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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梁挽绑架了整整三天。
讽刺的是, 自从被绑架后,我感觉自己的生活质量得到了极大提高,本来我被独自追杀时,那是有了上顿没下顿, 饿起来随便糊弄糊弄肠胃就得了。
可有了他, 他虽是冷着一番臭脸帮我备吃的,但本着美食家的准则, 哪怕是烤个野兔他也一定放孜然, 做些野果饮子也一定是甜滋滋, 比我准备的干饼干馕要好吃多了。而且他还逼着我定点定时地吃饭、喝水,早睡和早起。
所以被绑架之后,我的生活居然规律和健康多了。
唯一的坏处是, 他确实履行了承诺。
大部分时间都是点了穴道再绑着我。
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帮我松绑并让我活血,让肌肉不至于坏死,有时换着花样、姿势、材质去捆缚,也是为了不让同一段肌肉在相同的时间受到连续的压迫。
可以说是最大程度地保证了长期的生活。
但这么处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
三日以来,他至少带着我避开了五处来自正道的追杀, 七处来自聂家的围捕, 这一日他又带我避开了一处追杀, 来到了一处群林环绕、山脉之下的小木屋。
到了木屋,梁挽继续砍柴烧火, 默默烧水做饭。
我双手被缚在背后, 大腿根部也被缠了一圈厚厚的绷带, 轻易是走不脱, 便只在床上安静坐了一会儿,抬眼看他, 他也只是一心一意地做着饭、煮着什么香喷喷的东西。
只是眉宇之间多了许久疲倦寂寥,两鬓的霜色似是被雪染的,可脸颊之上的血点,脖颈之处的红痕,都彰显着他躲避追杀之时是何等的惊心与动魄。
这几日来,我看他的精神是高度紧张,随时随地都把自己紧绷得宛如一根被张到极致的弓弦,下一秒恐怕就要断了,他只有晚上抱着我睡觉的时候,呼吸才算安稳些,仿佛信任我的本能还在身上。
可一旦到了早上醒过来,他的面容依旧那样冷酷含恨,对我更是没一句好言语。
似乎这身上的本能归本能,心中的感情归感情,两者算是互相独立且永不交集的平行线。
我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提醒道:
“这三日你带着我东躲西藏,既要躲着黑白两道,也要防着我逃跑,你就不累么?”
梁挽只头也不抬,冷漠道:“这就不牢你这凶犯操心了。”
我只半恼半怒地叱道:“你这样东躲西藏的什么时候是个头?你到底想带我去哪里?”
梁挽依旧没拿正眼看我,只道:“你之前不是一直想探知我的身份背景么?我带你去见我的师父,有他看着,你就跑不了了。”
我愕然地看了看他,心里一想,这可能还真的会成事儿,毕竟“小慢神”萧慢的出了名的神出鬼没,若是他看着我,那我要跑掉可以说是难比登天,可这怎么行?计划第一步就失败在这永无止境的私人牢房里了?那我岂不成了小丑?
我只冷声道:“跑不了以后呢?你和我和他以后就一直隐居在深山老林?你的前途的未来还要不要了?”
“前途?未来?”
他咬着这些看似光明坦荡的字眼,霍然抬头,冷眼看我。
“事到如今我还要什么前途?我还能有什么未来?”
我眉间一皱,他只是轻轻地撂下了手里搅拌锅汤的勺子,像随手撂下了一段曾经珍视的情谊,他看着我,盯着我,声音并不如何疾言厉色,却冷得像一段陈年不化的积冰。
“我心里能想到的所有美好未来,都是和你有关的……现在……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美好可去期待,就只剩下你了……”
他若是骂我叱我,倒叫我心里好受一些,毕竟是我对不起他,可这种平静之下慢慢道出的绝望悲哀,更像钝刀子割肉一般让我心中渐渐渗出淅淅沥沥的痛来。
我闭上眼,叹了一口气。
“其实你不必这样的。”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走到床边,神情幽冷地凝视着我,仿佛困惑仿佛恨。
“为什么你可以做到杀死心爱之人的亲人,还能够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地去关心我?”
“……”
“你若真的关心我,怎么还能做得出这样的事?”
“……”
梁挽只冷漠道:“所以,你实在没必要再演下去。”
“我没有在演什么,只是在和你实话实话。”
我只冷静地看向他,一字字一句句分析道。
“你撑不到一辈子那么久的,你连眼前的几天都要撑不过去,如今已要入冬了,山上已经越发冷了,食物也越来越难获得,你的米粮还剩下多少?你迟早要带我去镇上,可你也知道,只要你一带着我现身,一定会有人来劫人。”
梁挽沉默许久,忽道:“那就在入镇之前问一问吧。”
问什么,都回答了一千遍的话了,你还能问什么?
他只沉声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说的话,你说的是‘不能说’,是不是因为……你和什么人达成了协议?”
我不言语。
他目光一紧,靠近我几分,更加严肃地追问。
“和你达成协议的人……是不是……义父他本人?”
我心中一惊,没想到他已经快无比接近真相了,可越到这个时候我就越是不能说,说了他更不会放我回聂家冒险,我便只冷声道:“别再试探了,不能说就是不能说。”
他目光一冷,道:“最后一次机会,你到底说不说?”
我摇头,他只面容一搐,努力揉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聂小棠,你再不说,别怪我对你动用私刑去审问。”
我只不屑地嗤笑一声:“你想动用什么私刑啊?”
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那吓唬人的三板斧我还不知道?你还能给我整出什么新鲜大活儿来?就算你现下是有些黑化扭曲了,你折磨人的知识也不会一夜之间暴涨几个G啊。
梁挽见我目光轻蔑,全然不把他的话放在眼里,也没说什么,只是脱了我的鞋袜,手掌托着我的脚底,手指挪到了我的脚心。
咋的?还要按摩穴位啊?你咋这么贴心呢?
我只嘲讽道:“这事儿以前你就做过,但我的耐力却比以前提高太多了。”
他只是神情淡漠如尘道:“可是以前我没动真格啊。”
啊?
梁挽一言不发地一手攥住我的脚踝,另一手却蕴起了那股子神乎其技的赤暖内力,直冲我脚底一个最敏感的穴位扎去!
竟然直接拿一股子最纯粹的真气对冲!
这一冲之下,我当即觉出一股不属于自己的热意从脚底那边游走全身,立刻放大了无数的感官,周身顿时酸麻无比,这时他仅仅用手指揉捏脚底的穴道片刻,便似用一千根一万根手指在揉捏穴道,这份难受可比刀砍剑刺要强烈上太多了。
因为痛是习惯,是一种急促的感受,痒却不是我习惯的,在它放大了无数倍之后,果真成了一种逼疯人的刑罚。
他用这独特的真气刺激了一会儿,我便觉得如几千万只虫子和蚂蚁同时在我的四肢百骸同时啃咬,我只忍了会儿,却几乎觉得忍了一年两年那么久了,快忍不住了。
忍不住虚弱地出了声儿。
“停……停下来……”
他没有停。
求着求着,被这生理反应刺激到笑了出来,可笑着笑着,又因为这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折磨而颤抖了起来。
“停……停下来……你这个……混账玩意儿……你……你活该被人骗……我要宰了你 ……你这个王八蛋……”
感官不受控制地被癫狂刺激着,我到最后几乎是一边笑一边在颤抖,颤到最后已忍不住骂出来,可这急切震颤的怒骂之后,便渐渐过渡到了一些虚弱无力的求饶。
“停下来……求……求你了……难受……好难受……”
梁挽没有停了下来,只冷厉道:“你说不说?”
我喘着大口大口的气儿,身上已因疼痒而捏出了一身痛苦的虚汗,终于在惊恐的颤抖之中无法抑制。
“我……我说……”
他这才放开那只手,沉默了一会儿,见我还心有余悸地喘着气,便道:“很难受吗?我是第一次用真气刺激穴位。”
我瞪了他一眼,怒道:“你……”
他忽然记起来自己在做什么,又沉下脸道:“你还不快说?到底是和谁达成了协议,杀死我的义父的?”
我只冷声道:“你若是恭恭敬敬跪下来求我,我或许还和你说点什么,你这样逼迫折磨我,我偏不说!你大不了折磨死我好了!”
他见我骤然反悔,怒火在玉润雪白的脸颊上烧起了一阵跳跃的红,嘴唇一动道:“你还要负隅顽抗?还不从实招来?那我只能再对你用刑了……”
说到一半忽然愣住。
我只别过头,无声无息地流下了一些绝望和安静的泪。
刚刚其实就已经被逼出眼泪了。
此刻更是忍耐不住,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难堪,全然崩溃只在瞬息之间。
就算和他说了又能怎么样?他不会原谅我逼死他义父的,哪怕那义父确实做了对不起他一家子的事儿,那毕竟是庇护了他恩养了他数年的亲人,是他在乎的人,他想要审判也是自己去审判,怎能允许我私下去逼死人?
我间接害死了他义兄也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他要怎么才能接受一个害的他义兄被折磨致死的爱人?
不说,心底还能有一些渺茫的希望和念想,卧底计划也能进行下去。只有杀了楚容,剿了聂家,赎清了这些罪,我才有脸去面对他。
如果现在说出来……倘若他在知道一切之后……
他还是恨极了我,那怎么办?
梁挽看着我这样流泪,就像一腔怨恨明明积攒到了顶点,就要迸发,却无可奈何地被消磨了恨意,被抵住了杀气,到最后想恨都恨不起来,他便动了生生的怒。
“你做出这副可怜样子是给谁看?你以为我看到你现在这样,还会手下留情?”
我便扬了扬脸,不去看他,流着泪也努力不去看他。
“你继续折磨也好,杀了我也罢,反正是我对不起你,我没什么好说的……”
他却不继续用刑,只是气愤伤心到了极点,怒到发笑,笑到有些尖利癫狂的味道出来,一时之间他整个人都不像是梁挽了,而像是别的人了,且笑着开了口,声音异常喑哑且低沉。
“聂小棠,你现在知道是你对不起我了?”
我一愣,他忽然俯下身来,一边扶着我的后脖子,固定了我的脖子以上,一手捻了我的下巴,逼迫我转头看他,我惊楞之下,他却迅速地靠近。
重重地啃咬和亲吻起来!
我一惊,赫然挣扎起来。
因为他在平日的亲吻,是情人之间温柔如春日细雨的轻点浅放,可这次无论是力度和动作,都是粗暴蛮横到了至极的,是带着一番怒意与仇恨的宣泄,是一种不容置疑与反抗的强迫。
绵长到几乎不容呼吸,我在重重压制之中感觉到了缺氧,口唇也有些无力,几乎被吻到有些头晕,可手足被绑缚,也推不开他,只好重重咬了下去,逼他放开!
梁挽愕然后撤,唇舌上已被咬破了一个口子,沾了一丝殷红的血,他有些呆愣地看了看我,又摸了摸我唇上那一丝温温热热的血,到了手心一摊开,仿佛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自嘲地笑了一笑。
“之前口口声声说什么喜欢我,也是骗我的吗?”
我只冷静道:“你现在状态不对,不要再勉强我了,不要做一些会让你自己后悔的事情,挽挽。“
本来说着说着还好,可当我下意识地念出一声亲昵的“挽挽”之后,却仿佛越发激怒了他,他只目光复杂地看看我,那神色里的悲哀和绝望像一点点刻在他的脸上,已经深入了下去。
“迟了。”
“什么迟了?”
“我已经后悔了。”
他忽的也流下透明滚烫的泪来,几乎是带着血色和喑哑的声调,在我面前缓慢嘶吼出了这句悲哀绝望到底的话。
“我后悔喜欢上你这个害死我义父、义兄、母亲的仇人了,聂小棠……”
我的呼吸仿佛骤然停止。
良久才得以恢复。
我平静地看着眼前即将陷入崩溃的他。
“既然后悔了,就别勉强碰我了,把我交给别人去审判吧,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天底下哪儿有你这样用刑的人啊?
用着用着我还没崩,我看你先崩了。
梁挽只伸出手,抹了抹唇角那一抹触目惊心的血,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留下了一丝未曾干涸的红痕,仿佛有些东西即便要掩饰也没法掩饰个彻底。
“可如果我偏要碰你呢?如果我偏要勉强于你呢?”
他看向我,目光赤红如火。
“聂小棠,你又能拿我如何?”
我还要再说什么,他却再度一言不发地靠近,一只手绕到我的脖子后面,狠狠地把我扯过来,另外一只又捧着脸颊,揉着脸蛋的肉,他又亲了上来。
这亲再度成了泄恨似的狠咬,我只觉得嘴上一疼,他又去咬了我的脸蛋,我的鼻子,我的脖颈,同时按着我脸颊的那只手往下一滑,去点刺我胸口的一些致命的穴道,手底下攒动着真气去刺激穴位,我只觉得酸涩滞胀的疼痒感觉一下子就被点刺了出来。
我是又急又怒了。
“梁挽!你疯了吗……呜嗯……”
我实在想骂醒他,却被他拿了一根浸过药的帕子堵了嘴,我一边含混不清地呜呜着,一边极力想把这帕子给吐出,他却异常粗暴野蛮地拿手指把帕子往口腔深处去捅,捅得我腮帮都有些疼了,他只随手撕扯下了一条缎带,系在我闭不拢的两唇之间,还不许我吐出来。
我狠狠地瞪着他,他却冷冷道:“你除了骂我,也不过是说一些骗人的鬼话罢了……聂小棠,你还有一句实话给我吗?”
我口中骂骂咧咧,却发不出一声完整的语句,只一心一意地瞪着他。
又是用刑对吧?你还能咋样地吓唬我?
梁挽却看着我,只冷冷道:“你这样看着我……是以为我还是以前的我吗?”
然后,他做了件让我极震惊恐惧的事儿。
他用布条蒙了我的眼睛。
我心底一沉,而梁挽在做了这一切,确保我不能用言语和眼神刺激他之后,似乎没有了任何顾忌。
就像是道德秩序在一夜之间崩溃,仅存的理智在仇恨之后没有了依存,开始了前所未有的粗暴和野蛮的征服,像是撕掉了一种文明外衣之后,仅剩下的就是掠夺与占有。
我呜咽呻哼了几声,浑身颤抖起来,被绑住的大腿无法动弹,只有一双小腿在剧烈地扑朔着,仿佛在踢蹬着空气。
他这是已经完全不管不顾了吗,而且是在清醒的状态下……
话都不肯听我说一句,连让我看看他都不愿意吗?
羞耻伤心伴随着极度的恐惧,几乎在一瞬间到达了顶峰,我的肩头开始微微耸动,忍不住呜呜哭泣了出来,泪水滴答滴答地涌出来,只怕把蒙眼的布条都要打湿润了。
可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就算哭出来,他也不会停下来的吧?他已经说过不会再留情面了。
然而就在我放肆哭泣的时候。
那个人还是默默地停了下来。
解开了我的蒙眼布,和口唇之中的堵塞。
我这才赫然发现,他在我身边这么忙活了半天。
也仅仅是解开了那一圈圈缠裹着的厚厚的绷带。
我被他封了视觉,竟也没注意到这一点,其实他并没有进行到下一步么?
梁挽没有说话,只是颓然和悲哀地捧着我的脸颊,看了那么一会儿,便伸出手,极力地去擦掉那些眼泪,好像是去用手指擦掉一些自己作恶的痕迹那样地用力,几乎让我的眼圈周围都有些擦疼了。
可是过了片刻,我的脸上却有了更多凉凉的触感。
我一愣,才发觉是他的泪也不争气地掉了下来,豆大滚烫的泪珠就那么不受控制地滴在了我脸上。
然后,他也很用力地抹了抹脸,忽然楞了一愣,然后抱了我,他是那么无力而又愤怒地抱紧了我。
“我不会放过你的,聂小棠……”
我叹了一口长长的气,无奈道:
“你杀又杀不了,用刑也不舍得,你放开我吧,挽挽……”
他幽幽道:“不可能的……”
“我说还不行嘛?”
他愕然抬头,不可置信道:“真的?”
爱恨
我以为的黑化, 是抛得下一切的道德枷锁和是非准则,可以释放一个人身上所有的兽性,追随原始的欲望和冲动,去逼迫折辱, 去杀死挚爱。
可梁挽的黑化是, 他可以对我用刑,可以对我用强, 但前提是我不能哭。
哪怕我被他缚了手足, 塞了口唇, 蒙了双眼,只要他察觉我在黑乎乎的蒙眼布之下是无助悲伤的啜泣,在口唇的堵塞之下是痛苦绝望的呜咽, 他就还是狠不下来。
连对自己的仇人也狠不下来。
这心理素质还黑个什么化啊?
这系统安排的黑化大潮,你是凑不上也赶不着啊。
我只内心无比复杂,叹了口气,极力以平静目光去看他。
而梁挽目光定定地问我:“你当真愿意说么?”
我点点头:“我只说我能说的,但你得先下来。”
他赫然意识到了自己现在是离我何等暧昧的近,这面贴面的垂泪仿佛一对天敌小动物之间互相的舔舐和安慰, 安慰到后来他总是忘了分寸。
于是他抹了抹脸上未干涸的泪痕, 下来, 把被绑着双手的我给扶起来,等我安稳坐好, 他立刻就迫不及待地问我:“你在杀死义父之前, 是不是和什么人成了某种协议?”
“是。”
我沉默片刻, 点了点头。
“那个人就是你义父他自己。”
他面色大骇, 有一种果然如此的顿悟在脸上闪烁。
“你的意思是,他……他是心甘情愿地死在你的手里, 他竟然是配合你去杀了他?”
“没错。”
“可是为什么?”
梁挽浑然不能理解,更无法相信这个天方夜谭的答案。
“尸检的结果是,义父的致命伤就是那把剑的剑伤,在此之前他没有中毒也没有绝症,他好端端的为何要配合你去自杀?他有那么多在乎的人和事,他几乎已经活成了北方武林一派的正道魁首,他活着能做的要比死后能做的多上太多了!他死在你手里对他有什么好处?”
“这是你需要想的问题,而不是我需要答的问题。”
我只是极力地维持面上的平静。
“我答应过他,不能说出这原因。”
我是答应尹舒浩不告诉梁挽他出卖林麒的事儿,但还是可以稍微透露一点点——比如他的死是一种我们间的默契。
因为我相信,除非把真相实实在在地摆在梁挽面前,否则他绝对猜不到那个黑暗至极的真相。
以他的善良和对人性的高估,他不会去想他的义父在当年到底干了什么事,又为何要在如今以死去隐瞒。
所以,尹舒浩的秘密依然安全,
梁挽闻言听声,却似陷入了天人交战的沉默,他的面孔在火光的映照之下忽明忽暗、似光似沉,好像他已是一片儿摸不着方向的影,在一个个可怕的念头之间来回地奔袭,可终究找不出任何理由来佐证我的话,他半信半疑地看我,似乎不知是该信该疑,也不晓得能不能把爱意压下去,能不能把恨意提上来。
倘若爱了的话,如何对得起义父?
倘若恨了的话,如何处置我这人?
到了最后,他只是皱眉道:“你的话可以串联起很多线索,但其中还缺了一件很关键的事儿,没有这件事儿,解释不通很多事,你还不打算说么?”
我耸了耸肩:“不打算,又如何?”
反正你对我怒恨交加的时候,你也根本下不了狠心对付我。
他只用力瞪着我,那抵抗我的狠心就像一条已经跳出水面的鱼儿,使劲地在岸上挣扎蹦跶,却已无力返回水中。
瞪了片刻,我没有任何被吓唬到的反应,他也就收了目光,转了话锋。
“那林麒的事儿,你也隐瞒了一些关键吧?”
“什么关键?”
“你说你打伤了他,然后他落入了聂家手里。那是你当场抓了他,还是他受了伤之后,落到了别人的手里?”
我心中微微一动,只觉得这小子在我的事儿上果然是敏锐也细微到了极点,这么一句带过的事儿,他也能扩散联想出无数个可能性。
“这区别很大?”
梁挽笃定道:“很大,很关键。”
我隐隐约约觉得他已经要猜到真相了,于是缄口不言。
给他一点线索他就要开侦探房了,再给他暗示,他岂不是要直接猜出来尹舒浩之死和林麒之落网的关联?
梁挽见我无言,他目光陡然一深,似察觉什么,靠近几分,把我面上的表情从头到尾盯得个仔仔细细,连身体语言、肢体动作都不肯放过。
“最后一个问题,你说你是和我母亲交手的最后一个人,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
我随口答道。
“我那日在密室里和你说的话,都是真的。”
梁挽皱了皱眉,小心试探道:“可你和她交手的时候,并未给她造成伤口,是不是?
我皱了皱眉,不说话。
梁挽沉声道:“以你的性格,倘若你给她造成了致命伤,你必定会直截了当地说她是死在你手上,而不是说你是最后一个和母亲交手的人。这用词很拘谨,也很严格,她不是死在你的手里的。”
我奇怪地看了看他,他却抬起了头,挪开了几分距离,那原本半明半暗的面容,在火光映照之下已是明面大过暗面了,他目光复杂地看我,像是看着一本看不懂的书一页页地在微风中翻卷着,翻出了偶尔几个字,便直击他心,使他无法释怀,也无法忘却。
“她身上的伤口,是否多数来源于别的杀手刺客?是不是和你交手之前,母亲就已经流血过多,重伤垂死?”
再说下去他都快要把我底裤的颜色给猜出来了。
我只竭力避开他的注视,转过头看向那一锅在干柴之上烧得滚烫的汤水,冷声儿道:“我都未曾为自己辩解,你倒是很喜欢给自己的仇人辩解啊,是当菩萨当过瘾了么?”
他呆立片刻,像浸润在自己的思索里无法自拔,可片刻,他还是眉心一动,沉静安然地端出了结论。
“你的嫌疑还未洗清,我依然不会放开你,只是任何人都有申诉辩解的权利,如果你不想辩,就要有人替你辩一辩,分一分这是非黑白,这是世间本就有的公理正道。”
“可是我杀了你义父。”
我目光复杂地看他,像递刀子一样递了一个致命的提醒。
“你真的想替自己的杀父仇人伸冤?你真的能原谅他么?”
