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
我抬眼看向梁挽, 脸上忽觉生疼,仿佛被过去的隐秘历史刺着现在的知觉,心中生出一派儿无垠的猜忌疑惑,却又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犹豫, 在阻挡着我进一步说些什么。
而他仍旧那样安静沉定地看着我, 那面目白嫩得像搁不住任何长久的念头,有一星半点的疑惑害怕, 他都要端出来给我看, 到我这儿求个答案才是。
想到这里我就通透了许多, 至少他疑惑什么就问什么,这点还是坦诚的,也许比我还要坦诚一些。
我便轻轻一笑, 在他的一处伤口上打了个蝴蝶结,做了个干脆利落的收尾,我后撤一步,反问他一句。
“你问我是什么人?那你的本名就叫梁挽么?”
梁挽微微一愣,我又问:“衍法仙纵这功法听着像是能大幅度提升速度和轻功的……敢问你和二十年前江湖中的轻功第一人——‘小慢神’萧慢又是什么关系?”
这一节节问得环环相扣,使他陷入了罗网般的静默, 于是他下沉目光, 看向了我给他留的那一个蝴蝶结, 仿佛从那里回忆起了他上次给我包扎腰腹的痕迹,他唇角一勾, 看向我的时候, 这份浅笑又加深了许多。
可却并不答话。
似乎静默代表了沟通。
沟通有时也可以是静默。
眼看这沉默被他的笑给温存着, 我便知道答案会和从前是一样的, 刚有点着恼,梁挽却不声不响地把手扣在了我的腰带上, 微微一摸索,便把束腰的三圈羊皮带给解了,又将绸带也给一并松了,由此顺出了被解放的腰窝——以及那上面一道新的伤口。
他一言不发地拿起绷带,贴得很近,在那腰上缠着绷带,这距离近到完美,也近到他足以审视我全身上下的变化,连一口呼吸一点蹙眉都不至于被放过。
而他也把自己交给了我,眼睫轻动,呼吸轻拍,手上轻轻触摸且一路划过,好像指尖的舞是一种无关欲望、只诉情伤的舞。
我刚想喷他几句,可被他这么一对待,心上积攒的怒意和恼火就给浇灭了几分,毕竟不是每个温柔的大美人都能在质问得不到答案之后还这样讨好我、照顾我的。
于是等他包扎完,也在上面打了个同样可爱的蝴蝶结后,他才微微一笑,看向我道:“如何了?”
问的是“如何了”。
好像是在问伤口如何了。
也好像是问我感觉如何了,是否打算再接着说下去。
我低头一思忖,手上摸了摸腰间缠覆的雪白绷带,感受着那紧致和对方指尖流下来的方寸触感,似乎打定了什么主意,我抬眼看向他。
“我不会是聂家的人。”
“我也不会是聂楚凌。”
“一个做惯了聂小棠的人,怎么会去做聂楚凌,怎么会是聂家的人?”
我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才脱离聂家,我为什么要承认自己是聂家的一员?
我费了这么大的心力才换来的新名字,我为什么要认回这个强加给我的旧名字?
所以我不会是聂家人,也不会是聂楚凌。
似我这等无脸无皮、无面无貌的人,也只能当一个聂小棠,“剑绝”聂楚凌过去杀的人、造的业,我可是一桩桩一件件都不会认的。
除非这事儿明确彻底地和你有关。
而我这一语双关的话一落,就是掷地有声、决然无回。
梁挽则静静凝视着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仿佛那些浓缩匍匐的隐秘思路,经由这一语双关的话所过滤,又在他身上流转前进了片刻,终究没有宣之于口的机会,能宣之于口、能坦诚相待的,只有如今这一句。
“好……说得好啊,说得实在再好不过了。”
他笑得颇有一些余韵,像一个乐曲家在音乐停止后还在品味空气中残留的音符,笑得面部肌肉一软一柔,两靥滑溜得像可以搁一个小梯子。
我便问:“你的问题已得了解答,那我的问题呢?”
梁挽只忽然止了笑,那富有深意的模样,就像是一个人在云巅里看着什么晴日下的交锋。
“你都已经暗中查过了,还需要问得这么清楚么?只是萧慢前辈并没有那么好找……你是拜托了郭暖律去的吧?”
我一愣,想他这不是默认也几乎等同于默认了。
于是,他又道:“至于我来的路上,确实是遭到了一些蒙面人的袭击,领头那人似乎是聂家锦州分舵的一个首领——‘青劫手’ 赵青。”
我听得心头一震,他又分析道:“但这赵青是最近三年才新加入聂家的,聂老板身居在此,应该是不会认识他的……”
说到这儿,我心头猛地一恍,而他则细致地观察了我。
然后,我们几乎含着同等的默契,同时沉默了下来。
交锋几乎被消弭于无形之间,一些致命的审问仿佛只是情人之间玩笑的私语……
……是吗?
梁挽一低头,又替我包扎了几分,最后抬眼看我,目光带了一丝后怕,又带了几分坚定。
“你这次打的一架,打得颇为惨烈啊。”
我只嘴硬道:“可不止我惨,那人也被我开了五个口子……不过是他身体强悍于我,才侥幸没输罢了……”
“他没输?也没死?”
梁挽疑道。
“这样强悍的人,到底是谁?”
我沉默了几分,道:“接星引月阁的杀手素来强悍,且只有排名没有姓名,若说是谁,谁都可以是他们,他们可以是任何人。”
梁挽陷入一些沉思,我又道:“所以小错当年才无论如何都要做到脱离这个杀手组织,若非我当年把他从死人堆里捡回来,定居在此,他也不能找回自己的姓名。”
他也叹了口气道:“难怪他无论如何都要护住你。”
说完,一切似乎已经就绪,他最后拍了拍我的肩,然后去点了一根蜡烛,接着烛光掩映,我瞧见他那秀美的面部轮廓犹如画上的绝色一般,随着光影变幻而透出更多不同的美姿妍态,我看得微微一怔,他却只冲着我微微一笑。
“谢谢。”
我一愣:“谢什么?”
我可是矢口否认了真相,这还谢我?
他只站在烛光下:“谢你到底还是给了我一个答案。”
“这……不清不楚的答案也算是一种答案么?”
“算的。”他沉默片刻,在微笑抛下一道无声无息的惊雷,“所以,我也要离开明山镇一段时间了。”
我立刻惊楞地看他,道:“什么?”
他只是坦然笑道:“你已去赴了一场生死决斗,了了这段属于小错的因果,我自然也得去赴一场生死约,了一了属于我自己的因果。”
我被他说得云里雾里,奇怪道:“什么因果?”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身上轻轻一动,竟像是变戏法似的,从袖口处抛出一块儿沾了一点儿露水的糖糕,放在桌上的盘子里,分成两半,给我推了过去一半儿,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的举动,他却只冲着我笑了一笑。
“来吧,我特地在隔壁镇子上给你买的,边吃边说。”
我既无奈又惊喜地看了看他,感觉就像天大的事儿塌下来,他也把柴米姜醋放在第一位,吃得好睡得好才是要紧。我也只能学着他的样子苦笑几分,乖乖伸手,把糖糕塞了一块儿到自己的嘴里。
他接着吃,接着笑说:“你有属于自己的过去,我也有自己的谜团要解。之前一直不能和你敞个清楚明白,你不好受,我也不舒畅。”
“此番若是能了结这段因果,以后我们就可以无所顾忌,抛开一切,舒舒服服地在一起了。”
“所以,我才必须要去。”
我皱了皱眉:“你……是要去复仇么?”
他掰扯糖糕的手指微微一顿,而后继续恢复了拉扯。
“复仇对我来说是要紧,但不是最要紧的事儿……许多当年之事,连我这个经历其中的人都有些看不明白,须得查明真相才行……”
我立刻道:“你若要查案,我也可以帮……”
“小棠。”
他目光坚定地看向我,忽然笑了一笑。
“你既只打算做聂小棠,那就好好做聂小棠吧,好不好?”
我一愣,几乎可以感觉到他话里那流淌着的浓烈爱意,可那一股伴随爱意而一往无前的决绝,及再无来者的决意。
他一心一意看着我,那目光明亮得可与日月争辉。
“聂老板,明山镇之外的人与事,本就与你无关。你当初为了朋友,把生死抛之身后,不顾一切去决斗,我也尊重了你的决定……所以我希望这一次,你也不要拦我、劝我……”
我喉头一窒,像天心不测地滚落了几个浩渺剧烈的神雷,溜达在我的胸腔,就是一道道难言的震动。
“我可以不拦你、不劝你……可你,你能不能再呆一些时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忽然之间害怕极了,怕这是最后一次,怕他是真的有去无回,于是这样近乎哀求地问他,我心里盼他,我几乎难以割舍地希望他能再给我一些时日,给我一点时间去准备。
而梁挽想了想,光洁的面上被摇曳的烛光晃出几分极致的不舍和难过,到最后,他却还是拾掇出一丝笑,对着我。
“也许可以再留几天,也许只能再留一天,得看情况……”
我眉心一动,口腔里咀嚼的甜刹那间变了味儿。
“为什么这么快?”
为什么人的心,也可以像嘴里的味道一样变得这么急?
他却只是看向我,目光动情地晃动起来,空气里好像都蠕着晃着他的一番赤诚,由此递出来的一句话也让我震惊到了无以复加。
“因为你太好了……好到,我都快忘了自己。”
我震了一惊:“你说什么?”
他笑了笑,那笑容像被烛光浓染了一圈虹霓似的灿芒。
“自从遇到你,很多事情都变了。”
“也许一开始,只是为了一时情致,一场惊艳,为了一时一刻那难以抑制的冲动……为了不服输,为了不在人心的比试里落于下风,为了不叫你看轻我、小觑我……”
“可到了后来,我都已经快忘了,这最开始是为了什么……”
“我只知道……”
“是你太好……”
“是我越来越舍不得……”
他叹了一口深沉的气,像是把自己剖开来道尽情绪后,才作出了一番决定。
“待在这么好的你身边……我也觉得自己在一日日地变好,感觉若是再这么待下去……再不去解决那段因果,了却那段过去的恩怨,我就不舍得再去冒险……”
“不舍得再去死了……”
我听得骨节震动、脏腑颠倒,本来心头的每一处悸动,都能被我小心地拿捏压制着,让我可以做到尊重他的决定,可如今越听越震动,连空气都像是偏帮着他和我说情话,让我再也抑制不住。
我一下子冲上前去,拧住他的臂膀,不让他离开我分毫。
“你到底是怕自己不舍得去死,还是怕我和你一起去死?”
梁挽面上微微一震,我又道:“决斗是只能单打独斗没错,可是查案复仇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你交了这么多朋友,结了这么多人脉,不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用得上它们么?你肯定会和你的朋友一起去冒险,那你凭什么就想抛下我,一个人去了结这仇怨!?”
他苦笑几声,指了指我的腰腹。
“因为我的小棠看着聪明,其实有时也笨笨的,老是受伤添红的……怎能让人不担心呢?”
我气得拿脑袋去撞他的胸口,他被我撞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却只是无奈地抱了抱我,不舍道:“我知道……我知道要等下去很难,但请你相信我……”
我把头埋进去了几分,又觉得这样看不到他的表情,就转头抱着他,然后直接隔着布料撒泼,咬了他的肩头一口。
梁挽一愣,然后无奈又宽容地任由我撒泼咬了几口。
“咬完感觉好点了么……”
我声音模糊道:“我咬你就算了……你怎么不躲呢?”
你这样惯着我撒泼,这对你不公平啊。
他带有宠溺气息地笑了一笑,道:“那,先不说这些了吧,我们先吃一顿好饭吧……”
做完这些,他轻轻地把我分开,转头要去厨房做一些吃食,我却觉得现在能看到他的每一眼都是难以割舍的景,我连一刻都不要和他分开,就和他一起去了厨房,放了干柴,升起灶火,开了大锅,切了菜肴和肉脯,或煮、或炒、或煎、或炸,最后总要和他一起,做成这一道道独属于我们的菜肴……
梁挽笑着指着几道出锅的菜:“等我走后,记得把这几道菜给加到酒肆的菜谱里,可一定要让老主顾们都尝一尝、品一品,名字你来起就好,可一定要起得让人耳目一新啊。”
我在那升腾的烟火气息中看他,心里几番酸涩几番咸腥,都好像被他切碎拿捏到了锅里,煮熟翻炒一场,原本苦味的、酸涩的东西,最后也炒成了美好的、鲜味的东西了。
到最后,我也没忍住笑了一笑,冲着他笑骂几句。
“这几道菜没了你,可炒不出原来的味道,你可得留下来,把我教会了才好……”
梁挽目光盈盈地笑道:“好啊……”
他也果然是他。
接下来几日,他果然专心教我炒煮的诀窍,偶尔与我品甜喝茶,半句不说仇,一字不提聂,果真是一派逍遥自在,好像是真能把我们说过的一切都抛在脑后,好像那一夜的剖心挖肺般的表白,只是一场蘸血带腥儿的幻梦罢了。
直到第四天,从美梦醒过来的我,还未睁眼,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想像从前几百次一样那么顺理成章地摸过去,然后抱个满怀的时候。
忽然抱了个空。
我猛地睁开眼,发现旁边已是空空如也。
梁挽离开了!
还留了一封告别的书信在桌上。
信中自然千叮咛万嘱咐了一些养伤的诀窍,另外附加了一些食谱,可却半字未提自己去了何处,只说自己哪怕是去的龙潭虎穴,也一定会平安回来,叫我不要为他担心。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啊!?
虽然他很有可能是“小慢神”萧慢的徒弟,虽然他可能是这年轻一代江湖人之中的轻功第一,可他之前都和我说自己待得再久一点就不舍得去死了,说明他还是有可能会遇险,会遇到能让他丢命的困局的啊!
我二话不说就冲出去问了睡眼惺忪、酩酊大醉的池乔,发现梁挽昨晚给了他一壶好酒,这好酒的剑客吃了一壶酒,只差没把自己的剑也塞到酒壶里去过夜,问他是问不出什么了。
我又转眼去问了卫妩,可卫妩只说她出门买菜之前还见过梁挽,那时天是蒙蒙亮的鱼肚白,她还和他打了招呼,畅聊了几句美好的未来,结果一回来,人也没了。
这下我是急到了头,可想想也无用。
以梁挽的轻功水平,出去一个时辰就等于别人的五六个时辰,想靠脚步去追肯定是追不上了,还不如好好分析他可能会去哪里,然后找几匹快马追上去。
想到这里,我立刻直奔那寇子今的府邸而去!
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初若不是他找我去搭救梁挽,哪儿会起这么多的前因后果,如今要了却因果,也得由他来!
等找到了人,他见我这副急匆匆的样子也有点困惑,只道:“梁挽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他若是一心一意自己去查案,去冒险,那肯定是有他一个人行动的便利在,你担心什么啊?”
他这么说,我却只能给他两段我本想给梁挽的话。
“第一,我知道你一直疑惑我的身世,但不能完全确定,你也不敢问我,如今我就和你说清楚——我就是聂楚凌。”
寇子今听得一震,原本还躺在紫藤软椅里,在鹅羽软垫上里晃晃悠悠的他,登时跳了起来,几乎一飞冲天!
等他惊讶地落地的时候,他瞪我道:“你怎么回事儿?忽然把自己的老底儿揭了是怎么回事儿?”
他问了,我慢慢才道出第二段。
“第二,如今梁挽怕是要去找聂家的麻烦,可聂家是个什么势力你是知道的,只怕他还未给聂家麻烦,他自己就要惹上大麻烦了!”
寇子今立刻震惊道:“他去找聂家麻烦,他和聂家有仇?”
“我不知道,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半恼半困惑地咀嚼这个问题,又抛出一个新问题。
“总之,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你愿不愿信我一回,和我一起去聂家一探?”
寇子今看了我半晌,忽的立身正定,如落地收翅的白鹤一般正气凛硕、翩然而凝。
“姓聂的,你以为老子对你的身份没有猜着个一星半点?”
他冷笑着,撂下一句狠话。
“聂家最近的消息,是聂楚容即将迎来他二十五岁的生辰,这位向来低调的主事人,此刻已经广邀黑|道群首,马上就要在锦州的凤阳老庄,举行一场生辰宴了。”
我笑道:“你这家伙也在关注聂家?”
“当然了!你以为我是谁?”
寇子今得意地笑了几声,还拍了拍我的肩。
“这么大的热闹,我肯定要去凑上一凑,且一定和你一起,把这宴会闹得轰轰烈烈才好!”
楚容
我找寇子今自然有我的理由。
最大的理由——他的钞能力。
聂楚容这是第一次大张旗鼓地操办什么生辰宴, 意思自然不在庆祝他到了这年岁,他巴不得自己多长几岁显得老成才好,只是借着这个宴会的由头——去邀请多地多位的绿林黑|道的魁首赴宴入局。
因此,寇子今买通了一个地方帮派的魁首——“星星点堂”的三堂主祝意星。
“星星点堂”听起来很好笑, 但实际上是一个正儿八经帮派的名字, 这帮派最近在相州一带崛起,随后如星光余火一般肆意蔓延, 有劫掠无辜的富户商贾之事, 也有劫掠官府镖银用作填补百姓亏空之迹, 因此好坏参半,不能说是纯粹的黑|道,只说是绿林帮派是没什么问题的。
寇子今买通了三位堂主之一的祝意星后, 就获得了他的请帖,可以扮作他,然后让我扮他的随从——“飞剑入袖”徐飞镜,混入这生辰宴。
我本想自己演这堂主,但奈何他看上去一副人傻钱多的憨憨样儿,看上去更符合祝堂主的外在气质, 也就随他了。
按照请帖上的地点和日子, 咱们作了完备无缺的易容改装, 到了凤阳老庄,我只瞧那飞檐斗拱、彩绘金描, 半点看不出“老庄”的乡土气息, 只觉得这庄子是聂家最近打下以后, 又重新改装过的。
其中琉璃瓦高覆屋顶全局, 于光下如鳞如珠,朱漆大门金钉雕兽, 须得四位仆人同时推开才可。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凤阳庄”三字,又是名家提笔、骨劲意清、鎏金灿然。
从外一看,气派已是卓然不凡。
而在门口,由一位叫许昌鹤的管事人,给来往不绝的宾客们验过身份、名帖,再吩咐几位衣着光鲜的仆人,把客人依次请进朱门之内。
到了门内,过了一道儿雕刻山水卷云图的影壁墙,穿廊过道,路过九曲回环,越过迷宫一般的层层屋舍,到了一处“凤岐院”,便见一座连天接地的大院,其中布置了百般坐席,坐席的尽头则是一座大屋。
那大屋为八道隔扇门排开,外设六阶白玉台阶,台阶上依次摆了名贵盆景、奇花珍葩,再架了嵌宝石的巨大红珊瑚摆设一座,镶玉石金骆驼一座,翡翠大白菜一尊,摆设下铺了织金缕银的软红长毯,又养了几只绿幽幽的孔雀,叫它们在院内随意走动,使整座府邸不似□□魁|首聚集之所,倒更似是一处供达官贵人消费用的顶级奢靡之处。
寇子今瞧了以后都有些难绷,低声吐槽道:“这些确实是好物件儿,但我在老头子家的仓库里都见过类似的,若是他来摆设,可不会跟摆摊一样这么密密麻麻地陈列开来……”
我淡淡道:“你们家世代累积,自然不必特意彰显富贵,可聂家这么多东西抢掠而来,都是沾着血和人命的物件儿,自然是要都摆出来炫耀一番的……”
说着话儿的功夫,他已受邀落座。
一百零八席的位次里,又分了前三十六席,中三十六席,后三十六席,我们则被安排在了中三十六席的第十席。
这光是安排个座位下来,就闹得不愉快。
混黑|道绿林的对座位次席尤为讲究敏感,坐什么位置就代表你这人在大家心中是什么位置,甚至有些名号也以次席来记,什么“陈五爷”、“李四娘”,不是因为他们在家排行第五第四,而是因为他们在帮派里的次席就只是第五第四,没了坐席,没了秩序,一切可都乱套了。
而且,坐在前席的人不光吃得不同,喝得不同,连得的礼物也不同。因此被分到中席后席的,便觉是聂家嫌自己地位不够、名声不显、实力不劲,而分到前席的,又深觉自己得了聂家青眼,自然高人一等,看中席后席的眼神则更是不同。
寇子今吐槽道:“这好些人都不服坐席安排,只怕一会儿还得打上一顿,抢到前席才罢休,这安排不是添乱吗?”
