“我没办法看你这么痛苦,我没办法拿你的命去赌……”
我无奈道:“我其实可以……”
话说到一半却没了声儿,因为莫奇瑛的手又搭在了我的咽喉上,按了一按。
然后他笑了笑,冲梁挽道:“我们都知道你不舍得赌了,现在,去把那碗汤药喝了吧。你若不喝的话,水和纸还有很多……”
梁挽却慢慢地,伸出手,一点一滴地,抹去了他脸上的眼泪,道:“我不会喝的。”
莫奇瑛却楞道:“你不敢为他去死?”
我目光一亮,心里觉得有些安慰——他学会了狠啊。
梁挽擦完了泪,也似乎擦掉了方才的所有脆弱和软弱。
“我说了,我不会去喝你给的毒汤。”
他目光冷锐地看向莫奇瑛:“我的功法传承自一位退隐江湖已久的前辈,名为‘衍法仙纵’……这门功法练就之下,我若往身上七个致命的穴道点上一点,用内力冲击,可以短暂地提高五成功力。”
“你猜猜提高功力的我,能不能一瞬间冲破栅栏,然后杀了你?”
莫奇瑛惊奇了一瞬,似乎隐隐猜到了什么,随即声音冷彻下来:“可如此冲击内力,事后你也会经脉尽爆而死!”
梁挽笑了笑,笑得从未如此凄厉癫狂,就像干涸了的杀气化作一把刀,在他的嘴角缓缓地切开了一个绝望的弧度。他曾经的温柔与克制,爱意与压抑,似乎已经把他整个人都撕成了两半。
以至于我瞪了眼,一动不动地去看向他。
“那又怎么样呢?爆发之前我还有时间。”
“这么点时间,已经足够我去折磨你了。”
他忽然收起了笑,话语中的恨意决绝却如此清晰明朗。
“我要折磨得你四肢尽断,折磨得你全身筋脉都被我的手掌一寸寸地震碎,折磨得你永远后悔在今时今日的这一刻,把你那肮脏的、恶心的爪子,碰到聂小棠身上!”
他已完全退去昔日的温柔克制,此刻面目是狠厉狰狞,苍白秀气的额上跳着几根筋,怒声儿如平地炸雷而起,决绝戾气四散之下,使他不像君子,不像是人,倒像一个被逼到死角、而赫然露出勃勃杀性的野兽!
而莫奇瑛听得一僵,我更震惊无比地看向他。
这……这是我认识的梁挽吗?
他这么温柔可亲、润物无声的人,居然能够……能够有这么黑暗暴烈的一面?
我来选
牢房外阴晦黯然、潮湿涩苦, 那火石在地上浅浅燃着,偶尔爆出一两枚星子,好像一个正义之士的血肉被削了一缕,正在这火石当中被燃烧地翻翻覆覆、万劫不复。
而牢房内, 莫奇瑛被这一句句愤怒如火的话激得当场震了一震, 好像在某一时某一刻,他脸上蕴着的狠厉、决心, 竟然已完全被梁挽给压了过去。
一个连环作案、沾满血腥的恶人, 竟不如一个从未杀过人的善人狠厉。
这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莫奇瑛只嗤笑一声, 仿佛是在尽力用唇中的恶笑,去维持这善恶流转的乾坤。
“素来只听得梁公子温良仁善之名,没料到你也能有这般凶悍之相, 倒叫我开了眼界……”
他眯了眯眼,仿佛透着昏天暗地的视线去看穿对方。
“只是再如何吓人,终究也只是嘴上恐吓……”
梁挽却目光冷冽地一言不发,忽的盘坐在地,伸手就点向了自己胸口的其中一个死穴!
我大吃一惊,却见他闭了闭目, 盘坐在地, 冷哼一声, 苍白的面上渐渐展现出一种炙热的红光,仿佛充斥的真气把他的面色烧得一发不可收拾, 灿烂到可以听得血管噼啪爆裂的声音。他身上更是充斥了一种热胀的气息, 铅云一般的袖口无风自动, 像在吃着无形无相的罡气。
莫奇瑛也震了一震, 仿佛也意识到——这人来真的!
真的要使用“衍法仙纵”之中的神功,冲涨致命的穴位, 提升五成的功力,打破这牢不可破的牢房,可代价却是全身筋脉尽断——也就是自己的命!
莫奇瑛有些面色狰狞道:“你以为我这就怕了你?”
他一把手挪开我的咽喉,朝那牢房栅栏靠近,我就忽的喊道:“等一等!”
这一喊倒是冲破了敌我的界限,无论是梁挽,还是莫奇瑛,都是一个睁眼,一个转身,看向了我。
只是一个是凛然怒目转了温润,一个是淫带邪意多了好奇。
而我只对着梁挽道:“你等一等好吗?别用这最后一招,可以么?”
梁挽眉头一震:“为什么?”
我目光一凝:“你还不知道为什么?”
我让你狠,是为了让你活下去,不是叫你为了这种人、这种事,死在这种莫名其妙、阴冷潮湿的地方啊!
如果你信任我,就请再等一等。
于是莫奇瑛也住手。
方才他分明是想趁着梁挽调整呼吸的瞬间进行暗算,我岂能叫他得了手?
他看向我时,那淫而邪的目光像是在品味着一道佳肴,而我只冷眼道:“他若冲进来,你的胜算可并不大。”
莫奇瑛挪了脚步,靠近几步,一面欣赏着我脸上身上的一切,一面浅笑道说:“胜算大不大也得比过才知道……就算他提升了内力,二打一的话,也不是拿不下他,而他一旦死了……你就还是我的了。”
我仰着棱角分明的下颚,拿一双积冰攒雪的冷眼,去瞟那二楼的丁春威,我也不去瞟莫奇瑛,我就以这个全然傲慢无视的姿态,撂下了一句话。
“你当真这么喜欢我?”
莫奇瑛一愣,随即笑道:“当然。”
说完,他像故意显示手段似的,把我系在头发上的绸带给扯松软了一些,拉了一根下来,随几缕头发丝赫然飘落,绕在指尖,他低头品味,竟还细细闻嗅了几分,脸上渐渐露出一种被击中一般的,柔软到不行的痴色。
“似聂老板这等风姿绰绝、明若玫瑰的美人……平日里随意瞪我一眼,都让我觉得被媚煞了、艳疼了,更别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是……”
我现在怎么了?
这种好像从油缸里捞出来的油话,让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的同时,也很困惑、很不解。
我全身上下除了脸和腰和腿,还有什么地方好看的吗?
就算套了这轻薄妩媚、凸显玲珑身段的舞衣,就算被绑成这个暧昧奇怪的、供人享用的姿势,也不至于这样吸引变态的吧?
等一下,脸上的触感好像有点奇怪,难道变态趁着我的昏迷的时候,还给我化了淡妆?
我心里想七想八的时候,梁挽已越发勃然盛怒:“我可不愿等,他若再使什么阴损手段……”
话还未完,我只回头瞪了他一眼。
示意他让我继续说。
梁挽则有些愕然、有些异样地看了看我,随即那怒目里含了更多无法言说的委屈、难受,看得我心里都一痒。
仿佛他看我被莫奇瑛这厮这样那样,心如刀绞的感觉胜我十倍不止,他宁愿去油锅里游泳都不肯看此情此景。
而我只转头看向莫奇瑛,嗤笑着,轻慢着而不屑道。
“既然你‘喜欢’我,想必你也想长久地看着我……”
莫奇瑛点了点头,我便越发冷淡的、面无表情的,像是随口一言似的,说了一句斩心折铁、绝无回寰的话。
“但如果他死了,我绝不会活下去。”
莫奇瑛一愣,把玩着我发丝的手也跟着僵了一僵。
仿佛像自己心爱的东西沾了什么不干净的灰尘似的。
他不甘又愤怒地拿手指抹了一抹,又猛地攥紧发丝。
而梁挽则是彻彻底底沦陷于震惊。
方才的委屈难受一时抛得全开了。
他面上的神情,就好像被这清晰明朗到宛如剑花流转、好似刀尖折光的爱意,给捧得心都软了一软,化了一化,整个人都像是在烛光火石里噼啪作响了一番。
我不看他,只笃定地补充道:“他若死了,不管是被你杀了,还是自己经脉尽爆而亡,我也会想法去死。”
莫奇瑛刚想说什么,我只迅速打断道:“我知道你会防着我咬舌,这一套我自己都熟了……但人总要吃东西,如果我从此开始绝食,你就算让我戴着口撑,强制投喂,也不过是喂些流食、白粥一类,还容易呛到气管……”
“而你应该看我的脉象,知道我这身子是带伤又带毒,倘若得不到好好供养,虚弱而亡,也是迟早……”
我冷静分析的姿态,就好像在说一件和我完全无关的事,说一桩桩一件件和我完全无关的生和死。
梁挽更是喉咙滚动几番,想说什么,目光里的赤红肆虐翻腾,恨意怒意一时作祟,却和爱意感动纠缠在一起,激动难受得什么都想说,可又什么都说不出。
莫奇瑛的目光复杂地像在来来回回的情绪里切换,不解道:“你……你当真喜欢他到这等地步?”
而我只语声儿淡淡道,就好像在饭桌上谈一场生意,而不是在砧板上论自己的生和死。
“喜欢倒也没多喜欢,我只是把自己的决定说给你听,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一件事……”
他若不死,无论你如何折辱、摧残、虐待,我都会想办法在你这个变态手里活下去。
他若死了,就算你锦衣玉食地供着、威逼利诱地胁迫,你也绝不会看到一个活着的聂小棠。
就算你能看到,也只会看到一个绝食虚弱、干瘪难看、极度没有人样儿的聂小棠。
至于美丽?冷艳?
都干瘪失肉了,你只会看到面黄肌瘦的柴火人。
美什么?美个屁!
莫奇瑛恼得磨牙生恨,看了一眼梁挽又看向我:“你以为我会在乎这些……”
我嘲讽地一笑:“你若不在乎,早就把我的嘴巴堵上了,根本不会听我说完,你是在乎的很啊,莫奇瑛……”
不在乎我的性命,但你肯定在乎容貌的啊。
是想长久看到美丽水润的容貌,还是想看绝食之下的干瘪衰微?
你想清楚了,就别玩这套逼人喝毒汤的把戏……在场的又不是傻,谁会真喝下那绿幽幽的玩意儿再进来?
梁挽忽重新把手指放在了穴位上,似乎仍想故技重施。
我看着他的动作,心中凄楚又感动。
这是他第二次想为我去死了。
“傻挽挽,别做了。”
梁挽一愣,转头看向我。
我只是微微一笑,在这生死绝境的关头,在这屈辱绝望的一刻,我却好像放下了所有的顾忌,所有的矜持,所有的防备和心思。只抱着从未有过的轻松,抱着我攒了一辈子的温柔,我很勇敢地对着他说。
“你不要冲动行事,折了自己,你觉得就我这到处惹事受伤的性子,你经脉尽爆死后,我真能好好活下去么?”
梁挽身上一震,面色复杂难言到了极致,仿佛从未有一刻感受到如此巨大的甜蜜和如此巨大的酸楚,而且是从同一个人身上感受到的。
想了半天,他只苦涩温情地一笑,好像脸上的白都是给泪浸过一遍的白,袖间的波纹便像他心里的波纹似的。
“今日听到你这话,我就算现在立刻身死,也是开心的。”
他忽眉目一转,正经严肃道:“可不管在什么情况之下,你都不该轻忽了自己的性命。”
“在明山镇有小错想着你,有寇少爷在盼着你,有那么多的百姓还在等着你回去,你若就这么含屈受辱地死了,他们怎么办?”
他的温柔话一句句戳得我心里乱颤,我只笑道:“挽挽,难道你就没有大仇要报?”
他目光一怔,我却抬眼逡巡了四周:“难道你就想死在这个地方,让你的仇人在天边吃香喝辣,让你死去的亲人永不瞑目么?”
他欲再说,我却赫然转头,用那冷冽决绝的目光止住了他的一切声响。
我已打算用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去算这局面和这人心,包括我的生和死、荣光和耻辱、尊严和自我。
赌上这一切后,你能陪我看到最后么,挽挽?
莫奇瑛笑得越发滚烫,如妒如羡,如狠如怜,如爱如恼,竟拍手道:“好啊,好一对情投意合的璧人……”
他收了鼓掌的手,那张清俊的脸上竟然晃荡着晃荡着,先是晃出了扭曲可怖的嫉妒与恨意,且那冷目冷眼统统是向着梁挽而去,可紧接着轻轻一荡,看向我,居然又荡出了几分平时伪装的正直和温柔。
“好,我叫老仆撤下那药汤,不逼着他死在你面前就是,你也听听梁公子的话,既已落到我手里,就乖乖吃饭、好好养伤,别摧折了自己性命,是不是?”
我冷淡地翻了个白眼,“呵”了一声,以为作答。
莫奇瑛又看向梁挽,笑得越发礼貌:“梁公子也不必摧功运脉了。说到底,我们都是礼义文明、遵纪守法之人……何必弄个两败俱伤、全死皆亡呢?”
发现打不过梁挽了,就想来软的?
可随着那仆人把绿幽幽的药汤给撤了回去,那莫奇瑛忽收了笑:“这样吧,我换个条件,倘若你能够做到这个,我一定放你进来,和聂老板团聚……”
这是换个方法搞事儿?
他忽在仆人耳边轻念了几句,那老仆就乖乖地往黑暗中去,拉开了一道门,进了不知什么地方,回来以后,居然带出了一个小锦盒,走到栅栏那边,从缝隙那边打开——里面竟然是一颗紫红色的小药丸。
梁挽闻了一闻,便觉大有异样,我疑惑地看向莫奇瑛,对方笑道:“放心吧,不是毒,吃了也不会死。只是聂老板如此心系梁公子,让我觉得做点什么才好。不然他以后跟了我,还要这样心念着你,岂非对大家都不好?”
若不是毒,难道是迷药?
盛药丸的盒子被摆在了地上,梁挽目光剧烈抖动之余,忍不住怒道:“这气味儿……这里面有相当多的媚药!”
莫奇瑛笑道:“所以我给梁公子用啊。”
我的眉皱得像七百个地铁老人在跳艳舞:“你想做什么?”
莫奇瑛扬了扬削脸,笑得温柔:“梁公子服了这情药,我就让他进来看你,他若药性发作,自也顾不得我和丁二爷了,只顾着和你欢好,你想,这不是成全了你们么?”
我惊到几乎失去言语,这变态是想搞什么玩意儿?
他不久前才表现得占有欲那么强,可如今竟主动提出这些……难道是看见我和梁挽眉来眼去传了几个G的情,他当场发失心疯了么?
但……这对梁挽来说是个机会啊。
以他的内力,应该能化解一些药性,进来后放开了我,倘若没了挟制,这莫奇瑛难道还有命在?
结果梁挽捻着药丸闻了一闻,冷声道:“这媚药叫‘醉骨酥’,药性强烈无比,吃了后丧魂失智,见了人就……你,你这无耻无心的禽兽!”
“醉骨酥”?
那可是顶级的媚药,是可以完全扭曲人性,让人成为纯粹为欲所驱使的野兽!
上一次我听到一件有关于“醉骨酥”的惨案,还是西州的著名刀客“显山封刀”王显封,他被仇人柳芳田暗算,喝下了一杯含有“醉骨酥”的茶。
柳芳田本来是想暗算王显封,让他去奸污自己的嫂子,好让他身败名裂。
其实王显封只喝了一口就发现不对,立刻运功逼药。
他运功到后来,还是男性欲望高涨,无法抑制本能,若是无法宣泄出来,则必定全身血液沸腾而爆,到时地上就只有他的尸体躺在一潭炙热的血泊里。
于是他当机立断,一把推开了嫂子,把自己平日最恨最鄙夷醉恶心的柳芳田捉来,推到床上干了。
但这也足以侧面证实了“醉骨酥”的效用,即便内力深厚如王显封,即便他无比厌恶柳芳田,也无法抵御这如狼似虎的药性。更何况是梁挽?
他要是把一整颗都吃下去,只怕真会兽性大发,变成闪耀的类人而不是闪耀的人类。
莫奇瑛笑了一笑。在他的笑与话交错之间,烛火动落如人心无常,牢房二楼光影变换了些许,在那黑暗处,忽然隐隐出现了几道影子,几双充满了淫味儿和邪意儿的眼睛渐渐浮了出来。丁春威则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垂下了对准我的箭。
这是莫奇瑛的同伙?
他方才是在拖延时间?
就在我暗觉不妙,观察景象时,莫奇瑛忽不打招呼一伸手,五指已然攀在了我的脸颊,且略带淫意儿地一揉。
“聂老板放心吧,这些只是我的朋友,他们如今是看客,不会伤到你心爱的梁公子,也不会去打扰我们的。”
什么看客?看什么啊?
莫奇瑛抬起了温存一笑,对着梁挽却是一番冷意。
“今日总有一个人,要当着众目睽睽的面去玷污聂老板,要么你吃完药进来,要么我就自己来,你选一个吧?”
我无声无息地瞪着他。
似乎是终于想明白了他这一切诡计的逻辑。
而梁挽惊到面色苍白地看了看莫奇瑛,五官已经扭曲到了火烫融化,他整个人似恨不得把对方一根根一节节地掰碎了、揉断了!
“你这个……”
他说完就把药丸甩到一边的角落,伸手就去点自己的死穴,想要把方才的摧功之法再来一遍。
我却淡淡道:“挽挽,不必了。”
梁挽一震,目光有些绝望地晃动向了我。
随即,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忽然弯腰拿了那一颗被他丢到地上的药丸。
我也开口道:“你别吃。”
梁挽看向我,我道:“你不必吃,也不必摧功……”
梁挽渐渐陷入了难以形容的震惊,道:“难道你……”
我笑了笑,坚定道:“是我自己不想你吃,是我自己不想你碰我,我帮你选——我选第二种。”
我落地有声、字字带血的话,似乎让莫奇瑛再一次被我的平静冷漠给震慑,他有些敬重地看了看我,惊道:
“聂老板……想帮梁公子做这个选择?”
我只是扬了下颚,冷眼看人:“反正今日必要选一个人来奸了我,我为什么不为自己选一选?”
受害人竟然想选一个加害者?
莫奇瑛只笑得有些扭曲:“我可是好心想成全你和梁公子的,你却想让我来?你莫非是不喜欢他?”
梁挽也有些疑惑地看向我,似乎不明白我的选择。
而我只口气苍凉道:“我是喜欢他,但也没那么喜欢,我只不过是能为了他去死,但我绝不会允许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我做那种事……当众强污……是他也不可!”
梁挽面色莫名震惊地看我,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
我却冷声道:“挽挽,你不能上他的当。”
莫奇瑛却笑道:“我还能让他上什么当?”