“聂小棠,我没忘记你那日做了什么。”
梁挽面色一搐,仿佛被这句锐可切心的话抵住了脊梁。
“就算你可以和过去一刀两断,可你杀死义父的时候却是在不久之前。即便你和义父达成了什么协议,我依然不相信他会是完全自愿这么做的,你一定还对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否则他断断不会放弃生命。”
那些被抑制了的怒恨情感此刻又在他的身上抬起了头,他那双欲泪未泪的双眼瞪着我,像瞪着一道不共戴天的仇。
“你明知道他对我来说有多重要,还是自作主张取了他的命,无论是什么理由,我这辈子都不会……绝不会原谅你!”
说得咬牙切齿、斩钉截铁,像是用尽他所剩不多的狠心和决意而释出来的决断,一字字是毫无回寰之余地。
我只是在自己的唇角勾拉了一道儿弧,像是自嘲,又仿佛了然地发出了一笑,声音有些喑哑,像是啜泣之后的余音,又仿佛是决意之前的寂寥。
果然如我所料啊。
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他都不会轻易原谅了擅自处决了义父的我。只因他本性柔善,注重亲缘,就算真的知道了尹舒浩做的缺德事儿,他也不能下得了狠心,下得了杀手。
所以我才做得没错。
因为尹舒浩出卖了林麒,出卖了林家。
不管他是谁的义父,他都是该死之人!
梁挽杀不了的人,林麒未能杀的人,我就要代他们杀了!
我心中按下了杀气和震怒,抬眼,故意显出了一些恰到好处的虚弱与难受。
“我给了你一些真话,你也该给我一些东西。”
梁挽疑惑:“什么?”
我只道:“帮我解开一些绳索。”
梁挽挑了挑眉:“这不是帮你逃走吗?”
“不用完全解开。”
我有点无奈气急地瞪他。
“你就不能把我的手绑到前面吗?一直绑在后面,刚刚平躺的时候整个人压在手上,很难受的啊。”
梁挽只冷漠道:“你少在我面前装乖卖惨,我不会再信你。”
说是不信,他的动作还是透着心虚和着急,他是低头沉眼地过到我的身侧,利利索索地帮我解开。
当然了,这个过程之中他也显得非常提防,时不时扫一眼,生怕我又故技重施,冲破穴道去偷袭他。
但我却很乖。
我是任由他解开,既没有偷袭也没有说骚话。
梁挽就松了一口气,可把绳索从手腕之上完全解开之后,他却是楞了一楞。
仿佛是因为看到了……手腕上的勒痕。
我也看了看,有些已然是红肿胀破。
而他惊异地看向我。
我却没说话。
平日里我并不会挣得这么厉害的,因为晓得挣扎也没用,可是方才被他压制,惊恐羞怒之下慌了神,我恐惧伤心得全身都在发抖,双腿在床上扑朔,手腕自然也挣得厉害,磨破表皮,出点儿血,那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儿。
他却嘴唇微颤地看了看我,又瞧了瞧腕子上的勒痕。
终于意识到我口中的“难受”,确确实实是挣扎得厉害。
面上陡然生了几分愧色,看我的目光也复杂起来。
我只淡嘲道:“你这样看我做什么?这不是你想造成的吗?”
他只是僵硬和别扭地动了动一双红唇,似乎下意识地想要辩解,可过了那么一瞬间,似乎又意识到这种辩解在伤口之前也是无力的,于是就改为了默不作声地帮我的手腕上药。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我的面前动作,一言不发,他却在这沉默之中越发地不安、难受,时不时地抬眼看我的神情,想从我的脸上看出点儿什么来。
可我收束了所有的喜怒惧恨,没有任何表情可以给他。
到了最后,梁挽只能沉了沉眉,犹豫地问了我一句。
“手腕……疼吗?”
“比这严重更多的伤我都受过,这么一点有什么可疼的?”
我只随口一答,然后看向了他,像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至于疼不疼的……到了今时今日,你真的还会关心我么?”
梁挽给我上药的动作随之短暂地一僵。
然后他似意识到什么,很快又恢复了动作。
而我把他的动作尽收眼底,心中莫名酸楚地说了一句:“若不是真的关心,何必多此一问呢?”
他静了片刻,忽淡漠道:“抱歉,事情发生得太快,而关心你也早已经成了我的一种习惯,我……还没来得及戒掉。”
我没想到时至今日,脸皮撕破都好几回了,爱恨都踩在地上搅拌成糊糊了,他竟还能这么坦率地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我实在有些惊异地看了看他,仿佛觉得自己看的他和我心里想的他还是不一样,但梁挽却只是沉默地低着头,不知是不敢看我,还是不晓得要用怎样的目光去看我。
当关爱成了本能,骤然之间要不去爱,要去恨,要泯灭掉所有的温柔与关心,原来也会让他很不习惯么?
不管怎样,在这之后,他也不再使用粗粝强硬的绳索来绑缚我的手腕,尽管那是更有效的束缚手段。
他只是用了柔软干净的医疗绷带,一圈圈缠在两只手腕之上,把腕子给绑在了我的身前而不是背后。
但却没有像之前一样缠绕手指,捆缚手臂的关节,也没像前几天那样绕到脖子或胸口那边绑上一圈。
所以手指是自由的。
手臂也是。
上身很顺畅。
这三点很重要。
接下来就是用饭时间。
我坚决拒绝他的投喂,即便被绑着手,也想办法自己吃,虽然这样动作不太方便,洒了一点汤水肉粮出来,显得有点浪费,但至少在他转身的一个瞬间,我找到空隙,把一根不小心掉下来,要被丢弃掉的脏筷子,踢到了床铺下的黑暗角落里。
到了夜间,他依旧在我的身边睡,但他抱我的一瞬间,我的身上有些明显的僵硬,然后就是轻微的颤抖,以及沉默的抗拒。
梁挽立刻下意识地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稍稍缩了一缩,像躲避着什么似的,有些虚弱道:“你不要碰我好吗?你碰的话,我睡不着。”
梁挽思忖片刻,那只占有欲旺盛的手仍是搭在我的肩上,还是不肯松懈下去。
“可我不碰你的话,我今晚也睡不着。”
我只是安静了片刻,就随口提起了一个触目惊心的话题。
“就在白天,你差点侵犯了我,梁挽。”
这回轮到他的身体僵硬了。
像是被骤然戳了心与肺似的,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呼吸了。
我继续道:“那件事才过去不到几个时辰,现在你抱我睡,你觉得我能睡得着吗?”
他的沉默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歉疚和难受。
像是想装冷硬,想提防,想极力去恨。
可在这一句指责过后,终究是溃不成军地成了两个字的模样。
“抱歉。”
“为什么要抱歉?”
我一半在困惑一半想戳他。
“你不是一直想要这么做么?”
梁挽呼吸一滞,扶着我肩膀和手臂的手像被针扎了一样,顿时缩了回去,他在我的身侧缩也不是,进也不是,这一刻又恼又恨,又愧又悔,好像什么情绪都有了,却什么情绪都不该有。
片刻,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摆出正直又坦然的模样:
“我虽恨你,但也已经醒悟过来……无论是对怎样恨的恶人,都不应该以侵犯去作为惩罚,这只会把我拉低到和恶人一样的境界。以后我依然还是会绑着你,押着你,你若出言不逊,侮辱义父,我也只能塞上你的口唇,但我不会再……”
我随口戳道:“不会再强吻我吗?”
他呼吸又跟着一停。
像泄了劲儿的皮球似的泄了那股光明正大的正直气息。
转而既羞恼,又犹豫道:“我……”
犹豫什么?
强吻这事儿难道还有下次?
我也有些恼了,转头就是狠狠骂了一句。
“你这个口是心非的小变态,今天晚上不许再碰我!”
他虽然听不懂这现代骂词儿,但也听得懂我愤怒的语气,本来积攒的满腔仇恨和怒意,此刻也忽然短暂的消失了。
他竟有些心虚地转过了身。
居然真的没有再去碰我。
只是如他所料,这一晚格外寒凉,到了深夜我有点发抖,他便怕我着凉,把自己的被子盖在了我的身上。
那时我才发觉,他确实没有睡着。
因为过去三天他都是把我绑好了以后,抱着我睡觉的,如今手里没有抱着我,他在旁边一直僵卧,从未真正睡着。
这后半夜,梁挽也是隔三差五地就要去看看我,后来好不容易才睡了,就睡得有些沉。
第二日,梁挽终于从沉沉的睡意之中苏醒过来,就好像从一个从未有任何事故的美梦里醒了过来,他的眉间微微舒展,然后在阳光之下轻轻地睁眼。
我能看到这一切,是因为这一次他醒得比我晚。
一旦醒来,他就是目光一震,震惊无比地看我。
我在瞅他,且是居高临下地瞅着躺在床上的他。
可我手上没有任何束缚。
倒是他被我点了穴。
我点的。
在他睡着之后点的。
我此刻还把一把寒光凛冽的剑搁在他脖子上,抵着他最脆弱、最致命、最凸出的脉管。
“挽挽,猜猜我昨晚对你做了什么,想一想,你为何就是没能察觉这一切的变化呢?”
我在他惊怒的目光之中笑了一笑,如占尽上风的敌手。
“然后你再猜猜,我接下来要怎么绑你,怎么强迫你呢? “
梁挽仿佛已预感到了即将受缚的情景,苍白的脸上顿时掀起一阵咬牙切齿的震动,他是怒意蓬勃地瞪我。
“聂小棠!你这个利用人心的混账!”
聂小棠
眼看梁挽这样含恨带怒地看着我, 仿佛一身的正义凛然又通了电似的活转过来,我一下子就有了非常强烈的既视感。
就好像我们之间的情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几个月之前。
那是他初此见我的日子,也是我刚开始与他斗智斗勇、斗得酣畅淋漓、每斗一次就爱得更深、更甜、更是不可自拔的时候。
那时每次落到他手里不久, 我都能想法翻盘过来, 然后看到他一脸无可奈何,可又不缺兴致, 想看我还能整什么大活, 然后我整了一些活儿后, 往往又能把他的心弦挑得起起伏伏,让他的脸红成了我一样的色调,让他的心跳跳成了我一般的频率。
然后我从那鲜活又快乐, 充满少年意气的回忆里翩然撤出,看向了现在的他。
怒火含恨的他。
仿佛我们之间原是一片通透明朗的瀚海,此刻却降下了泼天熊烈的油火,巨蛇般粗莽的火焰覆盖了海面,阻隔了海底海上,海底的鱼看不到海上的景, 海上的人看不见海底的光。
这一片火, 一片隔着三年前三年后的隔世之火, 终究还是烧得我们成了两个世界的人啊。
那这两个世界的人,还有交汇融合的一点么?
我笑了一笑, 笑是笃定锋芒。
当然是有了。
无论爱和恨, 都能人的心都融到一个点儿上。
“你口口声声骂我是个利用人心的小混账, 可是你昨晚做噩梦的时候, 口中可是一直在喊我这个小混账的名字啊,挽挽。”
梁挽听得一愣, 随即怒而否认道:“你撒谎。”
他否认不意外,我只耐心地笑道:“是真的。”
“你过去三日一直是抱着我的时候才能睡得安稳,昨晚第一次没有抱着我,你就被噩梦魇住了,嘴里喊着我的名儿,是我好心地靠近你,让你抱了抱我,你才睡得好些的。”
我确实是任由他抱了抱我。
也借着他梦魇的时机,听他是如何动情而无奈地喊的名字,那一声声绝望、愤慨、欲爱不得,欲恨不能的鲜烈呼唤,像一道道剪子“嗤啦”一声儿划破了寂静的夜。
然后,我借用他教我的法子冲破了自身的穴道封禁,崩开了手上颤裹的绷带,顺手一个指尖点了他的睡穴。
然后他终于可以睡得安安稳稳。
我看着他那安静如月光的睡颜,只觉那来之不易的睡意把他的面容滋润得像是梦境一般美好明纯,那雪白如玉的脸颊如浸了酒似的透着微红,轻盈如絮,蓬然如花,让人想用手指去刮一刮,那如清山秀峦的鼻峰一呼一吸之间,吹动着乌黑微卷的细小发丝儿,在月下泛着银瀑的寒凉光芒,看得人心里痒痒的,仿佛看着一点幻生幻灭、一场花开花落,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几分,怕惊了一场脆生生的梦。
我就这么看着他安睡到了天亮,到了如今。
而梁挽听完我的细细描述,目光更是复杂到了极致,不信和怀疑同时达到了顶峰,胸膛越发急促的起伏起来,脸上微微红着润色,像被冥冥之中的谁打了一个耳光而微肿似的。
我只无奈靠近,俯下去,抵着他的肩,看向他的眉宇,近到我几乎可以一扑而上,他的呼吸也骤然停滞似的放缓,似乎紧张到了极致。
他冷冷道:“你想做什么?”
“你问我想做什么?我倒想问问你要做什么?”
我有些无奈地揉了揉他的脸蛋,他有些不适地皱了皱眉。
“要么秉持三观当仇人,要么放弃三观当爱人,你不能两个都要,两个都选啊,这样下去你什么都当不了的,挽挽。”
他沉默片刻,可能是听不懂“三观”这种字眼,但他一定听得懂爱人和仇人两个词儿,因此更是撂下一声无牵无挂的冷笑。
“你当这是我选的吗?这一切难道不是你造成的么,聂小棠?”
我沉默地看了看他,梁挽却继续目如冷电地看向我,神态上满是饱含狠绝与怒意的之色。
“你这无耻无信无义的人,你每次在我面前的反应都是演戏,全是为了下一次的算计,你的眼泪是为了让我心软的武器,你的虚弱是让我失于防范的表演,然后你就可翻盘,对不对?”
“对。”我淡淡道,“可你明明早就知道我的这一点,为什么还要上当啊?”
梁挽忽陷于愕然。
我又问:“你不是第一次中招了,为什么每次都败在同一个人,同一招上啊?”
梁挽居然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饱含厉色地瞪我。
“因为时间太久,我忘了,也因为你这个人够阴险、够狡诈。”
我无奈地笑了一笑,俯身下去亲他,这动作本是温柔得很,他却本能地避开了脸,警惕和抗拒使他的身躯前所未有的僵硬,感情像是被抑制下去,无法在他身上再度抬头。
我便有些不满地拍了拍他的脸颊,恼道:“你昨天强吻我的时候那么用力,现在我轻轻吻你就不行了?我落在你手里的时候,你每天抱着我睡觉,你心里在想什么啊?”
梁挽冷漠道:“只是在提防你,看管你,防着你逃跑罢了。”
你防着一个俘虏逃跑的方式,是把他紧缚成一个非常刺激感官的姿势,用你自己都不舍得用的柔软丝帕勒了他的嘴唇,然后每天晚上抱在身边美美地睡觉是吧?你不嫌硌手吗?
他的面色冷澈如冰,喉咙却微微滚动出了一种怒火的澎湃。
“无论你怎么说都好,我实不想再看到你,也不想再碰你。”
我叹了口气:“可是我现在真的很想碰你,你能拿我怎办啊?”
梁挽倒是转了头,十足不屑地看了看我。
“还能怎么办?你是想踩我,打我,还是像我昨日差点就侮辱了你的身子一样,在这里侮辱我?”
我一愣,他怎么忽然变得这么直白无遮?
这是完全放开了矜持的仇人之间的关系?
不过片刻,我便故作淫恶、冷酷、卑鄙地笑了一笑。
“何必选呢?我为什么不都来一遍?”
他楞了楞,我忽然在他身边站了起来。
脱下鞋袜,伸出脚趾。
眼看就要做一副践踏人的全程操作,只是这昔日恩爱的姿态现在更多地和当年的灭门案联系到了一起,这已成了彻底的羞辱而不是恩爱,于是梁挽在短暂的愕然之后,又陷入了极度愤怒与紧张,他厌恶鄙夷地看了我最后一眼,仿佛失望已经彻骨。
然后他就闭上了眼。
甚至都不想看我一眼。
眼看他已紧绷绝望到了极致的时刻。
我忽然躺了下来,转而去亲了他的额头。
他的睫毛猛地一颤,赫然睁眼的瞬间,我又去揉了揉了他那美丽的眼窝附近的肌肉,然后用手指弹了弹那雪白如玉的脸颊,看了看那道俊秀的鼻峰,最后把目光转移到了昨日被我咬破,如今还带有血印和痂痕的润泽嘴唇。
我目光一沉,开始了动作。
与其说是亲,不如说是在品。
深深浅浅的品、上上下下的尝,品的是他脸上的风霜,尝的是他眉间的微汗,是他唇齿之间的气息,是每一处带血或愈合的伤口,也是他在经年累月中攒下的每一道旧日伤痕,就如同我们第一次在木屋里那样相遇一样。
不同的是,这次没有任何毒。
也没有任何算计。
梁挽随着我的动作,是越来越惊异地看我,从一开始的极度紧绷抗拒,鄙夷厌恶,到了后来越发困惑、不解、震惊、无奈,身上本能性地放松了几分。
因为全是温柔刻骨的推搡与碰触,没有半分是用力而强制,是冷静而有技巧,充分而有节奏的接触,是有底蕴的姿态,有历史的动作,有分寸的贴近。
唯独不是算计。
唯独不是羞辱。
唯独不是压制。
差不多了。
我起身,揉了揉嘴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梁挽的震惊困惑蔓延到了眉间的微蹙、扩散到了嘴唇的轻动,身上仿佛也因那些残留的湿润触感,而微微震颤着。
“你……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只笑了笑:“讨好你,仅此而已。”
只是想在最后一次,让他开心一点点。
留下最后一丝美好的回忆罢了。
这样以后想起我,也不至于全是愤恨恶心和难受,对不对?
梁挽的神情复杂,目光就是更是复杂无比。
“聂小棠,你到底还想得到什么?”
被骗太多,他已经不敢信了么?
我叹了口气,只淡淡道:“如果你愿意,就等一个月时间吧。”
梁挽目光一沉,陡然警惕起来:“一个月的时间又是什么?你到底想做些什么?”
我只是话音深沉道:“也许那时你将知道一切的真相,也将得到一切想得到的东西。”
说完,我以异常复杂的心情抱了他一抱,然后拿起绳子。
把警惕而提防的他给绑在了床上。
而他全程面无表情,冷漠警惕到了极致,甚至已把羞怒等情绪都彻底压灭下去,身上的难得松弛,转眼就成了僵硬紧绷。
绑完,我只笑了笑,伸手在他身上掐掐捏捏揉揉搓搓弹弹,留下了一系列不为人道的痕迹。
梁挽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我,没说什么,而我给他盖了被子,走出了这山中的木屋,他本以为我还要大战三百回合,身上都紧绷了怒意,可见我如此干脆利落地离开,他大概是呆了一呆,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在我的身后急促而冷怒地叱喝道。
“聂小棠!你就这么把人丢下算什么?要不回来杀了我,要不回来放了我!”
“我都没有把你丢在荒郊野外过!”
我没丢下你,挽挽。
我走出去还在木屋外等了一小会儿,静静地等着他在里面声嘶力竭地怒吼,听着他从一声声怒骂着我的名,到最后连骂声儿也渐渐微弱下去,成了一道道无助而颤抖的呼吸和急喘。
他还是难受么?
还是很伤心吗?
我看了看前方山脉之上涌动的人群,借着视力,大概可以看出那是寇子今带队在追寻。
我最后看了那木屋的门一眼,然后离开了。
这几天,我果不其然地在聂家分舵附近遭到了正道人士的围捕,因为我在过程之中始终不肯出杀手,处于了下风,中了寇子今刺我的一枪,也没躲过郭暖律刺我的一剑(都算好了),最难受的还是秋碎荷怒意蓬勃的目光,还有被祝渊这大嗓门吼了很多遍。
就在我的耳膜奄奄一息,我的老腰日暮垂危之际,聂云珂及时出现了。
他当时神兵天降,一道巨剑和泰山压顶般劈下(其实我是故意算着他出现的地点),以极其骇人的气势逼退了围攻的众人,把已经接近昏迷的我救走了(其实是演累了,想躺了)。
醒来时,果不其然地看到了面容忧切的聂楚容,神色严肃的聂云珂,还有在一旁围观的焦心忡忡的薛动兰。
看到面色苍白、满身伤痕的我,薛姐倒是心疼得问了我许久,让我吃了许多汤汤水水,过程之中没一句对我二度叛逃出聂家的苛责,似乎只有满满的心疼难受。
而终于送走了薛姐之后,我躺在床上,如木雕泥塑一般一言不发许久(在想戏该怎么演),一呆就是大半天。
聂楚容看过好几次,最后只无奈地放下汤药,道:“你回来以后就没有好好地吃过、喝过,何必整日闷闷不乐呢?”
我终于看向了他,随口道。
“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聂楚容一愣,我只冷笑道:“你让云珂透露尹舒浩是内奸的做法,就是引我出手,让我在这白道的江湖上众叛亲离,让我与爱人反目,与朋友翻脸。”
说完,我嘴唇微动,便撂下了早就想好的会心一击。
“你如今得到了你想要的,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聂楚容沉默片刻,只哑然失笑、辛辣刺骨地指出道。
“我是透露了消息,可这决定是你做的,人可是你自己杀的。在这件事上,我没有迫你,也没骗你,我甚至没给你说过一句威逼利诱的话,我的手可一直干干净净,没沾一滴血啊。”
他越说我就越是笑了出来。
到这一份上可就不是演了。
“是,这一回,你确实是从头到尾都干干净净的,你没唆使我去做任何事。杀了梁挽的义父,全是我自己的主意!”
要演了要演了。
于是我用尽全力地一掌拍向自己的天灵盖!
聂楚容惊得脸色瞬间惨白,我从未见他爆发出如此可怕的速度,几乎是瞬间扑上前拿下我的手掌,其力度之大犹如一座沉寂已久的火山骤然爆发,他竟是怒得直接打了我一拳。
“啪”地一声儿,我被打得胸口都窒闷了一番,转眼就抬头看他,怒吼道:“他们打我,你也打我?”
他愕然一愣,瞬间收了手,好像一打完就心疼了,可疼了也是恨恨道:“你是疯了不成?为这种事,为这些人,你就敢在我面前去死?”
