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想不到来的人是谁
我的一颗心几乎再一次地提到了胸腔, 好像初时是一条小溪潺潺流,到了最后就是一派凶险翻涌的江涛浪海,忽上忽下、左支右绌地来回冲撞。
聂楚容已经越走越近了。
脚步声像一道道有力的刀子似的摩擦着大地,发出一种奇怪的异常锐利的声响。
他真的就此发现我们么?
忽然, 就在聂楚容离我们无限近的那一刻, 聂云珂在后方问道:“楚容,那边光线不太好, 你要不要点根蜡烛?”
聂楚容忽的停下, 转身笑了一笑。
“你说的不错, 还是你考虑得周到。”
“嗤”地一声儿,聂云珂顺畅无比地拿了火石互相摩擦一瞬,点了一根摇曳生辉的白蜡烛, 他秉烛而来,像个人形灯具似的给聂楚容照着明。
而聂楚容也借着这亮光,翻起了旁边书架上的一些卷宗。
眼看那翻书的声响哗啦啦的响起,一切似乎是归于平静了,梁挽是轻轻地捏了我的肩,把我紧绷到了极点的身躯给安抚了一阵, 而我回头看他一眼, 把手覆上他的掌背, 轻轻一按,五指盖着五指, 似乎想从他身上汲取温暖, 再把我的力度也一并传递给他。
会没事儿的。
我们一定会没事儿的。
聂楚容翻了几本, 似乎是沉浸于昔日卷宗一般, 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的皱了皱眉, 淡淡道:“这本卷宗有人翻过……”
哎?
他话音一落,忽的朝着我们的书架这边,抬了抬袖。
空气里昏暗的光线都之被扭曲惊动了一下,因为他袖间忽的发出一道冷光,如摧眼灿目的流星似的直冲而过,忽然就越过了书架之间的间隙,直追梁挽和我!
梁挽立刻抱着我在地上翻了一滚,避开了那道冷光。
我抬头一看,发现那是一道暗弩,心道不好的同时,聂楚容已抽出袖间隐匿的一把暗刀,悄无声息地冲我们的书架位置砍了下来!
一刀下去,分劈两断!
看似□□的书架遇上这把袖中藏刀,竟然如豆腐一般被劈成了两半的架势,那把刀又顺着间隙从左往右那么一划拉,似乎马上就要砍到我们的身躯!
我刚要出手,梁挽立刻瞪了我一眼。
他的动作眼神分明是——你不能出手!
然后他赶忙冲了出去,如一道喧嚣的风扑向一道惊旋的光,与持着袖刀的聂楚容斗到了一块儿!
我立刻意识到,他是想自己冲出去,让聂楚容以为只有他一个人躲在这儿,好让我伺机逃出去。
可是这个时候我能逃么?
门外可有着曾先生。
门内也有聂楚容和聂云珂。
前者的袖刀功夫可是一绝,而后者虽然会顾忌我,却不会去对梁挽特意手下留情。
我迅速思索之间,聂楚容已向梁挽的身上一瞬间砍出了十多刀,刀刀转如翻涌不息的铁花儿亮瓣儿,袭他的胸膛、砍他的腰腹,劈他的肩膀,撩他的手臂,削他的双腿,没有一招不是致命,没有一道不是冲着让他死残而去的!
可梁挽毕竟是梁挽。
哪怕他的肩膀在几日之前被我浅浅刺了一记,哪怕他的手在之前持握我的剑尖之时受了点小伤,他依旧能够毫无阻碍地全数躲过去,且还利用地形去卡住聂楚容的袖刀,在书架之间左右翻腾、上下起跃,一会儿人在这儿,下一秒人就在几尺之外了,又过一瞬他就在你的背后不远了。
再下刻,他直接艺高人胆大地贴到了聂楚容的背后,一指头猛点过去,为的就是点住对方的穴道!
可聂楚容却当即回头一刀,砍向他的手臂!
他却瞬间翻出一袖,卷了对方的刀刃,借力拉近,狠狠地在对方腰腹之上踢了一脚!
聂楚容当即吃痛而闷哼,犹如骨骼倒错,刺入内腑一般,他不受控制地往后倒飞,却是飞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聂云珂。
他接了聂楚容一把,缓掉了对方身上承受的内劲儿,又把他推到了门外,迅速果断地做完这一切后,他当即提起巨剑猛冲过来,且是气势逼人地向前一个泰山压顶的劈砍!
这一剑灌输了慢慢的内力和真气,直劈下来仿佛能够劈断迎头而来的一道巨浪,落地之时几乎像一个千斤的重物砸在地上,激荡得周围的书架都自动倒了一圈儿,书页翻飞如白雪的瞬间,梁挽也不由自主地被剑气激荡而往后飞折了一瞬。
可就这么一瞬的功夫,他的身体在半空只是稍稍地失了一点点平衡。
聂云珂就抓住机会,怒眉冷目地掠空而过,又是横空拦腰地一个斩切。
似乎马上就能把梁挽自腰腹之处一剑斩断!
我惊得几乎叫出声来,想要去救却不及,却猛然听到了“叮”地一声儿决然脆响!
原来梁挽瞬间在腰间掏出了一根儿铁棍,在千钧一发的险要之时,直接往那巨剑的剑身之上猛地一戳、一顶、一刺,借着这顶戳之力,他迅速往后一个空翻,如赶蝉追月之姿,似银蟒翻肚之态,他轻巧地飞到了柱子附近。
然后,他双足扑朔往后,在柱子上猛地蹬了一蹬。
借力扭转身躯,却往左边一折。
冲向了门外的聂楚容。
擒贼先擒王,他果然还是惦记着这个!
可人还未来得及到达门外,聂云珂瞬间挥动巨剑,仿佛像大手揉搓纸团一样,在平平静静无褶皱的空气之中硬生生翻起了一阵无形无迹的剑气飓风,把梁挽的身形都激荡得顿了一顿、僵了一僵。
这可是轻功绝顶,拥有“衍法仙纵”功夫的梁挽啊,这都能以剑气撞歪?
我刚在内心吐槽几分,就在梁挽僵持的这一瞬间,那门外忽然就闪出了一阵阴寒冷切的风,直朝梁挽身上刮去!
曾先生的阴寒掌风。
而梁挽前面是掌风,后面是剑气,两个高手就要把他夹击在中间,他马上就要避无可避、躲无可躲,眼瞅就要毙命于这二人的围攻之下!
又是“叮”地一声儿!
我终于忍无可忍地冲了出去,一剑荡开了聂云珂的巨剑剑锋,接着向曾先生那边猛掷出一个铁打钢锻的剑柄,剑柄如一道剑流光影似的陡然一冲,直接冲破了掌风,刺向了那老东西的腰腹!
那人不得不收掌一拍,先把剑柄一拍两断!
我惊异于那人的掌力之劲儿,聂云珂惊异于我的忽然出现,梁挽则惊异于我忍了这么久还是没忍住暴露了,无奈又感动地看了看我。
随后与我肩并肩,背靠背地站在了一块儿。
我的后方有他。
他的后方有我。
此生能遇到彼此,此刻能拥有彼此,天下间何惧之有?
聂楚容却蹿了进来,见着蒙面的梁挽和蒙面的我,眼尖地一下子认出了我们,冷怒道:“你……你居然还敢帮着他!”
我听他口气就知道他是认出我了,没办法,我眼得住面孔也掩不住这剑法,掩得住剑法我也掩不住这腰身啊,我就干脆而冷漠地把面上的蒙眼布给一扯下来,露了个光明正大的冷脸。
“我本来就是因为要帮他救他才落到你手里的,我怎么可能不继续去帮他、救他?”
梁挽目光盈盈地看了看我,聂楚容却气得开始发起冷笑,他向来引以为豪的克制力,在这一刻发挥了完美的作用,即便暴怒到这一点也只是脸颊抽动,没说什么脏话。
“你果然没失忆,也果真还惦着林麒的死……”
梁挽的眉眼猛地一跳:“你说什么?”
那聂楚容却冷笑道:“我说什么?难道你不知?你没问过我的好弟弟么?”
梁挽的身上猛地一震,我心里正发着虚呢,聂楚容却忽然看向了聂云珂,冷声道:“云珂去拿下楚凌,曾先生过来,给我杀了这姓梁的!”
聂云珂当即只能听命,硬着头皮提剑,一把子冲向了我。
而我迅速地冲他而去,为了不让他难做人,也为了免于他被楚容责罚,我也是结结实实地和他打了一通,打着打着我也觉出了聂云珂在招式之间的划水,当即抬眼,与他对视了一瞬。
你可以放过我们么?
聂云珂却目光一沉。
我可以放过你,但不能放过你的朋友。
我心中一沉,只好加大力度于剑尖之上,与他来回腾挪翻转,可回头看向梁挽那边,却见他虽然左躲右闪,避开了曾先生的掌风袭击,可是左支右绌之下难免失了修先机,再躲闪下去他迟早会被对方刮蹭到!
一旦刮到,从手到脚到心脉的冻结成冰就要开始了。
我当即提剑猛刺,刺是在聂云珂的巨剑之上点了一点,却借着这力道反折了我自己的身躯,让我得以往后云开雾散般地一跃,一跃到了梁挽身边,直接与他一起去打曾先生!
而曾先生也察觉了什么,舍了躲闪如风的梁挽,忽的去打向了我!
换了对手之际,我当即觉出不妙,因为那冷风往我的腰上刮了一刮,我就觉得腰间好像冻结了一般生出阵阵寒意,连带我的呼吸都冷了几度,而这还只是掌风的刮蹭,还没有正式中掌呢。
我当即迅速回剑刺他咽喉,逼迫他出掌回防的瞬间,我又迅速变招去刺他的胸膛,再撩刺他的腰腹,再旋切上挑,又兜兜转转地刺回了他的咽喉。
这一连串凶险至极的变招可谓是精华中的精华,杀招中的杀招,我曾经靠着这一些猝不及防的回马剑刺杀了好几个当时的帮派首领。
可遇上了曾先生,他居然还是能在最后一刻回防到了咽喉,掌心碰了碰剑,他的掌被划拉出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口,而我的剑尖却如同冻结了一般忽然加了许多重量。
且那冷冰冰的气息还在从剑尖处一刻不停地传导到我的剑柄之处,逼得我的手心都蹭凉蹭凉的,几乎平生第一次有一种握持不住剑刃的异常感觉。
曾先生却也大怒一喝,似乎也是头一次被杀招划破了他尊贵矜持的手掌。
于是也不顾主家楚容的命令,直接双掌大开,朝我身上几个要害部位袭去一阵阵无言的阴风!
聂楚容目光大动,冷声道:“曾雪阳,他还是我弟弟!”
可是他的话却已来不及。
掌风袭去就已收不回。
我觉得眼前的景象在无声无息地倒放和慢放之时,看得清烛光的幻动,影子的颤裂,聂楚容面上的惊惧变化时,唯有梁挽的神态动作还是正常速度。
他睚眦俱裂地怒吼一声,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冲撞过来,一把撞开了我!
他顶替了我站着的位置,自己背上却刮了一层寒风积雪!
曾先生,也就是曾雪阳这老阴棍,只目色一寒,继续拍掌而来!
而我却一脚踢了梁挽的下躯,让他矮了一矮,我却高大起来而冲了过去,眼看着就要不顾自身地一剑刺去,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借机近了对方,一剑刺入这老东西的掌心!
剑尖搠入掌心的一瞬就如刺入了千年积累的寒冰一般!
那老东西对此精心设计的一剑始料未及,怒到了极致,再不顾其它,只反手一扬,要在我的天灵盖拍上一掌!
我一时躲闪不及,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几乎无奈地闭了眼睛,却在那一时一刻听到了聂楚容的怒吼,梁挽的惨嘶,和一道熟悉的怒叱声儿!
一道巨剑抵在了曾雪阳和我之间,直接用近乎透明的剑锋拍开了他寒冷的掌心,也用巨大浩渺的剑气震开了我的剑,把我迅速甩到了一边儿!
就在我要撞得头破血流之时,梁挽瞬间飞出,一脚踢开了要过来接住我的聂楚容,然后揽住了我的腰,把我拥到了一边儿。
聂楚容被骤然踢翻,被曾雪阳扶了起来,却怒叱他一声:“先生刚才是在做什么!?”
曾雪阳默然不语,聂楚容瞬间甩脱了他,看向了聂云珂,又看了一眼我和梁挽。
看到了我们贴得如此近。
看到了梁挽那只揽在我腰间的手。
看到了我毫不介意、甚至习以为常的神态。
他的面容忽的多了几分惨青之色,眼中惊异道:“你们……”
我是默不作声,梁挽却忽的把我放开,护在身后,他自己上前,吸引全部火力似的,看轻一切似的,不屑道:
“聂楚容……你的好弟弟早已弃暗投明,与我在一起了,只要我还活着,他就绝不会多看你一眼一分!”
我愕然地看了看他,却见聂楚容的脸上轻轻搐动了几分,然后又搐动了几分。
这一刻这一时,他早已隐藏的怀疑似乎全部成真,而他这一辈子引以为豪的克制力,更是溃不成军!
“曾先生,云珂,杀了这梁挽!”
他的面色在扭曲的烛光里搐动如一个怪物,声音更是失了往昔的清亮随意,而扭裂成了前所未有的癫狂和尖利。
“不,给我生擒了他,我要把他剥皮抽筋、水煮火烧!”
聂云珂当即抛下顾虑,和曾雪阳一起围攻过来!
我当即要提剑,却赫然记起自己的剑已经被云珂震开了。
等我四处去看剑的时候,梁挽却一脚把我踢开。
这一脚却是毫无劲力地把我踢到了安全地带,而他自己舍生忘死地往后,带着伤流着血,去面对那两个绝世高手的围攻。
我当即惊叫出声儿,目光几乎要滴出血来!
生死关头谁要你来护着!要死就一起死啊!
我满心俱裂、绝望愤怒到了极致的同时,却忽见梁挽对着我发出了仿佛是义烈赴死、囚徒受斩前的一道惨烈微笑。
虽惨烈,却没有任何遗憾。
因为他打算为我而死!
为我的自由和命去死!
他一转身,没有任何由于的,毅然决然冲向了聂云珂的巨剑和曾雪阳的掌风!
一道冷光自门口一闪而过。
我却一个闪身,伸手。
稳稳当当接过了这光!
居然是一把从未见过、却正好趁手的宝剑!
我当即一折剑尖,如同摘星换斗一般劈开日月长空,以无比悍烈之势,朝曾雪阳的脊背之处一往无前地刺去!
他当即舍了梁挽,回头去捉我的剑锋。
我却瞬间扫出一个刀劈不进、水泼不入的剑网,谁来捉剑都得失去手掌!
他顾忌手掌而慢了一慢的瞬间,却有另外一个人从门口一跃而过,加入了战局,冲到了我的身边。
我定睛一看,顿时震惊。
这人就是把剑扔给我的人。
而劈砍向了梁挽的聂云珂,也楞得把剑劈了一歪,连聂楚容也是满心惊讶地看向了那个忽然出现的人。
是郭暖律!
他居然还是背着一个趴在他背上的人进来的!
他看了我,看了梁挽,看了这一地的狼藉,冷漠地站着,继续背着背上的人。
那个半睡半醒,有着娃娃脸的少年,此刻却霍然睁了眼,露出了一双神光凛然的眼。
这一眼看去,便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呼吸为之一停,手上为之一僵,连翻动不休的气血似乎也能就此凝滞一番。
我身上一颤,梁挽似乎也精神一震,我和他似乎都觉得在这茫茫无边的黑暗之中,忽然一瞬就是光明大绽。
因为郭暖律背着的娃娃脸少年,这个目光锐利到所有人都不敢轻看的人,就是传说中的“不老剑神”——吴醒真!
亲哥堂哥师哥和情哥
郭暖律带着吴醒真这一现身, 当即在这场死水积冰一般的绝境之局里硬生生凿出了一道儿亮光!
聂云珂的俊毅面上已变了颜色,曾雪阳一张阴冷面容沉如寒潭,聂楚容更是目光猛地一动,冷声道:“你们……”
郭暖律只以凛然目光扫一眼众人, 一声一句, 吐字如刀道:“在下郭暖律。”
聂楚容立刻不再说话,而是死死瞪着他背上的那个人。
即便他没看过吴醒真的画像, 可是这世上能让郭暖律背着的, 又看上去很年轻, 很娃娃脸,还气势逼人的……
似乎也就只有那么一位。
一个大家都心知肚明,但都不敢说出来的名字。
而我目光熠熠地看着郭暖律背着的那位, 梁挽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对我绽出了一笑,从揽着我的腰改成了握住了我的手。
而就在这样诡异间杂振奋的沉默之中,郭暖律缓缓地把背上的吴醒真给放了下来。
他的动作其实很慢,也很小心。
可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打扰。
甚至没有一人在此过程开口。
仿佛吴醒真落地的这个过程,无论多慢, 多缓, 都是一道儿历史在渐渐活转并抖落开来, 而我们这些人作为历史的见证人,除了敌我分明的立场之外, 更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尊重意味在里面。
等吴醒真的双脚沾了地面, 他的人只一站在那儿, 连手都未搭在剑柄之上呢, 就那么一抬眼,就让所有人都似乎觉得他看的是自己, 可他看的好像不是任何人,甚至不是任何事物。
只是这么虚无的一看,便有一股无形无相的气势便肆意汪洋在了整个内室之中,彻底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这一刻,便如书页已被翻开且用胶水固定到了某一页,再想把书翻到想要的结局,就非得拼个你死我活、同归于尽的劲儿了。
曾雪阳首先克制不住,冷声道:“吴醒真,在场之人都是小辈,他们是怕你,可我倒想看看,你这将死而未死之人,到底是何等的英杰霸气?还得你的徒弟背你过来?”
吴醒真这才抬起眼,看了看曾雪阳,面无表情道:
“你哪位?”
曾雪阳呼吸一滞,面色更沉道:“在下曾雪阳。”
吴醒真淡淡道:“哦,没听说过。”
曾雪阳阴鸷水沉的面容竟微微一份搐动,随即冷笑:“几年前你在营救楚天阔一战时胜了北汗高手‘三绝僧’,那之后你就再没现身于江湖之上,如今竟让
楠諷
你徒弟背负而来,到底是你的旧伤还没好,还是你已受功力反噬,特来寻死的?”
这等阴阳怪气的挑衅简直汇聚了各大杠精的精髓,郭暖律作为徒弟,眼看师父受到轻蔑,已是勃然怒色、额头上一根两根的青筋直跳,而我更是杀意大盛,怒气澎湃无比,可唯独吴醒真本人,却非常平淡地略过了他,仿佛略过了一个喜欢乱跳乱动的蛀虫。
无视,是最高等级的傲慢。
他略过了聂楚容和曾雪阳,只看向了聂云珂。
仿佛这儿的三个敌人里,也就这一个值得他多看一眼。
“天幕山灵惠上人的徒弟,你用的是他传的巨剑剑法?”
聂云珂点了点头,面容是前所未有的敬重与严肃:“家师一直想见见吴前辈,继续那场二十年前未能完成的决斗……”
吴醒真道:“他最近身体可好?”
聂云珂道:“还算健朗。”
吴醒真道:“好,我若得空,会去看他。”
聂云珂舒了口气:“多谢前辈赏光,那请您是否……”
吴醒真淡淡道:“人我是要带走的,没的商量。”
聂云珂奇怪道:“你要带走梁挽?”
吴醒真冷淡道:“梁挽和他身边的小混账东西。”
……什么叫小混账东西啊!?
他到现在都未单独看我一眼,撂下的话却让我的头皮猛地一炸,感觉背上的鸡皮疙瘩都跟着冒了出来且收不回去,我忽然就想起来——咱俩分别之前的最后一个场景,是我认认真真地问他是否是赤霞庄罗庄主的私生子。然后他就在那儿呆愣了大概有两分钟时间。
然后他消失了,我也不告而别了。
……难道他还在生气?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不就是被他想收为义子的人,怀疑是他侄子的私生子吗?
都是当剑神的人了。
不至于这么记仇吧!
聂楚容忽的察觉到了此刻的弱势,因此更加不可退让地上前一步,眯了眯眼,笑得像脸上浮动出几把蛰伏的刀子。
“吴醒真,我敬你是江湖前辈,才未曾发话扰你,可你如今硬闯山庄,还要带走我的弟弟,你真当聂家无人了,还是你以为我身边没有上一代的高手,拿不下你和你徒弟?”
吴醒真一开口,忽撂下两个疑惑的字。
“七步。”
聂楚容笑道:“什么七步?”
吴醒真平淡道:“七步之内……他们可自保,但护不住你。”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仿佛没有任何威胁的意思,话里的笃定却已使这句话成了天经地义的道理、准则、定律。
听得聂楚容面容一白,聂云珂额头一颤,曾雪阳冷声道:“吴醒真!我刚刚才与这几个小辈战过一场,你是想趁我内力有所消耗,趁机刺杀家主吗?”
吴醒真淡淡道:“三步。”
聂云珂奇道:“什么三步?”
“一人出门,我退三步。”
吴醒真淡淡道。
“他们二人出门,我退六步。”
聂云珂和曾雪阳对视一眼,皆已低头细细思索起来,而聂楚容那姣好的面容却泛起了几分冷意,笑道:“你以为说上几句就能让我放人?你甚至连剑都未曾动……”
聂云珂皱眉轻轻道:“楚容……我觉得可行。”
聂楚容以异常凌厉的眼神瞪了他一眼,聂云珂却坚持道:“一旦动手,我拖得住郭暖律,但曾先生未必拖得住吴醒真,七步之内,你确实会有极大的危险……”
这回轮到曾雪阳以极为阴鸷的目光剜了他一眼。
且未曾发一言一语。
聂云珂却只目光坚定地看了看聂楚容,而聂楚容看了看他,平静无波的面容之下仿佛翻涌着千般浪头万种惊涛,到了最后一时一刻,他却只唇角一搐,便恢复了往昔那一副看不出情绪的浅笑。
他一伸手,拍了拍聂云珂的肩,目光真诚道。
“这个时候……也就只有你敢这样和我说实话。”
说完,他又以极为不甘和凄然的眼神看向了我。
“你就这么想和他走么?知不知道后果会是什么?”