我却道:“用简单几个抢座位的把戏,就能引一群人生出无穷的嫉妒嫌隙,把宾主之间的矛盾转成客人之间的矛盾,这哪儿是添乱,这就是故意的啊。”
我们吐着槽的功夫,果然已有人动起手来。
来自胜希堂的“华摧拳”孟曙华,此刻已和白珠城的“绮衣珠剑”白氏姐弟打了起来,而双方坐席只隔了区区一个座位。
来自千影宗的“对影成三人”付影霜、齐影野、苏影鸿三兄弟,又和位于前席的半尺楼的胡星阑胡副楼主打了起来,双方隔的坐席倒是不近,纯粹是有昔日仇怨。
来自香潭聚的“百香居士” ,又和来自琼极岛的几位走私致富的岛主们干了起来,这个就不是旧怨,纯粹是“百香居士”疑似非礼了岛主带的侍女,岛主们就要把他揍服了。
这三方有人打起来,自然也有人拍手叫好,有人鼓掌起彩,有人恨不得以身替之,有的干脆开始现场下赌注。
这都还未正式开席呢,场面就已经是一派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蓬然景象了。
寇子今见得这等鸡飞狗跳,更是有些坐不住了。
“这聂家的掌权人都未见到一个,这……这就打起来了?”
“不必管他们,打到一半肯定会有人出手的。”
我站在他身后,看似正襟而立,却以目光逡巡四处。
“你倒是着眼看看,瞧梁挽会不会就躲在这些人之内。”
“他可没有本少爷这般买通人的钱力,也许不是躲在这些人之内,而是潜伏进了庄子里,在房梁或屋瓦之间?”
我马上指正道:“这院子附近是三步一暗哨,五步一暗卫,房梁附近则有暗桩暗弩的痕迹,想在这样的环境里藏人很困难,他更可能是在这些宾客之中。”
寇子今忍不住看我:“真不愧是你,我只看出暗卫暗哨……”
我们说话的功夫,白氏姐弟已用珠剑在那“华摧拳”孟曙华的锦衣上戳了两个窟窿,这一戳下去就掉了好些个镶在衣服上的金豆子,孟曙华吃痛怒吼之下,反手一记老拳打在姐弟二人身上,又打落了好几粒缝在衣衫间的细密小珠。
这下双方急红了眼,眼看要从打金打珠演变成打生打死。
忽有一道令人肌腱一紧的劲风从天而降。
一把宛如砍山过海的巨剑,忽如撕裂苍穹的巨剪一半,忽的跃过人群,骤然劈下!
劈在了孟曙华和白氏姐弟之间,把三方都用浩然滚荡的无形剑气给震翻了十尺之远。
同时一道儿锦斑阑珊的人影儿在巨剑上踩了一踩,凭空一飞升天,又同时往三个方向飞了一飞,把三个人带了回来,一把扔回了各自的坐席之上。
这一震慑,使得还在打架的另外两拨人当场震住。
而众人定睛一看,发现那使巨剑的,是一位面姿宛如凉玉清山的白衣青年,其容其貌犹如人造的玉像,透出格外威严与冷漠,可就是没什么人气儿。
只是他一抬眸之间,那副尊贵目光俯瞰全场,全场便无一个敢再呼吸自如的。
连我为了避免被看出,也装作胆怯地低下了头。
唯独寇子今这个胆子大的,低下了头之后还悄咪咪看一眼,等到聂云珂把视线收回来以后,他才忍不住看向我,张大嘴问道:
“这……这莫非就是聂楚容麾下第一高手,‘悲雀剑’聂云珂?”
我闭上了眼,暗暗叹了
иǎnf
一口深沉的气。
这确实是聂云珂,也是我的堂哥。
他是聂楚容的远房堂弟,也是我在聂家诸人里好感度最高的一位,为的就是他不沾世事,只一心醉于武学,修的是巨剑,用的是无形剑气,泛的是一股磅礴浩然内力。
怎么如今,连他也舍了自身的清净,折身做了这护卫?
而那锦斑阑珊的人影儿立定之后,众人才看出这是一位面带笑容的锦衣公子。
说锦衣又不止是锦衣,因为他身上的一段锦缎衣衫,颜色杂锦异常、花纹繁复至极,好像是缝合了重锦、细锦、月华锦、雨丝锦、浣花锦,一个人身上就展示了从南到北、从古到今的奢锦华缎,绣满了各色吉祥纹路,如什么夔龙、鸾凤、辟邪、狮子、麒麟、鹿、仙鹤、鱼等。
一句话,常人能绣的他已绣了,王公贵族才能绣的,他竟然也敢绣了!
连见多识广的寇子今看了都是啧啧称奇,忍不住看我:“这把衣衫穿成染色铺的我看过,可把衣衫穿成整个锦缎庄子的,我可是第一次瞧见,这位到底是……?”
与看向聂云珂不同的是,我的面上带了十足的不屑和冷色。
“聂家五子,除了我大姐聂楚惊在聂家内乱中死去,老二聂楚师争位失败而退居二线,老四聂楚容继承家业,也就这位老三聂楚色最为活跃,也最为可恶!”
寇子今奇道:“就是那个人称‘一人百色’的聂楚色?”
我冷嘲道:“他穿得色样繁多,色胆也是包天,若不是聂家的势力替他遮掩,就他犯的那些罪够他到天牢里住一辈子的了。不过是一个管不住脑子的色鬼虫豸,也敢来这儿?”
寇子今有些喃喃道:“你对自己的家人可真是瞧不起啊……”
我瞪他一眼:“你说谁家人呢?”
他低头不语,我也觉得自己不能做得太过,毕竟明面上我还是他的随从。
聂云珂一把巨剑吓退了众人,冷眼厉色地背着巨剑,退了下去,而聂楚色却把那三个要落地的人给扔回了坐席,还好声好气儿地上去敬酒,笑脸赔罪道:“云珂是个粗人,不懂规矩,我在这里给几位赔个罪,几位且吃好喝好,莫要失了兴致才好……”
这一个黑脸一个红脸唱下来,真是一出出哄人的好戏,白家姐弟和孟曙华本有些下不来台,被这么一威吓一赔罪,又跟着应付了起来。
连带着也震慑了在场的许多人。
聂楚色便在诸位宾客之间含笑游走,连连敬酒,搞得他比聂楚容这个正头主人的派头还大,而聂云珂也只是沉默如雕像地立在一旁,背着巨剑,依着高柱,并无半点喝酒用菜的迹象。
而不多久,老二聂楚师也徐徐而来,看上去不过是一位相貌平实的男子,但和宾客们交流之间,也是有来有回,并不怯阵。
寇子今便皱眉道:“你们家的规矩怎是这样的?老四这个当家人还没出来呢,老二老三就负责招呼客人么?”
我淡淡道:“你想多了,这二位早年与我那四哥争位失败,心里憋着火呢,时时挑衅不说,还总爱抢楚容的风头,楚容是看在老爹还活着的份上,不太爱管他们……”
说到一半,我忽愕然住口,而寇子今则奇怪地看了看我。
明明我还是那么恨他的。
可是事到临头,还是下意识地,把聂楚容叫成更为亲昵的“楚容”了啊……
我正暗自烦恼之际,那一位终于姗姗来迟。
聂楚容。
而寇子今一见到那人的样貌,忍不住就瞪大了眼看我。
因为他的容貌。
不能说与我一模一样。
但也可以说是极为相似了。
只是他甚少在江湖上露面,为人十分地低调,与我这凌厉果决的面相相比,他的的眉眼之间更添了几分清隽平和、柔顺儒雅的风范。
所以你说这样的人是一个偌大帮派的首领,很多人是不会信的。
寇子今就难以置信道:“他……他看上去好正常哦。”
我抬眼道:“你再看看?”
寇子今立刻眯眼道:“不对啊,看上去太正常了点儿……”
这样正常的聂楚容出场之后,风风火火到处乱窜的聂楚色停了下来,心有惧色地看了看他,连笑也不敢再逾越。
一副长者姿态的聂楚师也颇为忌惮地放缓了呼吸,点头退下,收起那一副兄长权威的模样。
这种寂静,比刚刚聂云珂造成的寂静似更有威慑力一些。
因为聂云珂还需要做点什么,才能达到这种效果。
而对于聂楚容。
他只需在这儿。
不说一句话,不动一只手,所有人都安静了。
唯独是聂云珂,目光不偏不倚,气态依如旧。
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好像扫了我一眼。
这让我有点小担心,更不敢去直接观察他了。
聂楚容坐到位于中央的正席之后,目光平淡温和地扫了一眼众人,笑道:
“小小一场生辰宴,能引得各位豪杰前来,实是聂家之幸,也是大家瞧得起在下,只是初登锦州这等宝地,若有招呼不周之处,还请大家见谅。”
说完,依次有仆人给各坐席奉上了金银宝玉。
引起了一阵和谐赞声儿。
又有仆人奉上了镶珠宝的匕首短刃。
拨动了一阵惊羡之声儿。
还有仆人给前三十六席献了一些大小不一的楠木香盒。
却撂下了一阵惊呼声儿。
因为金银短刃都是可以预见的回赠品,可这一打开香盒,人们发现这里面要么是一根根血淋淋的手指,要么是一只完整的断手,要么则是一个腌制好的血腥人头!
众人尽皆变色、连嘴里吃的喝的都停下来了。
聂楚容只是平淡地、温和地笑了笑。
“不必惊惶,大家来赴我的生辰宴,我也想给大家一份回礼,仔细看看这礼就知道是什么了。”
果然有人细看之下,发现有些是他们仇人的头颅!
还有一些是死对头的断手!
甚至还有敌对门派高手的残肢!
于是,惊惶不安瞬间变成了大仇得报的狂喜,变成了幸灾乐祸的惊喜,和自以为得到了重视的窃喜。
而与前席那种毛骨悚然的血腥喜乐氛围比,中席和后席则显得更为沉默。
一个有能力把前三十六席门派的对家都干掉一个,收集残肢或首级作为礼物送上来的人,你还能对他说什么?
寇子今有些惊楞地看了看我,好像希望在易容乔装了的我身上找出什么答案。
而我只是耸了耸肩,什么都没说。
可聂楚容则面不改色,仿佛丝毫没意识到这些血淋淋的礼物和香喷喷的饭菜混在一起是何等的不合时宜。那张和我极为相似的面孔,好像在诉说着另外一种属于我的生活。
而很快的,前席也有人献上了礼物。
这礼物却进一步让寇子今几乎跳了起来。
因为这些不是物。
而是人。
活生生的人。
有的被五花大绑,有的被挑断了手筋脚筋,有的被齐齐斩了膝盖以下,装在一个个装畜生用的囚笼里,被几个人抬了上来。
“这是聂家内乱时期作乱的叛徒王善科,逃到了我们博海岛附近,被岛主抓获,特此献礼于此,还请聂家主验收!”
“这是曾在环洲和聂家分舵作对的‘长流山客‘祖胜流,我特意挑了他的大筋,交给聂家主处置!”
“这是曾在抚州与聂家相争的乌仰帮帮主乌光成,他的几个儿子都被砍了,这人也被亲自押了过来,请聂家主笑纳!”
一声声献礼之声宛如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让我忍不住皱了皱眉,让寇子今听得越来越无法克制地捏起了筷子,似乎有种按捺不住冲动的迹象。
聂楚容眉目淡淡地听了,未见喜怒,不闻异色,只是淡笑道:“既如此,多谢众位盛情,那就拿这几位开个席,见一见血,我们也就能吃上一顿安心饭了……”
他说的“见一见血”,好像就是“蘸一蘸醋”那么简单似的。
我皱了皱眉,而寇子今立刻疑惑地看向我:“什么意思?”
我冷声道,“是在场的每个人,都得去捅这囚笼里的人一刀的意思……大家都见过了血,才能继续蘸着血吃饭。”
寇子今震惊道:“啥?”
王善科是聂家内乱的叛徒之一,被抬上来时就已经是瑟瑟发抖,而乌光成则是敌对帮派的首领之一,自身也不怎么清白,二人连声求饶不成,装在两个囚笼里,被前十席的隔着囚笼的栅栏,一人捅了一刀,先没了眼,再没了鼻,后没了舌,求饶之声都变成了呜呼可怜之声儿,最后有些支撑不住,一个歪了脖子,一个软了身躯,血从他们身下汩汩汪汪地肆意流虐到了红毯,却把毯子上的金线衬得更为动人了。
在场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只剩下了一人捅一刀的机械麻木的切割声儿,以及所有人吞咽口水的声儿。
能坐在前席自然有前席的道理。
不狠心,不杀得下手,不能安心做聂家狗的,怎么能坐在前面呢?
这二人还好,唯独那个在环洲和聂家分舵作对的祖胜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了,此刻被挑了手筋脚筋,被留到最后一个再受刀,却是抵死也不肯求饶,只抬眼怒骂,且气势不减,力求字字如枪,务必扫射在场的一个人!
寇子今有些忍不住,待要起身之时,我却一把按住了他。
他只怒瞪我一眼:“祖胜流前辈已是这样的老人了,还要受这等折磨,我,我看不下去……”
我却道:“他已被挑了手筋和脚筋,死才是最好的解脱,一会儿你若是有心,便该第一个上场杀了他才是!”
寇子今一愣,道:“什么?”
我却转眼盯着现场那囚笼。
发现前席已有一个人先动手,就要上前去对祖胜流动一刀了。
可这恶贼的一刀下去,竟不是劈砍心脏,帮人解脱,而是去劈他那条骂人的舌,想继续折磨!
我惊怒之下,已有些忍不住要出手。
却有一道飘然迅影飞跃而出,瞬间踢飞了这把劈向老人的刀,还一脚踹飞了这个持刀的恶贼,踹得他胸骨断裂,顿时翻出了十尺之远,这就翻桌飞柜地倒在了地上。
待众人看定,那踢飞者当即站定,撕下脸上的面具,露了此间的真容。
“一群无胆无志的鼠辈,欺凌折磨一个被挑断了脚筋手筋的七十岁老人,你们将来就不会有老去的一日么!?”
这人说得如此掷地有声、正气凛然冲天。
正是我心心念念多日的梁挽!
聂楚凌
梁挽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剥了皮上面具, 应该是为了不连累被他假扮的人,二来他那标志性的轻功也实在很难认错,伪装也并不是万能的。
可偏是他这番清明正派、光风霁月之姿,落在这群虫广豸的血宴之上, 也着实如一颗火石投入了滚沸的油锅之中, 当即炸出一大片儿喝声儿与嘘声儿。
“哪儿来的小贼子,闯入这生辰宴是想做些什么!?”
“不知好歹的东西, 敢在聂家的庄子上骂我们无耻?”
“聂家主且稍待, 等我擒了这贼子交给你发落可好?”
寇子今下意识地跳出去, 却被我按住了肩膀,不让他发作起来,可他瞪了瞪我, 而我又反瞪了瞪他,双方的交流在无言无声之中过渡如雷。
怎么办?出去声援他不?
不可以。出去就活靶子!
梁挽一声喝下,那聂楚容还是泰然未变,只是唇角微微一抬,拢起一丝云遮雾绕、似笑非笑的弧度,伸了手, 也只是把筷子轻轻搁在了桌上。
筷子一搁, 众人止声。
聂楚容则淡笑道:“朋友不请自来, 可是祖长流的亲眷或手下?”
别人怒目而对、交口皆骂,他却能说一声朋友, 便已是给了一些余地。
但梁挽只冷声道:“难道非得是亲眷手下才能出手阻止这恶行?我就非要等你们把一个老人家活剥生吞了再出手?你们聂家到处抢掠地盘不说, 还排挤当地帮会, 把人全逼得没活路了, 倒要在这儿装无辜作可怜?”
聂楚容笑了笑,唇便有些沾酒沾夕阳似的泛起绯红。
这唇这色, 薄窄而艳,几乎有些接近一个女子的唇。
“你这小子,口口声声说是恶行,可这些地盘难道天生就是他们的,他们不是从别人身上抢来的?既他们能抢,怎的我们不能?”
“本以为你能混进来,当是有些见识本领的,没想到是只晓得充英雄、做好汉,看来是不能称你一声朋友了……”
“可惜了……可惜了……”
当他说第一声“可惜了”的时候。
聂楚色已向梁挽攻去!
当他说第二声“可惜了”的时候,我便知道事情不太妙。
因为聂云珂也已把英眉俊目一抬,目中神光一展。
连他也随时准备动手了。
我当即知道,聂楚容这可能是认出了梁挽,也许他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又或许是在通缉令或画像上见过,总之这一生可惜是生擒,两声可惜就是不论死活都要当场拿下。
聂楚色当即飞掠而至,双袖如阑珊瑰丽的蝴蝶翅膀一样赫然展开,却是洒出了星星点点的七色十光。
那是被他削尖了、摩薄了的一道道近乎透明的晶石暗器,在阳光之下折光万千,几乎瞬间可以晃瞎人的狗眼!
而梁挽先是一个鹰起鹄旋,在半空中翻旋三圈,避开袭他上身、中身、以及下半身躯的七种色石、十道光石,等待落地之后,袖口已卷裹了这色色光光,当即运用内力陡然一震,把这些个晶莹璀璨的石块儿全数给返还了回去!
有些晶石落到了老三聂楚色附近。
有些落到了老二聂楚师附近。
有些甚至还要跃到了当家老四聂楚容附近!
聂老三是面上一惊。
聂楚容倒处变不惊。
就在那些硕光闪闪的晶石袭向他的面门和胸口之处时。
一道如风掣雷走的巨大金芒赫然劈下。
巨剑一起,正如一道透明的长浪切入了平静无波的气海。
又似一把天风而制的巨剪裁入了空空白白的会场,它正如天然屏障一般,翻转腾挪之际,瞬间拨开了所有袭向聂楚容的晶石。
而手持这巨剑的,当然是聂云珂。
除了他还能有谁?
我心下一沉,又看见那聂楚色已晓得梁挽的厉害,不敢轻易再发暗器,便使了眼色,当即就有一群持刀的聂家护卫鱼贯而入,一拥而上!
而梁挽也毕竟是梁挽。
他沉肩动腰,轻掠巧越,他提了一口气就如别人提了八口气,一路不带停地踩着几人的肩,不断往上拔高自己,最后一脚踢在了聂楚色的身上,借力再上一层楼,高高地越过了聂云珂的头顶,到了聂楚容上方的半高之处,他再猛沉身躯,如蕴含千斤般地一坠而下!
擒贼先擒王?
他是想擒住聂楚容!?
我当即明白了他的意图,连寇子今也看得呆了一呆。
可那是聂楚容,当今的聂家家主又岂是能轻易得手的
梁挽跃到顶点一坠而下,可等他即将落地之后才发现。
等着他的不是聂楚容。
而是聂云珂的剑!
巨剑挥动之下,无形无相的剑气开始四处纵横睥睨,就如狂风吹小舟一般吹乱了梁挽在半空之中的身形,而差之毫厘则偏以千里,他在半空的身形竟与聂楚容的位置偏离得越来越多。
而梁挽眉目一震,也很快就发现,是那巨剑有一股奇异的吸力一般,正把他无限量地吸向剑尖的一侧!
若换做旁人,轻易栽下,必定换个以身饲剑的血泪下场。
可偏偏是他,中途改换身法。
犹如脱兔翻笼,金蝉点水,一条龙蛇抖擞头舌。
他瞬间翻腰转胯,硬是再落入那剑尖之前急转足尖向下,在那巍峨不可侵的五尺巨剑之上,踩了一踩,再用了蜻蜓振翅、老鲤跳波的功夫,往后急飞而倒退!
而聂云珂也跟着一跃而起,如同乘风跨云一般,追着梁挽而去。
那无形剑气于那撑天巨剑纵横散溢之时,在场的许多人忽觉呼吸困难,有的站立不稳,有的踉跄摇晃,有的握不住手中的杯子,有的不小心翻到了桌上的盘盏。
而剑气与旋风凝聚之中的梁挽,则翩然退到了层层叠叠的假山之中,似乎是想把聂云珂引到假山之中再困住,可聂云珂岂是个好相与的?
