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训练到底是什么
这么一个温润矜持、如玉如琢的人, 居然想要我继续在他身上施展这等磨性子的手段?
他知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啊?
我的手指轻轻一动,如脱兔出笼一般,从他那修长且带着薄茧的掌心微微脱了出来,然后五指轻摇慢晃之间, 我已摸向了他胸腹之间的伤口, 那伤口被绷带层层缠绕的,从前我摸着这绷带, 并不觉得有什么。
可如今手指抵在这绷带之上, 我只觉出那绷带下紧贴着的薄而不腻、凸而不厚的腹肌, 用手去轻轻拧动几分,梁挽的腹肌便驯服地鼓动几分,我便觉得有一种隔着柔软绵密的织物, 去触碰一道道坚堡块垒的触感,随着他的贴近,我好像看到了他脸上那动情而热诚的神色。
我便轻笑一声儿,手中继续抵着绷带,似挑衅一般。
“就凭你这样……能做些什么啊?”
梁挽看着我,目光有一瞬间, 如被点燃了似的灼热起来, 但又转眼, 被一种更升腾更活跃的坚定给覆盖。
“仔细想想,每次见面, 要么带伤, 要么情况不对, 我们好像总不能碰到最好的状态, 可人生苦短,若一味追求稳妥而失了进取, 那自然有稳定的好,也一定会有求稳的不好……”
他想了想,笑道:“所以,若你想求稳,我听从就是,可若你想冒险,我也一定……奉陪到底。”
奉陪到底?
好一个奉陪到底,说得好像你已经准备完全了似的。
我忍不住冷眼打量了他上上下下,淡淡道:“若我把你弄得伤口崩裂,我会帮你包扎,反之,你也一样。”
梁挽笑道:“那是自然的。”
于是,我指了指床褥那边的连枝纹绣花软枕的位置。
梁挽立刻听话地躺到那儿去,脸上宁淡温和且似期待什么似的看我,分明是一副任君采撷且绝不望君怜惜的豁达模样。
我先发出一声格格的嗤笑。
然后靠了上去。
躺在了另外一个绣着鸳鸯莲花的枕头上。
闭上眼,当自己是小猪,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小会儿。
睡得有点沉,有点静默,有点过度。
让梁挽的隐隐期待变成了隐隐迷惑,再从隐隐迷惑过渡到了隐隐叹气,直到他觉得我又是在耍他玩的时候,我忽然一个翻身,双手扣住了他的腰。
驾驭一匹烈马的时候,你会用什么方式呢?
假如你现在正骑在这匹烈马上,双手扣住了它的马背,可它却上蹿下跃,一心只想把你从他身上甩下去,狠狠摔在地上,想把有力的马蹄踩在你的背肌之上,听到骨骼碎裂的声响,让你再起不能,那你该怎么办?
我觉得。
我认为。
应该拿一根有力的棍来。
狠狠地抽它的马背几下!
最好能用一根棍子抽打出它的愤怒、它的急迫、它最冲动最恐惧的形态,然后在那一时一刻,彻底打垮它,掌控它!
不过,我们毕竟也是文明人,也需要爱护马儿的情绪,愤怒不能多激发,多激发了也就没什么质量,恐惧不适合来太多,来太多那就成虐待动物了。我们在选择一根抽马儿的棍棒时,也不一定是要拘泥于形式,棍棒不一定得是实体,它可以是无形的,比如话语,比如拍打,比如揉捏,比如现在。
现在,梁挽正被一个驯马人亲得痛快淋漓、意兴高涨、几乎一身如梦似幻的时候。
我忽然嘴唇下移。
去咬了他的脖子!
他愕然惊醒地看我,我却笑了一笑,松了带血的牙齿,拿了他的血在自己的唇上慢慢抹了一抹,就当上了一种野性的唇红似的,我继续上升,改咬为亲。
我又想起了驯马的片段。
想起了一匹雪花色的骏马,一身修长健硕、如裁如切的肌肉,配合那玉质一般的马蹄,在地上弹出哒哒不断的乐声节奏,我骑在马背上,拿自己的脸蛋去磨蹭马儿的脖子,听着它的嘶鸣声儿在我耳边轻轻荡荡,犹如听着一个俊美男子的心满意足、欲生欲死的高声或低吟。可恍惚之间,耳边却又只有马儿动情而温柔的嘶鸣声儿。
这匹马儿啊,在月色下如银涛雪卷一般,美得像是从画里出来似的,可是,它一旦发了情,见着别的母马了,那可真是一发不可收拾。
我若拦着它,不让它再进一步,它便要去冲撞我,双眼微带猩红,鼻腔哼哼喷气,往日温柔的嘶鸣声儿,变成了一种钟鼓闷闷敲响,且即将被撕裂的原始声响。
它在冲动,它有些克制不住,它闻着小母马身上的味道,简直有些发了疯似的的着迷,它又忘记之前的教训,又有些按捺不住,想要挑衅吞噬我这个主人,把它的马蹄踩在我的背上了。
我只好先踩着它。
我现在踩着梁挽。
一脚踩着他的腕子,一脚抵着他的腰身。
以脚尖五趾抵着他,不让他轻易的起身。
而他先是处于一种意乱情迷后的惊懵状态,而后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处于一种无奈且微恼的锋芒状态。
“你就非得如此么?”
方才仿佛柔情蜜意,正是浪头被掀得无可抑制的时候,我忽然的,没任何征兆地,把他踹了下来,踩在地上。
再好脾气的梁挽,也有些无奈且微恼地看向我。
“能不能别这么踩?”
我笑道:“不能。”
他叹了口气:“我是又做了什么,让你不舒服了?”
我笑道:“没有,只是想奉陪到底的人是你,又不是我。即便你这次很温柔小心……但我就是做到一半就想把你踢下来,又如何?”
梁挽眯了眯眼:“像我这样的人……又能如何呢?”
说得那样无辜且无力,可他身上微一蕴力,却是澎湃巨力汹涌而来,五指瞬间如鹰隼捉兔一般,迅速地前去捉我的足踝,其力道迅如闪电,而我早知厉害,也立刻撤步后移,同时在他起身之时,我狠狠地补上了一脚。
踹他的屁股!
反正方才都已经被我狠狠揉捏过了。
梁挽骤然受踹,有些踉跄地往前走了半步,回头便有些羞恼地瞪我一眼。
同时足尖微一发力,他瞬间下沉那大好身躯,俯身就是秋风扫落叶般地扫我一脚!
我猝不及防,眼看被他扫倒,他却又怕我摔疼了,一伸手就捞了我的腰,半空中改换了姿势,他垫着我躺下来,而我躺在他身上。
只是这一摔,他双手已拧了我的腰身来固定,我只冷笑一声,一手肘往后如剑般一戳,也够让梁挽疼得“嘶”了倒吸一口气,然后趁着他疼,我瞬间脱出桎梏,稳稳当当地站好。
梁挽起身的时候,发现我已经把衣衫披好,便奇怪道:“你不打算继续了么?”
我淡淡道:“嗯,为什么要继续?”
梁挽仿佛有些困惑,便殷殷切切地看着骤然冷澈的我,求取一个答案似的问:“明明方才你很有兴致,中间是否我哪里做得不好,你……为何忽然失了兴致,踢我下来?”
我只认真看他:“很失望?”
“不,是疑惑。”
梁挽一动不动看我,有一种不得答案誓不罢休的执着。
“你为什么忽然就冷淡了下来?不想继续了呢?这其中是不是有一些我没注意到的细节?”
我只睨他一眼,半嫌半嗔:“这么蠢的问题,你还问我?”
梁挽从我那眼神里忽然得出了什么信息,骤然苦笑道:“所以……驯马还没结束啊?”
我淡淡道:“你以为抑制冲动,单单只是抑制开始的冲动,不包括抑制继续的冲动?”
所谓的性同意,第一层是开头的同意。
第二层的同意,却是很多人这辈子都从未想过的——对于继续的同意。
很多人有种奇怪的幻想,认为一个人如果同意和你羞羞,那即便过程再不愉快,那也是羞羞需要付出的代价,那个人不能说不,不能后悔,后悔了也不行,得强行做下去。
这问题是,我就是要有后悔的权利。
即便同意了开始,如果过程中有任何叫我不舒服、不痛快、不爽利,不想继续的情绪,我就可以叫停,我就可以一脚把你踹下去,结束我们在做的事。
而你得尊重这等中止。
不要觉得我会奉陪到底。
奉陪到底是你的事儿,不是别人的。
如果我想逃,你不能像上次一样,在我试图中止时,把我的足踝扯回来,把我的手拉过头顶,压在床上,那样不容拒绝地亲我,揉我,让我被各种美丽的感官所吞噬,而没办法逃离你。
那是恃靓行凶,你懂么?
梁挽似乎已经明白了一切。
他是个玲珑心思的人,怎会不明白我没说出口的那一些道理?
可正是因为明白,所以他才只能无奈苦笑道:“所以,你打从一开始,就已想好了要把我踢下来。”
我挑眉道:“是,我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
你自愿受了一剑,我顶多不去惩治你,你还想我忘记一切陪你睡?那得加钱好不好?
接下来好几次,我都会同意你想做的事儿,然后做到一半,或者像今天一样快进行到最后一步的时候,毅然决然地出尔反尔,把你一脚踹下来,甚至可能踩几脚。
直到你完全习惯了这个流程,可以做到随时想停就停,我才能结束这训练。
梁挽却无奈地咬了咬牙:“可这样功败垂成,只差最后一步就被踢下来的感觉,实在是……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
他没有说下去,可面上那种不甘、恼恨,却又恨不下去,只有爱怜的无奈,似已活灵活现地展示了一切。
“如果你只想浅尝辄止的话……你也可以和我明说彻底,你并不需要同意再反悔的……”
“真这么难熬?”
“君子也是个男人。”梁挽温润无奈地好像在说别的人,“你若一开始说明,我当然不会如何。可你分明用手段,把我撩拨到了极致,又这样骤然后撤,翻脸无情,你一次还好,若是每次都这样,那我,我实在……”
我明知故问,无辜笑道:“你实在什么啊?”
他欲恼欲嗔、欲爱欲嫌地看了看我,恨恨咬了咬牙。
“我,我明知道这样不对,可心里实在很想把你捉回来,绑起来,堵上嘴,狠狠地咬你一口……”
我笑出声儿来,却又忽然收起了所有笑容。
“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能是一个好男人?”
这个问题可就有意思极了。
因为大部分男人不但不知道什么是好女人,也不知道什么是好男人,甚至连好人的定义可能都分不清楚。
而梁挽想了想,忍不住有些阴阳道:“懂得克制隐忍,也懂得坦诚相待、尊重爱护别人情绪的人,是好男人。”
这都学会阴阳了?真恼了啊?
我笑了笑:“可我觉得,这还不够呢。”
“如何不够?”
“因为好男人,首先是一个人。”
“人就不该屈服于本能、屈从于冲动,人就该承受一些变卦、拒绝、退出,而不因此大发雷霆、大改其色。”
一个人若是能在离成功一步之遥时,被我无情踢下,还能面不改色、泰然自若、接受今朝风云便是如此反复,我才认他是个真正的好男人。
没有接受风险的准备,又凭什么接近成功?
只有你通过这等训练,证明了自己确实可以抑制冲动,做到随时尊重别人的意愿,那我才觉得可以做到最后一步呢。
梁挽听得一怔,随即陷入了沉思。
然后,他抬头,拿那如画的眉眼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仿佛是第一次,也是更深地认识到了我的一些观念。
他忽然笑了一笑,这次笑意里不再带着苦涩,而是带着一种不再执着于某些条例原则的豁达,眼中锋芒闪动不休,犹如刀的花和剑的影在厮磨缠绵。
“你这样的歪理,我算是头一回听,但我也挺想听的。”
我挑眉道:“哦?你想继续?”
梁挽点了点头:“风险我已经知道了,当然可以继续。”
你知道你随时会在意兴酣畅时,被我踢下去的,对吧?
这你也想继续?你确定能抑制得住?
梁挽笑道:“我当然还是不喜欢在快活高兴的时候,突然被人踢下去、踩上去。”
他目光一深,道:“但这个人是你……若是你做了这些,你的心情总会好上那么一点点……”
他温温柔柔地看了看我,笑道:“想想,也不算太亏?”
这回倒是轮到我有些吃惊地看了看他。
这家伙,嘴上说着不肯被驯服,可已经快被驯服一半了啊……
我叹了口气,笑容又不由自主地浮了上来。
不过……还有一半野性未曾驯服吧?
我又重新靠了上去,而他真挚且动情地看我。
“聂小棠……我,可以吻你么?”
居然这么君子?晓得去问了?
我点点头,他则伸出手,拿了一条绸带,轻轻盖在我的唇舌上,然后一手按在我的后脑勺,一手把我拉近,他的唇舌紧接着就印在了这半透明的绸带之上,像一个印章回到了它该有的文件之上,且深印浅印、轻印重印,印得各有不同,却印有一样的朱红之色、正直之形。
他看上去是那样地认真且专注,按着我的后脑勺的那只手却是又温柔又轻抚,像在按一个看不见的开关,按得我从紧张到了羞涩,恨不得把自己越缩越小,小到从他身边溜了出来。
见我没了,他先是一愣,随即笑笑,我瞪他一眼,解开脸上的绸带,自己先转身了。
说走就走。
让他又愕然又无奈地楞在了当场。
可我走到一半,又觉不解气,脚尖沾着大地都泛凉意,似乎在催我回到那个温暖的有他在的被窝。
我就回身,来到有些惊讶的他面前,我漠然冷哼道。
“别低头,别转身。”
他没低头,他没转身。
但我是又低头又俯身。
没有任何桎梏和阻碍地,把一个带有温度的红色印章,送到了他的唇。
良久,他痴痴地看了看我,轻轻念道:“小棠……”
嗯?
他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可好像什么都说了,那目光动情得一时之间几乎要融化。
“就算要中毒死在这一刻,我也觉再无遗憾可言了……”
拜托,这么点点微量毒素,你才不会死呢。
我只继续亲了一亲,这次的落脚点却是别的地方。
“要不要赌一把,看我今天会把你踹下去几次?”
他又欢喜又茫然,随即嗤笑:“呵……为什么不赌一赌,你会不会不舍得去踹呢?”
“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别想太多。”
说是别想太多,他忽的拿起我的手掌,闭了眼,只凭感觉,轻轻伸出嫣红舌尖,品尝了一下那旧日的疤痕。
我身上忽的一颤,他却口唇微动,脸上含笑,且小心地睁开一双柔媚动情的眼,风情绰约地摇晃着一种让人几乎无法拒绝的情致与浪漫。
“只是今天晚上,有一个叫梁挽的不知是好是坏的男人,想要学着你的样子,想去讨好你……”
“你愿意让他讨好你么,聂小棠?”
去承认心头癖不好么
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就这么站在你面前, 温温媚媚地睁眼看你,小心地用唇舌讨好于你,那你还能说什么呢?
我只觉喉咙微微发热几分,像一种四处压抑着的情思被一种湿润的触感给唤醒了, 口唇轻动几分, 打出一波脉脉如流的柔静呼吸。
“你……你真要这么做?这是何必……”
梁挽的目光微微一动,动时极为明媚, 像是把天下所有情窦初开的小心思都聚在这两点, 他一说话, 那话声儿就像在某种充满情致的风里飘过来似的。
“何必问‘何必’?这世上一个男人想讨好另外一个男人,除了想得到一些好处,还能是为了什么?”
我笑道:“好处?想得到什么?”
说完, 他只笑了一笑,继续把我的手掌一点点分开,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些经常握着刀刃剑柄的手指,他张口,迅速而短暂地尝了一下我的一根手指,像蜻蜓点水似的, 莫名就泛起了我身上的无限涟漪。
然后他抬头看我, 笑得一览无余:“当然……是你的原谅和亲近啊。”
切, 原谅你还早着呢。
我有些害羞地紧绷了手腕,他就使坏似的, 轻轻往腕子上吹了一口气儿, 那股热流激得我从掌心到手腕都一股酥麻。他却像是得逞了什么似的, 冲我微微一笑, 那笑里的蜜味简直可以倒下去,做个蜜糖罐子储存三年。
“紧张了?那我换别的方式去讨好你?”
我立刻正色凛然:“紧张什么?我只是在适应。”
他只笑着摇了摇头, 仿佛有些不信,却伸出一手,指着那被睡出了两个人形坑儿的床褥。
“床上有点乱糟糟的,我们去整理一下吧。”
整理?这家伙想做什么哦?
我如意识到什么似的,先去床褥那边把散成一团儿,布满我们二人气息的被子给收了一收。
果不其然,整到一半,就有一双不太听话的手,从后面微微抱了我,十指伸到我的腰部,在那边微微扣拢,如同用细秀修长的手指打了个同心结,可又随时可分开。
梁挽也在背后把他的身躯轻轻贴近,小心地把额头搁在我的脊背上,我可以感觉得他的发丝儿正一点点撩拨我的发丝儿,而他的呼吸也在一点点起伏在我的呼吸里。这让我初时很紧张,因为我不习惯有一个人在背后这样紧紧地贴合着我,这让我只能感受到他的温度和紧绷,却无法看到他的神情。
我感受得到他的胸膛在背后灼灼热热,心跳起起伏伏,犹如一种含羞带涩的脉动,在那一时一刻传递给了我。
可马上,我又在他的温润气息里沉静了下来。
因为我也注意到,他并没有在使坏。
确实是在讨好。
他扣住我腰身的时候,几乎没使一点儿力,贴过来,却小心地不让我觉得难受,我像是在身上背负着一段透明的月光,显得又轻盈又温和。
我若有似无地嗤笑一声儿,问他:“不是要整理么?捣什么乱啊?”
他只轻轻点了点头,若吟若哼道:“你整理床褥,我整理你……不好么?”
“怎么整理我?”
他只是用双手轻轻向上,十指轻轻地按揉了我的胸膛,抵到了心肺的位置,那力度像儿科医生的探测一样,并不十分大,可落点儿的精准却让我浑身一震,像是有一瞬间的酥痒颤抖泛起,却很快被他的指尖精准地捕捉到,抵住心口那一点穴道,细细摩挲起来。
他在后方则用十指揽开了我后脖子上的发丝儿,像是掀开一叠宝藏上的披盖似的,指尖揉到了我后脖子的皮肤,我便觉像被一块儿温润明滑的玉器擦过了后脖子似的,不由自主地感出一种酥麻痒糯的触觉,缩了一缩。
梁挽见我瑟缩,便无比小心地问:“可以亲这里么?”