我淡淡道:“你又想拿明山镇的人威胁我?可你怎不想想,你是有人有钱有势,可人心终究在我这一边,高手也是,否则你现在的性命又怎会受到吴醒真的威胁?”
你以为只有你会威胁?
信不信你动一动明山镇的人,你的枕头边就会多一把剑?
聂楚容唇角一搐,笑道:“不愧是我的弟弟啊,你这三年倒是也结识了不少有意思的朋友……”
笑完之后,他只以一番饱含杀意和阴鸷的厉冷之眼看了看我身边的梁挽,那眼神看上去像是他恨不得把梁挽的祖宗十八代都挖出来鞭死。
可这人实在是很会变脸。
等他再度看向了我。
却已收了冷意。
只有无奈真挚。
“不管怎样,这几日你演的戏,说的话,还是让我很是受用的,我的弟弟学会骗人,学会和人里应外合了,做哥哥的虽然难过,可还是替你高兴的……”
聂云珂微微皱了皱眉,而我怕他发现什么,只冷淡道:“我之前吃了能解万毒的药,自然不怕你这区区的‘牵心忘忧’,只是你到底还是从前的那个你,根本没有办法改变……”
“你以为自己就是新的你了么?”聂楚容笑道,“楚凌啊楚凌,你若非要找个男人,找个身家清白的便罢了,你偏偏找了这个……呵,你知道他是谁么?”
梁挽目光一黯,刚想说点什么,我却迅速打断道:“他是谁都不妨碍我们的关系,难道你以为他看不出我是谁?”
“可你不知他是谁。”聂楚容笑道,“你若和他在一起,你的过去终究会活过来咬你一口,等到你被咬得疼了,被咬得万劫不复的时候,我希望你明白,只有兄弟身边才是你能一直待下去的位置,只有聂家能接受你的过去。”
“知道他过去的人都可以绕聂府一圈了。”梁挽只淡淡道:“你是在消息上落后了吧,聂家主?”
聂楚容的嘴角在微微搐动之间挤出一笑,压抑了怒也克制了杀意,他只清清楚楚地看了我最后一眼。
“想走就走吧,好好照顾自己,别相信任何人,若你有一日改变心意,杀了梁挽,回到聂家,我这左右手的位置,到底还是留给你的……”
“别说了行吗?”
郭暖律这时已非常不耐烦地看了我们一眼。
“你们两个都受了内伤,留在这儿也是累赘,赶紧滚出去,再不滚老吴就要打呼噜了。”
而我一愣,发现吴醒真此刻正靠着他徒弟,望着天空的方向,也就是头顶的房梁,就是不看我。
……还气?
我有些委屈和感激地看了看他,同时捏了梁挽的手,和他一起走了出去。
踏出去的一瞬间,我才感觉到背后仿佛有一道灼热而却非敌意的注视,抵着我的脊,顺着往下走,等我想要回头去看,大门却被一股子气劲儿猛地关上。
有倒退六步的迅疾声音传来。
也有剑光急动猛颤的响传来!
我着急地想打开门去看,梁挽却一把牵住了我的手,冷静道:“他是吴醒真,相信他!”
我心中一酸却回过了头:“那我们现在?”
梁挽正色道:“我知道你不会抛下他们走的,我们如今就一起守在门口,绝不让一个援兵闯进去。”
我心中一暖,只觉得无需任何言语,他就已经猜到了我的想法和行动,就算他的身份有些暧昧不清又如何,等出去之后,我相信他自然会让我知道这背后隐藏的一切。
接下来果然如他所料。
“静思堂”门口守着的八个人,眼见出来的不是家主而是我和梁挽,当即心神大动,持了凛闪闪的刀刃过来,话也不说,只一刀化两刀,两刀并一刀的齐齐砍下来,眼看着要砍下梁挽的四肢!
梁挽当即身形一动,化作一道穿梭于月下的白云,闪到一个人的身后就用袖子甩了他的后背,跃到一个人的刀尖之上踩了一踩,下一刻就顺势踩到了他的肩头,双足一绞就绞了他的脖子往地上一转!
而这已经是他速度变慢的后果了,他速度要是正常的话我连他的动作都看不清,只能看清一道道残影来着。
而我更是不甘落后。
我一只手受了掌风刮蹭,手指有些轻微的颤抖冻结,不太听使唤了,可我的另一只手好好的呢。
我换了左手,且拿了郭暖律之前投掷过来的那把剑,迅速一个翻跃,剑尖绕开了刀尖且在刀身上迅速拍了三下,叮叮当当,如老牛在刀尖跳舞,刀落地,我的剑尖却把刀尖跟着一挑,刀尖被我的剑尖旋着黏着飞向了身前一个人,而我的剑尖却已如闪电一般往后一个点刺,刺入了身后一人的胸,接着挑出了一道血淋淋的肉!
数瞬之后,八人倒下。
可却有更多人的闻声而来,试图以人数优势压过我们。
梁挽却化作了一朵儿无声无息的云,瞬间飞掠而出。
难以置信的是,不是十几个人包围了他。
而是他一个人就来来回回包围了十几人!
他左腾右挪之时,把每个想出圈子的人都给踢了回去,最后导致十几人的攻击圈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受到压缩,这时我的剑,却似云中的一点冷光蹿刺而去,顿时刺中了一人,却绝不贪招,杀完就撤,只在几人想砍上来的时候迅速后撤。
就这样,我时而从梁挽的身后闪出,从他的袖旁翻过,借他的掌心踩上一踩然后借力跳刺,他也接着我的剑光掩映,悄无声息地纵到了几个人的身后,一指一个,一掌一对,一踢一群!
片刻叠加片刻,默契加强默契。
不一会儿,我们的脚下就已多了十多个或死或伤的庄丁,呜呼哀哉得很,门外有些人是我的旧识,看到出手的是我,就默默地退去,一是昔年有些交情,二也是怕伤了我以后,被家主追究。
可即便如此,随着人数增多,我的体力渐渐有些不支,梁挽的气息也渐渐沉重起来。
终于,人渐渐不再来了。
背后的大门也跟着打开!
出来的人会是谁?
我定睛一看,心瞬间已沉到了底。
是面色苍白如月的聂云珂。
他出来,难道郭暖律和吴醒真他们已经?
我刚想问几句,聂云珂却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抹了唇角的一丝血,然后又忽然抹了鼻子渗出来的一丝血,然后越抹越多,渐渐不能支持,就慢慢地坐了下去,闭眼调息起来。
我诧异地看了看他,不知道该不该上去查看的时候。
又有了脚步声。
这次我一抬头,却是郭暖律背着吴醒真出来了。
吴醒真看似已经睡着,且在自家徒弟的背上睡得就像是在五星级宾馆的大床上,酣睡之际还打起一阵熟悉的呼噜。
我松了口气,正待振奋喜悦之时,忽然发现郭暖律的侧脸上沾了那么几滴血,身上也有几个口子正在往外渗。
我赶忙道:“你没事吧?要不让我来背他吧?”
郭暖律却瞪了我一眼:“你手太笨,会吵醒他。”
我却有些恼了:“你什么意思啊?”
他不说话,我便问:“里面情况如何了?”
他道:“老吴没输。”
我心中大震,惊喜道:“那曾雪阳是死了!?”
“他没死。”郭暖律瞪我,“杀死对方之前,老吴睡过去了,你和他们说话把时间拖延太久了。”
啊……冷却期这么快就到了吗?我没想到啊。
“那……那你为何?”
“那老东西刮了我一刮。”郭暖律淡淡道,“不过他在老吴剑下受了伤,暂时追不上来。”
他却没有说另外一个人的结局。
郭暖律却敏锐道:“你还想问他?还不快走?”
我心中一沉,不知是恐惧还是担忧,迅速地想进去看看,在地上打坐调息的聂云珂,却忽然睁眼看向我。
“别进去,楚容没死,只是暂时起不来。”
我这才看向他,心情复杂,却轻声唤了一句。
“堂哥……”
他因这一声而全身微微轻颤,抬头看了看我。
看了很久。
也许在这一刻我们都明白,今日一别,这或许就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他。
“你待在他身边,一定要保重自身。”
我想着在我无助时他的雪中送炭,只凝声劝诫道。
“我欠你的人情,我以后会想办法……”
梁挽这时却去而复返,忽如一阵风似的越过了郭暖律,越过了几层汉白玉的台阶,迅速地想越进昏暗不定的内室,去擒住那似乎起不来的聂楚容!
聂云珂却立刻挺身站起,挡在了门口。
他对梁挽怒目而瞪,如残缺受污的神像俯视人间,威严壮阔得犹如一座活着的门神护在门口,不让人进去半分。
“你让开。”梁挽只眉间一横,“他叫你一声儿堂哥,我不想与你动手。”
聂云珂冷冷道:“谁也不能进去!”
“他刚刚提到了林麒。”梁挽冷声道,“林家的事,我必须找聂楚容问个清楚……”
聂云珂只发丝儿微扬、怒眉冷目道:“我说了……有我在,谁也不能进去!”
梁挽紧接着要动起手来,我却一声呵斥道:
“别为难他,出去以后我会给你一个解释!”
梁挽却震声而诧异地转身,看向了我。
“你……”
我不敢去看他的目光,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此刻想保住的人到底是哪一个,我只能是无奈地说。
“我欠着云珂一份人情……你就听他一次,回来吧……”
梁挽全身微微一震,心有不甘地看了看那昏暗不明的内室里,仿佛眼前就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等着他,以往无论如何都近不了身的聂楚容,此刻是唾手可得的猎物,是追寻了多年的一个真相,可此刻眼前拦在他面前的是受了内伤、欲拼死一搏的聂云珂,后面又是我的无奈请求。
到最后,他只深吸了一口气,神态冷肃地看了看聂云珂。
“我听他一回,我不进去抓他,就算你堂弟还清了你的恩,以后你们两不相欠!”
聂云珂道:“他本就不欠我什么,你不必扯上他。”
梁挽不与他争辩,只目光沉重地往回一步步走。
聂云珂却冷声威胁道:“出去之后……你若敢伤他分毫,不必楚容出手,我也一定会要了你的命!”
梁挽只冷哼一声:“我和你们,到底是谁在伤他?”
说完他不顾聂云珂难看的脸色,迅速奔向了我。
我有些愧疚地看了看他,他却已在面上揣了一分坚定而果决的笑,仿佛哪怕前方是即将揭破真相的刀山火海,他这一刻也只是握了握我的手,温柔道:
“走吧,我们一起走出这里,回家!”
梁挽身世终于大白
出了凤阳老庄, 天已接近蒙蒙亮,我回头一看山庄,发现那火势虽已扑灭,可浓密黑绸的烟雾却还是直膨膨如一根铁条似的捅上了苍天, 好像在这水泼不进、刀枪不入的天幕亦能捅出一个巨大的窟窿来。
而郭暖律背着熟睡的吴醒真, 与我和梁挽暂别,我虽想让他们留下, 和我们一起行动, 可郭暖律异常坚决地否了。
他来聂家一是为了救我出这个困局, 二是为了让老吴看我一眼,如今两者都已达到,他就要找个清清静静的地方让老吴美美地睡上一觉, 把体内的寒凉真气给排解了。
原来,吴醒真与曾雪阳对战时还是被挨了一道掌。
这也是他提前陷入了深度的睡眠,而没能在入睡之前解决对方的重要原因。
由此可见,曾雪阳的内力确实如聂云珂形容地那样深不可测,竟然连剑神出剑也未能杀了他。
可吴醒真本身也是更可怕的存在。
因为曾雪阳的掌力阴冷逼人,若换了别人, 结结实实挨上这一掌, 即便不当场丧命也得慢慢地失温, 整个人就像是被扔到数九寒天的雪地里慢慢冻死一般。
可是换了吴醒真,即便正面挨了这一掌, 也只是提前陷入了睡眠, 他体内的还岁神功在睡梦之中依旧可自行运转, 还岁还岁, 就是可以在内伤时把状态还原到一晚上之前,所以只要吴醒真睡上一觉, 他醒来后就能恢复。
他唯一躲不过去的伤害,就是还岁神功本身给他带来的后遗症罢了。
我问了个清楚,心里是安定了几分,可想着想着还是有些不妥,便问郭暖律:“老吴睡觉的时候,就能自己排解那阴寒掌风,那你怎么办?”
郭暖律淡淡道:“我会守在他身边调息打坐,等他醒过来,自然也会帮我运功。”
我问:“能不能一起守着啊?这样也能分担分担。”
他瞪了我一眼:“你把自己的麻烦先解决好再来分担我们的吧,聂小棠。”
我一愣,他说完这一句,就给我报了个再见的地名和时间,然后背着吴醒真走了。
可是单单他说的最后三字,还有那个背负着吴醒真的背影,还是让我听得暖洋洋,看得酸涩涩。
他终究还是承认了啊。
他承认我是聂小棠,而不是聂家的聂楚凌了。
否则,他不会把再见的时间和地点都报给我听。
接着我和梁挽,在山庄附近的马厩处偷了两匹快马,一人一骑,一路奔袭到了山下,再在梁挽早已定好的位置换了一辆破旧的老马车,颠颠簸簸地驶了半个时辰,到了驿站,吃饱喝足,再换了一辆更舒适也更好的马车。
这马车内部铺了鹅羽软垫,内藏一个暗雕人物明刻山水的多宝柜阁,内含七瓶美酒,九道新鲜制的糕点、肉食、菜品,十三种不同的伤药、包扎带、针灸用品、刮骨刀具,可谓是享受与医疗同等,华丽与实用齐飞,比上次我在“万鹤庄”那次与梁挽共乘的马车还要更胜一筹。
可比这马车内部更豪的,却是车夫本人。
也就是寇子今小王八。
他早早就等在那儿接应我们,看见我能够出来,那是瞪眼吹气地朝天哼了几声儿,一副谁也不服气谁也劝不住的横样儿,我还当他要发脾气,得狠狠骂我一通,却没想到他是冲了过来,却是如蛮牛撞小墙似的撞了我,抱了一通。
“老子等了这大半天!菜肉都热了好几回了,你可算出来了,王八蛋!”
我也深受感动般地揉了揉他,寇子今却抱得更紧了些,无奈道:“老子还真当你把过去三年的交情都忘了!你演的戏也忒气人了些!”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儿,道:“改天我请你吃顿饭,给你赔个罪嘛。”
梁挽也眉眼一动,笑意就像是夏日的花火冬季的暖流似的那么从他的脸上流淌了出来,看着让人心暖也身暖。
可是他看寇子今抱我抱得有点过于紧和久了,就轻轻咳嗽了一下。
寇子今还是抱着。
他就无奈地,轻轻地,用手指点了点寇子今的背,示意让人松开我。
寇子今这才松开,同时瞪他一眼道:“我抱他才多久啊?你平时抱得还不够多啊?”
梁挽一愣,脸上两颊顿时飞上了一对儿可疑的红晕,这回轮到我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梁挽就以怕我着凉为由,迅速地把我扶上了新马车,我俩都坐进去后,听得寇子今在外头驾车赶马的声儿骤然响起,梁挽才松了一口气。
好像直到这一刻,他才可放宽心,一心一意地盯着我、看着我、瞅着我,好像少看一眼我身上会少一块儿肉,分一点儿心我就会飞出去似的。
我一边吃着糕点一边顶着他的注视。
如此温热专注,如此一动不动。
我是顶了半天。
我有点顶不住了。
我就顺手拿了另外一块儿糕点往他身边那么一推。
“你就光看不吃吗?”
梁挽笑着点了点头,笑道:“不饿,看你就饱了。”
啥意思哦?我这些天养在聂家难道是体脂上升了吗,你看了我就没胃口了?
梁挽一瞧我的眼神就知道我想歪了,只是无奈地笑笑:“我真不饿,你吃完我再吃。”
我就往嘴里再塞了一点,咀嚼着几分嘴里的甜,仿佛也尝出了几分心口的甜,我看向他:“我吃完了,你也吃吧。”
他这才细嚼慢咽地吃了一点儿,那动作神态真是比姑娘还细致些,而且一边咀嚼还一边看我,也不专心吃饭,就是一个劲儿地看我,越看,眼里的笑还就真和水杯似的溢出来。
我就忍不住瞪他:“好好吃饭,和个小孩子似的傻笑什么,小心噎着。”
等他吃完,他又笑道:“吃完,该换衣服了。”
啊,换什么
他递给我一件儿衣服,我还没来得及看个仔细呢,却见他干干脆脆地在我眼前来了一件换衣秀,他先把身上那件沾血带尘的黑色夜行服给换了下来,换了一件柔软妥帖的藕荷色袍子,内里是烟墨色的里衣打底,衣襟和袖口则是绣了樱草乌梅的紫纹,腰腹则勒了一条金环玉牌的带,打扮得如同姚黄魏紫,一副富贵堆里浸染出的风流公子模样,他就这样眼含桃花地看向了我。
我还有些傻眼地瞪着他。
梁挽只清浅一笑,温柔万千道:“你这样看我干什么?”
我瞧得眼里有些发烫,吞了一把口水,道:“我……我从前只看过你穿劲装便服,从未见你,你穿这样粉嫩明丽的衣服……”
梁挽道:“是不是颜色太轻佻,还是裁剪不够衬身啊?”
我却立刻摇头,正色道:“好看极了,好山好水好颜色,走势分明、线如水裁,比我在富人宫宅里见过的貌美郎君都好上几十倍!”
“……你这说的是衣服还是别的?”
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奇怪道。
“等等……你看过很多貌美郎君光着的样子么?”
你觉得这是个重点吗?
梁挽却一时笑得摇头晃脑,顺手指了指我的衣服。
“光说我,你自己怎么不换?难道还想穿夜行衣穿几天?”
我干脆展开了衣衫,轻轻一抖,发现这竟是一件儿云水蓝的外袍,里衣则是偏灰白的青玉案色,果真符号我的品味和期待,却又不失奢华名贵的剪裁和布料,握着都觉得柔软无比,我立刻窸窸窣窣地把夜行衣扯开大半,露了宽敞胸膛,却抬眼看他,却见他温柔期待地看着我。
我有些害臊道:“那个……要不你转过身去?”
“我不是为了别的。”梁挽却无奈道,“我只是想看看你身上的伤口,也不行?”
我想想也是,就扯开更多,伸手解了束着腰窝的一条皮带,三层绸带,与细密缠绕着的雪白绷带,接着把那新衣套在身上,果真觉得像是套入了一片儿丝绸的柔软海洋,尺寸没有丝毫错漏,简直就像是某个人把我的身量记在心里,把凹凸都嵌合到了这裁剪之中,才能如此完美贴合。
梁挽却看了看我,同时眼带惊艳道:“真美。”
嗯?就这?你不再多想几句话夸我?
他笑道:“美得让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的口才可你没那么好,我,我就是觉得好美,美得每一处都可细细说,就不知从何说起了……”
他又细细端详了几分,那脸上竟温温柔柔地浮出几分惊叹,和几分饱胀了的温柔与痴色。
“可惜差了一根簪子……”
嗯?你说的是那蟾宫桂兔的白玉簪子?
我立刻解释:“不是我故意不带簪子,是因为要来聂家,我怕把簪子摔了丢了,就把它留在明山镇,没带出来。
他却笑道:“没事儿的,我身上也有木簪可以代替,你先睡会儿,睡醒了让我给你挽发作髻,让你焕然一新。”
我倒想睡,可是他送我这么好的衣服,一披上去就不想脱,若是就衣而睡,多睡出了几分褶皱,我都会心疼的。
我就看向他,好奇道:“我们穿得这么好,是要去见谁?”
梁挽有些俏皮地看了看我:“你猜?”
哇你心情一好就皮起来,怎么回事啊你?
我道:“你和你的朋友这回算是重重得罪了聂家,你觉得自己不打紧,可你总得给自己的那些朋友找一个稳妥的庇护,是不是?”
梁挽笑道:“不错不错,我们去的就是我的朋友们待的地方。”
“哦?是什么武林前辈敢庇护聂家通缉的人?”
“他不光是前辈,更是我的恩人。”梁挽眉间一动道,“我这次和你一起拜见的人,在林家出事后的这三年,多次庇护了我和我的亲人,没有他,我根本就不能这么顺利地回到江湖。”
我本来还有几分好奇,可他一说起林家,我刚刚欢脱起几分就沉寂了几分,也顿时不说话了。
梁挽却细致地察觉到了我的担心,忽然从袖中伸出一手,握了握我的手,他的五指一时之间紧紧地扣着我的五指,像是要把为数不多的温暖也尽数传递给我。
“你是不是一直担心我的身世,可能会影响到你我未来的关系么?”
我猛地抬头看他,好像他说的话已经戳到了我的心底最不可触碰的一点。
他却温温和和笑了一笑,仿佛是有些歉疚,有些隐隐的担忧,却又在这一切的情绪沉淀过后,依旧决定去坦然。
“今天当着马车里的你,还有马车外的寇兄,我就把你们一直疑惑的事儿给说清楚了吧。”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底仿佛也凝固了似的。
“说……说什么?”
梁挽深吸了一口气,道:“林庄主有一妻一子一女,儿子叫林涣,女儿叫林娩。”
“我是林涣,但偶尔,我也可以是林娩。”
我瞪大了眼看向他,连马车外赶车的人也发出了一声儿惊呼,梁挽却坦然地接受了我们的反应,接着道:
“我和妹妹经常性地互换身份,偶尔她演我,偶尔我演她,我们借着彼此的身份经常出去厮混、玩闹、打架、斗殴,与各种江湖人结识,很多时候,都是由我的义兄负责把我们拎回去。”
“你的义兄?”