“先不提那药服下去有没有什么别的恶果。”
我只继续对着莫奇瑛冷声道。
“他若吃了药,失了自控,当众玷污了我,我必恨上他,到时你杀他,我便也不至于太伤心,不会随他同死,你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莫奇瑛眯了双眼,笑了一笑。
我继续冷声道:“即便他在之后能杀了你,他活了下来,这件事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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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会成为横在我们之间的刺,我再不能去喜欢他,朋友也做不成,自此就要永远地失去他……”
所以你根本不是要杀了梁挽。
也不是要成全我们。
你是要毁了我和梁挽之间的关系。
毁了这份充满纯粹、尊重、爱意的关系。
莫奇瑛看着我这样冷静分析,目光已从原本的好奇淫邪转渡到了震惊和些许的钦佩,笑得有些惊喜:“所以,你不肯他来碰你,倒是愿意让我……”
我冷淡而不屑地看了看他,嗤笑道:“让一条狗咬上一口而已,被咬的时候我只会觉得恶心,但不会伤心……”
但我对梁挽的爱意,就可以完完整整地保留下来,谁也没有办法去摧折它、毁灭它、消减它……
梁挽却恼地一拳头砸在了门锁上,怒道:“你说什么混账话?”
他怒不可遏、完全无法理解地看向我。
“你这样选,就只顾自己心里舒服,全不顾自己身上的伤,也不管我心里怎么想了么!?”
我听得他砸门砸得几乎鲜血淋漓,面上却保持了冷淡。
梁挽这个笨蛋,只想到了第一层,怎不想想第二层?
就算没有这些顾虑,一旦他吃了药进来,真气紊乱、发狂失智,他根本就没办法去防范别人,那上面五个人一拥而下,擒住他岂不容易?
到了这一步,我绝不允许别人拿任何名义去伤害他。
绝不!
那莫奇瑛却伸手托腮装模作样地想了一想,看向我,目光冷诡幻动如一颗妖星。
“可我不喜欢我在碰你的时候,你还时时刻刻地想着他,你越是想他,我越想看你伤心流泪,那可怎办才好?”
我一愣,他随即拿了一条金链,上面坠着个镂空雕刻的金球,他伸手,把那小球推入了口唇之中,再用金链在脸颊边扯了一扯,绕到脑后,系了起来。
怎么人人都能翻手掏个球给我戴上……人心不古啊!
我翻了个天大的白眼,唯一的想法就是——这个金球可能是我见过的最贵的束具了,带走融了还能卖钱的吧?
那莫奇瑛却饶有兴致地做完这些,冲梁挽那边看了看,发出了一种如魔鬼诱惑凡人的声响。
“吃了吧,等到药性发作了,我就让你进来,那时你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了……”
梁挽面沉如水,手指已经开始捻着那扔掉几次又重新捡回来的药丸。
见他已经开始动摇,我只在口中转了含糊不清的几声,冲他摇了摇头。
别犯傻,这同样不是好东西。
莫奇瑛却笑着捻了我的下巴:“你还等什么?这可不是方才的毒汤,是吃了能让人动情忘忧的好东西。这样冷峭艳绝的美人,紧缚了身,严堵了嘴,都送到你面前了,你竟还不动手?”
“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啊,梁挽?”
梁挽只看了看我,而我只是目光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不能失去理智……失去理智就是万劫不复的开端。
梁挽却目光决绝地苦笑了一声:“抱歉,我还是要……”
说完,毅然决然地,毫无回寰地,把那药丸吞了下去!
眼看着他咽喉转动,尘埃落定,我顿时身上一凉,只觉得一切都要完了。
而同时,莫奇瑛只笑道:“好……接下来只需等着药性发作,我就能让梁公子进来了。”
梁挽一手挨着门锁,一边扶着自己的咽喉,冷声道:“还要等什么药性发作?就现在!”
莫奇瑛忽笑道:“急什么?还有一点点时间,让我和聂老板再相处相处。”
他忽的不打一声招呼,拿了一条尖锐的金钩,在我胸口的某一个穴道处直接扎了下去,然后像钩带耳环一样,钩穿了那穴道的皮肉!
只一瞬间,鲜血四溢!
他抬头看我,我却冷淡到不带任何情绪地去看他这个似人的动物。
你是不是傻哦?我都习惯受伤了,这点疼和背后的伤根本没法比好不好?
莫奇瑛没有在我身上得到想要的反应,只是无奈叹了一声,而他接下来的动作,还是让我怔了一怔。
低头一看,我发现左胸右肺处,两个要紧的穴道,此刻已被金钩如穿耳环一般穿凿而过,两条细钩之间,居然连接荡下了一条美丽细腻的金链。
莫奇瑛轻轻伸手一拉,我立时觉得两个穴道被钩连下来,牵动了筋脉连转,麻痒酥疼欲死,我浑身颤搐起来,呜呜作声的同时,胸脯子一耸一动,犹如一种波涛带动金链,链条在皮肤之上叮铃铃地作响着。
莫奇瑛看得有些惊了也有些痴了:“真是造化青睐、乾坤独秀的美人,这样一动,我真有点不舍得把你给……”
忽听身后一阵冷风接近,莫奇瑛转身一闪,却见后方一道带着滚烫怒意的厉掌顿时按来,他翻身一躲开,却躲不开一个猛烈如雷电般的踢蹴,踢完蹴到,他滚动三圈,在地上吐了一口触目惊心的血,抬头却看见没有一个人,转身愕然地用侧眼看到——门锁在不知不觉之间被什么东西给融化了、变软了。
梁挽就站定在我身边,冷眼盯凝、怒目如火。
他居然已到了牢门之内!
春天的景
梁挽已经站在了我的身侧。
目光中的温柔痛惜, 让我觉得心都化了一化。
他只拿一只手掌轻轻覆盖在我的小腿上,轻轻蕴掌一震,那掌心之中蕴含的内力,就绷断了一层层勒着我大腿和小腿的皮索。
我顿时觉得麻木的肢体得了些许自由, 伸展了双腿。
他下一步就去摸索了铁链, 想打开,可却忽的眉目一紧, 似乎是发现——这无法靠内力震开。
这时莫奇瑛已赫然站起, 脸上的血触目惊心, 苍白的面目包裹着愤怒:“你……你怎可能进得来……”
梁挽一边替我解开了那勒在脸颊上的金链,取出那个该死地沾惹了晶亮津液的小球,一边转过眼, 声音冷到极致道:“你会拖延时间,难道我就不会?”
我瞬间明白了一切。
他方才看似无力的委屈、愤怒、绝望、凄然,都是为了放松对方警惕,让对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没办法,这给他用内力化融门锁拖延了足够的时间。
“衍法仙纵”的“摧功大法”,需同时用全身内力冲击七个致命穴位, 而他方才屡次被我们打断, 确实没有冲完七个穴位, 但其实他已经暗暗地冲击了两到三个穴位。
虽没有提升足足五成的内力,但应该提升了二到三成的内力。
这些提升, 并不足以让他瞬间打破牢房的门锁, 但足够让他不断地在门锁上施加内力, 让这玄铁所制的门锁都软化了一些!
所以他才能进来!
想通透这一切后, 我张开口,畅快无比地呼吸了一阵, 梁挽放下怒目,心疼且温柔地揉了揉我的脸颊,那莫奇瑛却冲着二楼怒喊道:
“丁老二,你方才为什么不出手!?”
“这儿不是有其他人在么?何须我出手?”
丁春威只随意而松弛地搭着箭,不咸不淡道。
“而且你离他们太近,我怕出箭误伤到莫捕头啊……”
这明显的消极对待让莫奇瑛怒得跺脚一阵,淡笑道:“好,好你个丁老二,你就不怕你的家人……”
可话却瞬间愣住。
因为他似乎已感觉到一股倏忽不定的寒风,此刻已吹到了他的背后。
那风中掠过来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如游水疾鱼一般摇摆而出,瞬间钳住了他的背脊!
揉出了一阵致命的波动!
“格”的一声儿,他在极度的痛苦之中发出一声愤怒凄厉的惨叫,想回身反手一击。
却发现自己无法回身。
因为支撑他回身的腰脊上的几根关键的骨头,只被几根手指碰了碰,就像奶油蛋糕上遇了切蛋糕的刀子,瞬间铲了一截下来!
我震惊地看向这一切。
楼上几个人惊呼出声、动作僵硬。
搭着箭的丁春威瞪大了一双恐惧震撼的眼。
而造成这一切的人。
梁挽。
他只愤怒而烈性地冷哼一声,抬了一眼,向上扫了一圈,目光像一种在燃烧着的冰片儿,喉咙滚动之间,撂下的是一句喑哑带爆音的话。
“把铁链的钥匙抛下来!”
几人面面相觑。
梁挽怒意澎湃道:“你们每犹豫一点,他的骨头就会断掉一根,等到最后断掉的,就不止是他的颈骨!”
我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以不解的眼神看着梁挽。
他遇到再穷凶极恶的敌人也往往会留下一点生机的,成桃李出卖他,他都会把对方当成朋友,那些恶人屠戮无辜,他也只是让他们变成残废。
什么时候,他变得可以杀人了?
地上的莫奇瑛在巨大的痛苦前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头活虾的姿态,而楼上丁春威在内的几个人,在昏暗的光里转动身躯,彼此眼神交换,可却没有一个动手的。
没有抛钥匙的意思。
也没人要救莫奇瑛。
空荡的室内,梁挽忽然发声:“五……”
莫奇瑛的手臂折了。
他同时全身染了血,身上的某些部位每被梁挽碰了一碰,就莫名其妙多了一些锋利如刀的铁片,他惨叫、哀嚎、俊美的面容像扭曲成一团儿的纸片。
“你们把钥匙给他……快点给他!”
没人搭理他。
“四……”
莫奇瑛的腿骨凹下去了一大片,他在地上越扭就有越多的血渗出来,如用自己的身躯给这地板铺一层妖艳的画似的,那叫声已经快成了山猫狸子一般的惨嚎。
“你们……你们怎么能真的不管我!?”
没人管他。
“三……”
莫奇瑛的肩膀塌了一半,恐惧惊骇之中,他仿佛已把梁挽当成了善人面孔的恶鬼修罗,接连翻滚,试图逃避对方的折磨,可是,梁挽毫无留情地一边数数,一边愤怒且决绝地靠近他。
没有一刻停下折磨。
惨叫忽低沉了不少。
几个人的呼吸渐渐沉重起来。
看着这场惨烈的恶人伏诛,看着这莫奇瑛的下场,似乎也看到了他们未来的下场。
几人便有点动作上的蠢蠢欲动,似乎有着一起杀人的想法。
可不知是谁领头,看了梁挽那干脆决然的拆骨动作,冷静下来,其余的人,便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二……”
没有人救莫奇瑛。
没有人管莫奇瑛。
不知道莫奇瑛曾经的受害者,是不是也经历过和他一样的绝望和无助?
反正,他整个人蜷在一个角落里,身上的骨头凹的凹断的断,有些断骨似插入了他脏腑,进一步加剧了出血,俊美的面庞随着痛苦而扭曲变形,那罪恶的血随着他的滚动遍布了整个房间。
而梁挽正在站在一旁,手指微微动颤,血液在他的指尖甩来甩去,然后拳头攥紧,甚至还要砸在面孔上!
他似乎仍嫌这样不足。
好像只要对方活着,他就要追杀折磨到底,直到那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彻底无法动弹为止!
而我震惊地看了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梁挽。
他,他是那么温柔善良的人啊,他,他是可以和要杀他的人(比如我)都心平气和讲话的啊,如今怎么会……会比莫奇瑛更像是一个大魔头?
挽挽,到底怎么了?
丁春威面带惧色地看向梁挽。
几个恶徒因为震惊恐惧,几乎已屏住呼吸。
而那消失不见的仆人,忽然从门外蹿了出来,伤心焦急道:“别杀他!我有钥匙……我有……”
他焦急地把钥匙捧了出来,投到梁挽面前。
结果最后的最后,还是这个被莫奇瑛抛弃了的老仆人,救了他的性命。
而梁挽迅速接过,却若无其事地做了最后一件事。
他把双指猛地插入了莫奇瑛的眼窝,然后赫然抽出!
莫奇瑛惨哼一声儿,腰脊扭曲,四肢尽断,双目瞎盲,鲜血淋漓地活了下来。
可只怕这种活法连死都不如。
梁挽走向了我。
我几乎是松了口气。
因为当梁挽看向我时,身上的愤怒好像一下消失了,好像他怕自己的愤怒会灼烧到我,就特意调制呼吸、目光,变得沉静温和了些许。
不管多么地决绝,至少他看向我时,都要尽力把自己调整成一副温柔和无辜的模样。
可就在他解开我的瞬间。
二楼的五个人顿时一飞而下,俯冲杀人!
梁挽如一道风一般抄起我,一手揉着我的腰,把我放到了一个安全的角落,然后回身就是猛烈的一踢!
“格”地一声,一个人的腿骨顿时断裂!
他在对方的膝盖上踩了一踩,反折了身躯,竟揉搓出另外一道猛如爆烈的踢蹴,把另外一个人顶上了天,他自己也跟着飞了上去。
第二人落地时,身上已没有一块儿骨头是完整的。
他转身迎上了三个人的夹击,低头躲开一道刀光,反手抽出对方腰间的一把刀柄,以这刀柄为手中利器,他来回地一折,一打。
一个人的腰骨被他的刀柄撞得粉碎!
另外一人的下巴被他一脚尖往上翻顶,整个人翻飞了出去!
最后一人怒吼着恐惧着打过来,却被梁挽闪到了身后,五指瞬间揉住了他的肩膀,一个抱住,对方的身上就传来了一阵竹筒炒豆子般的爆裂声响。
那是他的骨头从上到下,一根根断裂的声。
倒地时,那人已如一滩被打破的酒坛一样摊在地上。
而我看向二楼。
唯一有机会扭转局势的丁春威,此刻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梁挽也不管这几人是如何惨叫哭嚎,只确认了他们没有任何反抗之力的时候,他的手仍旧在颤抖着,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哪怕折断了这么多的骨头,他的愤怒竟还没退去。
他还想打下去!
我目光复杂地看他,动了动口,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可最终却只能语调虚弱地、嗓音沙哑地说出了一句。
“挽挽……”
够了……
我们走吧……
梁挽浑身一颤,好像被这沙哑的两个字给唤醒了什么似的,才记起来要干什么,如从一场无边无际的噩梦里醒过来,他看到了名为聂小棠的现实——我。
他的目光渐渐沉下来,起身,把一块儿披风把我裹了起来,温柔而小心地抱着走了。
他没有走到外面,而是抱着我打开了牢门,走向了更深处的甬道,且几乎把每个房间都搜索了一遍,似乎想揪出任何潜伏的敌人。
他好像一条被迫绷紧而应激了的弦,根本松不下来。
中间几次,我试图发声,可每次想说什么,只觉得胸口两点挂着的金链条一荡一撕,那种酥麻疼痒的感觉,让我不知道该哼哼还是该忍住。因为每次我一哼哼,就发现梁挽把我抱得更紧了些。
好像有点太紧了吧?我是虚弱,又不是冷。
而且他的胸膛温度,也过于滚烫了些。
他最后是服了那药了么?摧功大法对他的影响如何?
我脑子里乱哄哄的,等梁挽搜完一圈,发现没有敌人以后,他的胸膛温度也已经升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双目已有微微的赤红,我觉得不太对劲。
但我这么想的时候,他已经踢开一个房间,把我抱了进去。
这个房间不知是谁的,里面挂满了各色柔软的透明帷幕,墙壁上则挂了一幅幅活色生香、栩栩如生的图,有动物的,人类的,男女的,男男的,女女的,数量从少到多,各种深入浅出,多样长短粗细,都被囊括在内,没有一个被漏下的。
这……这怎么像是一个古风博物馆啊?
我有些古怪地看着这一切,觉得这房内布置有点不太对啊,梁挽已把我放了下来。
终于落了地,我感觉到双脚勉强支撑着身体的实感了,松了口气,却被他从后面又抱住了。
他的胸膛和手臂的温度,依然高得吓人。
我叹了口气:“挽挽……你身上不太对劲,你是不是……”
梁挽忽然开口,声音也有些沙哑:“小棠……我好热……”
我一震,他微微松手,我转身看他的一瞬间,他忽然整个人倒了下来,那副重量让我摔在床上,胸口处链条叮当乱动,一种酥痒疼痛感霎时间传遍了全身。
我以为他是没力气,要昏厥了,就想支撑自己,让他起来,结果抬眼一看,发现梁挽没有昏厥的迹象,只是目光定定地看着我,双手支撑着床架。
我有些困惑地看了看他:“热的话……我给你找点冷水,好么?”
梁挽目光定定地看着我,轻声道:“不好。”
然后他一动不动,宛如雕像。
我有些不安升腾起来,伸手想把他推开。平时我一推就能推开的,可现在虚弱之下,两只手推到他的胸口,竟然如推到火山铁墙一样,怎么也推不开。
我赫然发现,他把我困住了。
“挽挽……你,你放开我好吗?”
梁挽居然摇了摇头。
我一愣,他的目光中炙热地升起了几片红,咬了咬牙,打破沉默道:“我好难受……”
我焦急道:“那枚丹药……你到底是吃了还是没吃啊?”
梁挽睁大着眼睛,额头渐渐出了热汗,像极力忍受着什么,喉头翻动几下,好像有一种莫名的干涩燥动,从他的手上五指,一路蔓延到了躯干,非得借着某种方式狠狠地喷薄出来才好。
终于,他忽叹了口气,哀求一般道:
“小棠,你可怜可怜我……给我好么?”
啊?给什么?
你这样子,好像不像是吃了那药啊。
我只是轻轻地摇头道:“……不好。”
不管你想做什么,你和我现在的身体状态都不合适,你有点不对劲,我又很虚弱,身上在流血,我们俩需要的是包扎、是休息,正是你拿出那套看家本事的时候……而不是增添更多的疼痛和摩擦啊。
梁挽却越发垂眉低眼,可怜道:“小棠……可我真的很想……”
神情这么卑微温柔,可他攥着我的手却如此强势,根本就挣不开,也推不开,他根本不肯让我从他身边离开一点点。
我推了几下,越发无奈气急道:“挽挽你……你起开……你别任性……”
我的血和唾液到现在还带微量的毒素,你这个样子,完了以后,你肯定是要虚弱无力一段时间的,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根本就不合适,你不要任性啊。
他却越发近了,且目光泛着一种猩红的光芒,且身上的温度已经升到了一种本能高涨的阶段。
我推了半天,他根本不动,我只好无奈羞急,急中忽然生出了莫名的恐惧伤心,开始微微颤抖:
“你……你这是要强迫我……”
现在这种状况,我根本没力气去推开你,你若是这么脑子发热地动手,也绝不会因为我的虚弱而停下来,我不能打退你,我也没有剑在身上……
挽挽……你怎么能这么欺负我呢?