我眼眶一热地死瞪着他,半演半真,半戏半实地把积攒了许久的情绪,借着这一幕给撂了出来。
“举世皆敌,众人皆叛,爱人反目,朋友翻脸……我这三年逃出去都是白过了,我自己了结自己还不行么?”
我这一声声如掷地的刀,是含怒带泪的去刮蹭对方的良心,他一听,竟然也眼圈微微一红,仿佛是所剩不多的良心在作祟。
“可是你还有我,还有云珂,还有你的嫂子和侄女,你还有我们这些家人,不是吗?”
我苦笑道:“是吗?”
聂楚容却力度极大地攀上我的肩,把我的身躯硬生生地掰转过来,不容抗拒地去抱了我,好像还沉浸在上一刻险些失去我的心有余悸里,他抱着我的脊背躯干,极用力地咬出了一些心底暗藏已久的话。
“就算你在外面没有退路,我也是你永远的退路,你可以恨我、气我、恼我、杀我……可我们是同父同母的骨肉同胞,我们在那些最困难的日子里,是你救了我,也是我救了你……我们是保护过彼此的,我们流着的血,是曾经冻到过一块儿去的,你都忘了吗?你真的都舍弃了吗?”
说得极动情极自然,说得也许是他这一辈子最认真、最热诚的一回,说得连我都忍不住把头一仰,努力憋着,不让泪掉,即便这样节目效果更好,可我却不想真的因此难过到落泪。
聂楚容却无助而用力地抱紧我,语声苦涩道:“不管我在外使劲多少手段,做尽多少脏事儿,也不管你对我去做些什么,我永远都不会背弃你,你应该知道这一点的,楚凌,到了今时今日,你已经看清了外面那些人的真面目,你为什么还要把我推开呢……”
他抱我抱了这么久,说得絮絮叨叨、真真切切、血淋淋的话不要命似的说出来,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小时候,我那时带着他杀出重围,他在寒冷的夜里抱着我,哭着帮我缝补伤口,说将来一定不能过这样的苦日子,一定要把害我们的人都杀光了。
可那时同甘共苦的他,如今抱着我的他,真的还是同一人么?
出于一种不知是什么的心理,我伸出了手,回抱了他。
聂楚容的肩头轻轻耸动,我不知道他的多少反应是在演,正如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多少反应是在演,多少是出于本能,反正我是因为这些略带真心的接触,也生出了一些真心的难受,一些真实的感动,还夹着些许难言的歉疚和痛苦,于是越发用力地抱了他,却不说话。
我始终不说话。
聂楚容与我分开,有些疑惑道:“你一直不说话,是不相信我的话吗?”
“我相信。”
我只是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仿佛终于退了提防警惕。
“至少你不会背弃我这句话……应该是真的……”
他一愣,随即温暖地笑了笑,我却越发难受地闭上眼,任凭不知是真是戏的清泪滴下。
对不起,挽挽,我已经杀了你的义父。
对不起,楚容,我这次可能要毁了你。
对不起,小棠,我可能不能再借你的名字活下去。
对不起,聂楚凌。
对不起,我自己。
接下来的五日,按我之前定下的计划一步步地进行,郭暖律按我们之前的约定,去了几处聂家的分舵,大闹分部,杀了舵主,引得聂云珂不得不去去调查和镇守。
而寇子今按我们之前的计划,在聂楚容巡防一处分舵之时,竟然胆大包天地来了一场光天化日之下的刺杀。
却没成功。
只因为我。
我当场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击退了他,保护了那时的楚容,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样,那一时那一刻,聂楚容看我的目光已是今非昔比,聂家众护卫和下属看我的眼神更是一新。
在接下来的十日,我去聂家的几处分舵接连巡视了一番,陆续打退了来自太微山、投明山、雁山、孤山、屏山、长安会、东墙会、明光会、照金楼、群清逸水门等十多处门派派来的剑法高手!
这一连串巨大的胜利和惊艳绝才的剑法,又让整个江湖为之震动,所有人都清晰无比地得到了一个信号。
自此之后,世间再无聂小棠,
唯有剑绝聂楚凌!
你会明白
半个月说长不长, 说短也不短,这时间已足够让江湖换了一片天。
半个月前,正道还针对聂家分舵开展数道袭击、围攻、抵制、甚至是暗杀,但对有些分舵的围攻却已暂缓了势头。
因为我的介入。
毕竟十多个门派的剑术高手都败在我门下, 这对处在风口浪尖的聂家也算是一味振奋人心的强心剂。
具体表现就是——原本颓了的士气已振开来, 原本疑着我的人也放下点戒心,原本对我没多大期待的楚容是惊喜连连, 他心情大好, 不断冲人高调宣布我的回归。
而我只在自己的“深桐碧院”之中深居简出。
要么和“飞羽星月”四个护卫一口气练足几个时辰的剑, 到了大汗淋漓才歇下。
要么在房间里发呆。
要么去嫂子家串串门,和她说话,和小侄女玩, 任凭外头闹得轰轰烈烈,我也不管。
宅了几日,聂楚容总算找到了我。
“你的伤势恢复得不错了吧?”
我抬眉看他:“又要我去打什么人?”
聂楚容笑着揉了揉我的肩:“再怎么想出力,也不能天天都跑出去打架吧?有些事情还是要让下面的人去干。”
我翻了个白眼:“不让打架你找我干什么?”
聂楚容笑道:“云珂不在,多亏你护着我去分舵巡视,打退那些宵小之辈, 所以我若有安排, 也不想瞒你。”
“是什么?”
聂楚容小心观察我的神色, 斟酌着语句。
然后他一张口,就抛下了一个惊天大雷。
“梁挽最近动作频频, 我想派人处理了他, 希望你别介意。”
我身上的笑容立刻像波涛荡开那样慢慢地散掉了。
沉默良久之后, 终于亮出了一句话。
“一定要杀吗?”
聂楚容的脸上在半明半暗之下闪了一丝锋锐的冷色, 他一张口,理由就像环环相扣的套子一样砸了下来。
“他屡次挑衅聂家之后又成功身退, 已经成了正道某些人追捧的目标,若不杀他,如何打压得了他们的气焰?”
“再者,你我和他之间有着深仇大恨,他的轻功又如此高绝,潜入聂家也不是难事,若不杀他,你难道希望我们日夜悬心,提防着卧榻之侧?”
“最后,他若死了,你才能没有任何弱点,不是么?”
他的话像海上紧密的浪头似的一个接着一个,让我不容喘地听了半晌,到末尾才有空隙去叹了一口深深的气。
“一定要杀的话,那就让我来吧。”
聂楚容眉心一蹙,五官因惊疑而轻动,那外面的光线就如发亮的细虫一样从窗格游进来,在他的脸上四处爬窜,把许多情绪印象都模糊地切割了。
“你真的舍得杀了他?”
我的手掌摸到了腰间的一把剑,眉间也微微一敛,目光之中恰到好处地积攒了一些无法言说的恨意。
“从前我是不舍得,可就在我落在他手里的那几天,他整天用那些细碎恶心的手段折磨我、羞辱我,他在我身上留下的那些勒痕(他弄的)、淤血(自己掐的)、乌青(自己撞的)……你也是看过的……”
聂楚容面上含了微怒和痛惜,忍不住伸手扶住我的手臂:“楚凌……”
我只咬了咬牙,在一份厉眼和一份酸楚的叹息之间,撂下了早已酝酿的塑料情仇,泼出了早早备好的狗血纠葛。
“楚容,我是真的恨他。”
“可也许这恨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爱,一点点的怜……即便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对他还有几分心软……”
“但,若让你的人去杀,他们未必能成。即便能成,也多半会给梁挽一个不得好死。我心里想来,终究难过。”
“若是我去杀他,成功的机会大一些,也能给他一个痛快的死,这样日后想来,我也许会安心一些吧……”
戏越演越真,我越说越酸,手指仿佛在剑鞘上磨着一个个不可告人的心思,一道道爱恨交加的念头,聂楚容把这一切微妙的动作都看在眼里,目光越发深沉,如未知的夜。
“你说得不错,于公于私,还是你去比较合适。”
我蓦地抬头看他。
起初沉默许久,随后重重点头。
要杀梁挽,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在某个夜黑风高的晚上,率领着一堆身手尚算不错的护卫,去了一个叫琼花楼的地方,这地方表面上是个酒楼,背地里则是几个正道人士聚会的地点。
得到消息,趁他们聚会,我就先身飞入,如一道影子投入月下,影出剑起,剑沉鞘飞,几个短短的瞬间之后。
几个正道人士已经被我挨个拿剑鞘点了穴,伤了手腕。
谁呢?
梁挽的朋友。
秋碎荷震惊地看我,吴漾愤怒地瞪我,祝渊张口欲吼却被塞上了嘴。
没错,抓的就是他们。
我就派人把他们押下去,关在一处秘密的地牢,派了一个信得过的护卫(薛姐的人)去看着他们。
做完这一切,我就在这琼花楼里等着,拍拍桌上残余的血色,喝着一口未凉的小茶,吃着一点尚带余温的甜点,等着一抹亮色从天边升起。
果不其然,天才刚刚露出鱼肚白,门口就传来了一些声音。
一些人倒地的怦然重响,一些骨骼破碎的清脆绝声,一些痛苦凄厉如山猫撞树的惨叫声儿,以及一股熟悉而飒然的袖角翻飞的急风声。
我抬头。
正好看向了那道袭来的风。
梁挽正好在天亮的时候赶到。
他看着在大堂之上翘着二郎腿,吃着甜点和茶水的我,目光冷然道:“秋碎荷、吴漾、祝渊呢?”
我笑了一笑,随手放下了茶杯:“你都看到我在这儿了,还猜不到他们就在我手里么?”
“是你主动抓的他们?”
梁挽看着我的目光像一抹子弹命中的银光。
“”几日不见,当真是刮目相看啊,聂楚凌。”
聂楚凌?
对了,已经不能用聂小棠的名字了啊。
我想到这一点,面上笑得越是甜蜜与残忍。
“知道他们在我手里,你还是对我客气一些比较好,挽挽。”
事到如今,梁挽只是冷静到极致地看了我一眼,道:“他们当初是因为我的委托来救你,才会掺和进聂家这趟浑水里。你抓他们是为了我,何必去牵连无辜?”
我把甜点在手心慢慢地捏碎成了一团儿,然后随手扔掉了这些黏糊糊的碎屑,像扔掉了一些无足轻重的情谊。
“牵不牵连无辜不在我,在你身上啊。”
梁挽目光深沉道:“又要我把命给你,来交换人质吗?”
他这一说一笑,蓦然让我回忆起了第一次见面时的光景,那时我也是果断迅速地拿住了他的几个朋友,逼得他去放弃生命,而他凭着智谋与本心与我周旋,如今换了身份换了地点,我们两个居然还是回到了最初的对峙,还是我拿了他的朋友去威胁他,这到底是怎样的讽刺和孽缘啊?
想了想,我只淡淡道:“楚容要派人来杀你,我不想让你死在别人手里,也不愿你将来为了你的义父再来杀我、纠缠我、折磨我……所以今日,就把你我的恩怨做个了结吧。”
梁挽闻言,便是目光复杂地看了看我,笑里的释然和酸楚仿佛像一锅解不开搅不匀的汤汤水水,再深的情谊和爱恨,都给胶着在了这个人生的大锅里。
“那就打一场吧。”
我点头:“可以。”
梁挽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星眸中泛起剑尖一般冷锐的光。
“我若赢了,你得把我的朋友还给我。”
我笑着说出了这一段话:“好啊,打完之后你若是活着,我的手下一定会把人还给你,但我若是活着,你们几个人,只怕一个都活不了。”
梁挽面上一动,总算意识到了这场打斗的本质。
这不是从前的点到为止。
不是玩笑般的意气斗争。
是生死决斗。
是你死我活。
仿佛是过了一瞬间,又仿佛是过了一年、十年、百年那么漫长,他像是悟了,也似接受了什么,舍弃了什么,原本积冰累雪一般的面容之上,撩下了一份决绝悲哀的笑意。
“好啊,来吧。”
决斗的地点就在琼花楼的大堂。
座椅已被尽数撤去,遮挡更是全然毁坏,空空荡荡的大堂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跟着我来的护卫都躺在了门外,但马上又会有更多的聂家帮众过来。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
于是我看了看梁挽,他长身玉立,如一道铅造的云那样不卑不亢、不声不响地凝在一个角落里,袖角如一片儿画里的花儿那样自然地垂落着,他站在哪儿,哪儿似乎就是光源所在、风气所向。
而此刻他看着我,仿佛已经做出了足够的决定,凝够了足够的决心,面上淡漠、平静、冷锐,似乎已经不需要仇恨愤怒去积攒杀意,也不需要黑白理由去支撑他的言语。
今时今日,他要做的事儿,他要杀的人。
只是单纯地出自他的本心罢了。
终于,在时间几乎胶着到了凝滞不动的时候,梁挽忽的闭了闭眼。
而在这闭眼的一瞬间,我也摸向了腰间的武器。
右腰系有一把剑,郭暖律赠的剑。
左腰新加一武器,却是一把赤伞。
就如同是当初塔教的颜丹卷刺杀我们的时候,带着的那一把赤红如血、妖艳似活的魔伞。
只是不同的是,伞面上是纯粹而无杂质的红,没有半分干扰人心的纹路。
这是我托聂楚容专门打造,为了杀死梁挽而制的武器。
而在梁挽闭眼再睁眼的一瞬间,我立刻出手。
先出的就是一剑。
如酝酿百年、沉寂许久的一道剑光烁然而起,寒光凛冽的锋芒直刺他的大好身躯!
梁挽瞬间闪身一避,同时接着转身扭胯的间隙酝出一个急猛迅重,犹如千斤之力狠砸下去的一道踢蹴。
却没踢到我的身。
因为我瞬间展开了左手的伞面!
妖娆红海一般的伞面顿时展开一道红云,却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踢而未曾散架,只因这伞为一把金刚铁骨伞,伞面如盾牌一样就此展开,竟是踢而不散,且能高速急旋,错开梁挽的攻击方向,卸掉梁挽的攻击力度!
梁挽骤然一惊,瞬间加速,再踢再蹴了十下。
却都被急旋的伞面迅速化解。
那伞尖为一金刚所打的锐刺,瞬间朝他的胸膛刺去!
他却紧盯着这伞尖,直到尖尖的锐刺几乎要刺入他胸膛的一瞬间,他才迅速出了一招。
甩了他的袖子过去。
吃满罡气而鼓鼓胀胀的袖口如铁一般打在伞面之上,碰擦出“夺”地一声儿巨响,那高速旋腾的伞尖紧接着被他一出五指,猛地一夺,竟然生生拔了下来!
伞尖一拔,里头的伞骨却骤然射出了一道金光,直朝他的双手而去!
若是旁人,绝对躲不过这千钧一发的一击!
可梁挽毕竟是梁挽。
瞬间之中的瞬间,他竟使一个飞鹰夺步、月下赶蝉的巧劲儿,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旋了自身,掠了半尺,堪堪险险地避开这一道刺击,再如一片儿落叶般地落在原地,却是目光凛然带怒地瞪我。
“你何时也学会了暗器伤人?”
我漠然道:“我一直都会,只是从前不舍得对你用罢了。”
梁挽冷笑一声,似乎终于意识到聂楚凌已经不是聂小棠,顿时抛下所有道德顾忌,先是双脚点出一道儿残影,瞬间踢出了那一道儿金光,让它加速冲我袭来。
我跃身一躲的时候,他却算准了我跳跃的方向,正好一个鱼跃鸟飞的冲踢冲我躲的方向袭来。
这速度和力度竟然比之前都快了一个等级,迅猛到几乎躲无可躲,似要彻底砸穿我的防线!
这之前对我难道都在放水吗!?
我只立定原地,急撑开伞面,硬生生地顶了这剧烈的冲踢,就像拿一面钢铁的墙壁去顶住一道儿坦克的爆冲!
梁挽却足尖一扭,竟然想以自身的姿态和速度去带动那伞面也旋扭起来。
我顿时觉得手上吃力,拦不住这旋扭。
就立刻刺出一剑!
这一剑是在伞面的遮掩之下急如闪电一般刺出,穿过了伞面上的一个厚度较薄弱的点,直刺梁挽的身躯!
梁挽猝不及防之下,下落之时迅速果断地伸了双手。
双手一合,瞬间夹住了这迅如电光的剑尖!
我却把伞一扯。
从伞骨里“划拉”一下抽出一把狭长凛尖的细剑。
趁他双手合着剑尖,这细剑登时从伞面的同一个空隙刺了出去,几乎是贴着原来的那把剑滑刺向了他的双手!
险之又险、快之又快的一剑!
梁挽蹙眉冷哼一声,在这挡无可挡的绝境之下,竟还能双足一蹬,在空中扑朔一踢,足尖崩飞了突兀刺来的细剑,手掌则夺了郭暖律送我的那把精英玄铁剑,剑尖一转就对准了我!
我却忽然伸出一个剑鞘。
让剑尖正好入鞘。
然后翻腕转手之间。
剑尖又被我夺了回来。
我马不停蹄立刻拔剑。
梁挽却在这个致命的交接瞬间,抓住空隙般的一个踢蹴,而我也意识到了这是决定胜负的一招,因为他下一刻足尖一起,其速度其力道已完全足够踢烂我的胸口心肺!
可在那可以同归于尽的一个瞬间,我只不管不顾,不躲不避地出剑,而他则目光狠绝地瞪了瞪我。
却终究是一个偏移。
踢向我心脏的一脚。
变成了踢我左臂的一脚。
“嗤”地一声儿清脆决然的骨骼断响,左臂传来了剧痛,我却死死咬牙,宁愿舍了这一条手臂,也丝毫不停地拔剑,终于让剑尖“夺”地一声刺入了他的胸膛!
时间好像焦灼在了这一刻,变成了一片儿白茫茫的海洋。
慢慢地,这片无边无际的白茫茫里出现了一点血色,然后血色汩汩涌涌地扩散、蔓延、成了梁挽胸口的一点血,也成了他眼睛里的一点绝望的赤红。
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胸口没入的剑尖。
来自爱人的一点锐不可当的剑尖。
然后他才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慢慢地抬了抬头,仿佛是有些茫然和困惑地看了我一眼。
这一眼让我的心都空了一空。
然后,他苍白的面上搐动了几分,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嘴唇本能地动了动,却是酿出了一丝破灭了侥幸的苦笑。
“原来……你是真的想杀我啊。”
我忍着心中的窒闷和手上的痛,几乎是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明明是生死决杀了,最后你还是只去踢断我的手臂,你竟然还存着留我一命的侥幸?你还是下不了这个手去杀我?”
梁挽无力地动了动唇,苦笑道:“也许……我只是直到最后一刻都不能真的确认吧……”
他满头的冷汗像凝结的希望,身上的颤抖是无力的征兆,他虚弱得像是随时要倒下,只能像当初的尹舒浩一样,把自己挂在这一抹冰冷无情的剑尖之上。可随着他的血一点点地往下流,即便是剑尖也支撑不住他开始晃动的身躯,但他立定一口气,最后一睁眼。
目光里却没有恨。
也没有惧怕愤怒。
只是平平静静、如同豁达地接受了什么,解脱了什么。
“如今我就要死在你手里了……这当真是你心里想要的结果么?你当真就欢喜吗?”
我眼圈酸涩滚热地瞪着他,只觉得眼皮疼得如将熄的烛光一般剧烈搐颤着,我只是点了点头。
梁挽若吟若叹,就像从前那样,殷殷切切地看了看我。
“那……到底为什么杀了义父啊?”
我忍着痛,努力冲他挤出一份笑:“倒下去,你就会明白。”
从头到尾,从里到外,从我到尹舒浩,你都会明白的。
梁挽只以为这话是别的意思,却没有疾言厉色,没有痛斥怒骂,他只是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似的,有些难过、有些孤独地看了看我。
“原来你说我等一个月就会知道一切,是因为你要在一个月内,就要杀了我啊……”
他呼吸骤然一缓,面肌因痛而起了搐动,身上的虚弱让他的动作和声调都渐渐地不受控制。
“你好……好……”
好毒的心肠?
好狠的手段?
还是好卑鄙、好无情的性子?
我终究没有得到这最终的答案。
因为他没说完,人已倒了下去。
梁挽死了。
死在聂楚凌手里。
这个消息就像是插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江湖,当然也迅速传到了聂楚容的耳朵里。
梁挽的尸身停在琼花楼的一张桌子上,由聂家内宅的武大夫亲自检验,他检查之前和我对视了一眼,而我冲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于是检查结果出来——梁挽死得透透的。
聂楚容甚至亲自去看了看他的尸体,探了他已经停掉的呼吸和脉搏,探完之后才松了一大口气。
释然之下,他转过头,目光复杂地看向了一旁的我。
我面色疲倦,那被踢断的左臂被绷带吊绑着,而聂楚容则目光痛惜地看了看我的左手,沉声道:“我知道这件事很难,代价也很大……但你做到了。”
我只是低头看了看吊绑着的左手。
他安慰道:“我会让武大夫尽全力去治好你的左手,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淡淡道:“就只是这样吗?”
聂楚容皱了皱眉,我只看向他,无情无绪道:“我杀了自己曾经最喜欢的人,我得到的就只是这些?”
聂楚容一愣,笑道:“当然不是,你杀了梁挽,证明了自己的决心,未来聂家二把手的位置就是你的。”
泼天的富贵已经摆在我的眼前了,可现下我脸上并无半点欢愉,只有深深的淡漠与疲倦。
聂楚容察觉了什么,敏锐地问道:“你是不是后悔了?”
我只摇了摇头:“我当时若是不去杀他,他就要杀了我。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我只能以聂楚凌的身份活下去。”
“我敢保证,在这之后你只会活得比以前更好。”
聂楚容郑重地看向我,可话锋马上就一转。
“不过,林家是不是还有个女儿尚在人世?”
我面不改色道:“他妹妹死在当年的火难里了,梁挽就是最后的林家血脉。”
“这么说,林家确定是灭门了?”