他叹了口气,面上透出了些许难以排解的悲伤。
“就是林野净,也就是聂楚容口中的林麒。”
我的手上微微一颤,他的眉眼却已沉了下来,那目光沉静遥远得就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
“我只知道他后来被爹爹派出去,去执行一项很是艰苦隐秘的日子,但是我们一直有保持通信,他虽然不能见我,但也会托人给爹爹和我寄信回来,让我知道他的动向。”
“后来,我再没收到他的信……”
“再后来,就发生了那一晚上的事情。”
他顿了一顿,声音迅速变得低沉和喑哑起来,好像接下来的每个字每句话都已经在他的心里压抑了多年,压在喉咙口已快压成了一团儿僵死的肉,只有说出来,才能把死肉里发臭发烂的情绪与淤血给化掉,才能与别人交换情绪,把自己的痛苦换下去。
可是,痛苦真的能被换下去么?
他接着说,却没看向我,只是看向窗外摇曳婆娑的树影,轻轻道:“我那晚在外边和朋友一起庆祝生辰,结果半夜听到林家起了火,我飞奔着赶回庄子,却已经迟了一半,火已经烧开,杀手也已经闯了进来。”
“父亲和几位叔叔伯伯,已先在血战之中丧生……”
“妹妹在火场抢他们的尸体,而我与杀手拼杀,她被烧伤,我也受了重伤,我们两个起不来,母亲就把我,和妹妹,藏在一个屋子的死人堆里,母亲就在屋外与杀手拼杀。”
“杀手一直没有闯进来,我和妹妹也幸存了下来。”
“母亲没有活下来……”
我面色微微一白,似乎想起了那晚上发生的什么,手上的颤抖开始加剧。
梁挽说完这一切,却疑惑地看了看我,也许是因为我的颤抖和我和苍白都太过于明晰,以至于无法被忽略。
“小棠?”
我沉默下来,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极力压抑道:“对不起……对不起……”
他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却没有再问别的,只是忽然问:“你是不是累了?睡会儿吧。”
我沉默片刻,咬紧牙关,问出了此生最难的一句话。
“你说了这么多,为何始终不问我?”
梁挽却语气柔和道:“你希望我问你什么?”
我心中的各种恐惧和慌忙都焦灼在了一块儿,像是一张密密的网把我自己兜在了里面,可到了最后,我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逼迫我自己说出这近乎绝望的一句。
“你为何不问问,我和林麒的死是什么关系?”
你到底知不知道,那一晚上我其实就在林家?
梁挽目光微微晃动地看着我,忽的笑了一笑。
“如果你准备好的话,你一定会和我说的。”
“如果你不说,一定是你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准备,对不对?”
我的脸颊之上的肌肉猛地一颤,像是被这一句最温柔的话给抵到了心肺之处,一切蛰伏酝酿的恐惧和伪装都有一些溃不成军的趋势。
温柔啊。
都怪这该死的温柔和坦然。
让我想拖延也拖不下去了。
我闭了闭眼,无奈地咬牙道。
“给我七天时间,让我准备一下,然后……然后我就把当年的一切都告诉你。”
我像下定了决心,睁眼,决绝又坦然地冲他笑了一笑。
“就算你听完之后要恨我,要与我分开,你也给我最后这七日,让我和你快快乐乐地在一起七天,可以吗?”
梁挽神态复杂地看了看我,目光坚定道:
“当然可以。”
“而且我相信,我们的未来绝不会止步于这七日,你所担心的事情绝不会成为现实。”
我道:“你为什么对我的信心这么大?”
他认真而坦然地笑道:“因为你是聂小棠啊。”
“得知真相,我可能会气,会恼,但是我敢赌一把,我赌你不管是在从前还是未来,都不会做出任何让梁挽无法原谅的事儿,我就算生你的气,但也不可能生一辈子的气。”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却握了握我的手,把我手上的冷意渐渐覆盖下去,连带着颤抖也停止了些。
“现在,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世了,就别在路上想这么多了,安安心心睡一觉吧。”
说完,他动情诚挚地看着我,如同奢侈地用了上辈子积攒的所有信用,去全力许一个真心的承诺。
“睡完,我带你去见我的恩人和义父,我想得到他的祝福和承认——我想和你,一直一直在一起!”
见到家长以后呢
这世上有一个人, 明明知道你的过去是何等的不堪回首,明明猜到你做的一些事可能已经伤害到了他,可却还能去选择体谅、等待。
那你还能说什么呢?
你还能去怕什么呢?
我看着梁挽这殷殷切切的模样,只觉得一颗心柔软得像是要融化了一般, 脸上莫名其妙地发着烫, 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想了想,还是有些生硬地问道:“那你……还有个妹妹?”
提到妹妹, 他就笑得更加温柔了些:“是啊, 她如今也已改名, 拜了母亲的好友‘千袖神尼’为师,学了一身好武艺,也许她以后下山, 我还能让你俩见见面,让她也知道——我们家以后就多一人了。”
他也没说什么不可描述之语,可光是把这亲切可爱的话自然而然地捧出来,就已足够让我羞涩感动到无言了。
梁挽见我如此,便唇角一扬,张开了双臂。
“先睡会儿吧, 又打又跑了一路, 你也累了吧。”
他不提累, 我倒还能硬撑。
他一提累,我立刻觉得眼皮子瞬间受了睡神的召唤, 马上就要耷拉下来, 用手指去撑也撑不开了。
于是, 干脆, 我就把身子一挪,靠在他的身上, 闭上眼,只当自己是一条初入大海的小鱼,我在他宽广的胸膛枕着,有一种被温暖轻湿的海水包裹着的奇怪触感。
可惜的是,驾车的人毕竟是寇子今。
对于寇子今这等少爷来说,他是越听咱俩腻歪越觉烦腻,于是驾车就不再是他的统治区,而是成了他的受灾区。这豪奢马车在他的驱使之下,就如一个脾性极大、恃靓行凶的桀骜之徒,让我们在车里一颠一荡,使一切动作都变了幅度和力道。
我被撞得有些东倒西歪,无奈一抬头,却恰好碰见梁挽一低头。
一个歪打正着的角度,一点儿无心插柳的意外,就成就了一个奇奇怪怪的吻。
我有些惊住,梁挽一开始也是无心而为,因此这吻的分量本是不重的,犹如浪子去亲吻一朵儿刚摘下来的玫瑰,咬得太重会把花瓣也一块儿咬下来,所以得轻轻采摘,带着一种欲近芳泽却又敬而不亵的郑重和保守。
可慢慢地,我冲他微笑着眨了眨眼,身上靠近了几分,他便觉得了鼓励,郑重和保守就成了密密而缓缓的亲近。
他抱着我,动作让我身上轻轻一颤,感觉快活在心底扎了根,却没有一个成形的语句可以形容,脑袋里没来得及分析对方的动作,心头如蒙了一层轻快而捅不破的窗户纸,雨点打在纸上格格作响,像一条属于小猫的舌头在那软和清缓的纸上轻轻地舔过。
春雨的温润。
海水的潮湿。
烟火的咸淡。
像一首长而动情的诗在舌尖抖擞出一番热切的愉悦。
一开始只是囫囵吞下,没心思去分辨,可等他与我分开,我才开始去品味那些残留在脸颊和唇舌之上的韵致,和那些还未来得及被消散的,少年人独有的羞涩风流味。
马车依然在颠簸,可是,我们在这空间里遥遥看着彼此,目光又热乎又动情,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儿暧昧的浅笑,也不知是谁痴痴地看了看。
直到马车外头的人发出一声儿奇怪的声响。
“你们在干什么?呼吸的节奏怎这般奇怪?”
我立刻看见梁挽胀红了几分脸色,无奈地对外掀开帘子,就听见寇子今几乎是把脸贴在那边听着,只道:“寇少爷驾车也累了吧……不如我来驾吧。”
这都叫起“少爷”了,是有点羞恼了吧?
寇子今听得一愣,只讪笑几声:“还是我来吧,我来吧……”
终于一路平安无事,到了梁挽所期待的那个地方。
也就是他口中所说的——恩人和义父的居所。
可我一下马车,看了牌匾,却是惊到了。
居然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对于梁挽口中的那个恩人和义父,我之前想象过很多个版本,最可能的版本其实是大名鼎鼎的上一代轻功之神——“小慢神”萧慢。
梁挽也承认,当初林家出事,就是“小慢神”萧慢收留了他一年,对他有传业授艺之大恩,但萧慢对他来说只是老师,并不算是义父那种类型的长辈。
原因有点搞笑。
因为萧慢虽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但在生活自理能力上似乎是有点过于潦草,他就像个高功能轻微自闭的宅宅,极度厌恶与人接触,沟通时喜欢一个字儿一个字往外蹦,一天的字数用完了就不说话了,在遇到梁挽之前,他从没煮成一顿能吃的饭,从未做出一次能下口的肉菜,平日竟只吃果子、偷蜂蜜、啃草叶,活得就和个神仙宅男似的。
而遇到梁挽之后,萧慢负责教他这一身绝世轻功和内功,梁挽则负责除此以外的一切生活起居。
包括生火做饭、洗衣打扫、喂猫养鸡,弄得到最后不像是萧慢养了他当徒弟,倒像是他养了萧慢当儿子似的。
所以萧慢是恩人。
但不能算义父。
梁挽所说的“恩人加义父”,其实是天胜庄的庄主——尹舒浩,也就是之前出现过的尹向璧尹少侠的父亲。
原来这尹家与林家是几十年的交情,长辈小辈都有来往,林家出事前,他们曾经试图报信,林家出事后,也是他们帮忙安排的后事,帮梁挽和妹妹分别去投了不同的师父,待梁挽重出江湖,苦无身份与盘缠之际,是尹舒浩出面解决了这份难题,替他引见多方豪杰,也为梁挽的救人提供了许多的庇护和助力。
据梁挽所说,他这几年来每每重回故地,伤心崩溃之时,都是尹舒浩尹庄主替他开导,让他重新振作起来。
可以说,不是亲父,却胜似亲父。
虽无父子名分,和义父也没两样。
我听得感慨万千,才意识到我们此刻到的地方,就是天胜庄的一处隐蔽的侧门。
打开侧门,早有一位面善慈眉的管家在等候,他引着我和梁挽寇子今穿过了几道雕花栏杆的走廊,又过了一层假山遮蔽之处,才到了一处“天方院”。
里头四四方方,白墙绿瓦,绣草黄花,冰裂纹的八排隔扇门在屋舍中间正列,一打开,便是一位熟悉而俊俏的公子——尹向璧。
以及早已等候在此的秋碎荷、吴漾、祝渊等三小强。
他们一见梁挽,当即欢呼着围上来。
几人嘘寒问暖之际,却也注意到——梁挽虽与他们微笑招呼,可他的一只手,始终和另一个人的手牵在一块儿。
另一人自然是我。
几人神色各异地看向了我。
尹向璧是好奇。
秋碎荷是欢喜。
吴漾则是警惕。
祝渊是有些皱眉微恼。
他刚想出声儿,寇子今立刻横眉以对,把我护在身后,而梁挽则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帮不擅解释的我先把能解释的都解释了。
寇子今下意识的动作自然让我心暖,梁挽的解释却更是巧妙。
也就他来解释,才能把一切诡计都说成是赤胆忠心,他说是我大义灭亲、不惜以身犯险潜伏聂家去搜集证据,而后舍弃荣华富贵的诱引,险些斗杀聂云珂曾先生两大高手。
这么一说,寇子今倒有些敬和惊地看我,另外几人也当即露了各色神情,事后纷纷表示明白、理解、体谅,有的还佩服起了我敢二度叛出聂家的勇气和决心。
尹向璧笑着作揖道:“早就听说‘剑绝’聂楚凌的大名,也听说了明山镇聂老板的善名,没想到聂少爷竟然就是聂老板,实在是开了眼!”
说完,少侠的一双眼睛亮晶晶地越过梁挽,看向了我。
一般人这么说,我是不太爱理的。
我根本不想被提起聂楚凌这身份。
也不想被人称作什么聂少爷。
但这次我看在梁挽的面子上,点了点头,商业互吹道:“尹少侠也是侠名远播,久仰了。”
尹向璧立刻在脸上笑得开了几点灿星:“你是梁哥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来到这儿就只当回家一样。来来来,我带你去庄内看看,顺便也见见我的父亲。”
说完,便要去拉我的手,似乎是希望带我在庄内游览一番,梁挽却道:“尹弟不必如此心急,小棠才刚到庄内,他更需要的是休息……”
尹向璧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笑道:“梁哥说的是,我一遇到聂老板这样的人物就失了分寸了,还是先去客房吧,明日再见父亲吧。”
尹向璧的意思是给我俩安排两个紧挨着的客房。
但是安排是这么安排,梁挽在月亮还没升起来的时候就已经从隔壁溜了过来,缩在我的床被里了。
我只笑道:“你过来干什么?”
梁挽想了想:“帮你睡觉啊。”
我奇怪了,不会这么急着干这事儿吧?
他却解释道:“你从进入这个庄子以后就很紧张,你在这儿的第一晚,怕是不会睡着吧?”
我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还是你了解我。”
就算你说这个地方对你来说如同第二个家一样,可这毕竟是你的“如家”,不是我的“如家”,我初到一个不熟悉的环境,在没有摸透之前,我都是有些睡不安稳的。
所以梁挽就双目一亮,道:“所以啊,今天晚上我们就睡在一块儿,至少我的臂弯旁对你来说还算是个熟悉的地方,你应该能够睡得安稳,是不是?”
……哇。
你是打算贡献一条臂膀当我的玉枕么?
那明天早上起来你这胳膊还要不要了啊?枕一晚上这得枕麻了吧?
吐槽归吐槽,我还是把被子掀开了一个角。
“你今晚为本老板暖一暖床,不许干别的,也不准说别的。”
不管他干什么,说什么,我都会紧张兴奋得一晚上睡不着,可不能让他搅扰了我的玉枕之眠。
梁挽却笑道:“还耍老板脾气?到了这儿,我是少爷,你可得好好服侍服侍我才好。”
说是这么说,他躲了我风风火火的一踹,然后一个弯儿又拐了回来,缩进被子里,替我暖起了柔软却沁凉的被褥。
这一晚,他果然安安分分。
而我也睡得像刚出生的婴儿似的。
第二日,因为睡在他身边实在是太太舒服了,我居然破天荒地赖床——不想起了。
梁挽三催四请,看我没个反应,就无奈地把迷糊的我给背了起来,帮我的白色寝衣换成了昨日的漂亮衣衫,又帮我的头发梳了个整齐,抹了一点儿带着梅花香的发油,拿了一根雕了山鸟衔花的紫木簪子挽了起来,等做完这一切造型,他给我拿了一枚磨得水润光滑的铜镜。
这不看镜子还好,一看就给我看精神了,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了。
这么秀气文弱、嫩相白面的人,这谁啊?
给我看不会了都。
梁挽笑着看了我这呆呆的模样,掐了掐我的脸颊,给我掐醒了几分,我就看了他的模样,眼见他也是如昨天一般的衣衫,只是整了一个新发型,额角批下几丝松散的秀发,发髻挽到背后松松懒懒地插了一根簪子,如闲居家常的富贵公子一般,脱胎换骨地换出了一副风流慵懒的美态。
这就是第一次见家长的准备吗?
我一时无言了,道:“需要这么郑重么?”
梁挽楞了一楞,却笑道:“其实不需要这么郑重,尹庄主……义父他是个很开朗慈祥的人,只是我自己想给你打扮成不同的样子,让你试试不同的风格,也许你会喜欢呢?”
哇……你不仅有老绣娘传承非遗的情怀,你还有在太岁头上做不同造型的铁胆啊?
我笑得有点乱颤,又怕坏了造型,就有些矜持地收起笑,任由他拉着我,去了昨日会客的“天方院”。
打开门,那儿已不见了秋碎荷和寇子今等人,只剩下了尹向璧,和一位精神镬烁、鹰眸如炬的中年男子。
尹舒浩尹庄主。
他看向了梁挽,目光慈祥之中带有惊喜,如同一个多年不见亲眷的老者看向了归来的游子,那里的喜悦不似是假。
他又看向了我,打量之下便是细细端详,端详起来难免叫我有些紧张,仿佛他那睿智明净的眼神可以看得透一切。
可良久,他又收了打量,微微一笑道:“都说你四海为友,可你以往交的朋友总是参差不齐,这次你交的这位朋友……倒是不错啊。”
我舒了口气,心想这一照面倒还算顺利。
可没想到梁挽却轻轻摇了摇头。
“义父误会了,这位不是朋友。”
尹舒浩一愣,我一惊,尹向璧也跟着看向了梁挽,奇道:“梁哥为何说这话?”
梁挽笑着牵起了我的手,郑重而坦然道。
“这位对我,是比朋友、兄弟、亲人都更近一步、更深一层的人,他在我心中是世上独一无二,绝无别人可代替。希望义父和尹弟都能明白这一点。”
尹向璧是瞪大了眼,尹舒浩也是微微愣住。
而我看向一旁坚定坦然的梁挽,震惊到了无语。
我是定了七天,可你进度赶这么快没问题吗?
第一次见家长就直接出柜!?
内奸到底是谁
来之前我设想过无数个开场, 但从未设想过如今这个。
梁挽居然能直接当着他义父和义弟的面儿一脚“咣当”地出了柜门!
连点儿余地都没留!
连一丝犹豫都不带!
踹完,他还无比坚定地拉着我的手,对着我投去一个鼓励和自信的笑。
我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可看着他的面容仿佛像是看着一本带有深意的书页, 其中的每一分轮廓都是笃定的字眼,我的心就定下来了几分。
也许, 梁挽直接出柜是有依仗的吧?不是单纯赶进度吧?
再说, 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当成秘密去藏着, 藏久了肯定是要发馊的,直接出柜也许更爽利一些?
我当即看向了面前的尹舒浩和尹向璧父子,眼看着年轻的尹向璧还处于一种似懂非懂、似梦非梦的恍惚境界, 仿佛对此始料未及,而尹舒浩却已在眉宇之间镂刻了更多的变化,他面上的法令纹很深,就像被一抹惊涛拍过的岸石,之前这褶皱因为震惊而一动二晃,此刻慢慢趋于稳定, 便显示出了他在岁月沉淀后的气度和沉静。
他看了看梁挽, 仿佛在他明眸润目的面上看出了温柔的决心, 又瞅了瞅我,如同在我扬眉横面的脸上看出了不退的坚定。
忽然, 尹舒浩又从看我转向了看梁挽, 鹰隼一般深刻的目光犹如审视得了一切的细节。
“你这话, 可是深思熟虑过后才说出的?”
梁挽重重点头。
“没有人逼迫你, 全是你发自肺腑之言?”
我心里顿时紧张起来,梁挽却毅然决然道:“全是。”
“你已想好和这位共度一生, 不打算再有自己的后代?”
梁挽笑道:“后代可以领养,就像义父有这么多没有血缘的孩子,尹弟有这么多义兄一般,等日子安定下来,我和小棠也可以有自己的孩子,或者是共同的徒弟。”
我的手顿时颤得和冬日里被沉沉的雪压弯的树枝似的,心里激动得几乎不敢相信这话是梁挽说出来的,也不晓得他竟然已经想到了那么遥远的未来,他根本不怕这区区七日的约定,也不怕我要说出的真相。
他是一直在想和我的未来,甚至想到了孩子或徒弟?
尹舒浩目不转睛地看了梁挽半日,犹如在心中翻涌着什么复杂难言的情绪。
半晌,他忽的松融了面上深雕浅刻的线条,绽出了释然的一笑,走过来几步,拍了拍梁挽的肩膀。
“你这小子,决心够大,眼光也不错啊。”
我心中猛地一恍,有一种躲躲藏藏多年之后,被人一朝承认的兴奋,而梁挽也大大地舒了口气,欣喜地笑道:“义父这是接受我们了?”
他只挽着梁挽的臂膀,笑道:“我又不是什么迂腐浅陋之辈,以前这等事儿在朋友小辈之间也看得多了,难道你以为我会因为一段关系,就和你断了这父子的关系?”
梁挽感激道:“我知道义父会接受我们的,只是没想到……没想到这么顺利……”
我也没想到。
我只是看着尹舒浩那光明坦然的审视,心中生出了一种几乎不真实的幸福感。
我所预料的一切正邪阻碍,一切偏见审视,居然都没有发生,都没有降临。
这真的是能发生我这个倒霉蛋身上的事儿么?
我真的没有拿了什么别人的剧本?
我真能如此顺遂幸福么?
梁挽像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有力地握了握我的手,道:“小棠,义父已经接受我们了。”
我一愣,当即意识到我也得说点什么才好,就有些害羞和磕磕绊绊道:“谢谢尹……尹叔叔接受我们,这,这对梁挽来说很重要。”
“早知如此,我该备一份厚礼才是。”
尹舒浩只抬手笑了一笑。
“不过,你现在还叫我尹叔叔么?”
我面上发了一点烫,好像多年的矜持在此刻的出柜和接受面前都成了泡影,犹豫地点了点头,抬眼看向了眼前慈眉善目的长者,努力挤出一份还算和善的笑。
“抱歉,尹叔叔,这一声儿义父,我想先留着叫另一位前辈,等与他开诚布公之后,我再在你这边补上……”
尹舒浩有些讶然和疑惑地看了看我,可梁挽却眼珠子一转,微笑着看向尹舒浩道:“他有些害羞,叔叔就先别逗他了……”
尹舒浩笑道:“好好好,都听你的吧。”
我却不是害羞。
这一声儿义父,我是打算先留给吴醒真的。
毕竟他虽然看着像个弟弟,在我心里也更像是个弟。
可他毕竟是毫不藏私地指点了我的剑法,也千里迢迢地跑来救我,我其实已在心里觉得叫这一声儿无所谓了,只是还没找到这个机会。
可惜他不在身边。
等与他见过,叫过,我才觉得能解了心中的遗憾,再回头来叫尹舒浩,我就不会觉得那么别扭了。
尹舒浩是坦然接受,尹向璧则目光复杂地看了看我们,又瞧了瞧他父亲那鼓励的目光,终于也叹了一口气,对我们道:“梁哥,聂哥……你们,你们瞒得我好苦啊。”
也才瞒了一天吧?