这人当即挥动岂巨剑!
每挥一剑,就如飓风吹倒了烛光一般,一扫就是劈砍下去一大片,连假山都如豆腐一般被他劈砍成了四瓣、八片,把凸起的山石如削豆腐一般整个一道儿削平!
众人皆已骇然变色,露出极端恐惧的神情来。
都晓得聂云珂是聂家麾下第一高手,可没想到这么高啊?
可聂云珂削山砍石之时,却赫然发现了一点。
梁挽已经跃到了另一棵树上。
他只借着这个万分之一的机会把聂云珂引开,又在树干之上蹬了一蹬,借力一个龙跃猛冲,以神仙般的身法一飞再折,此刻是要直取那贼王!
没有聂云珂保护的聂楚容,此刻已身处风口浪尖!
可他在干什么?
这人居然依旧在平淡地、镇定地、冷静地拿起一根筷子,状若闲适地夹起一块儿菜肴。
仿佛根本就没有把梁挽放在眼里。
似乎从一开始就已料到他会出手。
而就在梁挽无限逼近聂楚容之时,他的身后忽然蹿出了四道影子,像四道硕鼠扑向贼猫一样扑了过去。
且这四个灰扑扑的人影,一人手里持握了罗网的一点,合起来就是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全向梁挽头上兜了上去!
寇子今面色一惊,而我皱眉道:“这是聂家麾下的银罗刀网!”
而梁挽一跃而下,已是使劲浑身解数,趋势难以反折,当即就要撞入了那张密密编织的罗网!
一旦跃入,罗网便会像是绳索一般死死绞紧,他纵有升天的翅膀也脱逃不出,那网格上可密密麻麻都是尖刃,多少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就是这么落入罗网,然后被折刺揉磨得一点儿力气都使不出?
可梁挽竟提气猛转,扭身沉胯,竟凭空往下一沉,想找出网眼逃脱出去。
随着他往下沉,那四个人也兜着罗网往下一沉,且下沉时游身滑步而走,北面的人一掠而飞,与东面的人交换,西面的又与南面的换了,如此轮转一番,网眼越缩越越紧,只为了一个目的。
让梁挽无路可逃!
千钧一发之际。
一杆神枪带着撕帛裂锦的破空之声儿抖擞而出。
第一枪,刺穿了在东面持网的一个人的后背。
第二枪,跟着巨力一挑,枪尖儿如遇水化龙一般灵活地扎穿了网,直接刺穿了在西面持网的第二人的胸膛。
这给了梁挽莫大的喘息之机,让他撞入了网中,却仍旧能不带一点伤地蜷身缩骨而出,逃出了刀尖阵阵的包围。
第三枪,枪的杆子如在燃烧的火山上走了一圈儿,带有余热余风的回转过来,到了寇子今的手上,再度如龙出探海一般刺向了剩下的两个持网人。
他们分别仓皇躲开,寇子今冷笑一声,后撤回来,与梁挽并了并背,而梁挽即便没看见他的面目,也早就从枪法中看出了他是谁,只笑道:“是你!”
寇子今豪气万千地笑了笑:“当然是我!还能是谁?”
随即又是一枪横扫而出,如秋风扫落叶般扫翻了扑上来的三个人,又往后一个回马枪,也荡开了五个人,那枪的尖儿犹如武神手里握着的绣花针一样,一扎一个准,根本不带饶人的。一下子就把孤立无援的局势逆转了过来。
然后我这时在哪儿呢?
梁挽也疑惑地问寇子今:“你来了,那他难道也?”
寇子今刚要答话,却忽的拿身子撞开梁挽,一枪如有去无回的答案一般刺扎到了前方,荡开了一把浩然巨剑的劈砍,可荡开这巨大的剑锋,也逼得他连连后退了五步,等他站定的时候,虎口已然崩出了一丝丝殷红的血来。
他当即与梁挽对视一眼,一枪递去,梁挽也默契地在那枪杆子上踩了一踩,借力越过聂云珂,再度奔袭聂楚容!
而聂楚容依旧只是容色冷静地坐在那儿,仿佛在云巅之下看大家斗个你死我活、而他岿然不动。
这次没有聂云珂阻拦,也不会再有银罗刀网!
似乎没有人能拦得住他去擒拿贼王了……吗?
拜托,那可是聂楚容。
他身边的防卫绝不会少于三层,而这第三层也许才是最致命最可怕的!
一道清光迅闪而过。
刺向了梁挽上半身躯!
梁挽瞬间反折身躯,避开要害的刺击、戳点、撩劈,等到他落地之时,袖口已多了几个破损,衣襟斜敞了一半,却都没有他的目光那样露骨地震惊。
因为出手的是我。
我站在聂楚容面前。
梁挽目光剧烈震动。
聂楚容持筷的手一颤,筷子“夺”地一声儿落了地。
而我只是慢慢地,撕下了脸上的面具,引发了所有人的骇然变色,其中聂楚色惊惶震惧地看着我,脸上十成血色去了七成,聂楚师这个老相人也抽了抽面皮,聂云珂的眉心则是微微一颤。
只有聂楚容瞬间站起,目光大盛地看着我。
梁挽的脸上瞬间取消了战意,只剩了震惊与疑困道:“你……你为什么要……”
我只冷冷道:“你还问我为什么,你难道看不清我是谁?”
一旁的聂楚容几乎纵声笑道:“楚凌!”
我心头微微一动,看向他。
目光相碰的那一刹那,就像有什么坚硬不堪的东西骤然之间被狠狠砸碎了,露了一点柔软和脆弱的内腑,他一叫,就像让我觉得从未离去三年,只是出去逛了个街,如今又安安然然地回家了,和他在一起了。
他只是笑道:“你回来了?”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
而这幅度不大的动作却看得梁挽攥紧了一双拳,面色越发苍白道:“你让开,聂小……”
却终究念不出那个名字。
他毕竟不愿相信我就这么投身回聂家,他也根本就无法在敌人面前说出那个至珍挚爱,默默潜藏于心底的名字,他也没办法把如今挡在聂楚容身前的我,和昔日明山镇的那个我,就这么画上等号。
可我却是不屑地撂下一声儿嗤笑,慢慢地往后退了几步,且慢慢退到了聂楚容的身边,而因为我这张聂家众人熟识的脸孔,没有一个人拦着我,也没一个人阻着我。直到我到了他身边的那一刹那,我才用眼角余光瞧见,那个一直潜伏在暗处的一抹青影,慢慢地消失在了柱子后面。
如果刚刚不出来把梁挽打退。
这第三层防卫——大概就要对他出手了。
而聂楚容见我过来,目中闪着复杂难言的喜悦和松动时。
然后就在他的微笑还未退去不远的时候。
一把清晰明烈的寒锋抵在了他的咽喉之间。
他先是一愣,随即好像预料到什么似的,有些释然,有些苦笑,有些果然如此的顿悟和了然,然后目光沉静地任由我把他抓了过来,在众人面前把剑搁在他纤细的脖颈上。
在众人的惊呼和梁挽的震惊之下,我挟持着聂楚容,冷声厉色地对着所有人道。
“放他们走!否则我杀了聂楚容!”
众人惊怒无语之下,与我贴得极近的聂楚容只是叹了一绵长悠远的口气,半是沉静若水,半是无奈发问道。
“三年不见了,你就是这么和哥哥打招呼的么,楚凌?”
“对。”我在他耳边恶狠狠地、怒冲冲地,好像被这个人害得很惨很惨一样地咬了一句,“老子现在对你只有恨!”
“你要这么说的话,我可就放心了……”
我嗤笑道:“你的命在我手里,还放心?”
聂楚容却眯了眯深黑如漆的眼,露了一丝意味不明的轻笑,把头微微后仰了几分,露了白皙明润,可堪一道寒芒切割的脖颈。
“你一点儿都没变地回到我身边了……这难道不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辰礼物么,我的好弟弟?”
聂家兄弟
我与聂楚容之间的悄悄话无人能知, 可他微微仰了脖子,任凭我把那一杆清寒剑锋横于白皙脖颈之上的受挟姿态,却是众目睽睽、无可辩驳。
这下可不是炸开了锅,而是锅里冒火箭炮上天了的程度!
聂云珂是面色一沉, 欺霜赛雪的面容登时覆了层层愠怒, 上前几步,巨剑撑地, 声音微重且富具威势道。
“楚凌, 你是疯了不成!?那是你四哥!”
与他相比, 老二是聂楚师是显得不动声色、不露城府。倒是聂楚色比较搞笑,他首先是真震惊,但震惊还未多久, 眉间已透出几分微幸灾乐祸的窃喜,可在外人面前还得演个震怒痛心的样儿,这厮还上前,越发大声儿地怒叱我:
“聂楚凌你这混账东西,一走就是三年,如今回来了还敢挟持家主?挟持了你也不会得逞, 聂家岂是能受人威胁的?你和你的朋友今日都得留在这儿!”
喊这么大声儿干什么?
你是巴不得我手一抖就把楚容的脖子给嘎了, 好轮到你当家主是吧?
只是在场的聂家旧人都认识我的, 却也有许多新人和宾客都不晓得我是哪位,这二位这么一叫唤, 也算是帮某些人解了谜, 可却翻起了更多疑云和不解。
消失三年的聂家五少爷聂楚凌怎么会一朝出现?
而且一出现就帮着外人, 还劫持了自己的哥哥!
而梁挽因为暂时无人围攻, 也是与寇子今背靠背,一脸困惑且震惊地看了看我, 一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
我手上一动,剑尖在聂楚容的脖颈侧面“嗤”地那么一滑!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儿。
连梁挽都不敢说话了。
寇子今是张口瞪目道:“你来真的啊……?”
我是滑了楚容的脖。
但那是小心地、精准地、非常控制力道地滑。
其力道轻飘飘,落在肌肤上就像一把剑对一个脖的吻,是一种充满克制的挑衅,待流出一抹新鲜殷红的血色后,聂楚容是有些微妙地唇角一扬,眯了眯狐狸似的透明晶莹的眼,却没说什么。
我只冷声道:“我再说一遍儿,放他们走,所有人不许追!若有人再敢叽叽歪歪,或敢靠近我五步之内,我下一剑就从正中开始划!”
没人敢再说什么了。
有些人,比如聂云珂,无奈且自觉让开了一条道儿,有些人,比如聂楚色,那是唯恐天下不乱地怒叱道:“你这混账小子,以为这样就能让聂家就范?”
他当即冷叱了聂云珂,作出一副家主派头道。
“老四之下我最大,他受挟便该我来发令,云珂,你现在就去拿了这两臭小子做人质,以人质对人质,我不信他真敢杀了老四!”
聂云珂岿然不动,冷眼睨了他一回。
没一丁点儿把他当“代家主”的意思。
聂楚色被这一眼瞪得似乎有些发慌,可看了看四周,瞧了瞧靠在我身上一副软弱无依样儿的聂楚容,又不知哪儿来的泼天勇气,继续冲身边人喊道:
“银罗刀网!你们四个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动手!”
四个收拾破网的人同样呆若木像。
也是没有半点儿听他命令的意思。
最后还是聂楚容轻轻睁眼,忽地咳嗽了一声儿了。
“听他的。”
我一愣,聂老三且惊且喜,聂云珂有些困惑时,聂楚容却笑了一笑,继续补充。
“听楚凌的,知道了么?”
聂云珂果断地垂下了那把巨大宽阔如盾如镜一般的剑锋,四个手持银网的网手也迅速地收敛起了带有短刃的网格且退到了安全距离外,冲过来的聂家家丁们更是把武器给按回了刀鞘之内,给梁挽和寇子今二人退开了十足的距离。
梁挽惊眉冷目之下,也不再多言,而是迅速地踢开了囚笼,把手筋脚筋被挑,却仍算是精神健硕的祖长流老人给拖了出来,背在了背上。
不仅如此,还看了看我。
“我们一起走吧。”
我声色如刀:“你都背着个人了,自己先走吧。”
他面色一沉:“没有先走之说,咱们一起走才算圆满。”
“别犯蠢了。”我撂下一丝儿冷笑,“就你这么个孤身犯险还要背着个人一起逃的蠢样儿,若我和你一起走,岂不是要被你给拖累死?”
这家伙大概是觉得自己速度够快,一个人来去自如没有任何问题,带上朋友反而是会拖累了他的速度。
某种程度上也没错,陈风恬有公职不能随便跨州,而他带的那几个小伙伴也确实够差劲的。
可问题是你一个人确实可以来去自如,可你不能一边救人一边还想擒拿贼王,你这什么都想要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这可是聂家!
他被我呛得一窒,眉心震动几分,越发焦急道:“可是……”
而我只冷声道:“我以为你敢一人犯险,是有周全计划和全身而退的打算,没想到只是凭卓绝的轻功和腿功在这儿逞能……到头来还要我出手去搭救你,你怎不想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些年想刺杀、想擒拿聂楚容的人统共有多少?又有多少是成功的?”
“没有,一个都没有!”
“你没想过他可能有的后招,你以为速度快就是一切?为了个废掉的老头子就莽撞地跑出来救人?我可不敢和你一起共进退!”
我这劈头盖脸一顿骂,是把心中火气出干净了,却也把梁挽骂得羞愧难当,几乎抬不起头。
可其实,我又很佩服他的勇敢果断,因为如果是我的话,我就绝不会放弃复仇或查案的机会而去救一个不相干且没什么用的老头。
哪怕那是个很好很好的老头。
但问题是我这顿骂,把寇子今搞得一顿无名火起,还把那梁挽背上的祖长流老人也弄得老脸通红,愧恨至极之下,他在背上悲戚哀嚎了一声儿,仰天长叹、撕心裂肺道:
“老朽纵横江湖这许多年,不料如今成了拖累人的腌臜玩意儿,公子就也不必管老朽了……老朽便该死在这儿,好让那小子杀了聂楚容!”
说完他就要咬舌自尽。
害得梁挽一惊,瞬间把人倒翻了过来,点了穴道,才重新背好。
如此手忙脚乱一番,看似滑稽,我却有些难言地悲哀。
祖长流作为名享四州的老前辈、老江湖,也算是利用自己的名望威势,去抵抗聂家抵抗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了,他平素为人清明正直、果敢能当,说是个一心为公的英侠也不过分,可即便是他,也已沦落到了这等可怜可悯的地步,那么昔日和他在一起抵抗聂家的其他人……
在我身边轻松看戏的聂楚容,此刻又笑出了声儿。
又戛然而止。
因为我这次剑锋一动,已紧紧地抵在了他的喉咙正中。
处在这个位置,稍有不慎就是一剑分喉、飞血乱溅,到时连缝合大师都抢救不回来,断气那是分分钟的事儿。
聂楚容虽不再笑,可依着我的时候,唇角的兴奋却还在,眼里有一些近乎疯狂桀骜的光火,在闪动之后肆虐,在蛰伏之后暴走。
不过被骂了一番后,玲珑心细如梁挽,也终于晓得了我话里潜藏的意思。
聂楚容身边还有一个绝顶高手。
除了聂云珂这等放在台面上的巨剑手,一抹如幽灵一般的青灰色身影在他身边若隐若现、若即若离,随时都能够从暗处突袭暴起。
如果我们几个一起走,那个高手就不会与我们甩开距离,即便轻功高如梁挽,带一个老人他也跑不了那么快。
他终于不再拖延,而是干脆利落地看了看我,认真道:
“你一定要赶过来。”
见我不吭声,他又补了一句,且这次是更为坚定不疑,仿佛一千次一万次的冷眼之下他还要这么说。
“不然,我一定会来找你,然后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我都要把你带走!”
像许下了亘古不变的承诺,便再也没有任何回寰转折的余地,梁挽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终于,他和寇子今带着祖长流平空一飞,半空中借力急掠至大树顶部,又在顶峰处踩了一踩,借着余力更是腾空几丈,身法如鹰隼似白鹭,几次借力上跃,终落于层阁叠斗之中,不再看得出身影了。
等到人去无踪,聂云珂已悄然抬了剑锋,目光轻动。
“楚凌,你的朋友已经走远了,是时候放开你哥了吧?”
我沉默几分,只淡笑道:“人才刚走,再等等吧。”
说完,我冷静也果断地直接点了聂楚容身上的穴位。
聂云珂眉头一紧,聂楚色半恼半喜,聂楚容却只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却不顾万千地紧紧挟持着他,一点一点地往后退去,退出了几层白玉台阶,越过了几张摆着名贵玩物的桌子,也越过了一干人警惕森冷的目光,我继续拉着聂楚容往九曲回环的假山假石那边走去。
那地方虽被聂云珂削了一大片儿山石,可仍是显得错落如石头迷宫一般,人若进入怕是半天都搜不着的,因此看得一旁的护卫都捏了把汗,聂楚容倒是无所谓地笑了一笑:“楚凌,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啊?”
我只笑道:“咱们兄弟这么久没叙旧了,今天又是你生日,我带你去个谁也见不着咱们的地方,聊聊天,不好吗?”
聂楚容眯了眯眼:“谁也见不着咱们的地方?”
“嗯……”
我马上就要进入假山群了,心中渐缓了戾气,便在他耳边轻轻吐了一口热痒痒的气儿。
“比如,你把那些捉来的豪杰英雄们,关着的地方?”
话音一落,我发觉他在我身上微微颤抖起来。
我一愣,没想到连他这样的人竟也能生出一些恐惧?
却不料颤抖完之后是一股急促而兴奋的笑声儿。
“楚凌,你都懂得这样威胁我了,实在让人欣慰……”
我为之气极,正一怒之下想掐了他的脖子,忽然觉出侧方一股子阴寒冰冷的气息急扑而来!
我瞬间用身体撞开聂楚容,闪身一个滑步躲过那阵阴风。
聂楚色却趁这时一冲而上,如怒涛之中的小鲸一跃而出,直接洒出漫天星斗般的暗器!
天色骤然暗沉。
这满满洒洒的点儿如遮天蔽日的蝗星一般喷涌而至。
身后却是极难躲闪的假山!
我当即沉声怒旋起手中一剑,剑尖在我身上、聂楚容身边画了个水泼不进、油刺不入的圈圈,反弹了大部分星点暗器,却又在碰到另外一半暗器的时候,骤然发出无可抑制的尖啸声儿来!
我一愣之下,看了看剑。
剑尖之上竟已吸附了密密麻麻的石片儿。
原来这一半的暗器是带有磁性的,直接就吸上去了!
我登时以剑鞘拂掉一大半,可那聂楚色已毫不犹豫地再行抬袖、出肘、跃膝!
从不变色的聂楚容当即变色吼道:“不许动他!”
可是已经来不及。
因他每抬起一部分身体关节,就有一道儿深碧如翠的尖石锐器呼啸而出,砸向我的要害之处。
我当即怒向胆边发,剑和剑鞘同时舞动如叉,像一个罗网一般密密织就,甩开了尖石和锐器,同时脚上急急蹴出一块儿生猛巨石,蹴向那聂楚色。
他匆忙一个旱地拔葱,转瞬间落地又踢走了三枚反弹回来的尖石,同时跃后三步,上飞一丈,腾身躲过五道击还回来的锐器。
可在他躲避之时,却有另外一个人攻向了我!
一道儿看不清面容的青灰色影子,终于从假山的里侧再度冒出,却是一掌速度快到不可思议的阴风,裹冰挟冷地无声无息而至,打的就是我背后!
“曾先生别伤他!”
那阴冷至极的掌风居然能微微一缓,终于容我把腰身如缩骨晃肉般地一动,躲了那道掌风。
却不料这人内功实在深厚到难以想象,缓了一缓的掌风余劲儿仍如怒涛冷浪,逼得我下落的身姿往侧边一斜,就像被飓风吹斜的小纸片似的,我落地时还有些站立不稳,之前一直沉不变色的老二聂楚师,此刻已飘然而至我左侧,忽甩出了一拐杖,打的就是我腰子。
怎么回事儿?
这个位置这个力度他根本就收不了势。
如果我躲开的话,他会一拐杖打得楚容脑浆迸裂的!