梁挽却目光一沉,越发可怜卑微地低头。
几滴热水掉了下来,让我凭空一愣。
他,他流泪了?
梁挽赤红着眼流着泪,不知是清醒着还是躁动着,越发难过地抱着我,呜咽了几声,发出一种像是小动物似的难过而又破碎的声音,好像把之前积攒的伤心在这一刻用了许多。
他哭着哭着,声音沙哑又动情,粗率又认真地倾诉道:“小棠,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我只是忽然一下子好伤心,想到你刚刚被……我现在感觉自己身上的脉管,快要一根根地爆掉了,我好难受……我难受得快要死掉了……”
啊?
我愕然地低头看向他,听着他语无伦次又天真呓语的话,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尖锐的事实。
他还是吃了那药吧?
若不想法子,最后还是会全身血管爆裂而亡吧?
我叹了口气,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轻轻抱了抱他。
“好……”
一个字,就让他忽然止住了哭泣,他动情地抬起头,目光炽热而猩红,情绪强烈而尖锐。
“谢谢……”
在这最后二字的文明礼仪之后,燥热无可抑制地压过了理智,冲击而上、覆盖一切!
而首当其冲的我,如梦如醒,似醉似懵地侧首看旁边,发现那帷幕是一层层一圈圈地如涟漪一般轻动,仿佛某种情思的波涛在上面一起一浮,沉沉叠叠,墙上的一幅幅画,在帷幕偶尔的遮掩之下若隐若现,什么都能看得到,又仿佛什么都看不到。
在一种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氛围里,我看到了第一幅画,那是一副单纯的鸳鸯戏水图,鸳鸯们交缠了彼此的脖颈,羽毛揉搓羽毛,水波荡漾水波,真是好意像、好旖旎、好暧昧。
虚幻和现实越发难解,到了第二幅,就更加复杂了,那竟然是个连环画,画上一个书生和一个将军,那将军看似威武,脱了铠甲却是精瘦身躯,陈年旧伤的累积让他经常生病。而那书生看似清秀文弱,其实学士袍下有着八块腹肌、着实是孔武有力。一日将军又不幸受伤,竟被那书生压住,欲行那颠鸾倒凤之事。
画面中,将军那健美且富具弹性的身躯,正被那书生给捕着、捉着,将军不堪受辱,一脚踢翻了书生,把那紧致修长的腿扑朔而出,凌空踢蹴,欲要逃跑,却被书生攥了脚踝,拉扯了回去,且一手捏了腰。
将军被捏了几下,就软和无力得像是一只兔子,原来书生通过多日的亲近,了解了将军身上的软肋,他知道按压哪个穴位,就能让将军无力翻身,只能被他揉得哼叫连连。
第三幅画,我仿佛隐约看到画上有个大盗在追杀一位正义的少侠,结果少侠仁心善意,感动了大盗,反而叫大盗放下了屠刀,想与少侠从此一起为善。
可没想到这少侠也有伪装。某一日,他趁大盗没防范,下了迷药,把大盗抱到床上去,大盗想对他生气,他就哭哭闹闹地,让人心软。可大盗一心软,那人面兽心的少侠,就拿了丝绸软带,盖在人的脸上,隔着丝绸,他看着那美丽凹凸的五官,心生荡漾。
画中,那少侠低下身,隔着丝绸,亲了好几轮大盗的五官,重点咬了鼻子,吮了嘴唇,最后还拿了一条带有钩环的漂亮金链子,从右边胸口穿到了左边胸口,用手指每一拉扯,大盗就觉得自己身上仿佛被拉扯成了两半,酥麻透顶,疼痒欲死,想逃无路。
到了不可忍受的时候,那少侠就把金链子取了下来,亲了大盗全身上下,亲得对方心猿意马、如痴如醉的时候,少侠再做了他该做、想做、必定做的事。
第四幅画。
好像有点抽象。
有个不知轻重分寸的刀匠,居然拿了一把过大过长的刀子,试图不断地把它套入一道根本就不合身的刀鞘里,那刀鞘那么小,刀匠也没想过把刀给砍掉几分再套进去,而是偏要勉强。
刀匠使了混身的劲儿,满身是汗地去套这把大刀,结果打得刀鞘出了残损,刀鞘口子被刀尖打出了一阵尖锐而痛苦的金铁之声,仿佛金属也会发出高吭而凄厉的惨叫。
到最后,刀匠毅然决然、粗暴蛮横地,把那刀尖的口子给强行并入了并不合适的刀鞘,这导致刀尖和道桥接触的位置一阵阵地火花四溅、热度融化,让刀鞘被这热腾的力度撕裂出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刀匠松了口气,他辛劳半日渗出的汗水却滴落在了破损的刀鞘口子上,蔓延而四溢出来,好像是刀鞘伤心的泪水一般。
我有些出神地看着那最后一幅画,忍不住想了一个非常哲学和抽象的问题。
被一把不合适的刀撕裂,到底是这刀鞘该有的命运,还是刀尖对刀鞘新生的祝福呢?
你以为的他
我醒来时, 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道恍如从隔世而来,深切灿烂得可照入我身心骨髓的阳光。
第二眼看到的,就是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溪水之岸——那个正用一双折叠好的芭蕉叶, 从溪中取一点清水的梁挽。
当我看向他的时候, 他也同时看向了我。
两只生来就看遍不同风景的眼睛在此刻相会——好像已用一双眼去换了彼此的风景,却又折出不同的光。
我在他眼中, 看到的是狂喜和温和, 而我的眼却有些干涩微眯, 我心绪复杂,看了他,转了头, 揉揉眼,仿佛他的笑他的眼,有那一瞬比阳光还妩媚灿烂些。
梁挽当即站起身,走过来把水递给我。
我有些不自然地接过芭蕉叶,顺着折叠好的叶口喝了那天然甘甜的溪水,只觉一点清凉入肚, 却冷不下心头的滚烫热度。
梁挽见我沉默, 只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关切道:“天色一亮,我就把你牢房那边抱出来, 我已带你在这山路之上走了半个时辰, 只在这溪水处歇了歇……你感觉还好吗?”
这是个好问题。
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我瞪了他一眼, 淡淡道:“你昨晚……”
只是随口两字, 梁挽就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在心口猛撞了一下,心房跟着膨胀四溢似的, 他忽然就羞愧地低了头,看向了自己的胸膛。
“昨晚,是我不对……”
我如今躺在芳草地上的一道披风上,便想翻身坐起,动作幅度一大,却骤然体会到下半的身躯那种被刀尖撕裂般的疼痛,登时“嘶”地吸了一口山间的凉气,大腿根部竟然有些微微的颤抖。
梁挽一愣,当即要伸手扶我,我却猛地一抬头,用恼恨的眼神制住了他,梁挽无奈地僵了动作,愧疚而犯错似的退回去,然后,我瞅了瞅自己身上有些残损的衣着,观察了那各色的掐痕、指迹、淤青、血污,似回忆起了什么令人愤慨羞怒、脸烫心跳的情景。
我吐了一口长长的气,缓缓地、一节节地撑起身子,看他的胸,瞪他的人。
“昨晚,你是真把这当最后一次去做了啊……”
梁挽身子平白一震,越发脸色红涨,如一棵屹立不倒的古松遭了雷殛电折之后,正直了一万年的身躯,忽然就那么弯了、曲了,不再那么坚定不移了。
“我……是我心志不坚、对不住你……”
“这和心志不坚有什么关系?”
我虽瞪他,可见他如此羞惭欲死,又觉得没有必要。
“你吞了一整颗‘醉骨酥’,能撑那么久已是定力高强,若不让你想法子把体内的毒热宣泄出来,你是会经脉爆体而亡的啊。”
梁挽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有些欲言又止。
气氛说尴尬就尴尬,他想靠近我,我却对他的任何触碰都觉得敏感到了极点,稍稍碰上一点热和冷的表面,就能让我楞半天不敢动,像是一个被猎人捉了几次的山兽被骤然放归,再遇到捕捉者时,我当然会紧张、羞怒、好奇、嫌弃,甚至说不清哪种情绪在此刻更多一点。
因为昨晚……他简直不像梁挽。
不像是平日里我认识的那个人。
他威胁莫奇瑛时微露狰狞,那时已不像他,废掉五个人时决绝狠辣,那时就更不像他,把我抱着的时候,他……他浑身上下简直就没有一点儿像是他了……
我一想到那个满是画的房间里,他对我做那些事情……还不让我逃,我只不过稍稍远离了点儿,想喘口气,他就不容拒绝地拽了足踝,扯我回来。
作为掌控一切的刀匠,他明明已经发现了这把刀,和这把刀鞘,根本没做适配,刀鞘边缘甚至没打磨,没有做过金属润滑,居然还要强行继续套刀……
哪里像是个刀匠?
分明像是个强盗!
我顿时觉得脸上发了一千度的烫。
要不是因为他吃了那药,有不得不做的理由,我真恨不得现在就拿一把刀来,把他作为刀鞘给狠狠撞撕、戳裂,再一刀下去,把他那突出的枝枝干干都给砍了,让他这棵树重新长出个合适的大小尺量来!
梁挽就像个老实承认错误的学生似的,乖乖地坐在一旁,假装不瞧我,只瞧地,可我一旦转过视线,便可注意到他又在偷偷地拿那灼热目光瞧我。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恼怒道:“先好好讲讲,这儿是哪儿?牢房里那些人如何了?你是怎么找到的我?”
梁挽这才把僵持的身躯稍微放松了一点儿,好像重新得了说话的权。
这儿是明山镇外白骨坡附近的山林。
莫奇瑛在我倒下后,给我喂了迷药,把我带上马车,花一天一夜,运到白骨坡、忘生林附近的一处茶铺,这茶铺本是昔日的洞匪所建之地,专门用来杀人越货,探听消息,洞匪被剿灭之后,茶铺被他们寻着,便在地下开凿,把茶铺下方改造成了宽阔的地牢。
而在梁挽离开之前,他已把莫奇瑛等人分别关到不同的房间,用不同的钥匙锁了,连备用钥匙他都带走,就是想先带我出来,找到陈风恬,让他去处理这些恶贯满盈的贼人。
至于最后一个问题,也就是梁挽为何会得知我被擒,然后迅速果断地找来。
那是因为——沈君白告诉他的。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只叹了一口气,心情明显复杂了许多。
那日沈君白背刺,确实可恨也可恶到了极点,可我有让他活下去的一二理由,就先反手一剑刺入了他胸口。
若是别人被这样地背刺,能迅速反手一刺已是极限,必然无法精准地控制落剑之点。
但反手一刺的人是我。
我保证那剑锋落入的是他的心脏和肺叶之间的位置,而不是刺入心脏或者肺叶。
所以他看起来严重,可也没有那么严重。
在踢他下去之前,我还特意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意思是——如果他不通知梁挽来救我,那么只要我还活着,从此天涯海角,我必定追杀折磨他到底!
不是为了恐惧而背叛我么?
那最好也为了恐惧去救救自己,让他免于我的折磨。
不管怎样,这句话和那一剑似乎是起了作用,反正沈君白是被河边的一个住户救起,他也虚弱挣扎着,把我的消息告诉了梁挽。
梁挽说到这里时,也是面色复杂,不住摇头叹息。
而我只是沉默接着沉默,无言续着无言。
梁挽接着看我,眉目温和道:“可还在伤心难过么?”
伤心难过?
那自然有。
我只淡淡道:“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习惯了。”
梁挽却目光一颤,道:“我却宁愿你永远也不要习惯这种事……因为善良和温和本就不该被辜负,错的并不是你,也不该是你去主动习惯……”
我忽然想起了一些遥远而甜蜜的往事儿,笑道:“可是之前,我作为小关‘出卖’你的时候,你看上去可是已经习惯了背叛倾轧了啊……”
梁挽一愣,却是苦笑道:“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啊?沈君白的背刺是背刺,我的背刺就不是背刺了?情人眼里也不能这样出西施啊挽挽。
梁挽看着我,笑得有些微妙的甜,说话更是暖暖的:“你作为小关时对我的那种‘出卖’……更像是你在用自己的命、自己伪装的恶,去试探看清一个人的心志和面目,与其说是出卖,倒不如说是观察自己看重的人,去结交自己感兴趣、也喜欢的人……”
所以,你早就看出我那时,是在观察你、试探你啊?
不过你说什么喜欢?你觉得我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你?
太自作多情了吧挽挽……我那时只是对你感兴趣罢了。
梁挽只是有些羞涩地看了看我,笑道:“难道,你一开始见我……就没有一星半点的喜欢?”
我的心口被他话里的软撞得一疼,故作嫌弃道:“才没有,你当我是什么人?”
梁挽笑了一笑,脱离了小心,勇敢地看了看我。
“可我第一次见你,就已经有点……”
有点什么?
梁挽见我看得入神,忽的笑出声来,揉了揉脖颈道:“就有点想……想知道你更多,了解你更多,想……和你待上很长很长的时间,去看着你的伤好起来……”
我心中本满盛着酸涩,可一看他那通透明亮的笑,一听他讲那些比唱词儿还好听婉转的话,我就被他的暖笑暖话给冲淡了大半的酸。
想伤心也伤心不起来,想生气也生气不起来。
可真有他的。
我就扬了扬眉,坐在地上,再不去装着往事的不妥,如今这颗心,只能装更甜美纯粹、馥郁芬芳的东西,那我的心态和言语,也该用上一点豁达和爽朗了。
“反正,就当是我用了背上这道伤,去看清沈君白的可靠程度罢了。这就不算被背叛,只是我试出了一个失败的结果,我便知以后不能把更要紧的任务交给他,这样提前晓得他的不靠谱,也算我不亏了……”
梁挽眼见气氛融洽起来,面上也被阳光照得灿烂且明媚了好几分,他接下来就要去扶我。
我这次倒抛弃了矜持劲儿,解放了心中的戒备,主动伸了手,握着他的腕子,追随他那稳健的身躯之力,让我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站得稳稳的。
可握手借力的那一瞬,我忽的微微一愣。
站好了之后,梁挽还有些仔细地观察于我。
而我仍旧是一言不发。
且喉头干涩,胸腔沉窒,如被一个尖锐的可能性遏住了咽喉和心口。
梁挽疑道:“小棠……怎么了?”
我沉默片刻,忽问他:“挽挽,我看你的脉象……好像你的药性儿已经清得一点儿都不剩了……”
梁挽点头道:“做了昨晚那些,应该是不剩什么了……”
我皱着眉:“但是不对。”
“什么不对?”
“那是一整颗的‘醉骨酥’,是最强横顶级的媚药,闻名西州的王显封王大侠喝了一口,也要整整一日才能消解,而你是吃了一整颗……你不应该,不应该过去一晚上就消解得干干净净、了无痕迹……”
梁挽的面色微微变化了几分,而我忽的目光一沉,放开了握着他的手腕。
“你是不是……根本没吃下那药?”
梁挽楞了一瞬,像被一句话直接戳到了底,沉重万分地看了看我,好半天,才口唇微动,撂下一句话。
“我,我是吃了那药……”
“但是吃了以后,我又想办法吐了出来……”
我心头一跳,有种雷劈电殛的感觉从腰脊一路传到了脚趾,再狠狠地炸裂了开来。
“所以你……你昨晚那副热胀欲死的样子,根本就……就是在演戏!?”
梁挽的脸庞上红光与白光交错着,急切道:“我,我没有在演戏……我昨晚说的一切感受都是真的!”
我愕然地看着他,只觉得脑袋气得开始发热,耳朵轰隆隆地什么都听不清,后脑勺好像一个被布团包裹的剑,在一下下狠戳着被蒙着的鼓,所以怎么也戳不破,又闷又痛,又羞又怒。
“我当时同意……是因为我以为,如果不这么做……你当时就会经脉逆行而爆体而亡,所以我就算再怎么不适和虚弱……我都允许你对我……做那些事……”
“可结果却是……你根本就没有爆体而亡的危险?”
梁挽急得面色发白,越发无奈道:“不,不是!”
他欲靠近,我却后退一步。
但我也深吸了一口气,我要冷静下来。
同时我也对他说:“你冷静下,好好解释。”
我不是不听解释的人。
但解释完前你别靠近。
你靠近我我就打死你。
他也深吸了一口气,解释道:“我是只含了一口药……但那也是我第一次使用摧功大法,虽只冲击了三个穴位,可我不知道那对我的身体究竟会造成怎样的影响,使用后,我确实觉得体内血气冲撞、真气逆流,我的脑子热到快爆炸……我真以为自己要经脉爆裂而亡……”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时他确实是体温过高,气息灼热,整个人就像一棵刚从滚烫的铁水凝聚成形的刀,其中以刀尖最为炽热,刀尖强行刺戳入刀鞘的时候,那种热度简直把刀鞘的软口子撕扯得快要融化了。
可见摧功大法的影响,确实是在的……
但我只疑道:“如果你只因摧功大法的影响而身体热胀、真气乱窜……那时难道不该坐下来调息运功,让我助你推功运脉一整晚么?”
梁挽眉头拧动几下,而我忽又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
“我当时问你有没有吃那药,你为何不直接回答我?”
为什么用各种似是而非的话,各种强势冲动的动作,去暗示我,让我觉得你非做不可,不做就死呢?
梁挽的面色忽沉得几乎搁不住任何情绪。
“那一口药在我的唇舌咽喉之间停留过,也分泌过……也许,它确实让我的神智和冲动受到了一定影响 ……”
我向天翻了一个巨大的、承载太多的、无法言说的白眼。
“梁挽。”
不是我的挽挽,是梁挽——他赫然抬头看我,似从称谓的变化领悟到了什么。
“小棠?”
我又淡淡地磨牙咬了一句:“梁挽。”
他眉头紧皱、越发紧绷地看我。
而我磨蹭完上下牙关,面无表情地去看他。
“你以为我喜欢你……就觉得我也喜欢在那种环境,那种时候,去做那种事儿么?”
没有药。
没有水。
没有软点的床。
没有合适的物。
没有换洗衣物和沐浴条件。
我身上有伤,我有血在流……
更重要的是。
刀鞘作为承接的容器,根本没做过金属该有的润滑与结构上的扩张。
刀就这么撞入。
刀鞘就撕裂了。
撕。
裂。
撕裂!
刀上自带的晶莹汗水,也被尽数冲留入了刀鞘之内,刀鞘内原本盛着的沁凉露水,也无可抑制地流了一些出来。
那种触感好像现在还在我身上。
梁挽只向前一步,如步步滴血一般急切地想证明着什么:“我当时确实脑子热胀、真气逆流,不如以往耳聪目明、能思能想,你若不信,你可把我……”
我面无表情地手上一扬。
剑鞘抵在了他的胸口。
这不是因为我心软。
而是八面重剑被遗失在了牢房内,在场只找到剑鞘。
否则现在抵着他的绝对就是一把寒光凛冽的剑!