看他的表情,尹舒浩还算有一点最后的良心,没把妹妹的事儿告诉他。
我只看了看梁挽那具貌似冰冷的尸体,深吸了一口气,我终于决定,在这个死人面前说出一切。
“当年,林麒在聂家卧底,在我面前主动透露了他的身份,就想要带我离开聂家。”
聂楚容一听那人的名字,面上立刻沉了暗色,似乎还有隐隐的暗恨在潜伏未发。
“他那是痴心妄想。”
我只感慨道:“是,他当时确实是痴心妄想,竟以为我这样的恶人会随他投入白道……我发现自己被骗,当时只有满腔的愤怒,冲动之下就打伤了他,但我那时是没想杀他的,我都放了他走了,可他最后……还是落到了你们的手里。”
聂楚容却有些无辜地看了看我,道:“可不能都怪我,是他自己信错了人,去投靠尹舒浩,想求他的庇护,可尹舒浩这人看似是个白道魁首的材料,实则心志不坚,我不过是捏住了他的儿子的命,他就把林麒交出来了。”
我只问:“我当年一直想不通,是不是林麒落到你手里之后,是不是你用了什么药,逼他吐出了林家的所在?”
聂楚容点头:“是,他倒也是个汉子,撑得住百般酷刑,逼得我必须用上那么宝贵的药,才能让他吐出林家的背景。”
我叹了口气:“所以在那之后,你就派了一批杀手和骨干,去灭林家的门,却唯独漏了梁挽这个漏网之鱼?”
聂楚容笑道:“是,但他如今已被你所杀,也算是了结了当年未尽之事。“
我故意显出了一些犹豫和踌躇,最后磨磨蹭蹭才能说道:“话是这样说,但我当时年少冲动,曾经在林家灭门的那一晚,闯进去,和你派去的杀手和下属起了几场冲突,我……应该是杀伤了你的一些人……”
聂楚容却不惊讶:“哦?”
我无奈道:“如今我断了林家的血脉,也算是了结此事了,我想,你能不能把当年参与的人都召回来?我既想回归聂家,就不想隐瞒他们这件事,我想当着面和他们说清楚,顺便祭拜一下当年被我误杀的兄弟,也安抚一下还活着的人。”
聂楚容听得我有此意,便越发欣慰道:“你当真是懂事了,晓得如何安抚人心了。”
我只目光复杂道:“事到如今我也只有你这个哥哥在身边了,当然也只能懂事了。”
话中话意中意都在,但聂楚容也只是微笑道:“不如就办个回归宴,我想正式当着大家的面,宣一宣你回归聂家的消息,料他们也只能乖乖讲和,不能和你置什么气。”
“可以,但我有两个请求。”
聂楚容心情大好,便笑道:“兄弟之间客气什么?你如今杀了梁挽,什么请求都可以说的。”
我看了看那具冰冷的尸体,语气显出了一些适当的柔软。
“第一,不许任何人去破坏梁挽的尸体,让武大夫去保持他的遗容……他毕竟是我曾经喜欢过的人,我想厚葬他。”
聂楚容爽快笑道:“好。”
我又道:“第二,大姐的忌日就快到了,我想把回归宴定在她的墓地附近,可以吗?”
这个要求听来其实有些突兀和奇怪,让聂楚容那志得意满的笑容也微微一歪,仿佛被一个遥远的念头给绊住了此刻的兴致,可是之前的话已经说了出来,他想了想,还是笑道:“好,都依你的。”
三日后的宴会之上。
宴会的地点是一处山清水秀的草原平地,而梁挽的尸体就摆在中央的桌上,就像一道美丽的战利品一样供人赏析。
而宴会上回归的,除了聂姓的骨干五位,还有一些武功强劲、背景不俗的高手,比如曾经杀了四派掌门的“大梦一掌”徐梦则,屠了师门而投靠聂家的“生剑死刀”陆虚如,曾经被白道追杀而后受到聂家庇护的“雪中送棺”厉大棺,以及聂家自小培养的杀手死士十多名。
他们全都参与过当年林家的灭门案,如今看了林家最后一丝血脉断绝,如大石心中落,纷纷向我祝贺,而我则举起早就准备好的酒杯,向他们一个个干杯。
“三年前的林家灭门案,我曾进入林家试图阻止诸位绞杀林氏诸人,那时是我年少轻狂,多有得罪,还请诸位勿怪。”
有些人笑容不改,有些人则面色古怪、有些人神情僵硬,聂楚容却轻轻地咳了一声,众人的僵硬就变成了硬朗的笑,许多人借着祝贺掩盖了这件事背后的血腥。
而我确保自己给一个个人都干杯过去,顺便问了这个人在当时都干了啥。
哦,这两个人一起把睡梦中的林管家和他儿子拖出来割了喉咙?
那就先干两杯。
这三个人把林府的女眷们都像小鸡仔一样屠了个遍?
忍一忍,干三杯。
这五个人当时一起围攻了林庄主,在他的身上造成了三十五处伤口?
好吧,多干几杯。
我看这黄橙橙的琥珀一般的酒液,晃一晃就映出了我那干巴巴的笑,我替他们倒酒,也确保他们把这酒液一饮而尽。
一点都不要剩下。
一个都不能放过。
觥筹交错之间,我瞧见武大夫朝我投来了忧虑的目光,仿佛也透过他看见了薛姐那忧伤担心的神情。
而我只是冲他举了举酒杯,微笑着把一杯酒给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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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楚容在大堂的首座,似乎看得很是欣慰,等我敬酒敬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他也忍不住下场过来,极为亲切地拍了拍几个人的肩膀、手臂、脸蛋,然后看向了我。
“怎么不给我敬酒啊?”
我却提醒他:“你是今天的主宴人,喝醉了就不好吧。”
聂楚容却瞪了我一眼,笑道:“给我吧,喝不醉的。”
说完,他就把我的酒杯拿了过来,也喝了下去。
而我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喝完,却听他口唇微动地呼了一口顺畅的气,也仿佛听到了我的心慢慢沉下去的声响。
然后,他笑着冲我晃了晃空荡荡的酒杯,说:“酒不错,再来点儿?”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我接过酒杯的手有些轻微的无力和颤抖,脸上也只是轻笑:“别喝太多了啊。”
聂楚容今日似乎因为我的回归而格外高兴,逮着一个人就和他诉说我是如何巧用心智和手段地杀了梁挽,击退了那些不可一世的正道剑客。
等他说得尽兴了,顺畅了,我就拉着他一起,往宴外走了一些步,遥遥一看,对面的山坡就是大姐的墓地了。
聂楚容就停了下来,不再走得更近,只是遥遥一看,对着那个方向,欣慰而动情地说:
“大姐,楚凌回来了。”
他似是格外地开心,宣布完了消息,便拉着我笑了一笑,说起了我们小时候和大姐相处的事儿,说起我们是如何在大姐眼皮底下偷跑出去玩,回来以后又被大姐训了一顿,我也配合他轻松地笑了笑,说起大姐是如何教我们武功,而我又如何躲懒,聂楚容听得一笑,也说起大姐当年是如何担心我们不能与老二老三抗衡,说着说着,聂楚容的神情也带了一些属于小孩子的天真和怀念,浑然不似那个老练毒辣的聂家主事人聂楚容。
我微笑着听着、说着,我也看着他前所未有地志得意满,我瞧着他在这一时这一刻几乎已经开心到了顶点。
可都到了顶点,也该跌落了吧?
我看了一眼大姐墓地的方向,道: “这么开心的日子里,我能不能问你一些问题啊?”
他的面上带了点微醉的酒红,拉着我坐在了草地上,笑得仿佛都有些不受控制:“当然了,想问什么都行。”
我只用剩下的一只完好的右手去扶了扶他,动作关切之间,我又仿佛是漫不经心问了一个问题。
“当年……是你派人暗杀了大姐吗?”
聂楚容的笑容瞬间僵硬。
一个好结局
聂楚容惊楞了一瞬, 刺绣华贵的衣襟仿佛已被碾贴在了他已经僵硬的身躯之上,任由蚊蝇肆意地接近,他也没什么反应。
然后,短短一瞬, 他似被蚊蝇声儿惊醒, 骤然发笑道:“大好的日子里,你这是听了什么人的谣言, 和你的亲哥哥说这种诛心的话?”
我只平平静静地看着他, 像看着一道儿即将翻开的巨浪。
“如果你真的没做什么, 你就不会笑着和我说这是谣言……你会直接和我翻脸的。”
聂楚容低了低头,从这个角度看,他面上的光区与暗区瞬间模糊了界限, 像一团儿乱麻似的搅拌也搅不均匀,这逼得他冷了面色,微恼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目光一抬,越过他就像越过一根尘,那直射向了大姐的墓地,和那冰冷庄严的墓碑。
“我杀了最爱的人, 余生都要在这种痛苦之中读过, 你认为这真的公平么?”
“我只是在想, 我们兄弟之间,难道就只有我一个人得承受这种杀死至亲挚爱的痛?难道你就不用承受?”
聂楚容听我如此酸楚地娓娓道来, 心中余怒渐消, 片刻之后, 他无奈地低了低头, 把神态都锁在了黑暗里。
“是……是我派人暗杀了大姐。”
一句话如同把我凝成了一个雕像。
过了一刻,也或许过了很久很久, 我才晓得回头去看他。
“可是为什么?”
我的嗓音黏黏糊糊的,像喉咙里塞着一块儿冰冷的铁石,肌肉都因为极度的伤心和酸楚,已经有些僵持不开了。
聂楚容却只是平淡随意地站起来,冲着大姐的墓遥遥看了一眼,目光之中如蕴了一片悲哀的深红。
“我不想这么做的。”
“可是楚凌,家业一旦大了以后,跟着你的人就多了,你要养的就不是一个家,而是千千万万的兄弟。”
“我是这么想,可大姐不这么想,她当年一心一意想把聂家的产业都洗白,想把那些做黑事儿的兄弟都分批裁了,这对得起一直跟着我们的人么?这和自废武功有什么区别?”
“这一步一旦迈出,就没有回头路,到时候周边的帮派见我们没了爪牙,就会吃掉我们原本的产业,吃掉我们的利益,然后慢慢把聂家给围剿、切割、分离了,到时你我都无立锥之地,大姐连墓都会被人刨了,你明白吗?”
他回过头,脚步立在地上像立着一点儿摇摇欲坠的正义,目光凄楚愧疚,脸色却歪曲得看不出个形状。
“我没有办法,我必须这么做。”
我只平静道:“是你一个人做的吗?”
他嘲讽地笑了笑:“主要是我,但如果没有族中叔叔伯伯的帮助和默许,我的事儿不可能做得这么成功,我上位不会这么容易。”
所以?这竟然是一场集体的谋杀么?
我想起大姐生前爽朗明媚的笑容,再看一看眼前这冰冷的石碑和高高隆起的土堆,悲凉辗转,酸意泛滥之间,就成了无法抑制的怒和恨。
“就因为这,你就杀了那个一直庇护我们、教养我们、培育我们的大姐?”
“聂楚容,大姐当年在老二和老三手下护过我们的啊,这种畜生不如的事情,你是怎么说得如此清新脱俗、冠冕堂皇的啊?”
“你到底还有心吗!?”
这灵魂一问却问得聂楚容的面色微微搐动几分,像是在一瞬间泛出了巨大的痛苦和愧恨。
可是转瞬之间,他还是攥紧了拳,立住了本来就不正的身躯,无奈地劝道:“你得知道,她的改革本就已触犯了许多人的利益,只有爹爹愿意让她去赌,可别人是赌不起的!我们都赌不起!”
我冷冷地瞪了他半天,仿佛想透过皮肉抛开骨骼去看看他的脉管,去看看他的五脏六腑到底是黑还是更黑。
“最根本的原因……难道不是因为你想和她争这个位子么?”
聂楚容的目光里如猛地跳出了一团儿隔世而来的孽火,他的腮帮子浑然一扭,岔开话题道:“今日是你回归聂家的大好日子,那些人还遥遥看着我们,我也不想和你吵这些陈年旧事,你就在这儿冷静冷静,一会儿回去和我吃饭喝酒。”
我沉默着没有起身,仿佛心头在恍动之下慢慢停滞了。
“酒,好喝么?”
聂楚容听我这么说,忽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看向宴席。
而出现在他眼前的,竟然是一副地狱般的景象!
刚刚喝过酒的众人,此刻在地上扭曲的扭曲、颤搐的颤搐,且呈现出诡异可怖的症状,有人口吐一串串的白沫,有人用手指甲不断抠挠着嗓子,挠出了斑驳的血也不停,有人在地上发出山猫一样凄厉的哀嚎,有的人开始浑身痉挛,有的人七窍都在流出黑粘乌稠的血,有的人看到势头不对,盘坐在地开始运功,有几个擅长用毒的人,开始给自己疯狂灌药以缓解毒势,可却也在默默地流血。
方才还欢乐喜庆、觥筹交错的宴席,如今一下子成了扭曲、恐怖、血腥爆裂、白沫乱飞的尸山血海。
聂楚容震惊仓皇地回头看我,而我的鼻腔已经开始滴下了一点点污黑的血,我就随手擦掉,冷静地看他。
而聂楚容也赫然惊觉,自己的唇角也渗出了一点点的血,他捂着心肺,似乎是哪里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于是迅速在身上掏出了一枚丹药,胡乱吞下,暂时止住了毒素攻入心肺,可面上还是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阵死人般的惨青和惨白,做完这些,他愤怒地看了看我。
“你……你给我们的酒下了毒?这……这是‘群魔乱舞’的毒!”
我只道:“饭菜不是我经手的,我没这个能力下毒……不过我早就知道,也早有准备了。”
他怒不可遏道:“是谁下的毒?是谁!?”
我只冷眼盯凝于他,像盯着一个垂死挣扎的人。
“你以为你杀了大姐之后,就没有一个人看得出真相,你以为你身边就没有一个人因此恨你的么?”
“是武大夫?”聂楚容赫然意识到,“你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联合大姐的余孽来杀我,你是给大姐复仇的?”
“余孽?她才是老爹指定的继承人。”我怒笑道,“我是为了她,也为了枉死的林麒,为了被你骗了一辈子的我自己!”
聂楚容怒得面色搐动道:“林麒林麒林麒,你心里就装着一个他,到了今时今日你还不忘了他!”
我冷笑:“是,我宁愿在林麒身边做他的弟弟,我也永远,永远不想做你聂楚容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的弟弟!”
这一言如同霹雳滚雷捏成的鞭子,狠狠地鞭了聂楚容一阵,让他浑身颤抖之余,更是抛开风度,彻底破防,因毒痛而滚胀的面孔翻起了几道爆裂的青筋,指着我怒吼道。
“我对不起别人也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你这样毒杀自己的亲哥哥,你的良心又哪儿去了?你又比我好上多少?”
他赫然拔了一把雪亮的腰刀出来,踉跄着向我砍来!
“你要不想好好地做我弟弟,那我就让你生不如死地留下来做我弟弟!“
我右手手掌一动,赫然拔出一道寒光凛冽的剑,但因为左手无法使用被迫要防御两边,就姑且一边与他招架,一边言语刺激。
“我事先服了克制延缓的药,此刻毒发得浅也发得迟一些,是武大夫帮我下了这名为‘群魔乱舞’的毒,可武大夫是谁的人,你难道不知道吗?”
聂楚容赫然劈下一刀,冷道:“你也学会了挑拨离间是吗?”
我也忍着毒力反噬的痛,以巧劲灌入一剑,堪堪险险地在最后一刻拨开他的刀锋,同时面上畅快淋漓地笑道:“我挑拨什么?我不妨告诉你,他现在是薛姐的人,之前是大姐的人,但他也同时与尹舒浩暗通着消息,我杀了尹舒浩之后就在他给的纸条上看到了这一点,你被骗了这么久,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吗?“
这一句钻心剜骨的话,果然激得聂楚容更加失去冷静,暴跳如怒,他的出刀虽狂风乱卷,激雷撕风,可在盛怒之下的攻击也意味着他将更快地失去气力,也会露出更多的破绽。
我多番招架、旋开刀锋、撞开他身,终于找到一处破绽与空隙,剑尖从下往上一挑就挑伤了他臂膀上一块儿肉,可他也同时一刀如旋风劈转,卑鄙地针对我的弱点,劈翻了我被绷带吊绑着的左臂。
我迅速后撤,与他分开几步,而他喘着粗气,红着眼瞪我,我只提起一点微颤的剑锋对着他。
“你还不接受现实?你以为薛姐是什么人?她和大姐是最要好的朋友,她肯嫁给你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日后可以亲近大姐,可以做大姐在帮派的左膀右臂……结果你杀了她,你杀了姐姐!你以为武大夫为何肯帮我?是薛姐让他帮了我!她可不是什么相夫教子的小女子,她是昔日的‘星花剑兰’薛兰动,你太小看女人之间的情谊了!”
聂楚容楞了一楞,身子仿佛恍动了一阵,忽的恍出一阵否认和不可接受的恼怒。
“不可能!她是我女儿的母亲,她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去背叛自己的丈夫?”
我一句句叱下去:“只这一点还不够让她背叛你,可她在大姐死后,和你的感情就淡了,她想与你和离,想带着孩子走,你不让,还百般困着她,你甚至还杀了想帮她出走的薛堂弟夫妻,她早就恨死你了,这怎么不可能?”
聂楚容指着微颤的刀对着我,冷下来道:“你就是想激怒我才这么说罢了,等我废了你,我再回去和她算算这笔账!”
我笑道:“迟了,我特意让你把人都带到大姐墓地旁边,就是为了这一刻,现在山庄里的人都空了一大半,她这时已经带着孩子跑了!”
“聂楚容,你的老婆孩子都跑了!跑得无影无踪了!”
我像疯了一样地畅快淋漓地大笑,好像从未这样扬眉吐气、幸灾乐祸过。而聂楚容却正好是我的相反的极端,他此刻没了笑容也没了最后的冷静,怒到整个人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他几乎是怒不可遏地劈了数刀过来!
数个回合后。
我抓住他暴怒的破绽,在他的身上多刺撩出了三处伤,而我自己不过是多了一处伤罢了。
血的流失和毒的加速,让聂楚容最后的愤怒转化为了劣势之下的恐惧,他赫然巡视四方,发现云珂不在,曾先生也不在,许多能护卫他的人都在运功去毒,他在惊恐之下转头看着我,而我出了那一点致命的冷剑。
就在剑锋即将刺下心口的那一瞬间,他赫然翻起了手掌,露出了掌心的伤疤,带着哭腔和绝望道:“楚凌,你难道真要杀了我吗!?”
我一看,眼见那掌上有当初他为我挡了一刀而留下的疤,就如同我的心口被这道疤给咬了一下似的。
当初聂家内乱,不顾一切救我的也是他,可此刻要废了我右手的也是他,三年前暗杀了产后虚弱的姐姐的人也是他,怒恨悲恸使得我心中一软又一痛,刺他心脏的那一剑转了一转,就从他的两只手腕上一挑而过!
鲜血飞溅而出!
昔日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聂楚凌,此刻就和他的许多受害者一样,发出了一声绝望凄厉的惨叫,鲜血直流地瘫倒在了地上,彻底抛开了风度,发出一声绝望的怒吼:
“你废了我的手筋?你废了我的武功!?你怎么能!?你是我亲弟弟啊!”
我眼圈酸涩道:“你不是也想废了我仅剩的一只右手么?”
他委屈悲痛到极点在地上颤搐起来,口中发出像濒死的野兽一样的哀嚎,相处这么多年,我从未见他如此狼狈凄惨过,我一时之间难以忍受地转过头,眼圈上的泪水一时之间流的更汹涌,胸腔的毒也跟着一波冲着一波,我赫然发现鼻子流出了更多的血,我只好努力去擦着脸上的血。
擦着擦着,我忽然看到了宴席之上的一些异动。
徐梦则是个内功深厚、擅长用毒的高手,因此也随身带了许多杂七杂八的药,他在给自己灌了许多药之后,又刺入了许多根银针之后,居然在这奇毒之下复了一点点力气,他居然起来,要把武大夫给揪出来杀了!
武大夫仓皇逃离的时候,那桌子上的梁挽的尸身,忽然有了一点点异动。
他的手指和脚趾都开始颤抖起来。
眼看武大夫就要被徐梦则逼到角落给杀了,梁挽身上忽的颤抖越来越大,终于颤着颤着,他一飞冲天!
如一道儿疾风骤影一般飞到了徐梦则身边,一个膝盖凌空撞了这个人的胸腔,像千斤巨锤一样地砸了上去。
徐梦则当场口吐一大口鲜血,肋骨断裂,倒插入了内脏,向后倒飞了三尺又三尺,翻桌倒盆而去,最后撞到了一棵树上,当场吐血而亡!
一杀拿到了!?
决斗的时候他万一踢的是我的胸腔而不是左手,那我现在是不是也和徐梦则一样?
然后梁挽就在场中到处乱飞,靠着饿了三天的虚弱身躯,和还有些僵硬的手脚,把还在乱动的人给一个个踢过去,折过去!
有些被暴烈地断了四肢,有些居然被拽断了舌头,有些被一掌下去拍震了脑袋!都是杀过他家人的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可是走着走着,踢着踢着,我发现他的脚步很不协调地颤抖起来,他不得不虚弱地停下来,喘一会儿的气才能继续。
当日决斗,我在剑上涂了满满的假死药,刺入他的心和肺之间,让他被迫停止了呼吸心跳,当了三天的死人。
这期间他动不了,可听觉不受影响,他听了我三日来对他说的所有话,听了我的道歉、我的爱意,我的计划,也听了武大夫的嘱咐,可他回应不了,也睁不开眼,说不了话。
武大夫还给他涂了降体温的药,让人看不出他还活着。
可三日的水米不进,他又这样乍然一飞而冲,虽能杀敌,也已经开始了肌肉的痉挛,这是透支自身啊……
在地上的聂楚容看向了梁挽,目光含恨道:“我就知道你没杀他……你没杀他……”
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撇下了他,持剑的手一直在颤抖,已经因为毒力的发作而拿不起剑了,我就拖着越发沉重而虚弱的身躯,走向了梁挽那瘦弱却高大的背影,就好像在黑暗里待得久了,我总算要走到一处充满爱意的光芒里。
很快了。
很快我就能和你面对面说话了,挽挽。
聂楚容忽的提高声量,用最后的力气去怒吼道:“杀了梁挽和那个大夫!用‘钻心’!”