我一懵,便觉得脸上红透了半边。
他也不像是个经验丰富的人啊,为什么总能开发一些从未设想过的地域呢?到底是他目光卓著、独具慧眼,还是我忽略了这些区域的感受和潜力,没能及时开发?
想着想着,我也好奇他到底能开发到什么地步。
于是取消了警戒,点了点头。
梁挽动情地哼了一哼,嗓音里像伏着一首曲子似的,轻轻靠近,在若吟若哼的轻慢情致之中,他亲了我后脖子上十分敏感的那一块儿皮肤。
然后。
品。
尝。
那种被小动物舔噬的湿润触感,激得我浑身麻了一痒,哼了一下,手上在叠的被子也根本就不听使唤地松软了下,可小动物却轻轻抱住我,亲得更温柔、更绵长了。
该用什么形容词儿呢?
如小狗小猫拿舌尖舔你时,让你感受到的湿湿润润,又如玫瑰茶包浸在热水后,散发出一种香芬的热软清甜。
我哼着品着,也不由自主地软了身段儿,直接往前一扑,把身躯轻轻埋入了自己叠好的被子里。
然后,融进去。
背后的人轻笑一声,抱了我。
那才被叠好不久的被子,像是又被打乱的战场似的,融入了两个身躯的形状,那被子褶皱像一种软波丝浪似的不断翻腾搅动,被子的四个角也因为被不同的手指去轮流地抓、挠,捻,而扭软弯折许多,又被不同的脚尖去抵过、踢翻、压制,大概也受到了十足的挑战。
我只觉自己的一颗心,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兔子,到处蹦跶、乱跳,把笼子又挠又抓、又撞又蹴,直到笼子缺了一个角,那只手伸了进来,一把抓住了兔子的脚。
梁挽抓住了我的足踝。
却没用力往他的方向扯,而是拿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每个脚趾,就好像一遍遍检查着什么似的,然后他的掌心挪到了有些紧绷的脚背上,轻轻一揉,以作讨好。
又紧接着,揉到了脚心,却是一轻一浅,时重时急,有节有奏地在脚底的穴道按着、抵着,拿那略有薄茧的手指和掌心去磨砺着、刮蹭着。
我顿时觉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打破禁忌的惊异感受,从那只被他握住、揉住、且不断拨弄的脚尖那边传了过来,让我整个人犹如沉溺一般,在昏暗如天的被窝里,被几个奇怪的想法给来来回回地拉扯着。
你说。
他到底是在讨好我?
还是自己迷恋于此?
人类对于一些身体部位的迷恋,总有一种道不明朗的犯禁感,也许因为这些部位的构造是为了行走、为了持握,而非为了激引人欲而生,可它们仅仅是履行本职,那种兼具了肉感和骨感的结构,也能偶然触碰到一些人敏感的内心,即便不是犯禁,也成犯禁了。
是他无意识沉迷于此,
楠碸
但出于羞耻,不便言明?
可看他之前那不喜欢被踩的表现,好像也不像啊。
既然不知道,那试试看?
想到此处,如同沉积窒闷的大脑被打通挖穿了一条通道似的,我忽有了挣脱的力气,一下子从被子钻了出来,在床上站了起来。
梁挽就在我脚下,有些惊异地看着我。
“嗯?不喜欢?”
我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淡淡道:“还不错。”
他被我的正经样儿逗得笑了一笑,道:“还不错,那为什么不继续啊?”
我收束了表情就像收束了衣衫,故作漠然道:“你已经讨好过我了,讨好得也挺有本事儿,现在轮到我了。”
梁挽一愣:“哦?”
我只道:“脸朝下,把背给我。”
他似乎是想到了之前的情况,有些犹豫地看了看我的脚尖,那里就像一个被触碰过的奶酪似的,还留着一两道新鲜按压过的红痕呢。
他只苦笑一声:“真的讨好?”
我淡淡道:“当然是真的,你不敢受?”
他只仔仔细细打量了我,见我如此面无表情,又瞅了瞅足尖上留下一钟钟指印子,却仿佛稍微安心了一点点,就乖乖地脸朝下,躺在床上,露了一个光洁美丽的脊背,和那仿佛被流水刀子,一笔笔裁切过的顺畅背肌。
我打量着这美丽的线条,默不作声地把用一只脚,一只他刚刚在掌心揉捏捻存过的脚。
踩在了他的脊椎上。
稍稍一动就可致命。
这要紧到极限的地方,仿佛连通着他所有的神经,让他下意识地紧绷了身躯,不敢放松太多。
我却把脚尖微微挪开,到了不那么紧张致命的背侧,开始轻轻地踩了一踩。
他却轻叹了一声儿,说不出是疑惑还是无力。
“你……还是这么喜欢踩人啊……”
他还想再说,我却忽然重踩了一下,逼得他懊恼地哼了一声儿,有些无奈地转头看我:“小棠……”
我却不理他,只有节有奏,且漠然无神地踩着、捻着,拿脚尖使了暗劲儿和巧力儿一般地磨着,这一下就不再是惩罚性的重踩,而是带有一种按摩功能、舒适为主的踩。
踩得犹如点水泛波,又似揉春捻花,竟让一直都对此十分抵触、万般无奈抗拒的梁挽,放松了一些。
又放松了更多。
我踩完,换了一只脚。
这时他仍是一言不发,仿佛十分抗拒。
可身子却已比之前放松太多,像是紧绷和戒备都已松缓了大半,连防范都要暂时失去了的时候。
我却轻轻地,踩到了他那被绷带缠绕着的腰腹。
梁挽只沉默地一会儿,犹如轻恼又似轻嫌,轻到什么都装不下的时候才有些无力道:“小棠……”
我又是轻轻一踩,踩在那最脆弱柔软的地方,我几乎不带任何力气地拿脚趾拂过,却紧跟着到了他最紧绷的两条腿处,在那结实紧致的雪白肌腱儿上力度稍重地踩了一踩,揉了一揉,脚趾像碾着什么轻装坦克似的。
到了这里,沉默许久的梁挽,竟然忍不住,意味不明、情绪不清地笑了一声儿。
笑什么呢?
我微微一恼,只把脚尖最后一挪,重新到了他的腰背。
“说吧。”
梁挽只淡淡道:“说什么啊?”
他是意味不明,我也模棱两可道:“说实话,梁挽。”
我拿脚尖踩着他,他却低低一笑,笑出了一些难以觉察和解读的情绪后,就像一个遮盖了许久的人忽然露出了一点儿内里,叫我也有些看不懂他的时候,他却忽然止住了笑,回头看了我一眼。
这一眼如此深沉内敛,却好像饱含着某种决心。
“那我说的这句话,仅限于此时此刻……可不包括别的……”
“什么啊?”
他有些羞涩地咬了咬牙,看向我时,也似放下戒备,终于可以把关于这些的真话端出来一些。
“被你踩的时候……一开始真的很奇怪,我怕你又要作妖折腾人,可后来感觉,又不那么奇怪了。”
“可能是因为,你的脚真的很漂亮,你的脚趾,给人的触感也……很舒服。”
“最后就……就好像……被舒服的触感,包裹住了全身一样。”
“有一点点,就一点点……”
“嗯,可以更多……”
嗯……
嗯!!??
你个浓眉大眼的!
你不装了啊啊啊啊!!??
再次遇到沈君白后
你说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 常年在纯情和涩情之间来回蹦跶呢?
即便是早有预料,我也被他这话惊得心头猛地一个震颤,像被浪头撞冲了脚踝似的,我忽的猛地收脚。
他倒是个一个顺势翻身, 正面躺在床上, 以双手支床,冲我耐人寻味一笑:“怎么?吓到了?”
我皱着眉看了看他, 便梗了脖子道:“能逼你说出一些隐藏在心中的真心话, 是成就而非失败。该你吓到才对。”
梁挽却是低了低头, 有些腼腆地笑道:“倒也没有隐藏,过去讨厌是真的,现在习惯了也是真的, 而且这习惯……也只因为这个人是你而已。”
……意思是只有我才能这么对你了?
梁挽却又笑道:“只是许多感受,都随情境心境而变,以后若是有什么别的变故,我的喜憎还是会继续改变的。”
我蹲下几分瞅他,忽挂上一丝儿笑:“你的意思是——出了这个门,过了这一时, 你就不会承认了?”
梁挽仰首看我, 清浅一笑:“这本就是一时一刻在这一门之内的感受, 过期作废,自是如此。”
我瞪了他一眼, 故作微恼道:“你是不是单纯地讨好我, 才故意这么说?”
梁挽沉默片刻, 笑道:“是讨好。毕竟你每次踩上几分, 好像心情都会愉悦舒适一些,戒备警惕也会下去一些, 所以就算我一开始不舒服,因为你,我也会舒服点。”
……所以不是天生如此,而是因为我?
我的许多心思一下子汇成了有逻辑有条理的线儿,且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仔细想想,确实是如此——每次我在他身上犯禁逾矩几分,都会在兴奋之下而放松猖狂许多,从前那给了他机会去捉住我,现在这似乎给了他机会去讨好我、取悦我。
梁挽啊梁挽,你这家伙。
“你若真心要讨好。”我皱了皱眉,“这不可够。”
被动承受只是包容的一种,想讨好还得主动点才行。
他却笑道:“这个我当然知道,我还准备了别的呢。”
别的嘛?我拿脚指头去想也能猜得到,无非就是那一套流程,你难道还能拿出别的来取悦我的感官?
如我所料,他果然拿了一叠红线出来。
唉,不是红绳,而是红线?
我只皱眉:“只是粗细改变了些,这不还是老一套么?”
拜托,大家都是成年人了。
如果你没有什么新颖又变态的想法或者play拿出来分享的话,还是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了。
他似乎预料到了我的猜测,只是微笑着拍了拍床铺。
“坐下来,放心吧。”
于是,我按着他的吩咐,背对着他坐了下来。
呵,让我猜猜,是打算从哪个部位开始紧束呢?像他这样的人,必定是要进行一些暧昧而奇葩的新探索,就像航海家四处航行而发现新大陆一样,肯定是要在我的身上探索一些新的区域,开发一些新的感官刺激的……
唉等等。
他怎么在碰我的头发?
我察觉他解开了我束着头发的粗布带子,然后换了他五指之间套着的红线,一点一点地把乌黑如瀑的发丝儿揉散开来,再用红线把发丝儿系绑成一个丸子头,扎在顶上,再将剩余的头发束成左右两条发辫,以一种极为精巧的手段绑系在头顶上,脑后垂下几根红线儿,随风一飘一荡,仿佛是他的手指接着红线在揉着我的后脖。
痒痒的,舒服极了,让我忍不住眯了眯眼。
他最后的点睛之笔,便是取出了他上次沐浴时才给我戴着的一枚蟾宫玉兔的簪子,稳稳地戴在了头顶。
做完这一切,他才拿了个镜子给看我,我看得倒是极为满意,他也笑了笑,两眼都弯出月形了:“你本来就好看,如今配了这根母亲送给我的簪子……更好看了。”
我嘴上不说,脸上却有些发烫。
一个男人为了讨好另一个男人,竟也能做到这一步?
“上次我取了回来,没有让你一直戴着。”
梁挽忽换了一种更为认真且执着的语调。
“这回,我想正式把它送给你。”
我听得一惊,下意识就转头看他。
“我还没原谅你……也没和你定下关系呢,你……你不必这样……”
一段也许没有未来的关系,你也乐意?
万一你送了这贵重东西给我,我们将来却不会在一起,或者我脾气大恼了你,你不得后悔么?你得收回来吧?
他只目光温热地凝视着我,忽握了我的手,似乎想把那许多沉甸甸的真切心思灌给我,可片刻紧握,又怕我紧张,便小心翼翼地松软了握持,只是认真道:
“即便没有未来,即便以后分开,但有这一时片刻的欢愉和真心在,我在余生中想到这一刻,也只会觉得甜蜜,觉得此生再无遗憾,而不会难过……“
我本来以为你又准备搞涩情,那是没事儿,毕竟咱俩搞这些都有经验了。
可你这么托付亡母的遗物,真不怕托错了人么?
你甚至还不知道——我从前可是聂家的人啊!
他明明苦着几分笑,却目光含热地看我,那里头的热那样地诚挚和极端,犹如决绝浓烈到再无回寰之余,他只是说:“即便是选错了,也是一错到底、将错就错的喜欢和爱意,我不会后悔的,不会的……”
不会后悔……么?
他如此认真地一言一句端给我,却如同把最真最纯的心思也取下来给我看,使我心头一阵恍动,一时之间连最基本的言语都忘了。
他却只是那样目光柔和地看着我。
这一刻再无任何暧昧调笑,而是纯粹浓郁到快要溢出来的依恋和温存。
过了一小会儿,又仿佛是过了半个世纪那么久,我只别过发烫的脸颊,口气沁凉道:“你别以为送这些,我就一定会受……”
“嗯,我知道……”
“就算受了,我也不一定会戴,回去以后我就收起来……”
他轻轻地“嗯”了几声,只是平静地着我,既无挽回,也无挽留,只随我去处理他的情绪、去处置他的心意。
就好像,他已把整个人都放置在我的掌心里,随我去摆弄他的喜怒哀乐、他的爱意连绵,而他自己却不会挽住分毫。
他现在唯一挽住的,只有我的手罢了。
哼,以为不搞涩情搞纯情就能讨好我么?
我可不习惯一直戴着一根正模正样的玉簪在头上。
很容易打碎的好不好?
第二日起来,我神清气爽地从客房里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整理发型,确保头顶的簪子是稳稳地插着,绝没有半点滑溜下来的迹象,我才踏出了房门。
小错瞧见我,第一反应却是看了我头顶的簪子,有些欲言又止,我却开心地和他打招呼,在他眼前故意晃悠了一会儿,再去和厨房里忙碌的卫妩和池乔也打了招呼,确保每个人都看见了我头顶插着的簪子。
我才开开心心地去大堂查看,和早来的客人们说了会儿话,确保每个人都注意到我的新发型,然后我会特意而不经意地提到这簪子是别人为了报恩而送我的赠礼,而不是我自己买的。
反正溜达了这么一圈儿,炫耀够了以后,我回到了后院,却不出意外地瞧见了欲言又止好几次的小错。
“怎么了?”
我是这样问,他却看了看我头顶的簪子,有些犹豫且无奈道:“聂哥……是打算原谅那位了么?”
我一愣,敢情他欲言又止这么多回就是为了这个?
心中一松,我就手上一痒,我上去就摸了摸他乱糟糟的头,笑道:“偶尔换个新发式而已,和他可没有什么关系。”
小错却无奈道:“聂哥平常可最不喜戴这些金玉玩意儿,总不能因为和他置气,就转了癖好吧?”
我只随意而大大咧咧地拍在他肩头:“偶尔换个口味也是可以的,我还没完全原谅他呢,也没定下这一段关系,你就放宽一百个心吧……”
小错闻音知意,非常识趣地叹了口气道:“聂哥若是还喜欢他,我又能如何呢?只是他心思深沉、善于伪装,我也只能多盯着他,小心防范他,不让他有机会伤着你,便是了。”
你前段时间私底下还夸过他细心周全的,怎么一下子就觉得他“心思深沉、善于伪装”了呢?就因为他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儿?
我只收了笑容,正色警告道:“盯着可以,不许动手啊。”
小错似有些不甘心地看了看我的房间,现在那儿已成为了梁挽的养伤地,再回过头来,他看到我严肃认真的神情,也只能沮丧而顺从地点了点头。
然后,我就带剑出门,准备去探探一个人的消息。
剑仍是郭暖律的新剑。
这点说来就不太爽,我本来是要把新剑还给他的,毕竟平白无故这么大的人情不能受下来,结果这厮不知怎的,又悄没声儿地把新剑和八面重剑给换了,我几次近身皆不能换回来。等到想换的时候,就是那一日在县衙公审莫奇瑛,我一跃而下,冲出去救人。
等做完这一切,我再往屋顶看的时候,那人早就飞得没影儿了,且走的时候连一片儿瓦都没翻动过。
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肯等等我,难道是恨铁不成钢?
我在几个情报点探了一圈儿,里面都是我的线人,有摊贩小厮,有卖艺小倌,有豆腐女郎,有逃难而来的乞民,一个个说了半天,情报汇聚成了一个可能性。
郭暖律有可能去了三个地方。
他去的第一个地方,居然是寇子今的府邸。
我想了想,立刻明白——他是去探沈君白的!
沈君白被我刺伤之后,被附近的人救起,送到梁挽那边,梁挽又怕他一个人护不住这人,就把他送到了寇子今的府邸养着。
寇子今知道是他伤了我以后,也没太客气。
这伤是照样养,药物吃食也供应不缺,可是冷言冷语不断,并无一日给他好脸色看,沈君白在那儿日日憋屈难受、愧疚难言,只怕病情伤势也好不太起来。
郭暖律去看他,莫非是为了验证“秋生露”的情报?
毕竟莫奇瑛到现在都没有招认他背后的人呢。
我于是也去了寇子今小王八的府邸,到了门口,发现寇子今不在,就叫人通报了吴管家,他就笑盈盈地出来迎我,并把我领了进去,一路穿堂过亭,路过九曲回环、别致清幽的阁楼庭院,到了一处僻静的“静安堂”。
说是“僻静”,可却也不算太静。
这就像一个戍守森严的冷宫似的,人声儿是没有,可守卫的家丁个个都是持刀带刃、身形魁梧的好手,即便没有什么风吹草地,就他们来回走动的步伐声儿,也足够塑造出一种威严的力度。
看来沈君白在这儿,也是被关得严严实实,形同一个养伤的囚犯一般,想出去透个风都不容易。
我叹了口气,越过几个守卫,到了房门前,伸手推开。
就见得那个人,形销骨立地站在被木条封住的窗口之前,一副想凭栏眺望却又无处可望,只有阴影把他罩得结结实实的模样。
他回头看我,是一脸惊异。
我冷眼看他,却面无表情。
“没想到我会来,对吧?”
沈君白的喉咙迅速翻滚了几下,眼中泛出一种间杂了极度恐惧和极度愧恨的神情,苍白的脸上搐动几分,立刻发出几声浓烈呛人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脊背弯折,咳得双眼带了红色血丝,两只眼几乎都被咳得突了几分,仿佛还未说一句,情绪就已要了他的大半条命。
我只冷冷淡淡地听着,既没拦着,也没上前关心,只是随便找了个还算干净的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下。
等他咳嗽完了,呼吸稍微平复那么一点点,就愧恨不已地看了看我,难受且悲哀道:“是我对不住你,没有守住该守的底线……你若因此来索我的命,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说着说着又咳了起来,这次咳完,伸出手,掌心居然已沾了一抹抹触目惊心的血痕,配上他的唇一动一颤,显得更加悲戚且虚弱,仿佛连风都用不着,话语一摧他就能彻底倒下去。
而我只冷淡如水地看完他的一切,只问了一句。
“直播间……还开着对吧?”