我登时想起梁挽应该也有和这位保持通信,但信里该是一字未提,所以才让他如此惊愕吧?
反正,出完了柜门,我心中也对梁挽口中的这位义父有了个新鲜的见识。
他看似威严深刻,却总能放下身段,与一切人谈笑风生,看着是有些严肃不通的,其实很有容人之量,比我想的要更加包容、更加圆润。
不愧是能开导梁挽这等人的长辈啊。
也难怪他出柜出得如此直接了当,肯定是也料准了尹舒浩的性子。
到了下午,尹舒浩就在庄内开了一场小宴,起先是邀了我、梁挽、寇子今,和秋碎荷等三人,可后来我进了这小宴的会场,才发现这宴会可一点儿都不小,而且要请的也不止是我们这些人。
首先会场是一处叫做“芳庭雅居”的室内屋舍,席位分两排而坐,左边是梁挽和我这一群熟人,右边却是一堆被尹舒浩庇护在庄内的绿林豪杰们。
但这一个个面生得很,我都不认识,梁挽就和我悄悄地咬耳朵,解释起每个人的背景设定。
比如“旗山寨”的寨主薛万旗,就曾劫过聂家拿去贿赂官员们的万两镖银,而后被聂家下了黑白两道的追杀令,走投无路,自觉无生时,投了尹舒浩,本以为没过几日就要被赶出来,没想到却被尹舒浩奉为义士与上宾,且安然庇护至今。
又比如来自“霄云峰”的施一朝、施一夕两兄弟,就是因为参与剿灭了聂家的一个分舵,被聂家的人追杀得东躲西藏,甚至一度被擒住折磨,也是尹舒浩派人前去搭救,才把两兄弟救了出来,且放在庄内养伤。
再有就是来自银香山的观香道人,一位气宇轩昂、身高八尺的壮硕道人,爱好是在杀恶人之后,燃香而观烟,又修习道法,常穿道服,因此雅号为“观香道人”。据说他曾刺杀过聂家老二和老三,可惜失败了。
还有杀过聂家手下,人称“月照刀”的许月照许侠女。
夺过聂家生意,来自“凭春岛”和“环宝洞”的岛客李凭,洞人王春。
以及劫过聂家船只的老船主——蒙千浪。
甚至有雾山派、太雁派、兰山派的正道人。
这些人有的是被聂家通缉过追杀过,有的是想要与聂家作对,因此特地上门来加入这个大队伍。
如此浩浩汤汤,竟有隐约形成一个“抗聂联盟”的趋势?
被梁挽这么一介绍,我顿时明白了此次宴会的目的。
果不其然,接下来便由尹舒浩主持,介绍了诸位豪杰,而豪杰们也报了背景,诉说自己当日是如何被聂家追杀,或如何对抗聂家的经历。
说得个个义愤填膺、心头恨难以卸,有的说到动情之处,拍桌捶柱,有的则双目垂泪,红荡的眼神积压了各种委屈和愤懑,还有的说到一半,诉说了自己失去的朋友和亲眷,直接就抱着身边的人哭了起来。
方才还和和气气的小宴,此刻已成了讨伐情绪越发高涨的动员宴,而尹舒浩一一安慰,一一介绍,最后轮到了我和梁挽,他便越发坚定地介肯定了我们。
“这二位是方才从聂家的龙潭虎穴里闯出来的少年英侠,一位是明山镇的聂小棠聂老板,一位是我的义子梁挽,有他们在,便可证明——聂家并非传说中那样的不可战胜,聂云珂可打,曾先生可败,聂楚容本人——可杀!”
我被他话中的递进情绪激得一愣,却见他目光沉静地看了看我,梁挽也握了握我的手,与此同时,众人的情绪似乎都被积攒和点燃到了高潮,一群受过委屈的豪杰再也憋不住,一个个蹿过桌子,上前来与我敬酒,因为他们之前可能见过梁挽但没见过我,因此非常佩服地和我讨近乎,并且端出了各种不靠谱的彩虹屁。
“早就听说聂老板的侠名,没想到你竟能冒充这失踪已久的聂楚凌,当众挟持了聂楚容,还险些杀了聂云珂!”
额……你听谁说的乱七八糟的?
“聂老板高义!你当日差一点儿就在宴上大杀四方,还放了一把火,险些就掀了那聂家的老巢啊!”
额……只是烧了几个房间而已?
我有些无奈地想解释,却被梁挽笑着看了看,我立刻瞪了他一眼,且当着众人的面指向了他。
“若非是他救我,我也出不来这聂家。”
去夸他啊!受不了了!
于是大家又一窝蜂地去给梁挽敬酒。
“听说梁少侠借着生辰宴上闹出的风波,救出了几位前辈,还险些就废了那聂云珂的武功,还结结实实地打了聂楚容这阴险小人一顿?”
“我还听说几日前就是你在凤阳老庄放的那把火,救出了聂老板,请问是不是啊?”
梁挽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想解释,却又被一些奇奇怪怪的赞美给淹没了,居然比被敌人围住还困扰一些。
而我则趁机溜了出来,从各种热情的对视和对酒之中连连退避,直接退到了寇子今的背后,把他推出去帮我对付对付这些豪杰的感激和赞美。
寇子今毕竟是个生意人,对酒一事是驾轻就熟,逮着谁都能喝上一杯,帮我挡下了不少。
反正闹闹哄哄了一场,等到散宴之后,梁挽和我回了房间,我是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就像是被激活了多年的社恐,要独处好些天才能缓和下来。
不过心中还是有些热血沸腾,毕竟得到了认可,还隐隐看到了一个“抗聂联盟”的雏形,没想到尹舒浩已聚集了这么多的势力人心,也许他也能在将来聂家的覆灭之中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
梁挽只安慰地抱了抱我,道:“我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热情,实在是辛苦你了……”
“辛苦你了才是……谢谢你帮我吸引火力,没让他们都盯着我……”
梁挽苦笑道:“大家躲了这么久,被欺负了这么久,吃了太多聂家的亏,好不容易看见有人能帮他们出气,能让聂家吃瘪,就把我们捧到不属于我们的高位置了,你也别太介意,他们的性子就是这样直莽……”
“我倒没介意什么。”
我只是有些奇怪道。
“可是我们才出来几天啊?这消息怎么在庄子里乱飞?”
梁挽也有些困惑地挠了挠头,猜测道:“可能……是小秋和寇兄他们说的?”
我向着老天翻了个白眼,道:“寇子今不会的,反倒是你的那些朋友,嘴巴也太大了一些。”
梁挽苦笑道:“好了好了,改天我和他们说说,你也累了,休息吧。”
我却忽然打不招呼,亲了他的脸颊一口。
亲得他一怔。
脸上顿时飞起了一片灿烂而美丽的红影。
我就有些得逞似的笑了一笑,又上去亲了一口。
这回他总算反应过来,立刻坏笑几分,伸出一只手,把持着我的腰,另一手绕到我后脑勺上一按,就把我的脑袋按到他的脸上,细细深深、密密热热地吻了起来。
吻到极动情之处,我瞧见梁挽的目光如烛光般微微恍动,在极度暧昧的拉扯之下,一丝若有似无的理智也终究拉住了他,让他暂时与我分开,那柔情却藕断丝连一般维系着他与我。
“今日的一切都如做梦一般,义父竟就这样坦然地接受了你我,我……我实在是……”
我想了想,笑道:“能得到他的祝福,我看你倒是欢喜得很啊?”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过了一会儿,又坚定道:“以后我们还要把这一切告诉你我的朋友,我希望能收获更多更多的欢喜和祝福。”
我察觉到了他的决心,想一起坚定起来,可想了想七日之后要说的真相,只觉酸涩温暖都是如此真实。
“我去庄子里散散心,你喝了点酒,还是睡会儿吧?”
梁挽点点头,笑道:“那你早点回来啊,我等你呢。”
我心里一暖,想起以后出门,就会有一个人在房间里温温柔柔地等着我,在我回来以后还会亲亲热热地抱我、贴我,我心里的酸涩一下子就被冲淡了七分。
也许……以他的细密心思,早就料到了过往的很多事。
那告知真相之后,结局可能不会像我想的那么糟糕?
我出了房门,便在庄子里一个人散散心、踱踱步,看着这日暮时分洒下的一寸寸酡红醉色,把假山流水衬得像是一派金山赤海似的,连那曲桥栏杆的雅致景色也变得如同画中的仙宫瑶殿一般,透出几分富贵风流之色。
我心里想着如何去诉说当年的过往,如何从与林宿相遇开始说,如何在林家的那一晚结束,忽眼前恍惚一动,我发现在那层叠假山之中,似有一丝不属于此地的身影,一闪而过,一掠而折。
我心中一惊,悄悄跟了上去,在假山中迅速穿梭几分,手已随时握在剑柄之上。
可下一瞬,就在剑柄出鞘之前。
那道人影儿忽然从假山中闪了出来,立在我眼前!
我顿时身上一僵,彻底愣住。
是云珂。
居然是聂云珂!
我一脸震惊地看着忽然出现的他,他却一脸严肃地看了看我。
“你怎么会在这儿?”
说完后,我才发现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说出这一句的,只是我的语气是焦急震惊,他的语气更是无奈困惑,可我们都没有准备好在此遇到彼此。
我顿时拉了他,往更深处的阴影躲藏了一番,然后才急道:“你来这儿干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聂云珂点头:“知道。”
我更加楞了,恼道:“”这里的豪杰都是聂家的受害者,或者聂家的敌人,你若被他们发现,他们都恨不得一个个跳出来,活活撕碎了你!你还来这儿?”
聂云珂静止了片刻,便断然道:“你更不该在这儿。”
我一愣,惊骇道:“你说什么?”
聂云珂容色肃冷道:“你若想离开聂家,去哪儿都好,但你不该跟着梁挽来到这里,你为什么就是不听我的,这里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
我目光一凝:“你这是什么意思?”
聂云珂沉默了瞬间,道:“你离开不过两日,情报就已到了楚容那边,我就已经知道你的人在这儿,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我忽然沉默下来。
一股极度的寒凉蹿向了我的脊背。
从我昨日到了庄子的时候,消息就已经被人递出去了。
可我昨日才见过几个人啊?
内奸居然就在那几个人之中!?
等等,聂云珂一直强调不能在这儿,说明这个内奸待在这个庄子的时间比我想的还要长?
难道是……
不会是……
我只深吸了一口气,试探道:“是尹向璧,对不对?”
聂云珂却忽然沉静了下来。
他的沉静却给了我更大的恐惧与不安。
因为他整个人沉得就像是风暴来临之前的一场死静死静的海面,底下蕴含的是无可抑制的惊涛与骇浪。
“是他的爹爹。”
“我们的人,就是这个所谓‘抗聂联盟‘的首脑——尹舒浩。”
我彻底怔住。
刚刚才因侠义之聚而热腾起来的全身血液,仿佛已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当年的真相
聂云珂说了这话, 我只觉得心中澎湃惊嚣的血,几乎已全数凝结在了这一刻,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暖,似乎说冷就冷了下来, 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渗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寒意。
“你说……他是你们的人?”
“我本来只是怀疑, 还不能确认……”聂云珂无奈道,“但是这次, 是楚容亲口告诉我的。”
我当即醒过神来, 改了厉声冷色道:“他平素并不与你说这些, 他这次是知道你要来找我,所以借着你的口来误导我,来挑拨我们和尹浩舒之间的关系!”
聂云珂的眉头像是皱成了一块儿折叠的黑绸, 他目光微微一沉,看向我,脸上像被假山的阴影切割成了许多片零散的形状,各种情绪都似被搁浅了。
“你是不信他,还是不信我?”
我正色道:“我不是不信你,可你毕竟没有亲眼见过他和聂家的人见面。消息这么快就传出去, 可能是他, 但也可能是他的儿子, 他的管家,是他的身边人, 甚至可能是梁挽的那几个朋友之一, 但最不该的就是尹浩舒!”
聂云珂奇道:“为何不该是他?”
我不假思索道:“他这些年剿了多少聂家的分舵?庇护了多少聂家追杀的人?哪儿来的内奸细作能和聂家作对作到这种程度?”
聂云珂却道:“如果你有留意, 就能看出那些被剿灭的分舵——大多是老二老三, 以及其他叔叔伯伯的产业,是楚容本就想要削弱的势力。”
我听得心头一震, 而聂云珂继续道:“至于那些被聂家追杀的人,大约有七成是受了天胜庄的长久庇护,但也有三成左右的人呆了很短一段时间就离开,然后依旧落入了聂家的罗网之中。”
我只觉得内心震荡无比,各种情绪交叠,可最后还是努力用理智去分析和判断这一切。
“就算如此,他也不该是内奸!”
“你为何这般不信?”
“不是我不信,而是这一切说不通。”
我脑袋里的思路在一百八十度地乱转,我张口在不停地说话,却只是为了缓解紧张,因为心情已焦虑到极点,手指紧攥袖角,下肢僵硬地像生了根一般扎在地上,必须说点什么才好。
“如果他早早就是聂家的内奸,那当年林家出事,他早就可以把林家的遗孤出卖给聂家,根本不需要帮他们去拜师学艺,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如果他是这三年来才成了聂家的内奸,那他也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重创梁挽,可以把梁挽卖给聂家,可他都没有,这你又如何解释?”
听完这话,聂云珂便静默如一座暮光之下的血色雕像,一时之间难以分辨在这人的身上,是血色更多还是暗色更浓一些,是恩义更多还是私心更多一点。
片刻之后,他忽看向了我,又似透过我看向了别人。
“无论是多么凶险狡诈的人,都会有在乎的人,也许梁挽就是他在乎的人。”
我叹了一口气,道:“即便如此,他当卧底有什么好处?他已经是正道魁首一类的存在,他的威望势力都很高,他帮聂家不会有更多的好处,反倒是要冒极大的风险。”
且尹舒浩并非是半路出家的英豪,而是天胜庄的第十七任庄主,他的家室传承历经百年,无可挑剔,这样的人给聂家做事,能有什么好处啊?
“是不会有更多的好处。”
聂云珂也不得不承认了这一点。
“我问过楚容,他说这人有把柄在聂家手上,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把柄。”
聂楚容这家伙,是故意说给云珂听,好让他来传话吗?
我越想越不对劲,只道:“你可问了他,是什么把柄?”
聂云珂沉默道:“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楚容说过……你若是问起,可以去此庄西面的‘碧画阁’一探究竟。”
……你已经直接了当地承认自己是传声筒了吗?
我越来越觉得这是聂楚容故意设下的阳谋,可事到临头,我也不得不去走这一遭,便只最后看了聂云珂一眼,道:“你来找我,到底是他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都是。”
聂云珂目光凛然道。
“他希望我提醒你,只要你杀了梁挽,你还可以回去。而我想提醒你,若你要保平安,就离梁挽那群人远一点。”
我叹了口气,笑道:“你想提醒我,我又何尝不想提醒你?”
“嗯?”
“云珂,任何人在聂楚容眼里都只是棋子,即便是你。”
我最后一次正经无比地劝了劝他。
“我知道你豁出性命也要保护他,但你绝不能太信他。”
聂云珂眯了眯眼,苦笑道:“这算是……光明正大的挑拨么?”
“你觉得是就是吧,回去告诉他,我不会信他说的任何一句话。”
分别之后,我左思右想,还是去了那“碧画阁”的方向。
本来我对这山庄地形是不太熟悉的,可幸亏在宴上听那帮豪杰胡吹乱侃了一通,我从他们口中至少听到了十处山庄中的名胜景点,去各处的路线都听了好几遍。
我不知这是故意还是不小心的,但既然对方敢说,聂云珂敢来传话,那我为何不敢去?以为我是吓大的么?
到了碧血阁,守卫不算太严,我里里外外看了三遍外围也没看出这里面有什么机关,于是小心翼翼地翻窗进去,发现确实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藏画阁,没机关,也没守卫。
里面确实是收藏了多位画,但并不能算是价值连城,画家的年代不超过百年,名声不是最显,只有内行人才懂,不过画的题材颇为广泛,什么山水人物花鸟都有,风格也囊括许多,什么写意白描重彩都在。
我大致扫了一眼,觉得没什么出奇的,觉得有点大失所望的时候,忽然瞥到了角落里的一幅画。
我看见那画,楞了一愣,着了魔似的奔上前,盯着那画里的细节开始细细观察起来。
那看上去是一副风景秀美的秋枫山僧画。
满是红枫落叶的山间,立了一位灰袍的僧人,正对着风口拂起僧袍,仿佛在拂掉袍子上沾惹的深秋枫叶。
而我越看这画,越是意识到了一个清晰明显的事实,越是觉得心冷如铁,那为数不多的侥幸心理,也和那画中僧袍上的落叶一块儿落了下去。
而在这个时候,“碧画阁”的门也已开了一条缝儿。
等我回头的瞬间。
尹舒浩已然站在了身后不远处。
离我听得门缝和回头的功夫也不过就那么一瞬。
他的人却已挪得这么近了。
可见轻功高绝、不愧盛名!
而我从画上慢慢转了视线,目光冷漠地看向了他。
他却看了看我的神态,我的位置,我看的那幅画。
只看了这三眼,他就好像明白了一切的变化。
一口气轻轻地叹下,一道儿惊雷悄悄地抛下。
“你见过聂云珂了,对么?”
而我厉眼一瞪,声色如刀。
“是你出卖了林麒,对么?”
尹舒浩额头的皱纹如忧愁的树纹一般细密地折叠起来,叹道:“是聂云珂告诉了你,还是你自己看出来的?”
我只心肠一硬,冷声道:“他虽提起,但我不信,直到看了这幅画,我才晓得——你就是当年那个出卖了林麒的人!”
我之所以这么肯定,理由只有一个。
这幅画是林麒作的!
他与我相识于聂家,起初我认为他是一个性格开朗爽气、看似义气磊落的汉子,还疑惑他怎会入了聂家,后来发现这家伙也有着一堆精巧的心思和技艺。
首先,他很擅长易容伪装,有些技术还是他教我的。
其次,他对模仿名画、伪造印章、制订赝品很有兴趣。
他出任务时经常制作古董的赝品,足可以假乱真。
但他模仿名画却只为了兴趣,往往不愿画得太像,怕假画混入了民间,折损了真画的价值。
于是每作一假画,都会在假画上留下属于自己的记号,但普通人看不出,唯有行家才能看出来。
而这副《秋枫山僧图》,本是聂楚容送我的礼物。
因林麒有兴趣,我就借给了他,让他去学着临摹,在他临摹作废了无数张以后,他已经可以做到不看原画而复制出一切细节,但他还是会故意留下一些破绽——比如原画的僧人服饰偏黄一些,而假画上的僧人服饰偏灰。
这幅画,是林麒作的临摹之作无疑!
按时间推算,他只有可能是在被我打伤之后,投靠了尹舒浩的天胜庄,在养伤期间制了此画,献给了尹舒浩。
尹舒浩听了我的推理,却是叹了一口深深的气,道:“原来你是这样看出来的。”
我却愤怒于他的冷静和惋惜,冷声道:“他来投靠你,是信任你。他制画献你,是尊敬你。可你又在他养伤期间做了什么?你把他出卖给了聂家,是不是!?”
尹舒浩沉默片刻,撂下了一个个无比沉重的字眼。
“是,是我把他养伤的地点,透露给了聂家的人。”
我的手已按在了剑柄之上,五指几乎已泛动着杀意。
“是他们拿了你的什么把柄,才能让你做这等损人不利己的阴险之事!?”
恨归恨,问却也得问个清楚。
尹舒浩只道:“是我的儿子。”
我一愣,他看向了我,面色沉郁如一块儿腐朽的木。
“如果有人拿住了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逼你把一个信任你的晚辈交出去,你若不做,就让你的亲人毒发而死,你会怎么做?”
我心中沉了一沉,冷声道:“所以……尹向璧也知道?”
尹舒浩惨然一笑:“他不知道,他那时中了毒,被人送回来的时候已是昏迷不醒,若是不交出他们要的人,我就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全身生满毒疮,最后毒血发散而死。”
我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内心的沉痛和愤怒像是无可压抑的情绪,让我随时随地都想出剑,杀人。
“为了自己的儿子,去出卖朋友的儿子……这就是你的处世之道么?你自觉对得起林家?还是对得起梁挽?”
尹舒浩闭上了双眼,无奈道:“我以为交出他一个义子,就不会牵连到别人……”
“可最后不还是牵连了么?”
我只觉这一切都荒谬无比,可心中的痛苦已然死死地压住了我的胸腔,说起那人,我的心跳呼吸几乎都慢了。
“你知不知道林麒落到了他们手里,受尽百般的折磨,也没吐出他的身世……那聂家是如何查到林家的?”
“是不是聂家没从他嘴里问出什么,就问了你?”
“是不是你把他的身世背景告诉了聂家!?”
“我知道他受了许多折磨。”
尹舒浩面上的疲倦好像一下子成了诸多岁月的叠加。
“但我并未透露他的身世,聂家起初也只以为我是庇护了一个出卖聂家的义士,并不知林麒与我早就相识。”
“到了这一步你还要撒谎?尹舒浩,尹庄主!”
我用一种无比尖利的讽刺语调怒叱道。
“你不说,他也没说,那当年他们怎么查到林家的!?”
尹舒浩沉了沉气息,忽一转态势,冷声道:“你们聂家的酷刑和奇药,你自己竟不清楚么?”
我一愣,他忽道:“据我所知,林麒受刑的时候,聂楚容给他下了一记‘多梦肠’……”
“那是一枚极为罕有的,混淆心智的药……”
我身上猛地一震。
“你的意思是,他可能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吐出了身世,可自己事后也不能确定……”
难怪……难怪我见到他那时,他无论如何都要说出自己的身世,并拜托我去林家救人……
他是已经感觉到……自己可能已经说出了不该说的话么?