什么“钻心”?
我一愣,瞧见那远处躺着的陆虚如,忽悄无声息地抬起了一只颤巍巍的手。
我一惊,看向梁挽的背影,发现他的腿还在痉挛,他没发觉陆虚如的动作。
他是躲不过去的!
一道儿金光从陆虚如手上发出的同时,我也不顾一切,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了过去!
在这时,梁挽仿佛才察觉什么似的,骤然转身看我,而我只觉背后猛地一痛,如被一道钻心刺骨的锐器戳中了后背,从前胸透出,我顿时觉得骨骼内脏仿佛都被搅作了一团儿,喉头一甜,当着梁挽的面吐出了一大口淅淅沥沥的血。
有些溅到他饱满的额头,有些溅到他苍白的脸颊,有些飞落到他细秀的脖颈,而他瞪着一双震惊恐惧到了极点的眼,惊呼一声,一手接住了下坠的我,一手掷出一物,那物飞入了陆虚如的额头!
这人当场丧命!
这是二杀了么……
而聂楚容见到倒下的是我而不是梁挽,当场怔住,惊恐得战栗不已道:“楚凌?楚凌!”
我只是全身颤抖地躺在梁挽的怀里,不仅是后背和前胸在汩汩流血,是眼睛、鼻子、耳朵都开始缓慢渗流出一点点浓稠的血来,而梁挽惊恐之下接住了我,立刻点了穴,撕扯了衣服,去包裹我流血不止的伤口,也去不断抹掉我脸上渗出的血,可越抹越多,越抹越脏,眼看着我的气息越来越弱,他最后是面色惨白如纸地看着我,像握着一道随时要消逝的光,颤抖而带着哭腔道:
“小棠……小棠,你不要吓我,小棠!”
我只是虚弱而歉疚道:“对不起……”
我下意识想要左手去摸他。
才记起来已经被踢断了。
就只能勉强活动右手,想去摸他,却没有力气,刚抬到一半就被他攥到了手心里,他的手掌也在颤抖,他的脸上也瞬间流下了清泪,悔得恨得几乎把一口银牙给咬碎。
“挽挽……对不起……”
他流着泪,脸上好像是撕心裂肺地疼:“你不要再说了……我应该更早猜到你的计划,我应该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是我脑袋笨得发了硬,是我对不起你……”
我一边吞咽着铁锈般的血,一边安慰地笑笑:“你,你已经做到最好了……”
生死关头都不肯下杀手,宁愿自己死,也只废了我一条手臂,这世上还能有谁比你更温柔啊?
我还想和他说更多更多的话,说不完的话,他却看着我身上涌出的黑血,立刻点了我的穴道来止住血,却发现没有用,就一边输送着内力,一边惊恐道:“这暗器上有毒,解药在哪里?在哪里?”
地上的聂楚容才恍然醒悟过来,明明双手鲜血直流,也忍不住道:“陆虚如的金针之上,是聂家的‘钻心毒’,带他去看武大夫!快点!”
梁挽就看向了武大夫,却赫然发现,就在陆虚如袭击他的那功夫里,武大夫已经被一个聂家的死士扑出去,捅了刀子在脖子上,血淅淅沥沥流了一地,已经是没救了。
他惊恐绝望地看了看我,又去看了聂楚容,惊恐变成了怒。
“这种毒还有谁能解!?还有谁!“
聂楚容看着武大夫那新鲜的尸体,楞了一楞,忽的崩溃似的大哭出来:
“没有了,没有人了……”
梁挽怒吼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你这个畜生,解药到底在哪!”
聂楚容流着难以抑制的泪,崩溃颤抖道:“没有,没有解药……我让他用‘钻心’杀你,就是没有给你留活路的意思……我没想到楚凌会扑上去救你……你何德何能,你何德何能让他这么三番五次地救你!?”
“你说什么没有解药?”
梁挽的面容近乎扭曲而裂开。
“这一切的源头都是你这个畜生……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说完他就要轻轻放下我,就要起身去杀聂楚容,却被一声虚弱的声音给拦住了脚步。
“挽挽……”
他转头看我。
我只虚弱到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别去管他了……好吗?
梁挽立刻低下身抱着我:“……小棠?你说什么?”
我只是努力仰起头,嘶哑着声音道,“看在我帮你杀了这些凶手,看在我,我把自己的命赔给你的份上……你别去管他了,好吗……”
聂楚容震惊地看向了我,梁挽也楞了一愣,而我无助地吞着血,用尽全力去攥着他的手腕,道:
“他的手筋被我挑了,他二十年的武功……废了,他一夜之间妻离子散,下属骨干,死没了,云珂不会保他,曾先生也,也不会再管他……他回去,位子肯定保不住,老二老三不会放过他的……你,你就不要管他了,你让他苟延残喘,生不如死地活下去……好吗?”
说着说着,我自己都觉得这样很荒诞,可看着梁挽震惊的面色,我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对不起……我知道我这样很自私,很可笑,可是,看在我帮你杀了这么多凶手,看在我,我把我的命赔给你的份上……我,我求你了……我没办法看着你杀了他……”
梁挽只是紧紧地抱了我,一边输送功力,一边悲愤咬牙:“……你活下去!你活下去我就不杀他……”
“挽挽,求你……”
聂楚容无力地闭了闭眼,流泪道:“你不要再求他了……你让他杀了我就算了……”
梁挽怒到发笑:“你还有脸说!”
我只觉得力气渐渐弱下去,攥着梁挽的手也颤得厉害,可即便如此也要拼尽一切,在吞咽的血里挤出几句话。
“我,我知道就算尹舒浩出卖了林麒,你也……也不舍得杀他,我擅自处决了他……你还是恨我的,对不对?”
梁挽流着泪,笑着否认道:“没有……我没有的……”
我却不信,只是歉疚道:“我当初打伤了你的义兄,害的他被百般折磨而死,你恨我的……是不是?”
他不得不低头,泪流的好像把血都流了出来。
“没有的……你不要再说了!”
我却一定要说,我无助且绝望道:“就算这些都不恨,我,我是和你母亲交过手……你,你唯独不能原谅我这一点,是不是?”
梁挽却是爱恨交加之下,哭得更加无助,豆大的透明泪珠滚烫地滴落在我的脸上,和我的血混在了一起。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她的死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我笑着流血,笑着流泪,我的脸上现在同时有我的泪和他的泪了,真好。
“你最温柔了,就算恨我,也不肯在我死之前说出来……可,可那的确是我的错……你不必为我的死感到可惜,我当年明明知道林麒是想带我走的,可我因为多疑……因为不信任,我毁了他……也毁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明明知道你希望义父活下来,我,我还是恨得杀了他……我,我和你的母亲交过手,我看到她的血一直在流……如果没有我……你们一家都好好的,都好好的……”
梁挽悲痛欲绝地抱着我,脸上的搐动好像是把他所剩不多的生机和希望也一同搐了出来。
“我是恨你,我恨你!可是如果你觉得自己害我没了家,你就更该活下去!你活着赔我这个家啊……你这样算什么?你这样把自己弄死算什么啊!?”
他果然心里还是恨我,是怨我的啊……
我已经听不清好赖话,只是觉得在极度的悲恸之下胸腔震动几分,却也松了一口气。
好,他恨我就好 ……那我死了以后,他还是能活下去的……
梁挽哭着说“恨我”的时候,远方也有几个身影涌了出来,是郭暖律、寇子今、还有许久不现身的小错,居然都出来了……
几个人看见我的样子,当场惊痛万分,寇子今捏了我的脉象,整个人当场瘫软倒地,起来以后忽的砸断了他的枪,小错看着我满身的血,摸了摸我的脉象,呆愣之下,忽的爆哭出来,整个人都哭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郭暖律看着看着,忽然看到了我的那只被踢断的左手。
他忽然看了看梁挽:“你……踢断了他的左手?”
梁挽懊悔痛苦地点了点头。
郭暖律忽然眼皮搐动起来。
他一字一句地问:“你还在为当年的灭门一案而恨他?”
梁挽愕然看他,刚要否认。郭暖律却不顾我眼神的劝阻,冷着脸,红着一双义愤交加的眼,继续说了下去。
“计划开始之前,他已经和我说清楚了一切。”
“当年他是闯了进去,他是和你的母亲交过手,因为你的母亲梁夫人和杀手杀红了眼,以为他也是杀手之一,但他们浅浅交手后,聂小棠报出了林麒的名字,梁夫人就停了手,她因为之前的伤而流血深重,拜托了他,就去世了……”
梁挽忽的惊问:“拜托了他?”
“梁夫人拜托他别让一个杀手闯进那屋子,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也还是照做了。”
郭暖律用不含一点感情的话继续道。
“你踢断的这只左手,正是三年前接过了你母亲的剑刃,在屋子前与杀手八方对峙,挡着他们不进屋子里,不让他们杀了你和你妹妹的手!”
梁挽绝望地呆立在了当场。
“你踢断的是一个顶级剑客的手,是一只救过你和妹妹的手!”
梁挽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仿佛精神和血肉的崩溃已在瞬息之间。
“你恨他是吧?”郭暖律毫不留情地冷声指出,“梁挽,你义兄义父的仇是报了,他救你和你妹妹的恩,你打算怎么报啊!?”
在真相大白于天下的这一刻,梁挽却是茫然地张口,嘶哑着声儿,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好像他的人,他的理智,他以为的一切的爱恨,都已经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撕裂成了两半。
我只是无奈道:“你告诉他干什么啊……”
他恨我的话,他以后还能活下去的,他还能去做人的,你现在告诉他,他踢断的是当年那只持剑保护过他和妹妹的手,他没有了恨,那他在我死后,他要怎么活得下去啊……
郭暖律冷声道:“他只是愧疚欲死,你是真的马上要死了啊,你这混账王八蛋!你答应过我和老吴,你会活着回来的!”
我苦涩地在血污里笑了一笑:“我……我和武大夫商量过的,这些人中有耐药擅毒的,用迷药迷不倒他们……只,只能用最厉害的毒……我,我也本来打算事后,事后和武大夫……”
说着说着我又吐了一口血出来,便觉得胸腔的翻涌已经到了一种无法被抑制的阶段。
便回光返照般地挺了挺身躯,含着泪和血笑了一笑。
“聂家的恶人们,无论是小恶人还是大恶人,统统得到了应得的报应,而好人,好人无需黑化,也能在这个世上好好活下去……这不是一个……最好的结局么?
郭暖律怒得攥紧了我被吊绑着的断臂,却始终不敢用力。
他的眼圈好红好红,从来没有这么红过。
砸断了心爱的枪的寇子今怒得跳了出来,骂道:“你这王八蛋!这什么狗屁结局!”
骂着骂着,他自己也哭了出来,又跌了回去。
小错则伏在我身上泣不成声,绝望地要把我抢过来:“聂哥,哥……你要留我在这世上一个人了吗……”
梁挽只是崩溃一般地推开了他,转而无助地抱紧了我,喉咙剧烈滚动之间,他的泪水已淹没了整个人的理智,带着哭腔,无助绝望、语无伦次地哽咽重复道:“我带你,我带你去找罗神医,对,我,我带你,小棠,小棠……”
我忍着痛笑道:“这儿离最近的城镇起码半天呢……傻瓜挽挽,别浪费时间了,陪我……和我说说,笑笑一会儿……”
他呆了一瞬,打了打自己已经麻木了的脸颊,终于在崩溃之前,挤出了一份血和泪的笑。
“笑,我在笑呢……小棠……小棠你看看……”
我最后仰着脸,看了他那份绝望而温柔的笑。
我又看了看身边的人一眼。
朋友、亲人、爱人……
甚至连聂楚容,都在地上无声无息地痛苦啜泣着,赤红着眼睛看着我。
他们都在啊。
这之前也抱过了可爱活泼的小侄女,和薛姐流着泪告别了,在宴席之上我也吃饱了,喝足了,还最后看了看大姐的墓碑。
其实我真的已经很幸运,很幸运了。
我最后呼了一口属于聂楚凌的气,安心地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闭上了眼。也任由眼前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地吞噬了我。
再见,挽挽。
再见,聂小棠。
系统到底是啥
我好像是睡在一张沙发之上, 用柔软的针织毯子包裹了自己,一时之间朦朦胧胧,在这个现代装修风格的房间里,光线出奇地昏暗, 电视机从来没有被打开过, 一切都既新奇又陈旧,好像过去了一百年都是这个样子。
柔软的沙发凹下了一个角, 仿佛有什么重量压在了上面, 我惊觉身边有人坐下, 赫然掀开毯子坐起。
却发现旁边坐着的人——是阿九。
嗯……我为什么知道他叫阿九?
额……我叫什么名字来着?
陌生的阿九只是看着我,微笑道:“聂小棠,你醒了?”
这个名字就像是钥匙一样, 一下子插入了我记忆里这个孔,把所有断续而支离的事件记忆一下子串联起来,我只觉得脑内一阵剧痛加瘙痒,像是沉寂已久的东西在那儿不断地翻涌,我甚至不得不用右手扶了脑袋,惊呼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 又仿佛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
我放下扶着脑袋的手, 目光冷静地看着他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阿九笑道:“你都记起来了?你知道这儿是哪儿么?”
“不知道。”
我环视了四周, 有一种很强烈的真实感。
“但感觉是一个很舒服,很舒服的地方。”
就好像是我上辈子的家一样。
阿九道:“这里就是你的意识空间, 你现在差不多是死了。”
“生就是生, 死就是死, 什么叫差不多?”
阿九认真道:“就是处在一种生和死之间的阶段, 医学意义上讲,叫休克, 玄学意义上讲,叫走马灯。”
我想了想,道:“所以现在的我是濒死状态?”
“可以这么说。”
我就在沙发上调整了个姿势,用柔软温暖的毯子包裹了下盘,缩在里面好像可以永远不出来,我只露了一身悠闲自在的上盘,抬眼就看向了旁边的阿九。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当梁挽的黑化值解锁到了一定程度,我已经可以获取回到现代的机会了,还话还算数吗?”
阿九沉默片刻:“算的,只是出了一个小插曲。”
“你不认账了?”
我为什么一点也不感觉到惊讶呢?
他只无奈道:“不是不认账,而是你在这么做了之后,梁挽的黑化值又从百分之五十降到了百分之二十了,这种事以前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你说怎么办?”
我瞪着他:“你在胡说什么啊?他都当着我的面杀人了,还杀了不止一个,这不是应该让黑化值提升得更高么?”
“那是恶贯满盈的仇人,杀他们的负担没有杀别人那么大。”
阿九忽然提醒道。
“最重要的一点是,你死在他面前了。”
我听得一愣,他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目光看了看我,分析道:“最爱的人死在他面前,最爱的人不惜以命帮他报仇,最爱的人不是恣意作恶的人,而是大义灭亲的圣徒,你觉得他会如何想?”
我按下内心的悲伤惊恐,因为我实在难以去想象他抱着濒死的我那一刻的心情会如何,想来心中悲恸至极,却也只能尽力不去想。
因为,我可以保得住他的命,保得住他的未来,却未必能保得住他所爱之人。
人不能既要又要,总得分个取舍嘛。
阿九叹了一口气,而我随手在沙发桌上拿起了一杯奶茶,吸溜了起来。
不是说意识空间么?怎么我吸溜着奶茶还是没有觉出一点点的甜味呢?
怎么这么空空淡淡、这么苦涩难受呢?
阿九继续道:“总而言之,经历了这样惨痛的别离之后,他可以爱所有人,但唯独爱不了他自己,他恨不了任何人,却唯独可以恨他自己。”
我皱着眉,直接把奶茶杯子给捏皱了成了一团儿。
“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要这样?”
阿九竟然都嫌我迟钝地看我了一眼。
“因为他伤害了你啊。”
“踢断了你的左手,在你倒下之前为了激发你的生意还说了‘恨你’,结果你就带着这样的认知死去了,濒死的时候都没听到他说一声‘爱’或‘喜欢’,只怕他这辈子都很难原谅自己。”
他这话说得,比之前加起来所有冷冰冰的话语都充现着人性,就好像是换了更高级的AI驱动算法一样,说的这话,讲的这事儿,让我被牵动柔肠似的一起一伏,许多被压抑的情绪都在我体内探了个头,且无可抑制地摇曳蔓延着。
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叹了口气。
“卖感情牌可不是你的风格啊……既然你不打算让我回现代,那你打算怎么办?你既然可能在我濒死的时候来找我,肯定是有事儿要我做吧?”
阿九笑了一笑,忽然换上一副画大饼的模样。
“虽然你大闹了一场,把梁挽的黑化值无限地拉低,但我司经过讨论还是认为——你有很大的潜力成为我们的编外员工,毕竟当直播间的镜头无意中从几个穿书者身上转向了你弄的喋血饭局,竟意外地引爆了直播间的人气。”
“聂小棠,大家喜欢看你的戏啊。”
啊?什么大家?
我既震惊又困惑地看了看他,道:“我一直就很想问一点,你说的这个大家……他们到底是谁啊?”
现代科技还没有发达到可以去围观平行世界的爱恨故事吧?就算发达到了这个程度,伦理协会也不可能通得过这样的致命直播啊。
所以这些直播间的所谓观众,那些在赫连羽那空白的视线里孜孜不倦发弹幕,嗑阴间CP的人,享阴间人设的观众,到底是什么人啊?
阿九见我都问到这份上了,不轻不重、有板有眼地咳嗽了一声,道:“事已至此,我也不瞒着你了,我们穿书局的全称,其实是【阴司地府非自然穿越管理局】。”
我的脑袋“轰”地一声儿全炸成上下起伏的窜天猴了。
“阴司?地府!?”
我把包裹下盘的毯子猛地一掀,我就穿着蹭凉单薄的睡衣,光着脚站在地板之上,双目圆睁地瞪着眼前的人。
“你来自地府?你是鬼……鬼员工?”
阿九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吧。”
我想了想他之前好几次出现的场景,要么是墓地,要么是接近黄昏的天,要么是黑暗的洞穴里,反正都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地儿,当初只觉得神出鬼没,如今想想是真的神出鬼没啊!
原以为阴间是你的形容词,原来阴间是你的身份证!
我有些结巴地问了:“那……那之前在赫连羽、沈君白的直播间发弹幕的那些人……那些人是水军吗……”
“怎么会是水军?那是真正的观众啊。“
阿九异常严肃地纠正我。
“你不能因为那些观众全都死了,你就忽视他们在阴间的娱乐需求嘛,弹幕可都是他们一个个从地府发过来的,不是假的啊。”
我“怦”地一下沉了心,直接就往沙发上坐下去了。
所以那时赫连羽的直播间里,弹幕显示的活人观看数是0,不是因为他们是水军……而是因为,全他爹的是鬼魂!?
难怪嗑CP的口味如此阴间,难怪全不把生死当回事儿,这全部都是阴间人啊!
一想到这两个穿穿被一群天南地北汇聚而来的鬼给围观了这么久却毫无所觉,我只是毛骨悚然,又深觉寒凉地再度用小毯子裹紧了我自己。
阿九叹道:“我知道这事对于活人来说是有点难以接受,你也是第一个知道这事儿的人,我其实可以给你几个小时消化消化……”
“我消化好了。”我立刻回头看他,“编外员工要怎么做?”
阿九笑道:“你可以选择以另外一具身体复活。”
有这么好的事儿?
他笑道:“只是你不能再在这个世界停留,而是去另一个世界,扮演另外一个书中角色,和别人谈一场生死恋爱,这样你也可以拿到积分啊。”
……那我就见不到梁挽,还得成为别人?
阿九无奈道:“这也没办法,这个世界的穿穿额度已经够满了,能留下让你发挥实力的剧情也不多了,而且我发现——你根本就不舍得让梁挽黑化,是不是?”
不黑化就不能好好谈恋爱吗?阴间观众看不得正常糖就只能嗑血糖吗?
我问他:“如果我不选择以另外一具身体复活呢?”
“那……你也可以选择暂时回去,赌上一把。”
暂时回去是什么意思?赌什么啊?
阿九斟酌了一番语句,道:“虽然很不可思议,但你现在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死透。”
我都有点惊了:“这都不死?这都还有希望恢复?”
阿九无奈地比了比手指,好像是真的升级了AI驱动一样。
“嗯……是有,但是得看他们的努力。”
他想了想,劝我道:“你现在拿不定主意,不妨先回去看看,只要你的意识还没完全消散,我还能够来这个梦里看你,也许在你回去以后,看过你现在的身体之后,你会改变主意的。”
改变主意指成为地府造梦团的光荣一员吗?
说完他就消失了,然后我赫然发觉,我周围的一切也慢慢在消失,从遥远的电视机和摆柜开始,一步步蔓延到了我的茶几和地板,接着是我身下的沙发,然后是那一层裹着我的温暖小毯子。
我惶然之间好像回到了一具躯壳里,可是脑袋迷迷蒙蒙,思绪好像蒙了一层化不开的胶质似的,周身好像被一层浓厚得犹如帷幕的黑暗所包裹,我感觉自己是有身体的,可是看不见,听不着,只有全身的剧痛在一点点地升上来,却完全没办法动弹。
忽然,我觉得自己能听到什么,好像也能感觉到一种暖意了。
是梁挽的声音。
是他在身边抱着,用一种带着哭腔的嘶哑声音绝望道:
“这短短一日他就抽搐痉挛了七次,他的心脏停跳了七次,可我还是把他按压心脏,施展银针,把他拉回来了七次,他现在还有最后一丝气息,他还有救是不是?罗神医?”
罗神医?
是那个性别不详、姓名也不详的罗神医?
这时却有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声色很是清脆决然,语调却很坚定温柔。
“是,他还有救。”
“若他只是给自己下‘群魔乱舞’,日后又没有武大夫的药理调解,他必死无疑。”
“若他只是为了你挡下那“钻心”的毒,他也当场必死。”
“这两种毒单独分开,任何一种都足够要了他的命,可偏偏是撞在了前后,居然神奇地在他体内互相冲突,形成了一种压制。”
“想想真是奇妙啊,他若单纯是去赎罪自尽,或者单纯只是给你挡下暗器,都没机会活到现在,偏他又想赎罪自尽,又想着去救你,结果阴差阳错地保住了他自己。”
这时响起了惊喜的声音:“此话当真?他能活了?”