梁挽却坦诚地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把胸膛一鼓,往前送了一送。
好像在说——你下手吧,我绝不怨恨。
好像就因为昨晚,他把这心挖出来给我,让我踩在脚下,他都觉得无怨无悔、无恨无憾。
而我只道:“那你当时到底在想什么?”
梁挽只叹:“这件事你可以以后再问么?”
“为什么不能现在问?”
梁挽老老实实道:“你若恨我昨晚对你……我随你打杀都可以,可你现在本就身体虚弱,如果听了动气……”
动气又怎么?我又不是国产宫斗剧女主,我没怀孕也不必担心滑胎,我动个气能咋地?
我淡淡道:“就你这怠惰样儿,我打都懒得打你,说,若答案让我不满意,我以后尽数在你身上讨回来……”
你知不知道,刀鞘偶尔也是可以把刀给弄出崩口的?
甚至刀鞘可以自己选择合适的刀,不必拘泥于一把?
刀如果不珍惜刀鞘,得到了就随意玩弄。
那为什么刀鞘要珍惜刀?
梁挽叹了口气:“一定要听我当时的想法么?”
一定。
绝对。
现在就要!
梁挽看着我,目光剧烈恍动着,其中的炽热和强度又让我生出了一些奇怪的不安。
“我当时脑子里轰轰乱乱的,从牢房里看到你,那时心里就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后来含了一点药,催发了功力,在那真气乱窜的时候去抱着你,我心里的这个念头,就疯狂地长,一直在长,让我有点疯魔似的分不清很多东西……”
他看向我,温柔的神情里已泛出一种难言的痴色。
“这个念头就是——你,你真的好美……”
我听得一愣,他却目光殷殷切切、诚诚挚挚地看我,像把心里最隐秘珍惜的秘密端出来一个给我看。
“我,我当时就……就一直翻来覆去地想——你那样子,实在好生、好生地美丽……你根本就……”
他痴痴地念着,柔柔地看我,好像觉得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秘密想法,从第一次见面就有,只是到了那一时一刻达到了顶峰,如今在我身前亮明,必然会从我身上收获一些同等真挚温暖的情绪……
……是吗?
我手中的芭蕉叶猛地甩在了他的脸上!
梁挽痴色骤停,被叶子上那冰冷的溪水湿了一大半的脸颊,仿佛也冷了他的旖旎神色。
他满是愕然地看我。
而我只冷冷地瞪着他,一字一句吞吐如刀。
“你脑子是不是还在热啊?你以为自己如今是在说什么啊?”
他惊愕慌张地欲要靠近,仿佛不明白我为何不像之前一样被他感动到、被温暖到、被安抚到,反而骤然变色,厉声冷言至此。
而他一旦靠近,我手中一扬,五指急弹出一道急电紫光般的剑鞘,那剑鞘瞬间打在了他血气方刚的胸膛,其中似乎蕴含千斤之力,让梁挽受痛闷哼一声,再想起身,却觉身上瞬间无力了些许,动作也跟着一慢。
与此同时,我已不顾撕裂的疼痛,转身飞掠而起,遁入了一旁的丛林,同时留下了一句冷怒交加的话。
“姓梁的,你这个混账……混账至极的狗东西!我以后再也……再也不想要看到你了!”
只留下愕然在地的梁挽,在远处失措无助、困惑惊惶地看着。
好像在说——怎会突然变成这样呢?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啊!
再次遇老熟人
我虽一击而走, 遁入树林,却未完全离去,而是把梁挽接下来的反应看得清清楚楚、也算得明明白白。
因为以他的轻功,加上我此刻的身体状况, 若是贸然而走, 被他追上只是须臾片刻之事,除了加大撕裂的疼痛感之外, 其实并没有任何意义。
但我算了算, 无论是他的口唇器官还是别的器官, 那都已实实在在沾了我的血和唾液。而莫要忘了,这些可都是含有微量毒素的。
这些毒沉积在他体内,一晚上的时间没能发散出来, 但如今天亮不久,他就抱着我在外面走了许久,体力气血有所消耗,又骤然焦急动躁,还被我狠狠打了一记在胸口穴道上,正是血气沸腾之时。
这下, 应该发作了吧?
我虽动怒, 却也冷眼看着, 果然发现他想追上我,却骤然面色苍白, 捂着胸口, 滑落下去, 大口大口地跌在地上喘着气儿, 像一个平素极擅长游泳的人,此刻却跌入一片儿深不见底的湖中, 即将溺水却抓不住任何一个漂浮物。
他似也意识到了毒发之后的无力,立刻收敛神情,封了身上几处穴道,开始盘坐在地,运功调息起来。
可以了,这个时候我才可以走脱。
我立刻一跃而出,跃到有些惊喜的他面前,我只拿走了那一把用于击打他胸口的剑鞘,顺便拿走了披风,重新裹紧自己,然后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继续奔走遁入丛林了。
他看向我,却只有再一次的震惊,得而复失的伤心,以及一种隐隐约约晃动着的绝望和无助。
再见了,狗东西。
我一路奔跑,在成片成片树的阴影,和从缝隙里无端洒下的碎碎阳光之中,禹禹独行,只觉得自己好像仍旧是一个身处黑暗的囚禁者,方才摸出最后一点火石,匆忙划拉开,看得一瞬火花四溅的光芒,以为希望就在眼前,可还未燃久就骤然熄灭了,把我自己也拉回了一片茫茫然的昏暗中。
可是,心中的酸涩,好像和身上的酸痛,在比赛似的,比比哪个更酸,比比谁在这场冲突里更重要。
因为,不管他是有心也好,无意也罢,他在事发之前的言行,确实对我产生了一系列的误导,让我以为——不做就得死。
那就算他听到了自愿,也不过是“被自愿”。
所谓的行为上的同意,也不过是“被同意”。
我以为不合时宜的亲昵,是我在救他,我允许他在我身上宣泄原始的一面,是觉得在做一件崇高的牺牲。
结果只是为了满足他年少气盛的性冲动?
诚然,他昨日对我做那些事之前,毕竟是在嘴里过了一遍那药,还有摧功大法的经脉逆行导致的体温过高,就算这人一开始还有一星半点的理智在,到了后来,他已完全被药性所裹挟,也被药性所增强,不管是药性增强了他的男性本能,还是摧功大法的影响让他削了理智,昨晚的他,都不是平日里的他。是不能用一般的逻辑去思考的。
所以我让他冷静冷静,我问他那时候到底在想什么,那是我让他最后一次在口头上弥补什么的机会。
结果他居然和我说——“我好美”?
他是不是得找个又湿又冷的粪坑,把脑子浸下去,才能把自己脑子里的泡儿都得抛出去?
我被人那样绑在床板上,被迫维持着一个供人取乐亵玩的姿势,虽是面上冷冷淡淡,竭力维持镇定自若,可终是陷于无助,那时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被解开后,我虽一言不发,可也虚弱地甚至没办法站立太久,被他抱到那个房间后我也很想好好地休息,结果他脑子里想的又是什么?
是我好美?
我看是他想得太美了吧?
当然,他当时在牢房看到我的时候,必然有各种思绪和情绪在,有临敌的愤怒决绝,有抛弃生死的算计,有同归于尽的绝望和牺牲,他不可能只有这个想法,可他刚刚看见我的时候,却只以为这个想法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也是最能安抚到我的。
我看他是脑子太热——CPU烧坏了!
是觉得把人骗到手了,就不必要再撑着温润面目、美好性情了,可以恣意地言语行动,任由本能所驱使,不必时时珍惜、小心了,什么蠢直话都能说了?
那他最好找面墙自己撞一下,把脑袋里的蠢血都撞出来一些,可能智商就能重新占领高地了。
我不管梁挽一开始接近我时的温润克制,有多少是伪装,有多少是真的,他既然选择以这个面目接近我,那最好就一直揣着这份温润、这份克制。
哪天他敢不装了,那就算我赌输了。
但愿赌服输是别人的事儿,我只会送他上路。
我重新冷静下来,发现自己已走到一处悬崖边上,只觉得自己身上潜伏着的疲倦和酸痛,此刻都在催着我——去休息、去照顾自己。
人也只能靠自己照顾自己啊。
我叹了口气,在一棵古松下的巨石坐下来,裹紧了披风,闭目养神,运功调息,睁开眼,脚下便是锦绣山河,抬头看天,那日光已如胭脂扑上女子的脸颊,把山林的斑驳一角妆容得妩媚生姿,叫那晦暗的树影也生出重重的澎湃绿意来。
偶尔,有迅疾如剪的山风,吹落一两块儿小石头,我便见着那石头一路往下跌,目光随着石头一路往下沉,下恍惚之间,就像看着一个人的命运一路向下、急沉不回,就在绝望之时,在某个不可捉摸的瞬间,石头被崖间伸出的一根树枝给接住了,就好像人的命运,在反反复复多时,也总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刻。
我浸着这风,看着这景,心里忽然开阔轻松了不少。
其实,我终究还算是幸运的那一个啊。
虽然九死一生,可终究是生了。
虽有过背叛欺骗,可也看清人心了。
无论是好人的心和坏人的心,我都看得真切了。
昨晚过程虽是七分酸痛,可毕竟有那么一两分时候,还是到了脚趾颤抖、腰身酥软、头皮发麻,好像从天灵盖猛烈地灌下去的一阵舒爽快乐。
也因为这个,我决定暂时不打死梁挽。
先打个半死,再把他当个人形棍子用。
不想走心想走肾是吧,他行,难道我就不行?
可这么想的时候,我忽然松弛了身躯,当这种松弛到达了顶峰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肩膀上抵了一种熟悉的清寒。
也因为熟悉,我先是紧绷到了极点,然后稍稍松弛。
回过头,果然发现那把清寒来自于一把我熟悉的剑。
剑来自于一个我熟悉的人。
敌人。
且是死敌。
是郭暖律。
他面无表情、冷若冰霜地看我,开口便道:“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也同样冷声厉色,语调毫无畏惧:“应该是我问问你这个悄悄接近的人,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自那万鹤山庄一别,我也打听过,可再没他的消息,还以为他是去养伤了,结果怎么忽然出现在这儿?
不过出现归出现,我倒没有太紧张。
毕竟是郭暖律。
有他在,最多不过是一份平静且解脱般的死,至少这还是值得放松的。
可郭暖律只冷眼瞅了瞅我,眉头一挑:“你说我悄悄接近,可我根本没有试图掩饰自己的步法,是你自己没察觉到,到底怎么回事?”
我瞥了一眼在肩膀上压着的剑,冷淡道:“我被人拿剑指着的时候,是不会和人解释的。”
我是随口一扯,结果郭暖律居然真收了剑。
因为他有这个自信。
自信到可以随时再出剑,且一剑就落到该落的地方!
他的目光冷到不带一丝感情:“现在,你说清楚。”
我只抬头看他:“我上山,是来查‘秋生露’一案。”
被迫上山也是上山的一种,这并不算撒谎。
郭暖律:“可查到他是谁?”
我只道:“莫奇瑛。”
郭暖律的神色微变,像是一种早有预料得到证实的感觉,又似是一种追小说半天发现结尾正如自己所料的隐隐失望,又好像,自己明明追了半天,可终究是慢了我一步的懊恼和微微的沮丧。
“你的人在这儿……那你已杀了他?”
“没杀,但他被废了。”
我一动不动地看他。
“现在轮到我问你。”
郭暖律道:“问。”
我瞅了他一眼,连我自己也不晓得,可我的心底可能带有一种平静的决绝,和一种隐隐的期待。
“你是不是……来杀我的?”
他的目光顿时如鹰隼一般、冷冽不可见底地盯住了我,也盯死了我全身上下的所有动作。
“你浪费了一个问题。”
“这些年我一直都想杀你,从未变过。”
我冷冽道:“那你为什么还不出手?”
“因为还没搞清楚。”郭暖律眯了眯眼,“我在这些日子查过——真正的聂小棠早就死在三年前,你为什么要借用他的身份潜伏在此,聂家到底还有怎样的阴谋,需要你这把剑去施展?”
我嗤笑道:“我偏不告诉你。”
郭暖律唇角掠出一丝嘲讽的弧度:“看来你是想早点去和被你杀死的那些人团聚了?那倒也有趣。”
我心里沉静得很,却故意延续了这嗤笑道:“我看你是废话变得多了,居然还不出手?”
不如让我的剑鞘和你的剑斗一斗?
郭暖律却皱了皱眉,俊美的额间像几缕丝缎的褶皱叠加了彼此。
“你不对劲。”
嗯?哪儿不对?杀人的时机不对劲?
郭暖律疑惑不解地看着被披风紧紧裹着的我,第一次也仿佛是最后一次,他疑道:“你到底怎么了?”
你又为什么要问我啊?我们是敌人啊!
说完,他忽目光如闪电般一动,瞬间伸手一扒,把披风扯下了一半,像是非要得到这个答案似的,他看到了自己未曾预料的一切。
然后这个与我厮杀三年的敌人,此刻瞬间震住。
因为剥去了遮盖以后,那些印在胸口的掐痕、咬印、淤青、血色,此刻统统跳跃而出,浮在胸口和锁骨附近,沉在腰身和以下。
他愕然地看着,琥珀色的瞳孔像受到了巨大的刺激似的,瞬间睁大了许多。
可是,他打量得也太久了。
有什么好震惊的、好受刺激?
你想要杀死三年的恶贼死敌如今落到这个地步,你自己不看得称心么?不觉得你的敌人遭到了报应么?
我迅速震开他的手,把披风裹紧,冷笑道。
“看满意了么,可以开杀了么,姓郭的?”
郭暖律却沉默。
虽说他素来话不算多,可这次还是一反常态地沉默,沉默到了山和石都比他有声有响,沉默到了目光有所偏移的时候,他忽然转过身,干脆利落、一言不发地走了。
留下我愕然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什么意思啊这人?
就这么走了?
走了!?
我是被他的忽然出现和忽然离去搞得有点子摸不着头脑,心里同时又有一股被轻视小觑的愤怒和伤心。
居然不趁机杀了我?
他从前可不会这样弃自己的敌人而去的,好几次咱们重伤了彼此,手筋都差点挑断了,可依旧厮杀不休,如今他居然这样弃我而去,不杀我了?
他竟敢瞧不起我?
觉得我受了伤,气力不足,只有剑鞘,我就杀不得他,作不了恶,无法搅动风云、转动局势了?
混账!混账东西!
我在心里骂了半天,却依旧坐在那石头上休息,心里越发定了主意,一定要养好身子,将来绝对杀了他。
可想着想着,又有一个不长眼的人来了。
丁春威。
他一边指箭对我,一边缓缓靠近。
而我对着这个漏网之鱼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冷笑道:“你逃都逃了,还敢来送死?”
丁春威无奈道:“聂老板,我和你无冤无仇也不想杀你……可如今莫奇瑛他们都死了,若是我再不拿点什么东西回去,那位大人可不会放过我的家人的。”
我叹了口气,毫无顾忌地笑了一笑:“想拿我的人头?”
丁春威点点头。
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却目光一凛:“只是我有些好奇,你跟着莫奇瑛作恶杀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世上难道单单就你家人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
丁春威面色惶惶地一动,咬牙道:“我没有办法,只有如此!”
我冷笑道:“看来你已经选择了路,那我也只能给你最后一份礼物。”
“什么?”
“你想不想知道……上山之前,我和陈风恬说了什么?你猜猜,他现在是不是在去救你家人的路上?”
丁春威目光一动,道:“当真?”
瞬间领悟,且摇头:“绝不可能!”
我淡笑道:“信不信由你,想知道的话,至少靠近我一点,我不喜欢这样远远地看着人。”
只要能让他靠近几分,剑鞘一样能杀了他!
他却越发紧张地看着这样镇定自若的我,走近几步,仿佛一身的胆子此刻也败给了怯懦。
瞬息之间,他举箭对我,当即要射!
忽的一道迅若闪电、急若银屑的清光瞬闪而过,如蜻蜓点水一般轻巧地点过了空气。
刹那间,丁春威的脖子上冒出了一条隐隐起伏的血线,一开始是全然透明,而后汩汩的血冲涌而出,他全然不可置信地倒下的时候,露出了他身边站着的那个人——郭暖律。
他垂下剑锋,冷眼盯我,而我却有些疑惑地看他。
“你回来干什么?”
他却冷眼瞪我:“你和他啰嗦那么多干什么?”
……额,你这就把我要杀的人给杀了?那你终于决定要杀我了?
我有些隐隐的期待,有一种被死敌看重的兴奋。
可他看上去依旧那么冷漠,好像一点也不兴奋。
“首先,我不想抱你。”
啊?
“我也不想扛着你。”
唉?
他瞪我:“我还是想要杀了你。”
我松了口气,感觉到了十足的欣慰。
他冷声道:“所以我刚刚去找了一匹马……”
我越发困惑地看着他:“找马干什么?”
杀了人之后拖尸体吗?
郭暖律皱眉地看了看我,好像是嫌我现在脑袋发笨,问了一句笨笨的废话。
“马负责驮你。”
他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背后。
“现在,先和我一起下山,吃饭。”
……啊?
这都啥和啥啊!?
新剑旧剑你我他
额……先吃饭, 再杀人?
我是听说过郭暖律这人油盐不进的怪脾气,可没想到他和我在一起做敌人的时候,是油盐都想进。
我正这么想着,那郭暖律就转身把那马儿牵了过来。
听着“得得”几声, 我抬头一看, 便一眼看出那是一匹骨相极佳的骏马,它的肌腱犹如墨水一般塑作流畅之形, 脊背从远处望去宛如一座沟壑起伏的小山, 敲一敲那精瘦的肌肉块儿, 仿佛可以听得见叮当作响。墨玉般的马蹄在路上上下翻动,好看也好听极了。
他拍了拍这骏马,在马儿的耳边轻轻念了一句“小墨乖”, 又指了指我,那名为“小墨”的马儿,就听话地向我走了过来,双目炯炯有光、马腿如玉竹修长。
我本不想的,可这小墨作为一匹马,生得如此俊野美丽, 让我也有点想骑它一骑, 更何况, 我不想在郭暖律面前丢掉更多的体面。
于是,为了确保不撕裂得更多, 我小心翼翼、缓缓慢慢地翻身上马, 动作几乎是可以拆分成一节一节的幻灯片, 而不是一帧帧的动画片。
过于稳健。
过于缓慢。
慢得让郭暖律不耐烦地皱了老眉。
“你自己慢慢来吧, 我不想等你……”
他果然往前开走了几步,确实没有等我的意思。
我瞪他一瞪, 心中一恼,然后抛弃了稳健风格,迅速而果断地一下子坐在了马上,用大腿猛夹住了马背!