沈君白一愣,我淡淡道:“你虚弱可怜成这样子,应该也够博一些病美人系统的积分了,就不必再咳了吧?”
他怔了会儿,无奈道:“我……我没有在演戏……”
我抬手制止,面无表情道:“你是不是在演戏,我不知道,也不想分。直播间是不是开着,我也懒得管,因为我也没什么办法去辨认真假。可即便是我,也至少知道一点……”
沈君白疑惑道:“一点……什么?”
我抬头看他,声音淡得可以在上面洒一把盐。
“既然要道歉,总得有道歉的姿态吧。你既在背后动了箭,你就是江湖人,那就按照江湖的规矩来,你知道要怎么道歉么?”
沈君白无奈地看了看我,掀了下摆,眼看就要跪下来。
我却头也不抬道:“别跪了。”
沈君白重新站好,越发愧疚道:“我,我没想到你到现在还……”
我淡淡道:“别误会,我没有怜惜你的意思。”
“只是按照江湖规矩道歉的话,你不能跪,反而得站好,让我用兵刃在你身上捅个三刀六眼出来,等血流得差不多了,你若还活着的话,我们的梁子就算了结了。”
说完,我的手伸向了剑柄。
而沈君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你……你还要杀我!?”
未来五年大剧透
沈君白以仓皇之态撂下这话, 我就有点想笑。
“我若想杀了你,何须提出这些要求来,直接动手就是。我来这儿不过是想给你说个道理——言语的过失只能言语来补,行为的过失可就得行为来补了, 这世上断断没有三言两语就能补一个致命错误的道理, 你说是不是?”
沈君白一抹脸,却抹得脸上越发泪迹连连, 连那两眼的红色已全润开, 伤心难过之余, 可怜又悲戚道:“可你已经刺了我一剑,这一剑也险些要了我的命,而我醒来后, 也确实听了你的吩咐,把你被擒的消息传递了出去,这样难道也不能补过?”
我坐在椅子上翘了二郎腿,颇为悠闲且冷静:“我刺你一剑不是在杀你,而是找个机会让你脱出困局,不让你死在莫奇瑛手里。你传递出我被擒的消息, 确是给我换了一线生机, 可救人出力的是梁挽, 也并不是你本人啊。”
沈君白无奈道:“你……你就不能看在同乡的面上,给我留几分情……”
我点头道:“那我等会儿出手时, 小心避开要害, 不至于当场要你的命。”
沈君白沉默片刻, 无奈咬牙道:“那你刺完之后……会给我包扎么?”
我只是语气平淡道:“这得看我的心情。”
他越发惶恐而不安:“你的心情一日三变, 我……我怎知道你会不会在刺完后眼睁睁地看我流血而死?”
我忽然放下手,抬起头, 目光冷澈到积雪寒冰。
“既知我心情一日三变,知我脾气素来不好,你为何还敢在我的背后出手?”
他浸染了泪的面上已呈现出一种死灰,微微赤红的眼中却燃烧着一种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的求生之欲,好像一个已经被逼到悬崖死角的人,此刻进一步是万劫不复,退一步亦是无底深渊。
到了这个时候,他会说些什么呢?
沈君白目光赤红地看我:“当时我确是昏了头惧到极点,事后我也愧恨难当,你恨我,欲刺我,我也可以理解,可是在你动手之前,我就想问问你——难道你这一生,就从未因恐惧、冲动而犯过错么?你就从没伤害过一个不该伤害的人么……”
我这回却是沉默了下去。
我确实不能说完全清白。
在聂家的时期,我也因为冲动和愤怒,因为提防和警惕,去伤害过那么一两个不该去伤害的人。
这些事让我终生后悔,其中一件也成为了我离开聂家的导火索。
而沈君白见我不再咄咄逼人,似乎觉得有了些转机,便沉了呼吸,以壮士断腕的决心上前几步。
“既是我欠了你,那我再把一些珍贵的情报给你,你若听了之后能消恨,那便最好。”
他顿了一顿,目光婉转悲戚道:“若你还是不能消恨,仍旧要刺我个三刀六眼,那也只能随你……”
果然还藏有情报?
我目光一亮道:“你总算知道说些江湖人该说的话,不再整日里讲废话了。”
沈君白松了口气:“那么,你是答应了?”
“那要看你说的情报值不值得免掉这三刀六眼。”
我随意地拨弄起桌上一盏凉了的茶壶,声色冷若冰霜。
“你既然要给情报,最好是全数给了,一个不留。若我发觉你有半点隐瞒,你的前途可能就会和这茶壶一样——凉个彻底,再无转机了。”
说完,我随手一推,那茶壶盖子就翻了个底儿朝天,徒留下一盏沁凉沁凉的茶壶,浸着黄澄澄的茶液,沉默在这几乎胶着不动的紧张氛围里。
沈君白却不敢再沉默,只立刻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和我倒了个彻底。
首先他也没看过原著,只看过推文号截的片段。
但他在那些安利或吐槽的评论里,模模糊糊地记得一些琐碎细微的信息。
总结起来,只让我大开眼界,震惊不已!
第一,聂家至少还有五年时间可以风光。
据说原著开头就写了唐大侠的连荡寨一战,紧接着就是五年之后,他遇到了那相爱相杀、生死缠绵的仇家攻。
而聂家的覆灭,也就在这二人相爱相知,汇聚各大帮派之后,就是至少五年后。
我听得内心无比复杂,虽然知道聂家会覆灭,可想想这覆灭之期眼看就在五年了,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那么大的家族帮派就要分崩离析、崩亡绝灭,这对百姓来说固然是一件好事儿。
可聂楚容……他真的会像原著里那样潦草屈辱地死么?
而聂家虽大,却也有一些我在乎的人,还有一些无辜的人住在里面,他们的命运又会如何?
但我问了沈君白那个仇家攻的姓名是什么,可出乎意料的是,他记不起来了,说是那姓名有些拗口,看过就没印象了。
这让我有些怀疑,但还是继续听了下去。
第二,唐大侠后期似乎有一点江湖群像的风采,重点描写了好几个男配,其中一个叫做阿渡。
他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却在记忆中搜了一遍,感觉从来就没听过这个名儿,关于这二字的印象陌生得很。
然后沈君白就提了一条重磅消息。
这位叫阿渡的美男子,他暗恋梁挽!
我的雷达立刻响个不停,警铃大作地站起:“你说什么?”
沈君白见我忽然急言厉问,只慌忙解释道:“我没撒谎,但他只是单相思梁挽,后来也移情爱上了一个更值得爱的人,就和梁挽只是朋友关系了。”
我只无情吐槽道:“这天底下哪有比梁挽更值得爱的人?”
喜欢上梁挽的小子竟然能喜欢上别人?真是没眼光。
说到这儿,沈君白就颇有些面色古怪地看了看我,又瞅了瞅我头顶上插着的那根蟾宫玉兔图案的白玉簪子。
我大大方方地任他看够了,然后瞪他一眼:“接着说。”
沈君白只轻咳着说了第三点。
千没想到,万没料到,郭暖律居然也是《唐大侠》中出现过的一个单元男配!
我刚刚坐下去没多久又忍不住惊得站起来,屁股都热乎没多久就凉在半空了。
郭暖律这浓眉大眼的能把剑当老婆的铁直男,也学人家赶时髦找男伴了?什么人能受得了他这毒舌性子啊?
沈君白只抓摸脑袋、百思百想道:“他的相好……好像还是唐约的一个好朋友……叫什么我给忘了……“
啊?
贵圈还真是个圈啊,绕一周还是回到了唐约这个原点?
我在原地沉默许久,消化着这来之不易的情报,而沈君白偷眼瞧我,忐忑间杂不安,似乎我一瞪眼一抬手都能给他造成堪比十万伏特的雷劈电击,他对我的恐惧已经等同了对命运的恐惧,他对我的忧虑也成了对自己的忧虑。
可我依旧还是沉默。
依旧晒着他。
晾着他。
像放置着一个没人要的破盒子一样放着他不管。
这使得他内心的恐惧积攒到了顶峰,反映到了脸上,几乎成了一种苍白夹青的惨色。
我终于抬眼、动手。
一道清光从我手中闪出。
一把剑直朝他身边袭去!
在极度惊恐之中,沈君白僵硬如一杆被劈断的木壳,回神瞬间,匆忙地找回呼吸,摸着胸口,感觉心跳,才发现自己还算活着,只是他茫然往地上看去,却见一缕秀色青丝被削落了地儿。
谁削的?
当然我。
我在背后看向他,冷声道:“限你一个月内养好伤,然后离开明山镇,若再敢在此地出现,我绝不容你!”
沈君白先是劫后余生般地松了口气,而后意识到自己就要失去依仗,走出这明山镇了。
所以在我走出的一瞬间,只听得他在背后无奈地哀求:
“我真的已知错,老聂,求求你,你能不能……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以后绝不会再在你的背后出手……我永远都不会的……”
我看向他,只说了我能说的最后一段话。
“你当时在我背后出那一箭,不偏不倚地命中一个穴道,这并不是普通人可办到的……”
沈君白听得一愣。
我又平淡道:“我方才出剑试探你,若是没有武功的人,下意识的反应总是躲闪,甚至倒下。而你却把身躯挺得那样僵硬,连倒都不倒,其实已经暴露了一点。”
沈君白的面色已从惨青过渡到惨灰的时候,我继续道:
“你是有武功的,只是武功不算一流,算得上三流罢了,杀莫奇瑛那样的高手是不能够,可对上普通人,你是完全可以自保的。”
然后,我看向他完全震惊且苍白的面孔,凉凉一笑。
“接下来的路,你也只能自己一个人好好走了……”
说完,我再不管他脸上的绝望痛楚是何等的深切惨烈,只无声无息地告别了这位老乡,也踏出了寇子今府。
想了想,我还是不想直接回去,而是看着天色还亮堂,改道出了城,去了郊外墓山。
我想去看看小棠。
因为他,我第一次尝到了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滋味。
也因他,遇到这些沦落异乡的人,我总以为自己可以多护着他们一点,保着他们一些,好弥补当初未能保住他这个故知的遗憾。
也许那几人都有点像小棠。
但有点不能变得更多,他们都不能更像小棠一些。
那小棠在临死之前把他的名字送给了我,到底是希望我去弥补他的遗憾,还是希望我去弥补自己的遗憾呢?
他是不是已经看出——那时的我是多么地绝望难受,多么地需要一个像他那样的朋友,一个像他那样的慰藉和寄托?
可没人能代替他。
连我自己也不能。
也许赫连羽这家伙当时说得才对。
月圆未必能团圆,同乡未必是同志,不是每个穿穿都值得我去寻找、去保护,我并不必把他们都搜出来。
我忽然抬眼看向山路。
一颗遮天连地的高大枫树之下,满山满地的红枫和腐叶交杂着扑满了一地,如同血色的罗裙被人骤然撕裂之后,又沾惹了红酒的污液,一时分不清正红与晦暗之红,只觉得暮光打落下来,全是次第交接的醉红,谁能看得清一开始是什么红,谁又分得清谁是谁的替色?
在这一片红色的尽头,是一抹亮眼到刺目的白。
阿九。
居然还是他。
这么久都不出现,我都以为没有他的戏份了呢。
我走上前,他只含着那样万年不变的AI笑,对我道:
“主动来访,还请勿怪啊。”
我没理会他,只是在红飒飒的枫树之下找了一块儿还算平坦的石块儿上,坐下来,不开口,眼也不抬一下,好像气息沉淀下来,我的人已和这山这石这树融为了一体似的。
阿九看了看我,却无奈道:“事出有因,我不是来打扰你的,我是来特意恭喜你的。”
我只不咸不淡道:“我把沈君白刺伤了,还威胁他滚出明山镇,算是大大妨碍了你们的直播,你不来打扰反而来恭喜我,你这到底是什么算法啊?”
阿九找了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坐下,那位置适合逃跑也适合贴近,然后笑道:“不,沈君白那事儿……你不算是妨碍了他,反倒是帮了他一把……”
我皱眉道:“我还能帮了他?”
可细细一想,我马上意识到不对劲。
“你不会是想说——我刺伤他,反而成就了他的战损态,给了他足够的苦情戏,吸引了更多人气吧?”
阿九开心地拍了自己的大腿:“就是这个道理!你可算明白人气的关键了……”
我沉默了大概那么三秒。
在考虑要不要把手中的新剑直接这么砸过去。
阿九瞬间识趣地挪远了三尺,小心翼翼道:“你获得的助推积分,也有五分左右了!”
哦?为了这个恭喜我啊?
阿九笑得有些喜气荡漾:“除了助推积分,你还能获得一些促进梁挽黑化的积分,统计下来你已经获得了二十五分的积分了!”
唉?
什么意思?
我怎么就忽然获得这么一笔巨款了?
梁挽好端端的怎么就被我促进黑化了!?
仔细回想起这些天的经历,我顿时觉出一股在迷宫多日都走不出去,以为到了终点却其实到了起点的惊异和恐惧。
“你的意思是说……在地牢那时,他因看见我受刑而奋不顾身,差点就虐杀了那么多的恶人,那时他就已经……”
阿九点头:“是,他的黑化进度已经到了百分之二十了。”
我面色一沉,散而乱的心思立刻被我集中到了一簇,像搁在心头的隐忧在此刻成了现实。
“你凭什么就说他黑化了百分之二十?他那是正当防卫!他……他根本就……”
阿九只是异常平静地看着我。
“可他为了你,差一点就可以杀人了……”
我蓦然间看向他,瞬息收束了面上所有表情,好像方才的简洁一怒已把余生的杀气都晒尽了,如今又冷静下来。
“原来如此。”
阿九道:“原来什么?”
我只冷声道:“没什么,既然我得了积分,是否可以换取一些关键的情报?”
阿九有些异样地看着我,道:“你冷静得比我想得还快。”
冷静难道不是对待未知生物的标配?
兑换原文太贵了,于是我干脆对他提出了三个关键问题。
“一,我要知道引起聂家溃败的三个关键人物的姓名。”
“二,我想知道能不能提前使聂家溃败,五年太长,我倒是宁愿更早一些。”
“三,梁挽到底能够黑化到什么样的程度?他将来是否会到了杀人如麻、六亲不认的地步?”
这三个全是面向未来的关键问题,而阿九思虑了几分,似乎认为要具体回答这些问题的话,所需的积分非常昂贵,所以他只能给我一些较为简略的答案。
“第一,三个名字分别是唐约、许亮明、仇炼争。”
我目光猛地一动,唐约自然可以理解,可是动明帮的许亮明,唐约如今的庇护人,居然也是引导或引发聂家溃败的关键人物之一?
可这第三个名字——仇炼争?
这是什么拗口的怪名字啊?这人的名字我也没听说过啊。
“第二,可以提早。”
我登时心头一沉,不知是喜是忧:“聂家当真可以提前溃败?要怎么做?”
阿九却无奈道:“那就是另外的价格了,得加积分才行,那你就不能去问梁挽的未来了。”
我登时陷入了史上最磨人的两难,感觉这剧透就像一步下不到尽头的棋局一样,把我弄得越来越有兴趣,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未来看个究竟,而不是安安生生地待在现在。
我正在考虑再三的时候,阿九不急不缓地端出了第三点。
“第三,在梁挽黑化进度达到百分之五十之前,一切都可以挽回,不过等他到了百分之五十那个坎儿,许多事就容易多了,比如去杀死无辜的人,甚至去杀对他有恩的人……”
我却霍然站起,口气断然道:“他绝不会!”
阿九道:“什么不会?”
我冷声道:“我已猜到,你一开始找我去杀他、去害他黑化,就是因为你看得出,我是唯一一个能让他喜欢的人,对不对?”
说完这个,他忽然看向了我。
也看向了我头顶上的玉簪。
机械似的死板的面孔,变得有点幽远深沉。
他沉默片刻,道:“根据系统的算法显示,无论发生什么结果,只要你遇上他,他遇上你,他就一定会喜欢上你,而不会去喜欢别人。”
“果然如我所料,你送我到他身边去就是为了这个局。”
我笑得简直像拿一把钝刀子切萝卜,切得又脆又生。
“他动摇了我的防线,而我也动摇了他的防线,从前他对我的喜欢不过尔尔,绝不会愤怒到这种程度……可如今交了心,动了情,再为了我,他却可舍掉一些人性和善良。”
“可再怎么舍弃人性,他也绝不可能会到那种能杀死无辜、杀死恩人的程度!”
阿九却道:“他会的。”
我凝眉道:“嗯?”
阿九看向我,好像因为早已用算法预知到一个个结局,而对着一个程序里的符号,露出了独属于AI的同情和怜悯。
“作为一个有资质成为我们一员的穿书者,你不该陷得太深的,他的黑化是无可避免的。”
我迎风而立,断然不信:“怎会无可避免?所谓的剧情不就是任人打扮修改的么?”
他却笃定道:“因为现在他已喜欢上了你。”
“而在将来,喜欢会转为爱意。”
“爱到深处,可让人脱胎换骨。”
“由爱生恨,可让他步入地狱。”
能摇人就摇人
从墓山的一路回到酒肆, 我倒没了之前的伤春悲秋,看山便是山,看水便是水,不去想未来, 只去想眼前, 只觉得如今的目标已越发明晰,要做的事儿也一件件摊在眼前, 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知道这些走向, 也未必是坏事儿。
至少, 我知道是时候做点什么了。
只是回到酒肆的那一瞬,看见梁挽在门口摇摇依着柱子,浸在日暮光晕之下微闭着眼, 那一点轻睫如鸦羽般微微颤动,身上如被镶嵌了一层油画般浓墨重彩的金边,使他五官的轮廓也变得含金带玉似的贵重。此刻他一身白,哪怕沾了些许油污,也宛如一股子沾了糖霜的白雪,一簇蘸了落叶的清泉, 既有人间烟火, 却也温静明媚。
我便静静地看着他, 在十五步之外摇摇站定,不动。
仿佛是听到了熟悉的呼吸声儿, 他蓦然睁开一双灵光温然的眼, 弯起嘴唇, 含笑看我。
忽然, 他似乎在我脸上看出了什么,笑容微微一淡。
“……小棠?”
还未等他发话, 我忽然健步飞提,冲过去,二话不说就抱住了他!