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啊!?
我便先踢开了聂楚容,回身以剑挡腰,却仍被那重达百斤的拐杖荡得往后一撞,直接撞上了假山上一块儿凸起。
我只觉背部传来了一阵剧痛。
当即喉头一甜,吐出一大口淋漓极致的腥血来。
脑袋一歪,迷迷糊糊地倒在地上,最后听到的响声儿就是——乱作一团的众人,聂楚容激怒的吼叫,以及聂云珂巨剑劈砍而下、震慑住另外几个哥哥的情形……
以及……那一抹青灰色的……幽灵般的影子……
我无奈地闭上了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
醒来时,我只觉浑身酸痛无比,但身上被包裹在柔软至极的丝绸软被,那用料柔软舒适到了让我觉得过去用的被子都是铁豆腐,睁大眼一看,发现自己睡在一座做工极为精巧奢侈的架子床上,脑袋下面凉飕飕的,一看,枕的是带着药性的寒玉枕。
再抬眼,我发现那床格密密麻麻地雕刻了里三层外三层,什么宫殿园林的格局都被雕镂进去,又涂上了金漆彩绘,嵌了螺钿玳瑁,镶了碎珠彩宝,刻着许多栩栩如生的人物与民间异闻的故事典故,镶着细密闪珠的白纱帐一层层地扑搂下来,远看着像一团儿成了形的软烟,近看是一叠会在夜晚发光的雾气。
这么奢侈舒服的宝床,搁在后世足够在博物馆里让成千上万人围观,再争个国宝头衔戴戴的,平常人睡一次都觉得这辈子都足了。
可我这么一睡,却只觉得床太软,太舒服了,反让我浑身不适,立马不顾伤势,翻身一起,就要下床。
却听到了叮铃的一声儿脆响,我才觉出了那是什么,怒得一下子砸了床背,却因动作幅度过大牵连了筋脉,忍不住疼哼了一声。
这一哼儿像立刻惊动了屋子里的某个人。
那人立刻冲过来,掀开了珍珠卷帘的床帐,关切地看我。
不是聂楚容,还能是谁?
“醒了就好,先别说话。”
他手里已不知何时多了一碗热汤。
“来,先把药喝了吧。”
我却沉默地看了看他。
聂楚容端着汤的手僵了一僵,随即笑道:“你的朋友没有被抓回来,他们居然用了声东击西的法子,两个人在这儿闹的时候,居然有另外一些人救了庄子外头被关的一些人,我的人都没追上他们,这你可放心了吧。”
原来梁挽还是有些救人的计划的。
我眼皮一动,却依旧沉默地看他。
聂楚容笑道:“汤里没有加能让你昏迷或神智不清的魅药,安心吧。”
我嘴唇动了动,可还是沉默地看他。
聂楚容最后笑道:“我记得你的喜好的,放了足足三片的冰糖加一块儿红枣,够甜,不苦的。”
我瞪他一眼,这才冷脸接过了药汤,一饮而尽,随后把被子一盖,闷头侧睡,就不去看他。
聂楚容在一旁默默等了一会儿,道:“还生气?”
不说话。
“还恨我?”
不理睬。
他叹了一口气:“那为什么那个时候,你的第一反应是挡在我的身前呢?”
我立刻翻开被子狠狠踢了他一脚!
他却瞬间起跃,熟练地躲了一记。
我马上拿起桌边的药碗,毫不吝惜地朝他身上砸了过去!
砸得七零八落、四分五裂、三声儿脆响儿绵延不绝地响了响,我才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瞪着他。
而他抬头看向我,目光依然是温和而耐心的。
“如果还觉得不够的话,我可以退出去,让你把这屋子里的一切都砸个干净,然后我再进来。”
我只瞪了他几眼。
“钥匙呢?”
他故意逗我似的笑笑:“什么钥匙?”
我只把一只脚从被窝里伸了出来。
脚踝上套着一根细碎轻盈的链条。
上面缺一把钥匙去打开。
聂楚容只好整以暇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留下的红痕,淡淡道:“我三年来都没被人这么碰过,结果你一回来,我的脖子都快要被你割断了……你就戴这链条戴个几天,让人安心安心,不成么?”
我面无表情地伸手放在了架子床的一个雕工精细的床格上,手上轻轻一掰,就是一块儿完整而尖锐的碎屑。
片刻,那碎屑已然对准了我的脚踝。
聂楚容只目光沉静道:“你且等等。”
说完,抛给了我一个钥匙,我随手一解,就把那链条给解开,然后却也不抛开,而是系在了腰间,纯粹当个时髦的腰带一样晃荡来晃荡去。
聂楚容有些不解,我却已经赤脚下了地,随意地在地板上踩下去,眼看着就要踩到那一片儿碎裂的瓷片中去。
他只轻笑道:“你还是这么耐不住性子,一醒来就想去外面走走?”
我冷眼瞪他:“你说呢?”
若能给他一副急躁冲动的表相,自然也能降低他的警惕,我又为何不演呢?
聂楚容便拍了拍手,便有一个仆人低眉耸眼地捧了鞋袜、腰带、外袍、披风进来,我顺手接过,那人却恭恭敬敬地跪了跪,叫了声儿“五少爷”,说话还有点颤音儿,唯恐被牵连发怒一样地走了出去。
我有些无语,但还是穿了柔软鞋袜,束了金丝腰带,披了那锦绣外袍,聂楚容拿了那绣了山水锦鸡图的披风,想替我系上,我却瞪他一眼,他便微笑着撒手,随我如何了。
可现在还能如何?
受了这等内伤,元气一时半会儿恢复不过来,不养养是不行的。
反正挟持他有的是机会,且等一等吧。
不用披风,我只出了门,在这养伤的小院中四处悠悠荡荡,而聂楚容则在身边慢慢地陪着我,也不叫我停,也不喊我继续,只是每到一处,介绍介绍这院中的花鸟景致,说一说这块儿砖是来自什么前朝的古殿,讲一讲那飞檐的彩刻是画了何等的典故。
他一个日理万机的聂家家主,此刻和个乡下导游似的沉静而细致地和我讲解建筑,我也随他讲,反正浪费的是他的时间又不是我的,我才懒得和他说任何话。
讲了一会儿,我依旧没理他半分,聂楚容倒不嫌我这样傲慢,只是无奈地微微一笑,眉眼间却又有些微妙的满足。
仿佛我能在他身边。
喘气。
走路。
瞪人。
已是足够。
而我却鼻尖一耸,好像闻到了什么火锅汤的香味儿传到了这边,有些疑惑地看向了身后的聂楚容。
“什么味道?你在隔壁煮汤吗?”
聂楚容像是等待这个问题许久,轻松地笑了笑:“对啊,小时候你可是最喜欢露天烧烤和煮肉汤了……来,咱们一起去看看吧。”
说完,自顾自地拉了我的手,和我一起出了院子门,到了隔壁,一时之间让我有些恍惚,好像在那么一时片刻,我们之间又没了那么多的宿怨纠葛,只像小时候一样拉拉扯扯着去偷吃隔壁家的美食。
等到了隔壁,我确实发现有人在露天煮着两大锅的热水,水中放满了各色香草作料,隔着老远就有一股奇浓无比的香味扑曳而来,直冲鼻腔。
两口大锅之上,还吊绑着两个食材。
我远远看,还以为是两只大牛被吊着。
近了一看,懵了。
是聂楚色,和聂楚师,被吊绑在两口大锅之上。
且二人皆面露惊恐绝望,却是一句话都说不了。
我震惊地看向聂楚容,后者却微微一笑,眯了眯深沉如黑瀑的眼,道:“你看……这两个食材还不错吧?”
我愕然地看向他:“你在干什么?”
聂楚容淡淡道:“烧锅煮肉啊……”
什么烧锅煮肉!这是水煮亲哥啊!
我只觉一股毛骨悚然的冷劲儿从脊背上传过来,恼怒地甩开他的手:“那是老二和老三,是你的两个哥哥!”
他看向被我甩开的手,却有些无奈地看了看我,一脸理所当然地笑道。
“又不是同一个娘生的,聂家五子里,只有你我是同父同母的同胞兄弟。他们?不过是和我有着一样的姓氏,被我唤作二哥三哥的陌生人罢了……”
我只冷声道:“老二是和你争过位子,老三是从小欺负我们,长大以后也是小动作不断,可他们到底还是你的兄长……大姐死之前可是嘱咐你们不能自相残杀的啊……”
“这个我知道。”
一说起大姐,聂楚容那素来沉静的面上却掠过一丝冰冷,他抽出一根棍子,轻轻地点了聂楚色暗颤抖的身躯一下,却让对方更加不住地颤抖起来。
“该有的尊荣体面,我都已经给了你们了。你们也想想,谁家争位子争失败后,还能有像你们这样安稳活着的?人总得学会知足,学不会知足的,那便连人都没法当了。”
他笑了一笑,看向那两个被吊绑着的人。
“我说得对不对啊,二哥,三哥?”
聂楚色惊恐万分地点了点头,像被捏到手里摆布的蝼蚁似的被自己的弟弟摆布着,又意识到什么,瞬间恐惧到极点地拼命摇了摇头,而之前那个面不改色的聂楚师,此刻也已用绝望而求救的目光看向了我,似乎是被点了穴道,没法说话,更是没法动弹。
聂楚容无奈道:“你们都知道这道理,那为什么还如此贪心?私底下搞那么多小动作就罢了,如今竟然还要变本加厉……”
什么变本加厉?
他抬眼看向这瑟瑟发抖、毫无体面的二人,忽收了笑容。
“我当时已警告过你们,不准动我的楚凌……为什么不听?”
说完便勃然变色,欲一棍子戳掉那维系着二人性命的绳索,任由他们掉入滚烫的热水中变成真正的食材。
我却怒道:“够了!我还在这儿呢!”
他看了看我,依然面容冷漠地指挥。
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结果他不动手,那两个煮锅的仆人倒是开始解开吊绳了。
聂楚色已涕泪横流地求饶了,聂楚师干脆闭眼等死了,我却怒而蓬勃道:“聂楚容你想闹到什么时候!?”
聂楚容却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仆人的动作。
似乎等着的东西依旧没等到。
我终于深吸一口气,在他们即将入汤的一瞬间说了出来。
那两个字。
“楚容!”
聂楚容面色一变。
似终于等到了他一直在等的东西。
他喜色溢于言表地看向我,笑道:
“你,你总算肯这么叫我了……”
我目光复杂地看了看真心欢喜的他,又瞥了一眼那两个鬼门关上走了一圈,此刻已然吓到没有血色的两个人。
“把这两个不成器的东西放下来,我们谈谈吧。”
你为何恨我
随着聂楚色和聂楚师两个面无血色、瑟瑟发抖的食材被放了下来, 这场荒诞血腥到了极致的家族闹剧,似乎也终于落下了一点儿帷幕……
……是吗?
聂楚容只叹了口气:“把他们的穴解开。”
我翻了一个天那么大的白眼,果不其然听到了一声儿杀猪般凄厉惨烈的嚎叫,这倒不是仆人对那二位做了什么, 而是他们一解开聂楚色的哑穴, 这人就先是发出冲天的悲惨凄嚎,一旦等这人能够起身, 他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扑冲过来, 抱住我的小腿。
“老五……老四他, 他真要煮了我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我一脸冷淡道:“他不是把你放下来了吗?”
他依旧哭着嚎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着我小腿的衣料,道:“可……可你要是走了, 他马上就会故技重施的……求你,你走之前和他求求情吧,你让他放了我们吧……”
一旁的聂楚师瞧了这等情形,也是怒窘羞愧得气儿不打一处来,可刚刚脱离险境,也说不得什么, 只是一个劲儿地手锤大地, 以发泄无力。
我只冷眼瞧了这二位的表演, 等他们演得差不多了,我看向了聂楚容, 发现他只是微笑着看着我。
“他说得也许没错, 若是你走了, 我说不得真的会把这二位再吊上去, 反正锅汤还没凉呢……”
话音一落,聂老三爆发出了一声儿更剧烈可怖的哀嚎, 抱着我更紧了几分,叫我嫌弃无比地踢了他一脚,才把这人从小腿那边踢开几分。
“哭哭嚎嚎像什么样子?他又没打算处置你们,哭成这死德行是做什么!?”
聂老三一愣,忽然停了哭嚎,努力从他那并不算多么和蔼可人的面上挤出几分梨花带雨的“娇俏可怜”,而我只无视了他,看向一旁的聂楚容,他此刻拿了一根长棍,在那热腾腾、香喷喷的火锅汤里捣弄来、捣弄去,捣出了一些浮在面上的香油,他才满意地笑了笑,看向我。
“你怎说我不会真处置他们?若不是你出现,我可能真要把他们做成下锅菜了……”
我冷静地嘲讽道:“你若真想杀人,一碗毒酒一个深坑够了,搞得这么煞有介事,还偏偏在我隔壁,在我刚醒来不久就让我来看,你不就想让我看看——你是多么多么重视我?重视到终于下定决心把这两个不成器的哥哥给宰了。”
“哦?”
他眯了眯眼,笑带深意地去捣弄汤汁,好像一个画师欣赏画作里的风景一样,等待着我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
我又冷声道:“就算你真想杀他们,也只是因为他们之前就处处与你作对,这次还顺带想杀了你的缘故。你也不必打着为我好的名义去杀人,我不吃你这一套。”
聂楚容有些无奈地看了看我,叹道:“那你吃什么?”
我不屑而冷厉地瞪他一眼,最后撂下一句话。
“老子在你这儿什么都吃不下,你若真想杀了他们以绝后患,你就自己另挑个时日挑个地点儿把他们杀了……别在我面前来这一套假惺惺的把戏。”
话音一落,那聂楚容面目深沉地看了看我,看不出有什么意思。
可聂楚色却全程战战兢兢地听完了我和楚容的对话,一时之间想要插嘴为自己求个情辩个白,却又生怕惹怒了楚容,可听到我这一声声一句句放肆的言语,又怕我激化了局势,因此脸上红也不是,黑也不是,当真各种颜色搁在上面发生化学反应,比那浓郁的汤汁还要多上几分色调。
良久,聂楚容冷淡的目光已扫向了这二人。
“把二位爷押下去一段时间,等我日后再处置。”
眼见小命得保,那聂老三终于松了一口气。
老二聂楚师虽然恨怒无力,可此刻人在屋檐下也不得不低头,只能随仆人把自己押解了下去。
等这二位走了,聂楚容才把那根蘸搅了各色浓汤汁液的烧火棍子取了出来,竟还在棍的末端嗅了一嗅,闻了一闻,最后还伸出舌头尝了一尝,露了一个被烫到的表情,伸了伸舌头,才扔了棍子,端着笑看向了我。
“不管怎样,还是谢谢楚凌劝住了我,让我免下了这杀兄的冲动恶名。”
他见我不言不语,等了一会儿,又摆出一副无比诚挚的模样,看着我道:“其实你也看到了,我身边的酒囊饭袋不少,别有用心的人更是多,可为了顾全大局,为了顾忌他们身后的势力和关系,我还得舍下这些私人情绪,勉强去留他们一些位置,除了云珂,我实在没什么可信之人。可即便是他,也只能护着我的周全,却不敢和我说这些辛辣刺骨的道理。”
说完,他图穷匕见,目光越发真诚地看我,伸手拉住了我的手,五指紧紧扣住,像拿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贵之物。
“若是你还在,我身边也不至于无人劝导,我也不至于做下这许多荒悖冲动之事,你若说话,但凡有理,我一定听,就算无理,我也会因为你的感受而减缓几分冲动。死的人会更少,惨烈牺牲也会更少一些。”
“为了我,为了你想救的人,留下来,好么?”
他继续真诚无比地看着我,仿佛这一点真诚就相当于一叶障目里那一片小小树叶的作用,方寸不到的叶片,就能遮挡住一个人全部的丑陋、虚伪、和凉薄。
而我低头瞧着那只握着我的手,抬眼看着那一双看似真挚到了骨子里的眼神,耳朵里既回荡着他那一句句近乎卑微的恳求之语,也回荡着当年那一幕幕飞血四溅、尸骸遍地的惨烈景象。
片刻,我忽的抽出了那只被他握着的手。
毫不留情地。
片刻不犹豫。
像甩掉一条附在我腕子上的毒蛇。
“这一幕已经演过了,楚容。”
聂楚容听得一愣,有些不解地看向我。
我只是容色冷淡地越过他,看向了这一地的荒草狼藉,和那飞檐斗拱,宛如浴血而生的华丽建筑。
“同样的话你在过去就说过,同样的事我在过去也做过,你看看我们落到了什么地步?你看看别人落到了什么下场?”
我忽然站定,看向那四四方方的被困起来的天空,仿佛那天上的颜色都是人为泼盖上去,是为了掩盖更可怕的真相而扑了厚厚一层的粉饰。
“早在聂家内乱那会儿,你就总给我演示一种我可以去引导你、可以去帮你导回正途的假象,在那之后我花了两年时间才看清——你根本就无法被引导,也无法被救赎。”
“你和老爹一样,把自私自利、虚伪凉薄这八个大字实实在在地铭刻到了骨子里,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
我继续回头看他,声色已然冷澈到可抵心压肺。
“你要真听我的劝,为什么不放下聂家,和我一起走?”
聂楚容低低一笑,那笑声像一捧泼出去的水,说凉就凉。
“引导?救赎?和你一起走?”
“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看向我,喉咙里干涩地蠕动出几分尖利的笑声儿,像是回忆起了一些带着血沫子的残忍片段,此刻亮出几分,便是无形无色的一道杀招。
“你难道忘了,大姐当初是怎么死的么?”
我身上一震,如被滚雷似的话语击中了内心。
而他上前半步,死死地盯着我,眼里肆虐着当年的血色。
“她生前那样地励精图治,对帮派的改革也是充满憧憬,但就是因为她想要的改革触犯了帮派里某些人的利益,她又信错了人,才让自己在怀胎十月生产后最虚弱的那一刻,被人闯到了产房里,去刺杀……”
“她、乳母,还有那个襁褓里的宝宝,都被那个丧良心、没骨气的男人暗杀了……”
“这就是信错人、退错步、不能斩草除根的下场,你难道不明白么……”
我目光沉重地跳动了几分,呼吸一下子就不能顺畅了,像被什么人拿捏着喉咙似的。
聂楚容继续冷声厉色道:“而我发过誓,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自己落到大姐那样的境地,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我身边最爱的人,落到那样悲惨绝望的下场……”
“楚凌,像我们这样的人,要么有权有势到谁也碰不了,要么就无权无势到谁都可以踩上一脚,可有时被踩都是一种幸运,更可能的下场是连受辱潦倒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人草草暗杀,一卷儿铺盖扔到乱葬岗里埋了……”
他对我说了这些肺腑里捞出来的血话儿,我也忽然回过了神,想起了那些在乱葬岗里埋着的人,想起了那些连乱葬岗都没资格进去,只能在大地白日下发臭发冷的百姓尸骨、侠士遗骸……
我忽然找回了方向,我再度抬眼看向他。
“你不提到大姐便罢,你若提到大姐,那我可就要说了……”
“大姐生前才是老爹指定和看好的继承人,若是她继承了家业,到了如今的位置,她绝不会像你做得这样狠绝无情、竭泽而渔……若是她在,聂家的产业绝不会像今日一般全是靠着见不得人的生意而运转下去。”
我眯了眯眼,冷声道:“你口口声声提她、念她,怎么她好的地方你一点儿不学?你自认为比得上她一半的胸襟么?”
聂楚容被我反将一军,听得一愣,随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让我十分寒心的话。
“我是不如她,所以她死了……我还活着啊。”
我深吸了一口气,道:“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可以和你说的了。我如今是离不了聂府,可只要身上好一点儿,我一定会想办法离开,你知道自己是困不了我一辈子的。”
聂楚容沉默片刻,笑道:“这么想走,想去找谁啊?”
我懒得理他,转身就要回房间去呆着,却忽然被他拉住了手腕。我想把手抽出来,却觉得他的力气顿时大得无可比拟,像铁钳一样制着我,拉也拉不出来。
我便回头瞪他一眼,冷声道:“怎么?我回房休息也不行?想看我在这儿露天睡觉是吧?”