我心中的痛苦沉浸下来,手指已深深地攥紧了剑鞘上的凸起纹路,几乎把金属的锐利深深印入了指纹和掌心之中,仿佛只有身上的痛苦才能提醒往事的尖锐。
“所以……你有了这个天大的把柄在他们手里,就在这三年来,传递情报给他们?”
尹舒浩目光一沉:“来找我庇护的人若有十成,舍掉三成,至少还能保住其他的七成,不是么?”
我满是讽刺地笑了一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帮梁挽?”
尹舒浩却目光深沉地看了看我。
“聂小棠,我或许是配不上君子和大侠的名号,我自认辜负了林麒,辜负了那三成投靠我的豪杰,但我没有丧心病狂到想看到自己几十年的朋友,在一夜之间被灭门。”
“事发之后,我有派人去通知林家,只是晚了一步。”
“但至少,我希望保住梁挽和他妹妹的性命。”
我只觉得身上好像被火浸了一遍似的焦烫,忍不住笑出一阵阵滚烫刺耳的尖声来。
“所以,你觉得自己还是他们的恩人,是不是啊?”
“你留着他们的命,帮他们去投靠各自的师父,难道不是希望他们学成武艺之后,能帮你对付聂家,你不甘心被聂家捏着把柄捏了这么多年,对吧?”
尹舒浩目光沉痛地笑了一笑,眼中竟已泛出殷红血色。
“一开始,确实是这样。”
“可是后来……梁挽实在是太出色,太好了……你根本不知道,能有他这样一个儿子,是一件多么畅快的事。所以到了后来,我是真心当他是儿子,也是真心帮他隐瞒身份,躲避聂家的追查……”
我深吸了一口气:“你自己觉得自己配当他的父亲么?你配得他叫你的一声声义父么?”
尹舒浩悲哀地看向了我,老泪一时之间纵横了他的脸颊,仿佛他辉煌正义的前半生已在那次出卖中碎掉了,他的余生不过是把剩下的残骸给拼起来,做出一副还有良知的假象,骗骗别人,还有自己。
“我知道自己配不得……所以我更加努力地对他好,除了那一次对不起林麒,我再没做过任何伤害林家人的事,我只是为了救自己的儿子,那是我唯一的亲生儿子啊!”
我看着他,笑不成笑,哀不成哀,一切都没了形状。
“他失去的,也是这世上唯一的林麒,唯一的父亲,还有唯一的母亲啊……”
尹舒浩只咬了咬牙,喉头发出一声粗糙喑哑的质问。
“聂小棠,难道林麒是我打伤的么?”
我心中猛地一颤,仿佛这句话正中了心脏里最不可触及的那一点,以至于一种电流似的的感觉触痛了我的全身上下。
尹舒浩只是苍老疲倦地看着我,道:“你这一生,难道就没有犯过一个不可挽回的错吗?”
犯过。
我辜负了林麒。
他当初在我面前表露卧底身份,就是要一心一意带我离开聂家。
可是我拒绝了他。
我还在受骗的愤怒和冲动之下去打伤了他。
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会沦落到去投靠尹舒浩养伤?又怎么会被出卖?
尹舒浩却正色道:“你是犯过错,可你也改过,你做过许许多多的善事,救过很多人,杀过很多贼,这一切都足以弥补当初的错。”
我有些困惑地看向他,他也近乎哀求地看向我。
“那我过去几十年救过的人、作过的善、杀过的恶,也不是凭空捏来,不是天上掉下,是我尹某人拿血汗一点点拼来的,难道我用这全部的善绩功勋,都不能挽回这一次的错?”
“一生的功,都不能抵一次的过么?”
我几乎被他说得心头动摇了几分。
可很快,我看向了那副林麒的画。
画中枫色如血,血色似窗外将走未散的暮光。
林麒到了最后,也没有看见牢房之外的阳光。
我就转过头,看向了尹舒浩眼里哀求诚挚的光。
“尹庄主,功或许可以抵过,但功不能去抵债。”
尹舒浩一愣,我继续冷冷道:“你出卖了至少三成去投靠你的人,我也没什么好说,毕竟他们本和你无亲无故,就算没有你出卖,他们在外面也迟早落入聂家手心里。”
“可你出卖林麒的时候,你会没想到他可能会被下药,被刑讯,被迫吐出林家么?你做那个决定的时候起就该知道林家一家可能会有的下场。林庄主与你是情同手足,他救过你的命,而你还是卖了他儿子,卖了他们一家!”
尹舒浩浑身一震,我又继续冷声质问:
“你说你卖林麒,是为了救自己的儿子,那你的儿子三年前就已经被救了,你为何还要继续受聂家的要挟?这三年来你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把真相大白于天下,可以把事实告诉梁挽,可你说了么?”
“你是做了善事,可你享受了这善名带来的权利和人心,那这些善事就不能去抵消你做的恶,更何况那是血债!”
“血债,只能用血来还。”
“当年害死林家一门的人,一个都别想跑!”
尹舒浩失望且悲哀地看了看我,像一个苍老垂危的人,在欺骗自己的路上再一次跌了个大跟头,想自欺欺人都不能够了。
“你是想让梁挽杀了我么?”
“以梁挽的性子,他根本对你下不了手。”
我从未用过如此冷血无情的腔调和眼神看一个人。
“要么我把事情昭告天下,然后我一定杀了你,要么你自己了断自己,我便可保你的声名,不把真相告诉别人,只让你的儿子继承你的事业,不让好不容易汇聚起来的‘抗聂联盟’分崩离析。”
说到这里,我以为尹舒浩会愤怒、会狡辩。
可没想到他只是释然而解脱般地笑了一笑。
仿佛他等着这样一刻,这样一个审判,已经等了很久很久,等到自己都忘了自己当初是个什么模样了。
良久,他忽然看向我。
“如果你可以帮尹向璧稳住局面,这并非不可。”
“但说实话,当初如果不是你打伤了林麒,他何至于落到那样的下场?”
“不管你如何怨责于我,这一切的起因不是我。如果你当初相信了林麒的真心,如果你选择和他走,如果你没有打伤他,让他失去战力,他不会死,林家不至于灭门。”
我手上微微一颤,巨大的内疚和痛苦让我无法发声时,尹舒浩目光灼灼地看了看那幅画,再看向了我,仿佛将死之罪人的质问,足以抵到我的灵魂深处。
“你如今审判我,那我死后,未来又有谁来审判你的罪,谁来抵偿你的过错?”
我沉默片刻,忽的苍然一笑道:
“我已经说了,我也决定了——所有害死林家的人,是所有,一个别想跑。”
这其中,也包括我自己。
无爱之人
一番深深浅浅的谈话过后, 尹舒浩却让我先回去等待,因为他要花一天的时间去准备后事。
这一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可以用来交代身后事, 处理几个该处理的人, 也完全足够去设置一个滔天的阴谋、陷阱,去密密织造一个栽赃陷害的局。
我却已然是不在乎了。
当从那个画阁里走出来的时候, 我觉得自己已把什么都看得极淡了。
因为已经下了一个决定, 而这
喃颩
个决定也大到足以扭转伺候的一切决定, 让所有的选项让这个决定让路。
既如此,前方又有何惧?
只是回到了房间,一打开门, 就看见房里等候多时的梁挽,我瞧见他的面容一亮,明明是数九寒天的秋冬季,他那双俊秀的眼却像夏日的花火似的一闪一个发光,流溢出灼灼暖人的笑意,尤其是在看到我之后, 这种笑意和温柔几乎在一瞬间积攒到了顶峰。
可是等他靠近时, 却立刻看出我状态不对。
哪儿不对?
心情、表情、感情, 没有一处有着对的表现。
他疑惑地问我怎么了。
可我一看到梁挽,想像往常一样开口, 心中顿时如针扎火燎刺痛了几分, 便微微顿了一顿, 找了一副面具披在脸上, 挤出一丝笑。
“我有点累了,今晚想自己睡, 你可以去隔壁房么?”
我现在根本无法面对他。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
我以为出卖林家的另有其人,结果还是林麒身上突破的,那这一切的起源——不还是归咎于我么?
梁挽目光一黯,在灯光和阴影之下半明半暗地立下了,他看了看我,那目光殷殷切切地好像他今晚注定伤心寂寥了似的,可是只不过一小会儿,他又揣出一份笑道:
“如果难受的话,说出来也许会更好一些?”
我道:“不是难受,我是真的有些累了。”
他见我坚持,想了想,道:“那晚些我就去隔壁睡,我在这儿再陪你一会儿,好么?”
“……好。”
话才勉勉强强地方递出去,梁挽就像早有准备似的荡出一笑:“那现在就先吃点东西、喝点甜的?”
说完,他手指一点,献宝似的指了指桌上的一盘桂花糖糕、一盏牛乳酥酪、一杯寒梅花香茶,我有些惊讶地看了看这整齐摆放的小食,瞧了瞧这熟悉的形状色态,当即意识到这是他在庄子的厨房里自己做出来的,心中又酸涩又喜悦,一时之间各色情绪翻了桌似的涌现上来。
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走上前,尝了尝他做的小食。
梁挽小心翼翼地问道:“如何?我用的材料和在明山镇的不同,味道会不会受到影响?”
他极其认真地问我对他厨艺的评价,仿佛在这风雨飘摇、人心叵测的江湖里,我的一点儿积极的评价,就足以让他的心暖半天都不会凉下来。
我心情稍复,只咀嚼着这熟悉的滋味,仿佛连唇角的笑也被染上了几分清甜。
“好吃,你的厨艺进步更多了。”
梁挽这才结结实实地松了一口气,看向我道:“我就怕放多了盐和糖,让你觉得腻了。”
“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挑剔的食客?”
他笑道:“你要是不挑剔,岂非谁都能讨好得了你?”
我立刻意识到他说的“讨好”是另外一种意思的讨好,刚下意识地想开心起来,一种警惕和冰冷的回忆却涌上来,压抑了这点本能的开心和爱意。
梁挽见我欲喜却未喜,想放松却不得放松,只目光微动、关心忧切地伸出手,轻轻挽了我的臂膀。
“你出门去是不是见了义父?是不是他和你说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
我摇摇头。
“是不是见了别的什么人?是不是他们做了什么得罪你的事儿?”
我还是摇头。
梁挽见我没心情说话,便猜到我这一次的沮丧有着更深沉的原因,便极力安慰道:“那今天就不说话,只好好吃、好好睡,人生大事莫过于此,至于明天……明天我有一个惊喜给你。”
“嗯……什么惊喜?”
他故作神秘地笑了:“都说是惊喜了,你当然要猜了。”
这十拿九稳、胸有成竹的样子简直可爱又轻狂到极点。
眼见如此,我也只能无奈地给了他一丝浅笑,捏成一个拳头,似恼似嫌地锤了一把他那宽阔健美的胸膛。
“你一开心就皮,一得意就跳,可别太狂了啊你。”
他被我锤得往后一荡,可是一抬眼,眼见我终于有些真心地笑了出来,身子立刻欢喜地晃了回来,他又抱住了我,贴住了我,双手环到了他最喜欢的那一段腰上,五指如抚一根最熟悉的琴弦那样揽着、揉着,仿佛那里的触感和温软都能给他一种莫大的力量。
而我也用尽全力去放松身躯,去回抱他的背,我长了薄茧的五指在他的背肌之上跳舞似的抚了一动,从上肌滑到了下肌,他只发痒似的轻笑出了声儿,这样一个矜持克制的男人,竟然撒娇似的蹭了蹭我的面颊,动作又柔和又亲昵到了极点,像是捧着他最稀罕最难得的状态献到我面前似的。
而我只是任由他这么做,任由他沉浸在这一时片刻的欢欣与温柔里。
不管明天会有怎样的“惊喜”等着我们,至少这一时一刻,我希望他是能够全然欢喜、全然忘忧的。
第二日,梁挽出了门。
而我也如约在下午时分去了“碧血阁”。
这一路上我都在观察沿途的路况,看看有否增加岗哨,有否频繁轮换护卫,有否改变了什么,一切风吹草地的变化都足以让我的神经高度紧张。
我在猜测,猜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是一呼而出的数十位打手?是逃无可逃的机关和罗网?还是预先布置好的尸体,准备着一场精心设计的栽赃与嫁祸?
可真的到了地方。
什么都没有。
“碧画阁”内与昨日没有任何变化,连灰尘的位置只怕都没有变化过,只有一个尹舒浩待在林麒的画作之前,目光深沉地凝视着画里的一切细节。
他今日换了一件更为肃穆庄重的黑缎袍,黑到像是可以在葬礼上出行的那种礼服,只有在袖口缝合的一缕金丝,才能给这黯淡到极点的衣服上增添些许色彩和光亮。
而当他看向了我,那凝视的神情上发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妙变化,仿佛某些锐利的地方一下子放松了,某些放松了地方又一下子紧绷了十倍。
“你的条件,还是和昨日一样?”
我一愣,没想到他开口先问的是这个。
我就点头道:“是,还是和昨日一样。”
“要么,我把你的丑事昭告天下,然后当众挑战并杀了你。
要么,你自我了断,省了我的麻烦,我也可考虑帮你保守秘密。”
“不要觉得可以抓了我,或者灭了我的口,我给我的朋友留了足够东西,若我长时间没有回去,他们一定会收到一封信,信中会恰好写明了你不想让人知道的一切。”
而尹舒浩只问:“那我如何相信在我死后,你就会为我保守当年的秘密?”
我只道:“若你死了,你的死可以用于凝聚人心,公开你的丑事对如今的局势也并无多大帮助,你毕竟是真真切切地庇护了一些人。”
乌合之众也好,绿林豪杰也罢,这些人能聚在此处,一是因为受了尹舒浩的庇护,二是因为他是公然反聂的旗帜之一。
在那场小宴上,许多未受过庇护的掌门帮主也出现和支持他的义举,并下定了对抗聂家的决心。
若是尹舒浩的丑事败露,败掉的不止是天胜庄,还有好不容易才形成的人心和局势,以及这个汇聚了多方豪杰的“抗聂联盟”的雏形。
现在想想,聂楚容允许聂云珂来找我,来透露这些事,也未尝不是因为他已对尹舒浩起了忌惮之心。
也许是尹舒浩平日就对他有阳奉阴违之举。
也许尹舒浩暗地里庇护梁挽的举措让他生了恨意。
也许他也希望我能当众揭发尹舒浩,然后以此打击瓦解掉这个已经逐渐形成的反聂集团。
不论是哪个,我岂能让他得逞?
尹舒浩听我如此侃侃而言,仿佛有些欣慰道:“我只听梁挽提起你是如何仗义为侠、,却不料你对局势人心还能有这样深刻的理解……”
啥意思?以为我是热血笨蛋?
尹舒浩笑道:“好,那就换个地方吧。”
我眉间一凛:“换什么地方?”
尹舒浩目光一凛:“我习武数十载,练就了这么一身武艺,我就算要死,也不能这么窝窝囊囊、毫无反抗地自尽而死,对吧?”
我冷笑:“你是想引我与你动手,然后动到一半外面的人冲进来看到我在杀你,然后你反手扣一屎盆子在我的身上,说我来这儿刺杀你,是不是?
尹舒浩淡淡道:“你应已看出,‘碧画阁’附近并无他人,守卫都已被有意撤去,若我想要陷害你,以我在庄中的威望,直接说你欲对我不利,着人拿下你,你觉得那些人是会信我还是信你?”
这倒也是……
他根本不用着意陷害,他甚至只需要和那些人说一声,我相信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对转刀口朝我下手的,连证据都不需要,尹舒浩是有这样的威望的。
尹舒浩只沉眸道:“你若有勇气跟我来,事成之后,有一个聂楚容藏了多年的秘密,我可说与你听。”
听起来就像是陷阱。
可是因为太像是陷阱了反而不那么像了。
我想了想,心中反而坦然。
“走吧。”
昨日交谈,我觉得尹舒浩似乎并非我想的那样十恶不赦,可一时也看不出他到底是大忠似奸,还是大奸似忠,若能借此试探出他的虚实,或者干脆拼上一条命去杀了他,又有何不可?
说到底,还是他卖了林麒!
我目光冷静地盯着他在前方引着路,手是一刻也未曾离开腰间的剑,五指犹如攥聚了这数十年的仇恨与杀心,只要他敢露出一丁点可疑的动作,我根本不会给他再动作的机会,我下一瞬间就会出剑。
终于,他走到了一副名画之前,掀开画布,露出了后方的一个机关,他把那机关转了一转,画阁的一面墙壁顿时往后退了几尺,露了一个向下延展的楼梯。
居然有密室?
果然藏了一手。
我冷冷道:“你想带我去哪里?”
尹舒浩目光复杂道:“林麒当年养伤的地方,你想去看看么?”
我心中一沉,依然默不作声地搭着剑,跟着他一点点下了那一阶阶往下延伸的楼梯,而他慢条斯理地敲了敲机关,烛火自动显出,可室内仍显得半明半暗。
我看了看路上,却发觉这一路遍布灰尘。
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
难道……他真的没有在这里面埋伏什么人,只是单纯想染更为看看林麒养伤的故地?
我依然不敢放松警惕,即便尹舒浩的每一个动作都是自然而顺畅的,我依然可以保证我的剑下一瞬就能刺入他的背部,然后胸口贯穿而过!
终于,我们越过了遍布灰尘蛛网的过道,到了一个黑暗的房间。
尹舒浩叹了口气,推开了这道沉重的门,这一推仿佛是他的良心在逼迫自己去面临过去的罪孽,逼着他去面对那些一直逃避的事与人,因此浅浅一推,也似乎用尽了他半生的力气似的,我瞧见他的面容莫名其妙地苍老了几分,好像疲倦负疚已把他的精气吞噬了一半似的。
不能掉以轻心,万一他是演的呢?
对,他一定是演的。
怎么会有人犯了这么不可挽回的错之后还想改过?他改得过来吗?他配改过吗?
他要是配,那我也配了。
我面上冷峻,心中冷静,却见尹舒浩忽的把门一关,手上倏忽一动,就上了一把重重的锁。
我冷笑道:“想把我锁在这儿,总算露出本性了吧?”
尹舒浩却淡淡道:“钥匙就在我身上,你若能擒了我,或杀了我,自然也能走得出去。”
正合我意!
我顿时手上一阵抖擞,在昏暗不明的视线之中甩出了一道儿剑上的冷锋,那一抹寒芒如撕丝裂帛一般越过空气,点刺向了他的咽喉!
尹舒浩立刻从密室内取出一把武器,正面对上了这把剑锋!
我一惊之下,以为是什么神兵利器,剑尖倏然如流星一转,就把那黑乎乎的物事儿劈出了一个裂口!
唉?这么容易?
是我的剑太厉了?
我定睛一看,却见尹舒浩舞动的却是一把锈迹斑斑的大刀,那把刀上面甚至还有未曾抹去的灰尘,可见躺在这地方已经足足三年了。
这……这拿把钝刀和我拼,什么意思?
尹舒浩却笑着抚了抚这把刀:“这刀……林麒曾经用过,就拿它吧……就在这儿吧……”
我听出了他话里那一股隐藏的决绝和浓郁的悲伤,似乎明白了几分,又似乎不敢完全相信对方没有后招,于是依旧剑刺不停!
而尹舒浩也毕竟是天胜庄的老庄主。
即便是一把沉甸甸的钝刀,他舞在手中也如轻若无物。刀锋在他的掌心之中来回翻飞,如钢铁的蝴蝶扑向生命之花,又似年轻时翻动不休的热血,在年迈暮气的他身上重新复活。好像那些阴谋算计都已消失不见,回到他身上的只有纯粹的战意。
慢慢地,他不再计较兵刃的钝老,就如同他不再在乎身上的钝老,只是近乎忘我地与我拼斗,在我的剑下势要使出尹家的“四十二相刀法”演上一遍才好。
而我也渐渐觉察出了吃力。
因为剑虽厉,剑法虽无上地好,用剑的人却有旧伤。
因为刀虽钝,使刀的人功法却妙,他在刀上灌注了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精妙内力,竟能使刀一时软如烂泥,一时又硬似精铁。
这种武器的忽软忽硬,恰如我剑法的忽快忽慢,彼此相互克制、欺骗、切磋,正如一个人处心积虑地想要蒙骗一个看似天真的对手,却发现对手也是如此。
最后我终于捉住了一个空荡,仗着这是郭暖律送的玄铁精剑,仗着它的坚无可催,我是一剑向下横劈!
当场把钝刀一劈两断!
尹舒浩却抓住这个机会,捉了两把断刀,往我的双肩猛地一劈而下!
我登时刺出一剑反刺对方的胸口,却也惊惶地意识到——我这一剑固然可以击中他的致命之处,可致命未必是立刻死去,他的两把刀也可能同时落在我的身上。
这是两败俱伤的局!
可没想到剑是毫无阻碍地“噗”地一声儿刺入了胸口,我预料的双刀却迟迟未能下落。
我惊讶地楞在原地。
一把断刀悬停在了我的脖颈旁边,一把悬停在了我的肩膀之上,明明咫尺之近,却在最后一刻停了下来。
尹舒浩解脱地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
然后双手一松,把两把断刀扔了出去。
“噼里啪啦”地落在了地上,仿佛代表着抛下了一切罪。
而我的剑却仍旧插在他的胸膛之中,我却震惊到无语地看向了眼前的老人,一时之间连自己想说的冷言讽语都说不出口了,连持剑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着,无法支持那把剑保持在半空。
尹舒浩却笑了笑,满是皱纹的面上却照起了回光返照般的光,他用一双空着的双手持住了胸口的剑:“我说过……不想窝窝囊囊地自尽,但至少可以轰轰烈烈、痛快淋漓地自尽……”
他看向震惊的我,笑道:“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这样酣畅淋漓地打上一场……”
我的震惊当即转向了愤怒:“我是让你去自尽,没让你借着我的手去自尽!”