这可不是在私密的后院或者房间,而是大门口,大堂里还有几个食客在吃饭,外头也有一些摊贩在三三两两地叫卖,还有一些妇人大爷牵着小孩儿路过。小错还在端茶送水,池乔在四处擦拭油渍,卫妩还在高柜后算菜肉的账。
可是,我已管不得其他许多。
就是要抱着他。
众目睽睽之下,我只不顾一切地、狠狠地、紧紧地,好像把他融到骨子里那样去抱着他。
梁挽惊住。
小错端的茶直接洒在了客人身上。
卫妩打算盘的碰珠声儿戛然而止。
池乔擦拭的抹布忽然就掉了下来。
而梁挽自然也僵了一僵,许是惊于我的不顾一切,许是察觉到了别的异样,他即便被我抱得难受,也没把我推开,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小声询问道:“怎么了?”
我骤然听得这温柔一声儿,心中既酸涩也温暖,觉得汲取了足够的力量,忽的松开怀抱,保持了一定距离。
可我退开,周围人的兴致却不退。
眼见一群乌泱泱的人还在惊异地看着我,我立刻横扫一圈,一个个冷眼瞪去,甩一个眼刀子给每个路过的人尝尝,这效果比真刀子还好,我目光所及如剑锋所指,很快就有一片人受不了,转过身去,假装没看见方才发生了什么,只等着走得远了,才开始兴奋又好奇地八卦起来。
我看向梁挽,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拉着他的手,穿过大堂,无视了小错等人复杂难言的眼神,直接去了后院。
等一路拉着他到了厨房,我才松开手,却在厨房的角落里扒开三大袋的蔬菜,拉开地上的一道木门,木门下是一个隐藏的地洞,下面储藏了好几袋的材料。
梁挽疑道:“这是什么?”
我只道:“你应该知道——我每天都在服毒,以新毒克制我身上的两种旧毒,你很担心我,又不方便说,因为你觉得我可能是被人胁迫才服的毒。所以你这些天一直不声不响地在厨房和后院的各个角落,试图寻出这毒的原料,是不是?”
梁挽一愣,随即脸上泛起了一股子通透的红,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几声:“被你看出来了啊。”
笑完,他只目光炯炯地看我:“我确实很好奇你吃的到底是什么,又为什么一定要吃这些,你能亲口告诉我么?”
“这些天相处下来,你应该已经看出——没人能威胁我。我吃这些都是自愿,为了以毒攻毒而已。”
我看向那些鼓鼓囊囊的袋子,想到里面代表的是什么,不由得泛起一阵尴尬羞恼,可还是鼓足勇气道。
“至于这些东西,就是小错为我调配的汤药原料……它们,是某种稀有的毒虫的……”
梁挽再度愣住。
然后过了那么几秒,他的五官出现了轻微的搐动。
搐动像一点涟漪拨动了他素来平静如湖的面肌,拨出了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似乎是有点憋不住,可最后又憋了回去,鼓了半天腮帮,终于漏着笑似的漏出了一句话。
“是……是那种虫的粪便么?”
我登时脸上烫得不行,跺脚攥拳道:“你别想嘲讽我,为了活下去这么点儿东西有什么不能吃的……”
梁挽似笑非笑道:“没有嘲,没有笑……我只是觉得你现在这个害羞害臊的样子很可爱……你别生气啊。”
“……你再摆这样的脸,本老板就要在你脸上种菜园子!”
他立刻揉了揉脸,像捏橡皮泥的匠人那样神奇地收束了神情,摆出一副正经的模样,严肃道:“那你要吃多久呢?”
得知我要吃整整一年,他的目光稍微闪动了一下,然后叹了一口闷闷的气。
“这就不太好笑了,吃上这么久……对你的身体会不会有别的损害?”
所以你刚刚是在笑吧!你就是在笑吧!
我怒瞪他一会儿,方才哼哼道:“这可是风催霞风神医开的方子,是世上最稳妥不过的药方了,除非……”
梁挽接下去:“除非有个比她技艺更高超的神医,能够替你诊断,也许能给出别的方案?”
我想了想,顺势道:“除了风神医之外,‘阅微药庐’似乎是还有一位罗神医的,对吧?”
梁挽目光一亮:“不如,我去替你寻她过来?”
怎么能让他一个受过伤的人出去呢?
我刚想说点什么,梁挽却先挽住了我的手。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忽然决定和我坦诚身体情况,但你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所以才很不安,觉得必须要把事情和我说清楚,是不是?”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他却笑着伸出了手,一开始我还以为他在安慰我,没想到他居然是学着我之前的样子,用修长分明的手指捏了捏我的脸蛋。
我瞪他,他不收敛,直到我恨恨地欲踩他一脚,他才坏笑一声儿,退开几步,站在光明与阴影交接之处,敞亮与晦暗都是那样分明。
“别担心了,我不会误会你的。我的伤也好了几分了,不至于连出门都不行,我去找罗神医,让人过来给你看看,说不定能带来什么天材灵药,把你这毒都给去了呢。”
我犹豫几分,他又坏笑着用手指揉了揉我的嘴唇:“难道你想以后亲个嘴,都要隔着绸缎纱布?咬一下都得瞻前顾后的,那多不痛快啊。”
我面无表情地恨恨咬了下去。
他却光速收回手指,却顺势自然地用手指弹了弹我的腰,弹得我浑身一怔,他却轻抚慢捻了几下,像转轴拨弦的琴师去拨弄独属于自己的琴弦一般,目光微微一深。
“这纤纤细腰确是一派玲珑凸浮,美不胜收……可毕竟还是健康硬朗的腰更好一些,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若能想办法加速解毒的过程,还是得加速的……”
我却狠拍了他的手,冷色不耐道:“什么艳词腻语都来了?你别装着装着又把纨绔子弟的气息漏出来,你以前到底是什么人啊……”
梁挽却瞪了震惊的眼,无辜地看了我:“啊?很艳腻么?”
“额……倒也没……
他却忽地绽出灿烂一笑,像骗着了我似的得逞地乐呵着。
“不管我以前是什么人……现在都是聂老板的人了,不是么?”
说完,他居然趁着失神瞬间,在我的右边脸颊亲了一下。
我却冷眼瞪他一记,顺势舞动手掌,作势要给他一个不轻不重的巴掌,待他有些惊到的瞬间,那威猛如电的巴掌又化作了一个轻轻的抚摸,使了劲儿地,扯了扯他的嘴。
看到他有点无奈了,我才坏笑一声儿,放下手,轻轻打了两个小巴掌,分别在他的胸膛之上的两个位置。
“啪”地两声。
梁挽一愣。
我却听得那声儿,像打在铜墙铁壁上一样叮当有声儿,好听得很呢,感觉很适合再疯狂地拍打很多下。
他却察觉了我的意图,立刻退开几步,苦笑道:“别打了别打了,我去准备准备,去把罗神医找出来……我听说前段时间神医才去解了深山四侠中的蛊毒,人应该就在附近的州县……我一定把罗神医请回来给你看看……”
等到了第二日,我悄悄送走了他,走之前彼此该抱的抱,该摸的摸,不该捏的也捏了,不应拨弄的也弹了好几下,直到把这装君子的大尾巴狼调戏得满脖羞红、满地找脸,他才依依不舍地骑着马,走了。
人走后,小错却悄没声儿地靠近了我。
“聂哥为何要支开他呢?”
我笑容一淡:“你怎么说我是支开他?”
小错的兴致似不错,笑得也有些开朗:“你向来只相信罗神医的医术,却不相信这位的人品。被罗神医诊断过的好几个人,都欠下了巨额的诊费和药费,最后只能拿人情和身手去还。若非如此,你早就去拜访这罗神医了,怎会轮得到如今让梁挽去请?“
“所以,你是故意支开他的。”
知我者莫过小错啊,不过再给挽挽一点时间他也快了。
我只道:“我确实是希望他暂时离开明山镇几天。”
“只是暂时?”小错眉间一耷,似有亿点点说不出的失望,“那聂哥这几天想做什么?”
我看向小错,目光充具决心:“我要去找几个人,动用我所有的资源……去把梁挽的身世背景给挖出来!”
挖的时候,他可不能在明山镇内,也不能在我附近,否则以他的狡猾劲儿,这事儿可就做不成了。
小错疑道:“他的身世,当真那么要紧?”
我攥了攥拳,仿佛在握住一团无形无相的未来。
“这是我目前唯一无法掌控的变数,也只有这一点,能让他……”
小错格外敏锐地嗅到了什么,上前半步:“能让他什么?”
我忽然收了口,看向他。
小错知趣地退回了原地,就和从前千百次一样,他乖巧顺从地点头:“我知道了,我会替聂哥守好酒肆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确实是去找了好几拨人。
注意是人,而不能是系统。
我总觉得系统给出的答案也是在暗暗引导着什么,所以就算去查梁挽的身世,我也绝对是靠自己的力量去查,而不能靠积分去兑换(积分本来也不够了)。
至于自己的力量就是——摇人嘛。
得摇人处且摇人,有朋友不摇我傻吗?
第一个摇来的情报大佬——寇子今。
寇子今虽然显得有点毛毛躁躁、傲傲憨憨的,其实心里清楚明透得很,看事情反而比很多聪明人都看得清楚,更何况——他其实是有钞能力的。
别看他缩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当小王八,实际上他是江南首富——寇雪臣的第三子,也是昔日最受娇宠的少爷,只是三年前他不知怎的犯了一个大错,彻底得罪了寇家的长辈,才被赶到这边陲之地来历练。
我知道他是有亿点点人脉的,只是心高气傲如他,轻易不动用自己的人脉,所以我第一个拜托了他——去查梁挽。
本来这厮听得我要查梁挽,心里百八十个不情愿,还吐槽我自己身世也不清楚,还去查别人的?
可是,后来我和他说了一件事,就短短几句话,就让寇子今勃然变色,觉得一定要开查了。
第二个摇来的情报巨佬——陈风恬。
陈风恬可是名动盛京、功绩声名在业内排名第四的大捕头,他虽然没有钞能力,但是官字两个口,他拥有的情报资源也不是寇子今这一张口能比的。
我上门拜访他,希望他查查梁挽的底细,一开始这人也不太明白,但我详细地解释了这必要性——暗示这是进行亲密关系之前必须要有的背调,他就乐呵乐呵地吃了好几盘瓜子,然后答应了。
第三个摇来的场外大佬——郭暖律。
这厮实在是神出鬼没、了无踪迹,最后逼得我实在没有办法,直接骑着马去找了“夜寒蝉”夫妇,居然就在他们的小木屋那边找到了这家伙。
找到他,我先问我的八面重剑去了哪儿。
他就面无表情地指了指一处热腾腾的火炉。
我当场:“……”
接下来大战三百回合,我拿新剑直接对上他的曲水软剑,东一刺剑、西一撩剑、左一扫剑、右一削剑,横竖上下各色剑招都过了一遍儿,有“声东击西剑法”的阴险,有“积少成多剑法”的诡谲,有“借剑式”的出其不意,也有几招属于他自己的“曲水剑法”——我偷学的。
反正打完,出了气儿,我只面无表情地看了身上撕扯成一条条的新衣服,而他摸了摸自己被戳了数个洞的披风,冷色看我。
“我夺走的剑就是我的剑,既是我的剑,我融了它,铸造新的武器,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直接一剑鞘去戳他脑袋:“强词夺理的蠢货!想要剑就抢我的?你咋不去抢别人的!”
“我便是抢你的又如何?”
郭暖律只抬声厉眼道。
“那剑本就崩了几个口,根本不能再用,你还当个宝贝疙瘩似的收藏,怎不说自己是蠢货?”
我冷笑嘲讽道:“呵,那是谁给崩的口子啊?我用了三年都没崩一个口,到你手上就崩了,我看是你蠢到不配用它!”
郭暖律只蔑然叱道:“你用了三年还不是丢了剑?还要靠我捡回来。论蠢痴无救,你必能在蠢人考试之中问鼎状元……”
眼看我又要和他打起来,路婵只好站出来,无奈道:“聂兄弟,非我故意融了这剑,而是它的铁芯似乎有些特殊,和其它铁材融了以后,也许能锻造出硬度韧性更好的兵刃。”
我一愣,道:“真的?”
路婵点头,郭暖律淡淡道:“是,但那也是我的剑了。”
路婵离去后,我只冷眼看了看他:“好……这还差不多。”
知道他或许能得到一把比这雪铁新剑更好的剑,我心中才平衡了些许,不再耿耿于怀地想还他。
可是,还是有些疑问没办法释放。
“你曾经说过,过去几年我就光顾着与你为敌了,我可并未做过任何值得你帮我的事儿……为何还要把这好好的新剑送给我?”
郭暖律面无表情道:“我看中了你的八面重剑,想夺走,送你一把,算两不相欠。”
说完就转过头,只一心一意地盯着火炉。
我却用一种平静到不容拒绝的口气道:“郭暖律,我毕竟与你为敌数年,知道这不是你的行事风格,你若是不说个清楚明白……我和你连敌人都做不成,更何况是……”
郭暖律皱了皱眉,猝然发出一丝哼声:“更何况是什么?”
我沉默片刻,恼得攥紧了剑柄:“你一定要我说出来?”
郭暖律眯了眯眼:“我只说要好好观察你一段时间,可没打算现在就结束这观察。你没和过去彻底脱离关系,就不必来和我说这些……”
我恼到瞬间出剑,剑鞘像一根横贯天地的短而细的枪一样,隔着热腾变形的空气,直直地指着他。
“姓郭的,你说清楚,我怎就没和过去脱离了!?”
郭暖律忽转过头,目光冷澈如雪、积刀埋剑那样满是锋锐地看向我。
我以为他又要说一些不讲道理的横话,可没想到他接下来说的一句,没有任何脏言厉语,却让我一下子没法反驳。
“聂楚容是被你救了后,当上了聂家主事……是不是?”
我沉默片刻,道:“是……”
“他当上主事后做了什么,你看得清清楚楚,是不是?”
“是……”
“你仍旧在想他,是不是?”
“想他?”我怒笑道,“我是恨他!他骗我、利用我、折磨了我在乎的人,我想到他就恨不得他立刻去死!”
郭暖律沉默片刻,直指人心地问我:“那当初出走之前,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
沉默和省略号仿佛暂时吞了我的一切声音。
良久,不知哪里寻来的力气,我深吸了一口气,无奈道:
“难道你就能杀死一个……你从小时候就在一起,且曾经亲昵密切到以为可以一直在一起的人么?”
郭暖律目光一沉,仿佛想到了什么遥远的往事。
半晌,他轻轻开口。
“我杀过。”
我有些震惊地看向他,他却忽的笑了一笑,那笑容仿佛拥有一些淡薄渺远的微妙情绪,想用言语捕捉也捉不住,只是这轻轻一笑,好似包含了太多。
“还好,没有杀成功……”
我瞪着他:“你自己也做不到,却要我做到么……”
他却反瞪我,以一种冷淡却不冷漠的情绪看我。
“我杀过那人,活下来是幸运,我一向都幸运,而你不。”
“什么意思?”
“你运气太差,你做不到的话……也活不下来。”
我嘲笑道:“算了吧你,你这天煞孤星的命格算什么好?”
想了想,我发现自己完全忘了找他的目的,都被带歪了。
于是就把梁挽的事儿说了一说,郭暖律却格外冷淡道:“你自己作怪害人,还拉我下水?”
“不是作怪害人。”我恼他恼得狠,“是梁挽的轻功过于高明绝顶,让我想到了二十年前活跃于江湖的一位前辈。”
二十年前江湖上,轻功最诡谲最莫测的——当属“小慢神”萧慢,而萧慢则是郭暖律师父——“剑神”吴醒真的好朋友,那郭暖律肯定知道萧慢住在哪儿啊。若能通过他找到萧慢,打听打听梁挽的功夫背景,那不就成了么?
结果郭暖律睨了我一眼,拒绝道:“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仍在观察期的小恶贼,去打扰萧前辈?”
我努力克制翻白眼的欲望,冷笑道:“你能问出这话,可见也不是聪明的。”
他只哼了一声。
我只放下一直指着的剑鞘,目光微微下垂。
“那就回答我最初的问题吧,你为什么要把等了三年的剑给我?”
他沉默不语。
我继续分析:“自从上次相遇打斗后,你对我的态度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我猜不出为什么,你也别来老一套的说辞,我不信你是一个会以德报怨的人。”
“是不是……你从我的剑招之上看出了什么?”
郭暖律随意瞥了我一眼,冷淡嘲讽。
“蠢状元还不算太蠢,算蠢探花好了。”
在我发作之前,这人只喃喃道:“你的剑法和之前看似相似,但也有很多的不同……好像,有一点他的影子?”
我疑道:“谁?”
郭暖律忽看向我,瞳孔骤然爆缩几分。
“你这三年之间,是不是私底下见过他?”
我一愣:“他是谁?”
“别装蒜。”
郭暖律似乎有些微妙的生气。
“你见过他,受过他的指点,对不对?”
我沉默片刻,谬然一笑:“你居然觉得我见过你的师父——剑神吴醒真?”
我笑着笑着,郭暖律却一直很生气、也很莫名其妙地瞪我,瞪得我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要紧的事儿,我就笑不出来了。
我面色古怪地看向他:“我这三年来曾数度千里奔波刺杀恶人,其中一次,确实见过一个很奇怪的剑客,我们互相切磋指点过对方几次……但那不可能是吴醒真。”
“为什么不可能?”
我只道:“那少年看着只有十六岁,我把他当弟弟看。”
这回却轮到他面色古怪地看了看我。
“那少年是不是你在赤霞庄附近遇到的?”
我想了想,道:“对啊,我翻墙进去碰到他的。”
“是不是喜欢带一杆竹片剑?”
我有点预感不详:“对啊。”
“是不是经常忽然睡着,醒来不到一会儿就开始打呼噜?”
我觉得有点惊悚了:“对啊……”
郭暖律沉默片刻,咬牙切齿。
“是他!”
“你以为‘不老剑神’这个外号是怎么来的?他天生娃娃脸,修的又是那种功夫,模样是十六岁,可他都已经四十六了!”
我浑身一震好似雷劈电打,他也不知哪儿来的怒气,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
“是你!”
“老吴这一年老念叨着找一个闯进庄子里的小刺客,他说这小刺客在剑法上天赋绝顶、与他是一见如故,他这把年纪了还想收新徒弟,我不让,他就改个名义,想收一个义子,结果这刺客是你!”
“果然是你这个惯会骗人的小恶贼!”
唉?
哎!
我把剑神当弟弟!?
结果他想当我爹地!!??
剑神吴醒真
说到剑神吴醒真这事儿, 这真不怪我。
我以为吴醒真人称“不老剑神”,多有夸张之嫌,可能他修习的内功心法特殊,能让他四十多岁看着像二十多岁, 可谁能想得到他能看上去连二十都没有啊?
这谁能想得到啊?