这是寇子今的声音在响啊。
还有一个声音在急切地问。
“罗神医,那聂哥是不是很快就会醒来了?”
这是小错的声音?
“不,离真正的活还很早呢,他现在还是濒死的状态。”
那罗神医轻轻道。
“保住性命也只是暂时的,长此以往虚弱下去他还是得死,诸位,我们还得做一些事,才能确保他真正地活下去。”
梁挽紧紧地抱住我,声色透出前所未有的狠绝:“要做什么您说了就是,我绝对……绝对不会再放手了!”
峰回路转就是他
罗神医这便一道道嘱咐下去, 让小错星夜兼程赶去武大夫在镇子上的药堂,把他平日里记载药理的手札给取回来、再让梁挽的几个朋友按照她的医嘱,去各个与她相熟的药农那边购买不同的药材,最后则是吩咐寇子今留下来, 陪着梁挽, 也陪着她煎药。
如此指挥若定、井然有序,不由让众人为之一振, 各种得令而去的声音传来, 让黑暗中的我也听出了一些希望。
而梁挽稍稍松了口气, 便在罗神医的强烈要求之下,第一次放开了紧紧抱着我的手,去吃了一点儿碎肉米粥。
这是他三天来首次吃一些正经的维持生命体征的东西。
吃完, 这家伙一转头就要继续抱着我,却被寇子今逼着去睡会儿觉,梁挽再三推拒之下,拗不过小寇,就贴身抱着我睡了。
就像一座离乡多日的小舟终于返到了久违的码头,他浅浅睡了几个时辰, 但呼吸并不如何安稳, 肌肉并未真正松弛, 只要我身上微有异动,他肯定第一时间察觉并醒来。
但总体而言, 这一晚上还是安静且平易的。
可到了第二日, 前一日积攒的希望和热诚就越发渺茫了。
首先是武大夫的手札被小错送到了, 可罗神医翻了一圈, 发现里面记载的一味针对‘钻心’的重要药材——‘丹星棠’,几乎已在这世上绝迹, 最后看到这种药物的山峰已经秃了很久了,不确定现在还能在哪里找到。
罗神医只能按照传统的江湖经验——以毒攻毒。
我之前中的所有毒都被老七的解毒丹给解了,如今体内只有“群魔乱舞”和“钻心”这两种毒,她就觉得太少了,希望能加入第三种毒,在我体内又又叒达成三国鼎立。
这种毒中毒中毒的套娃手段,在以往是都能奏效的,罗神医给我下药之前好像也是信心满满的样子,连从未见过罗神医的小寇和小错也很信她,只有梁挽的口气有些犹豫。
结果很不幸地证明了梁挽的判断。
这第三种毒灌下去,却让我的身体排斥得更加厉害,我几乎吃一口吐三口,药水淌过喉咙感觉和烧过似的疼痛痉挛,这么做的后果是抽搐停止了,心跳没有再停掉了,但我一直在吐,一开始是小吐,到后来无可抑制地大吐特吐,感觉连胆汁胃液和宴席上的肉菜都一起吐出来了,要不是梁挽抢救及时,我差一点就被自己的呕吐物给呛死。
罗神医当即停药,并换了更缓和的方子。
我的呕吐是停了下来,可抽搐痉挛又开始了。
这么折腾一轮下来寇子今都无奈了:“要么一直吐,要么一直抽,这怎么办啊?”
“我是第一次解治这两种奇毒叠加的情况,只能一步步试。”她无奈道,“本来把这第三种毒加在身体康健些的汉子身上,是可以起奇效的,可聂兄弟如今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再加上这第三味毒,他的肠胃受不住……我们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找到‘丹星棠’这一味奇药。”
可一圈打听下去,每个来汇报的人都说不知道这种药在哪里,或者说已经绝迹许久了。罗神医咬了咬牙,开始翻起自己积攒了几大箱子的医书古籍。
随着她的翻动声越发缓慢,众人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与此同时,我的反应却已在停药之后再度加剧。
之前的一天我是抽搐痉挛了七次,这次却抽搐痉挛了整整十次,也心脏停跳了足足十次,而梁挽却硬生生地靠着人力抢救,金针刺穴,心肺按压,以及不间断的内力输送,又把我从阎王爷那边抢回来了十次。
抢救到了后来,不光是小错看着流泪不止,忍不住冲了出去用拳头去砸树,就连最乐观外向的寇子今,听着那发泄似的“咚咚”砸树声儿,也有些听不下去,也看不下去了。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那个最不愿意被承认,却越来越清晰的可能性。
我的这具身体。
已经撑不住了。
我的灵魂意识也许是被阿九这个阴间系统给保护着,还维持了相当的清醒,可之前呕吐和抽搐时我还是感觉到了剧烈难当的痛楚和直抵灵魂的恶心,我觉得这身体在持续不断地衰弱下去,就像一座四处凿开了无数小洞,正在海面上四处漏水的大船,眼看就要沉入海底了,船上还有梁挽这个不要性命的人在往外抛水抛货。
可是在那之前,他自己可能就先要失力而死了。
我心中酸楚难当之时,寇子今忍不住提醒道:“你只吃了这么点儿,昨天就睡了两个时辰不到,再这样下去,你会先崩溃的……”
梁挽只是声色嘶哑和麻木道:“丹星棠还是没有消息么?”
寇子今语声儿一窒,无奈道:“我花了重金在黑市和白道上都发布了悬赏,可是目前还没有任何消息……”
梁挽只是默默地用力抱紧了我,力气大得像是可以把指甲都融进去。
寇子今忽沉重道:“这一日来,他已越来越虚弱,搐动次数越来越多,间隔越来越短,心跳回来的时间越来越久了……”
梁挽平静道:“你想说什么?”
我听到了寇子今攥拳的格格声响,那仿佛是在拳头里紧攥着一节节失而复得,却又得而复失的感情。
半晌,他带着极度的痛苦和决绝道:“我知道这么说,很让你难受……但,他这样一直痉挛搐动,他要受不了的,你应该知道的,小棠,小棠他最怕痛了……”
梁挽似乎明白他想说什么,轻轻地开了口。
“我知道,我比你更知道。”
他的声音在这一瞬间平静到了极致,像是把一块儿完整的布帛放在剪子上骤然撕裂之前的平静。
“就这两日的身体反应,如果他能感受到什么的话,那一定是痛,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而如果他能叫的话,也一定是惨叫,哭一样的惨叫。”
寇子今轻声道:“所以……你是不是……”
梁挽沉默许久,忽道:“我想过的。”
这回轮到寇子今陷入了巨大的沉默。
梁挽忽的低低一笑,如同癫狂之下的清醒,绝望之下的理智。
“我想的是——如果我就这样放手的话,是不是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这样……他最起码不会这么痛苦……”
“不会差点被自己的呕吐物给窒死,不会每次呼吸起来像要把肺给顶破,也不会抽搐痉挛到脸上脖子上全是青筋……”
寇子今一拳头砸在了柱子上,伴随着低低沉沉的呜咽声儿,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狗在舔舐自己的伤口。
“老梁,你真的已经尽力了 ……”
“可是不够。”梁挽继续带着哭腔,“我想过让他这么解脱,可是一见到他开始痉挛搐动,我就又会立刻去给他施金针、按压心肺……我就想到,我就想到他根本就没有活够,他没有,我根本就没有看够他,没有爱够他,没有……”
我也感觉到了一股极度的酸楚痛苦冲上胸腔,仿佛整颗心被他的一句句话给攥死了似的疼。
我单以为能痛痛快快地死,给大家都是一把快刀,死也是快,疼也是快,却没想到这阴错阳差地没立刻死在那儿,反倒成了凌迟一般的慢刀子,割在挽挽身上,割在小寇身上,割在小错身上……
这十七次的心口停跳,十七次的强行挽回,看着心跳消失又立刻去抢救,本以为能够稳定却又再度看着心跳消失,这真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能承受的吗?他真的要崩溃的。
寇子今呜咽完,咬着牙道:“你不舍得放手,那你就教我吧,你教我如何用针,教我如何按压心口,我来看着他,你睡会儿吧……”
梁挽不肯,寇子今便忽然接近,似乎是迅速点了他的睡穴,梁挽就不甘地哼了一声儿,无奈地昏了过去。
梁挽在我身边倒下,寇子今才无助地坐了下来,好半天才自言自语道:“如果小棠还是出了事,我马上解开你的穴道,让你去救他,但你再熬下去,我看你也要死了……”
我很感激他。
终于让临近崩溃的梁挽,有了喘一口气的机会。
最绝望的一晚上,就在寇子今轻轻的抽泣声儿,和梁挽不甘的呼吸声中,这么如流水一般地过去了。
可能是触底反弹吧,到了第三日,罗神医不知道从古籍里翻出了什么配方,把几味奇奇怪怪的药混合在了一起,给我服下。
这一服下去,搐动和呕吐终于都暂时消解了。
据罗神医说,这效果能够维持半个月左右。
这让紧绷的大家都松了口气。
寇子今的人也终于传来了一个好消息。
有人说,曾经在乾州一处地下洞穴里发现过“丹星棠”的踪迹。
这本是个振奋人心的绝好消息,可一听到那洞穴的名字,罗神医就有些犹豫了。
因为洞穴的名字是“九冥幽寰洞”。
这个洞穴的赫赫恶名,让罗神医认真地问了问寇子今:“你确认这个消息准确么?如果消息不准的话,贸然下洞是要白白搭上几条人命的!”
也不怪她如此慎重小心,因为这不是一般的洞穴。
“九冥幽寰洞”在乾州的当地传说中,是一处深不见底,直通地府的洞穴,传说里面有万人坑,有鬼打墙,有各色冥鬼缠绵。
即便撇去这些可怕的灵异传闻,它也是个极险要的天然溶洞,洞穴垂直向下的已知深度,就有足足三百米,有多处狭地窄洞,人一旦不小心进去,很容易卡在缝隙里出不来,也有多处暗流诡道,一旦失足掉入暗河之中,很难再顺着光滑的岩壁爬出去,因此凶险异常,非老手高手不能去,即便是老手高手去了,也常有老马失蹄的。
更何况,洞穴探险与地上探险迥然不同,有各种各样独属于地下的危机,尤其是地深几百米的洞穴,那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了,无论你武功多高,一旦在这幽深黑暗的环境里失去了火源、光照、氧气、温度,或遇到塌方、遇到地下暗流、遇到洪水倒灌,葬送在里面都不是稀罕事儿。
无论武功多高,在大自然的天险面前,人还是渺小无力的存在。
梁挽听了这诸多警告和传闻,却还是苦笑道:“罗姐姐,这两天的情形您也看到了,他若是死了,您觉得我能活得像个人么?活得若不像是个人,还还活个什么劲儿啊?”
我心中一颤,几乎想极力地伸出手指挽住他的袖子,或者大叫一声让他别去那鬼门关似的地方探险。可是声音被困在沉默里,动作被压抑在黑暗里。
罗神医想了想,便正色道:“好,你要去可以,但寻药不是逞强斗狠,下洞不能孤身一人,你不能一个人去,要找有经验有本事的朋友,要找更多高手一起帮忙!”
这下就热闹了。
寇子今一拍脑袋出了个主意,他要把我忍辱负重地卧底,大义灭亲地废杀聂楚容,同归于尽般地帮朋友复仇雪恨的故事,在江湖上传播出去,借此吸引更多的高手来帮忙。
至于尹舒浩的死,他就说是尹庄主重病缠身,故意借着我的手了结了自己,好取信于聂家。
我本来觉得这主意就不太靠谱的,这传言也太假了吧。
结果几天后,小寇是手舞足蹈地和小错一起疯疯乐乐地回来,同时还带来了一大帮的江湖朋友。
为什么呢?
因为这故事传疯了。
因为尹舒浩的身后事,有了尹向璧这个现任庄主的作证,越来越多的人信了他是重病缠身,故意死在我手里,好让我取信于聂家。
毕竟我是真的废了聂楚容,真的杀了那么多的聂家骨干和黑|道的高手,其中有许多被这些人祸害过的亲友无仇可报,恨得牙根痒痒也没办法,如今大仇被我一个人给报了,他们能不来么?
于是短短几日间,梁挽之前交的朋友都来了,明山镇的伙伴们也闻讯赶来,陈风恬也带着几位洞穴探险的高手来了,连天胜庄里的客人也来了一些,之前被我打败过的那些剑客居然也凑热闹地来了些,还有就是我曾经帮过的那些人,听闻我的义举名声而来的人。
这其中有探洞高手,有盗墓老手,有爬山好手,有采药大手,还有测绘圣手,大家来来回回地算了算,这次下洞寻药救人的队伍,加起来——居然有一百多人了!
什么鬼?怎么这么多人啊?
为什么我一夜之间从江湖上最想杀的人,变成了江湖上最想救的人了啊!?
这么浩浩荡荡一百多号人,去了足足三日(寇子今每天和我报数)。
我担心了足足三日,终于在第三日,等来了梁挽和他手里一叠新鲜的“丹星棠”。
罗神医煮了药给我服下,探了脉象后,在所有人紧张屏息的等候下,终于一锤定音道:
“他的命,保住了。”
大家欢欣鼓舞,开心不已,小寇光速起跃几乎撞到房梁,小错笑着和卫妩和池乔抱作一团儿,陈风恬和他的县衙朋友们全是朗声大笑,就连梁挽听罢,也是沉默许久。
他忽然上前抱了抱我,
从回来起,他就很冷静从容,很专注镇定,按小寇的说法,是指挥得当、照顾妥帖,前来救援的一百多号人没有一个乱起来,在恶劣的洞穴地势和天气下,没有一个拖彼此的后退,大家井然有序、分工得当,没有任何伤亡地拿回了药,这都是靠他组织得力,靠他的人格魅力去稳住大家,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了,而他本人,更是被一些老前辈评价为“瀚海清光、静水深流”,颇有泰山压在顶而不变色的领导者风范。
他在众人面前从容地表达了感谢,开心地抱了许多人,迈着快活的步伐走出了房门,像紧绷已久的弦骤然解开,他哼着一首没听过的小曲儿走到了屋子外头,轻松惬意地走到了窗户旁。
然后完全崩溃。
嚎啕大哭。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
那个从容指挥、镇定组织的梁挽。
那个永不放弃、坚定决绝的梁挽。
他那两日来抱着我做急救的时候没崩溃。
他面对重重险阻幽深的洞穴也没有崩溃。
唯独在这欢天喜地、众人庆贺的一刻,在我保住了性命,在一切安全了的时候。
他却骤然崩溃。
仿佛酝酿已久。
不管众人的愕然和解读,他只是尽情地、放肆地、毫无保留地。
把这几日积攒的——爱人濒死的委屈痛苦、大仇得报的一时畅快、急转直下的癫狂绝望、和绝处逢生的喜悦兴奋,以及未来再听到我说话的希望。
都淋漓尽致地。
全部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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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初的欢喜热闹、共庆同贺之后, 剩下的就是一日日一夜夜的悉心照顾调养。
因为命是保住了,但是因为极度的虚弱和毒素的残留,我的身躯还没准备好醒过来。
而梁挽在用完了采撷来的“丹星棠”之后,又下去那洞穴探了几回, 几乎把整个溶洞都测绘了一遍, 还把之前未知的区域也给探索了一番,描成了地图, 给后来的探洞高手用。
在这之后, 他带着罗神医给的线索, 去探寻了风神医,在风姐姐那儿得了一个长期调养的方子,自此一边替我调养, 一边带着我四处巡游,寻找类似“九冥幽寰洞”的洞穴,以期在洞穴深处寻到更多的“丹星棠”。
同时也四处打听消息,深入药农群众,期望可以知道“丹星棠”可能出现的其它地方。
在这一路上,他每路过一个地方, 一定要带我去“看”当地最美的景, 去体会最好的风光。
有时带着我去泡富含矿物质的温泉, 并在温泉中身贴身,手贴手, 乌黑柔亮的头发丝儿都缠绕到了一块儿, 他也不忘记在热腾腾的水下替我按戳穴道、揉捏肩骨。
有时会把我带到花农药农种植的花海里, 让我躺在馥郁花香的花草堆里, 他也在我身边躺下,一躺就是半天, 让我的身体自然地沐浴着各种药香。
有时则背着我上了最高的顶峰,和我一起缩在厚厚的被子里,等着峰上的丹星棠在星空之下一点点地绽放。
我看不了,说不了,他就帮我一句句描述这风光人情,只把我当做还有意识一般,每天和我说各种各样软和温柔的话,还会自说自话一般地猜测我的反应
“小棠,你还记得我们之前一起在棠花酒肆泡澡吗?我觉得这里的温泉温度和那一天的差不多,你会喜欢吗?”
很喜欢啊,更喜欢你在温泉里贴着我的感觉。
“小棠,顶峰上会不会有些冷,我带了最厚的被子和你缩在一起等这棠花盛开,是不是有点傻啊?”
傻透了,被子拖上山很重啊。
不过和你一起缩在被子里等着花开,也很有意思啊。
“小棠,我记得你比较喜欢这种口味的甜点,这样吧,我先给你闻闻甜香,再把它打碎,混在粥饭里给你吃……”
过分了啊,这么甜香酥脆的东西你全部打碎吃?浪费啊。
哇,好吃。
其实这几样挑挑拣拣出来,总的来说还是挺浪漫的。
但让我觉得不好意思的,一路上的吃喝拉撒全靠他。
小错当然也会出现照顾我,而且他比梁挽照顾我的愿望更为强烈,但是在梁挽近乎偏执严格的要求之下,我还是由他来照顾,同时为了提高效率,小错也会与我们分开,去别的地方找更多的丹星棠。
然后在这过程中,我就像个婴儿似的被梁挽照顾着,吃最柔软的流食米粥,喝最干净的露水雨水和药水,晚上洗漱睡觉,帮我揉脚、按摩肌肉,针刺穴位,然后准备药澡,把我脱得光柔柔的,抱到药水桶里,一遍遍地擦拭身躯。
一开始是有点不好意思。
后来就是非常不好意思。
有些事情,就算是情人我也不愿意去做的,因为繁琐重复,没有任何反馈,一天天下来毫无乐趣可言,像我这样的人,打打杀杀没问题,伺候人是真的没什么耐心。
可他居然都耐心地做得下来,且会根据我的身体反应调整喂食和按摩的方式,一日日地越发细致起来,都完全可以胜任专业护理了。
在这么枯燥的过程之中,他始终在我面前保持着乐观和开朗,他绝不愿在我面前说任何颓唐之语,哪怕我没有任何回应,他也不肯滥用我的沉默,不在我面前抱怨,只在我耳边鼓励。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还对我保持了足够的尊重。
他仿佛一直觉得我是有意识的,是能听到他说话的,所以每次要对我每次做一些让人害臊的事情,他都会不好意思地笑一笑,然后去揉揉我的头发。
“抱歉,小棠。”
“要是你还醒着,还能听到我说话的话,肯定也会害羞和尴尬的,但……你就把自己当成一个漂亮富贵的大少爷,把我当一个伺候人的小厮嘛,别害羞哦。”
想了想,他又坏笑了一声儿,俏皮地在我的耳边咬了一句。
“要是实在非常害羞的话……那你就争取早点醒过来嘛。”
我也想啊。
这整整一年,我的身体都在调养康复之中,可就是没能真正地调养到能动弹能说话的那一个阶段。
要不是因为我并非一直清醒,要不是我经常被拉到那个意识空间里和阿九唠嗑,要不是挽挽每天不间断地给我甜甜的鼓励,兴致昂扬地和我说他路上的见闻,我根本受不了。
可是想一想,我这啥都不干的人都受不了,梁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和我这个说不了话,动不了的人黏在一块儿,还得做全套的护理复建,护士和教练的活儿他都干了,他还得不沮丧不颓然,还笑着鼓励我,他不是更辛苦嘛?
这一年来,阿九也每隔一两个月就来意识空间里问我——能不能离开?
我就问他——离开以后,我现在这具身体会怎样?以后还能再回来么?
阿九一边捣鼓那座从未打开的电视机,一边随意地科普道——人的身体本就靠灵魂支撑着,我要是走了,这躯壳肯定就死了。就算以后再回来,也必须等到很多年后了,到时候物是人非,有何必要呢?
我更加坚定地认为——我不能就这么离开。
我从前觉得挽挽是一个外柔内刚的人,是锦缎裹着刀子,是水包着锐利的冰块,看似温柔如水,实则性情坚毅,少年时的灭门惨案没能让他黑化,爱人和义父的接连遭难也没能让他下定杀心。
所以我那时认为,即便我死了,他愧疚痛苦个几年,慢慢地也能在朋友的支持之下走出来。
可是如今……如今我却不十分确定了。
我这么一走了之,倒是方便坦荡,可躯壳这么一死,挽挽真的能顺利走出来么?万一他走不出来怎么办?万一他真就此崩溃,或者从此以后拒绝发展任何情缘,宁愿孤独终老怎么办?
于是我不得不问阿九:“你觉得我到底有没有希望醒过来?”
阿九想了想,道:“说实话,我也不是很确定,这得看他们的努力。”
他们?不止得看梁挽一个人?
可这渺茫而未知的未来却给了我许多的焦虑,想想挽挽,他这样大好的年华灿烂的前途,难道真要一辈子耗在我这不生不死的植物人身上么?
一年两年就算了,三年五年稍微长了,可如果八年十年?如果我这就一直不能醒过来,岂非是误了他一生?
虽说他这些日子是苦中作乐,可也不能真让人一辈子就这么硬把苦当乐吃下去啊。
换句话说,得考虑考虑离开的选项。
我知道这个选择,对挽挽来说是很沉重也很难捱的打击。
他花了这么多的力气去救我,他发誓永不放弃地照顾我。
他也许已经做好了一辈子这么做的准备。
可再冷酷的选择也是选择,也有其好处。
已经狠过一回了,是不是再下一点狠心?