他却转了话题,道:“那你可知道……我想告诉你的聂楚容的秘密是什么?”
我一愣,尹舒浩忽抛下了一个无声无息的惊雷。”你大姐当年是怎么死的?你有想过么?”
我一惊,原本因为愤怒而活泛起来的血正一点一滴地重新失去了该有的温度。
尹舒浩苦笑道:“聂楚容抓了我的把柄抓了这么多年,我也想抓住他的,所以我查了这件事足足三年,终于查出了一点儿眉目……”
“你大姐聂楚惊产后虚弱,是谁通报的消息?是谁派去的杀手……是谁在她死后顺利地登上了聂家家主的位置……”
我愤怒地叱道:“别再挑拨离间!”
我一退开,他却几乎持握不住那把钉住他胸口的剑,倒吸了一口凉气,面色苍白道:“我都已经回到这个最不想回的地方,你怎么还要逃避呢?你哥哥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难道不清楚么?”
我只觉得胸口的情绪翻江倒海地扑棱上来,好像一下章就觉出了呼吸的困难之处,紧攥着胸口,好像那空气里的灰尘一下子变成了有毒的烟雾,而尹舒浩的话语仿佛成了某种无形的魔咒,他说一字,我就疼上一分。
疼是因为——我知道。
他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尹舒浩惨然一笑道:“我观察聂楚容多年,我也已经明白,靠外界的力量去毁了他,有可能,但很难,即便做到也要花很长很长的时间,做出很多很多的牺牲……我不知道在这过程之中还要牺牲多少人……”
“若想迅速杀了聂楚容,你必须像当年他欺骗自己的亲姐姐一样,演得比谁都注重亲情,下手比谁都狠绝无情,看上去比谁都弱势、都无助。他就是这样才让你姐姐放下警惕,把手里的精兵交给了他。
“聂楚惊当年也是惊才绝艳的一代女魁首,只有她真正信任的人才能杀了她,同样的,也只有聂楚容信任的人,才能毁了他。”
尹舒浩见我仍旧沉默不语,忽怒道:“如何用一用我的死,如何真正取信于聂楚容,你明白了么,聂小棠?”
这一声儿终于如同当头一棒,打在了我仓皇的身躯之上,彻底打醒了我的侥幸和幻想。
“你……你早就想好了是么?”
尹舒浩苦笑道:“我已老了,也有了这个洗不去的污点,聂家随时可以把这个污点抛出来,我已不中用了……”
说完,他看向我,目光精绝道:
“但你一定杀了聂楚容,你一定能做到!”
我心中震荡万分,一种领悟当年真相的痛楚,和破茧而出的清醒绝望,同时在我心中环绕徘徊,可与此同时,尹舒浩却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的气力,他手里捧着那把剑,直直地倒了下去!
随着他怦然一倒,仿佛也落下了我所有的侥幸和仓皇。
因为,我明白要如何对付聂楚容了。
想完以后,我并没有当场离去,而是用尹舒浩身上的钥匙打开了密室的门,保持了通风,同时冷静地看着他在地上一点点流尽了血,面上却还保持解脱的笑。
他死在了自己出卖林麒的这个地方,到底是一种自我赎罪,还是一种对我的讽刺?
我冷静地靠着门等着。
果不其然,我等到了我想要等的人。
梁挽的脚步声已匆匆传来。
我算好速度,于是等梁挽赶到的时候,让他恰好可以看到我从容不迫地把剑从他义父冰冷的身躯之中拔出来。
这个场景对他的冲击力,无异于把一整座尸山血海砸到他的身上。
他的身躯恍如电殛一般猛烈颤抖起来,却在下一刻跌跌撞撞地猛冲了过来,用颤抖的双手抱起了义父冰冷的尸体,用无法聚焦的眼瞳去查看了对方身上熟悉的剑伤。
看完,他看向我。
他近乎呆滞且笨拙地看向了我。
仿佛一个被砸碎的人,正咿咿呀呀地看向自己信任的人,期待这个人把碎掉的自己给拼回来。
“你……杀了他?”
我冷静道:“是。”
梁挽怔住。
他茫然到了绝望地看向我,他的嘴唇开始了无可抑制的颤抖,胸脯乍然起伏,像一只绝望的共鸣箱,每一次的呼吸都是万不得已的挣扎。
“为什么?”
我努力压抑心中的痛苦和悲伤,努力压抑去抱着他安慰他的欲望,只是冷静道:“我不能说。”
我答应过尹舒浩,若他自尽,我就为他保住他的秘密和名声,这同样也应对于梁挽,应对于我接下来的计划。
而梁挽近乎绝望看向我。
像一个溺水的人望着一根水上漂浮的稻草那样绝望。
他急切地张嘴,说话,似乎想在理智里寻出一个可以解释这一切的理由。
“是……是不是别人伤了他?你只是最后拔出了剑,对不对?”
我保持着面无冷静。
“你应该看得出伤都是我弄的。”
他惊叫一声儿,声音低沉嘶竭到了听不出是他:“……是不是他要杀你?是不是你在自卫?是不是有什么人威胁了你?”
我冷静道:“你应该能看出我没受新伤,他没有杀我的意思……”
“至于威胁,你觉得我看上去像是一个能受人威胁而杀人的人么?”
他的目光如同滴血似的红,一双眼如要从那眼眶里如子弹一样崩碎而出,他张开口,一字一句地问我,且每个字的力度都像是浸着血出来的。
“我再问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我淡淡道:“我说过了,我不能说。”
梁挽的脸庞乍然失了一切血色。
相反的是,他看我的目光赤红翻涌到了极致,翻出一种不知是怒还是悲的极端情绪,唇角搐动得仿佛想吐,仿佛只剩下生理反应,仿佛有很多很多的话想问我,最后却只剩下了一句话,只有这一句话可以给我。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啊,聂小棠?”
我想起了自己之前做的决定,我想起了他之前与我耳鬓厮磨、恩爱缠绵,我看向了他现在绝望到撕裂的面容,我看着他脸上流下的血一样的泪。我努力摒弃了一切的爱意与歉疚。
我只是平静地笑了笑,转过头。
抹了抹脸上的泪。
然后再回头看他,再荒谬扭曲地笑出声来。
“我不可以说为何杀你的义父,但我可以说说别的,比如……你知道林麒是怎么死的么?”
梁挽的目光瞬间空白,颤抖的手已经抱不住他敬爱的义父了。
看着这样的他,我的心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撕裂了一样。
可我知道不能回头。
已经回不了这头了。
我不去管残留的泪痕,反正昏暗的光线可以掩盖一切,我只继续冷声道:“他生前与我交好,却屡次欺骗了我,当他暴露身份之时,是我亲手伤了他,他才落到聂家的手里。”
“他被抓回牢房之内,受尽折磨都不说,被下了药,才吐出了你们林家的事。”
梁挽的面肌开始不受控地搐动了起来,就好像他的身躯已经与他的情绪僵持到了极限,崩溃已在须臾。
我深吸一口气,退后几步,隐入了黑暗之中。
在黑暗里,才能无声无息地流泪,同时也笑着说狠话。
“林家灭门的那一晚上,我也在。”
梁挽猛地站起来。
“你说什么?”
他的喉头剧烈翻涌着一种粗糙喑哑的声响,这四个字仿佛是伴随着极度的痛苦和愤怒滚落了下来。
我继续道:“你的母亲梁颜莲,是用一长一短的莲花柄的双刀的吧?”
刚才还在愤怒的梁挽却已彻底失声儿。
“如果是她的话,那一晚,她最后一个交手的人应该是我。”
他茫然而空白地看着我,好像在看着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说一些完全不认识的话。
我只平平静静地看向他,像亲手抛下什么一般道:“她死以后,我走进了那个房间搜索过,里面只有一堆死人,我踩过了其中几个,也许那里有一个是你,对吧?”
梁挽没有反应。
“和尹舒浩谈过以后,我才知当年的一切已经无法挽回,我也已经不能回头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义父的命,是我故意借走的,可你母亲的死(我晚了一步),林麒的死(我错了一步),对不住了。”
“我知道你信了我,可你不该信我的。”
梁挽没有说话。
他沉默了许久。
沉默到连惊讶的表情都没有了。
连恨意和都愤怒的表情都没有了。
前几天,他还是那个世界上最幸福、最开心的人,他有爱人在身边,有义父在爱护,他得到了朋友的承认,得到了长辈的祝福,得到了对于未来的美好期待。
如今义父的尸体在他身边,一个无爱之人就站在他眼前,他的义兄因这人而死,他的母亲在力竭而死之前,也疑似与这人交过手,他曾经混在一堆死人里,屈辱地在灭门之夜,被这个人踩过了身躯。
那他自己,还剩下什么呢?
梁挽看向我,面上似乎已失去了所有对未来的向往。
也失去了温柔。
失去了光。
“谢谢你。”
我心中钝痛到无以伦比,脸上却嗤笑道:“谢我作甚?”
他只是淡淡道:“我的师父一直嫌我没有取舍决断的勇气,觉得我就算遇到再恶的人,也下不了杀心。”
他随即目光冰冷地看我,像看着一段曾经珍惜无比的情谊,如今只如地上的断刀一样冰冷而丑陋地断成两半。
“我想谢你,是因为你让我平生以来第一次……有了杀死一个人的决心。”
然后,他毫不留情地、冷漠到底地,说出了那句让我的心口为之撕裂的话。
“我想杀了你,聂小棠。”
亭中会
他方才种种反应, 只让我觉得心口拿钝锈的刀子去割一般地钝疼,为了这个局,为了这个计划,我只顾把这痛给囫囵地吞下去, 只当自己没有痛过。
可如今看到他抛却过往所有的温柔, 杀气毕露说出这样一句话,这样一句决绝郁愤到了至极的话。
我只觉痛得瞬间撕裂、再无言语可以说。
像一把又快又厉的剑直接捅入旧日伤口。
再灌入无数的冰渣子火粒子, 无法再草草吞下这痛。
已经回不去了。
我和他的关系也好, 我的他的爱意也罢。
全都回不去了。
如今只剩下了两个隔岸相对、杀心大盛的无爱之人。
所以, 更要把这个局给完成!
我要把所有和林家灭门案相关的人,一个个地拉下水!
我冷眼一睁,狠下心肠, 只把刚刚准备好的火石往前飞速一抛。
这东西若落在他义父身上,保准会燃出一截一截的火星,梁挽立刻飞身去接,可就等他飞身的这一个瞬间,我已到了门外,并用尹舒浩身上的钥匙把门外的锁给锁了。
梁挽愤怒之下, 重重地踢门撞门, 愤怒而滚烫的怒吼和踢蹴之声儿回荡在了幽暗的走廊上, 回荡在了林麒死去的地方,回荡在了他失去义父和爱人的房间里。
我看了一眼那道震动颤抖着的门, 仿佛从中看到了梁挽那悲怒交加的内心。
走吧, 必须按计划走下去。
梁挽蹴开房门只是时间问题, 我立刻在昏暗的长廊之内发疯似的飞奔, 奔到了地面之上的碧画阁,去把林麒的画给揭了下来。
在画后, 我看到了一个暗格,我又用那个钥匙打开了暗格,取出了里面的书卷,裹在胸怀就走。
这不是因为我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儿,而是方才我在尹舒浩身上搜寻的时候不仅搜出了钥匙,也搜出了一张纸,纸上是白纸黑字,赫然写着要我取出这个东西再走,并且还写了其它一些事。
而我在看到纸上那一行行绝命字迹时,才觉得内心的震动已到了无以复加之地步,也明白尹舒浩是决心赎罪,也是把一切都托付给我了。
取完卷宗,我立刻把大门踹开,对着外头高声儿大喊一声走水了。
这一声儿喊叫果然引来了许多护卫,趁着人多口杂,我就趁着混乱的局势抄入了一道事先看好的假山小道,并且成功地逃走了。
接下来的三天,庄子附近平静得有些诡异,尹庄主身死的消息似乎被秘密地封锁,还没有这么快传播出去。
而躲在山庄附近小木屋的我,易容改装之后,来到了山庄十里之外的一处凉亭,见到了前来赴约的人。
尹向璧,尹舒浩唯一的儿子,现任的天胜庄庄主,以及护卫在他身边的寇子今。
为什么是尹向璧呢?
为什么是寇子今呢?
因为尹舒浩在留给我的纸条里明确写到——他已用这一天处理了一切,包括和尹向璧坦白自己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和管家交代要如何稳定局势,如何去找外援,如何借着他的死去掀起人心的高潮,让大家为悲哀所驱使,对聂家生出更大的恨意和杀气。
然后,他也要求我在三天后的这个亭子里,和已经知道了当年一切真相的尹向璧见个面,交个接。
那来的为何是寇子今而不是梁挽呢?
尹舒浩在纸上也写到——在这一天内他也找了寇子今,他没说出真相,只是让对方帮忙保护自己的儿子几日。
如今来的他们,也只有他们,这也让我松了一口气。
证明尹舒浩的纸条上说得都是真的安排,没有坑人。
可等在亭下见到面,我却见尹向璧穿了一身素白孝衣,衬得整个人比白纸还惨白消瘦几分,仿佛短短的三日就耗尽了他身上少年人的元气和精气。
他如今看向我,神情再无昔日对侠客英杰的尊敬崇拜,而是换成了满满的悲愤与仇恨,似乎上半辈子积攒的所有恨意都在这刀子般的一瞪了,且他看上去已经准备好上前与我拼杀,却被寇子今给一把按住了。
寇子今这时看向我,也是困惑恼怒道:“尹庄主找过我,暗示庄子里要出大事儿,求我护卫着少爷,我答应了。所以今天他来见人,我也来了。”
我只冷静平淡得可以洒一把盐:“哦,这不错。”
寇子今当即炸了锅似的怒叱道:“可我没想到,这大事儿是你造成的!”
“是又怎样?”
他目光如炬地瞪我:“梁挽说尹老庄主是你杀的,是不是真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仔细看了看尹向璧的神色,忽然看向寇子今道:“尹少爷没和你说出来,对吧?”
尹向璧恨恨地瞪红了眼,沉默不语,而寇子今先是听得一愣,随即满面怒容地攥紧了拳头。
方才他还自己劝着少爷别和我硬拼,此刻怒意却澎湃上来了,甚至想撇下少爷和我动手叫骂。
“你别和我扯东扯西的,当时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况?尹庄主到底是不是你杀的?如果是的话,他那样好一个人,你为何要杀了他!?”
我平静道:“如果人就是我杀的呢?”
寇子今异常愤怒地看了我一眼,攥紧的拳头发出咯咯作响的火炭爆裂声儿,好像攥的一段儿岌岌可危的友情,而不是别的东西。
“若你真杀了他,那我们就不是朋友了,再也不是了!”
我心中酸楚轻轻一泛,却被我熟练地压抑了下来,脸上只淡得无尘无烟:“这些问题你可以留着一会儿问,今日你只是护卫,而我只是和尹少爷谈话。”
惨白惨白的阳光斜斜照入亭子内,把愤怒的寇子今照得像一座欲要喷发的小火山似的,可他在愤怒无言之中还是保持了最大的分寸和尊敬,他看向了尹向璧。
尹向璧收拾了情绪,抹了眼眶的一抹怒红,他只上前一步,一开口,便是掷地似断刀,冷声如碎玉。
“我父亲生出自尽之意,是你逼他的对不对?”
我随意道:“是又如何?”
尹向璧怒道:“你!”
他瞬间清光一闪。
一把寒光凛冽的剑已对准了我。
而我只看着这甚至还在微微颤抖如莲花遇急雨的剑锋,没有半点恼恨或被挑衅的自觉,神态几乎是松弛冷静到了一种目中无人的地步。
“尹老庄主为何会被我所逼迫,他应该已和你讲得清清楚楚了,你又何必这样看我、问我?”
寇子今不明所以地看看悲愤无语的尹少爷,又看看我,似乎万分疑惑着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一时之间我们谁也没解释,也没正眼看他,他就只能急得跺了跺脚,恼得一拳砸在了亭子的栏杆之上,甚至连拳头上都沾上了陈旧的红漆!
可我无视了他,只继续对着尹向璧道:“你既知道他为何自尽,就更不该浪费他的努力,你如今更要和我,和寇子今一起,把这个局给圆到极致。”
寇子今楞道:“什么局?这还有我什么事儿啊?”
我提醒他:“你以为老庄主找你只为了护卫?如果是这样,他为何不找梁挽,不找别人?只找你呢?”
寇子今陷入了沉思,好像追文时错过了一万个章节的小迷糊那样左看看我,右看看尹向璧,偶尔还看看远处的群山和飞鸟,试图从大自然中寻找事件的灵感。
趁着他分神的一瞬间,我瞬间出手。
甚至没出剑。
只出了两指。
逾光越电一般地捻住了尹向璧对准我的剑尖。
尹向璧一惊之下,似想瞬间抽回剑锋或者转剑削指,可却赫然发现——这看似锋利的剑锋落入我随意的动作里,居然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
甚至我更加轻松地一弹。
清脆决然的“夺”一声儿,就把他的剑锋给弹回了自己!
尹向璧退后三步,方才卸掉这股劲力,赫然抬头,却震惊地看到——我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咫尺之近,他的剑尖又在我的指尖。
死死如铁钳一般捻着。
他的冷汗和恐惧已在眼中昭然若揭。
“唰”地一下,我夺下他的剑。
却瞬间把这剑插回他的鞘中。
而寇子今这才拉着尹向璧往后退了三步,他自己则向前一步,把人护在了身后。
我这才冷了面孔,目如利电般瞪他们二人:“方才我若想杀了尹少爷,你们俩有没有时间反应?”
寇子今恼得摸向了腰间两根长短不一的木质枪杆,仿佛在自恨方才不该分神,以至于给了我一个可乘之机,而心有余悸的尹向璧平复下来,只冷声道:“我是学艺不精,比不上你。”
我道:“那你现在能冷静下来听我说话了么?”
他再不想冷静也只能冷静,而一向五官乱飞的寇子今也沉了面目,用心聆听起来。
我只道:“庄主一死,山庄之内必定生乱,你须得让寇子今立刻发信,请他的爹爹——‘寄雪神枪’寇雪臣,还有他爹爹的好友——‘小慢神’萧慢,以及‘南海上客’楚天阔来坐镇。”
寇子今其人特殊之处众多,一时很难说完,他虽出身富贵,却能同情贫民,他虽然喜欢做生意,但也经常搞慈善搞得影响了他的生意,他有大把的钞能力,可他更有一种超能力——爹来!
他爹爹寇雪臣是江南地区的商贾首富,且武功卓绝,一手“寄雪神枪”在二十年前也算得是一枪无敌手,一招打遍天,寇爹年轻时还结识了一堆江湖大佬,甚至梁挽的师父都是他爹爹的朋友,也许他和梁挽成为朋友也有这么一层上一代的关系在。
不管怎样,尹舒浩找到他护卫是找对了人了,因为他背后可以连起好几位大佬和势力,这可是没了家的梁挽比不得的。
我继续道:“让寇子今发信请这几位大人物来坐镇,山庄之内首先不会生乱,这是其一。”
尹少爷依然怒恨而动,却不得不服:“我知道。”
“其二,你要把老庄主的死利用到极致,要不惜血本地把他的葬礼办得奢侈、豪华、浩大,且无人不知,且要借着这场葬礼去凝聚所有恨聂家的人,在葬礼之上,你要和寇子今好好说说我是如何作为聂家的卧底潜入庄内,如何阴谋害死老庄主的事儿。”
寇子今的脸上表情一下子变了个调道:
“你要我们联名诽谤你?”
我瞪他一眼,又看向尹向璧:“你要重点宣扬我一开始入天胜庄就是为了杀死老庄主而来,你要激发起大家对我,尤其是对聂家的恨意,你要把所有人对聂家的恐惧转化为忍无可忍的义愤。”
尹向璧听得面色紫黑交胀,明明看眼神是已经听进去了,却是不住地冷笑:“不用你说我也会这么做!”
我不管他的反应,只继续看向寇子今道:“你也得设法洗脱自己身上的嫌疑,作为带我入庄的朋友,你一定会承受许多非议和刁难,对着这些人,你得重点说说是如何被我欺骗哄瞒,你要向他们一道道地控诉我的罪状。”
寇子今已完全震惊:“你说什么?”
我继续道:“为了帮这个局做到极致,你还得和庄内的高手,一起去追杀我。”
寇子今已然连攥拳都忘记攥了,也不管什么安全距离不安全距离了,只三步并一步地蹦上来,风风火火地看着我,恼怒道:“你脑子进水了还是起火了,你有病啊?”
“我不是在和你好好说话吗?”
我无奈地点了点额头,冷静道。
“你作为我的朋友,更要作出表率,你要第一个追杀我,且要追杀得我无路可退,要帮梁挽一起,把我给逼到绝境才行。”
寇子今彻底震惊到了无语。
我目光沉重道:“只有这样,聂楚容才能相信——我已经众叛亲离,在这世上只能依靠他了啊。”
寇子今终于听明白了,因此更加急迫地近了一步,出手去攥我的肩膀,像抓着什么失而复得的想似的,他又急是又喜道:“你其实是想靠这一局重新回到聂家,你想借此机会除掉聂楚容,打击聂家的势力?”
“是。”
他刚上来几分的惊喜忽然淡了下去,转而换成了无边的困惑和悲切,口中一颤,几分悲切转了上来,换成了一声声决然的质问。
“可是为何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尹庄主死了!”
“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不管你和他达成了什么协议,这样好的人就这么死了!只为了你们设的一场局?”
“你知不知道,梁挽在你走后到底有多伤心愤怒和绝望?他不眠不休地在他义父的棺椁之前守了三天,滴水未进,滴米未入,双眼通红,不似生人!”
“是他把你从聂家救出来,是他把你带到他义父的庄里,你却在他眼前杀死了他的义父,你有没有想过他的感受?他以后要如何对你啊?”