郭暖律立刻以一种极难形容的表情瞅我, 并要求我把当初如何遇到剑神的事儿给一五一十地说了,以填埋他内心那股无缘无故多了个伪师弟的恼怒和不平。
我瞪他一眼, 首先回头冲屋子里的路婵夫妇喊了一嗓子, 要了一整个茶壶, 然后等他们拿过来,我立刻拿着茶壶一口气全干了,扬起脖颈咕噜咕噜一壶下去, 保证一口儿也没给小气的郭暖律留。
郭暖律冷嘲道:“这么多水喝下去……不嫌撑么?”
我瞪了他一眼:“不撑,好得很。”
然后我清了清嗓子,开讲了。
几年前的江湖上,有一个叫符灵光的剑师,本是投靠剑派的名师,前程远大光明, 但奈何他心思狭隘、睚眦必报到了几乎变态的程度, 为此缕缕在外犯下命案。
比如有一次他在饭馆用饭时, 听到隔壁桌的路人在饭桌上议论自己的坏话,当时符灵光很沉住得气, 什么都没说, 之后就跟踪路人回了家, 把一家老小七口人全给宰了, 尸体全挂在显目之处,脑袋却整整齐齐地割下来摆在饭桌上, 凑齐了七个口。
如此残忍血腥,却不是他的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这人数度腾挪作案,每每都是灭人全家,掠人武器财帛,终于被师门逐出并追杀,这恶贼便乔装打扮,四处躲追兵,躲的时候也不忘杀人。
当时我从隐秘的情报源头那边得到消息,说是赤霞庄的罗春夏罗庄主举行三日赏剑大宴,而符灵光素有爱剑之心,打算乔装赴宴,盗剑杀人,再起血债。
于是我也到了赤霞庄附近。
扮作附近酒楼的小厮,借着送饭菜的名义混入庄子。
本想在宴上找到那人,跟踪他出了庄子后再杀了他。
可没想到,出了一件很离奇的事儿。
我确定找到了符灵光,他也在庄子上呆了两日。
但第三日。
他忽然消失不见了。
就像是人间蒸发了。
当时是冬季,我们上山时天气尚好,上山后忽就下了三天的大雪,把赤霞庄里三层外三层埋得像洒了糖霜的蛋糕,山路如雪铸银凿一般冰滑,无论是驴儿还是马儿都无法在这路面行走,冷风吹在人身上,更如无形的刀子刮进来,人一挺像在身上挂一层冰帘子,很容易在白茫茫的山林之中迷路,失温冻死都是寻常。
所以,我认为符灵光不会在雪后贸然下山,他还在庄内,且很有可能就是那赤霞庄的庄主隐藏并收留了他。
接下来几天,我就在庄子里四处打转,想找到人。
某一日,我穿过一重重冰雪琉璃铺盖的亭台游廊、越过一层层飞琼玉盐覆盖的粉墙花门,入了一处梅园小憩,眼看红梅夭夭,绿梅硕硕,我心宽了些,就在梅园里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四角亭附近,我瞧见了一个人。
一个少年。
那少年就披着黑狐裘,待在这极为幽静冷僻的所在。
却不坐在亭子里,而是坐在了一块儿平坦的山石之上。
且模样年轻、冷峭,却又透出一种难言的寂寞和平静。
所以他只是一个人栖在那儿,却把那石块儿也衬得不凡了,就像一把未出世的名剑被丝绸裹了一半,又嵌合在石头缝隙里,有锋芒若隐若现,可又捉不真切。
当他看过时,那平静的眼神却让我的心头猛地一跳,有种被凭空一剑刺中的锋锐感!
这小子不简单啊。
可看他这么年轻,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那武功见识也不至于高到什么匪夷所思的地步,我便壮了壮胆子,非但不露怯色,还大大方方地和他打听这庄子里的一切。
他见我如此大胆,也有些微微诧异,可更多的是平静。
一种看破一切寂寞喧嚣,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惊讶的平静。
这使得他和我交谈的每句话都很有一种平静稳定的力度,话里的层次丰富得不可置信,用词的精准程度简直超出了我的所有想象,随便说一句就把我的兴趣给勾住了。
比如,他一看到我的步法和手势,就判断我是用剑的。
我一开始有些警醒,后来想说话反驳的时候,这家伙忽然在我面前打起了呼噜。
他睡着了。
我有些无语地看着这个在冷天里待在外面睡着的少年,把他背回了亭子里,怕他冻死,就等着他慢慢醒来。
他一醒,见我还在,且规规矩矩并无做别的,平静冷漠的脸上似乎有些高兴。
他居然问我——我作为剑客,最喜欢哪些门派的剑法?
我本不敢在他面前用剑,怕被人发现,可少年却没有任何顾忌地问——我能不能给他耍几剑看看?
平心而论,我聂小棠的剑可不是随便谁都能随便看看的。
可是他长得好好看。
我此次来也是有目的在身上,可不是轻易就能表演给人。
可是他说话好好听。
于是鬼使神差般,我就耍了耍几套一般般的剑法。
他看出我在隐瞒真剑法,但也不急不躁,只慢慢论起了我透出的几点剑路,我立刻发现——这家伙很会论剑啊。
从我随意耍的一套剑,他说到了剑师,从剑师,他说到东南西北各个剑派,他几乎把每个剑派都品评了一遍儿,好像那些开宗立派的大师,都只是一盘任他品味的菜而已。
如此狂傲,我从未见过。
本来我最傲,我容不下比我还傲的崽。
可偏偏我觉得,这少年傲慢得很有质量,很有格调啊。
他给人一种在平平静静中傲然看待一切,却并不让人觉得有丝毫傲慢,只让人觉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感觉。
我就以为——这少年是王语嫣那号理论派大师,熟悉剑法,但不练剑法,我就陪他说了许久、论了许久,中间居然被点拨了几分,因为他就像把复杂的剑法拆成简单的加减符号,再在我面前重新排列起来,让我一下豁然开朗,如穿透迷雾一般看清了某些招式背后的逻辑真相。
后来大雪封山的几天,庄子里的人没办法下山,我就总想办法溜到梅园里和他论剑、品剑,最后在他跟前舞剑、变剑、试剑。
我曾问过他的名字,可他从未发一言,只是一笑而过。
到后来,我也暗暗地向庄子里的下人打听这位的身份。
但奇怪的是,每个人都矢口否认庄子里有这么一位少年的存在,都疑心我是看错了人,见到了一个不存在的客人。
这让我觉得无比古怪。
而且看罗庄主的派头,似乎未曾邀请这少年列席。
难道这少年在这庄子里,竟然是一个隐秘的、见不得人的存在?
我当时左思右想、绞尽脑汁,才想出了一个合理的可能性。
反正那个想法一直徘徊在我的小脑袋瓜里(郭暖律吐槽:你根本没有这种东西),我之后除了继续查访符灵光,也还是继续地往那梅园钻,算是与那少年来往得几乎成了短暂的朋友。
到了最后一次,多日不曾回答我姓名的他,忽然笑着问我——有没有猜到他的身份。
我想他这么问,是有把我引为知音好友,有想透露身份的意思,透露之前他想看看我的看法。而我当然也有猜测过他的身份,如今说说也无妨。
结合罗庄主和下人们把他当做一个不存在的禁忌那样回避,再联想一下他对剑法的渊博知识,和他这一身孤单寥落、独立于人群的气质。
我正经地对着那少年,把这个可能性道了出来。
你,应该是罗春夏罗庄主的私生子吧?
正在喝水的郭暖律“噗”地一声儿把水几乎全喷了出来!
还有一些差点溅到了沉浸于讲故事的我,弄得我狼狈不堪地匆忙躲开,躲开之后才能恶狠狠、气扬扬地瞪他一眼。
“你干什么啊?听故事就听故事,你故意砸我场子是吧?”
郭暖律面无表情地擦了擦唇边残留的茶水,冷眼瞪我。
“你到底是怎么会觉得——他会是罗庄主的私生子的!?”
我有些心虚地回过头,也不理他,只继续讲下去。
当时那少年目瞪口呆地看了我,仿佛被人拿一个假山上的石块儿砸了脑袋,再在脸颊上抽了一个狠狠的大耳巴子。
他陷入了一种短暂却仿佛永久的茫然失神。
等他回过神来,我发现他以一种莫名其妙的微恼表情,瞪了我一眼。
那神韵那眼色,和郭暖律现在瞪我的样子竟然是有几分相似的,只是他的瞪里有更多的无可奈何和莫名其妙。
我知道自己大概是猜错了,就无奈地道了个歉,试图猜测另外几个身份。
然而越猜越让那少年的脸色一沉,到最后他竟然直接扭过头。
在我面前打起了呼噜。
我当时:“……”
相处日子虽短暂,但我已隐隐察觉——每次他觉得不爽、无聊、或者疲倦了的时候,就会开始莫名其妙地打起呼噜来,然后就在我面前小睡一会儿,有时甚至是大睡一会儿,而我一般是能等到他醒过来的。
可是这次,我看见梅园深处有道人影儿一闪而过。
是符灵光!
我看了一眼那少年,无奈地跺了跺脚,打算不等这贼人出了山庄再杀,为免夜长梦多,我现在趁这机会杀了此贼,再回来和这少年赔罪。
我飞掠而去,在雪景之中窜入一阵沁人心脾的梅香。
梅花散乱如纷纷之碎玉、猎猎之飞絮。
在真正遇到符灵光前,我听说过种种骇人传闻,以为要花上三十到五十招才能把他杀死。
结果仅仅十招。
胜负已然分晓。
我看着倒在地上的那人身下,一滩汩汩流出的血把雪白干净的大地染成了一脉触目惊心、却又决然殷红的模样,就好像一道浓墨重彩的颜料,被人随意扑到了白纸之上。
心中有些讶异,却也有些了然。
我的剑法,在经过那少年的指点撩拨之后,好像是进步融合了一些?更为顺畅和自然了?
我立刻折返回去,想找到那少年,却发现亭中已空空如也,哪里有那人的身影?
我心中茫然,便知道那人是生了恼怒,不肯见我了,我也杀了人,不便留在此处,便直接逃出庄子,趁着雪稍稍化了一些,我下山了。
故事讲到这里就已结束,而郭暖律却还意犹未尽地沉溺在大片大片的冷眼吐槽里。
“你说他恼怒?”
我道:“他难道不是?”
郭暖律瞪着我:“他当然恼怒了,你和他相处几次都没猜出他的身份,居然把他当做他罗春夏的私生子!”
额……我以为罗春夏看着老成持重一些,可能私底下更为不检点一些,这些富贵庄主、地方豪强不都是两面做派么?
郭暖律面无表情地抛下惊雷:“罗春夏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是罗春夏的二叔。你把他说成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的私生子……你在开什么玩笑?”
额?
哎!
可是罗庄主看着五十多岁了啊!
郭暖律无奈道:“他外号‘春老夏童’,你不知道么?他患有早衰症,十多岁时看着像六十多,二十多岁看着像五十多,你不晓得么?”
……我晓得他比看上去年轻一些,可没想到是这么多啊!
我想了想这对叔侄。
一个看着十六,实际上快五十了。
一个看着五十,实际上只二十多。
到底是怎样一个早衰儿童,才能配得上这样的不老二叔?
不过现下想想,那吴醒真当时听得我的奇怪推论,有大半的兴致也被浇灭成了负数,回去以后大概是闷闷地憋了很久的气,想出来再见见我,我却已经走了。
他就只好拜托徒弟去找我。
但是我。
并不想。
郭暖律率先甩出来冷脸:“我不允许你拜他为师!”
我也恼狠狠道:“我也不想有你这样的人为师兄!”
老吴那是多大的逼格,多强横的身份,可他看着是多么平易近人、多可爱宁静啊。
怎么会有你这样可恶、可恨、可揍一顿还不嫌够的臭脸蛋徒弟!
他更是半嫌半蔑地看我:“你也一样!他怎么会忽然见了你几面,就想收你为徒弟义子了?”
我先是一懵,随即晃荡出一丝邪恶而猖狂的笑。
“因为老子也很可爱啊,看着比你亲善可人!”
我继续甩出一丝雷人语录,且笑得越发得意。
“承认吧,你失宠了!郭暖律!”
他直接气得一剑鞘打了过来!
兜帽男子
一番吵嚷之下自然又是一派激烈如电的打斗。
不过这次咱们倒是点到为止, 倒是没成厮杀。
打完之后,我把剑直接插在芳草地上,一屁股坐在软和清香的草地上休息,而郭暖律则轻轻弹拨了几下曲水剑的剑锋, 顺便抬头看我, 那目光在暮光映照下,依然是连光也穿不透的冷峭淡漠, 可没了之前那般浓厚的敌意和警惕。
“既然你就是他在找的那个人。事情忙完以后, 你得去赤霞庄见他一面……”
我眉头微微一挑, 忍不住道:“他最近……身体还好吗?”
郭暖律沉默片刻,道:“睡的时间越来越多了,醒的时候……不多了。”
我心头一沉, 也不顾着坐了,站起来就是问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这忽然打呼噜睡着的毛病难道是受了内伤,还是带了怪病?”
郭暖律吸了一口悠远的气,目光一沉道:“老吴之所以是‘不老剑神’,并不只因为他是个天生的娃娃脸, 还因他修的是一门‘还岁神功’。”
“这是一门有缺陷的神功。只练前三层倒不打紧, 越往后练越容易反噬。老吴年轻时痴于武学, 一口气练到了第七层……”
我恼得攥紧了拳头:“他这是年轻时被人算计了?给他功法的人难道没说明白么?”
郭暖律那冰雪覆盖的目光微微沉积了寒意:“他这些年一直在赤霞庄的禁地休养,睡的时候和醒的时候是一半一半的, 可如今……醒的时候, 已不如睡的时候多了。”
我从来没听过他一口气说过这么多字, 且是字字中肯, 不带任何讽刺与试探。
可心头却没有半点愉悦,只是满满的沉重和忧虑。
可我还是有些无法相信。
吴醒真可是横贯江湖二十多年的剑神啊!
他年轻时就以一己之力, 挑遍了雁山、孤山、屏山、太微山、投明山等五大剑派的剑豪剑师,且之后数年继续连战连胜,纵横睥睨四方,才得了这剑神的称号。
如他这样赫赫有名、在剑法一道之上登峰造极、被赋予最高称号的大人物,居然也有一日会被内功反噬,以至于难以醒来的怪病?
“我上次见他时,他还好好地和我说话啊……每次去梅园的时候他都在那儿醒着啊,只是说了一会儿话才会睡着。”
郭暖律瞪我一眼:“那是因为他难得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年轻人,就算想睡,也会把精神气儿攒足了再去梅园找你。每次和你说完话,他都得睡上一整天才能恢复。”
我沉默了。
难怪他每次见到我,都有一些说不出的兴致和欣赏。
难怪他说的每句话,都好像凝聚了最高的质量与力度。
也难怪他只是说了那些话,就已支撑不住而睡了过去。
我忍不住冲上前问他:“他这情况就没办法医治么?”
“内功的事儿只能由内功来解决,医术是无法根治的。”
郭暖律没有正面看我,只是侧过头看着那噼里啪啦爆燃着的火炉,仿佛那里面爆裂翻涌的,不止是旧剑的质量,还有一个人到了暮年时期挣扎存续的生机。
“我还是不喜欢你,可是他很喜欢你。”
“你什么时候……能够去见老吴一面?”
这两句话之间有多别扭转折呢?就像是把一个人的恼怒不解,和另一个人的真诚平和同时拼接在一起。
我只沉了片刻情绪,咬牙道:“我在这儿有一要紧事要解决,只要一解决,我马上就去看他。”
“是梁挽的身份背景么?”
郭暖律想了一想,恢复了以往的漠然冷嘲。
“你自己的背景也不干净,却嫌别人的背景不明不白?”
他不看我,我就转到他面前,直视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不是嫌他,是他的身世背景,可能和聂家有关。”
他目光猛地一抬,蓦然警惕地看我。
这警惕不仅仅是针对着梁挽的。
也是针对这个从聂家出走的我。
“我知道我们从前相处不算愉快,欺骗暗算偷袭也有过。”
我认认真真地看着这个刺头。
“但你至少得相信一下老吴的眼光,信我这一回没骗你。”
“有人信你,就得有人负责提防,他很喜欢你,我就负责不喜欢你,我当然也不会全然信你。”
说到这儿,郭暖律那凉淡如冰的目光,就像是一把刀子搁在我的头顶——那玉簪上。
“但你最近确实变了些,竟然会去信任一些不知道该不该信的人……”
他静止许久,像已化作一副凝固的帧。
最后只道:“我会去问一问萧前辈的。”
我盯着他,心里涌出一种不知是什么情绪的热流,总感觉一块儿堵窒胸口的大石卡了那么久,此刻总算松转下来,我想再说点什么,却赫然发现——郭暖律说话时已默默挪动了脚步,试图站得离我远一些,然后更远一些。
我很奇怪道:“你站那么远和我说话干什么?”
“我想不通你怎么会把老吴当成他侄子的私生子。”他一脸冷漠兼嫌弃道,“怕和你站太近,会被传染蠢气。”
……你还记着我把吴醒真当成他侄子的私生子这一段啊!?你能不能别提了啊!?
和路婵夫妇道好之后,我就去和马厩里吃从草不停的小墨了个招呼,然后离开了木屋,走之前我倒是一直看着那家伙在火炉旁一身黑青劲装儿的背影,心里既嫌他不喜欢我,又嫌他看剑看得那样入神,竟然走了也不看我一眼。
不过,吐槽归吐槽,回程的后半段,我的心情还是难以抑制地欢快了几分。
毕竟我知道了那少年就是剑神!
剑神他老人家喜欢我!念着我!
也用一句话(X10),就让郭暖律这个宿敌,为了我去惊动一个退隐多年、已不问世事的老前辈。
可见彻底反弹实为经典物理原则,这同样也应用于人生的起起伏伏。
可到了酒肆附近,我却没有第一时间直接进去。
因为不知为何,街面上多了一些新的摊贩,把旧的摊位给占了,顾客里也多了一些面相不太熟悉的,就连摊上商品的品种看着也比从前的花样多了一些,成色也过于新了。
而我在江湖人之外还是一个生意人,生意人对于街道的流动最为敏感,尤其是自家店铺门口的流动,那是一丝一毫、一分一厘都得格外用心,断无半分可放过的。
而如今的流动可不止一丝一毫。
是附近的小半条街都泛着不对。
于是我就沉心静气,换了更显粗陋的衣衫,又拿黑粉抹了脸,把轮廓分明凸出的五官都抹得像上了浓浓的雾霾滤镜似的,随手贴了几层带着的假皮在脸颊上,我摇身一变已经成了一个完全的陌生人,然后再去接近了棠花酒肆。
我在酒肆侧门,插着兜低着头,借着透风透光的支摘窗,眼见池乔在里面照例擦拭四处,卫妩在前招呼一些客人,酒肆里却多了一些面相不太熟悉的新客人。
却有一个客人是我之前见过的。
且一眼就让我汗毛直立、毛骨悚然!