然后“嘶”地一声儿。
我又在马上慢了下来。
“受点伤而已。”
郭暖律在前方等我不来,一边回头一边冷淡道。
“聂楚凌,你何时竟然变得这么娇气……”
然后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看到了马背上的我。
我深喘着气儿,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姿势抵御一种颤抖,因为就在刚刚上马背的瞬间,一种撕锦裂帛般的疼痛从我的屁股那边一下子陡然传来,两只大腿好像在刀尖上淌过了一般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郭暖律见状,沉默许久。
他转了目光,忽然说道:
“低头吧。”
我问他:“什么低头?”
郭暖律冷眼如电般瞥了我,好像觉得我又在发笨了。
“低下头,伏下背,抱住马脖子。”
我有些不屑:“这样怎么驭马啊?”
郭暖律更是不屑:“不这么做,一路颠下山,你的大腿就会磨破,我可不想你的血留在我的马鞍上……”
我瞪了他一眼:“若嫌我的血脏了你的马鞍,我现在下来就是。”
结果郭暖律却冷声道:“但我没时间等你。”
手上一扬,直接一剑鞘拍在我的脊背上!
我骤然受压,刚要抵抗,他就狠狠拍了一记小墨的马屁股,马儿往前开心地蹬了几步,带动我的大腿小腿往前一翻,我就被那一把剑鞘压下来,只好紧紧地抱住马脖子。
郭暖律立刻面无表情地收了剑鞘,牵了马,往前走。
我也是抱了马脖子后才发现,这样确实加大了身体与马背的受力面积以后,颠起来身下也没那么疼了。
小墨也很乖巧地任由我抱着,时不时地从鼻腔里发出几声儿欢快的嘶鸣。
就这么一路听着马嘶马蹄,晒着或明或暗的光,郭暖律稳稳地牵着,我抱着马儿有节有奏地颠着,颠着颠着,有种若睡若醒,随时可以翻身出剑,也随时可以跌落下来的奇怪状态。
而郭暖律依旧在前头牵着马,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着。
走处了山林,走到了暮色里,眼见得霞光把天空燃烧得像是一副艳丽无比的油画,你几乎可以听得见那浓艳欲滴的颜料,被老天爷大把大把地甩到天空这块幕布上的声音,当它落到郭暖律的身上时,使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画里走出来的人,才抖擞下一些不要紧的光圈和色环似的。
我们已经越过山脚,却不是往明山镇走,而是到了一处山间的居所。
那居所为几处木屋,可配有火炉和药田,里面出来两个青年男女,见到我和郭暖律,当即惊叫出声儿。
“郭少侠,你带的这位是……居然是聂兄弟!?”
我当即认出,这是我从前认识的人。
男的文质彬彬、儒雅风范,名叫任寒发,擅长捣练药物,是个大夫,女的精炼壮硕、抬一抬小臂肌肉可以撞死牛,名叫路婵,擅长铸造刀剑,是个稀罕的女铁匠,人称“夜寒蝉”夫妇,我从前与他们结交过,算是受过我的恩惠,我也算是信得过他们。
却没想到——他们居然会隐居在这个地方?
而他们居然也认识郭暖律?
但一旦见到人,我就轻轻地、慢慢地,以一种极为缓慢和诡异的姿势下了马。
却只是裹紧了披风。
也没有再往前一步。
也没有说任何一句。
任寒发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郭暖律,那路婵则问道:“郭少侠,聂兄弟这是怎么了?”
郭暖律当即指着任寒发:“拿吃的来,我们先吃饭。”
是,天大地大都没有吃的大。
我那叫了十次的肚子可作证。
等我和郭暖律终于在任寒发和路婵的注视下狼吞活跃、且饱餐一顿后,我还是没有解释的欲望,只是给了郭暖律一个眼神,然后看向“夜寒蝉”夫妇。
任寒发本想再添些饭菜,那路婵却拉住了他,还识趣地指了一个房间,笑道:“聂兄弟,这个是客房……”
我感激地点点头,然后立刻奔去客房的门,衣也不脱(基本没有),袜也不甩(也没有),只任凭一派潮水般的困意涌上了心头,我栽倒在床上就立刻睡了。
太困了。
累得啊。
睡到一半,我在床上朦朦胧胧醒过来,想醒来却觉得软软的无力气,这时却听得那郭暖律和“夜寒蝉”夫妇,在隔壁房间的一些对话。
“任大夫检查了他的伤势,可看出他遭遇了什么?”
这是郭暖律在问。
任寒发无奈道:“这些私密之事,郭少侠就一定要问我么?你为何不等他醒来之后,再去问他?”
郭暖律冷冷道:“我必须问个清楚,否则我怎知这伤势不是他自己弄的?焉知这不是他的苦肉计?”
这厮还在提防我呢?
不过也是,我之前确实是暗算过他,手段不算光明。
任寒发一愣:“我不知道郭少侠对聂兄弟有什么误会,但……这不可能是他自己弄的。”
“为何不能?你不知道他从前是什么人,可我知道。”
郭暖律言之凿凿,且绝无回寰。
“你若不说说自己的结论,我不能安心留他在这儿。”
任寒发叹了口气,有些欲言又止道。
“聂兄弟的大腿内侧有严重擦伤,大小腿足踝上都有并排而立的勒痕,且足踝内部的勒痕比外部的要深……”
完了完了这是要把我的底裤都给扒拉了。
郭暖律声音并无起伏:“这又能说明什么?”
哇,郭暖律竟然不信?太好了!
任寒发认真且严肃道:“一个人,是没法把自己绑成那种供人取乐的姿势的。更何况,足踝内外的勒痕不同,说明他被绑的时候,经历过剧烈的挣扎,想把双腿并拢,可却被迫分开。郭少侠应该也看了马鞍上留下的血,应该也注意到聂兄弟大腿、小腿、足踝内围的伤口,难道……你还要我接着说出这个结论么……”
啊啊啊啊不要说!
郭暖律沉默了许久。
却好像是遭受了一个难以想象的打击,看见了一种难以置信的事实,以至于他必须要用沉默去消化。
沉默完了,他说了接下来这段话。
“他,是我平生见过的年轻剑客里,最狡诈、最擅骗,也最善于伪装自己的人。如他这样的人,并不应该……”
接下来就是白茫茫一片的沉默。
路婵忽格外敏感地提醒道:“郭少侠,你一会儿和聂兄弟说话,千万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虽行善为侠,与我们这些江湖人打成一片,可骨子里仍是心高气傲得很,你若在他面前表现得知道些什么,他难免动起气,伤起身。他如今这样,正需好好休养。”
郭暖律淡淡道:“我知道了。”
就在我试图从那沉默里读取更多信息的时候,我只听到了“啪”地一声,郭暖律毫不犹豫地把房门踹开了。
我与他大眼瞪小眼。
沉默就像胶着的空气,时间都被延迟数页了。
郭暖律只关了房门,走到床前,面无表情地站着:
“我知道你在偷听,但他们不知道。‘夜寒蝉’夫妇都是侠义之人,只是因为我的再三要求才给你检查包扎,他们和我说这些也是我的要求,你不许记他们的仇,一会儿到他们跟前,也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我本来就不打算记仇,他们是帮了我好不好?
我从被窝钻出来,表面上还是昂首挺胸、冷眼不屑:“他们的推论完全错误,我又有什么仇好记?”
郭暖律挑眉道:“完全错误?”
“对。”
我随手拿了床边摆设的一个茶壶往嘴里灌。
“他们说的就是全错。”
“如果他们全错的话。”
郭暖律想了想,随口说了一句。
“那个奸你的男人是谁?”
我“噗”地一声儿把水全喷到了天花顶,手中的茶壶也被我一下子摔到了床架上!
郭暖律依旧冷静而漠然地看着我,而我就愤怒如火地瞪着他,我保证脸上怒意从额头下到唇角都没停过分毫,这火烫快把我的脸烧融了。
门外忽然传来了任寒发的小声敲门声儿。
“郭少侠,聂兄弟,你们没有吵架吧?”
我恼道:“没有,好着呢!”
任寒发叹了口气,迈着细碎文雅的步伐远离了。
我这才把目光如刀子一般投向郭暖律,毅然决然,且绝无回寰道:“没有人去奸我!”
郭暖律沉默片刻,挑了挑眉。
“那这些痕迹是你自己弄的?”
我昂首挺胸、信口胡扯道:“当然,是我和男伴玩游戏的时候不小心玩过了火,这些都是我们互相在彼此的身上弄出来的,目的么,自然是为了彼此的愉悦……”
说完,还故意舔了舔唇角,做出一副色眯眯地品味着什么桥段的可笑模样。
“怎么,你是希望我和你详细说说这个过程么?”
郭暖律几乎翻了个白眼,语气冷漠地略过:“好,那我问你第二个问题。”
我叹了口气,把茶壶从床架那边拿了回来,正要好好摆放到床边的木制陈设上。
“既然有人奸你这个说法不对。”
他接着面无表情、貌似礼貌道。
“那……侵犯你的那个男人是谁?”
我“咚”地一声儿把茶壶砸到了地上,彻底砸了个四分五裂、有去无回!
门外忽然传来了路婵的小声敲门声儿。
“那个……郭少侠,聂兄弟,你们没有打架吧?”
我恼得头发都立了:“没有,我们好着呢,你们离远点儿!”
路婵的叹气声儿和脚步声儿渐渐远去的时候,我的怒意不可遏制地看向郭暖律,冷得就差拿一把剑砸在他那面无表情的俊脸上。
“没有任何人侵犯我,我说过,有些伤是我和男伴玩过火了,有些伤是我自己摔的。”
郭暖律挑眉道:“你喜欢自己摔自己?”
我漠然道:“当然。”
郭暖律嗤笑道:“那你屁股上的伤,是你用屁股殴打了大地打出来的么?”
我直接拿起一片儿碎瓷就往他的咽喉划去!
裂风撕帛之声倏忽传过,郭暖律不得不侧首一偏,那碎瓷才堪堪划过他的鼻尖,以一种有去无回的决绝姿态,直接钉在了墙角之上。
郭暖律看了看那一点碎瓷,才回头看我。
“你好像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虚弱……”
我冷笑道:“你也知道我最会苦肉计了,还问我这些?都说了这是游戏玩过火的结果,可没人逼迫我什么。”
他却一动不动地盯我,随意道:“随你吧……反正这对我来说也并不重要。”
似乎他接下来要问的这个问题,才是所有问题里最重要、也最核心的一个。
“那你的剑……去了哪儿?”
我一愣。
却一点一点地,收回了唇角邪而淫的笑。
然后默默地躺回了床上,用被子盖住了完全空白、无力承载的自己。
郭暖律素来爱剑如痴。
他有时对别人的剑也很爱。
所以他这次问,倒不是语气欠揍地问,而是真心好奇地求问,是真的以一种非常礼貌的语气去问。
他甚至怕我没听懂,补充道:
“就是那把你经常带着的八面重剑,它去哪里了?你是没带出来么?”
被子里的我却一言不发。
郭暖律疑道:“这个问题也不能答?”
我依旧沉默。
他忽然觉察到了不对:“你怎么了?”
说完直接掀了被子一角,却又再度僵住。
因为我缩在被子里,蜷着自己。
面上无声无息,眼圈大概又红了。
他问我前两个问题,我都觉得没有什么,可以轻轻松松地伪装和搪塞过去。
可是最后一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他问的可不是别的,是我的剑啊!
我的剑……我的八面重剑去了哪儿了?
郭暖律爱他的曲水剑爱得什么宝贝一样,平生可以把剑当做他的妻子和老婆,那我的剑对我来说也像是家人一样啊,怎么出了一趟远门,我就把一个家人给弄丢了呢?
于是,我就这么离谱地,在我剑道上最大的宿敌,在我厮杀算计过许多次的人面前,默默无声、抱着自己,流了一点微不可察、荒谬可笑的泪。
郭暖律则彻底沉默了下来。
身为剑手,问一问剑的下落,是再正常不过的问题。
怎么就严重到把一个心机深沉、冷酷狡诈、无情善变的敌人,给弄哭了呢?
事实上,我也不觉得这问题严重。
我不是因为郭暖律哭。
他问我的语气很正常。
但这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溺死人的最后一点水,让我终于没有办法再伪装、再搪塞,再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于是就无声无息地哭了。
郭暖律看着我,没有再说一句话。
也没有再说一个字。
我不知道他那时的神情是不是透出一点渺茫的恍惚,只知道他沉静地退了回去,沉默地把被子盖好。
然后他退到一边,双手抱着自己的剑,身躯靠着墙壁。
站了很久很久。
我记得数年前我们有一次冲突,是在一片荒地,那时我们要杀的是一个人,但杀和杀的目的不同,我当时是直接去找那人逃跑时的痕迹,而郭暖律却先去找了荒地中的水源,他把水喝了个饱,才接着和我一起进行了七天七夜的追杀比赛,最后仅仅慢我半步,就是因为他先去找了水。
这是因为他从小出生在大漠,见惯了缺水的苦楚,因此只要遇到水,绝不肯放过,到了没水的地方,第一步也是先去找水。喝水对他来说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有时一晚上喝个十盏水那都很正常的。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抱着剑、靠着墙,沉默如冰地等了一整夜。
他没有喝一点水。
也没有挪开一步。
直到第二天天亮,我从床上起来,看见他,只吐槽道:“你是不睡觉的么?”
郭暖律看了我起床,重点看了看我的脸。
没有在哭。
然后他冷漠地转过身,拿了个茶壶进来。
我以为他是好心给我带水,结果他把茶壶直接往嘴里灌,咕噜咕噜地灌了半天,才停下来,看向我。
我有些无语道:“你一点儿水也不给伤者留的么?”
郭暖律漠然道:“要水就自己去叫,我可不伺候你。”
我越发无语了:“那你昨晚站这一晚上,是干什么?”
郭暖律冷眼瞪我:“防着你偷袭无辜的任路夫妇。”
……提防的话,直接点睡穴不是更快吗?
我懒得理会他了,我决定自己去叫水的时候,郭暖律却忽然问道:“那个地方在哪儿?”
他问得没头没尾,问得没有任何征兆,可我就能瞬间听明白他在问什么。
他问的是丢剑的地方。
我沉默片刻,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手里还拿着那个空落落的茶壶。
我本来是不想告诉他的。
毕竟他是我的死敌,我们之间的厮杀历史源远流长,而他又不是一个擅长说好话的人,我不想信任他。
可是,我看向了他手里那个空空的茶壶。
他毕竟站在这里,干干净净地守了我一晚上。
我抬眼看他,淡淡道:“白骨坡忘生林旁的一处茶馆,你应该知道的。”
郭暖律看了看我,没说话,只是放下了那个茶壶。
然后就在他这么做的时候,任寒发和路婵已经端着热气腾腾的粥饭进来了,放在了客房的桌子上,还招呼我们一起。
“郭少侠,聂兄弟……饭菜都好了,我们一起吃吧。”
郭暖律却随口道:“再来点儿水吧。”
我心里稍稍那么一暖,这家伙居然懂得给我叫水啊?
结果路婵拿了个新的水壶,他一把拿过,然后还是往自己嘴里一灌,“咕噜咕噜”几下,又把一壶给喝满了。
这下我的脸色大概已经有点黑了。
有必要把水都喝掉吗?你可以不伺候我,可我到现在一口都没喝下去呢!
郭暖律却一把放下水壶,不理饭菜,出门就要走。
我却疑惑道:“你干什么去?”
他没回头,只身形如松背如竹,一出声便决然掷地。
“去取你的剑。”
说完,我一阵惊愕之下,路婵跟着郭暖律跑了出去,似乎是想邀他用了早饭再走,但几人说了一会儿的话,也没把人留住,郭暖律似乎最后还是走了。
而我沉默地把目光从窗外转向室内,看向这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和任寒发有些尴尬却热切的脸蛋,我叹了口气,开始用早饭了。
等到傍晚时分,我与任寒发和路婵夫妇闲聊发现,风催霞风大夫与他们有过药材生意上的合作,任寒发还特意去配置了一些风催霞所需的药物原料,其中就包括那种名贵的毒虫——的便便。
我叹了口气,把我需要的材料比例和任寒发说了一下,他听得有些楞,但还是帮我去准备了材料,让我在屋内捣药。
而就在我的捣药之声在这屋内和屋外绵延不绝之时,郭暖律回来了。
看上去风尘仆仆,犹如披星戴月而来。
他眉眼间有些风霜厉色,却更有难以掩饰的喜色。
我赫然发现——他带着八面重剑回来了!
我下意识地放下捣药的手,就要上前去。
郭暖律忽然做了一个下意识令我十分寒心的动作。
他随手一躲,没有让我看那把剑。
我顿时有些不悦,只得提醒他道:
“这是我的剑。”
郭暖律却把手放在了身边这把八面重剑之上,冷漠道:“这把剑,是你杀了‘湘山重剑’许湘万之后,从他身上夺来的,是不是?”
“是又如何?”
郭暖律眉头一挑,以一种天经地义的口气道:“既然你可以杀人夺剑,那现在是我从那茶馆之下寻得了这把剑,它就是我的了,不行么?”
我瞪他道:“你想夺剑?”
郭暖律道:“对。”
我目光一寒,像是才热起来几分的血骤然冻结,我眯了眯眼,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看着他,沉默了很久。
“我本来以为……”
郭暖律毫不犹豫地指出:“本来以为我会把剑还到你的身边?”
我苦笑:“所以……你只是作为一个爱剑之人,不忍一把好剑被弃置于荒芜之地,而并非是为了把剑还我?”
郭暖律只是以一种复杂难言的目光看我。
似意识到我在期待什么,可仍要说实话。
“聂楚凌,你扪心自问,在过去几年之间,你可曾对我做过一件值得我去为你夺剑的事?”
我摇了摇头,精准道:“没有。”
一件都没有。
说起暗算厮杀倒是很多,毕竟我们可是敌人啊。
郭暖律只冷漠道:“那你为何还要期待什么?”
我当然有期待。
也许是因为,我从你这个死敌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尊重,我以为……我以为从敌人可以稍稍变成一时的朋友,我以为……
罢了,是我以为的太多了。
我忍了酸涩愤怒,只假装毫不在乎,冷笑且嘲讽道:“我当然没期待什么,只是你居然也会取信于人后再去夺剑,这把剑虽然好,但也被人用了数年,有过崩口了,你这样德行的人,也只配用这旧剑了!”
郭暖律似也被激怒了些许,愈发冷淡道:“你连这旧剑都不配用,你信不信?”
我怒腾腾地掠过他,而他冷飕飕地走过我,我们依然是万古不化的敌人,没有任何事情能改变这一点。
郭暖律接下来,只与任路夫妇说了几句就走。
可他走后不久,那路婵就从自己的收藏中捧出了一个长长的锦盒,交给了我。
我疑惑道:“路姐姐,怎么忽然给我这个?”