我沉默了许久,像一座雕像似的那么凝固在那儿,在寇子今的鲜活面前,我的静止更像是一种冰山融化前的静默,一种虾蟹入闷锅的平静挣扎。
“我想过,可我还是得这么做。”
“我若做了这个局,聂楚容不死也受重创,那梁挽至少还能做人,我若不做这个局,他连人都做不了。”
“而且,这是我的意思,也是尹庄主的意思,其余的原因我不能说,你要问就去问尹少爷。”
寇子今恨极了似的攥紧了我的臂膀,好像恨不得把他的骨头给生生插进去几根似的,到最后只恼恨到极点地推了我一把,眼圈已出了几道夕阳落日般的深红,可目光一转,他还是求解似的看向了一旁的尹向璧。
尹向璧也只是双目通红地瞪着我:
“聂小棠,我实在是恨极了你。”
我平静道:“我知道。”
他说着说着声音已嘶哑到了仿佛带着哭腔:“若是没有你,爹爹根本不会生出这死志!他不会……”
我只皱了皱眉:“那你可知真正害死他的是什么人?”
尹向璧抹了抹脸,便像收拢一捧水似的收拢了脸上即将崩溃的情绪,极力冷静道:“我知道是他真正想杀的人是谁。”
他看向我,目光深恨,却不止是对着我了。
“爹爹和我谈过,若不完成这一局,他死也不会瞑目,我接下来会全力去配合你,维持好这局面,顺便追杀你,你最好真能成功混入聂家,完成你答应爹爹的事!”
说完他似乎再也抑制不住悲怒,甩了甩素白无尘的雪袖,便退出了亭子,却未曾远离,只是在一旁等候。
寇子今看了看我,仿佛他的种种恼恨情绪也被尹少爷带出了亭子,留下来的只有深刻的悲切和恐惧。
“一定要这样么,老聂?”
我看向他,苦笑道:“到现在这一步,你还肯叫我一声儿‘老聂’么?”
寇子今也瞬间红了眼眶。
那种红,像一场即将溃不成堤的决意和情绪,像一种不忍见到来日的不舍和惊恐,更像是一种不肯接受事实的愤怒和悲切。
“我只知道若是这么做,你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好不容易逃出聂家,好不容易才有今日,可为了这个局,你一定要倾尽所有?你又凭什么认定我会帮你?我才把你救出聂家,我凭什么再把你送回去!”
他越说越急,胸膛剧烈起伏起来,好像那些原始朴素的感情在他体内掀起了不可抑制的浪头,我只看得双目一酸,听得脸颊震颤,努力不去失态。
我只好转过身,借着阴影掩盖一切。
“因为,我现在只有你了。”
寇子今一愣。
不是因为这句话。
而是因为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带有明显的嘶哑哭腔。
只有在他面前,我才能放下戒备和威严,继续以不成型的破碎声响,以难以听出内容的悲咽声色去继续。
“小寇,梁挽恨死我了……”
“我一想到他现在恨我恨得想杀我,我真有点撑不住了,小寇……”
“现在只有你……只有你能帮我完成这个局,没有人再回帮我,我只有你这个朋友可以依靠了……”
寇子今先是被这柔软破碎到了极致的哭腔给砸得心头一软,因为相处三年之间,他从未见我以如此破碎虚弱的姿态在他面前哀求什么。
他几乎就要答应了,却在最后一刻意识到了什么,狠狠地抹了抹脸,怒道:“你难道还打算不让我告诉他么?若是把这一切都瞒着他,他一定会来追杀你,他这次真的会杀了你的!”
我笑了一笑,却依然不肯回头看他。
“他要是真能下狠心这么做,也许对这个局面更好。”
寇子今愣住,像一节一节地从原地裂开了几分。
“你刚刚还说因为他恨你而伤心,此刻又觉得他恨你会更好?你什么意思?你难道要我帮着自己的两个朋友自相残杀?你就是这么对朋友的么,聂小棠!?”
我半分歉疚半分坚决道:“小寇,尹舒浩已经死了,我过去做的事已做了,我必须完成这个局才能杀了楚容,才能保住我想保住的人……”
寇子今却听得唇角搐动几分,不知是怒是悲地伸出手,颤抖地指着我。
“你……你这个……”
不知是怒其不争还是恨铁不成钢,不知是心痛还是不肯,他说到后来,渐渐再也把持不下去,直接冲上来抱住了我,脸上的泪好像永远擦不完似的留。
我也去抱了抱他。
因为我知道,他也知道。
尹舒浩把他的死后托给了我,我把我的死生托给了他。
到底是一种微妙的宿命,还是一种奇怪的传承?
他在我的肩头蹭了蹭,抹掉了他脸颊上不甘的泪痕,好一会儿才分开,道:“你真的不能告诉梁挽真相么?”
我却正色道:“我答应过他的义父,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逼死他的原因,你也不能把今天的事说给第二人听,我须和梁挽翻脸到一定阶段才能取信于聂楚容,你若在梁挽面前暴露,那尹庄主就白死了,你明白么?”
寇子今明白了什么,重重地点了点头,口唇动了几分,终究还是道:“好,今日一别,我就只能和你演到底,但你要记住一点。”
“什么?”
他霍然抬头,正色道:“你不是只有我可以依靠的,你应该知道的吧?”
我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不远处的一个身影。
是郭暖律,还有……还有他背着的吴醒真!
如同被重重的阳光砸中似的,原本安然如婴儿般睡着的吴醒真在他背上缓缓醒来,一睁眼,就看向了我。
那目光平静到了极致,且带有一种稳定人心、安抚一切的强大力量。
我内心深深一震,终于这一刻,对上了他的目光。
他的注视。
以及他在唇角勾勒起的一丝淡笑。
我内心的一切悲伤恐惧、迷茫慌张忽然就平复了下来,好像阳光不仅照醒了吴醒真,也同时照醒了我一般。我看向了寇子今,寇子今却对我微微一笑。
这家伙早就通知了郭暖律和吴醒真吗?
没想到啊你!
可在这温馨平静的氛围里,郭暖律背上的吴醒真就眯了眯眼,看了看我和寇子今,说了一句极为毁气氛的话。
“你刚刚是和寇小子一起抱着哭鼻子了么?”
我一愣,寇子今也一愣,郭暖律只叹了口气,他背上的吴醒真却继续面无表情地吐槽道:
“我再睡一会儿吧,暖暖,你让这两条小鼻涕虫一起擦擦脸,他们刚刚哭过的样子,有点丑……”
……你说谁丑?
谁是鼻涕虫?我们哭成啥样都没流鼻涕的!
哎等等,你在这儿喊谁叫暖暖呢?哪个暖?
郭暖律黑着脸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直接一个摔背过肩的大动作,把他背上的人朝我们这边扔了过来。
“这矫情的老家伙,就交给你们俩伺候了!”
我和寇子今赶紧一人一手,迅速接住了安然自若、平静无波的吴醒真,再看向郭暖律,却是彻底愣了。
这俩活宝师徒在这儿搞什么啊!?
气氛不会看嘛!?
亲人
我正酝酿着一种生死诀别的悲催气氛后, 酝酿到我都快坦然接受自己可能要来的命运了。
结果郭暖律这么一扔,倒把一个随时会打呼噜的烫手睡神兼剑神扔到了我和寇子今手里。
啥意思啊?
我这酝酿好的决绝之心全没了!
我心中这么想,看向了寇子今,他也在脸上堆满了窘迫与困惑, 但依然和我一道儿, 把吴醒真给扶了起来。
没料到只轻轻一扶,对方就施施然地站了起来, 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仿佛丝毫不在意自己方才是被徒弟像扔一枚人形飞弹这样扔过来似的。
然后, 他看向了我。
平静而坦然的目光让我心头微微一定。
对于这个有着数面之缘的吴醒真,我只觉既亲切又陌生。
亲切是因为那一次在赤霞庄的一见如故,是因为他数次以高深的学识和通透的见识与我谈论剑法, 也是因为……我觉得自己一直很想要这么一个可爱的、淡漠的、年纪小小的弟弟。
结果他想要当我爹地。
如今吴醒真一起,寇子今也识趣地冲我眨了眨眼,和他的吴前辈作了个揖,礼礼貌貌、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甚至还把一旁围观的不明所以的尹向璧也带走了。
郭暖律则在不远处盘坐在地,闭目休息。
现在睁着眼睛, 还在亭中的, 就只剩下了我和吴醒真。
面对面。
眼对眼。
可我要说什么啊?
吴醒真只目光悠远地看着我, 这一瞬间的我俩,像两艘船在黑暗里擦肩而过, 只是我才刚上船, 他却已经上船很久很久, 这样的前辈, 即便只是在船上给我投来轻轻淡淡的一道船灯的光,也足够叫我窥见一丝渺茫而不灭的希望。
然后他也看着我, 身上的那股朦胧的疲倦,就好像衣服上的褶皱遇到了热烫的阳光,一下子被阳光慰平了,他扫了我全身上下,扫到我的剑,扫到我的姿势,扫到我的眼,他的目中渐渐渗出了一些暖意来,就好像遇到了一个很久没见的老朋友一般。
“两年不见了,你好像长高了一些。”
我一愣,我没想到他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长高?你确定?
两年前我都二十岁了啊,这还能长多高啊?
“您说笑了。”我只有些无奈道,“倒是您,这两年看着一点儿也没变。”
他只看了看我的剑:“听暖暖说,你的剑法好像也进步了一些。”
“这点进步实在是不算什么,不过是投机取巧罢了。”
吴醒真忽的冷峭一笑道:“你好像变得有些怕我了。”
“额……也没有。”
吴醒真目光一淡:“我醒着的时间不多,我也不喜欢你这样克制疏离、小心害怕的样子。”
我眉头一沉,立刻意识到了他想看的想做的是什么,当即抛了那些恐惧,笑道:“那……我给你看看我这两年新研究的一些剑法?”
吴醒真方才勾了唇角。
“这才像话嘛。”
而我就取了腰间的寒铁新剑,在这不大不小的亭中舞起一道道寒意烁然、冷光十色的剑招。
有的刁钻凌厉,轻不胜防,似一把剪子裁了微风作两半。
比如“声东击西剑法”、“积少成多剑法”。
有的大气磅礴,剑蕴刀意,是可劈可斩可切可琢可乱磨。
比如“八面重剑剑法”。
有的则说不出什么怪诞的风格,以各种反常识的角度端出刺击、撩击、沉击、斜击,就好像一个画手在空气中泼洒出一道道不规则的轨迹。
比如我与老七决斗之后受到启发,新研制的“不规则剑法”。
而在我舞剑起意之时,吴醒真躺在了那栏杆之上,托腮斜睡,眯眼浅看,犹如那一时一日的寒雪腊梅天中,他在一块儿不大不小的石块上这样小憩着、休眠着,看我舞剑。
就连一向瞧我不起的郭暖律,此刻也从闭眼的休息改向了睁眼的观察,他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剑起剑落,似乎在心里也默默琢磨着这一切的剑道法门。
而我不知不觉舞了一段儿又一段儿。
舞到最后忘了来这儿的目的,忘了我三日前经历的心痛决裂,忘了我未来即将迎来的狂风暴雨。
只专注于这一刻的剑舞、剑动、剑起、剑落、剑横、剑竖、剑沉、剑斜,从剑到我,从我到剑,从腕子的轻抖到五指的迅沉,一切只为了这一瞬间的剑上光芒。
等到舞完之后,我几乎觉得大汗淋漓、气力耗尽,抬头一看,日光竟已从惨白过渡到了硕红,这是过了半个时辰还是一个时辰?
舞完,吴醒真当即睁眼,看向我,目中精光大盛:“你确实融会贯通了更多,甚至还学以致用、大有青出于蓝之相。”
我心中一暖,道:“此话当真?”
不是商业互吹?
吴醒真挑了挑眉:“你觉得我对你这小娃娃撒谎?”
你这娃娃脸的人说我一声小娃娃也有点违和了吧?
我只“唰”地一声儿收剑在鞘,心中却一扫之前的颓然痛感,只心气舒爽、抬手作揖道:“多谢吴前辈指点。”
“受了我的指点,你还叫我吴前辈?”
他抬了一抬那好看得不留岁月痕迹的眉,唇角也勾了一丝清浅冷峭的笑,如梅花压枝溢出几抹淡香。
“是不是该考虑改口了啊,聂小棠?”
我一愣,赫然记起郭暖律之前和我说的话。
他不同意吴醒真这年纪再收个徒弟,老吴居然很宠溺地听了徒弟的话,于是他就想再收个义子。
可是义父、义子?
这关系我之前就很受不了,后来有一点点接受了,又立马出了梁挽和他义父这事儿,我现在只觉得义父义子这关系就不吉利,听着刺耳,想着也不对。
我在努力地做心里挣扎,想着要如何与吴醒真回复才能不惹了他,毕竟这可是上代的剑神啊,叫他一声义父是多少人想叫都叫不来的福气,且人家第一次见面就毫无保留地指导过我的剑法,如今千里迢迢被徒弟背着过来找我,救我,就是想听我叫这么一声亲亲切切的话。
叫完之后,也许他还想把更多更深的剑法,甚至于把赤霞庄的人脉和资源借给我,甚至借着这义父子的名义,让赤霞庄的罗庄主庇护我、帮助我,以此对抗天胜庄的追杀……
那这份好心,我该领下么?
吴醒真眯着眼斜躺着,似乎在等着我给他一个答案。
郭暖律却在这时一睁双眼,冷言提醒道:“近三十年来,江湖上父子相残的义父子至少有三对,断绝父子关系的更有十对以上,像他这样傲脾气的人,叫不得你义父,叫久了,怕是日后生恨不服都有可能。”
“不叫义父,那叫干爹?”
我和郭暖律像是同时被雷到了一样,只是我瞪眼皱眉,后者则不可忍耐地抗议道:“干爹和干儿子在某些特殊的场合和特殊的地点,可是某种特殊关系的代表,你不能让他这么叫你!”
……你是想说包养吗你这浓眉大眼的家伙!?
吴醒真看了看有些窘迫的我,忍不住笑得更深了一些。
“那还是……叫回师父吧?”
我恍然大悟,他是故意先提了一连串离谱又雷人的要求,好让郭暖律同意这个折中的方案?
可郭暖律却依然不满道:“你还当我是小孩子?用这种讨价还价的方式来商量这个?而且你想收他为徒弟,我看他未必看得上你呢。”
我一惊,猛地回头看向郭暖律道:“不许当面造谣我!”
吴醒真笑出声来,他的笑仿佛比他本人还年轻个十岁。
“这是在吃小聂的醋吗?”
这一声儿小聂叫得我心中也暖暖的,郭暖律的脸上却摆着一副臭出汁儿的表情,极为冷淡道:“你居然现在才看出来?我可从未掩饰过什么。”
这么坦率直白地承认吃醋?
你是冷面吃醋哥?
郭暖律瞪了我一眼:“我承认你作为聂小棠时勉强算是个好人,但我还是没看出老吴为何就这般青睐于你,见了几次面就想收你为徒弟或义子……”
你果然还是嫉妒本老板……啊等等,你承认我是好人?
真的!?
我奇道:“你知道我杀了天胜庄的尹庄主,你依旧认为我是个好人?”
小郭淡淡道:“你杀他时可有使诈?”
“没有。”
“可有偷袭?”
“没有。”
“那不就得了?“
郭暖律随口道。”公平决斗的话,他输了,就死了,又有什么不对?”
我愣住,这家伙的逻辑可真是清新自然,毫不做作啊。
郭暖律淡淡道:“老吴当年决斗时,也是一人剑挑了五大剑派的剑客,不知以一剑了了多少人的性命,想杀他的人大有人在,恨他的也不在少数。作我们这一行的,本就见惯了生死,用别人的血去装点剑尖更是寻常之事,你是杀了心上人的义父,我也怀疑过你的用心,只不过……”
我忍不住问:“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我还是讨厌你。”
郭暖律瞪我。
“但我也还是相信你。”
我一愣,被这冰火两重天的转折一时摆弄地不知说些什么才好,郭暖律却依然道:“从刚才看,你的剑法未变,你的剑意未改,那股剑上的浩然之气仍在……你,没有变。”
我听得怔在原地,久久不动。
本已准备好听他的一番酸言冷语的。
毕竟在我和梁挽如胶似漆的时候,他就看我不顺眼,处处针对我,没一句好的。
可如今我身处这巨大的凶案嫌疑,寇子今也准备质问我,梁挽更是已恨我入骨。
可是他。
他这莫名其妙的剑痴老哥。
竟然靠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剑客直觉。
精准地判断出了——我其实没有变?
我心中酸楚又感动,难以抑制地发散出来了许多。
吴醒真却笑了一笑:“你总说不明白我为何如此青睐他,难道你和他相处这几次,还不明白我为何有些喜欢他?”
郭暖律冷笑道:“我就是不明白,又如何?”
吴醒真却目光一柔,道:“他让我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也让我想到了年轻时的你。”
我一时愣住,郭暖律却把眉皱地好像地铁老人。
“老吴,说梦话也得有个界限吧……他哪里像我?”
我也同意:“我也觉得我更像老吴一点。”
郭暖律以厉眼瞪我:“你是谈情说爱谈久了脑袋谈坏了?”
你别这么无差别攻击好不好啊?吃醋也得有个界限啊你。
吴醒真见到此情此景,却从雪白的狐裘斗篷里伸出了一只手,手指勾了一勾。
郭暖律立即过来,我也有些疑惑地走了过去,他竟对我们俩说:“跪下。”
我有些不明所以,也非常别扭,但还是和不太服气的郭暖律一起肩并肩地跪了下来。
吴醒真则伸出手,我还以为他要拍拍我俩的肩膀以作鼓励,没想到他却伸出两只手,同时摸了摸我们的脑袋。
如果是同龄人这样摸,我会觉得很被冒犯。
可吴醒真也不是天才少年,他是天才老年。
多年浸于厮杀的他,此刻的发丝似被日光镀了一层似金似银的暖光,在那一刻退尽冷峭与杀意,看我们的表情并不如何慈祥,只是历经岁月的淡漠、只是山巅云间的平静,却给了我一种真正的长辈关心晚辈的温柔和慈爱感。
这与那尹舒浩给我的感觉截然不同,吴醒真在这一刻没有任何表情和言语,可从他的指尖之中传出来的安定之力,还是让我品到了久违的平静和真挚。
然后,吴醒真收回了那双持剑惊艳无数人的手,在阳光下正经言说。
“你们虽不是朋友,但已是这世上唯二被我摸过脑袋的人了,知道这是什么关系么?”
什么关系?
我一懵,郭暖律似乎也疑惑着呢。
吴醒真猛一抬眸,笑容忽起。
只这一笑,便似一道剑锋陡然一转,流于星花寒玉之间。
既好看又锋利,我几乎想拿一支笔,当场给速写下来。
“既是我同时摸过脑袋的两个娃娃,这便是一层胜似师兄弟的关系,你们以后要互相保护、信任,要用剑去试探彼此,而非用言语和阴谋,明白么?”
我心中既暖也涩,似乎明白了什么,轻轻点了点头,郭暖律看了看我,终于叹了一口无奈的气。
“不用你这么说,我也一直都是这样试探他、信任他的。”
我认真道:“一直这样?”
他瞪了我一眼:“不然呢?”
说完,这家伙忽冲我笑了一笑。
倒晃得我楞了一楞。
须知他平日的笑,多半是冷笑、傲笑、讥笑的集合体,可此刻一笑,终于没了恼意与恶意,只如冰雪在山崖之间消融了几分,露出青苔生机的底色,及风中摇曳的小花。
这冷峻之人偶然露出的一份笑,才是暖人心魄的呢。
因此情此景,我也跟着笑了一笑,多日来的难受、惊惶、委屈、悲怒,终于被消解无形。
师父也好,义父也罢,师兄不师兄也无所谓。
至少这次,我多出了两个亲人了,不是么?
我收回目光,看向了远处起伏不定的山脉,和那天胜庄连绵不断的屋脊,仿佛透过阳光洒在上面的参差阴影,猜出了几分未来的动向。
为了这个局,为了重新回到聂家,我已经孤注一掷。
本以为会失去一切,没想到却意外收获了一些。
那么梁挽……你准备好再见到我了么?
再见之时,你到底会对我去做什么呢?
挽
别了吴醒真和郭暖律后, 我心中已安定许多。
只是回到了那个躲藏的小木屋,我发现屋门口已有人动过的痕迹,几根原本立着的草有被踩断了的痕迹,门槛之上有些许石屑和泥碎。
这必定不是梁挽, 如果是他就不会留下任何搜寻的痕迹。
我当机立断, 带着身上的干粮和水直接遁入渺渺茫茫的丛林之中,并撤到了事先找好的一个山洞之中, 那洞口被郁郁森森的草木掩盖, 寻常人轻易看不出, 我只把那枝干掀开,把火石一划拉,一道火光瞬间出现在了我的掌心。
结果灯火一出现, 我发现洞口处居然无声无息地站了一个人,吓了猛一大跳,浑身汗毛都要倒竖过来,鸡皮疙瘩一起,我的手已瞬间攥在了剑上。
“别慌别慌,是我啊……”
我定睛一看, 却是困惑不解道:“怎么会是你?”
这无声无息出现的人不是别人, 正是许久不见的阴间系统阴间人——阿九。
他此刻笑道:“抱歉, 我只能在阳光不甚明朗之处现身,这次定位到了山洞里, 就直接闪现了, 吓到你可真是不好意思……”
我直接无语了, 瞪他瞪了半晌。
便直接走起了路, 越过了他,到了山洞的一处乱草堆里坐下, 懒懒道:“找我作甚?”
阿九笑道:“当然是恭喜了……”
“恭喜我杀了尹舒浩,还是恭喜我和那梁挽闹翻,以至于无家可归,不得不在这黑布隆冬的洞里和鬼一样的你说话?”
阿九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我也没理会他,只从行囊里拿出了一个干饼就开始啃,只是这味道贼硬,啃起来就和啃一铁块儿似的,咬一口都嘎巴脆。
那阿九接着道:“我要恭喜你,是因为你已经让梁挽的黑化进度解锁了百分之五十。”
我一惊,手里的干饼差一点就掉了。
“百分之五十这么多?”