那昔日与我和郭暖律大战过的兜帽男,此刻就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好像蛰伏于山林之间的巨兽,安静沉定到似乎完全可以忽略,可只要你一忽略它,下一秒就注定落在他的掌心暴起之中。
而端来茶水的小错,只看了他的第一眼,就脸上一白。
像被雷劈电打过了一番经脉,身上直接竟颤抖了起来。
而我自从遇到他以来,就从未见过他有在人前如此惶然恐惧的一刻。
就好像是以为躲藏了一辈子,终于以为可以放下心头警惕的那一刻,被人拿一把致命的刀子搁在了脖子上的那种惶恐、惊惧,以及强烈到了极致的不安。
他认识这兜帽男!?
他是因为这个人而恐惧到了极点!?
而对方压根连一句话都还没有说呢。
我心里隐隐猜到了什么,观察片刻之后,发现小错似乎又恢复了短暂的平静,把内心所有的情绪都压制了下去,这像是把一辈子的勇气都拿了出来,让他走到那兜帽男之前,轻轻问了一句。
“你来了啊。”
是很经典、也很谜语人的问候语。
那人的面目依旧深深地隐藏在了兜帽之下,可听得这话,却也点了点头,淡淡道:
“我是来了。”
经典的古龙风废话。
照这么水下去,他们是可以水过一整页都不带拖的。
可我想的却是——他们之间竟然是认识的,这兜帽男难道也是接星引月阁的杀手?
小错当年是排名第十,是为老十,他叛逃之后,那老十一就顶替了他的位置成了新的老十,如今这个人看着实力远在他之上,应该不会是原来的老十一,那他是从第一到第九的哪个杀手呢?
我苦思冥想,觉得CPU隐隐有过载之势的时候,招呼客人的卫妩似乎已经有些注意到了小错那边的异样,想过去看看,却见小错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冲他她了一笑。
“卫姐,我没事的,只是遇到了一位旧相识,我想暂时和他出去聊一会儿,很快就会回来。”
卫妩有些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又瞧了瞧这一直沉默且不点单的可疑兜帽男,似乎有一千句一万句的拒绝可以撂下,可不知为何,兜兜转转,她还是选择了尊重和信任,让小错出去了。
但为了防止小错吃亏,她似乎回去以后和池乔说了什么。池乔也把那目光从他那块儿万年不变的脏抹布之上,挪到了小错和那兜帽男之间的暗流涌动。
而我在窗外,眼看着小错再看向那兜帽男,脸上的平静更像是一种压抑到了极致,以至于随时都要破裂的平静。
“旁边有点无人的小巷,我们出去说说吧。”
他居然真的放下茶水,也好像放下了什么顾忌和恐惧,只让自己这个“旧相识”跟着他穿过人群,离开了酒肆。
而我深怕错过了什么,又怕贸然进去打搅了什么,就干脆跳到了屋顶上,在屋上沿着屋脊和瓦片如猫儿一般行动挪走,到了一个居高临下的角度,眼看着地上一切的动静。
小错已经领了那个兜帽男到了一处无人的小巷。而池乔已听从卫妩的吩咐,远远地守在小巷附近,不至于偷听到对话,也不至于错漏了什么动手的声响。
到了这一步,我以为小错是要和那人摊牌了。
结果他只冲那兜帽男露了一笑,状若无事道:
“七哥,许久不见啊。”
七哥?
七哥!?
这位居然是接星引月阁排名第七的老七!?那个男人!?
难怪难怪。
难怪郭暖律认为必须有一把硬朗到极致的剑锋才能破掉他的防。
难怪我和他两个剑术高超的残血加一块儿才能和这个满血的家伙打平。
他是老七。
他可是老七啊!
这位八风不动、杀齐四方高手的仁兄,表面上是在杀手
ИΑйF
组织里排行老七,但那是因为他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杀人准则,平生只杀十恶不赦之人,以及严重威胁到组织的人。因过于独立倔强且不听话,所以才受到组织高层的打压,多年来的排名都未曾变过,工资当然也未曾涨过。
然而事实就是大家都清楚。
排行读作老七,写作第一。
实至名归的接星引月阁第一杀手,也有可能是近年来武林中贯彻南北、纵横东西的第一杀手!
组织的头牌杀手居然来亲自找小错?
我忍不住紧绷到了极点,只是随时都准备出手。
然而小错看着那兜帽男,却只是云淡风轻地笑道:“七哥难得来找我,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样子啊?”
那兜帽男自进入小巷,便未发一言,如今听了这话,也只是慢慢悠悠地把兜帽拉了下来,露了一张我难以想象的面容。
传说中那个拿一根筷子暴力插透了“孤掌击天下”韩服羽的双掌,拿一片儿落叶扫瞎了“豹尾神鞭”上官豹的眼睛,以及拿一个手掌捏碎了“千花万冥手”华浮冥的咽喉的男人……
居然长得……
有点甜美?
我有点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长得像是小甜妹的男人。
有一种已经准备好了去迎接北斗神拳画风,再不济也是剑风传奇画风,结果忽然一个急转弯被天雷劈到了美少女壮士片场的错愕感。
老七就顶着那张甜美宁静、却如木偶机械一般的面孔,以一种不带任何情绪的神态看向小错。
连冷漠的情绪都没有,只是中性的审视。
“你这些年活得不错。”
他是这样淡淡道。
小错点了点头,笑道:“过得还算不错。”
眼见他是这样笑着说话,竟然好像和老七这等甜美杀神之间的关系还不错,我虽觉得违和,但也稍放松了一点。
那老七接下来就问:“过得够了么?”
我心底猛地一沉。
这句话问得寻寻常常、平平淡淡。
可其中隐藏的锋芒和血腥味却让人觉得无法小觑。
这是要让小错回去?
还是要让他做别的?
那小错只笑道:“够是够了,可总觉得有点舍不得。”
老七只是面无表情地打量他。
那表情犹如上了蜡片一样,有着说不出的如同凝胶一样凝固而僵止的甜美,乍然一看有种诡异的恐怖感,可又说不出这种诡异在何处。
而小错任由他打量了一会儿,忽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一样,道:“我知道池乔已经跟了过来,你可以不去管他么?”
老七淡淡道:“可以。”
“这里的一切,可以不去告诉组织么?”
“可以。”
“不要牵连别人,不要与我的老板动手,可以吗?”
“可以。”
我又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老七这个甜美脸的杀神看着挺恐怖诡异的,居然意外地挺好说话,还连着答应了三回?
小错只充满感激地笑了一笑,好像所有的遗憾这一刻都已经被抚平,剩下就的只有满意和欣慰。
“谢谢你,七哥,我真的已经很满足,毕竟是你来见我,而不是别人……这其实比我想得还好……要好上很多了……”
嗯?怎么回事儿?
他忽叹了口气,袖口微微一动,一根削尖一头的筷子如同一只尖簇的游鱼一般从他的指尖滑了出来。
然后下一瞬间。
他直接闪电般地抬起筷子那如刀刃一般的尖端。
直接刺向了自己的咽喉!
“啪”地一声疾响!
一块儿石头从我的手中如子弹一般急弹而出,瞬间击落了他手中的筷子!
然后又是“啪”地一声!
我恨铁不成钢地打了小错一个响亮的大逼斗!
打得他半边脸颊顿时红了起来,五个指印子明晃晃地亮了起来,他摇晃颤动了好几步才回过神来看着我,先是震惊,随后委屈和颤抖就晃了出来。
“聂哥?”
我却怒得一根根汗毛好像都竖了起来:“你什么窝囊东西,连动手都不动一下就敢去自尽!你是疯了还是被他吓破了胆子!”
小错嘴唇颤动几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半圈。
“我……我不是疯了,七哥找到了叛离组织的我,他问我‘过够了没有’,这是给我脸面,让我选择和他动手还是自裁……我怎会听不懂?”
我怒瞪了那冷淡静止的老七一眼,转头看向小错。
“他让你去死你就去死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小错的眼皮猛地一颤,像旱地里即将干涸的鱼儿那样蹦着,可他的搐动仿佛是万不得已的绝望。
“我欠七哥一条命,过去若非他救了我一次,我早已死去,把命还他也没什么……”
我恨得又打了他一拳!
这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肩膀之上,直接打出了怒气和恨意,把他打退了好几步的距离!
“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小混账!你欠他一条命就想把命还给他,那当初是我从血泊和死人堆里捡了你回来,你怎么不想想把命留着给我还呢!?”
小错倒退好几步才缓了步法,楞在原地,愕然地看着因为暴怒而胸膛剧烈起伏的我,一时之间嘴唇颤抖几分,却是一行酸涩的泪,先不争气地从他红赤的眼角流了下来,仿佛内心的疼痛已把他切割成了两半,钉在了两个人之间。
“聂哥……七哥能来到这儿,是因为得了我的消息,若不是他,就会是别人来,如果是别人来,我连选择死和动手的机会都没有,若是被抓回去,那就是生不如死,若是我逃走,那就是我身边的人生不如死……“
“我宁愿是他过来,我宁愿是死在他面前给个交代,至少他不会牵连无辜……”
我恨恨地剜他一眼,随即回头,目光冰冷地看向老七。
“你要他死?”
老七只冷淡地看着我们之间的激烈情绪交流,道:“我只是来看他,问上一个问题。”
我冷声道:“现在你问出来了么?”
他只淡淡道:“你把老十养得不错,他不舍得去死了。”
说完,我们都是齐齐一愣。
而老七只淡淡道:“既不舍得死,我也不必留下。”
他一转身我就懵了:“你……你就这么放过他?”
老七没有转身,只平平淡淡道:“他太弱了,杀之无用。”
这等理直气壮的词儿让我噎了一口,连小错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去问老七。
“你走之后,他们若问你陈影绰是否还活着,你能不能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帮他撒个谎,就说……陈影绰已经死了?”
他只是轻轻道:“我从不撒谎。”
我只皱了皱眉:“可你若什么都说了,他们必定会派一窝蜂的杀手前来清剿……而他好不容易得到的平静生活也会毁掉,明山镇的人也说不定会被牵连。”
对方只是沉默。
而且开始往前走去。
我只好咬了咬牙,止住了想要追赶老七的小错,在老七背后喊道。
“如果我不让你撒谎,只是让你保持沉默呢?”
对方依旧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迈着机械的步伐。
我最后道:“他欠你一条命,要怎样才能把这条命还给你?要如何才能让你保持沉默?”
他终于站定了脚步。
回头深深看了我一眼。
“你想继续养他?”
小错急得想说什么,我却一把摁住了他的肩头,冲着老七冷笑道:“我把他养得不错,对不对?那为何不继续呢?”
老七骤听此言,唇角微微一裂,竟像用一把刀子在两边划拉了一下,他露了一种牵线木偶般诡异而无杂质的笑容。
“好,那就先杀人吧。”
说完,他忽然反冲过来。
一只钢筋铁骨般锻造的手,已如急电一般横劈我的咽喉!
下一刻金铁交鸣之声骤然响起。
因为就在他那一只手五根手指要捏碎我咽喉的一瞬间,一道汇聚所有亮芒的剑尖,及时出现了在我的咽喉之上,如截掉死神的绣花针一般抵住了他的指尖!
我和他交手一瞬,瞬间收回、各退五步,顿时心神大动,觉得手中这把雪山精英所铸的寒剑,正在发出雪谷龙吟一般的清啸怒颤。
而他的指尖竟然也在微微颤抖。
却不是恐惧,而是杀人的兴奋!
这时池乔察觉不对,顿时从守候的地点冲了过来,眼看就要持剑乱刺,来进行一场正义的二打一。
瞬息之间,我们不约而同地同时撇下小错和池乔,跃上了重重瓦片覆盖的屋顶,在无人打扰的高空瞬间对彼此连出了十几招!
招招致命!
且招招面向要害!
可我却清晰地感觉到他并未使出全力,于是转身一瞬下了地,到了街面之上,也看着那一道阴魂不散的影子贴了上来。
老七就在我身后。
冷眼赤目,面如冰蜡。
含着血的手指微微动着,像在谱写一道杀人的美曲。
而我皱了皱眉:“要继续么?”
老七淡淡道:“先杀人吧。”
此“杀人”非彼“杀人”,这“杀人”声儿一落,原本平平静静的街面忽变了风云格局。
街上那些面相陌生、却互相正常交流的摊贩、顾客,忽一个个变了脸色,从摊贩和商品下骤然取出一把把明晃晃的尖刀,且忽然急刺过来!
可老七却比他们先出手!
他不打招呼忽的就向后一拍,及时拍翻了一个陌生的摊贩冲他背后刺出的一刀,掌还不停,且继续前行也拍到了那人的脖颈,那脖子就发出一声儿清脆决然的响儿,然后利落地断了!
我也回身刺出一剑,荡开了一个向我背后劈来的一刀,反手刺了一个偷袭人的胸口,剑尖没入他胸膛,我顶着剑和尸体往前猛冲一阵,拿尸体挡下了几个偷袭者砍来的尖刀,然后我迅速拔了一剑出来,眼看着飞血随剑尖而四处溅射,我在血未完全落地之前,点了三个人的咽喉!
而池乔赶过来,看着这一地的景象也有点惊了。
“他们不是在互杀么?怎忽然和街上的人杀在了一块儿?”
小错立刻点醒他:“这不是明山镇的人,也不是接星引月阁的人,这些人只怕是‘秋生露’的余党,他们分明是来杀聂哥和老七的……”
等他们话语声儿说完,地上已流窜了一地的血和一地的尸,配合了许多无辜群众被惊吓到的尖叫,可是当他们看到了熟悉的我,又稍稍放松了精神,叫归叫,跑归跑,可没跑窜到酿成什么踩踏事故。
而我看向那一地被老七捏碎了咽喉的尸体,心有余悸,却也格外欣赏地抬头看去。
看见老七,正慢慢地抖了抖手上的血,像一头寒风里的孤狼抖擞掉毛上的血污。
他看向我,原本没有任何感情的目光依旧是淡然的。
但他说的话却是。
“你很好,但死了会更好。”
我冷笑道:“你也不错,但不说话就更不错。”
我有点明白,为什么小错会心甘情愿在他面前自尽。
可我仍旧不允许这镇子上有比我更牛更傲的人存在。
“你的旧伤还没好全……”
老七只淡淡道。
“三日后,城郊隐川河畔见,记得处理好你的后事吧……”
小错焦急道:“七哥你答应过我不能牵连他的……这件事和聂哥没有关系的!”
我只无视了他,冲着老七发出一丝猖狂挑衅的笑:“好,三日后我会让你看看——陈影绰这小混账到底该叫谁为哥!”
小错先是一愣,随后气得连连跺脚,话都说不全了!
他来了
回去以后, 我已盘算起当日和老七交手的一招一式,如同在脑内装了个三百六十度的摄像头,反复播放当时战斗的的细节,力求从中找出老七招式上的破绽。
可是小错却是越走越沉默, 越待越静止。
看这样子也是没办法继续了。
我就提起关了门, 把所有人都赶出去,只留下他和我两个人, 在房间里说着话。
我瞧他半边脸颊还是肿着, 印着那五个指印子, 心里忍不住有些愧疚,便伸手递过去一些绢帕包裹好的碎冰,道:“把这个抵在脸颊上, 会消肿的。”
小错看了看我,有些迟钝和麻木地接过了碎布,可是没有任何后续的动作。
我以为他是生气了,就有些无奈道:“不是故意的……是你那时候也太混账了点儿,怎么能说自尽就自尽呢?我被你弄得上了气头,就……”
他只摇了摇头, 轻轻道:“我没有在生聂哥的气……”
半晌, 他忽的咬了咬牙, 握住了我正在泡茶的手,其力度之大, 动作之突兀, 弄得我手上茶液都洒了出来一些。
“你能不能不要去赴约?我们一起逃跑可以么?”
我一愣, 面色陡然一沉:“你说什么?”
他越发焦急惶恐道:“我是怕……万一……不如我们还是一起走, 好不好?又或者,你去把这场决斗推掉……可以吗?”
我默不作声片刻, 忽的把手从他的掌中抽出。
茶杯落在桌面上滚了三滚,茶液翻覆了小半片的木质纹理,可我却觉得这点浪费所带来的心疼,远远比不上他的话暗示的内容给我的冲击。
“你就这么觉得……我赢不了老七?”
小错杵在那儿,静默如一根残损破旧的旗帜,好半天次啊捡起了言语,道:“我与他相处多年,只知道他认真出手时从不容情……对他来说没有点到即止,只有杀到尽头……”
我全然不信,只道:“可上次我和郭暖律二打一,他不就走了么?”
小错居然有勇气用力地瞪了我一眼:“那能一样么?”
我也暂时退了笑容,不容拒绝道:“是不一样,这次是单打独斗,所以我更加不能退!”
聂小棠是聂小棠,聂楚凌是聂楚凌。
聂楚凌可从不去拒绝什么高手的挑战。
若是就此退了,一生的傲骨志气也就搁浅在心头了,以后还拿什么勇气决心去和人拼杀撕斗?
小错却霍然站起,脸色发红、急切力争道:“可你已经不是聂楚凌……你现在是聂小棠,是棠花酒肆的聂老板啊!”
我却狂放一笑道:“你有你的坚持……我自然也有我的,如果这次能胜了他,我能要了这王牌杀手的命,一来可以拖延,二来也能震慑下那杀手组织,让他们掂量掂量杀我要用多大的力气……可倘若我推了这场决斗,便是失了先机气势,他回去以后把你我的事儿一说,日后组织派他来围剿我们,可就不止他一人,而是倾巢而出了!”
“再说了……好不容易才攒下的基业,我凭什么就这么放弃了?凭什么是我去逃?”
小错只急道:“这不是逞能的时候,你就听我一次好吗……”
我只冷声道:“陈影绰,你闹够了没有!”
说完我就站起来,猛拍桌子发起怒狂:“你一见面就被他吓破了胆子,一筷子就往自己喉咙上戳,我已经很气了!你如今还撺掇我逃跑?过往那么多次生死冒险,你都没拦过我。比接星引月阁更可怕的聂家,你都没有怕过。如今这样子,你到底是怕我败亡,还是怕我杀了你的救命恩人?”