路婵笑道:“两年前,我们的女儿小芙被人绑架,若不是聂兄弟帮忙解救,哪里有她活转的机会?她又怎能拜上瞿燕山的‘九焰神尼’为师?这个恩情,我们可一直都记着呢。”
记着是记着,但你这个时候拿出礼物是不是太巧了啊?
我吐槽归吐槽,只把锦盒一打开,发现里面竟然是一把清光凛冽抖擞、四面研磨成型的精铁长剑,却剑身宛如无轻无重一般,剑上的花纹似乎由一种特殊的合金扭旋而成,竟然同时富有硬度和折性!
我瞬间取剑,在院中舞动几分,发现它是锐可切金、利可断石!
我随手拿它劈了一块儿石头,竟然和劈了豆腐似的把那石头劈成了两半,却取出来的时候,剑上连一丝儿崩口都没有。
我顿时惊喜无比地看向路婵:“这剑舞起来的感觉实在太棒了,比八面重剑感觉还好!这材料是哪儿得的?花了多久炼的啊?”
路婵有些奇怪地笑道:“这材料,是我们为聂老板寻访了三年之久的……”
唉?可我们相遇在两年前啊。
我立刻警觉地去看了看那锦盒,从里面抽出来了一张白飘飘的契纸。
“三年之期已到,特奉上海外雪山寒铁一枚。
此铁似天外石所成,锻之成神兵。
不短不折,不屈不软,足可劈山。
订金五千两,郭暖律留。
来日必取,以为己用。”
我:“……”
我看向了一脸尴尬的路婵,沉下脸:“怎么回事儿?”
路婵无奈地向任寒发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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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求救的眼神,可任寒发也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道:“这个……是郭少侠订制的没错……”
我把剑直接塞到了锦盒里,面色不渝道:“他花了三年寻得的材料订制的宝剑,你们塞给我作甚!?”
路婵无奈道:“聂兄弟别生气,事情是这样的。”
原来郭暖律今早出门去取剑之前,路婵就曾追出去,问他要不要取那把订制的宝剑。结果郭暖律却反问他们——为何这样信任我这个恶贼?
于是,路婵就把她的女儿任意芙被杉州“恶阳王”绑架,用于威胁路婵为“恶阳王”一伙巨贼大寇打造兵器的事儿,和郭暖律一五一十地说了,又把他们求助我去搭救他们女儿,而我也历经万险、救出任小姐的事儿一并讲了。
她说得洋洋洒洒,把郭暖律都说得沉默了。
最后这人只是把话题转了一转,说他花了三年寻访的材料,留下五千两银子订制的宝剑,他就不要了,要路婵转送给我,并且不要透露是他送的,因为一旦透露,我就绝对不会收下这剑了。
路婵为此感到不解,因为她知道这是郭暖律苦心等了很久、耐心盼了很久的宝剑,是要和他的曲水剑一道儿使用去杀敌的。
怎么平白转送给了另外一个敌人呢?
提到送剑原因的时候,郭暖律只冷声傲气道:
“他若发现了,你只告诉他——他的剑法境界比我低,才更需要凭借兵刃的锋利,达到和我同样的强度。”
我听到这里就怒骂道:“什么狗东西?敢骂我境界低?”
“如果他敢骂我,你就告诉他——身为一个顶级的剑客,居然允许自己随意地喜欢什么人,还影响了自己的剑心,真是极不专业!”
我听得懵了,随即骂得更凶:“他敢骂我不专业!?”
这么多年来,只有人骂我阴险卑鄙、无耻下流,可是从来!从来没有人!骂我不专业!
他竟然敢!?
路婵无奈地继续复述郭暖律当时的话。
“如果聂小棠还在骂我——你继续告诉他,像他这等旧伤都久久不愈的蠢物,只配用一把新剑,根本不配用八面重剑这样的旧剑!”
我气得一下子把锦盒劈成了两半,冷声道:“你告诉我他去了哪儿?老子要把这把剑还给他,把我自己的八面重剑夺回来!那把旧剑可比什么新剑都强多了!”
我凭什么接受他这么大的人情?
他等了三年。花了五千两的剑,凭什么这么给了我!
我若不把剑还给他,我还怎么心平气和地去杀了他?
路婵却越发无助道:“可,可我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他只说,自己要去对付一个极厉害的对手,光靠曲水软剑不够,所以才要额外打造一把可以破了硬功的利剑,两剑齐用,才有可能打败那人。”
我登时眉心一紧,察觉出极大的不对。
“他能为了这个敌人专门等了三年,一定要打造一把新剑才去?那这人绝对不会是轻易可以杀死的对象。他怎能放弃了辛苦打造的新剑,拿了一把破落的旧剑就直接上了呢?”
路婵奇怪道:“可你才说过,八面重剑比我们的新剑还好啊……”
我假装没听到这话,只对着路婵道:“路姐姐,你务必帮我想想他有可能去了哪里,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儿,晚一步的话……”
“会怎样?”
“晚一步,郭暖律那傻子就没命了!我必须去还剑!”
昨日恶贼今日是你
我通过“夜寒蝉”夫妇的细细回想, 得出了一些蛛丝马迹,推测郭暖律此行要去的地方,应该是屈山镇外一处名为蔡家村的荒村。
我立刻收拾行囊,骑了他特意留下的小墨奔袭而去。
像他这样的人, 从不会特意留着马儿给谁。
他能留下马, 恰恰说明他自己也觉得此行凶多吉少、未必能回,他不愿此等骏马在自己死后就流离在外, 就好像他不愿一把宝剑因为主人遭难而被弃荒野, 所以他是特意换乘了“夜寒蝉”夫妇的一匹老马去的。
但他都留下小墨了, 我能不用么?
这时不是什么害臊的时候,为了追人,我带齐了伤药绷带不说, 还在自己的大腿上另缠了许多布帛棉花,在马背上也垫了厚厚的一层层缓冲棉花,然后我立刻翻身上马,准备去追人。
小墨也真是通人性,我抱着它的马脖子,学着郭暖律的样子轻轻在耳边说了一句“蔡家坡”, 它就发出一声欢快的嘶鸣, 如风如雷一般奔袭而去, 墨玉般的马蹄上下抖动如擂鼓,仿佛在地面上敲敲打打出了一截优美的音符。
且追且停地奔袭大半日, 我终于到了蔡家村。
村中的青壮年大多去了城内, 因此村内多是老人, 大多潦倒寂寞, 村内也有一些庙宇古迹,可年久失修、残破不堪, 连神像也被人盗走了首级,大概是用于在古玩市场上变卖,可见此地荒落已久。
我一到蔡家村,先问了几个本地的村妇,就得知一名与郭暖律形容相似的男子,和另外一个看不见容貌的兜帽男子,一起去了村西边。
我赶忙奔马前去,果然发现了两个人的脚印,渐渐追踪而去,发现尽头指向的一处古庙。
此时天空微微暗沉,先是下起了星星点点的雨丝儿,跟着渐渐下大起来,像窒闷已久的空气一下子被人打开了话匣子,千般万种的话声儿都跟着雷电雨丝儿劈落下来,枯黄野草被风雨死死按住不说,树枝也被打得咯咯作响、微微颤抖。
雨像一层层墨似的,晕染着本就不亮的天空,我披着斗篷在这种雨色下,就好像顶着一个墨水瓶子在走路,边走边洒的墨,满地都是黑泞泞的路。
不得已,我就站在高处的一棵树下,既躲着雨,也去俯瞰古庙门前的风与景。
这不看还好。
一看,我的心都被抽紧了一些。
两个不怕雨也不怕冷的人站在庙门前,自觉充当了庙祝门神的角色。
一个是郭暖律。
一个是村妇口中的兜帽男。
可这两个人,尤其是那兜帽男身上散发出来的无形气势,真真像一座从天而降的高山,可以把一个普通人压得都喘不过气儿来。
幸好我不是普通人。
我还是能健康喘气。
但心中也有一股极度警惕的本能扩散开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毛骨悚然的感觉,直接从脊背上蹿到了我的脑门。
这是大敌!
这是看不清面目也能判断出的大敌。
这种强烈而可怕的杀气,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只能从你身上的肌肉一寸寸紧绷起来的可怖中才能感受到。
难怪郭暖律特意寻了三年的材料,寻了“夜寒蝉”夫妇为他打造特制的武器,认为必须要用曲水软剑加上一把新剑,才来打破这敌人的硬功。
可这到底是什么人?
在场之人没有一个去回答我的问题。
郭暖律神色肃冷,如陈年积冰,并无一字可发。
那兜帽男也似厌恶了说话,更无一句废话撂下来。
他们站在这庙门前,相隔不远,却似陷在命中注定的一个死局,两个人动也不动,说也不说,好像处在一片被时间胶着了的窒涩空气里,沉浸在一种敌不动我也不动的神秘氛围里。
周围只有雨水间隔不断地打在窗格、门槛,和大石块儿小石头的滴滴答答声音,和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就在我以为——这种诡异的安静能天长地久地维持下去时。
兜帽男忽的动手。
他不动,是雨下一座灰黑色的雕像,仿佛完全融入雨水泥水之中。
可他一动,那雨水本打在他的身躯之上,忽的全都被他冲撞而飞,犹如千针万点一般泼向了郭暖律!
这人竟然能以天然的雨水为武器!?
郭暖律当即双剑齐发,剑舞如飞。
一个如我一样的顶级剑客,当然应该左手右手的剑法都能用。
他左手持八面重剑舞动如钢铁屏障,右手以曲水软剑波光粼粼地拨弄开千千万万袭来的漫天飞雨。
讲的就是一个水泼不进、雨打不入。
这种剑法浩瀚渺茫、拨洒浩荡,仿佛要以自身的力量去抗衡整个漫山遍野的雨幕遮笼,只不禁让我惊艳驻足的同时,又疑了一惑——难道他选择用八面重剑,而不是这四面精英新剑,是有好处的?
那我该不该相信他的选择?
该不该出来打扰他们?
可兜帽男瞬息之间也冲击上来,一瞬间只出一掌,却好似同时出了七八十掌一般,掌动则雨飞,雨动则拳至,平平无实,却没有任何破绽空隙可以言语。
郭暖律瞬间出剑。
一道金属光辉犹如天外而来的飞雷砸下,他以一把八面重剑强行劈砍过雨幕,欲砸在对方的臂膀之上!
对方却是半退一步,双手却进一点。
一把合住了这剑锋!
重剑剑锋竟如泥牛入海一般,动也不动。
郭暖律右手一动,曲水软剑抖开一处清水银流,刹那间白芒闪刺,绕过间隙,如龙蛇吐海一般直刺腰腹!
那人却只以一手捻住重剑锋芒,竟伸出一手,也捻了曲水剑的剑锋!
居然能以两只手同时接住郭暖律的剑锋!
这是什么巨力的怪物啊!?
我在树下看得惊心动魄的同时,忽然想到了一个被我忽略已久的事实。
郭暖律在不久前的万鹤庄里,才和我打得遍体鳞伤。
他恢复是恢复了些,可没恢复全乎。
这人的气力如今可不在巅峰期啊!
那即便对方本和他势均力敌,如今趁他不在巅峰期,两手捉了剑锋,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我再看去,发现那人竟已同时用手捻住两剑,且猛地向内部翻撞起来。
竟想以八面重剑之锋,撞曲水软剑之利!
疯了不是?
疯了啊!
而郭暖律也面色一惊,登时发怒之下,双剑蕴力,双足则扑朔而踢,直如“星官削斗”一般踢那人的腰腹,借力一折,使曲水软剑脱出,而八面重剑则在压力剧增往下压制,从那人手掌之中脱离而出!
可那人掌心微微流血之时,却迅速被雨水冲淡。
而郭暖律手中的八面重剑,那把无坚不摧、犹如天神利器的八面重剑。
居然在被那兜帽男持握之下,多了几个崩口?
他面色一惊,可那兜帽男却袖口一扬,双手在雨下露出了两道闪动如雷电的白芒。
两把轻轻巧巧、却险之又险、宛如蝉翼轻薄的短刃。
短刃交叉而去,直向郭暖律刺去,一上刺咽喉,一下撩拨手筋,全都是干脆利落、绝不容情的杀招。
郭暖律迅速改变策略,一手以重剑为盾,护住全身,一手以更快更轻更巧的曲水软剑展开全方面的刺击,在雨水和白芒交错之间反手弹剑、抖剑、撩剑!
但数个回合后,他臂上翻开了一道儿肉,脚下的泥泞地深邃了一小会儿,就继续被大雨冲刷而去,他不得不撤掉重剑盾牌,只以软剑防范全身。
而那兜帽男的肩膀处明明被刺了更深的一记伤,而他本人却毫不在乎似的左右腾挪冲刺,好像他根本就不把自己当人,也不把对方当人!
不行,不对啊。
郭暖律之前就受过伤,他的身体也对新伤有反应。
可那个人却像木头一样,居然对受的伤毫无反应?
而郭暖律也不是吃素的,又让兜帽男身上受了三处新伤,可对方却视若无睹一般,不退反进,重重地一拳头砸在了那防范胸口的软剑剑身之上!
这一砸犹如摧风遇火,寻常人下去骨头都给被崩断,郭暖律为了化解这硬劲儿,只凭身躯被这一拳砸得激荡而开,在半空中倒飞五尺,正要落地之时。
却有一把剑鞘递向了半空!
我的剑鞘。
他的剑鞘。
郭暖律当即察觉去向,双足在剑鞘上点了一点,瞬间翻飞身躯,在空中连着点拨三剑,点开劈向他面门的一道短刃,又拨弄开劈向他腰腹的那道短刃。
落地之时,他与我站在了一起。
面上依然是冷的,唇角是渗出一丝血的。
眼里却热腾如火。
“来这儿干什么?”
我在雨水下看他,声音决然道:“还你的剑!”
说完,他瞬间取走我手中新剑,却反手还了我一把。
我一看却惊,不是八面重剑,是他自己的曲水软剑!
他飞身掠起,我咬了咬牙,不管手感如何,只拿着手中曲水软剑,裹着披风一掠而起,在大雨之中翻飞而至,和他一起,到了那兜帽男身侧。
兜帽男见到我来,轻轻哼了一声儿,随即没了声响,该打还是照打不误!
大雨滂沱、闪电交加、在这残缺荒芜的神佛像之前,我和他两个残血,打对方一个轻伤。
我回忆着他与我相杀时用的曲水剑法,去抖动那软剑缴械,竟也抖得如一派流水倾斜、一道银瀑灿烂,而他回忆着我之前数次厮杀时用的重剑剑法,用于那新剑之上,更是声东击西、以少成多、幻化无常!
有时他为盾牌,我为剑锋。有时他为剑锋,我为盾牌,偶尔他把新剑插入我剑鞘,我把曲水剑投向他手中,这样来回换剑、来回换着攻防、软硬之势,终于渐渐把劣势挽回到了一点点优势,那原本激荡不安的局,也被硬生生打出了一个剑光灿烂、癫形狂态!
那兜帽男在眼见局势已被拉扯到了平局之后,忽的在某一时某一刻,他骤然停手。
我和郭暖律也不约而同地停下。
兜帽男只是扯了扯嘴角,如同机械似的一节节升起,透出了一种分外诡异的感觉。
我还以为他会怒叱我和郭暖律二打一,没想到他只是平淡又冷漠道:“你本来打算用这把新剑的……对吧?”
居然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郭暖律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都一样。”
那兜帽男却只是指出道:“有分别的,这把新剑你还不太熟,练久了,杀我才更有机会……”
说完,他忽的转向我,口气里带了些微妙。
“我以为聂楚凌已经死了,没想到还活着……”
我眉头一惊:“我从前见过你?”
“没有。”兜帽男道,“但我一直想见你,闻名正如见面……你的剑法天赋确实和他一样顶级……”
他话音一转,冷声道:“可惜……”
我眉头一皱,想问他可惜什么?可这神秘人忽的收了双刃入腰部的皮带,那行云流水的动作之后,他双手微微垂下,掌心微微垂了一点血。
“下次见面,把伤养好。”
然后他就往后急退,忽的消失于雨幕之中。
我才转头看向郭暖律,道:“这到底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杀他?”
郭暖律却只是莫名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把新剑递给了我,把曲水软剑拿了回来。
我耐着性子等他,他却只是一步步走向了庙内。
可每走一步,地上都有一片深沉的血痕,只是迅速被雨水冲刷干净了而已。
果不其然,等他走到庙门,有所遮盖的时候。
这人就回头,面色淡然地看了我一眼。
“我要休息,你随意吧。”
我走过去,正色问道:“你晕倒之前,能不能先说那个人是谁?”
郭暖律淡淡道:“我不会晕倒,只会休息,我也不会告诉你那个人是谁,你都没有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
什么小学生啊?还得我先告诉你,你再告诉我?
我却道:“你最好就告诉我,否则你一定会晕倒。”
郭暖律冷笑道:“哦?我若不说呢?”
我只一动不动地瞪着他。
半晌后,他回过头。
果不其然迎来了我的一记八面重剑打击!
他像是早有预料地瞬间提剑格挡,角度和速度都无可挑剔,却正中我的预料而撕裂了部分伤口,他顿时冷哼一声,正要嘲讽,而我立刻拿了另外一手的剑鞘,以一个刁钻角度迅速地捅了过去,直撞他的腰腹!
郭暖律愤怒地瞪了我一记。
然后不出意外地晕倒过去。
我看着他倒下,上去狠狠捏了捏他的臭脸。
“本老板说要你晕倒,你当然只能晕倒,还想好好休息?想个屁!”
庙宇里顿时回荡起了我得意而猖狂的笑声,以及我把郭暖律的衣服扒拉下来的声响。
半个时辰后。
雨早已停了,姓郭的在马背上悠悠醒转。
这次是他抱着马脖子,也是他被包扎过,而我牵着马儿,慢悠悠地走在前头。
郭暖律只揉了揉眉,咬得牙都快发光了:“你打晕我……”
我淡淡道:“嗯。”
“你敢打晕我……”
“哦?”
“你敢打晕我后还给我包扎?”
“嘿。”
我正“嘿”的时候,那人已瞬间从马背上跳下,却反手一剑指向了我的背后。
所有的动作都只在一个瞬间完成,且没有半点停顿。
他冷眼且冷色道:“打晕后还敢给我包扎,让我有机会止血恢复,你是真不怕我杀了你啊?”
我却回头睨了他一眼,不说话。
他只皱眉:“为什么不说话?你笑什么?”