聂楚容却无奈地看了看我,道:“你都睡了足足三天了,就再和我说会儿话,不然我可寂寞死了。”
我恼了:“你放不放手?”
他固执地不放,只是笑了笑。
然后我立刻一脚风风火火、如剪如搓地蹴了过去!
他立刻一掌回拨,五指以巧劲暗力回笼一击,瞬间拨开了我的足尖,我却借力向后退开五步,眼看就要走,他却无奈地在背后喊了一记。
“我想了三年都没有想个明白透彻,你能不能发发好心,给我一个答案啊?”
我的身形定了一定,却没有回头。
他却声色微颤道:“楚凌……你当初为什么这么恨我?恨到不惜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也要退出聂家?”
他不问还好,问了我就要发十足十的剧火怒恨了!
“你居然还有胆子和脸皮问——我为什么恨你?”
我回过头,像看着一个死人一样冷眼冷色地看着他。
“你把我最好最好的那个朋友抓到死牢,用百般酷刑把他折磨致死……我闯进去的时候他就剩一口气了,他最后还是死在我怀里的!”
“你居然!还问我为什么去恨你?”
聂楚容平静且悲哀地叹了一口气。
“时至今日,你竟还念着林麒那个叛徒的好?他从一开始就是别的势力派来,潜伏进聂家的一个钉子,他与你交好就是为了获取情报,他骗了我,也骗了你……”
“老子知道他骗了我。”
我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情绪,目光赤红地对吼了出来。
“可是他之所以会在我面前暴露身份,就是因为他想要带我走,他想带我离开聂家这个鬼地方,离开你这个疯子!”
聂楚容像被鞭子打了一记似的那么微微晃了一晃眼,他都没有晃身子,可眯眼的时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长,好像花了一小会儿,才意识到这样的字眼是用于形容他的。
“你说我……什么?”
“我说你是个疯子。”
我冷着脸,把那些深藏已久的字眼一字一句地迸出来。
“如果可以选的话,我宁愿让林麒那个叛徒、内奸,去当我的亲哥,我也不要你这样的人当我的亲哥。”
聂楚容沉默片刻,表面上看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变化,可若往细微处去看,那一点转瞬即逝的面角搐动,安静细微到几乎不可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在沉静面皮之下碎裂了更多,然而片刻之后,他抬起头,迸出了一种平静且灿烂的笑容。
“是啊,我知道你那时很喜欢他,敬仰他……甚至有了把他当大哥的念头。”
“所以,我才把他折磨死啊。”
梁挽的真身份
我心中的怒意本被压得如同镇纸下的纸片儿一样, 可此刻他的话风大得连天都可以掀了,更何况是我的怒?于是当即无法收拾,不顾伤势,我拿了地上那一根捅过汤汁的棍子就当空一刺, 如风如雷一般刺向他的咽喉!
他双目一眯, 不闪不避,不躲不让, 似乎双足已和这大地融为了一体, 又或许是自信这一棍子终究不会刺到底。
我却一送再送, 一刺再刺,绝无半分停手相让的迹象!
终于一道无形劲儿气如斧头劈山一样劈绞而下,直接劈断了我手中那根前刺的木棍!
可却还剩了一截棍尖在我手里, 我再往前一递!
却是撞入了另外一个人的胸膛。
聂云珂。
他就像把人化作一道儿气劲儿,在最危险最难言的那一刻横叉入了我和楚容之间,拦在楚容身躯之前,以自身挡着我的这一戳刺。
我定睛一看,他目光凛然如雪道:“够了吧,楚凌。”
我却仍旧抵着他, 语气故意带了一些凄切与不甘道:“你一直在他身边, 我们说了什么你是听得到的, 你这样都要拦着我打他,你是不是非要和他一块儿来欺负我?”
聂云珂一愣, 俊毅如铁的面容上显了几分软色。
“你受了伤, 他可没有, 若是真打起来, 那才是欺负你。”
他是怕我受伤么?
他和我的情谊还在么?
我似乎得到了一个想要的答案,便收了那跟抵在他胸口的一小截的木棍, 随手一扔,就像是扔掉一些毫不在意的情绪,然后直往地上一坐,再也没说一句话。
聂云珂目光微沉,身躯却不退半分,聂楚容只从他身后慢慢地走了出来,就好像从一个钢铁堡垒处退出来的将士,他似乎也冷静了些许,看向坐着的我,叹了口气。
“我们之间就一定要闹成这样吗?”
我冷淡道:“你知道说什么会让我忍不住动手,可你还是说了,难道发生这一切是我的错?”
他叹了口气:“好,是我对不住你,不该你受伤的时候还说这些……”
他见我沉默,只好顿了一顿,口气更软道:“可是楚凌,你自己也说了一些极伤人的话,也不能全怪我吧?”
我冷冷地瞪他一眼:“是你说喜欢这些辛辣刺骨的道理的,那我就只挑辛辣的说,只捡刺骨的讲,你若不喜欢我的话,那就是你不喜欢我这个人了……”
他听得一愣,只越发无奈道:“我是许久没听你骂人了,一时间有些不习惯,着急上火也是难免的、你多骂骂,我会习惯的……”
习惯了你也不改,骂了有什么用?浪费口舌罢了。
聂楚容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如今恨我,不欲与我说半个字,可是饭总是要吃的,人也是要见一见的啊。”
“什么人?”
他目光一动:“难道你不想见见你的嫂子和侄女么?”
我一愣,仿佛因为之前被气得整个人鼓了一层,后脑勺被蒙了一层胶质似的裹不开,如今才想起来。
聂楚容几年前就娶了薛家的女儿薛兰动为妻,她和我们都有交好,当时还生了个女儿,只是因为形势,养在外面,不常带在身边的。
如今大权在握,总算把亲眷都带在身边了?
我总算挪了步伐,和他一起越过几条路,到了一处僻静雅致的“流馨小院”,那院中不比寻常,少了许多男性护卫,却多了许多丫鬟婆子,忙忙碌碌、井然有序,只一副温馨小筑、红袖添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到了屋舍之中,我才见到一位云鬓高髻、面容娴静的妇人。
她一袭宝石蓝色并蒂莲纹的对襟长衫,内衬天香绢的一痕翠虬色抹胸,下袭一牡丹藤纹的缎裙,鬓上插了几根玲珑点翠的虫鸟簪,看着倒是清雅别致。
“兰动十方”薛兰动,也曾是一个能舞剑动光的江湖女子,楚容当初娶她,并非为了这艳光十色的武姿,只为了她背后薛家的势力,如今看她身为聂家家主的夫人,在着色上贵气了不少,但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劲武之气、英秀之姿。也不知处她这几年过得好是不好。
我暗暗叹了口气,她瞧见我,却是目光轻动,略看了楚容,便关切地向我走过来,道:“之前听你受了伤,我就想去看你,他偏偏不让,如今总算瞧见了,你可好些了?”
这么关切的眼神面前,我也说不出狠话,只淡淡道:“好些了……多谢……”
她看出我似乎还有些别扭,只笑道:“都是江湖人,不必拘于礼节,若是还和你哥哥闹别扭,不想叫我嫂子的话,那就和以前一样……叫我兰姐或薛姐就可以了。”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爽利,似乎并未被改变太多。
我便舒了一口气,道:“薛姐好。”
她拉着我,却对聂楚容有些淡淡的,只邀着我俩入了内座,那桌上摆了一盘丰盛厚润的菜肴,什么炸排骨、罗汉肚、九转肠、水晶肘、炒鳝糊、长鱼饺,凡是我过去喜欢的菜都在那儿,凡是我不喜欢的连一点儿酱料也见不着,可见是用上心了。
那我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只是闷头吃菜,忍不住吃得越来越快了一些,薛兰动看我吃得如此快,也忍不住给我夹了几分菜,面上仍是少女容貌,可已透出了许多成熟如母亲般的慈色,看得我心里越发酸涩了。
唉,想到大姐了。
要是她还在,肯定嫌我吃饭也没吃相,和狗啃泥似的。
聂楚容见我俩相处还算融洽,笑了一笑,刚想说点什么,薛兰动却瞪了他一眼,半嗔半嫌道:“你别说话,你一说话,他又要吃不下了,这顿饭我可准备了许久,可不能被你毁了。”
聂楚容苦笑道:“这是我自己的家,我和我自己的夫人和弟弟一起吃饭,我还不能说话了?”
薛兰动却似一眼看出了我俩之间的嫌隙,没被这话糊过去,只颇有威严道:“到了这儿,只许去吃饭、看景,别的可不许提啊。”
聂楚容当即不言语了,我却有些好奇地看了看他俩的互动,心中忽然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讽刺。
毫无人性的疯子聂楚容,在自己心爱的家人面前,也会变得多出那么一丁点儿人性么?
可为什么,他不能把这些人性分给别人更多一些?
我刚想说点儿什么,忽觉出内堂里有一阵儿小孩儿嗫喏的叫声儿传了出来。
我一愣,抬眼看去。
那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娃,梳着两条冲天的发辫,穿着浣花缎的童身女装,脖颈之间带着银雕暗刻的铃铛,走起路来犹如玉泉击石一般清脆。她看上去最多不过五岁,那雪白娇嫩的脸颊鼓凸凸的,甜美得像一块儿刚刚出炉的奶油蛋糕,按一下仿佛能留下一道永远的指纹。
薛兰动只嘱咐道:“囡囡,叔叔和爹爹在吃饭呢,别胡闹,回去。”
小姑娘却颤颤巍巍地走到了我跟前,看了看我这和他爹爹极为相似的面孔,忽的绽出一笑,还伸出手,要我抱抱。
这一笑就像瞬间击穿了我所剩不多的冷漠戒备,让我想到了在棠花酒肆门口玩耍的那些小孩儿们,心里顿时柔软到无可复加,直接抛下碗筷,把那孩子抱了起来,高高举过头顶,逗得小姑娘都咯咯笑了起来。
薛兰动一愣,随即笑道:“她倒是一点儿也不怕你,你也是个会哄孩子的……”
我确实哄了这孩子几下,因为再难受的心情,看到她也很难不乐,哄得孩子花枝乱颤地笑了起来,我就看向薛兰动,笑道:“我的小侄女可有大名了吗?”
薛兰动笑道:“叫聂诗琦,诗歌的诗,琦玉的琦,今年五岁,小名是阿诗,我想的,好听不?”
我低头,看着阿诗这纯净无比的小眼镜,难得心中柔软了几分,只不住地点头道:“好听。”
聂楚容的目光也难得温和了几分,看着我和他女儿互动,好像他整个人身上的戾狠之气也消了大半,仿佛这一刻他只是他,我也只是我。我们之间过往数年的恩怨情仇,在这一刻,也被小姑娘天真无染的笑声盖过去了不少。
可是再如何无怨无染,我转念一想,想到这小姑娘终究是生在聂家的女儿,只怕小时候能过得纯净娇养,再大一些,被聂楚容这疯癫无常的家伙教养,怕是也要教坏的。
我暗暗叹了口气,牵着阿诗那娇嫩嫩的小手说了会儿话,就让她被乳母抱去哄着睡了。
我接着吃了会儿,薛兰动却仍嫌不够,好像是觉得我出去三年就饿了半辈子似的,一个劲儿地给我的碗里夹菜,可某一时夹得急了些,还碰翻了一个碗,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她“哎”了一声儿,有些羞窘地下去收拾,我却怕她被碎碗所划伤,直说不用,跟着也蹲下去收拾了一番,她在聂楚容看不见的角度却深深看了我一眼,递给了我一张纸条。
我迅速一看,目光大震。
“若有危局,可以找我。”
纸条上八个字一闪而过,我随即收在袖里,照常起身,只与她道了声儿谢,用完了最后一点饭菜。
而随着薛兰动千叮咛万嘱咐,叫聂楚容千万记住我还受着伤,别与我动气,别与我较真,我也确实感觉到了——她表面上颇有威严,可骨子里似乎是隐隐害怕着什么。
而随着她和阿诗的离去,这最后一点残存的人性的光辉,也算是聂楚容的身上剥离了。
我和他待在院子里,望向天,望向地,望向这一望无际的园林景光,可就是不望向近在咫尺的他,似乎方才的温馨之是我们之间关系的回光返照,此刻我再度没有了声响,也没有了可聊的话。
聂楚容似乎有些不习惯这寂静,只是故作亲切地笑道:“你嫂子一直在念着你,如今见了,可算是宽了她的心了。我的女儿你也见了,她可好看?”
“薛姐有心了。”
我点点头,又道。
“至于你的女儿,之前见过一次,那时她还是个宝宝,如今……倒真是越发可爱了。”
聂楚容接着按了按我的手,目光轻盈道:“你若留下来,我想她们也会很开心的。”
可我看薛兰动很担心你对我不利啊,你这几年给她留下的印象,好像也不是兄友弟恭的表率啊。
他这样说,我便也只能道:“我不想在她的地界与你吵嚷起来,但我不可能再走之前的老路……三年前我已经离开聂家,如今回来也不可能是为了留下,更何况你我之间的嫌隙恨意之深……又岂是几顿饭能化解的?”
他沉默了一番,颇为不舍道:“真的不能?”
我没看他,只是断然否决:“不能。”
他无奈地看了看我的坚决,忽道:“杀死林麒,不单单是为了你……他出卖聂家机密多回,好几次因为他的情报泄露,置你于莫大危局之中,还害死了我的几个手下……这你总得承认吧?”
我冷淡道:“我是承认他骗了我,我当时知道他的身份,也是气得发疯,拒绝让他带我走,还打伤了他,就因为这……才让他在之后不幸落到了你的手里。”
这件事也成了我这一生的遗憾,到现在我都没有办法原谅自己当年的冲动,午夜梦回之际我连梦都不敢去梦到他,因为我根本无法冷静平和地去分析——当年他的死,到底有多少是我的错?如果我相信了他,如果我那一时那一刻选择和他走,和他一起离开聂家……
那我们今日的结局,会不会截然不同?
我想这一点想得有些发疯,有些魔怔,直到慢慢到了明山镇才平息了下去,可如今这些魔怔的念头又一次次无情地翻覆起来,戳我的脊梁,刺我的良心。也因此,我更无法去原谅之后抓住林麒、对他百般折磨的聂楚容,就好像我没办法原谅当年的自己。
而聂楚容却目光沉静道:“他落到我的手里,也是他身边人出卖的他,是他自己出卖背叛在先,识人不清在后,你却为此恨了我这么多年,至今也不肯原谅我,你认为这说得过去么?”
我没理会他。
心中却忽然之间泛起了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波澜。
林麒当年遇害,果然是他的身边人出卖了他?
他见我不理人,只叹了一口长长的气,而后话锋一转道:“你那出现在生辰宴上的两个朋友,一个叫梁挽,一个叫寇子今,对吧?”
他果然已经查到了。
我在心里已经翻起了数不尽的念头和之后的计划,可面上依旧宁淡冷静得好像哪里找了一张面具来戴上,连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连个身子都没转过去。
聂楚容却没在意我的无视,或者说他在意也只能去习惯,习惯了之后他就自顾自地去摆弄桌上的残羹冷炙,仿佛那里残留的热度就是我们的现状,我们的未来也绝不会比这一桌饭菜更热。
“寇子今背后的势力一目了然,这个梁挽却是势力不明朗,但他初出江湖不到两年就闯了莫大声名,可见背后也有一位高人指点……你想不想知道那高人是谁?”
不就是萧慢吗?猜都猜得到了。
他似乎在期待什么,可我冷淡的表情似乎没有让他得到满足,他也只能故作不尴尬地笑了一笑,继续道:“看来你已经猜到了他背后的高人是谁,但我想,你应该还没查清过他的身家背景……”
我随意地扫他一眼:“我查不到,你就能查到了?”
“我只怕你把人当朋友,但他却是故意接近你。”
我吐槽道:“你什么时候改挑拨离间这么低级的勾当了?”
“不是挑拨,挑拨对你来说可没什么用,我不会这么蠢。”
他沉默了一瞬,像端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答案似的。
“只是梁挽……很可能是林麒的弟弟。”
我终于回头看向他,目光霍然之间锋锐无比。
梁挽……林麒!?
这怎么可能!?
林家事与今日我
聂楚容这话音一落, 我第一反应就是断然否认。
“这不可能!”
我手上随手一翻,就把离我最近的茶盏随手就拍翻到了桌上,半残半冷的茶水滴滴拉拉地渗了一大片儿,就如同我如今的脸色一样。
“这二人从面相上看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梁挽更不可能是林麒那样出生入死的卧底的亲眷, 你这是哪儿来的假消息,是存心诓我骗我, 当我好欺好瞒是吧?”
聂楚容见我勃然变色, 却也不急不缓, 轻轻地拿出一块儿绣帕,把桌上的茶水一点点地抹干净。
“一戳就破的谎,我何必和你说?我说梁挽是林麒的弟弟, 又没说他是林麒的亲弟弟……”
我骤然醒悟,瞬间觉得身上发起了一阵阵彻骨的幽凉。
聂楚容说的没错。
林麒并不是真名,而是他作为卧底时的假名,毕竟卧底实在是一件高风险高危局的事儿,若被发现很容易被牵连,所以连带着他当初混入聂家帮派的身份, 也是一并造伪, 那籍贯路引上面就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当初聂楚容抓了他做卧底, 百般用刑,除了作为亲兄对义兄的泄愤, 更有查出他幕后真实身份的用意。
林麒死之前, 我曾闯进那深不见底的黑牢, 本欲去救他, 没料到却是见林麒最后一面,这一点聂楚容是知道的, 他只怕还很开心林麒死在了我的面前。
但他不知道的是,林麒被我从刑架之上解下来后,用嘶哑沾血的嗓子,用着十根不成形状的手指握着我的手。
他把自己的真实身份……轻轻说给了我听。
他是要我记住他是谁。
要我明白他做了什么。
他姓林,但并不叫林麒,他的真名叫林野净,他并非出身于勉州林家村,也不是来自于盛州的林家庄、万州的林家堡,而是出自于千里之外的舒州,那儿有个明琉山庄,庄主林圣璜为当世的武学大家,与多方正道门派有亲旧关系,也常收取寒门落魄的人才聚在庄内,林庄主平日仗义疏财、见恶不平,乃是一等一的豪爽英武,林野净就是他收养教导、悉心栽培的一个义子。
林野净长大后,本是有志做一方名捕的,可见了聂家作恶多端,又见自己的朋友死在聂家手里,官府衙门却制约不了聂家分毫,因此深受刺激。
也许是他自己想,也许是林圣璜劝说他,总之他是自觉到了聂家这个大染缸当卧底,给正道输送了许多情报,导致聂家有好些个分舵在当地受到重创,还挫败了聂家不少祸害当地帮派的阴谋暗算。
总而言之,他确实并非林家的亲生子,可观其言看其行,他与林家一家老小就如亲人一般。
说完这些以后,林麒拜托我做了最后一件事,就咽气了。
他在刑讯过程中没有透露自己分毫的身家背景,直到我去了之后才在我一人面前吐了真言。按理说,林家的背景应该是没被泄露才是。
可林家还是遭难了。
因为当我赶到舒州的明琉山庄的时候,那庄内已陷入了一片苍苍茫茫的火海。火舌如同攒动四方的金蛇一样,吞吐千万条焰尾,遇人摧人,遇庄摧庄。
放火的不知是什么人,聂家的可能性最大,但不排除有别的势力趁机寻仇,因为我当时在庄内,至少是遇到了三波来自不同门派的杀手。
待我杀得血海滔滔,闯了进去,却见大堂内是人杀人人踩人人叠着人,林庄主自然是惨死,他的妻子儿女却不知所踪,没人晓得他们到底是葬身火海还是被人救走了,我只知在那一夜后,江湖上就没有明琉山庄这个地方了。
难道梁挽会是林家的少爷,他与林麒这个义子互为兄弟?
所以聂楚容说他是林麒的弟弟,但不是亲弟弟?
那林家灭门的当夜……当夜他到底在不在?