阿九忍不住道:“你打算等多久下决定啊?已经一年了啊。”
我只瞪他:“你就不能想办法帮我醒过来?你好歹也是一个阴间公务员啊!”
阿九无奈地摊手:“我只是个搭载系统的鬼员工,又不是个神仙,你身体反正都这样了,努力也努力过了,不如索性扔了吧?”
我嗤笑道:“我看你就是想让我帮你去别的世界打工,我偏不去,我偏要再等等。”
得等一个好时机。
要么等我的躯壳出现更多的活性。
要么等一切已经尘埃落定,等着梁挽已经能接受这一切,等着他交上更多的知心好友,能把他从昔日的困局阴影里带出来。
然后再做决定?
忽然有这么一天,梁挽给我换了新鲜柔软的丝绸衣裳,是他自己根据我的尺量而细细缝合的,穿在身上好像融在其中那样舒适。
我还在想梁挽这次想干什么呢,结果他雇了一辆豪华马车,骑着一高头大马,载着我去了当地最好的一家客栈,把我背入了一个最豪奢的房间,放在了一张最柔软的大床上。
我就在想——他这次是要搞什么大活啊?
结果梁挽居然又结结实实地亲了我一口,“啵”地一声儿就撤了下去,笑意盈盈道:“今天是你二十四岁的生日啊,小棠。”
啊?我生日?
哦对,我这一会儿出来在壳子里听他说话,一会儿钻回意识空间,在里面翻一些从前的记忆酿成的影像和书籍,我都对时间失去概念了,这才想起来。
已经快要过去一年了。
确实是我的生日了。
梁挽动作无比温柔地捏了捏我的脸蛋,亲昵地一笑,那笑意和他的气息就像是温暖的海潮一样扑在了我的脸颊,痒痒的,酥酥的,让我这颗空落落的心里头好像一下子长出了无数根小芽。
“你猜猜今天谁来看你了啊?”
谁啊?
问题马上就有了答案。
寇子今为了赴我的生日宴,穿着一件儿最时髦的衣服来了,说是时髦,是因为衣服上缝了许许多多的铃铛玉饰,走起路来来叮当作响,听得耳朵里像长了个迪斯科舞厅。
小错风尘仆仆地,背着一箩筐新鲜的丹星棠过来了,同时也带来了我昔日最喜欢吃的几样甜奶酸乳。
陈风恬特意从隔壁州县过来,还捎了明山镇的几个伙计,卫妩带着打造好的宝簪,池乔则带着最新的酒酿,梁挽的几个熟眼的朋友,秋碎荷、吴漾、连大嗓门的祝渊也都来了,一个个都带了凸显特色的礼物,好像是早有准备,就等着这一日了。
听到一年未曾听到的熟悉声音,我心中的暖意已肆意汪洋了整个房间,这小而低调的生日宴一开始,每个人都先开开心心地奉上礼物,就和我还醒着的时候那样,和我介绍礼物如何来的,怎么使用,接着挨个和我说什么私己话。
“小棠,老子这一年可挣大钱了,等你醒来,得去我的新宅邸看看!你可不能说我光靠着我爹的人脉了!还有还有,我给你打造了一副金床!金床你知道吗?你去躺躺看啊!”
“聂哥……我一直希望单独照顾你,让梁挽去找药,可是梁挽这厮就是不肯,你说他是故意霸着你,还是怕我把你藏起来,不让你见他?过去可是我在照顾你的,你要是醒了,能不能帮我骂他?”
“聂兄,我看梁兄确实挺会照顾人的,他这一年来可把你养护得雪白滋润的,可惜你长期不走动,好像又瘦了点,我看你要是再不醒的话,腰要变得和几个妹妹一样细了哦,到时我会笑你的哦。”
“老板,明山镇的百姓们可都盼着你再回到棠花酒肆呢,那几个老主顾每天都来店里吃一杯酒,就是盼着你什么时候能再回去看看他们。我和小池也很想你啊,我们还帮你信找了两个伙计,你什么时候能回来训训他们啊?”
这一声声一句句充满着各色俏皮的祝福和委婉的希望,听得我心里热乎乎的。而且大家悄悄和我说完私心话,还按照梁挽的嘱咐,给我的身上别一朵儿新鲜开出的海棠花,没过一会儿就别满了,我的胸膛就成了一片小花海了,我闻着花香,心里是更乐呵了。
慰问、拥抱、热情真挚的祝福之后,梁挽也用一种充满希望的口气下了一个结论。
“他一定能醒过来的,我觉得他一直在变好。”
是吗?
你们都这么说。
可只有陈风恬委婉地告诉了我真相。
我面色更苍白,身材更瘦削了,这一年过去了,我的肌肉萎缩多少了?经脉还有活性么?我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了啊?
小寇只拍掌道:“那是当然,我们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说完,他又随口吐槽道:“我们都来了,郭暖律这厮怎么还不来?当年小棠中毒濒死那一阵,他也没来营救。”
对哦,我也有点奇怪呢。
这都一年过去了,小郭怎么从未来看我一眼?老吴也没来?他俩再如何忙也不至于这样吧。
小寇似乎是越想越恼,就有些沉不住气。
“这家伙消失了接近一年,不出声儿也没来个信,是看不起我们吗?还是他根本就不太讲义气啊?”
你别瞎说啊,他一向是不善于表达情绪的主儿,肯定是有事情绊住了。
梁挽听了这话,却是声音一沉,不轻不重地警告道:“小寇,背后别说小棠朋友的坏话,要是小棠如今能说话的话,他肯定会骂你瞪你的。”
对的对的,还是挽挽懂我。
小寇却嘟嘟囔囔道:“他不能说话,你就成了他的读心人和传声筒了?我看他醒来怎么骂你。”
我才不骂他,我就吐槽你这个土鳖小王八,你还给我打造一座金床?俗不俗啊,你怎不给我去寻访名剑和剑谱呢?
梁挽却恃宠而骄一般地笑道:“他才不舍得骂我呢,我看他会嫌你的品味。”
说完,几个人打打闹闹地笑骂了对方几句,接着吃吃喝喝、一起怀念般地讲述和我做的那些事,说那些岁月里的冒险,讲到动情柔软之处,许多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也许一个个是在眼巴巴地在看着我,盼着我奇迹一般地在自己的生日小宴上醒过来,也许是在看着梁挽,看着这个照顾了我一年的人。
宴终人散,大家离开后,梁挽却仍在房间里等待,仿佛他从来到此地起,就一直在等这一个人。
我正在疑惑这等的人到底是谁呢,结果一阵轻盈如钢琴键流的脚步声有节有奏地响了进来,一声儿清清脆脆宛如莺转啼鸣的女子声音也传了出来。
“哥,我可算找到你了!”
梁挽有些激动地上去一把抱住了那个女孩儿,同时兴奋道:“阿娩,你终于来了!”
阿娩?林娩?
来人竟然是梁挽多年不见的妹妹!
我是抓心挠肺地想起来,看看这个妹妹长得什么模样,何等气质,可惜四肢仍旧被死死地按在原地,而林娩倒是不怕生,上来就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捏了捏我的手,探了探脉象,好奇道:“这就是哥哥信中提到的小棠哥么,是当年那个救了你我的人么?”
梁挽诚挚道:“是,就是他。”
林娩忽笑意莹然道:“他长得可真好看,比你信里说的……还要好看很多呢。”
梁挽笑道:“当然了,我笨嘴拙舌的,可形容不出他万分之一的美,我一直觉得,他长得比我好看多了。”
林娩沉默思忖了一会儿,忽的做了一件让我震惊的事儿。
我听到了几声干脆利落的衣摆翻飞声,可几道重重的咚咚响声儿。
这……这是她向我磕了三个头?
我一惊,心想她第一次见面,怎么向着我行这样的大礼啊?别啊妹妹。
林娩却飒然起身,甜甜一笑道:“先谢小棠哥当年救我兄妹的大恩,再叙此番的小情,我林娩可是素来恩情分明的。”
说完就牵了牵我的手,小心掰开了我的五指,往我的手心里也塞了一朵儿沁凉如玉的细长物事儿。
这触感好像是……一根玉簪?
梁挽也有些惊了:“这,阿娩你……”
林娩便道:“哥,你当年好像就是要把这‘蟾宫玉兔’的簪子送给小棠哥的吧。”
梁挽好像有些抓耳挠腮,十分愧疚道:“是,那日我特地托人从明山镇带来了把根簪子,还在簪子上多坠了几颗青玉,本是想当做惊喜,送给他的……结果出了那事后,我,我一时冲动,就给砸了簪子……”
“你也太冲动了。”
林娩把声音微微一提,忍不住轻叱道。
“这是母亲让你送给心爱之人的簪子,你砸断簪子就算了,还把它留在了寇少爷处,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跑来问我,我就要了去,才能找到能工巧匠,修复完成呢。”
啊……还有这么多曲折?
她笑道:“如今是小棠哥的生日,你知道该怎么办了吗?”
梁挽笑了一笑,道:“谢谢。”
说完,便小心翼翼地把簪子从我的掌心取出,动作温柔地插入了我松散垂落的鬓发之间。
然后,林娩上前几步,在我耳边悄悄祝福道:
“我以后又多了你这一个哥哥了,看在我帮你把断簪给修好的份上,你可不能太小气,要早点醒来看看我这妹子啊!”
好妹子,醒来肯定给你个抱抱。
我若能笑,此刻已经开心大笑了。
林娩也走后,房间里只剩下了梁挽和我两个人,在热闹散场之后,他也终于得了清净,在我耳边轻轻道:“他们一直催你,你也很急对吧?”
我沉默。
“我知道你一定也很想醒过来,骂一骂我那时的冲动。”
他忽然郑重无比地亲了亲我的右边脸颊,像是许下一生之诺般。
“你不能说话,我就帮你许个愿吧,这个愿望是——不管多久,你一定能醒过来!”
可我始终沉默如泥雕木塑。
他抱着这样的我,仿佛被各种情绪顶上了头,声音有些无处可退的颤抖。
“如果你真的醒不过来,我就养你一辈子,谁也不许和我抢你,就算是小错也不可以……“
傻挽挽,一辈子那么长,哪里就能这样许诺了?你怎么就惦记着帮我庆祝生日,你自己的生日呢?
他只用力而无助地抱紧了我,脸上的凉意像被揉散了的星星似的落在了我的脸颊各处,让我第一次察觉了他今日开朗活泼下的脆弱。
他……是又哭了吗?
“我知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是你二十四岁的生日,我不该伤心的。”
梁挽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语调有些歉疚地对我说。
“可是……我真的好想好想你啊,小棠……”
我也想你啊,挽挽。
我已经整整一年没有看到你的脸了。
梁挽用着脆弱的声色一点点挤出了藏在心里的话。
“你要是能起来,哪怕是骂我一句,那就将是我下半辈子最开心的一件事儿了……”
说着说着,他哽咽几声,忽在决堤之前戛然而止,一起身,竟是去打开了酒酿,喝起了许多许多的酒。
这一年来他循规蹈矩、从无错漏,不管遇到谁都是滴酒未沾,就是怕照顾我的时候会出什么错,可如今和我说着说着,越说越想念,越想越不忍,越不忍就越要忍,便去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酒。
傻挽挽,这样喝下去可是要醉的啊,还是说,你就想趁着这个日子,真真正正地醉上一回?
我正想他第二日要怎么办呢,结果他在喝得大醉之前还是保持了足够的克制。
这人居然能够在醉倒之前,及时放下了酒杯,抱了我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了。
就在我以为这一晚上会这样有风无浪地过去的时候,浪就这么来了。
一道若有似无的疾风在黑暗之中迅速闪进来,一指点了霍然起身的梁挽的穴道。
谁能这么快!?
谁能比当今轻功第一的梁挽还快啊!?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因为我正觉浑身不对劲的时候,那个人却忽然搭上了我的脉,且他身边还有两个人也迅速到来,这两人给我的气息就有点熟悉了。
好像是一种没有恶意的气息?
搭着我脉象的人道:“他的肌肉开始萎缩了,不能再拖了,拖得越久越难醒,久了以后醒来也会是个废人,背走吧。”
这声音冷静清锐得很,可却从未听过,可第二个人一开口,我只觉浑身的神经都一下活转了过来。
“你点自己的徒弟倒是点得很快嘛,他都没看见你就倒下了,萧慢……”
是老吴!第二个人是剑神吴醒真!
那第一个人是,是梁挽的师父——上一代的轻功第一,传说中的“小慢神”萧慢?
萧慢却道:“很久没偷袭他了,有点不好意思……不想让他看见我的脸。”
你这不好意思也是用的很有意思啊……
那第三个人却问道:“老吴,你确定要这么做么?”
是小郭!郭暖律?
老吴却道:“准备了一年,不用再等了,就这么做吧。”
等等等等,准备了一年是做什么啊?
郭暖律道:“就这么带他走,梁挽怎么办?”
老吴道:“给他留封信吧,说这次我把他带去治疗,若是能成功,一年之后就会听到消息,若是一年之内没有任何消息,我和他都不会再回来了。”
你到底要做什么啊老吴?为什么你也不会回来啊?
郭暖律犹豫了一会儿,忽道:“我也想救他醒转,可是你确定要冒这个险么?稍有不慎,你、他、萧慢前辈都会走火入魔而死的!”
什么鬼!?你们仨到底想干什么啊?
“没有别的路了。”老吴斩钉截铁道,“只有把他带到那个特殊的地方,让萧慢帮我护体,让我把三分之一的还岁神功注入他的体内,重塑他的经脉,让他的身体……还原到十八岁之前的状态,他才能醒来!”
啊?啊!?
小龙男和南海神尼们
我被“小慢神”萧慢背在身上, 当真体验到了神出鬼没的速度,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被称作是小慢神。
因为他确实算得上是速度领域的神,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慢上一步的存在,甚至包括当代轻功第一的梁挽。
从前梁挽背着我千里奔袭, 可以提上一口气去奔袭百里, 但总得停下来换个气,歇一会儿, 可萧慢却几乎是毫不停留地奔袭几百里, 中间都不需要停顿。
他唯一的停顿, 也不是为了换气,而是为了等待后面赶过来的老吴和小郭,他俩的轻功已是不错, 可这个不错还是在人类范围内的不错,而萧慢光以速度来论,却已经可以开除人籍了。
难怪梁挽只跟他学习了几年左右,就已经是这样的速度了。
他本人到底有多可怕,只有在他身边的人才能体会到。
就这样百里奔袭变成了千里奔袭,几经辗转, 换车换马, 我虽不知去了哪儿,
諵風
却感觉周遭的天气也变了三百六十度,原是江南的细润空气, 变成了干燥寒冷的空气。
且周遭听到的鸟鸣猿啼之声越发浓厚。
这难道是要带我去山上吗?
果然, 我在他们的言谈之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词。
赤霞庄!
他们带我来到山庄, 却是从山庄侧门而入, 穿过层层叠叠的殿宇楼阁,进入了一处类似于禁地的所在, 把我带到一个房间,放在一张清凉如玉的床上。
郭暖律好奇道:“这床,莫非就是老吴和萧前辈寻了一年的东西?”
“不错。”萧慢冷静地解释道,“这九霄寒玉床是一位前辈所打造,花了一年时间才找到并带到赤霞庄内,如今把他放在上面传功,可过滤周遭灼气,平衡体内真气流转。”
寒玉床?
……我是真成了小龙女吗,那你们是南海神尼三人组?
他们就这样脱了我的上衣,让昏迷的我坐在床上,由小郭在床边看护,萧慢在我身侧护体,吴醒真深吸一口气后,把双掌缓缓贴在我的背上。
我顿时觉得两股热流自他贴合的两点徐徐传入,就好像两股热泉倒进了冰封已久的冷窟里一样,冰面瞬间受热变软,融裂了两个巨大的口子,热腾腾的气息不断在那两个口子砸进去,沿着整个冰湖环流了一圈,热流升腾了冰水,在底部一处汇合。
这就是传功的感觉吗?
好舒服啊。
可舒服不久,就出了变化。
热流倒得越发激烈,冰湖之上砸的口子仿佛越来越大,真气对经脉的冲击仿佛也从原本的涓涓细流成了大江大河一般澎湃的激浪冲腾,我顿时觉得浑身温度上升,好像被放置在一千一万个太阳之下暴晒,又似乎被人放置于油锅之中反复煎炒,经脉仿佛暴涨灼烧一样,几乎可以瞬间爆裂!
可在爆裂瞬间,萧慢把双掌贴在了那寒玉床上,这些灼热的真气又仿佛受了磁铁吸引一样,慢慢地从我的身上渗入了下盘的玉床,整张床如同一个大型导热器一样,热都被吸走了,吸到了萧慢的手上,又在他身上慢慢地化作蒸汽蒸发出来。
这就是护体吗?
缺了他确实是不行。
整个传热、导热、散热的过程周而复始,持续了不知多久。
郭暖律在一旁看着,我听到他的呼吸声儿从一开始的从容镇定,到后来变成了急切沉重,仿佛是更加忧虑了。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这样护体传功说着容易,做来却很容易走岔而遇险,我其实也想做点什么,可惜如今什么都做不了。
就这么持续了不知多久,我的意识也被冲撞得时醒时不醒,才终于结束了这一过程。
萧慢松了口气,吴醒真也仿佛疲惫不堪,郭暖律这才提醒道:“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天,成功了吗?”
居然过去了整整三天!
我怎么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难道我对时间的感知已经失衡了吗?
吴醒真只道:“效果有一点,但还需要继续。”
郭暖律奇道:“如何继续?”
吴醒真道:“他的经脉封堵受损已久,不能一次性全撞开,如今第一次冲撞,要给他一个月的时间休养调息,也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调养准备,白日里要把他浸在药桶之中,晚上放置在寒玉床上,然后下一月再传功,如此循环往复,方可成功。”
“那……整个过程大概要多久?”
吴醒真只道:“这是我第一次传功,过程多久要取决于他的身体强度,顺利的话就会在一年之内,不顺利的话也许要更久,能不能醒,何时醒来,会不会在传功的过程中猝死,谁也不知道。”
不知道是否因为连续三天运功的关系,吴醒真在此刻的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倦、麻木、虚弱,仿佛随时都能睡下去,且是睡上很长很长的一觉,这也让我充分理解了郭暖律的担忧——吴醒真大概从未保持清醒如此长的时间,可这些清醒的时间却只用于传功,仿佛是以透支他自己的身体为代价的。
我更担心的是,这样传功下去会不会对他如今的状态有什么影响?会打破他体内的平衡么?
为了我这么一个就见了几次的人,值得做到这么一步么?
郭暖律如泥雕木塑一般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如果过了一年,是否要通知梁挽?”
感谢小郭,此刻他就是本植物棠的人形嘴替了。
吴醒真没发言,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可那萧慢在调息片刻之后,却用一种淡漠如尘的声音发言道:“若是不成功,聂小棠不过是一具醒不过来的尸体,让梁挽过来没什么意义,见面不过是徒增伤心,等聂小棠醒了,让他自己去找我这徒弟吧。”
你们这些前辈高人啊……真是一个塞一个的超脱世外,挽挽你这个师父也真的是……
可说的这话也确实是有些道理,若是没有成功的把握,若是始终醒不过来,或者我猝死在了这个过程中,那不就是给了梁挽一些生的希望,又在他面前再度打碎么?
如今他不知我的去向,肯定是急忙慌张得不行,但至少能因为那封未署名的信去留下一些渺茫的希望,他可能猜得到是萧慢带走了我,只是不知道他们如今在哪儿罢了。
就这样,我被他们安置于赤霞庄的禁地,要么躺在九霄寒玉床上,要么是浸泡在药水冷泉之中,被吴醒真、萧慢,和一位名为姜秀桃的侍女轮流地照顾。
可是时间一长,我发现自己逐渐对外界的时间失去了概念,因为他们只给我传功照顾,却很少和我说话,也不和我讲今天是什么日子,也不说说外边发生的事。
这几个人里,老吴本就冷漠,萧慢更少说话,小郭也是个有样学样的闷葫芦,说话最多的,居然是身为侍女的姜秀桃,她声音听着甜滋滋的,像含着一口两口的冰糖在唇舌之上,和这几个人说话都没有什么界限感和礼数感,而且小郭叫他姜姐,罗庄主叫她一声桃子姐,上一代的萧慢居然也叫他一声姜姐,那这位姐姐的年纪到底是咋回事啊?
倒是罗庄主这位年轻有为的一方豪强,偶尔也会过来看看我,问我的情况,问完也不由得感慨道:“二叔要我高价寻得寒玉床,原来就是为了这一位少年?”
吴醒真却淡淡道:“嫌贵么?嫌贵的话,等他醒了找他算账。”
罗庄主苦笑道:“二叔可别埋汰我了,我哪里敢找你的徒弟算账啊?”
郭暖律忽然咳嗽了一声。
咳得有板有眼、有节有奏。
罗庄主似乎是醒悟到了什么,接着笑道:“二叔可别埋汰我了,我哪里敢找你的义子算账啊?”
……你非得重复一遍是吧?你在玩单词替换是吧?
郭暖律这就咳嗽得更厉害了,咳得恨不得把什么东西递到吴醒真的面前,可后者却淡淡道:“还是叫徒弟吧,我虽想把他当儿子,他却未必肯呢。”
今年三十岁的罗春夏罗庄主,此刻好像忽然倒退了二十年,充满了希冀和热诚般地笑了笑:“其实,我也可以……”
想从叔侄变成父子吗!?
吴醒真忽话锋一转:“你的剑法练得怎么样了?”