我是在笑:“因为你醒了,我就可以休息了。”
我本就不顾伤势,大半日地奔袭而来,又和他一起激斗,又把他抱到马上,牵着马儿走了那大半日,如今天斗有些黑沉了,等的就是他体力稍微恢复一点醒过来,如今他醒了,我终于可以三下五除二毫无顾忌地往下一沉,在他震惊的目光之中栽倒在地上。
大概半个时辰后。
我醒过来,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以为我会在马背上的抱着马脖子。
结果我在郭暖律的背上。
他居然背着我,慢慢地走向任寒发夫妇的那个木屋。
我震惊了半天,支支吾吾道:“你在干什么?”
郭暖律冷漠地吐槽道:“小墨本来就要休息吃草的,我特意留它下来恢复,你还让它奔波半天,我现下放了它去一片草地上吃草,它吃完就会回来的……”
“我问的不是马,是你……”
“我不想抱着你,也不想扛着你。”郭暖律冷声道,“所以我背着你……这不是很正常?”
我在震惊里沉默了大半天,疑道:“正常?”
又持续了一会儿的沉默,我有些试探道:“那……我们现在……算不算是……”
“不算朋友。”郭暖律淡淡道,“我不和恶贼交朋友的。”
我听得恼了一恼,怒声威胁道:“你知道我现在就在你背上,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偷袭你的,对吧?”
郭暖律回应的语气淡得可以让人洒把盐道:“你也知道我可以随时随地把你摔到一个臭水沟里的,对吧?”
我忍不住双手微微一用力,环住了他的脖颈,心里的恼和怒似乎随时要化作一种挠人的杀意。
“你为什么这么瞧不起我,叫我是恶贼?就因为我……我过去和你厮杀,暗算过你?”
郭暖律冷淡道:“聂楚凌难道不是恶贼么?”
“我没杀过无辜。”我努力地驳斥,像反对这天然的控诉似的,手上像一点点地环紧他的脖颈,“我杀的人要么有该死的理由,要么是他们要杀我,或杀我的身边的人!就因为我和你有仇,你就口口声声什么恶贼!”
“你这么介意啊?”郭暖律淡淡道,“那你记不记得,你曾暗杀过叙州城‘无量帮’的帮主?”
我沉默下来,是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
首先那人作恶多端,杀了不可惜。但我发现,我在那一时那一刻杀了他以后,接下来就有一大笔钱进了聂家的腰包,而且下一任的帮主,还偏偏就是聂家推上去的傀儡。
那之后我就发现,即便是杀恶,如果我是被聂家诱导着去杀恶,那最后空缺出来的权力空白,也只会被另外一股新的恶势力所填补。
于是我也终明白——无论是想杀恶,还是想做善,必须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做,绝不能借着聂家的手。
这也是我退出聂家的重要理由之一,因为在里面根本干不成什么事儿,你干的好事儿会被当成聂家的资本,你结交的朋友会被当成聂家的资源,没有别的办法,必须走!
没想到,郭暖律居然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可见他对人事洞若观火,其实比我想的还要敏锐和老练。
他说了,我也就在他背上,喑哑苍凉地一笑。
“好,就当我是这恶贼……”
一把寒光凛凛的新剑就这么瞬间抵住了郭暖律的脖颈,就如我许多次曾差点杀了他似的。
“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你,也好过你将来找我算账!”
郭暖律却有些冷漠地以侧眼看了看我,然后接着背着我,走了下去。
“还不放我下去?”我怒气蓬勃地抵住了他的脖子,“你再不放下去,我会真的……”
郭暖律淡淡道:“我被人指着的时候,也是不会好好听人说话的……
我却抵着他的脖子,手中一刻未曾放松。
所以你明明是知道我、了解我的。
你明明听过这三年我做了什么,你明明把新剑送给了我,为什么当着面,还要戳我的脊梁,骂我是恶贼?
你应该也晓得,有那么一时一刻,我其实很想得到你的认同,我也有点想做你的朋……
“我不会和聂楚凌做朋友,你别受了伤就发笨。”
郭暖律见我忽然消沉,只皱了皱眉,吐槽道。
“但……聂小棠是不是恶贼,我想再观察一段时间。”
唉?
哦?
嘿嘿嘿嘿。
我沉默地看了他半天。
忽的坏笑一声儿,随手就把他宝贝得和什么似的漂亮新剑,往水沟里那么一扔。
郭暖律一怒二惊,当即扔了我,头也不回地就去水沟里取了新剑,而我却立刻翻身而起,冲过去想往他的屁股上狠狠踢上一脚,最好把他也踢到水沟里的时候,他却瞬间一剑刺入了我的腰带,然后一个钩连挂带,把我也带入水沟里了。
等我俩牵着小墨,回到任寒发和路婵木屋的时候,他俩看着我们两个又是湿哒哒又是血乌乌的,有些发楞,我们却一言不发地,怒恨交加地瞪了彼此一眼,然后各自往各自的客房里去了。
接下来的七天里,我就听了大夫的安排,安安分分地待在木屋里养伤。
我也想过要让路婵或者任寒发帮我去明山镇报个信,可路婵好像接了别的单子,一下子走不开,任寒发又忙着培育药种,一时之间也不能走开。
路婵和我说,这个时候镇子上乱轰轰的,如果找人送信的话,有被半路拦截的风险,还是我养好一点伤,自己去,比较妥当。
我想想也是,就暂时休息七天了。
这七天,郭暖律见我的时候还是冷着脸,表面上看是没有半点软和下来的迹象,但和我练剑切磋的时候倒是越来越多,也越发地默契和同步了。
有时我们用木剑斗得起兴,都觉得不过瘾,想换真剑切磋,只是被路婵好生劝了一通,才没真打起来。
总算到了第七天,我觉得好了些,就决定去明山镇了。
郭暖律似乎也要一起去。
理由是他很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
正如我也想知道那个兜帽男是谁。
可他死不开口。
那我也就不说!
我和他都乔装易容一番,骑着两匹马奔袭去了明山镇,可到了镇上,我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同寻常,人人都紧绷得有点过了分,街上人群都少了,我一问才知道,原来有一些人得知聂老板在白骨坡附近失踪,就连夜上山搜寻,可七日下来都无踪迹,直叫人心越发慌忙起来。
还有一些人今日是去了县衙看热闹——有人公审接连犯下重案的“秋生露”。
我到了县衙,果然看见一群人乌泱泱地围在门口,却被衙役拦着不能进去,只能听得一些轻微响动,而我和郭暖律对视一眼,彼此都飞上了屋脊,找了个合适观察的隐蔽位置,蹲下一看。
果然发现了一场好戏啊。
外围围观的是凑热闹的普通老百姓,可再里面的就是被害者的一票家属了,他们个个是义愤填膺、怒发冲冠,且指着地上一个被废了四肢的莫奇瑛。他此刻只被重枷锁身,毫无昔日捕快风光,只是狼狈淋漓地躺在地上,他身边更是几个被重枷捆了的同伙,正在地上呜呼哎哉。
而李大人在堂上审问,却是副座,因为在此有个地位比他更高的人——来自盛京公门,曾得了当今圣上御赐令牌的大捕快——陈风恬。
陈风恬外,则是几个他的亲信捕快,以及怒目冷色的梁挽、寇子今,甚至还有小错、卫妩、池乔等一干人等。
此时大概已是指认了被害人,供述了作案过程,而听到最后,陈风恬更是痛心疾首地呵斥莫奇瑛道:
“你本是前途无量、光明远大,为何要做出这些令人发指的惨案,毁了自己也毁了那么多人!”
莫奇瑛却冷笑道:“前途无量?你身为盛京大捕头,自然可以随随便便说这四个字,可我是什么人……我早年间难道不是认真破案,谨慎办差,可我又给自己换来了什么?”
“贵人不服我,上司不惜我,我的武功能力哪里就比你差了……可无论是声名,还是薪水,都不足你百分之一!你不过是会在盛京办差,会讨上头的喜欢……却比我多了这么多的声名与功劳,你却还要和我论公道,论什么前途!?”
陈风恬只冷声怒叱:“你只知道别人的声名、别人的功劳,怎不想想这些声名和功劳背后是什么换来的?你不满意自己的声名浅薄,可你不想想,若没有这些声名,你是怎么做了这么些大案,还不被人怀疑,直到此刻才伏法的!?”
“你杀死那些人,凭的就是你破案得来的名声和功劳,他们是因为对你的信任才栽在了你的手上,你居然还要说这些颠倒黑白的谬言,把错都推在别人身上!?”
陈风恬深恨地叹了口气,梁挽却眉目一沉,冷声道:“如今我再问你,聂老板失踪多日都无音讯,镇子上的两百人前后搜山数日,都无半点发现,是不是你的同伙绑了他去?”
我一愣,我完全没想到我走了七日,居然引发了这么多风波?以往我离开更久,可也没这样啊。
莫奇瑛只冷笑道:“这事儿又岂能怪我?我是抓了他,用了药,上了刑,可最后给他致命一击的人,可不是我啊!”
寇子今怒得一拳砸在椅子上,“怦”地一下冲出去:“不是你这人面兽心的,又会是谁?”
莫奇瑛只冷眼扫了一圈众人,仿佛濒死的饿兽最后看了食物一眼,充满癫狂潦倒之态。
“在场之人,又岂止我一个是人面兽心?”
陈风恬道:“你把话说清楚,若摘出更多同伙,或许还可免你的一些罪。”
莫奇瑛却忽然看向了梁挽,冷笑道:“梁公子,那个地下牢房甬道里的所有房间,都经过特殊设计,表面上互相独立,实际上四通八达,房间的通风管道都通向了主牢房。”
梁挽目光一震,道:“你说什么?”
莫奇瑛像是不要性命也要癫狂笑道:“我是被你重伤了……可你在吃了‘醉骨酥’后,我听到你把聂老板给抱到一个屋子里,把门锁了,虽然剩下的我没听清楚,但敢问你在里面,对他又干了什么人面兽心的事儿?你要不要当众说个清楚么?”
梁挽一愣,像受了什么致命指控般,面色瞬间惨白。
寇子今怒道:“胡说八道什么!?你死到临头还要攀诬别人!你这畜生!”
他说着说着都要去打人了,却被陈风恬给拦住。
梁挽却只是嘴唇微颤,面色苍白,不作任何分辨。
我倒希望他分辨,这样模棱两可的控诉他怎能接受?事情虽然有些可恶的成分,可并不如莫奇瑛所说的那样可恶啊!
可梁挽出于愧疚也好,难受也罢,居然始终一言不发,也未为自己分辨,他简直希望自己被审判、被惩罚一般。
我暗自着急,继续围观,郭暖律却忽然看向了我。
“是他?”
我冷冷道:“是他个鬼,倘若是他,我早就杀了他!”
郭暖律淡淡道:“那你先别出手,让人以为你‘死了’,那个幕后黑手才能放松,才能露出更多马脚……”
这倒也是个计策,可我真的能忍着不出手么?
莫奇瑛的疯言狂语不断,陈风恬也见审讯不便进一步,就喝令众人散去,只是许多人散场之后,还有一些人留下。
比如寇子今,比如小错,他一心一意看着梁挽,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目光里的犹疑一步步地加深,且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聂哥这三年来,从未和我失联这么多天都不回信,他一定还活着,可伤心失意到不愿回来,梁挽,你当日对他到底做了什么,如今只有我们几个,你能不能和我们说个清楚?”
梁挽却目光一沉,面色苍白,却苍然一笑道:“我不能说。”
不能说就对了,还好他还知道要保留我的面子。
小错却不依不饶,目光颤抖道:“为什么不能说?”
梁挽目如冷星般,坚定地摇了摇头:“在场都是他的朋友,如果他在场,以他的性情,绝不希望这件事被第三人所知道……所以你再如何问,我也不会说。”
还好还好,你总算还晓得要瞒下去。
寇子今却越发惊异地看向对方,小错也越发不解道:“梁挽,你这些天确实有点不对劲,你方才的神色也很怪……”
说着说着,小错忽冷了冷眼,接近对方。
“那你不必说全,我只问你是或不是两字……”
“你是不是……对聂哥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梁挽没有说话,只伤心深愧地抬起面孔。
沉重无比地点了点头。
小错身上一震,只悔恨无比地仰天惨笑道:
“你……我把他托付给你照顾……你……你却……好啊!”
“好”字落地瞬间,他居然手上抖擞半分,一道银芒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如风彻雷击一般地刺过去!
我却深深一叹,但也并未担心。
小错的实力我知道,但梁挽实力我更清楚。
这一剑他还是躲的过去,他会毫发无损的。
结果“夺”地一声儿,那一把银色短剑直接没入了梁挽的胸腹!
我目瞪口呆地霍然站起,寇子今惊呼一声欲要踢走小错,小错却瞬间一个翻折,陈风恬则转身按住了他,梁挽却是站在原地,看着插在自己胸腹的剑,面色惨白虚弱,却解脱般松了口气,双目流的泪似晶莹欲落的遗恨和自责。
“不怪他,如果小聂因为我出了任何事儿……我应该受的就不止是这一剑,我自己都想……”
小错被人按着,却也红着眼睛发出小兽般的怒吼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亲人……我要杀了你!”
我震惊地看了眼前的一切,我从来没有见过小错这样失态而伤心的样子,更完全没想到他居然把我看得那么重要。
我更没想到的,是梁挽!
他此刻胸腹中了一剑,口中已缓缓溢出了一抹触目惊心的鲜血,且慢慢地靠着柱子滑落了下来。
陈风恬按住的小错,忽口中一吐。
一道金光暗器从他口中吐出,直刺梁挽的面门!
“啪”地一声儿,我一脚踢开那暗器,拦在他面前。
“统统给我住手!别再自己人杀自己人了!”
众人一愣,有惊有喜、有愧有悲地看向我。
惊的是陈风恬等人,喜的是小错寇子今,愧和悲自然都属于我身后的一个人。
我回头看向他,他擦了擦眼睛的泪和唇角的血,勉强支撑起了身子,仿佛完全忘记了胸腹插着的剑,和第一次受重伤的难过,他只是看着我,望着我,冲着我兴奋快活、毫无憾恨地一笑。
“你回来了……你没事!”
“你还有脸说我?”
我却看着他,酸涩复杂恼恨皆有。
“你明明能躲开的,你为什么不躲开!?”
“不……我躲不开的。”
梁挽却异常平静决绝地看了看我,口中溢出的鲜血在他的唇角好像一个盛开的血花儿。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很无辑,可是那刺来的一瞬间,我就是躲不开,我躲不开的,小棠……”
他反反复复地念着这句话,却心满意足地看了看安全的我,然后微笑地,滑落了下去。
对不起的人到底是谁
酒肆后院的某个房间里。
小错站在我身前, 低头垂眼,悄声儿看我,像被偌大的雨幕收拾过一通的小动物似的,毛发都耷拉下去了, 肩也缩了缩, 愣是没点儿精气神。
我喝了杯茶,慢慢悠悠地去整理那茶盏, 去品味那茶香味儿, 只问:“你这个样子看我做什么?你是觉得自己犯错了么?”
“我是犯错了。”小错思忖片刻, 偷眼瞧我,“错在不该没问清楚就动手,差点杀了聂哥……聂哥还在乎的人……”
我便放下茶盏, 往桌上一推,换了手,看向他,语重心长地端出接下来这段话。
“你啊,平时是多么冷静聪慧的一个人?怎么关键时刻就犯了傻呢?我本来就是个靠不住的人,我的心绪可转得比天上的星辰月亮还快, 所以我对一个人的爱和恨本来就是随时随地可以变化的……你若只因我的爱恨去杀人, 而不是为了一个人该杀而去杀人, 那和从前又有什么分别?”
小错一愣,我就继续道:“你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才脱离了接星引月阁, 你自己该知道为人刀刃身不由己的道理, 也晓得随意剥夺一个人的性命是何等的罪过。所以你更该知道, 即便我恨梁挽, 即便他犯了错,只要他不是非死不可, 只要他还有活下去的理由,你就不该去杀他……去剥夺他的性命,明白了么?”
小错愕然地抬头看我,好像从未想过,我居然有一天也可以搬出这样仁慈宽厚的道理来。
我却苦笑道:“当然……这些事儿我自己有时也做不到,但我总是希望你能做得比我更好的,不是么?”
小错的面孔在光影之下变幻数度,终于透出一丝亮色。
“好……我知道了。”
语气从犹豫变成思考,再过渡为坚决,以及困惑。
因为他看我还在思考,就忍不住问道:
“那……我可还犯了其他错么?”
我想了想,故作责恼地看着他:“当然。要出手的话,你也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手啊,就算最后出了气,自己也肯定会落下个杀人未遂的罪名。你不替他想想,也替自己想想啊。”
“我走之后,陈风恬可是盯着你呢,他知道你昔日身份,之前不动你,只是因为他相信我有能力看着你。但我不在,他也很想知道——你在脱离了我掌控后,是会安稳度日,还是会重走杀手的老路?你这次当着他的面伤人,我是和他好说歹说了一通,那家伙伤成那样也帮你求了情……他才这般轻易地放你回来的。”
小错的脸上立刻被一派羞红愧疚所重新覆盖,道:“是我给聂哥添麻烦了……我这就去陈捕头那儿认罪道歉……”
他转身要走,像个小陀螺似的风风火火地就要转去下一个目的地,却被我一只手给拉了回来,我无奈道:“你去和他道歉干什么?你该道歉的人……不是在我们的另外一个屋子里么?”
那家伙可是被我专门挪到了我房间——正休息着呢。
小错想了想,绷紧身躯,咬紧银牙不放松:“我不能……我不能和那个人去道歉!他,他到底还是做了对不起聂哥的事儿,他自己都承认了!”
我现下问出了真心话,便有些笑中带骂、爱中带恼:“所以……你是知错、认错,但不改错了?”
小错却装傻卖乖地拿那大眼睛看我:“聂哥都叫我小错了,自然知道我是知错,认错,但不一定会改错的。”
“可你之前都能改错的,这一次为什么……”
这话问得也并不疾言厉色、仍是温温和和问的,可是小错听了,却仿佛再也承受不住,一下子就低头,抱住了我的腰,脑袋埋在我的胸口。
我一怔之下,便觉得胸膛一时之间湿漉漉的,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温暖,伸手也找不到狠心去推开,只是轻轻地,慢慢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我也该说声对不起,本以为失联七日不会引发这么多反应的,没想到会……”
小错抱了会儿,语声儿已泄露了点儿难以抑制的哭腔:“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我,我真的很害怕……”
“害怕什么呢……”
小错抱得更紧了些,声音低到没有了往日的形状音色:“也许是因为……你失联了之后,我才意识到,如果这里没有你……我就真的是一个人,一个人了……”
我无奈地抱了抱他。
“对不起,但……”
“但什么?”