我一瞬间转过百种心思、千般念头,各种恐惧、震惊、不信的念头都堆积到了胸腔,可是转到了一刻,心里却忽然萌生出一个极可怕的念头。
如果林麒当年没有泄露半分自己的身家,那聂楚容当初是怎么确定他是出自于明琉山庄,而不是别的地方?
他又怎么能口口声声确定梁挽就是昔日林家的人?
当年那个出卖林麒的人,并没有被抓到。
难道这个人,如今还在梁挽的身边?
我察觉出了一切纷繁乱杂的线头的终点
ЙàΝf
,总算沉静下来,看向聂楚容,却只摆了一脸的冷淡和不信。
“无论他是林麒的亲弟弟也好,干弟弟也罢,你有除了话语以外的证据么?消息的来源是什么?”
聂楚容笑道:“江湖规矩你该明白,来源是不方便问的。”
“不能透露来源你说个什么?”我扫他一眼,狠狠吐槽道,“如今他叫梁挽,我只需记住这一点就是。”
“我的傻弟弟。”
聂楚容语重心长地欲拿捏我的手,却被我顺便躲了,他像习惯了似的苦笑一声,接着说了这个话题。
“这梁挽可是打定主意要为林麒和林家人报仇的,他若知道你在林麒之死中扮演的角色,你和他还能做朋友?再好的朋友也经不得这样的挫磨啊……”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我当即拍拍衣服,转身就要离开。
“饭吃过了,人也见过了,我不想在薛姐的地方和你打架,我要回去睡觉了。”
聂楚容忍不住笑了一笑:“刚吃完就睡?你是小猪吗?”
我像受了天大的侮辱一样瞪他一眼,冷色道:“饭后睡觉就是老子的习惯!就算不睡觉,回去伸展一下躯干,也比在这儿和你干瞪眼强!”
说完,甩了脸出了门,再不多看他一眼,更不多说一句。
聂楚容淡笑了一声,也不计较什么,只是派人送我回了养伤的“深桐碧院”,我这一路上却是仔细观察了暗哨的分布,一面把各方情报在心中汇了个总集,等到了院子里,自己调息打坐了一场,喝了药,吃了饭后甜点,心思稍微平静下来的时候,就有个碍眼的过来找我了。
等聂楚容踏过门槛,带一个楠木盒子,欢欢喜喜地过来找我的时,我正好已经翻了三个白眼,手里的痒劲儿正好可以积攒到甩出去一个天大的拳头时。
聂楚容把楠木盒子放在了桌子上,道:“想不想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我无语道:“我们午饭时才刚聊过我义兄是如何被你害死,你现在这个时候扮兄友弟恭,不觉得不合时宜吗?”
聂楚容一愣,笑容忽然就冷淡了几分。
“一个骗你欺你的人都能当你的义兄,诓得你在他死后仍旧为他去赴汤蹈火,我给你带的盒子,你却看一眼都不能?”
我冷眼一眯:“看一眼又如何?”
他不等我起身,瞬间翻开了盒子。
而我定睛一看,发现这里面也没什么特殊的,不过就是一些陈旧的首饰、破损的镯子,可看得我越发皱紧了眉头,忍不住伸手去把盒里的东西一道道拿了出来……
这是……棠花酒肆前豆腐坊的王大娘戴的镯子,卖绒花的苏姑娘鬓发上戴的新式绒花,卖糖人的老李制糖的糖具,还有各种各样……明山镇居民的东西……
我把盒子猛地一盖紧,目光如冷电一般射向他。
“你威胁我?”
“你想哪儿去了?”聂楚容无奈道,“只是想告诉你……我这三年之间一直在找你罢了,只是没想到你最后选了这么一个破地方,一个穷乡僻壤的小镇,一群没钱又没见识的镇民,那儿有什么好?比得过盛京?还是比得过襄州云州胜州?”
我冷声道:“就是因为穷乡僻壤,才让你找了三年才能找到,你以为拿着这些物件儿就能威胁到我?那不过是一个藏身之地,这些人也不过是……”
“不过是你在乎的人?”聂楚容笑着眯了眯眼,“你若不在乎,怎么能这么快就认出这些是谁的东西呢?”
我面无表情地一把抓了他的衣襟,把人拉得极近,近到我可以看得清他眼睫的轻动,和那嘴角挂着的一丝癫狂而尖利的轻笑。
他轻轻笑着,目光却是锋芒毕露,犹如难以压制的冷剑。
可这眼神转眼之间就湿了一润。
因为我不和他客气。
直接拿了枕边的一杯水,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他头上一浇,然后往地上猛地一摔,摔了个四分五裂,我再一伸手,直接就要打他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巴掌!
一个正义的大逼斗!
聂楚容瞬间躲过,却直呼晦气地擦了擦脸上的水,无奈道:“好歹我也算是你四哥,能不能给我留点儿面子啊?”
我顺势拿了盒子里的东西直接砸了过去!
他不得不使出一些挪身动影的身法,终于挪了也躲了这一点点一道道犹如流星飞石一般砸过去的镯子首饰和器具,到最后实在有些无奈了,才道:
“我可是客客气气地向他们买下来的,我没动他们啊……”
我这才停手,面无表情道:“所以你之前果然派人去了明山镇,为的就是确定我的行踪?”
聂楚容笑道:“顺便也看看……我弟弟呆了三年的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儿。”
说完,他不得不对我挑了挑可恶的眉,半是揶揄半是警告道:“不是我说……三百六十行,你怎就选了最苦最累最挣不到钱的酒肆?而且你,我聂楚容的弟弟,怎么能给那些乡下人去端茶送水、做饭下厨呢?”
“端茶送水那都是伙计干的事儿,我是聂老板。”
我冷脸吐槽道。
“别扯这些没用的了,你买这些东西是为了什么?”
聂楚容笑道:“知道你想那个地方,我就特意给你看看这些东西,也让你知道一点。”
“一点什么?”
“一点我的诚意。”
聂楚容目光灼灼地坐在床边。
“只要你愿意留在聂家,我这次就真做一回好人,我可以投一笔横财,让明山镇三年之内富起来,让那里的人都有好日子过。”
“你?”
我被笑到整个人都快发癫了。
“让明山镇提前过小康社会?”
“小康社会是什么?”
聂楚容楞了一楞,随即道。
“你知道聂家的财力,如果我想,是可以做得到的。”
“如果我不留下呢?”
他的笑太刺眼了:“你是逃得掉,可明山镇的人可在那儿呢。”
我骤然抬头,目光冷厉下来。
他却笑盈盈地递出了一把斩断了所有后路的软刀子。
“我的好楚凌,你希望下次看到的——是他们的贴身之物,还是他们身上的一部分啊?”
是一点秀发,一根断指,还是一整只的断手?
我沉默了许久,也许是想起了他过往的手段,也许是觉出了一股无声无息的黑暗已把我层层笼罩,也许是发现——逃避已经不是法子了。
既然逃不掉,那就不再逃。
你知道我不再选择逃跑的时候,通常会做什么吗?
你不会想看到的。
但你很快会看到了。
我收了心中种种澎湃的愤懑怒意,重新压抑了所有的情绪,看向眼前冲我微笑的人。
“你当初已经选择放我走了……为什么还要查我的去向?”
聂楚容的目光却深深沉沉地摇晃着,像截了一段月色混着一点冰凉的血色,在其中积聚翻涌、混淆着是是非非、黑黑白白,一切由他来说,都不再分明了。
“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会放你走呢,楚凌?”
我在床上盘坐起来,双手随意地搭在膝上:“不是因为我拿过往的功劳换了自己的自由,不是因为你拦不住我?”
“因为,你当时没有任何软肋。”
我一愣,而他的话便像雨点一样带着微妙的重砸了下来。
“我当时其实有些后悔,因为林麒一死,你在这儿就没有任何一个在乎的外人了,没有在乎的人,也就没有任何软肋可以拿捏,你当时一心一意地脱离聂家,为此不惜去死,所以我想,也许你到外面闯荡三年,有了在乎的人……”
我淡淡道:“你就可以拿那些人来威胁我了?”
聂楚容笑道:“你想得太极端了。这世上除了威胁,还有很多别的手段,有时只需一点诚意、一点通融、一点变化,比如你,难道不想看到明山镇的人过上更好的日子?”
他说话的样子就好像在聊一盘深耕浅耘的菜肴,说得像是加一点盐抹一点醋那么简单又轻易。
而我却冷静地拒绝道:“有你参与,他们或许能过上好日子,可若是和聂家的势力牵扯太深,聂家一倒,他们也得遭殃。你不必去做任何事,让他们自生自灭就好。”
聂楚容笑得有些谬然:“聂家会倒?你是恨我恨疯了开始说胡话了么?”
聂家的由盛转衰是一定会发生的事实,我虽不信阿九其它话,可这一点我却信得死死的,我相信随着聂楚容把聂家的恶带到一种顶峰,他也会把聂家的末日提上日程。
但是现在,我看向他,故意放缓了口吻。
“就算我留下来,我一想到过去发生的一切,我就不愿多看你一眼,也不想多和你说一句,你留下一个只会吃喝玩乐的我,有什么意义?”
聂楚容见我口气动转,目光闪动着温情,瞬间拉了我的手,真诚道:“只要你愿意留下来,吃喝玩乐也好,胡闹嬉戏也罢,我可以养你一辈子的。”
我立刻甩开他的手,五指甚至还在床褥上狠狠蹭了蹭。
“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即便一开始你愿随我胡闹,到后来,你也会以各种手段让我去做事,威胁也好,诚意也罢,你以为我没见过你是如何腐化那些侠士善人的么?”
我为什么说好人就得经得起考验,不能随随便便黑化呢?
是我对好人的要求太严格了吗?
不是,我觉得真不是。
是我在过去看过太多例子,看过太多一开始看似良善的好人,下至升斗小民,上至帮派的头目首领,被聂家以各种手段诱导、腐化,从一开始配合聂家做一点点的小恶,到后来收了越来越多的好处,再也无法坚持自己当初的原则,上了聂家的贼船,成为了聂家在外的狗。
而我知道,只要我一日有软肋在他手上,我就一日没办法做回明山镇的聂小棠。
我保不了梁挽的安全。
保不了寇子今的安全。
保不了小错的、池乔的、卫妩的,甚至是明山镇那些百姓的安全,因为这些全都是他可以拿来威胁我的软肋,即便我逃得掉,他也可以继续威胁。
所以我不能逃。
我该留下来的。
不但留下来,还要把他给拉下水,让他尝一尝把亲弟弟逼到极点后,再被一口反噬的滋味!
打定主意以后,我忽然看向了聂楚容。
“我不想向你低头,可是我也不想再这样和你僵持下去,没完没了,烦的要死……”
聂楚容无奈道:“我知道低头不容易,但是……”
我撂下一句惊雷:“但是我可以选择把这一切都忘了。”
这道雷劈得聂楚容那深黑如漆的瞳孔猛地一缩,如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新闻似的看向了我。而我则不管不顾他的异态,只以一副积冷积厉的声色道:“聂家的内药司曾研出一种药,名为‘牵心忘忧’,吃了以后可以忘掉过去好几年的事,对不对?”
聂楚容瞬间领悟,且目光大盛道:“你愿意吃这药?”
“我不太愿意,还在考虑。”我瞪着他,“我若忘了那些人,你自然没办法拿他们威胁我,也没必要拿他们威胁我。但须知你是一个疯癫无常的人,万一我吃了药,你还是去找那些人的麻烦,又或者,你唆使我去对付我的朋友,那我岂不是白吃药了?”
聂楚容的面色瞬时复杂了许多,似乎想起了一个光明灿烂的未来,即便怀疑,他也难掩激动地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你若真能吃下这药,重新回到聂家,做我的左右手,这聂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就是你的了。我也绝不会去对付你在乎的那些人,我又何必对付他们?”
“我还是有些不信你,这事儿须得第三方为证。”
我这次直接用左手揍了他的手一记,才把右手从他的掌心之中抽了出来。
“我要单独见一见云珂,让他做我们的见证人,让他代为监管我才能放心。”
聂楚容这回倒是爽气笑道:“好。”
他屏退左右,总算让聂云珂与我有了单独相见的机会。
我看着这个相貌清俊、周身气质如一把磅礴巨剑的堂哥,心中百感交集,却又一时不知何时说起。
“别人投靠他,我都可以理解,可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也要帮着他,去当他的一个护卫?”
聂云珂只目光复杂地看了看我,道:“你可以选自己的路,但别人未必可以,我不过是远房分支的堂亲,论亲疏远近,实难以与另几位堂少爷相提……”
“即便像你这样的武功也不可以?”
“你以为我的武功又是怎么来的?”
他的目光似乎投向了极为悠远的地方,看的已不是眼前人与眼前景了。
“前任家主,也就是你的爹爹,对我一家有大恩。我母亲生前患了绝症,若非前家主搭救护养,她根本活不到我成年的时候……而我能成功拜天幕山的灵惠上人为师,也是托了前家主的福……”
“再造之恩不可不报,即便我不喜欢聂楚容的为人行事,但他需要人护卫,我就会去护卫……”
我陷入了沉默,似乎理解了几分他的执着与坚定。
“那你有没有想过一点——楚容是老头的儿子,老二老三也是,我也是啊……”
聂楚容面上瞬间动容几分,最后只道:“他不会伤你的,在所有的弟弟里,他唯独不会伤害的就是你。”
“可我有时宁愿没有这样的哥哥。”
我却摇了摇头,努力把口气憋到最软最真的那一类。
“你把我当堂弟,我倒宁愿你当我亲哥。”
话音一落,聂云珂那张积冰覆雪的脸孔瞬间红涨了几个度,像被忽然砸下一个不知所措、要了老命的夸赞似的,他还特意扫了一眼四周,确认周围没有任何人能够听得到这句话,然后才看向我。
“你小时候每次这么说,最后都是有天大的忙要我去帮……”
我笑得有些得逞的意味,仿佛觉出了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武痴堂哥的气质就要回来了。
聂云珂却认栽似的看了看我,道:“说吧,你要我帮什么?”
一日后,我还是如之前所说的那样,服下了那枚能让人一夜之间忘掉好几年的记忆的神奇丹药——“牵心忘忧”。吃完以后果然起了不少的反应,先是面色紫涨,浑身燥热,然后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等醒来后,我便觉得自己如做了一场长达好几年的大梦,好像把中间的许多细节遗失了个干净,一开口,便十分茫然地问了问身边的聂楚容。
“我是不是撞了脑袋了,为什么感觉一个脑袋有十个那么沉……”
我捻着脖子、揉着脑袋,最后只看向了一旁有些发呆的聂楚容。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你两只眼瞪得和冻鱼目似的,你脑袋也撞了么,楚容?”
聂楚容一听我这熟悉而亲昵的话,身上猛地一颤,忽然扑过来抱住了我,一言不发,却轻颤了起来。
“你何止是伤了脑袋,你是受了重伤,过去三年一直在府里养伤,你都忘了么?你难道都忘了么?”
我被他越抱越紧,越收越死,便无奈地伸出手,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背,他却越发激动难言地抱着,几乎克制不住内心的狂喜。
然后我拍着拍着他的背,神色和目光却瞬间冷了下来。
老七当初给的那颗可解万毒的解药,十日内都还有一些效用,但除了这点还不够,加上聂云珂给的那个法子,才算是完全避了这药的效果。
吃了失忆药,却一点儿都没忘。
接下来这场戏,又该怎么演呢?
梁挽见到我的反应
聂楚容让我“失忆”以后, 为了使一心茫然的我信服于他,编了一个近乎毫无漏隙的故事给我听,叫我觉得自己自从三年前受了重伤,就时常有失忆症发作, 动不动就忘记之前的事, 且半睡半醒,总不得清闲, 也不常见外人。
为了使他觉得我是真的失忆, 我也表现出一副半信半疑、半嫌半恼的模样, 问了他许多的细节,甚至有时还扎心地问问他——林麒去了哪儿?大姐去了哪儿?
问到林麒,他面上有些不太好看, 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解释说——此人被他外派去公干,目前还不能回来。
我的神态全是怀疑,我的内心全是发笑。
这家伙还是怕失了好不容易的兄弟爱,连这样的谎言都扯得出来?
问到大姐,他面上就更加难看了些,十分无奈地拉着我, 和我解释大姐当年是怎么遇刺而死的, 试图以温和的方式一点点地让我回忆起大姐的死。
而我也陪他演了个尽兴, 没掉泪,可脸上的悲戚震惊、痛苦郁愤可全不是假的, 甚至借着这个机会去质问了他好几番, 也借故发作了一场, 虽然醒来时身边无一把剑, 可随手掰下一根椅子腿,我就冲他身上砸去了。
闹闹哄哄半天, 最后还是聂云珂出了面,沉色静心地叱责我,让我不要胡闹,当着面,用着非常干巴和不自然的语气,说了聂楚容照顾我是如何如何地辛苦,让我体谅体谅哥哥的辛苦,差不多就得了。
聂楚容很感激地看向不自然的聂云珂,谢他为自己圆谎。
我也是很感激地看向不自然的聂云珂,也谢他为我圆谎。
中国好堂兄就是这样的了。
反正这样闹过一场后,反而让聂楚容放下几分心。
我越嫌越愤,我身上的情绪就显得真实可信,倒叫他认为我所演所作全是一番真心。
只是嫌和闹之后,我听了聂云珂的话,与聂楚容正式和解,阴阳怪气地道了歉,不太老实地收拢了锋芒,偶尔多了几句隐晦到不行的关心,就足以让习惯了被我痛骂的他眉展颜开,脸上笑得像是打杀了几个大帮派那样甜美。
至于这笑里几分真心,几分试探,我暂时也分不清,也无所谓。
只要他愿意陪我一起演这兄友弟恭,又何所谓真与假?
总之他为表诚意,让“深桐碧院”附近撤去了一半的守卫,许我带剑于身,还给我配了四个武功上乘的侍从——四人分别是人称“飞羽星月镇”的飞镇、羽镇、星镇、月镇。
飞镇与羽镇是两个眉英气硕的持刀侍童,看上去二十岁,不是什么心机深沉的气质面相,星镇与月镇则是两位秀姿天然、带着几分秀艳的带剑侍女,倒与薛兰动和大姐的气质有点像。
他挑人果然也用了心,知道太老成的我不喜欢,太沉静的我会提防,就故意挑了一些心性冲动、气质英爽的年轻男女给我,让他们一声恭恭敬敬、气清意爽的“五少爷”叫下来,我虽有些嫌这称呼,但也不好当面骂人。
于是照单全收,叫他们白日里就在院子里比武分胜负。
这下剑来刀去、光影纵横之间,我看了看四个人的招式,瞅了瞅他们的武功路数出身,从刀法与剑招之中初初窥见了四个人的性情,才稍稍有点安心。
到了夜间,我便叫四人在院中的偏屋小憩,自己则往主屋里的床上一躺,心里盘算着要怎么查当年的事儿,也想着梁挽究竟是不是林家的少爷。
林庄主当年一妻一子一女,少爷名为林涣,小姐为林娩,根据传闻,那林涣确是一名纨绔子弟无疑,却未有太多荒唐事迹记载,平日也不过是走鸡斗狗、喜欢搞些恶作剧,卷宗之上也未记载他有多少武功。
这样的人,会是梁挽么?
林庄主除了这些生身子女,还有许多义子,也许梁挽不是亲生子,而是众多不知姓名的义子之一?
这倒也有可能,可却和梁挽暴露的纨绔身份对不上了。
大户人家的义子往往都得为了主家的宠眷而拼生赴死,连林麒,也就是林野净这样的人才,都做了卧底做到死才行,那梁挽若是义子,他怎么纨绔得起来,怎么荒唐得起来?
又或者说,他是林家的亲眷但不是林庄主的儿子?
那当夜他到底在不在庄子里?
他有没有见到我杀人啊?