这等诛心之论,把小错也一把震住了。
他愕然而悲戚地看着我,嘴唇剧烈颤抖几分,似乎完全没想到我能剖心开肺般说出那最后一句话。
说完,我也马上就后悔了。
说到底,他今天突然自尽那个荒唐举动把我给刺激到了,不然我也不能这么口不择言。
可如今一时之间要把话收回,我也觉得有些不能够。
小错只是目光恍动不休,赤红着眼看着我。
“聂哥……相处三年,你就是这么看我的么?”
当然不是。
可我又生怕他一气之下,又做出像举着筷子插喉咙那样不理智的举动,便硬着头皮,冷声厉色道:“我没这么看你,可你却看错了我!”
别人打上门来,我岂是个能临阵退缩、望风而逃的人!?
再说了,凭着郭暖律新增的剑,凭着我二次打老七的经验,我就不信没有什么胜机。
小错,也就是陈影绰,因委屈愤怒而剧烈地起伏了几分,像一脉脉浪头在他心中翻动不休,到最后却再无一言可说,只与我剩下了沉默。
我却硬起心肠,恼道:“你若这么担心他……那我设法不语他拼杀到底就是了……我若能胜,留他一命还不成么?”
陈影绰却立刻抬眼看我,怒道:“这不是我想说的话!”
我却瞬间一出手,就点了他身上的穴道。
小错惊疑困顿之下,我又叫了池乔和卫妩过来,冷声道:
“我要关他紧闭,这三天不许他出这房,不许他见任何人,也不准给他任何可以削尖刺杀的利器,不许他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
池乔一愣,道:“聂老板,这是怎么了?”
卫妩也疑惑道:“难道小错兄弟又和上次一样去刺杀梁挽?为什么要忽然关他紧闭?”
我瞪了他们二人一眼,也没说什么,二人也不再言语,只是听话地把和我出了房门,把房间用链条给锁了起来。
陈影绰只沉默地坐在那儿,不发一言,不说一字为自己辩解,直到我把门扉关紧的那一瞬间,也许他才微微抬头,看了我最后一眼。
那一眼里蕴含的千种委屈,万般悲怒,也许连我自己都说不清、辩不明呢。
可是当务之急,是不能让他再做出任何冲动之事。
接下来一天,我特意去找了隔壁镇子的郭暖律,与他商讨一下与老七决斗这事儿。
谁知郭暖律听了以后,第一反应就是。
“你就这么想死么?”
我瞪他一眼:“你上次杀不了老七,就觉得我也杀不了?”
“我不是说你一定杀不了他。”郭暖律冷淡道,“但就算你能杀他,也是惨胜,惨胜后你要多久才能恢复到之前的状态?如果这时别人来杀你,你斗得过他们么?”
我沉默了一瞬,淡淡道:“那你若是我,你会退掉决斗,逃跑吗?”
郭暖律冷笑道:“当然不会,上次的决斗就被你给打扰了,这次我肯定会接下来。”
我只瞪他:“你自己都在找死,你还说我?”
郭暖律只舒了一口气,道:“我是一个常年杀人且只会杀人的人,死在老七那样的高手手里也不算亏。”
他这时却眉眼一转,倏忽看我,问了一句触目惊心的话:“可你不止会杀人,你死在他手里,你亏不亏?”
我沉默地品茶喝水,心头却泛了一种难得的欣慰和放松。
这时也只有他,能这么干净单纯地和我谈生死、算盈亏。
“放心吧,若我重伤,梁挽大概也回来了……他会守着我的。”
郭暖律瞪我一眼:“这个时候不嫌人家身世背景不清楚了?”
我被他呛得一愣,顿时露了几分尴尬和无奈,咱们是互相有秘密隐瞒,我有时也恼着他的隐瞒,可正如梁挽所说,这隐瞒归隐瞒,可情谊都是真的啊,他将来若是有难,难道我不会日夜相守、以命托付?
我就想把话题一转,就转出了一个十分生硬的方向。
“倘若我不杀老七,而是打败或者打平了他,或设法让他与我惺惺相惜,成为朋友……也许他就能替小错撒个谎,让他能继续生活下去?”
郭暖律的白眼都快要翻到九天之上了。
“老七不是我,他是杀手,没有朋友。”
“你的意思是……”
我先是故意恶狠狠瞪他,随后绽出轻快淡然的一笑。
“你已经把我当朋友了?”
郭暖律的白眼顺利空降且砸落了下来。
“一个将死的蠢货,谈朋友有什么意义?”
说是这么说,但郭暖律这嘴比龟壳还硬的傲慢人士,还是在路婵夫妇的木屋旁,和我明说暗说了他与老七的相识,并说了一些招式中的特点,甚至与我比斗起来,也算模仿了老七的招式,帮我特训了一下。
首先,老七根本不会拥有恐惧情绪。
所以我的骗招和换招可能是不太奏效的。
二来,老七的招式向来是反常识和反直觉。
所以郭暖律引以为傲的预判和算力也不太管用。
就算能预料到套路,他的力度也太猛烈了些,别人一口气打飞一头牛,他吹一口气能打飞十头牛,那再大的预判在招式之下也失了原有的威力。
几番论谈之下,我们在如何杀老七这事儿上充分交换了彼此的观点,坦诚地交流了彼此的风格,作为键盘推演大师是算到了极致,可谓是获益匪浅。
等到两日过去,我觉得差不多了,就告别了郭暖律,回去了。
临走前他忽然说了一句话。
“有没有什么话,想让我带给老吴?”
我一愣,郭暖律道:“你去死,至少留一句遗言给他吧……”
我:“……”
这张嘴咋这么会说话呢?死人听了都得揭棺而起了。
想了半日也不知道说什么,我只无奈地笑了笑自己的词穷,道:“若我真的……那也是辜负了他的指点,还有什么话能给他?你就把我的剑带给他吧……”
郭暖律疑惑道:“你的剑……哪一把?”
我却没再回答他,只翻身上了马背,随着马蹄声儿如玉击器皿一般长短而出,风中只留下了我的一阵阵惬意轻笑,和郭暖律的一点疑惑哼声儿,再无其他。
可等到了棠花酒肆后,我兴冲冲地去了后院,看见卫妩在厨房整理菜肉,池乔则在大树之下研究什么新的酒酿,一切看似泰然有序,我却有了一丝丝不详的预感。
“小错怎么样了?”
池乔大大咧咧地一笑:“没事,锁没被动过。”
我却皱眉道:“可是……你中途离开去找酒酿的时候,有没有让卫妩过来帮你看着他?”
池乔微微一愣,道:“没有,但是就一小会儿的功夫……应该没什么大事儿吧?”
什么叫没什么大事儿啊?
我瞪了他一眼,直接去看了那房间的门锁。
发现确实是没有动过的迹象。
我松了口气。
却忽然想到了什么。
直接起跃而飞上了屋顶,发现那屋瓦有被翻动的迹象!
我登时觉得大事不妙,赶紧把锁打开。
果然里头是空空如也,人没了!
池乔看得懵了一懵,我气得一跺脚,也顾不上去骂他了,转眼就要去找人,却听得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从大堂那边传过来。
我登时冲过去一看,发现小错已经依着一根柱子,没有正面对我,只露了半个侧身给我,看上去好像还没缺胳膊少腿,只是呼吸显得有些沉重,可能刚刚才剧烈奔跑过。
眼见人还在,我松了口气,无奈道:“你出去也不留个信儿给我,你知道我们多担心吗?”
他却不正面看我,只是喃喃道:“你就是不愿听我的话……一定要和他厮杀拼斗到底,对么?”
我听得他的话微微一愣,赫然发现了之前忽视了的一点。
这大堂的空气里,什么时候有了这么浓重的血腥味儿?
我立刻奔到那立柱的正面,发现小错是靠着那立柱没错。
可他的整个人好似是在血泊里浸了一遍再出来的。
且面色惨白到连一丝血色都见不着了。
我当即冲过去查看,慌忙急切道:“你出去干什么了!?”
他却惨然一笑。
“去找老七。”
我愕然看他,他却目光深邃地看我,忽然攥住了我的手,决绝却凄切地笑了一笑,然后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一处处新鲜冒血的伤口。
“他不肯杀我,但我主动挑衅他……他也还是对我动手了……倒让我试出了他许多没见过的招式……你看看这些伤口……你看出什么破绽了么?”
我在极度震惊惶恐之下,一时连言语都说不出了,只是嘴唇颤抖几分,死力地握着他那只快要滑下去的手,怒道:“你做了什么……你都做了什么啊!”
而小错只是流着泪看我,他的血气流失得比笑容还快些:“七哥的一招一式,横切侧砍都与旁人不同……你若看这些伤口,也许能从其中看出一星半点的生机……”
我惊惶之下才想起了什么,只朝后头怒吼道:“池乔!卫妩!把伤药针线绷带都拿过来!快点!”
他却不管那些,像一具即将失去生机的残骸似的,轻轻地碰了我的腕子,虚弱道:“别管那些了……”
他一说我就越是恐惧,我越是恐惧身上的动作就越是迟缓麻木,鼻头酸涩,脸上颤抖道:“我都和老七说好了不动你……你去找死干什么!”
“你说我在干什么啊?”
他用尽全力去维持自己的声色,却不如之前那样沉定宁静,每次的呼吸、起伏,都像是一种万不得已的搐动,脉象上充斥着一种绝望的虚弱,脸上的笑容却与之相反,如同渴望着什么似的,他满含笑意地看着我。
“我这一辈子过得浑浑噩噩……只有被你捡到以后,在这个镇子里过的三年,还算活出了个人样儿……如果你没了,就算我能活下去……也又要回到之前那种日子……”
“我不想去过那种日子……我真的过够了……聂哥……”
我几乎听得一阵窒息,恐惧悲戚已把我的心头攥得紧紧的,我急切的呼吸声和他沉重的呼吸声已铺满了这整个大堂,连池乔和卫妩赶过来的声响好像也没能盖过去。
池乔把小错破损的衣衫一点点扒拉开来,我只拿过针线,想要去缝合伤口,可我之前连针线活都没怎么做过……这么精细的缝合根本没办法一下子精通,更何况我的手指现在正因为失去小错的恐惧而微微颤抖着。
他却微微仰头,像被阳光按倒了似的那么轻轻地倒落下来,轻声到几乎让人听不到那声响:
“没关系的……你从尸体上看,也一样能看得出……”
我气得一下子眼皮直搐,只觉得眼前景象又模糊了几分,他身上的血气却一点点沉重地散溢开来,好像一只猫儿在跋山涉水多日以后,终于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
“陈影绰你别再说了……我当日不是故意说那些话的!我当时真的是……”
“没关系的……”
他的气息渐渐弱了下去。
“聂……”
他的声音渐已听不清楚,似说着“聂哥”,似喊着“聂楚凌”,又像是在念着“聂小棠”,但已闭上眼,呼吸渐渐微弱下去,整个人已陷入了失血过多的濒死状态中。
而我在酸涩和恐惧里浸着自己,抱着他,支撑着他,喉咙里发出几声痛苦不似人的咕噜声儿,像呢喃又似干嘶了几声儿,手指剧烈颤抖之下,针在他的伤口穿了一穿,却没有缝到合适的位置,我瞬间意识到自己这样根本做不了手术,就把针线递给了池乔和卫妩。
“你们谁有做缝合的经验,帮他!”
池乔惶然地愣住,卫妩也陷入了懵逼之中。
而我看向两脸惊恐的他俩,才想起这俩根本就不会什么细腻针线活儿,只会草草包扎,身上如陷入冰窖般彻底寒凉下来,体内充满了绝望。
忽然,有个细嫩的声响从我背后传出。
一只手接过了我颤抖的掌握的针线。
我大概是含着赤色的眼,诧异地看过去。
是梁挽!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此刻面色沉重地接过了针线,看了看小错,毅然决然道:
“取剪刀、烈酒、热水过来,把他抱到里面去……这些伤口让我来缝合!”
我立刻如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急惶地去找这些材料,而梁挽抱起血窟窿一样往外汩汩流溢的小错,把他抱到了里面,卫妩和池乔如同两个无主的幽魂那样跟随,进了一个空置的房间。
等到里面传来了刀片刮开血肉,针线密密缝合的声音,我才骤然回过神,茫然地发现,自己已经踱步踱了十几圈。
一个时辰后。
梁挽满头虚汗地走了出来,面色也有一些苍白。
我惊恐地看向他,似要在他的脸上求一个答案。
而他面色沉重地看了看我。
忽然叹了一口气。
我心头顿时猛颤。
他叹完却舒展了开来。
“……他的命,保住了。”
我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脚下踩到枯枝和落叶,扑出了数个娇嫩的声响,连心头也仿佛被惊动了似的一跌一荡的,他却忽然过来,握住了我的手。
“没事了……到底怎么了?”
我看着他,面无表情地不说话,他越发疑惑,我却只是用力地抱了抱他,然后没有去看小错,也没有去看卫妩和池乔,只是自己走到了自己的房间,沉默地关上门。
半晌,房间里多出了一阵悲戚和压抑的哭声。
以及梁挽,在门外默默地站着,守着,等着这哭声轻微下去,渐渐成了一种破碎而不成型的呢喃,到最后模糊压抑到了听不出半点人音,连声线也像是打乱成一片儿以后支离了形状。
他没有敲门而入,只是默默地站在门外。
等了许久。
忽然走了。
我以为他要休息了,我视线模糊地看去,才发现门缝里,被推来了一方新鲜柔软的、用于擦拭和保持尊严的帕子。
“想哭就哭,别拿手去擦,一直擦会把眼皮擦红的,拿帕子吧……”
那人在门外温柔而关心地说。
“这不是你的错……他知道的,我也知道的……去看看他吧……”
我立刻打开门,含着泪瞪了他一眼。
然后还是一句话不说。
只是更用力地抱了抱他,像失而复得那样狠狠抱了一抱,接着越过他,我终于鼓起勇气去了那个充满血气的房间!
尊重
我从那个充满血气的房间出来以后, 悲戚难过压得我整个人都好像扁了几分,心里像一片空白似的什么都含不住,踉跄几分,眼看要被这不平不实的地面绊上一绊。
一双手却及时地接住了我。
我回头一看。
果然是梁挽。
也就只有他。
他此刻目光关切地看我, 握着我的手, 支撑着我的摇摇欲坠的身躯。
而在他身后,池乔和卫妩也是两脸关心地围了过来, 像是也要寻求依靠一样想从我身上得个答案。
我登时镇定了几分心神, 对着梁挽道:“伤口怎么样了, 你详细说一下吧?”
梁挽沉默几分,道:“伤他的人很有分寸,对伤口的把握就像是我对绣花针的把握那样精准, 可以做到伤他十几下,可十几下都避开要害,只是在关节之处……所以小错才能活着回来看到你。”
我登时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那个人手下留情了?”
梁挽笃定道:“这确实是手下留情,但因为他在受伤之后奔袭回来看你,伤口在路上一道道地崩开,即便积少成多, 流失这么多的血, 他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
我遥想着小错这一路奔来只为了看我最后一眼的情形, 心中无比酸涩难抑,眼眶顷刻又要落下泪来。
可梁挽在看我, 池乔和卫妩也看我, 我面上仍极力镇定:“你说伤到了关节, 会不会影响到他以后……”
梁挽叹道:“影响是一定有影响的, 只是不知道影响多少,也许恢复得好, 他仍能动武,但不知有以前的几成了……”
我却道:“就是说……一切都是未知,对不对?”
梁挽点头道:“我这次回来,把罗神医也请了过来,让神医如今正在明山镇与屈山镇交界处的一处药庐。”
我立刻握了他的手,努力道:“你把小错带到罗神医那儿去看看,务必想法子让他完全恢复……多贵的药都可以,多大的人情我都可以欠着,你只让罗神医找我就是了……”
梁挽却凝眉道:“我若是去送人的话,那你怎么办?”
我只道:“我还能怎么办?当然是等在这儿了。”
梁挽眉头轻轻一挑:“方才池乔兄弟和我说了一点,伤小错的人……是他从前的一个旧友,对不对?这个人为了把小错带回去,现在要和你厮杀拼斗,对不对?”
他的两个“对不对”,却只换来我的一声无奈的浅笑。
这笑声像脆生生的刀片撞了剑尖,笑完之后,我转而去握了他的手,试图把掌心的热全部传导过去。
“是,我是要去拼斗、去厮杀,小错是为了给我增加胜机,才把自己折腾到这一步的,所以我更不会去躲、去逃。”
梁挽还未表态,卫妩倒是坚决地掀了桌子,毅然道:“正是这理儿,小错兄弟被伤成这样,不管对方是什么高手,都该打回去才是!”
她是无论如何都可□□,池乔却更为谨慎道:“可那人我也见过……他气势可怕,武功深不可测……聂老板即便能胜,也是惨胜,真不能避开这一战么?”
他不但自己保守持重,更是看着梁挽道。
“梁兄弟,此刻能劝得住老板的也只有你了,你是最沉定冷静的,可不能莽撞冲动啊。”
这是看出梁挽在我心中的分量了?
我看向梁挽,梁挽则目光殷殷切切地看向我。
好像此时此刻,他心中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想阻止我去。
可是动手,却只伸出一手,那五指攀在我的肩头,犹如一个稳定而坚决的依靠。
“除了为小错兄弟复仇之外,这场厮杀可还有别的原因?”
我道:“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让他能在这儿,和我长长久久、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我才必须走这一遭。”
梁挽似乎读懂了我眼中的坚决,可还是极力不舍道:“为此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么?”
我只是笑着把这个问题抛了回去:“除了头几次,我可曾逼迫过你道出自己的真实身份背景?”
他目光一动:“没有。”
“虽不知你的真名是什么,可我你是有些悲惨往事,也是有深仇要报的。我可曾逼你放弃复仇,永远不去冒险?”
他似乎知道了我想说什么,笑容越发苦涩:“没有。”
“那现在……你要阻止我去决斗、阻止我去厮杀么?”
梁挽沉默片刻,终于抬眼给了一个眼神。
“换做从前,我拼尽全力也会阻止自己喜欢的人去赴死,可经历了这么多,明白了你的性子以后,我只知道——你若已下定决心,便没有什么是办不成、做不到的。”
他赫然把这句“喜欢的人”撂下,惊得我头皮猛地一炸,他怎么能够在人前说这些呢?
我赶忙看向了池乔和卫妩。
可卫妩只是了然一笑,似乎早有预料。
连池乔也是面不改色,好像早就知道。
我奇怪:“你们……早就看出来了?”
“都是江湖儿女,老板何必害羞呢?”卫妩有些爽气地笑了笑,“即便之前没看出来,但……梁兄弟在老板不见的这七天,发了疯似的找遍把明山镇附近翻了个上上下下,那时我就已经隐隐猜到……更何况,梁挽之前还向我要了一些特殊的伤药……”
什么伤药!?