他若是不提,我险些就忘了这回事了,结果他一提起来,我才想起他之前给的预言和提示。
黑化进度的坎儿就是百分之五十,过了这个度,一切就无法挽回了,黑化进度拉到满,将得到一个“能杀恩人、能杀无辜”的良人,可若是没过这个坎儿,那还能想办法把他往有序善良的那一极去拉。
如今,就已经到了这个关键的坎儿了么?
我从前觉得,像梁挽这样光风霁月的君子,若是黑化,将是对所有人的损失,可到了这一步,我却觉得在这个混沌不堪的世界里,他的黑化也许只是一种适应现实的生存。
也许……黑化更能保证他活下去?
阿九在我身边坐了下来,笑得尽可能多出几分人样儿:“你现在虽身处困局,但毕竟是暂时的,你已获得大量积分,解锁了一个死后回到现世的机会,还能用这些富余的积分去兑换原文或情报,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恭喜的事儿?”
我皱着眉:“死后回到现世?”
他笑道:“当然了,死后回到你一直心心念念的上辈子,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结果么?”
……你都说是死后了,死后的事儿谁说得准啊?你要是赖皮的话,我也没处儿去投诉啊。
我有点怀疑他的可信度,但还是道:“我现在有多少积分?可以兑换多少情报?”
阿九给了我一个非常奢侈的数字,让我觉得空空荡荡的身上一下子就富贵沉重了起来,当即思量再三,决定先兑换一些关键的情报。
“聂楚容身边的这个曾雪阳,到底是什么来路?他的功法可有弱点?”
原是试探而问,没想到还真问出了一些大新闻。
阿九在脑内检索一番,立刻像汇报设定一样道:
“这个曾雪阳,原名曾淼,三水的淼,大约二十年前,他与师兄沈灼一并拜在西域王留山的‘六清上人’的门下,‘六清上人’的奇经八脉异于常人,使他能修一门‘阴阳九转功’,可出阴寒掌力,亦可出阳焰掌法,但他的弟子却不能阴阳同修,他便把这功法拆成了两道残卷,交给了这对师兄弟。”
“一半的残卷,名为‘冥冰绝灭功’,送给了师弟曾淼,另一半的残卷,名为‘红霄九焰功’,送给了师兄沈灼。”
“这两门功夫相生相克,互补互足,这师父送这一对截然相反的残卷给这一对师兄弟,本意是想让他们互学同修,可日后竟生出许多风波恩怨来……”
我忍不住道:“是不是又是同门自相残杀?是不是姓曾的出卖了他师兄,所以才改名换姓,躲到了聂楚容身边?”
阿九却摇头道:“不,按道理,是沈灼对不起曾淼。”
啊?
曾雪阳这厮阴阴沉沉的天生一副大BOSS样,居然也曾经是受害者?
阿九道:“那沈灼修了‘红霄九焰功’,已在西域边陲打得再无敌手,唯独他师弟可破他的一脉神功,沈灼想把‘冥冰绝灭功’的残卷看上一看,从中窥探出此功法的弱点,几次三番索要,但曾淼始终未把秘籍给他。”
我问道:“所以……沈灼因此生了恨?”
阿九点点头:“沈灼是在西域长大,可进入中原之后,也被中原的富贵风流景象所感,被当地的恶人豪强裹挟蛊惑,野心竟空前膨胀,他与当时的‘血川门’联合,反过来暗算围攻了自己的师弟。”
“曾淼一度落入‘血川门’之中,没人知道他在那里面经历了什么,而沈灼似乎也没有拿到那本‘冥冰绝灭功’的残卷。”
“后来,曾淼被当时的聂家老家主所救,自此性格大变,判若两人,有了聂家人助力,他追杀起自己的师兄来更是毫不留情,沈灼被他一路打落山崖,之后生死不明。”
“自此,世上再无能克制曾淼,也就是曾雪阳的人。”
我奇道:“所以,曾雪阳这功法只能被沈灼的武功所克制?”
阿九点头道:“不错。”
那不就是没有弱点吗?你不是白说了吗?
阿九笑道:“我这是卖了个关子,沈灼掉下悬崖之后当然没死,他被崖下的村民照顾,反倒是收了作恶之心,想一心归隐,就收留了山崖之下的村落群童为徒弟,他就是唐大侠的师父,也就是他那神奇武功的来源。”
我猛地一惊,站起来道:“所以只需要找到唐约,就能杀了曾雪阳了?”
阿九有些踌躇地看向我:“额,理论上是这样的……”
“那实际上是?”
“唐约的‘劫焰掌’不过练到了第五层,而曾雪阳的武功至少已经练到了第八层了……”
我当即一脸无语地坐下,甚至连手里的干饼都想砸过去。
不过这故事倒是起承转合都齐全了,且讽刺得很。
先作恶的沈灼倒是被感化而转善了。
先受害的曾淼却是被黑化而转恶了。
这善恶的界限就如一道月晕一场山雾一般地模糊不定、明灭隐出,那梁挽的善恶归属又该如何去拉扯?
我想了想,心中复杂了几分,又道。
“既然他的功法只能被沈灼的‘红霄九焰功’,也就是唐约的‘劫焰掌’所克制,说明他这次在吴醒真手上受的伤应该不会太重,他还有多少时间复原?”
阿九又在脑内心算了一番,道出了一个数字。
“大概……一个月。”
一个月么?
那么,计划得加紧了。
我暗暗攥紧了剩下那一半的干饼,就好像攥着的是所剩不多的时间和希望。
三日后,随着尹舒浩的葬礼在天胜庄浩浩荡荡地展开,诸多闻名遐迩的白道高手和帮派人士赶赴庄内吊唁祭拜,而在葬礼之上,尹向璧哭得泣不成声,几乎晕厥,寇子今则当众诉说是如何被我一步步欺骗诱导,而梁挽则始终一言不发,如同彻底麻木一般,在葬礼之上冷眼旁观这一切。
隆重至极的葬礼结束之后,众人对聂家的恨意和怒气几乎达到了顶点,尤其是在聂小棠杀死尹舒浩的消息传出后,整个江湖更是视聂家为生死仇敌。
先是涵州的聂家分舵遭到了当地几个帮派的围攻,而后叙州的聂家分舵的几个管事儿遭到了先后的刺杀,抚州、襄州、甚至是云州的聂家麾下的酒楼、当铺、商铺,也相继遭遇了不同程度的抵制和打砸。
来势汹汹之余,天胜庄也没放缓了聂小棠的追杀。
而在这大雨滂沱、人心薄凉的几夜过后,我的身上已多出了几道不大不小的伤口,干渴嘶哑的咽喉许久没有水的滋润,剩余的食物已越来越难找。
许多人找到我,围攻我,又被我一一打退。
我倒没造成伤亡,打退他们也不算什么苦差,但看着一个个年轻热血的面孔冲我发出一声声正义的怒吼,心里终究是攒了一些酸涩滋味。
终于,我且战且退,并把这些人引到了当地的一个茶铺。
这是我在三年前就熟知的一处属于聂家的产业,本以为过去可以讨一杯茶水喝,暂时歇歇脚,没想到到了地方才发现,茶铺因为之前的打砸和抵制,已暂时闭业,
我扑了个空,便在这凄风苦雨的大街上,对着这个茶铺的招牌发出了一声儿苦笑。
而身后摆着摊的一个个摊贩,已陆陆续续向我投来了仇视和敌对的目光。
然后,他们从摊贩下拿出了隐藏的刀子、剑刃、匕斧。
凄风苦雨,走投无路,大抵就是如此光景?
而我一回头,在雨幕之中抖出一道儿清凌凌的寒芒!
雨似细细密密的针在一方粗布之上乱缝胡刺,剑似一把近乎透明的剪子绞进了这淅淅沥沥的雨幕之中,转剑便是转雨,动剑便似反弹雨珠!
我手上剑光一抖,千万颗雨滴犹如受袭一般反向扑过来的十把刀剑弹射而去!
刀光一沉,剑刃一歪,我借机凭空一跃,跃过一个人的身侧刺了他的肩,转过一个人的腰腹浅浅点刺了他的膝盖,滚到一个人的背后一剑向后递过去,却不是递进那人的脏腑,而是贴着腰身刺了过去,撩开了一道儿轻薄的血光。
就这么浅尝辄止、却精准无比地刺击、撩击、斜击数十下之后,地上已倒了十个不能再战的人。
可在他们的奋力围攻之下,我的臂膀上又多了一道浅口。
最后四个高手面面相觑了一番,接着鼓足勇气围攻而来!
我便用了“借剑式”,先声夺人越到一个人身后,把我的剑压在那个人的刀上轻轻一转,让他的刀转了劲儿,向剩下两个人劈去!
他呀呀大叫着几乎控制不住手里刺向同伴的刀,我却在最后一刻又出一剑,翻折了他们互相残杀的刀刃。
然后,踢翻了剩下的三个人。
所有人在地上呻|吟着,叫嚷着,难受着,也敌视地看着我。
“聂小棠……你都已经杀了尹庄主,还在这儿枉充好人做什么?你以为不杀我们,就可以赎清楚你的罪么?”
说这话的,正是那“旗山寨”的寨主薛万旗,昔日天胜庄的小宴上第一个发言的人,此刻他正怒目勃发地瞪着我,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腕,恨不能下一秒就扑过来。
我看着他脸上的仇恨,只冷冷道:“我不杀你们,只是因为当日宴会上看你们说话,还算给了我些乐子。但这乐子也只够保你们一时的命,你当真以为惹急了我,我就不会把你们一个个给宰了么?”
让我想想该不该拿这厮开个刀。
薛万旗是寨主,曾劫过聂家拿去贿赂官员们的万两镖银,但昔日起家时也曾劫掠过百姓与商户的银子,可以说他后期是改善了,是反聂势力之一了,但他之前的腌臜事儿也不是没干过,手底下也意外沾过几个商户保镖的人命。
于是,我的剑下一瞬已抵到了他的咽喉。
“你还敢再来追杀我么?”
薛万旗却怒道:“若非尹老庄主庇护了我,我当日早就被聂家杀了,你要是不杀了我,我天涯海角都要追杀你到底!”
好,从前是沾过血,但如今倒也算个汉子。
我的剑尖开始在他的脖子上缓缓慢慢地划着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这种细微却恐怖的划拉,是恐吓多过伤害,事后好好包扎就可挽救,而就在那薛万旗面露惊恐之色,地上躺的众人对我发出一声声恨意滔天的叱责和怒骂时。
一道尖啸的急光划破了雨幕之中,直冲我剑尖而来!
我当即闪身后退,剑尖猛地一荡,荡开了道急光。
原来是一枚平平无奇的铁石。
可谁能把一块儿铁石投掷得这么精准狠绝,且石头之上的力气足可以把我的剑尖都震得微微一颤?
我猛一抬头,那道熟悉的白影已如一道冷电般冲向我,几道猛烈的踢蹴在一瞬间全向我的周身要穴招呼来!
不是梁挽,还能是谁!?
他怒目冷面而来,一出手就是重手!
我手中舞出一个密密织就的剑网,立刻与他的踢蹴对了个旗鼓相当,让他无处可打无处可踢,可梁挽的踢蹴拳打却越来越厉越来越快,逼得我一步步往后退的同时,也知晓了身后并无多少退路。
于是我迅速往上一飞,到了屋顶上,而他也转瞬跟了过来,如鸿飞的燕雀一样迅速跟上了我的步伐,在屋顶一边急速挪动,一边目光冷漠地盯着我。
他蓦然看我一眼,我只觉心中一颤,仿佛那精绝冷漠的目光像一把针似的刺向我,但转瞬,我就听到了他那刀子一般无情冷酷的话。
“聂小棠,你到现在还想逃吗?”
我回以冷笑:“不逃,难道还要和你叙旧?”
说话之间,我们已翻过了好几重的屋脊、塔尖、桥梁、墙顶,最后翻进了一处无人的破庙之中,我落地的瞬间,梁挽就已如影随形地跟了过来。
而我终于停下。
转身看他。
他看着我,目光决绝悲切,仿佛眼中翻涌的血色雨幕,已与现实的透明雨幕融到了一块儿,分不出什么是雨,什么是泪,嘴唇微微动弹,在极致的冷漠和极致的崩溃之中,他问了一句。
“为什么?”
我压抑住内心的颤动,只故作冷漠地垂下了剑锋,扬起了骄矜的脸。
“到了这一步,你还要问我为什么?”
梁挽声色悲哀道:“因为我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
他目光平静到了极致,但那仿佛是一种被撕裂前的平静,就好像瀚海在翻涌巨浪之前也是极致的平静。
“你不可能是聂家的内奸,可你到底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他?而且是在那个时候,那个地点,我想不出任何理由你要这么做……”
我冷漠道:“只是你想不通,并不是没有理由。”
梁挽只道:“那就告诉我,我一直都会听解释。”
我奇道:“到现在你还愿意听我的解释与分辨?”
梁挽沉默片刻,目光在平静里肆虐着压抑的恨与怒。
“我不知道。”
“我根本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相信你,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真的算认识过你这个人……”
我心中一个颤搐,好像心脏里忽然伸出了一千一万只魔手,在挤压我的脉管与血肉,可感情归感情,表演归表演,我的表演依然精湛地演出了冷漠与杀气。
“既然不相信,那你问什么问?”
梁挽说完这些肺腑之言,便沉声道:“但就算是极恶之人,我也通常会给一个澄清与解释的机会……”
说完,他收拢了一切表情,几乎已把冷漠装点到了极致。
“聂小棠,我再问你一次,你当时在林家灭门案的现场,到底做了些什么?”
“你又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义父?”
“那天散步回来你就很不对劲,义父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是不是和林家的事儿,和林麒的事儿有关!?”
我嗤笑一声:“我已经说过……我不能说的,你听不懂吗?”
他目光一黯,仿佛已做尽了最后的努力和抱着最后的希望,可这一瞬间的希望还是破灭了,那苍白的面颊似有不受控的颤搐,却仍极力控制着。
“聂小棠,你要尊重,我便全盘托出了身世,你要信任,我便把你带到了我为数不多的家人面前……”
他目色赤红,绝望尖利地笑了笑,像嘲讽着又一次失去一切的自己。
“可如果你当初已夺走了我的亲人一次,你为什么还要把我所剩不多的亲人,再一次在我面前夺走!?”
听着他在冷漠平静之下的骤然崩溃,还有那带有哭腔的一声声凄厉质问,我只觉胸腔猛地一痛,就像是被一种无形无相的刀子一把剜开,从中灌入无数的火焰与冰粒,连喧嚣不断的脉管都一时之间忘了跳动,连喉咙里滚动的热血也一时冻结住了。
可惜这痛和冷都已冲到了麻木。
我还是冷静地记起了要做些什么。
“因为……你信错了人。”
梁挽只一字一句,吐声如刀:“是信错了你,还是别人?”
“无论是我还是别人,你都信错了。”
我目光渺远而冷漠,像看的是他,说的却是别的。
“就算认识一个人十多年,也未必是真的认识这个人,江湖上能出卖的不都是多年的兄弟么?更何况你才认识我多久?半年不到而已,你还真的以为你看透了人心?”
“我是喜欢过你,可也有演戏的时刻,也有接近你的目的。可既然你已知道这灭门案与我有关,尹舒浩也已经死了,我又重新得到了自由,那和你继续演戏又有什么意义?”
“说到底,是你太好骗了啊,我的好挽挽。”
这句往日亲昵的话语,此刻说来却如同魔鬼的挑衅一样,挑动着一个即将崩溃的君子心头那最敏感的善恶神经,与最脆弱的生死防线。
梁挽猛地抬头看我,目光中已失了几乎一切的情绪。
不再悲切、迷茫、困惑、不解。
只剩下滔天的怒火。
与永不休止的恨意!
片刻之后,他向我急速冲来!
雨幕之中再度掀开了一场惨烈的拼斗与厮杀。
只是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我身上大大小小的口子,在雨水和血色的交织之下泛出了更多的疼痛。
数十招后,我在他的身上也刺出了数个浅浅的口子,可他似为恨意所驱使,越战越凶,越斗越狠,最终竟然抓着一个破绽踢得我往后退入了一个死角,我重重地撞在了那凸出的一个木屑之上,只觉得背部生疼无比,当即吐了一口猩红的血出来。
再想动作之时,一只手已攥住了我的右边脖颈,另外一只手拿着一只寒光凛冽的匕首,死死地抵住了我的左边脖颈。
是梁挽。
他目光赤红欲噬,愤怒地瞪着我,五指紧攥脖颈一边,匕首死死地颤抖着。
随时可以划下去。
结束这一切的恨。
我几乎有些喘不过气,边咳嗽边催促道:
“看在过去……给个痛快……”
他咬牙欲死,冷声如刽子手的刀。
“别急,我一定会杀了你……”
于是我耐心地等了一等,却觉得呼吸越发困难起来。他的目光冰冷无比,攥着我的脖子越来越紧,力度越来越大,那匕首始终抵在脖颈之处,只是浅浅颤抖着,压不下去。
还缺一点决心。
缺一点力道吗?
我等了半天也难受地咳了半天,始终没有等到他的放手,也没有等来掐断呼吸的一个力度,我就有点忍不住了,这拖拖拉拉的形成了僵局,是在干什么啊?
我就干脆把脖子往前一送,让他的匕首“嗤”地一下划出了一道儿血红的印记。
梁挽见着那鲜红如暮的血从我苍白的脖子上流出,仿佛才在一场魔怔了的黑暗里,被这生命的颜色给惊着。
他像是惊吓到一般,手指颤抖地收了匕首,面色痛苦地看向了上面的血,仿佛陷入了一种几乎杀死挚爱的噩梦里。
我捂着脖子上的血,虚弱地滑倒下来,靠着墙壁躺着。
他却背对着我,踉跄着后退几步,又像是欺骗自己一样无力地笑了一笑。
“你和我打之前就受了伤,现在杀你……不公正,不公平……”
我只是有些面色悲哀地看了看他。
到了这一步,还是没办法下杀手吗?
虽然这一切如我所料,但真正看到,还是心中百感交集。
也就是为了这样一个你,我做这一切才算值得,对不对?
“若是不杀的话……你还想做什么呢?”
我虚弱喑哑的声音让梁挽莫名地怔了一怔,随后,他思考许久,忽然回头看向我,从腰间取了一圈绷带,将我脖子上的手拿下来,把那伤口迅速缠绕起来。
杀仇人杀到一半,治疗强迫症发作,开始为我包扎了?
就在我有点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时候。
梁挽却冷冷道:
ЙáΝF
“我没打算放过你,不必这么看我。”
我只有些无奈地看了看他:“那你是要带我去庄子里,让他们审判我?还是要带我去县衙,把我交给官府?”
他摇了摇头,目光冷漠道:“我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
我挑了挑眉:“哦?”
他冷声道:“聂小棠,你有一句话说对了,我信错过一些人,我现在也不清楚庄子里到底有多少人是你们聂家的卧底,我也不能确定把你带到庄子里就一定关得住你。”
“所以?”
他冷冷道:“我会亲自看管你,直到你的伤口养好,直到我可以公正公平地和你决斗。”
我皱了皱眉:“看管?”
话未说完,梁挽忽迅速点了我胸口的穴道。
我心中暗道不妙,身上一软,滑落了下来,却瞧见他面无表情地取下了一圈登山用的绳索,抖了一抖,在我身上一圈圈地缠绕起来,我登时觉得这次的缠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紧凑且扎实,在胸口、在手臂、在腰腹、在大腿之间每缠一圈,都有一种被压制到无法呼吸的错觉。
这就算解开了穴道,要崩开这么些束缚也是需要时间。
我咬牙道:“你是不是有病?你要是这个时候带我走,那你不仅得面临聂家的追杀,你还得同时面对天胜庄的追杀,你想为了一个骗你的仇人,成为黑白两道的公敌吗?”
梁挽只冷静地绑完,攥了我的腕子道:“在你坦白招供之前,这一切就不必你来操心了。”
我恼道:“你还不如把我交给陈风恬!我根本就不信你的狗屁看管,你根本就是想让两方势力都追着你跑……”
还未说完,他忽冷漠道:“我说过的,我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你听不懂吗,聂小棠?”
我被他强横的气势一时弄得有些发懵:“你……”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忽然在不远处传来。
我刚要发声,梁挽忽的眼疾手快地捏住我的下巴,强行把腮帮一揉开,他手里竟然拿了一个香薰小球,在小球的两边还以丝线系着,这下把小球强行塞进了我的口唇之中,压制了舌苔,再用丝线绕了脸颊,绑在了脑袋后头,我顿时感觉到一股子熟悉的窒晕感和羞耻感,可惜闷哼一声儿就发不出声响了。
为什么出来杀人,还要带这种东西啊……
我恼恨又无力地靠在他肩头,脑袋晕乎乎的,心里也实在摸不透这家伙是想干什么了,而他只等那脚步声慢慢地远离,才把我轻轻推开,再把我口中的塞堵之物小心翼翼拿了出来。
我吞了吞口水,受屈含辱一般瞪了他一眼。
他却只面无表情看了看我,丝毫没有歉疚。
我心中一虚,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扑面而来,只怕他如此执着地要扣住我,接下来对我做什么都不会觉出歉疚了,可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我只冷声厉色地叱道:“你这样东躲西藏,还想着看管我?他们随时都会追上来杀了我,或者杀了你!”
“为何不行?你是不是太小看了人的仇恨和意志?”
梁挽那冷眸一闪,面上满是坚决无比的执念,与一种几乎不可言说的恨意。
“你若一日不招,我就绑你一日,你一辈子不招,我敢绑你一辈子,我的身边就是你的监狱,我就是你的惩罚,又有何不可?”
我惊愕地瞪着他,完全没想到他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你……你这浓眉大眼的王八蛋竟想绑架我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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