我是在床上辗转反侧半天,没个睡意也没消磨出个什么,白日一醒,却是照常地吃喝玩乐,模仿我几年前在聂家摆烂的模样,反正什么贵我要什么,最稀罕的山珍海味、美酒宝酿,最名贵的剑器兵刃、暗器狠弩,我都要一一索取,且在聂家这个庄子里一一看过。
这么摸查了半天,也算是把庄子里的布局摸了个清清楚楚,这是一个表面上看四处透风、实际上铁桶一般的地方,能闯进来已是千难万难,再想逃出去却更难。
而我更怕的是聂楚容身边那个潜藏的青灰色影子。
那个所谓的“曾先生”。
我可得想办法见一见他,弄清他的武功路数才行。
于是吃喝玩乐了一天,我又提出去庄子后边的猎场散心,最好能猎几头鹿,但被楚容以伤势的理由拒绝了,我又不太满意地闹了一场,他才答应让我去猎场看看,但是只许我看看,却不许我下场。
我答应了,却也清楚分明地知道——这就是试探。
他故意派不多的人跟着我,也是想看看我会不会借这个机会逃跑。
搞不好,去的路上还会派一些人来埋伏我、偷袭我,试探我的态度。
我心知肚明,故意不选快马颠簸,而是乐呵地乘在一顶十八人抬的宽敞大轿子里,叫四镇侍从在外跟着,我这是顶着一个比官老爷还气派的场面出了庄子,往那猎场方向慢悠悠地去。
结果到了半路,我在轿子里小憩呢,就有一股风闯了进来。
是真的闯。
我是耳听着一道微风伴着人影剪杀进来,那人一展袖子,便是霹雳火花带着雷电,在十八个轿夫之间来回腾挪翻转,所到之处犹如一把剪子裁了布料的口,把人翻飞的饭飞,仰倒的仰倒,就这样还不带停,那人继续挺身一纵,平飞数丈,半空中截了飞镇劈去的刀,落地时一拳头拍了羽镇的腰腹,转身一脚蹴飞了星镇姑娘的剑,最后翻了三滚,跃到月镇姑娘的背后点了她的穴道。
等众人倒地,他起身,站定,如一道千里不动、万年不变的风,落到此处,便成了铅作的云,袖口动也不动,宛如天然升成的仙身雕塑,站在那儿,那儿就显得不凡了。
除了梁挽,谁还有这样的风姿?
我把轿子的帘布放下,默不作声。
梁挽却急切地飞掠过来,低声叫道:“是我……”
当他掀开帘布的时候,一把寒光凛冽的剑却瞬间刺了出来,直冲他那美丽宛然的面额而去!
梁挽侧首一躲,想要再言。
我手腕却急抖迅颤,几道雨打芭蕉般的冷剑如有去无回的光点似的,猛刺他的面、耳、脖,接着后移到了他的胸、肩、腰,反正什么要命我刺哪儿,哪里要紧我戳哪里。
如密雨细雷一般骤然无情的刺戳,让梁挽又急又疑地连番躲闪,他可能一开始还以为这就是个陷阱,“我”并不是“我”,可在几乎不容喘气地躲过了第一波以后,他立刻确定了这轿子里的人就是聂小棠。
于是更加急切且不解地躲闪。
然后在某个瞬间,利用对我招式的熟悉,他瞬间伸出素白鲜润的两指,一把夹住了那把下一秒就要刺入他眉心的剑尖!
“是我,住手!”
他急切地呼之欲出,看到的却是我冰冷如霜的面容。
“是你又如何?你算本少爷什么人?敢动我聂楚凌的轿子?”
梁挽一愣,目光凄切震惊到几乎让人不敢去看。
“小棠?你……你怎么会不认识我?”
我登时腕上发力,剑锋发力一转,他若不动便会跟着被旋切了手指,只好推剑而后撤,同时在半空中调整了身形,迅速而果断地向我的非要害之处蹴出几脚,意图阻止我继续刺击。
可是没用。
我的剑依然如阴魂不散的索命之光一般追了上去,且因为熟悉了他的招式,一道比一道更致命,一刺比一刺更为难躲,逼得他不得不上蹿下跳,把自己真真真正正地化作一道风,一抹云,在树木之间,也在巨石与山路之间来回腾挪。
腾挪的时候还不忘心疼地看向了我,又伤心又不信道:“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我是梁挽!是和你在明山镇相识数月的梁挽,你真的能够全数忘记了么?”
我却冷声道:“老子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只知道你突然出现,是想劫我的道,抓我的人!”
这一句把他接下来的话给逼了回去,他忽然转身立定,不躲也不闪地立在那儿,任由我把剑尖往前猛地一投一递,竟然直接刺入了他的肩膀半寸!
我这才震惊地看了看他,疑道:“你为何不躲?”
梁挽面色顿时虚弱苍白了几分,犹如一段被雕琢好的冰像,转眼间被融化了些许形状。
可却不改内核与本质,他仍是立在原地,身受剑锋,却只苦笑几分道:“你现在信我了么?”
我信你是个傻子!我刺过去你还真不躲啊!
他忽收了笑容,一字一句、斩钉截铁道:“我真是梁挽,我真是你从前就认识的人,我以性命担保这一点——我绝不会再瞒你!“
我沉默几分,心中终究泛起了涟漪。
你也知道过去瞒我,造成了多少结果吧?
如今才选择不瞒,是迟了还是正好呢?
他却一心一意地盯着我,双目凄切凌厉得几乎滴出血来,扫遍了我全身上下,却是痛惜到难以忍受。
“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是下药还是运功,才能让你失了这么多日的记忆?你怎会口口声声地称自己为聂楚凌,你不知自己已改名叫聂小棠了么?你……你不知道我们其实已经……”
我以冷声一笑打断了他的话,道:“楚容出门之前警告过我,说是会有你这样的人,专门趁我失忆症发作之时,上前以美貌迷惑于我,你以为我会信你的一番鬼话?”
他身上如被鞭子抽了一记似的震动了几分,转而撇下震惊,改为美丽的怒容与不解,问:“你为何又要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你素来恨你哥哥入骨,就算失忆也不该改变这一点……”
他的话却戛然而止。
因为我瞬间抽出了那刺入半寸的剑尖,轻轻一甩,还未干涸的血便有一些淅淅沥沥、凄凄艳艳地洒在了他的秀气脖颈和眉眼脸颊之上,看着像是雪原里多出了一点两点的梅花印子,只是不太美好的是,我的剑尖也已经顺便搁在了他的脖颈之处,且瞧着他的目光越发冷漠而邪淫,就如打量一件物品,而不是一个昔日的爱人。
“你好像很了解失忆前的我似的,这么急着送上门来,以身受剑,以命相证……你是真不怕我邪性大发,把你这美人就地办了么?”
他听得一愣,我却靠近几分,且越发暧昧地笑了一笑。
“说实话,你这人生得也确实挺美,就是太烈了些,得再受点教训才好……”
说话之间,他越发疑惑地看向我。
而我却仿佛越过他,看向了背后影影动动、窸窸窣窣的山林,仿佛那里面潜藏着一个无声无息的幽灵,此刻正窥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聂楚容这混账,亲热归亲热,却也根本不落下试探,他居然派了那个“曾先生”来跟着我,刚刚和梁挽打的时候,我就发觉他在附近潜伏了……
那我俩要是现在私奔了,很难不保证他会不会忽然跳出来一掌一个要了我们的命,梁挽若一个人的话或许是逃得掉,但有我在,他大概率就逃不掉了。
因为他根本就不舍得抛下我第二次。
所以这场蹩脚狗血戏,还不得不演到底了!
这场面乱成一锅粥了
眼瞅着我把这一把锋锐无比的剑搁在梁挽的脖子上, 他那素净苍白的脸上像白练裹了红梅,两颊微微耸动之间,委屈与不解滚滚而落。
而我依然冷声厉色地瞪着他,一边以眼神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一边思考接下来这场蹩脚戏要怎么演。
而素来善解人意的梁挽, 此刻却陷于了关心则乱。
他忽然伸手,竟做了一件我做梦也想不得的事儿。
一只雪白赤条的手掌, 直接去捉了他脖上的剑尖!
我看得一愣, 想要迅速抽回剑, 他却一把揉住锋利的剑尖,瞬间割伤了他的掌心,从指甲缝里流溢出了星星点点的血, 像黑夜里的柴火忽然划响似的,刺痛了我的眼。
我震住,他却一边抓着我的剑,一边惨然笑道:“我不知道你是不认我还是不记得我,可我想问问你——聂少爷,你过去二十多年遇到的敌人里, 可有一个会像我这样……”
这样放肆无际, 这样不顾后果?
我眉间微微一蹙, 心中又暖又酸,感觉自己再演下去他怕是要做出更多疯狂的自证之举, 可若不演的话又怕被一旁虎视眈眈的曾先生给看穿。
于是我便冷声道:“敢徒手持握我剑尖, 我敬你是个汉子, 你放手吧, 我先不与你打,我暂且听你说几句话……”
他一动不动地看了我片刻, 总算放开了手。
我是松了口气,但面上依旧摆着冷峻神色。
梁挽接着在身上抹了抹掌心的血,如同抹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胭脂口红似的,那触目惊心的红却也透着妖艳的色彩,与他虚弱素净的面孔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他看着我,认真道:“你是聂楚凌没错,可是你在三年前就已经离开聂家,这一点众人皆知,你随便在江湖上找个人问问就知道。”
我故作不信:“哦?”
他继续解释:“离开聂家后,你到了西陲的明山镇,在那边开了一家小酒肆,做起了酒肆的老板,你在那儿整整生活了三年,三年后,才因为要救我,回到了聂家的这处山庄,再次见到了你恨之入骨的哥哥聂楚容……”
我沉默片刻,半信半疑:“你这话说得又真又假,就算我肯折身去开个酒肆,又怎会在那个破地方呆了三年?你和我相识又多久?我凭什么就为了救你,而回到这个聂家?”
梁挽苦涩一笑,似乎发现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这让我有了一点不详的预感。
“我和你的关系是……”
等等等等,还有别人在听呢,别说啊啊啊啊!
我假作羞怒,毫不犹豫地打断:“你住口!这种天方夜谭你也敢说出来骗我?”
要真让他说全乎了,曾先生就听到了。
曾先生要是听到了,那聂楚容也听到了。
如果他听到了,那梁挽的三分生机就变成负十分了!
梁挽见我打断,却有些疑惑和妥协地看了看我:“我是想说,我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你说啥!?
朋友!?
你真这么说的话,我想打死你就不是演戏了!
我只愤怒且蔑然道:“够了,身份的事儿我自然会去查证,可似你这等只顾眼前而不顾身后的蠢蛋,我怎么会把你当朋友?分明是你在这儿卖惨扮弱,想诓骗老子!”
他眉间动了一动,却不言语。
我只冷声道:“看在你自愿受我一剑的份上,我不想趁人之危,你若是能乖乖滚开,我可以就此放过你。等你的伤好了,再与我一战。”
咱们要不重置一下立场和人设,你把郭暖律那个宿敌剧本拿过来改改算了?
他却叹了一口寂寥悲哀的气,可这口气叹完就像是把身上的软弱无助都给叹完了,梁挽看我的神情忽的坚定起来。
“我在那一日就对你说过……如果你不赶过来,那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会把你带走,你觉得我会是失约的人么?”
自言自语完这一句,他目光猛地一锐,忽然猛冲急驰了过来,用上了他没有受伤的另外一只手,五指成爪,直接如鹰隼抓小鸡一样地去抓我的肩臂!
我骤然受袭,却也早有反应,瞬间回剑一挡,去刺他的掌心,他却先是如鹄旋风刮一般退后三尺,躲开剑锋,再是往地上一倒,以手撑地,倒踢我三蹴三击!
好家伙,动真格了!?
这要是在平时我是没事儿,可如今那三蹴踢在我剑身之上的力道却如瀚海波涛一般汹涌无匹,硬接的结果就是我的剑身开始格格作颤,近而影响到了我的背伤。
我匆忙揉身,让过一踢,又往后急撤,躲开三蹴,再是侧身一避,躲开他急甩出的一道儿飞袖,只觉那风声猎猎作响,打起来如雪白浪头的尖儿,泰山压覆的顶儿,一股巨力去挫拨骨骼、袖口衣角都涨着内力。
万一被打中一记,那会直接把我打懵或打晕啊。
那曾先生到时一定会出手,梁挽可就完蛋了啊!
我被打得急了眼,只怒道:“姓梁的,你敢这样欺我!”
这一声儿如风雷般鼓噪的急叱被我这么撂下,倒让梁挽的动作停了一顿,因为他似乎感觉出了某种熟悉的口气熟悉的味道,以至于他看向我的目光都泛出了一股子惊喜。
可惊喜下一瞬就只剩下了惊。
因为我趁他懵圈立刻迅速出剑,那剑尖迅速划刺了他的雪白飞袖,并顺势往肩臂上一挪,搁在了他的胳肢窝。
他一愣,有些困惑地看我。
我立刻奸笑道:“这儿可是有几条筋脉交错的,戳一下就会一直流血,你想不想试试看流血而死的滋味……”
被擦脖子他不怕,胳肢窝难道他也不怕?别看这地方搞笑,这里可是真的有动脉在的,戳一下一个血洞就出了。
梁挽无奈地看了看我,道:“你真的是……”
话音未落,我忽闻身后一阵急风袭来,我暗叫不好,迅速回身以剑荡开那道锐风,却被一杆熟悉而硬挺的枪身给狠狠撞了一下,就像大车撞布娃娃似的撞了足足十尺之远,我才在半空中几次翻身、卸掉冲劲儿,就此立定。
而那以枪撞我的人。
除了寇子今,还能有谁?
他怒哼哼地看着我,道:“你这个穿得人模狗样的冒牌货!还敢在我面前冒充聂小棠,你还敢去伤梁挽!?”
我听得完全懵到,梁挽也是一惊,被这混乱的场面搞得万般无奈道:“他不是冒牌货,他就是小棠,只是失忆了……”
寇子今一怔,左看看我又右看看梁挽,奇道:“真不是冒牌的?可我刚刚赶来,看到他对你出手可是极狠啊……”
我气不打一处来,登时一剑刺去!
“什么狗东西敢背后偷袭本少爷!?”
梁挽打我就算了,你个寇子今小王八还敢从背后偷袭我?你上次抠我屁股上的五个血淋淋的洞,我都还没和你算账,你居然敢从背后打我!?
眼看着我与寇子今战成了一团儿,梁挽先是急切地想要阻止,可转眼一看,似乎从这场战斗之中看出了什么端倪,眉眼越发古怪起来。
而我打着打着忽然想起了自己还要演戏呢,那寇子今可不是梁挽,他半途戳过来一枪,横扫过来一道儿,再点扎拦圈,招招套套都是连着的,他可收不住手,再打下去可就成了真打。
那还打么?
如果这个时候我停下来,和他俩说明真相,咱们哥仨一起打曾先生,那胜算会有几成?
可我转念一想,就瞬间明白这个计划的不靠谱。
曾先生的内力深不可测,只怕甚至在云珂之上。
就算我们仨能一起赢他,那也必是双方都有死伤的惨胜,惨胜过后还怎么去面对聂家接下来派来的追兵和围捕?
只怕要被一锅端了啊。
面对曾先生这等高手,你至少得带齐两个老七那样级别的打手才行,虽然寇子今的枪用于群战是一把好手,可用于高手之间的单打独斗,那可不占上风啊。
梁挽啊梁挽,你应该带更多人来的。
说曹操曹操就到,就在我一边内心吐槽连连,一边与寇子今贴身缠斗之时,林子里忽然又涌出了几个人。
我一看,眉头皱得比天上掉的铁馅饼还硬。
“赤刀”吴漾、“莲瓣刀”秋碎荷,以及每次重复“俺也一样”的大嗓门祝渊,还有一个陌生的俊俏少侠,竟然一起涌了上来,然后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和寇子今。
我瞬间回头看向梁挽,却见他有些俏皮地对着我耸了耸肩,笑了一笑。
太阳的,你还真带了更多人啊!
可更多有什么用?
至少三人是菜鸡!
我暗叹一口气,同时撤出了寇子今那道生生不息、威武壮阔的枪圈,然后瞬间倒飞十尺,落到了那祝渊身边,一抬剑就去撞开了他打过来的船桨,然后等他船桨一颤,我瞬间以剑柄撞他的腰腹,撞得他东倒西歪时,我的剑已搁在了他的脖子上。
众人瞬间愣住。
而我松了口气。
大嗓门终于先被我抓住了,我不会被噪音污染了。
没想到祝渊楞了片刻,却悍不畏死地怒吼道:“我们是来救你的!你怎么反而打我?”
“……”
吼得我耳朵都颤抖了。
我立刻怒瞪他一眼,忍不住也提高了嗓门道:“本少爷好好在自己家休养,谁让你们来救的?”
吴漾疑怒道:“你投靠聂家了?”
哈?投靠?
秋碎荷震惊道:“你不要梁挽了?”
啥?不要?
祝渊也吼叫道:“俺想问的也一……”
我下意识怒叱道:“你给老子闭嘴!嗓音这么大干什么?”
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却让梁挽有些耐人寻味地挑了挑眉,他目光深沉冷静地看向了我,似乎想到了一些熟悉的场景和熟悉的配方,而我却觉出了一些微妙。
我立刻看向那位陌生的俊俏少侠,冷声道:“你又是什么人?跑过来干什么?”
那俊俏少侠一愣,有些困惑地看了看梁挽,又看了看我,立刻昂首挺胸、器宇轩昂道:“在下天胜庄尹向璧,是受梁兄托付来搭救聂老板的……”
梁挽居然真搬了救兵?
还是天胜庄的大少爷?
我却假作不耐烦地吐槽道:“什么乱七八糟、鸡零狗碎的人物,听都没听说过……”
尹向璧听了一愣,欲发怒又不知该不该怒,看了梁挽一眼,被他以史上最男妈妈的温柔眼神安抚了一阵子,才歇下怒意,瞪向我道:“咱们原是受义气之托来救你的……可你竟改头换面,投了聂家么?”
我冷声道:“我本是聂家的五少爷聂楚凌,什么改头换面?我根本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在说什么!”
众人惊愣之下,梁挽立刻解释道:“说来话长,他被聂家人带回去以药物和内功暗害了一番,眼下已记不得自己的身份,只以为自己是聂楚凌了……”
这一解释却如冷火上浇滚油,众人顿时炸开了锅。
寇子今奇道:“你……你这家伙真不记得我是谁了?”
谁要记得你这个小王八啊?小王八小王八小王八!
吴漾疑道:“所以你是‘被迫投靠’聂家?”
……你是不是根本没搞清楚梁挽在说什么?
秋碎荷惊得张大了嘴巴:“所以你没有不要梁挽,而是被聂楚容给强行要了去?”
……什么要不要啊你在说什么雷人语录啊!
祝渊下意识地想开口,我却立刻点了他的哑穴。
世界从此安静了。
我且看向那梁挽,冷声道:“若不想你们的朋友受伤,就老老实实待在原地,不许追上来。”
说完,我猛提一口气,捉了祝渊的肩,把人一起带上了天空,想带着一个千年喇叭精似的,向远方丛林灌木飞去。
别人是不敢追,可梁挽似乎看出了什么门道,也追了上去,且越追越紧,越追越近,似乎成竹在胸、以至于有恃无恐,根本不怕我会做出什么。
实际上我也确实不会做什么。
梁挽来我肯定刺梁挽,毕竟没有他惹的这祸事我也不会在这儿,可别人是被他求来救人的,若是为难别人,哪怕是演戏,我心里也会有些不好受。
于是我飞到一半,立刻把脸色紫涨的祝渊甩向了后方!
梁挽撇下我,飞掠一阵,如一只张开翅膀的鸟雀接住小鸟似的,去接住了这个哇哇掉下来的人质。
等到二人汇合,我已立在一棵树的顶端,居高临下、冷眼厉色地看着他们。
“到了这一步,你还不肯滚?”
梁挽深深看了我一眼:“你和我一起走,我才走!”
我冷声道:“你和那用枪的人武功还行,可也只是还行,其他人就连还行都算不上,你那几个朋友的武功和我几个下属的武功差不多……就这样的队伍,你还敢来劫我,来劫聂家的道?”
梁挽听得眉眼迅速恍动,似乎在思索着我话里蕴含的话。
我却迎着惨白的光笑了一笑,嘲讽得更加分明道。
“你还是回去养好伤,带更厉害的人过来劫本少爷我吧,否则青天白日之下,此地又要多埋一个美丽的死人了……”
梁挽却淡淡道:“可你这样回去,真的还能再出来么?”