不过瞧你这话说的,这就不能是单纯地为了朋友义气么?
池乔也挠挠脑袋道:“我是负责酒酿和清理的,这酒肆里有什么痕迹变化,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了……所以,其实我也早有怀疑,只是如今更加确定罢了。”
……啥意思啊?你都发现了什么痕迹变化啊!?
我登时感觉自己就像一把被剥离了剑鞘的剑,连剑上的光泽放在灯下供人细细品味,心中恼怒顿起,手上有点痒,想找这两个伙计大打八十回合,可一抬眼瞧见了梁挽那格外动情和专注的眼,我顿时觉得自己的许多情绪遇上他,就像一场烈火遇上及时的润雨,想烧起来也不能了。
因为,你看看他看我那眼神。
那样动人。
那样热切。
好像他可以站在那儿看我一辈子那么久。
他看的那样儿——好像即便这酒肆里有千个万个人去扰他,他心里眼里也唯装我一人,再装不下其他人其它事。
哪怕再不舍得,他也选择了尊重我的决定。
这搁在以前,那得是多大的进步啊?
罢了罢了,就允许他当众表白吧。
我笑了一笑,用力而无所顾忌地,上去抱了他一个满怀儿,几乎把所有重量都托付过去,抱得他都踉跄了几下,这人发觉我的冲撞意图,只是无奈一笑,伸出手,用最稳定和温柔的五指,拢了我腰身上那么一点儿。而我任凭他,随着他,让他在两个伙计面前去拥着我、亲着我,做得他们脸色通红,我也没有躲避。
好像很多我以为很重要的顾虑,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管它呢。
人生得此一知己,夫复何求?
明日生离的生离,死别的或要死别,何不今朝有酒今朝醉,抱着自己所爱之人?
今晚我就和他一起守着小错,在小错的病床旁边打个地铺,咱俩挤一个被窝里,单纯又动情地说上一整晚的悄悄话,又有何不可?
第二日。
天还蒙蒙亮,梁挽休息妥当,就打算先一步带小错去找罗神医,但他保证以自己的轻功,日暮前一定能飞奔回来,他的意思是——让我先等一等他,再去决斗。
我答应得好好的。
可到了日暮,他还没有现身。
也许是被什么绊住了手脚,也许是马上就要到了。
可我不想再等下去。
我想了想,我怕他万一跟我去决斗,中途和老七打起来,那可真一发不可收拾了。所以我之前都没敢说是老七,只说来人是接星引月阁的杀手。
我固然在乎尊重,可为了保自己最爱的人,有时还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小错是如此,我又何尝不是?
这时已接近日暮,天边那绚烂明丽的彩霞,把一半的天儿烧得可以听见噼里啪啦的脆响儿,另一边却被层层铅云笼罩,罩出了一个晦暗不明、阴冷潮湿。
就在这半明半暗的天下,我来到了河畔之边,瞧得见那一个人早已等候在河边。
到了这时候,他居然还能有心闲坐河边,看着潮起潮落,脸上突出一个八风不动、喜怒不明。好像万事万物的发展与他全无关系似的,不由得让我惊讶。
等我坐了过去,也只听他淡淡道:“你来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儿,也学着去看眼前的潮起潮落。
下一刻要彼此厮杀到底的两个人,此刻倒是一样安静。
“谢谢。”
他只奇道:“我险些杀了你的兄弟,你却要谢我?”
我只坦诚道:“以你的手段,如果想杀他那是易如反掌的事,他能逃回来,也是你留了情的结果。”
他沉默片刻,忽莫名道:“原来他是为了你。”
“什么?”
老七淡淡道:“他挑衅我,与我动手,却只防御闪躲,坚决不肯还手攻击,这样一心求死的人,杀了有什么意义?”
我心中一酸涩:“可你也已经重伤了他。”
老七淡淡道:“你可从他的伤口上看出了什么起手转折的破绽?”
我想了片刻,道:“看出了一点,不多也不少。”
他唇角微微一勾,露了一丝机械而诡异的笑。
似是对我看出的破绽饶有兴趣,又仿佛是很期待接下来发生的什么。
“他已经无法杀人,而你既肯为了他而来,无论结果如何,回去以后,我都只说老十已经死了。”
我心中一松,立刻意识到对老七而言——一个无法杀人的小错(老十)和死了没什么区别,这样说对他不算撒谎。
我忍不住又道了一声儿:“谢谢。”
“不必。”
老七忽地面无表情地看向我。
“因为一会儿动起手来,你得死在这儿。”
他的口气那样平淡冷箭,像是在阐述一个天经地义的结果,而不是假想与威胁。
而我只是笑道:“我也一直想单独会会传说中的天下第一杀手,之前领略过阁下的风姿,可总被打断,实在不雅。”
片刻之后,又好像是恒久之后。
他与我忽然同时出手!
他一掌心拍向我最脆弱的咽喉,而我一剑点向他的脖颈!
决
眼看那一掌如风似电一般袭来, 就要抓到我咽喉之处时,我忽回身一剑,迅速拨开了它。
那手掌只被拨回三分,便迅速转势袭来。
比十分之一还快的一个瞬间, 他竟以两指突袭。
夺捻了那剑锋。
我顿时觉出剑尖由原本的颤抖不已转成了一种静止不动, 那压覆在剑尖之上的两指力道之劲,宛如两朵铅制的云, 裹挟凝滞了万千的浪头。
他甚至还想反转剑锋, 夹断剑尖!
我登时明白, 为什么郭暖律引以为豪的预判和算力在老七面前却不起作用,还隐隐处于一种下风。
无它。
这家伙力道是真的大啊。
幸好我早有研究,剑锋一转逼他脱手。
但他不脱手。
我就立刻以剑鞘戳地, 借此为支点,双腿蕴力激荡地扑朔而出,上下一起,分别踢在了他的膝盖,和他的老腰!
老七这才脱手。
脱手伴随着后撤。
后撤间的双袖却如剪风一动,已有两把短刃滑动而出。
如两道金光在阳光下一绞, 如剪一样切向我的脖颈!
我登时向下一个大仰, 险险避开这绞动的金光剪。
然后脚步且滑且动。
动到最后, 我已如金蝉脱壳一般从他的包围之中脱出。
且滑动到了他的身后。
然后头也不回,直接把剑往后递去!
这算得精准无误、力道恰到好处, 宛如雷掣电殛的一击。
眼看就要一把没入他的腰腹, 搅动其中的五脏六腑了。
千钧一发之际。
他竟以两把短刃返回相击。
瞬间一道激在剑尖, 一道激在剑身!
激了个震颤波走, 我登时觉出一股子澎湃不休的巨力从那两点传至了全身,我马上变换了个招式, 剑尖一揉二转,把两道短刃压制下来的力道,如流水一般卸去了大半。
我再把剑从中抽出,剑尖回到了我的身侧之后,先是一道直刺胸口,然后刺到一半,换成上挑抹脖,剑尖带着华光寒意抹向他的脖子!
他竟是直接等到了最后一刻,等到那剑尖几乎已离他的脖颈无限近的那一刻,他才迅速变招。
一把短刃立在脖颈,格挡住剑尖的抹削。
一把短刃却被他反手递出,直接刺我胸!
我拿鞘荡开了短刃,却觉得手上的波动正澎湃而来,瞬间收手后撤几步,感觉这人的巨力蕴在两把短刃之上,就像是拿着一个巨人的手掌去握着两把精巧的绣花针。所以即便刃短,压力也可致命。
硬拼果然不可。
换个方式去打。
我回忆梁挽当时和我打架的样子,运用滑步游身,如燕子投林一般绕着他迅速奔跑且转起圈来。
一边转圈,且一边出剑、撩剑、点剑、刺剑、剑剑都往致命之处骚扰刺袭。
而他不得不一边跟着我转圈,一边手上叮叮当当地格挡开剑尖,一旦动作慢了一步,被我绕到了背后,我定然一剑刺穿他脊背!
这种生死之间的交锋,让我全身血液沸腾之际,更恨不得一剑刺穿敌手,看见他自觉懊悔的那一刻!
而他皱了皱眉。
似乎不喜欢这种困局。
于是这人忽在某一刻舍弃短刃,使劲力道朝我踢出一记!
我不甘示弱之下,也以一踢相撞!
登时骨骼硬碰骨骼,肌肉乱撞肌肉。
纯粹的力与硬度的较量,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作响!这直撞得我的下腿肌肉一搐。
而他却借了此力,用足尖绞了我的小腿,把我拉近几分,然后旋出一道短刃,旋抹剪风一般旋向我的脖颈!
这么近的距离之下,几乎是躲不过去的。
我登时觉出一种生死之间舞动的刺激,肾上腺素飙升到了极致之后,我却更觉出一种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的冲动。
我要活着回去。
活着见到小错。
活着再见挽挽!
我登时抬起臂膀,找准角度调整高度,由他在臂膀上翻出了一道儿浅淡的伤口,而我却这个机会迅速果断地刺出了一剑,就刺入他的大腿!
而他也顺势扭转身躯,紧绷一身铁器般的肌肉块儿,让这一刺虽然没入了腿,可入肉不算深,并不够刺断筋脉。
在这之后,我们数度交锋。
第一回合下来,他的足尖处多了一抹小小的血迹。
第二回合下来,他的肩头又多了一点淡淡的血痕。
第三回合,第四回合,第五回合……几个回合之后,我借用他不躲不避的特点,让他的身上多了五个鲜明可怕的创口。
而这五个回合里,他只给我造成了一个创口。
却是在腰腹之处。
叫我觉得血气流失了更多,敏感之处越发摇曳着钻心彻骨的疼痛,可却不能叫停,也无法脱离。
决斗之前,我设想过千百种结果。
到了决斗的一开始,我发现老七并没有那么地不可战胜,我的剑法胜过他,我给他造成的创口多于他给我造成的。
可到了决斗的后期,我却只能无奈地发现——即便剑法胜他,算计胜他,招式胜他,在实力相差不算太大的情况下——决斗最终还是成为了身体素质的比拼。
他的身体素质还是远远大于我的。
而他对于疼痛的反应却远不如我强烈。
他好像没有恐惧这种情绪,也没有基本的生理反应。
就像是剥离了一个人该有的生存情绪,变得如同战斗兵器一样只知杀人。
就在我腰腹剧痛颤抖之时,我的剑仍旧精准地打飞了他的短刃,且挑了他的右手腕子!他却能不顾疼痛地以左手手掌拍来,半途化掌为指,指尖变成往上一挑!
而我仅仅是因为这摇曳全身的剧痛,而慢了一步。
就慢了这么一小步。
他的指已搭在我的脖颈。
我叹了口气,闭上了眼。
一个解脱般的死而已,也没什么。
良久,听着潮起潮落的响儿,闻着山风里咸腥粗粝的味儿,搁着那一根致命的指头,我却没等来值得一等的死。
我奇怪地睁开眼,发现老七也奇怪地看向我。
他看着我,如同一道破碎的神像忽然有了更多的裂痕,翻出了血肉的气息,在这人冰霜不进的眼里不知为何,泛起了一股子突兀而难言的情绪。
我奇道:“你在干什么?”
他的目光忽往下:“你这腰身,是否有一道旧日的刀伤?”
我更惊:“你怎知道?”
我话说出口才猛然意识到。
他这知道是旧伤便罢了,还能准确地说出是刀伤。
难道昔日聂家的内乱,他有参与过,还是旁观过?
那我们今日还是第一次见面么?
他忽的收回手,退开几步。
这让我都几乎惊呆了,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我是顶着一千一万个问号去问他:“你竟不杀我?”
他只道:“不。”
他一只手是负手垂地,另外一只则去拍打了身上的灰尘和血迹,淡淡道:“若我就这样杀了你,那到底是真凭实力杀了你,还是仰仗旧伤和旧毒而杀了你?”
我登时说不出半个字,只觉得眼前的这一切似乎已荒谬到了极点。
等他走开几步,且要越走越远之后,我才恼起十万分的怒来,恨恨道:“你给我站住!”
他顿时站住,却回头看我。
“不管旧伤也好旧毒也罢,是我输了。”
我几乎是含着一番怒意去输出情绪。
“输了就是输了,你还不过来杀了我!”
他却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
“就这么想死么?”
“本来我是一心只想活,刚刚都做好心理准备去死了。”
我怒得气头上下涌动,伤口像是活转了一样烧过来。
“结果你杀到一半又不杀了?你是瞧不起人还是以为我就真不能杀了你?”
眼看着我以剑指他,老七却眉头一皱,鼻尖微微一耸一起,问:“你中的毒,是不是‘三层狱’和‘九道莲’?”
这都闻得出来?不对劲啊。
我更加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聂家内乱一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他沉默片刻,忽道:“我只知道……这两种毒皆出自于接星引月阁。”
我听得心口一震,老七却忽的袖口一动,抛了一个物件给我,我顿时接住,发现是个小木盒子,打开盒子一看,才发现里面是一枚黄澄澄的丹药,且闻着有一股异香。
再看向那人时,他已眯了眯眼,冷淡道:“回去以后,兑着水,把这枚丹药吃了,你的毒应该能解掉大半……”
我顿时讶异无比地看向他:“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却回过头,只是扫了自己的全身上下,重点看了看被我的剑尖光顾过的五个伤口,那五处甚至还在咕汩汩冒血。
“一个被毒弄坏了身子的人,还能给我造成这样的创口,若非你旧伤旧毒发作,险些就要打平……”
只是打平,不能打胜么?
他似察觉我的想法,格外冷淡道:“没人能打胜我。”
说得那叫一个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他却看向了我。
“把毒解了,身子养好,我可没兴趣杀一个毒发的人。”
我恼地捏紧了盒子,因被看轻而生出了一种极致的恼怒:“那我一辈子不解这毒,你就一辈子不杀我了?”
说着说着剑光一动,几乎一瞬间就已搁在他的后背上。
他却毫不畏惧,只冷色瞪我。
“你若敢浪费我的药,我先杀了老十!”
我冷嘲道:“你连我都杀不了,怎么可能去杀小错?”
他却接着冷声道:“我若是你,就会尽快带他离开此地。”
我这便奇了:“老子的基业都在这儿,凭什么离开?”
他却瞪我:“你不知是谁把老十在此的消息放出去的?”
我心里登时生出了千万个疑窦,道:“是聂家?”
老七没再说一句话。
他这人似乎有留言的限制,说够了就不能再说一个标点。
而我就眼看着他这么一身带血地茕茕而去,再无半点踪影留给我,只留了这么一个小盒子,和一枚丹药上残留的香气。
等我回到了酒肆,已是傍晚时分,发现池乔和卫妩早已掌着灯,守着店,就候在那儿,见到我皆是松了一口气。二人又觉得我这也没缺胳膊也没少腿地回来,肯定是赢了,嘴上说着庆贺我的大胜,我却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没好气儿地进去喝了狠狠一大口水。
二人这才疑出了什么不对劲,奇怪地彼此对视了一眼,问道:“老板这是怎么了?”
我却喝完仍觉不够,骂骂咧咧了几句。
把头转向一边,却是忽然愣住了。
因为梁挽也回来了。
他匆匆迟到,可身上却有一些斑驳的血点。
我立刻要冲过去查看,他却比我更快地冲过来看我,到了跟前,他热热切切地看向我,目光像是要把人融掉一般。我也惊惶地摸了他的全身,发现这些血点大部分是别人的血,即便有伤也不算深,我才稍微松了口气,可刚刚抬头看向梁挽,他却二话不说就抱住了我。
从前往往都是我感情外露,是我去抱着他。
这次却换做是他,如此用力地抱着我,抱到几乎要融进骨髓血肉里去,抱到我几乎有些无所适从、被他的占有欲给惊了一惊,发现这轻易想分开都分不开呢。
我这才感觉到——他分明是浸于劫后余生的狂喜和还能再见到我的激动,一时片刻根本不愿和我分开分毫的。
我只给池乔和卫妩使了个眼色,让他们识趣地走开,同时小心问梁挽道:“怎么了?为什么迟了?”
梁挽却避而不答,只是抱着我。
抱了一会儿才赫然发觉到什么。
他忽的分开,关切疼惜地看我:“你腰腹又受伤了?伤口可痛么?”
我笑道:“不痛的,只是被一个混账东西气饱了。”
这混账东西说的是老七。
但也许说的也是某人呢。
他只温柔地看了我一眼,同时把我迎到了后院的某个房间。我拿了绷带、药酒、剪子,我要学着他从前的样子给他包扎,梁挽无奈拒绝了好几回,可都没拒掉我的热情。
于是我就一边给害羞的他包扎,我又一边问道。
“你是个素来不会迟到的人,是不是路上被人截击了?”
梁挽点了点头,我又问:“小错已送到罗神医那边了?”
他继续点头,我便松了口气:“想必在神医那儿养伤,定是不会有碍了。”
说来说去,我发觉他回来以后有些异样的沉默,便奇怪道:“你怎么不说话?怎么只是点头?”
梁挽沉默片刻,眉目微动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有问题就问呗,这么支支吾吾的做什么?”
他却神色复杂地看了看我,似乎要问的是一个一旦得知答案就不会再有回头路的问题。
“小棠……”
“……嗯?”
“你是聂家的人么?”
我包扎的手势忽的一顿,就好像原本利利索索地干到一半,却骤然撞到了一堵铜墙铁壁似的。
片刻,我蓦然抬头看他:“是哪个聂家?”
他把我的动作尽收眼底,目光陷入了进一步的凝重。
“就是那个势力最大、耳目最多、祸害武林最广的聂家。”
我沉默片刻,就像一个带着秘密的人如履薄冰地行走了大半辈子,可到了被揭穿的一时一刻,我终究还是怕一脚踩空,由此落到毫无生机的冰渊冷河里去。
可我甘愿就这么被揭穿么?
我都未曾去揭穿他的身份。
我只收起惊异,竭力维持面部表情的冷静,看向他。
“我不知道你在回来的路上到底遇到了什么人,我也不知你为何说我是聂家的人……”
他沉默片刻,像是明知不可为而非要为之地决绝一笑。
“那……你是聂楚凌么?”
我一愣,惊惶已占据上风。
“你问我什么?”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专注地问:
“你是不是……就是那个传说中在小苍山聂家内乱一役中挑了‘山河剑’ 连山海、‘百川剑’ 魏百轩、‘珠光宝气掌’ 金翠屏、‘玉成刀’ 温庭玉的那个男人——‘剑绝’聂楚凌?”
我赫然看向他,心中几乎已摇曳出一种无可抑制的惊惶。
他知道了?
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回来的路上究竟经历了什么!?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