我摸了他的后脑勺,然后,用力而缓慢地把他分开,揉着他的肩膀,用我能想到的最温和的语气去说。
“但我也把你自己当做这世上唯一的,真正的亲人……”
小错身上一震,仿佛他以为转折的语气往往会引出一种责骂,没想到却是这样进一步的坦诚,脸上蹦出一种出乎意外的狂喜,却又跟着一些莫名其妙的担心。
因为我接下来便认真道:“所以,以后不管我失联也好……失踪也罢,你都要照顾好自己。池乔卫妩都和你交好……寇子今,也会帮忙照顾你,明山镇上的很多人都很关心你,陈捕头这么轻易放了你回来,也是因为看你过往三年帮了镇子上许多人的份上,为了他们,你也不能轻纵了自己的性命,明白么?”
小错似懂非懂地看了看我,有些茫然,却又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
然后我用力地,再次主动地抱了抱他。
一个仿佛很久很久,久到印入骨髓的拥抱。
过了一会儿。
我终于去看了待在我房间里的那位。
说句实话,我现在真有点不知道要怎么待他了。
可还没进到那个房间里,我就已经听到了好几个人说话的声音,且其中大有名堂,可不容错过。
先是寇子今,这小王八正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候他,出手倒是阔气,一来就带了许多名贵药材,他甚至想专门派几个小厮婆子留下来伺候他,却被梁挽一一婉言谢绝了。
还有几个可是许久未出现的老熟人了。
什么“赤刀”吴漾、“莲瓣刀”秋碎荷、“浪里白条”祝渊,许多日忙碌奔波的人,如今听了梁挽在县衙被人当众刺伤的消息,可是头也不回地就奔回来看人了。
还颇有些娘家人的气息,三言两语说的都是——这酒肆不安全啊,那刺伤人的陈伙计居然没有被羁押,内部有黑幕啊,他留下来还得被刺杀啊。
说来说去就是两句话。
聂老板好,陈小错坏。
但好人是管不住坏人的,梁挽还是应该搬出去,和他们几个另外找个地方养伤,省的在这儿被欺负了。
可我一进来,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寇子今小王八还是一样,半喜半恼地看我。
吴漾等人有些异样地看了看我,有的不太服气,有的半服半不服,有的倒是心悦诚服,但不太服小错的,反正一时之间情绪复杂,都不晓得说什么,只是拱手作揖。
越过他们几个,我见到梁挽虚弱地躺在床上,依在靠背的软枕上,面色不再是水润的玉白,而是含了一些病态柔弱、失了血色的浅白,面上被窗格透下来的阳光切得七零八碎,可依稀还是能见到其中的温柔印象,我一打开门,他的目光就透了喜色,且全数放在我身上,似乎是半点看不到其他人了。
他温温和和地看着我,而我只咳嗽一声。
寇子今立刻识趣地开始走人。
走之前特意嘱咐我管好小错。
可走到一半,他发现吴漾几个电灯泡还杵在这儿不走,眉头立刻一皱,好像在说他都走了,这几个怎么还在这儿?
于是立刻折返,推推搡搡,说说嫌嫌,总算把几个碍眼的都赶出房,又招呼池乔卫妩来,把人都赶去大堂,这架势,说他是少爷,还不如说他是老板呢。
我看向梁挽,咳嗽几声,目光有些游移地走近几步:“你感觉怎么样了?”
他只笑道:“还好……见到你就更好了。”
说完,他咬了咬牙,像咀嚼着什么微妙难言的情绪,又似在唇间品过了一星半点的愧意,有些忍不住。
“对不起……”
我只低头道:“没什么好对不起的,你伤得那么重,都记得和陈风恬求情放过小错……我承你的情,你接下来在这儿好好养伤就是了,我不会让他打扰你的……”
说完,我就要去给他收整药品,拿些吃食干果给他。
“对不起……”
我抬头看他,见他还是那样带着愧色地看我,我便无奈道:“都让你不要道歉了,听不懂么?”
梁挽无奈道:“可就算你这样说,我心里也明白,这一切实在是我的错……小错骤然向我发难,也是因为我做了不对的事,不能怪他。”
他既然这么说了,我就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坐到了离他有些距离的床尾。
“你说你犯了错?我却不知你犯了什么错呢。”
梁挽殷殷切切地看我,好像有些哀求似的看着我:“现在只有我们,你不要这样对我客客气气的,好么?”
他这样子,就好像我对他客气是苛待了他似的。
我苦笑:“那我该怎么说话?和一个伤者发脾气?”
梁挽苦笑几分道:“我倒宁愿你发点脾气,每次被你骂几句,我只觉得被骂得通透敞亮,被骂得很舒服……”
“你,你若不骂我,我反而每时每刻都要想你,念你,反思自己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我,我翻来覆去地想,心里实在难受极了……”
怎么像个犯了错,等着挨打的小动物似的?
我好奇道:“那这七天……你都想了什么啊?”
你是怎么想出个自己躲不过去小错的那一剑的结论?脑子里都装着什么浆糊呢?
梁挽想了想,愧疚道:“我千不该万不该在那种地方,那种情况下,任由药性影响理智,让本能占据上风,对你撒娇撒痴,让你答应我,做那种事情的……”
“嗯?”
他愧得越发低头道:“我,我也不该在事后,还对你说出那样的话儿来……”
“哦?”
他愧得几乎整个人要缩成一团,无奈道:“我,我也不知道自己那个时候怎么了。明明当初见到你,我其实有很多很多的想法和情绪,可,可我不知怎的,就挑了最坏的一种,说给你听……我真的……”
说到最后,他窘得羞得愧得几乎一句都说不下去,只忽然把双手插到自己的头发上,脸上,然后狠狠地,深入皮肉地一抓!
我一愣,赶紧冲过去,把他的爪子给抓了下来,恼道:“说就说,反省就反省,你这干什么啊?”
梁挽有些愧惭地看了看我,轻轻道:
“你不必阻止我,我不会抓出伤口来,只是这样一边做一边说,我自己还好受一些,否则根本说不出口,说不下去……”
这就和我生气的时候,恨不得咬十个八个人一样么?
我只面无表情地揉了揉他那美丽发光的脸蛋,然后把自己的一只手,塞到了他的手心里。
“倘若真的难受害臊得受不了,要抓什么的话,你抓这个呗……蠢货。”
他忽然抓住了我的手指,却只是轻轻在掌心一挠,却又不敢用半分力:
“嗯……我确实是蠢货一个。”
“若不是蠢货,我怎么会知道……我急不可耐地去做这些,能够做成,不是因为我手段如何高明,而是因为你足够喜欢我……”
他顿了一顿,无地自容且伤心愧疚道:
“才能容忍我这样的蠢货,去伤害你!”
正确的惩罚与弥补方式
他那样言之凿凿地把话扔下, 好像笃定得什么都知道似的,可一抬头瞧我,却又像是眼睛发烫,温润软和得几乎不敢多瞧几眼, 那目光像蓬松云朵儿似的什么都承不住, 好像只是凭一股轻盈的傻劲儿,就把这被遏抑的情感, 十成十地递到我心口了。
我忍不住看了看他这浅白的面庞, 和这两颊上微微生起的一点儿热。
忽的“噗嗤”一下笑出声儿来。
梁挽奇异地看了看我, 像用尽全力打量我,看我是在真笑还是讽笑,瞧了半晌, 瞧不出来,便把温润眉眼轻轻垂下,疑惑道:“我方才说的很好笑么?”
我笑道:“也没什么,只是听你这等聪明人承认自己是蠢货,真是有趣的很啊。”
看他这副认真反省、软糯羞惭的温良模样,哪儿能想得见当日那副猴急火燎的冲动模样?
可见人不可貌相。
可貌相的人也一定会有许许多多的面孔, 且每一刻的面孔可能都蕴含着过于真实的情感。
那么……要原谅他么?
梁挽见我似笑非笑, 像正经又不太正经, 脸上变了变颜色,如一窝浅白里透着几弯窘红, 晕染开了羞恼, 装点了无奈:“我是认真反省, 不是和你开玩笑的。”
“嗯嗯, 我也在认真听啊……”
我想了想,却还是道:“但你还是得回答我……那个时候为什么不躲过去?”
梁挽斟酌了几瞬, 道:“也许……是我觉得自己不该躲过去吧……”
“嗯?有什么不好躲的?愧疚不是这么用的吧?”
我有些不解地坐在了他身边,心里的疑惑好像爬满了墙壁的藤蔓似的到处生长,痒得很,又止不住。
梁挽叹了口气,看向我:“小错是最了解你的人之一,他的意思有的时候也是你的意思,我在想的是……如果你真的回来,你应该也会想狠狠刺我一剑……以消解这心头之气的吧……”
我沉默片刻,无奈道:“你这么想的话,更应该等我回来,让我亲自刺你一剑啊,你却把自己的大好性命交给别人去惩罚,这算什么道理?”
梁挽一愣:“你,你真不愿意他伤了我?”
“当然。”我瞪他,“将心比心,我若对你做错了事儿,我也会希望你来亲自惩罚我,而不是别人代为惩罚。”
这话里半是正经半是亲昵,却让梁挽笑了一笑,好像是有些狗屁不通的感动在身上的,以至于他那脸上的愧色退得比潮水还快些,当真是给了他几点甜,他自己就没成算地开起糖果铺子了。
看他甜,我就故意说。
“不过,以你的狡猾敏锐,是不是早察觉到我在附近,故意演给我看的啊?”
“没有,我怎敢再对你这样?”
他像受了极大冤枉似的瞪大眼看我。
“是我自觉做了对不住你的事儿,你又为此负气出走,我见不到你,心里就好像扎了根刺似的,没人帮我拔出来。他刺一剑,反倒把这刺拔了几分,扎得不那么血肉模糊了,我倒觉得……好受点……”
“就这样?”
“也……不止这样吧。”
梁挽柔柔轻轻地念完了一句,那目光接着温柔看我。
“你出走那日,对我可不止是气恼,更多是羞涩紧张,你对我的接触,是本能地敏感和下意识地提防……我其实也很不习惯,也很害怕,怕你回来再见到我,还是会这样警惕我、提防我、害怕我……”
你是害怕我——去害怕你?
这是什么套娃里的套娃吗?
“让自己喜欢的人害怕,是最不想看到的事儿吧?”
我瞪他一眼,忍不住用手在他掌心锤了一锤。
“谁说我那日在害怕你?你以为自己什么混世魔王?”
我转头就去端了桌案上的汤药,拿到嘴边,徐徐吹了一口,好像要把那热腾腾的气儿给吹到心里似的。
然后我端给梁挽,他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还没说完,要不等会儿再……”
我却接着瞪他:“先吃药,再反省。”
断断没有药端上来了还不吃的道理。
他伸手要去接,我却忽然把药碗往后一缩,试探道:“你张口吧……我一勺一勺地喂你,好不好?”
他一愣,像对这个过分甜蜜的陷阱感到不适和警觉,美丽的眉头皱得像画家笔下的完美弧度,他说道:“这样不好,你身上也有伤,不该你一个伤者来喂我照顾我,我自己来就好……”
总算你还记得我身上还有伤啊。
我却固执地拿着药碗,坐在他身边,坚定道:“张口,不要和我争这个……”
梁挽有些无奈,但还是乖乖张了口唇,被我一勺一勺地轻轻喂下去,我瞧他那干裂的嘴唇被一点点乌糖色的汤色渐渐润起了几分,心里也觉得有些痒痒的,想着去亲他,又觉得不能够,只在喂完最后一勺子以后,我伸出了手。
一只手,五根手指,忽然就伸到了他的下巴边缘。
像是要擦拭几点药汁儿似的。
梁挽目光微动,犹如惊喜,却又似享受般,竟把下巴微微往前一送,像是要配合我的一切动作。
我却擦了几下。
却忽的捻住他的下巴。
带有占有和掠夺性质地,往上微微一抬。
梁挽眼睫轻颤,似乎想放松自己,任由我打量,可放松了一会儿还是有些困惑。
“……小棠?”
我只嗤笑一声儿:“吃完药了,对吧?”
他轻轻哼了一声儿,像被压抑的情感在偷偷探头。
“那现在,张开口,你也应该吃点别的东西了……”
梁挽的呼吸微微一滞,似有千般万种的疑惑在舌苔上跳动,可我的手指正在磨蹭着他唇边的皮肤,那种微痒也微柔的触感,想必正像一只柔柔地盛开着的花朵儿的茎骨,正轻若无形地去刮蹭他那秀气的下颚。
他目光温柔地看了看我,乖巧地张开了口。
我嗤笑一声儿,看了小桌上一碗新鲜的糖蜜,我把两根手指在里头蘸了一蘸,然后,把这两根蘸了糖蜜水儿的手指对着他的口腔,伸了进去两根。
像中医里的望闻问切似的,我很正经地压制他的舌苔,看舌头的颜色,可也不太正经地在口腔里摸索和涂抹着什么,直到他的口腔里都是甜滋滋的味道了,直到他开始下意识地用舌尖去吮吸这糖蜜儿,然后跟着糖蜜儿舔舐到了我的指尖,直到那糖色的红浆已黏连了一两丝儿到他的唇间,直到他的眼神,从一开始的谨慎克制,过渡蔓延到了一种难得的享受痴色。
我忽然把手指缩了回来,用帕子轻轻擦了一擦。
梁挽先是享受,然后忽的一愣,像沉浸于一种美好游戏的人被骤然打断了节奏,他疑惑道:“小棠?”
他当然要疑惑,因为他方才在享受。
享受者总以为能一直下去,忽然断了,岂不着急?
我却没答他的话,只当做方才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似的,转身就走。
却走不得。
他躺在床上,却仍能被子里迅疾无比地伸出一只手,及时且有力地扯住了我的袖角。
这样有力地扯,眼神却是柔弱哀求的。
“小棠……为什么突然就走啊?”
我挑眉,学着他的模样,一脸无辜道:“什么突然……你现在是受了伤的状态,我能做什么?刚刚只是在和你玩啊。”
梁挽一愣,我只轻笑道:“玩玩而已,开始和结束都不必太正式。兴致一起,忽然有了火花,兴致退去,也就忽然结束了……没什么大不了,对吧?”
梁挽却对我这种若即若离、若认真若调戏的态度感到了一丝丝不解,疑惑道:“我以为你已经……”
我挤出一丝儿笑:“完全原谅你了?”
我想了想,一只手在梁挽的肩膀上轻轻挪捏了片刻,道:“言语上的谬误,自然该用言语去弥补。可行动上的失误,还是得用行动和反应去承担才行。人不能用言语去弥补行动的过错,也不该用行动去弥补言语的过程,你说对不对?”
梁挽思忖了片刻,仿佛领悟到了什么不可言说的道理,便只能道:“好,我明白了。”
总算他还聪明。
世上有些人觉得言语上犯的错,可以用行动去弥补,却不能说几句本该说的反省,某些人又觉得行动上犯的错,言语上道歉几句就可以过去,哪儿就能这么算呢?
对于梁挽说的蠢话,他已经用言语反省过,就算了。
可他那天晚上,是怎么撒娇撒痴,让我心甘情愿点头,再用各种手段和优势部位,去挑弄激发我、诱惑勾引我的,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历历在目啊。
这厮让我在十分过程里饱尝了六七分的撕裂滋味儿,只有两三分是痛快无疑的,事后竟可装得一脸无辜纯正,真是险些把我骗了。
所以天下茶味儿共一斗,梁挽占十三分,我是倒欠他三分的。
既然他的身已被小错的剑所撕裂,我就不去撕他了。
可这等纯正美妙的茶味儿,我总想让梁挽也尝尝的。
于是接下来的三天里,我确实在照顾梁挽,体贴梁挽,但我也同时保证梁挽受到一定的“惩罚”。
我有时给他递温茶过去,却一不小心歪斜了茶盏,浇湿了他的上身,然后先无辜道歉几声,再拿着那柔软的帕子小心擦拭,顺带用手指隔着丝绸软织去揉、去捏、去磨蹭与弹弄,把他的兴致撩拨得一层胜过一层了,肮脏伎俩得逞,我却无辜地笑笑,接着骤然撤退。
徒留下他懵了一懵,接着懊恼沮丧地看了看我,以为已经欢好,却只能自己去回味。
我让他尝到了自己的茶味儿,让他起兴、让他失魂,让他享受到了最后我再一把撒手,让他的一身气势无处宣泄出来,像被堵死了的风关在袋子里嗡嗡作响。
到最后,他有点点恼我,常常是恨恨地叹口气,去压抑冲动,有时又离不开我,明知道我的下个动作是在挑逗他,可却又生生把自己送上去,任由我去挑逗与激发,一旦等他真的有了什么,我就马上把他推开。
这才叫惩罚,是不是?
几次过后,梁挽似乎有些无可奈何了。
“你若是不原谅我的话,再刺我一剑可以么?”
我却无辜笑笑,挤弄出一个做作矫情的媚眼去瞪他:“这几日我难道不是在照顾你、体贴你,我自己的伤口都没处理得这般尽心,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啊?”
梁挽却瞪着我,好像想立刻认清我的想法。
“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我笑了笑,坐到床上,也坐到他的身边。
“想教你啊。”
你不是年少冲动么?不是难以抑制么?
那我偏偏把你的冲动挑弄起来,再一时一刻压制下去,让你明白在吃到最后一口之前闻到的味和感受的香,都可以是转瞬即逝的泡影。
因为你的脑子有时太热。
你应该去学会压抑冲动。
等被我教会了,以后你就算遇到再如何厉害的美人,都能做到心如止水、老僧入定了。
这不好么?这是特训啊。
梁挽嗤笑片刻,半恼半爱、半嫌半咬牙地看了看我:
“聂小棠……你到底多大了,还喜欢这么耍人玩?”
我笑了笑,一开口,挺拔上身,扬起唇,像早有准备的突袭一般——我去亲了亲他的额头。
梁挽浑身一怔,犹如享受甘霖雨露一般。
“我可不是在耍人玩。”
我却瞬间知足而退,挑衅般地亮了轻蔑的冷笑:
“是在驯一头看似听话,其实不怎么听话的马儿。”
笑完我就看到他震了一震,似乎怎也没想到这个答案,而我干脆冲他的面颊吹了一口热气,吹得对方眼睫轻颤,又迅速地,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一口他的眉宇,成功在对方的眉间感受到了微微的颤抖,成功地掀起了一股情感的浪头后。
我转身就走。
半点不留情。
可是这次却不同,因为我的身上忽的一僵。
发现他拉了我手腕。
我一回头,发现梁挽的五指有些暧昧的烫,我斜睨他一眼,那态度要多小觑有多小觑,可瞧瞧对方的神态,他仿佛有点被这个半撩不拨的比喻给冒犯到。
可他眉头微舒,面容发亮之间,似乎又理解了什么,他的目光已过渡到了灼热与坚定,还冲我微微一笑。
“接着驯下去吧……人总不该半途而废,对不对?”
我有点诧异地看着他,竟然不晓得如何回答了。
所以,你是真的急恼了,还是在享受这种“惩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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