我却被他话里的质询问到了深处,刚想说点什么,忽然就不说了。
因为一道熟悉的白影已踏风乘气而来,飒飒英爽地站在了树顶之上的位置,也站在了我的旁边。
我疑惑道:“云珂?你怎么会来这儿?你不该在楚容身边么?”
聂云珂淡淡道:“曾先生已经回去了,所以我来了。”
我心中一喜,瞬间在想要不要和梁挽摊牌。
聂云珂却冷声道:“聂家护卫已接消息而来,只要有我在,谁也动不了你!”
我瞬间领会到了他的意思,便暂时沉静了下来,然后看向了梁挽。
“聂家的人应该已经出动去围剿你的朋友了,若不想他们被一锅端了,我劝你现在就回去!”
梁挽只看了远方的人群耸动,立刻回头深深看了我一眼,冷声道:“聂小棠,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明白?
我眉间一动,他却瞬间带着祝渊平地一起,飞掠而去,又在半空之中几个流畅如云的起起落落,转瞬就没了踪影。
我这时才看向了聂云珂,无奈道:“你为何这时出来阻我?你也想让我困在聂家么?”
聂云珂却看了看我,斩钉截铁道:“你可以走,但你不能和梁挽一起走。”
“为什么?”我心里有点不详的预感,“难道你已经知道我们之间是……”
聂云珂却奇怪道:“你们之间不是朋友么?”
他不知道?我下意识点头:“当然……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然后我就更奇怪了:“你不让我和他走,是怕楚容生气,拿你问罪?还是怕我伤没养好就逃走,会再被抓回来?”
聂云珂却异常严肃道:“你最好不要接触这个人,也不要信他半分。”
“你怀疑他的人品?”
“这和他的人品没关系。”
聂云珂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道出了一记惊天大雷。
“这人身边有一个和他很亲近的人,一直都是我们的人。”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颗刚刚活跃过来的心沉到了底。
“梁挽的身边……居然早就有聂家的人了?”
是谁!?
你就说说刺激不刺激吧
我与云珂从树顶下来, 漫步于无人的林间小道上,只觉得那树身仿佛已融化在了惨白冷峭的秋冬日光里,树上的树脂和叶根的香味儿仿佛一股股地流淌蔓延开来,人在其中, 就是把浸在树香叶味儿里, 也同时把自己融入了这一派斑驳交错的树影之中,走着走着踩到一些堆积的树叶, 发出一声儿清脆决然的响, 像是踏破了某人的梦, 踩碎了一个个脆弱的念头似的。
终于,我完成了思索,把精心准备的问题给抛了出来。
“云珂, 关于那个人的身份,你真的不能告诉我更多?”
聂云珂微微立定,侧眼,身上的轮廓仿佛一半在惨白冷切的光明之中,又一半在移动不定的阴影之中徘徊。
“我并不知道更多,因为这本就不是我该知道的事儿, 我能告诉你那个人的存在, 其实也已经违背了楚容的意思……”
我只真诚道:“我知道, 我真的很感谢你。”
聂云珂却轻轻道:“我告诉你,不是为了你的感谢, 是为了警告你不要随意接近梁挽, 也别在他面前暴露你还记得一切的事儿……”
“因为梁挽若是知道, 他身边那个细作也会知道?”
聂云珂淡淡道:“若是细作知道, 楚容就会知道,你以后就不会再有今日的自由了。”
我叹了口气, 道:“多谢关心,我会好好考虑的。”
可是看楚容之前的样子,他并不知道梁挽和我之间的真正关系,说明那个细作多半也是不知道的,那么这个人首先可以排除掉寇子今,然后就得从梁挽的身边人开始一一搜起。
可问题是——梁挽的身边人可太多了啊。
他整天和个男妈妈似的散发温柔慈爱的光芒,不知道收拢了多少小伙伴的心,随便一招都是他的朋友,虽然朋友有的时候显得很菜鸡,但他也信任这些朋友,包容这些朋友,偶尔也会把自己的心事与他们诉说。
那这个亲近的人,会是谁呢?
也许应该扩大范围,这人不一定是在明山镇出现过的人,也许是梁挽到明山镇之前交的朋友?
那个新出现的尹向璧?
嗯,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吴漾等人的嫌疑,虽然他们看上去蠢蠢的,但万一是装的呢?
我想了半天,感觉我谁都怀疑,见到谁都想剖开来一探究竟,心里就和装了一百一千个挠挠痒的器具似的那么抓痒,四肢都像是新鲜长出来似的充满躁动和不安,于是我就再度看向了聂云珂,力求把面上的线条神态都软到最极致,说话口吻也是黏糊糊的一团儿。
“云珂……你再帮我一回好不好?”
这语调又让聂云珂极度不适、如被雷劈过一般地皱了眉,生动诠释了地铁老人在古代畅游的JPG后,他又叹了一口无可奈何的气。
“我要是不答应的话,你得问几回才罢休啊?”
“我可不是白要求的。”我当即笑了一道儿,目光温和道,“我若问完这事儿,你说什么我都认真听。”
他无奈道:“你说吧。”
我只道:“以你在楚容身边这么多年,你一定看的不少、晓得很多,你即便不知那人是谁,也一定知道要怎样才能去探知那人的身份,对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一定要查下去?”
我立刻胡扯道:“那人能把梁挽这样的好人都卖给楚容,说明是个利欲熏心到极点的无情无义之辈,他能被楚容收买威胁,也能被别人收买威胁,将来会反咬一口也未可知,揪出他,楚容损失不了什么,留着他,我却可能倒大霉。”
聂云珂思忖了一会儿,忽道:“庄子里西侧假山园的尽头,有一处‘静思堂’,那里存放了卧底和钩子的情报卷宗。”
我大喜过望:“好!谢谢你!”
“别急着去。”聂云珂却警告地瞪了我一眼,“那里守卫森严,三班护卫来回,楚容和曾先生偶尔也会去那边,你若去了,小心被当场抓到。”
“偶尔去是多久去一次?”
“两个月一次,上次去是在一个月前。”
我松了口气:“那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他却谨慎道:“你还是养好伤再考虑去那边,还有……我不能再和你透露更多了,我虽是你的堂哥,可毕竟仍是他的护卫,再这么说下去,和背叛有什么区别呢?”
我沉默了片刻,苦笑道:“那我不问你这事了,我问你曾先生,总可以吧?”
换了话题以后,原本紧绷如铅云的聂云珂倒是在口气上松融了不少,因为他对这个所谓的曾先生也了解不多,根本没有多少好透露的情报。
他只知道这人是聂楚容最近三年新聘的高手,其来历背景成谜,擅使一手阴寒刺骨的冰掌,拍在人身上轻轻一记就有可能把那人的经脉呼吸都冻结成冰,拂在人身上的一个穴道,就能叫那人如在冰窖里待着一样慢慢窒冷而死。
聂云珂尤其道:“他的内力深不可测,你务必要小心。”
我奇怪:“聂楚容身边明明有了你护卫,为何还需要他?”
聂云珂沉默片刻,忽道:“因为有些人,我不太愿意去杀,有些事,我更不愿意去做。若非为了报前家主的恩,我并不会留下来……”
我似乎隐约从他的口气里察觉到了一些微妙的对抗和不渝的念头,他却只是目光灼灼地看向我。
“你若能留下来,希望你能劝一劝楚容,他这几年确实做得有些过火……你若是要走,就要计划周密地走,我不想看见你走之后又被抓回来,那样对你对他,都是一种折磨。”
我认真无比地点了点头,小心地把他的劝告收拢。
“我明白了……你也要答应我,为自己找一条退路,聂家这势头看似是烈火浇油、鲜活着锦,可看上去长久不了……”
他目光微微一动,用最平淡的语气许下最坚定的承诺道:“不必劝我,若聂家真有那一日,我也会战至最后一刻,不会退避而弃楚容而去的。”
我心中闪过许多复杂的念头,可一时半会儿又说不出口。
其实我更想知道的是。
如果在五年之后……聂楚容注定在被众帮派实力围剿后沦落到被手下出卖,以至于惨烈屈辱地收场,而那时本该护卫在他身边的聂云珂,又是怎样的结局呢?
回到了凤阳老庄,聂楚容见我平安归来,总算松了口气,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便拉着我道:“你在自家地盘上都能被人袭击,可见警戒有些下降了啊……”
我瞪他:“你怎么不说是自己的管辖不力呢?怎么我在自家地盘上都能被人劫道呢?”
他被我这么一呛,却是笑出了声儿,因为我毕竟还是以亲昵的口气端出来这句话的,口口声声的“自家地盘”让他很是受用,于是便道:“凤阳老庄从前是奉家的庄子,被聂家打下来后成了我们的地域,也许庄子附近还有一些居心不良的奉家旧人,总为别的势力提高便利……”
我眉头一皱:“你想干什么?”
他笑了笑:“没什么,清扫一下奉家的旧人,顺便发布一些道上的悬赏,要那梁挽等人的头颅而已……”
我心头一跳,却沉下脸,撇开他的手:“这可不行!”
聂楚容眉眼微微一动,忽地揣了几分试探之意,问:“为何不行?难道你见了梁挽,就被他的美貌和才情给迷住了?”
送命题来了是吧?
我只熟练地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随手拿起了桌上一个酒壶,往自己嘴里咕噜噜灌了一通,再毫不犹豫地把酒壶重重摔在地上,摔个粉碎淋漓、酒液四溢,以显示我的怒。
“我聂楚凌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被人上门劫道,脸都丢尽了,当然要自己找回场子,自己把梁挽那厮给擒回庄内!”
“若你发了悬赏,那梁挽被别人抓了、杀了,那道上就会觉得我聂楚凌是依仗家族势力才能去复仇,那算什么话?你是不是想让人人都瞧不起我?”
聂楚容笑出了声儿道:“你还是这么在意被人瞧得起瞧不起……说实话,以我们聂家今时今日的势力,别人哪里又敢多说什么?”
我却瞪他:“你不让我亲手杀了那梁挽,是不是你在瞒着我什么?”
“怎么会?我对谁撒谎都不能对你啊。”
他没想到我忽调转箭头对着他,掩饰什么似的笑了一笑,面上却跟着荡漾出了几分嗜血的兴奋。
“你当真能亲手杀了他?”
“为何不能?”我冷冷道,“我有什么理由放过一个挑衅我、把我手下都放倒的狂徒?我若不去杀了他,如何在人面前树立威信?以为我就这么好惹么?”
聂楚容目光深沉地在我身上四处逡巡,似乎想找到更多去说服他的证据,到最后,他也不知是信了几分,还是不信也要装作信,反正他是欣慰地看了看我,一伸手,十足老大哥的范儿就这么随着他的手势蔓延了出来,他的五指攀在我的肩头,微微一按,展示了一定的力度和亲密。
“你既有心立威,那我暂且不放杀他的悬赏,只放一放抓他的悬赏,无论他是被人擒到还是被你遇上,你务必在三月内杀了他……他若一死,我想许多人都能睡得更香一些。”
我不知他睡得香不香。
反正我回去以后,我是睡得半香半不香。
香是因为我毕竟在白天见到了梁挽,快乐和兴奋还是在的,且不受控制地从睡意里钻出,每钻一次,都牵动着我的心,叫我想起白日他看我的那份动人眼神、凄切柔肠,我便觉得心里暖呼呼的,觉得演戏都有些对不起他。
可是不香的部分——是因为我的睡意依旧浅浅淡淡的,那四个下属因为保护不力,被聂楚容派人打了几杖,这还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没有加重惩罚,几个年轻男女受了打,便在偏院里养着伤,夜里偶尔还叫唤出来,叫我听着也有些觉得对不起。
可再对不起。
戏也得照演。
事也得照干。
接下来的三日,我继续努力养伤,并刺探起那“静思堂”的位置和守卫,发现那地方原是奉家修的一处佛堂,被攻占之后,却被聂楚容改造成了存放经书卷宗的所在,相当于从宗教场所变成了档案室,连护卫等级也增加了。
在第四日,我特意去参加了聂楚容组织的一场小家宴,在宴会上见到了新鲜被放出来的老二聂楚师、老三聂楚色,看着他们战战兢兢、犹如落败之犬一样在聂楚容面前讨好求罪,我也跟着淋漓极致地骂了他们一通,还喝了好些酒,借着酒疯打了他们一顿,还砸了地上一通盘盘盏盏,造出一副受了梁挽劫道刺激的癫狂羞恼模样。
如此,聂楚容看得无奈,却也让我早些回去。
而喝得不省人事,被四个手下搀扶回去的我到了“深桐碧院”的内室,却把大门一关,再到床上塞了一些布匹,盖好被子,把我的贴身佩剑留下,造成我在闷头熟睡的假象。
然后我换了另外一把剑,穿上事先备好的夜行衣,翻窗而出,到了屋顶,腾挪翻跃、恍身掠足,趁星光月色而行,披风霜寒气而跃。
翻过了几道院子,避开了大部分守卫之后,我终于到了“静思堂”附近,却在不远处的一个小院拿出事先备好的火石,放了一把火。
起先是一道微如蚯蚓的火舌蹿上了柱子的根部,到后来一道道蔓延,就成了千万道狰狞如巨蟒的翻涌火柱,卷涌吞噬着易燃的油漆和干瘪的木料,摧枯拉朽一般地翻动起了柴草和栏杆,在黑夜里升出了难以忽视的光芒。
这火势一起,当即引起了“静思堂”附近护卫的注意,为了救火,他们不得不分散一些护卫前去打水驰援。
而我就趁着人声混乱、火势蔓延的机会,轻松地翻过高墙,进了静思堂内部。
不过进去内室之前,我扭头看了一眼背后的火光。
我发现那火好像烧得有点过于旺了,这么快就烧毁了大半个无人的偏院,难道是我的火石太给力了?
不去想太多,我翻窗进入内室。
内室倒是无人看守,只有密集高大的书架一道道陈列,宛如两排天然而成的书山,走在里面有一种被书山压倒的错觉,全无半点昔日佛堂的安详影子。
我凭着直觉,越过书山,搜集阅览着一些情报,越读越是触目惊心,发现这里全是聂楚容搜集的江湖人士的把柄,而这些陈列在外的还只是一些浅层帮派干部的把柄,不知道高层干部的把柄会被他收拢在何处?
难道这里会有密室?
我想了一想,正要点根蜡烛去看。
却意外听到了一处风声席卷而来,一个黑衣人翻窗而入,向我这边袭了过来!
黑暗之中的我登时闪出清凌冷冽的一剑,点刺那人的胸膛,他却熟练无比地闪身让过,同时用手指在剑身之上点拨弹弄了一番,犹如弹琴拨弦一样叫人听出清脆的响声!
我登时发觉了那人是谁,剑尖跟着垂了几分,那人也瞬间停下,扯下了蒙面布。
除了梁挽,还能有谁?
他此刻借着微弱的蜡烛光芒,目光炽热无比地看着我。
“小棠……你果然在这儿。”
本来想继续演的,可他出现在这儿也太奇怪了,身边也没有别人监视,我就疑惑地揭了蒙面布,干脆地承认道。
“是我,你怎么在这儿?”
他欢喜无比地看我,握了我的手道:“你总算肯认我了!”
这口气就像被抛弃多年的可怜大狗,终于能有朝一日认回旧主了似的,我几乎能看清他的目光疯狂闪动,无形的尾巴也疯狂晃动着。
我便有些歉疚道:“我只有装作失忆才能被允许出庄,那时不与你相认,也是因为附近有一位绝顶的高手在监视……我是怕……”
他温柔地点点头,失而复得似的握着我的手,轻轻制止我的解释,道:“我猜到了,你不必说,我那时也察觉到附近有别人,只是没想到会是连你都忌惮的高手,我应该更早想到你的心意才是……”
他全不怪我演戏,只觉得自己没能早一点领会心思而懊悔,却让我更加愧疚也感动,握着他那受了伤没几日的手,又轻轻抚了他的肩,道:“伤口还疼么?你……你那时怎么不躲呢?你怎么今晚会来呢?”
梁挽笑道:“别人刺的肯定疼,可是你刺的,那就不算疼了……至于躲,我一向躲不过你的刺击的。”
我心中暖洋又酸涩,羞恼感动也不知那份情绪更多一些,最后便只瞪他:“你……你今晚怎么会来?”
他便道:“你那时说‘青天白日’,其实就是暗示我晚上来,你也希望我找更多帮手,制造更多混乱,再来庄子里找你,是不是?”
我道:“是,你找了更多帮手吗?”
他笑道:“找得多不如找得精,我找的这位可顶得上一百人,是他帮我混了进来,也是他帮忙加了一把火,让你放的火烧得更猛了一些。”
啊?居然在我走后又加了燃料?这人是庄子里的人?
我立刻想起聂云珂说的话,小心道:“你身边有一个亲近的人,是聂家的人,你务必小心,谁都不可轻信。”
他沉默地听了,像是无声无息地心碎难过了几分,可看向我时,他还是放下难过,挤出最温柔和善的笑容。
“谢谢你的提醒,我虽不知那人是谁,但我一定会更加小心谨慎,绝不泄露半分。”
我松了口气,梁挽却笑道:“不过,聂楚容喜欢在各处都安插自己的细作,可他的庄子里也有一个是我们的人,所以你不需要太担心的。”
啊?什么武侠无间道,什么谍战剧的剧情啊!?
他还未及细说那人是谁,我俩的动作忽的一僵。
因为一些熟悉的脚步声已在门外传来了。
这声音放在平时不算什么,放在如今可谓是致命中的致命,紧张里的紧张!
我们立刻找了两个隐蔽的书架,躲藏了起来,却听得有人打开房门,走了进来。
“曾先生和云珂且稍待,等我看一看卷宗是否有失窃。”
是聂楚容、聂云珂,还有那个神秘的曾先生!?
我瞪了一眼昏暗中梁挽躲藏的那个大体位置,却见他躲得实在太好,我根本看不清他躲在那儿。
那曾先生却慢慢道:“家主且慢,不如让我先搜一搜,看是否有人躲在这儿。”
聂楚容同意了之后,他立刻开始了搜查。
我的心脏紧绷得连跳动都变得缓慢了许多,整个人的心神几乎被提到了嗓子眼,四肢顿时浸入了冰寒之中。
但曾先生仔仔细细地搜了一圈儿,都没搜到梁挽。
梁挽不知移动到了什么位置,竟然连曾先生这等高手都未发现他的所在。
但却在某一时某一刻,他看了看我躲藏的那个书架。
我身上顿时紧张万分,不晓得他会如何做的时候,他忽然往前进了半步。
我紧张到了手已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那把剑。
倘若他敢过来,无论如何都要先出剑杀他!
曾先生在书架之前僵持不动、细细思索,似乎眼看就要走进来瞧见我的时候,那聂云珂却忽的插进来半步,冷声道:“这里毕竟是聂家机密之地,先生不该借着搜寻的借口多行逗留,还是在外面等着吧。”
曾先生一愣,随即轻笑一声,阴阳怪气道:“知道了,云少爷。”
等他走后,我才松了结结实实的一口气。
咫尺之近,这姓曾的下一秒就要揪出我来了,若是我被曝光,梁挽肯定也会忍不住出手,那不就被一锅端了么?
而聂云珂特意在我躲藏的书架之前停留了片刻,忽的转身对聂楚容道。
“已经搜过了,这里没人。”
我顿时松了口气。
却又生出了一些疑惑。
曾先生搜了一圈都搜不到梁挽,可见他已不在书架后了。
那……那这家伙到底是躲到哪里去了啊?不会在房梁上吧?
我忽觉出脖子后被一个人吹了一口轻热的气,鸡皮疙瘩跟着冒了出来,猛地转头——却忽然看见了他,顿时无奈。
梁挽对我歉意地笑了一笑,还眨了眨眼,与我挨得极近。
原来不知何时,他已经移动到了我的书架这边?
我状似恼怒地去瞪他一眼,却在心里笑开了花。
到底是他轻功太好,还是我已经彻底习惯了他的气息,以至于我的身体本能,都不会去防备他的接近了呢?
我细细思索的瞬间,却又听得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又把放松下来的身躯猛地紧绷了起来。
聂楚容朝我们这个书架走过来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