沉默忽然无边无际地在这几个人之间蔓延了开来。
片刻,罗庄主干笑几声道:“我改日再来看二叔吧,二叔有什么想要的,就让桃子姐过来传一声话。”
说完就立刻走了,像怕被班主任抽查成绩的小学生听到下课铃一起就逃之夭夭,一听要查剑法,他竟根本不敢多留片刻。
然后我才想起来,吴醒真检查后辈剑法的方式,有可能就是亲自和他们打起来。
难怪罗庄主要逃跑,郭暖律倒也敢留。
这活宝师徒和神奇叔侄还真的是……
山中无日月,我中间被冲撞得意识沉沉浮浮,比和梁挽在一起的时候更加难以清醒,每一次意识清醒的间隔也越来越长,经常是传功传到了一半,我就被滚滚的热流轰得去了意识空间,只能去和阿九说话,才晓得外面好像是发生了什么,可渐渐他也来得少了,似乎是察觉到了我身体的变化。
他上一次和我说话,好像还是上一次的时候。
“他们为了把你留下也算是费尽心思了,如果你还是留在这世界上的话,那你也许可帮一帮一些穿书者,就像你当初帮沈君白一样,通过他们去获取积分……”
我疑惑:“我已经和沈君白闹翻了,赫连羽如今也不需要我吧,我能帮谁?难道还有别的穿穿?”
阿九笑道:“这个嘛,等你醒了再说,再说。”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日,我觉得周身燥热无比,热得我好像在热锅上被翻炒了一千遍,煎炸了一万遍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去翻了个身,睁开了一双朦胧的眼,却伸出手,猛地攥住了前面的人!
被我攥住的吴醒真,猛地抬头看我,语气愕然道:“小棠?”
这一声简简单单的小棠,却叫得我心中酸楚又温暖,不仅因为这是我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听他这么叫我,更是因为我自觉没有做足够的事情去回报,他却毫不保留地,几乎真的把我当做徒弟or儿子一般去对待。
感动之余,我忽揉揉模糊的双眼,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景象,身上一下子就惊楞了。
不仅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看清楚的画面,也是因为——我终于看清楚了他现在的模样。
昔日嫩到可以当我弟弟的乌发娃娃脸吴醒真,如今居然是半灰半白发了?那些霜雪一般的银丝覆在他的脸上,里面到底镂刻了多少岁月的痕迹?
更奇的是,他那张白嫩嫩的脸上,居然多了几道皱纹?
从来不老的剑神吴醒真……老了?
我是惊楞无比,他却唇角微扬,目露惊喜道:“总算醒了……再不醒的话我就要睡去了。”
在一旁护体运功的萧慢也慢慢周转了气息,因此而松了口气,我却不顾去看他,只顾着看着吴醒真,在短暂的惊喜感动之后剩下了满满的惊惶和疑惑,我攥着他的衣角,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一半,口气酸涩道:“老吴……师父……你怎么会……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白发?是不是你的传功出岔子了?”
“你叫我什么?”
他素来淡漠,如今目中神光大绽,面上喜形于色。
我无奈又感动道:“你都肯把神功倾囊相授了,我不叫你师父,我还叫你什么啊?”
不过我还是盯紧了他那一头灰霜雪般的白发。
吴醒真却无所谓地笑笑:“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都五十多了,有白发不是很正常吗?”
萧慢也淡笑道:“像他这样的人,有白发和皱纹反是好事儿,这些年里他醒的时间也变得多了,反而是因为给你传功,所以因祸得福,减了‘还岁神功’的反噬。”
等等,五十多?这些年?
我猛地意识到什么,问道:“不是过去一年么?到底过去多久了?”
“看来你的意识有时清醒,有时却不如何清醒啊。”
吴醒真平复下来喜悦,拍了拍我的肩膀道。
“自我接你入山庄起,已经过去整整三年了。”
三年?
三年!?
梁挽居然在外边独自读过了三年!?
而且……《唐大侠》这本书的主线剧情都快要开始了啊!
重回十八岁的聂小棠是
复苏以后的第一件事——下地走路, 运功调息。
不知是否是还岁神功在我体内冲撞过许多回的影响,这整整四年未曾被我主动运作过的经脉,此刻运作起来便如顺畅无比、多路开通的高速公路一般。
竟然比以前运转起来更快捷了!
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就好像从古董显卡一下子换成了六路泰坦,我现在一举一动, 一掌一摇顺畅得好像从60帧变成了120帧, 我都不知道卡顿是什么了。
这真的是昏迷了四年的植物人能有的动作么?这真的是还原成十八岁时的状态么?
我十八岁时可没有这么厉害啊。
吴醒真倒是很满意地看着我在他在寒玉床前一运剑一起掌,淡笑着解释道:“你现在的身体外貌大约是被还原到了十八岁, 但你体内有我三分之一的‘还岁神功’, 自然与真正的十八岁有不同。”
我惊奇道:“拥有三分之一的‘还岁神功’意味着什么?我将来会变得和师父一样么?”
吴醒真却摇了摇头:“我当年是把‘还岁神功’练到了第六层以上, 才会变得积重难返,难以保持日常的清醒。正常来说,只练两层是不会有什么反噬的。”
“三分之一的‘还岁神功’, 大概就是两层的功力?”
吴醒真点点头:“差不多。”
我松了口气,笑道:“那……我岂非白白捡了这个便宜?反倒叫师父和萧前辈辛苦了三年。”
吴醒真道:“也不算如何辛苦,每个月运功两到三天罢了,我把功力传给你一些,自己也得了好处,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话虽如此, 又怎可不记?
这毕竟是持续三年的运功, 接连不断的护体, 可在此之前我从未真正孝敬过老吴,也未曾真正地叫他一声师父, 如何就当得起他这样倾心的救助?
还有萧慢萧前辈, 梁挽的师父……他是看在梁挽的面子上救的人, 还是老吴的面子上?
我心中百感交集, 可想去问萧慢前辈在哪儿,想去当场谢过他, 结果却被吴醒真告知——他自看到我醒来以后就已安心,此刻已经下山云游去了。
离开得这么快?
可以说是一声儿真正的神出鬼没了吧?
想了想,我便又跟着吴醒真打坐调息了一番,又学了“还岁神功”的一层和二层的运转口诀,心中默念几分,却不知不觉已经觉出了肚饿。
三年了……三年都没自己吃过喝过像样的东西了……
我用自己的牙齿咀嚼了一些简单的流食,却好像觉得牙齿也是新长出来的一样,柔软和酥痒的感觉在口腔化开,温软的东西下了肚腹,泛出一股子奇奇怪怪的热流,我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肚腹,却觉得腰身好像是更细了一些。
对哦,虽然是回到了十八岁……可这几年的肌肉还是有些萎缩的,要不要找个镜子照一照?
我一提出来,吴醒真就轻轻一笑道:“隔壁房间就有,慢慢照吧,你会习惯的。”
什么叫我会习惯的啊?
你今天笑的次数特别多你知道吗?
等等,难道我现在和之前差了很多吗?
我有点忐忑不安的去隔壁房间寻了一枚磨得水光流滑的铜镜,借着光线这么一照,当场就愣住了。
这谁啊?
谁啊!?
镜子里一张雪白过了分的脸,像打了几层柔光似的这么呈了出来,皮肤新鲜得像是五分钟前刚长出来的,两靥水满盈润得能让人忘了渴字怎么写,多看几眼却又让人觉得嘴馋了,能联想到某种热带出产的水果,是很好吃的那种。
我却懵了。
我彻彻底底地懵了。
我掐着自己的脸蛋掐来掐去试图把它掐回原来的形状。
可是不能。
可我喜欢我原来的脸蛋啊。
二十三岁的脸蛋虽然只大了五岁,五官却有一股完全长开的凌厉和风霜,扬眉抬眼之间满是凶悍之气,是一张能够坐镇得住人心的脸,是一张能够吓唬得住人的老板脸。
现在这算什么?
这是哪个山沟沟里新鲜蹦出来的?
这哪儿看着像是个老板,这像是能被随意拿捏的打工仔!
我十八岁时候真的是长这样的吗!?这根本就不对吧!?
我马上去隔壁看了吴醒真,他却好整以暇地在床上揉了揉腿,抬起头一看我,一笑便漾起了几分舒适的皱纹。
“现在你知道,我当初被你错认为私生子时的滋味了吧?”
……你到底还要记这事儿记多久啊师父?
我大概花了惨淡的几分钟去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但环顾四周,萧慢前辈不在,郭暖律也不在,我也只能去向罗庄主打听一下现在的形势。
不打听还好。
一打听吓一跳。
据罗庄主说,他这些日子也听说过梁挽的一些传闻,自从没了我,他起先一年满天下地乱窜,一开始是疯了一样地到处寻人,后来也疯了一样地到处救人。
寻的人自然是我。
救的人却是所有。
因为他每经一地,总能瞧见一些不平之事,一些遭难之人,可能是侠士,可能是百姓,可能是无端端受难的人,总之他靠着自己的力量一边救人,一边结交朋友,然后继续靠着滚雪球一样壮大的朋友圈,去继续找人。
方法是还行的。
结果是徒劳的。
近乎一年的疯狂寻找换来的是一无所获,他的寻找渐渐从明面转向了暗面,也许是萧慢透露了什么消息,也许是从当年的失踪案之中得到了什么启示,他渐渐不那么急切于找我。
我疑道:“这么说……他找了一年就放弃了么?”
罗庄主道:“我倒觉得不是放弃,而更像是不敢找到你。”
我困惑道:“不敢找到我?这是什么意思?”
罗庄主苦笑道:“你昏迷一共四年,你应该不知道……你哥哥聂楚容已经复起了吧?”
我猛然从好端端的椅子上跳了起来。直到罗庄主招招手,让我坐下去好好听,我才收起一身惊悚入骨的冷汗,震惊地坐了下去,继续听他讲解了这四年来的事。
聂家从那场剧变过去已过了四年,中间经历了好几次的翻天与覆地,一开始是手筋被挑断的聂楚容被手下匆忙抬着回去,却反而落到了老三聂楚色的手里,他当时武功尽失,自然是被老三捉起来囚禁了。
想到此处我心内百感交集,想想聂楚容当初是怎么险些把老三下了火锅……他落到老三的手里,又哪里有好日子过?
老三囚禁了聂楚容后,自然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当这个聂家的主事人,某种意义上他也确实成功了,某些聂楚容的人改投向了他,某些还算忠于聂楚容的人也只是观望徘徊。
但老三当这个聂家家主也不过几个月的风光,因为他的个人势力在之前就已经被聂楚容清理得差不多了,新投靠他的人又不够忠心,这就让老二聂楚师的势力成功反扑,聂家再次发生了异常血腥的内斗。
这一次内斗的结果是——老二干掉了老三,把聂楚容又劫回来囚禁了。
我再度叹了口气,先成为老三的囚徒,再成为老二的囚徒……聂楚容这下就算不被折磨死也得被折磨掉半条命吧……
比起只风光了几个月的老三,老二聂楚师确实是当了更久的家主,但也仅仅是一年多的功夫,他就靠着一系列神乎其技的操作,又成功引发了聂家的一场血腥内斗。
第二次内斗的结果是,老二死了,脑袋都不知道哪儿去了,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杀的。
反正一帮人又把聂楚容给救了出来,把已经病弱不堪的他又给抬上了聂家家主的位置。
这我就听得百思不得其解了,忍不住问:“聂楚容被废了武功,身体也被几年的囚禁搞坏了,他性情也十分狠绝恶毒,这群人为什么宁愿抬他做这家主,也要把老二搞下去?”
罗庄主喝了一口浅浅的茶,无奈道:“聂老二做了一件儿事,逼得聂家内部的某些势力实在看不过眼了。”
楚容已经够疯,够不是人了,老二还能做什么事儿比他更不是人?
罗庄主以最轻描淡写的口气,说出了这不是人的两个字。
“卖国。”
我一惊,彻底懵了。
原来老二聂楚师上台期间,为了巩固扩展属于他的势力,竟然丧心病狂到了暗地去勾结北汗人。
他的脑袋灌粪水了是不是!?
聂楚容当年再五毒俱全,可唯有一点还算是个人。
他从不肯和北汗人合作。
因为他是疯而不是傻,他再怎样恶毒也知道,只有地盘在,百姓在,他才有继续祸祸的空间,若是聂家去与北汗勾结,私底下提供火器,城池地盘都被北汗攻下了,身为地头蛇的聂家又能去祸祸谁啊?给北汗人当狗,并不会比做地头蛇更爽的好不好?
就因为聂楚师在任时与北汗人谈了几笔军火私盐和马匹的大买卖,就要做一些可以抄家灭族的祸事了,聂家内部的人实在是看不下去,就发生了这场内斗,把楚容又推了上去。
而聂楚容经过当年的毒、被废武功、两年的囚禁,身体已大不如从前,虽说手筋被调养过,但只能写字运笔,而不能再动武了,他就收缩了以往那嚣张跋扈的扩张战略,转到了幕后,改为威逼利诱各个帮派的首领,以得到自己的利益。
而也就是在聂楚容复起之后,梁挽在明面上停止了寻找我。
我问道:“您认为这两者有关联?”
罗庄主又抿了一点热茶,道:“我猜测,聂楚容应该有派人去寻找和跟踪梁挽,想借着梁挽找到你……而梁挽在发觉这一点后,就不敢再大张旗鼓地寻你了,而后来他似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完全停止了寻找你。”
我叹了一口长长的气,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酸涩难言。
“那么……他真的放下了么?”
罗庄主苦笑道:“如果他当真是萧慢萧前辈的徒弟,那我只能说——表面的停止并不意味着真正的放下,而是更浓烈、更决绝、更不顾一切的开始。”
他把这几年听到的事儿娓娓道来,我才知道,梁挽因为聂家的跟踪介入而不敢贸然寻我,却在马不停蹄地四处奔走,他如飞蛾扑火一般地投入到一桩桩危险至极的麻烦事中,目的只为了一个——救人。
救素不相识的人、救身处困局的人、救值得去救的人。
其中有人被陷害,和当初的我一样受困于污名,有人遭围攻,和从前的我一般中毒深沉,有人来自黑|到却想要脱离,有人犯了错想去赎罪自救,这些人都是他去救的目标。
哪怕他从中受轻伤重伤至少十多次、受到背叛至少七次,三次因救人而受擒,五次从高手如云的狱里劫走受冤的重犯,七次险些被挑断筋脉,他也坚定、执着地做了下去。
我听得字字无言、震撼到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并问罗庄主一个问题。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作死一般地到处救人?
几乎不给自己留一点喘气儿的机会?
罗庄主听到这儿,并不算年轻的面上,却显出了一种孩童般的哀伤和隐痛。
“我年少时因早衰症而相貌衰老,备受父亲冷落,当时他只把我当做怪物,我也并没尝到什么父子亲情的滋味,所以到了这把年纪,我反而更想留住身边的家人和亲情。我虽没见过梁挽,但我料想——他应该也是为了弥补自己当年的失去,所以就更想去留住什么吧……”
弥补当年的……失去?
为了转移二度失去的痛苦绝望和孤独,为了给自己活下去找一个目标……就不顾一切地去救别人么?
我心中的沉痛和闷酸像发酵多年的气体一样怦然灌满心房,只觉得呼出来的气儿都是苦涩的。
“多谢罗庄主告知这一切,那他现在……人在哪里?”
“叫我罗大哥就好,其实我也只大你七岁而已。”
罗春夏罗庄主冲我笑了笑,他的笑透着一股难得的真诚明净,他的笑仿佛比他的脸要年轻个十岁。
“我最近听到关于梁挽的消息还是三个月前的,最近么,谁也不知他最近去了哪里……”
没有什么消息?
他不会出事了吧?
我本想休养一阵再下山的,可此刻怎能安心等什么消息?
于是回去,在第二天,和吴醒真正正经经地叩了三个拜师的响头,恭恭敬敬地给他敬了一杯梅花混着清冽雪水泡成的茶,用我想到的最尊重人的声音去谢了他这三年对我的恩养,让吴醒真的眉眼都柔和了不少。
“你总这样介怀,倒是没什么必要……我把暖暖带大的时候,他可不会对我这样毕恭毕敬的……”
我奇道:“那你是希望我对你更胆大点儿?”
吴醒真悠闲地揉了揉脸上的细纹,似想揉出一些老成模样。
“和以前一样就可以了,只是每年得回来看我一次,要让我检验一下你的剑法,回来要叫我一声师父,声音要像现在这样可爱,要去杀该杀的人,救该救的人,做该做的事。”
额这几项都没什么问题……
不过声音可爱是什么鬼?
我刚想问呢,他却回去翻箱倒柜一番,顺手给了我几本半旧不新的剑谱。
“去吧,若是碰到暖暖,就让他回来,我有一年没见他了。”
我立刻沉下脸:“这是什么不孝徒弟,怎么一年都不回呢?”
想了想,我又有些难为情道:“那个……虽然他是拜师在先,可我和他过去有些过节,能不能……别让我去叫他……”
吴醒真非常自然道:“如果不想叫师兄的话,可以和我一样叫他暖暖。”
额……
比叫师兄还雷人……
我就再也不提这岔子了,带着药食和配剑,下山去了。
这赤霞庄从前我也来过,可是那时是带着刺杀的目的上的山,居心叵测之下,看风景就是在观察地形,再美的自然风光也没走到我的心里,可如今从困着我的黑暗牢笼里一朝脱离,如此毫无包袱地下了山,我却只觉得所看所见皆是这世上最美的景。
什么山间青松、叶上清露、初春晴雪,伸出手触到的冷风,指尖舞动的细沙和黑泥,鼻腔之间闻到的星星点点的花香和草鲜,偶尔落到脖颈之间再轻轻揉散的微雨与凉意,再平凡再微小的自然细节,都足够让我觉得欢快无比。
从前我看未知的环境是险境,可如今未知之地就是仙境。
毕竟经历了这世间最绝望黑暗的一切之后,还有什么比能跑能跳,能看能听,能闻能吃更幸福、更快乐的事儿?
现在,只需要找到梁挽就好了。
可正如罗春夏罗庄主所言,他这些日子以来越发行踪不定,就像一抹跳脱的云四处飘,任凭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想了想,决定先去棠花酒肆。
嗯……也许梁挽,或者他的朋友会在那儿等我?
半月的星夜兼程和换车换马,我终于到了明山镇。
可到了镇子上,我却发散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意味,也因为不愿暴露自己还活着的事,我不敢袒露面目,只在脸上抹了黑粉,以猪皮抹了两颊,改了五官轮廓,显得平凡了许多。
就这么乔装改容地到了棠花酒肆,我赫然发现招牌居然还在,还未见到人,眼里就被这几个大字给映得酸涩了。
踏进去,发现里面挤着几个人,却是一些年轻人,掌柜的和打扫的人也是几个生面孔,我有些不安,就悄悄退出,从侧门翻墙而入,到了院子里。
我没有试图掩饰行踪,所以落地的动静不大不小,正好引得了两个人的注意。
两道身影从厨房和内屋之中闪了出来,一大一小的两把剑从他们袖中滚剪而出,一大一小,一沉一轻,直如一条巨蟒和一条银簪似的扑向了我的身子。
而我瞬间抽出腰间的寒山玄铁配剑。
一瞬间清光骤闪了七八下!
剑尖如雨打芭蕉似的急速点拨开了沉重而弯曲的蟒剑,又一个回旋打偏了细巧而精致的簪剑,借着风速一旋,在一个人的袖角撕了一点,在另外一个人的肩膀点了一点。
两个人顿时愣住。
回头看我。
一个是池乔。
一个是卫妩。
四年不见,容颜微霜,却是风骨依旧。
我口舌酸涩地看着他们,他们直愣愣地瞪着我。
一个震惊道:“你……你这少年到底是谁?”
一个困惑道:“你……你这剑法是谁教你的!?”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做了一个熟悉的招手姿势,就瞧见其中一个人已经浑身颤抖起来,而另外一个人几乎已握持不住手中的剑。
等我把面上的伪装撕扯下来,他们已经双目赤红地扑围过来,几乎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抱着我的手不断地颤抖,连脸上也落下滚烫的泪来。
“你……你是老板?你是老板吗!?可你的脸怎么……怎么变得这么……”
“变嫩了吗?”我无奈道,“变嫩了我就不能当你老板了?”
池乔还傻楞楞的时候,卫妩忽然惊喜尖叫道:“我就知道你还活在这个世上!”
“我们这几年一直不敢离开,就是觉得你还会回来!你一定会回来的……”
我与他们泪面相觑,笑颜安慰几句,只觉得心内酸涩道:“对不起,我来迟了……让你们久等了……”
卫妩花枝乱颤地转过头去,抹了抹脸上混合了胭脂水粉的泪,池乔这个轻易不哭的汉子,此刻也难得地抛了矜持,呜咽几声,在我这个人面前哭得像座崩塌的玉山似的,最后还是我怕饭堂的人听出什么动静,才把他们叫到了房间里。
到了我的房间,我却瞧见一切布置竟然和从前一模一样,根本未曾变过,就知道是他们这四年来一直细心打扫维持,绝不肯让别人用了去,因此心中更加感动且难受。
待安慰几句,我又问:“你们能守在这儿,我实在是感激不尽。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小错在哪儿?”
卫妩激动地笑道:“小错这几年一直在寻找老板,他也每年都会回来看看酒肆,看看老板的房间,算一算,正好是半个月后!他若是能见到老板,定然是要欢喜极了!”
我心中狂喜,紧接着问了问梁挽。
可不知为何,提到梁挽,卫妩脸上的笑却很明细地淡了下去,支支吾吾起来,只说是许久没见过梁挽了。
我就看向了池乔,池乔也无奈道:“当年老板昏迷后,小错兄弟一直想单独照顾老板,但梁挽不让,他后来弄丢了老板,小错兄弟怒极了……就,就和他大打了一场。”
我惊道:“什么?”
池乔勉强笑道:“老板别担心,梁挽一直躲闪也没还手,最后小错也没下得了手……”
我松了口气,心想小错总算没有再在梁挽身上捅一窟窿。
“那这些年……你们有见过梁挽么?”
池乔道:“一开始见得比较勤,后来就……就没再联系了。”
这是什么缘故?
我左思右想也想不通,只在此地乔装改面,等了半个月左右,终于等到了小错。
一开始卫妩把他引到大堂,说是要给他一个惊喜,小错还有些风尘仆仆的疲倦,兴奋是有,但不多,大概他只以为是新找的一种酒酿,或者是新得到的关于我的一点消息,也许这些年他已经为了很多这样的假消息而奔走了,连惊喜也变得克制了起来。
可到了后院里,当他看到我就在那颗熟悉的大树之下,一点点一道道地磨一把钝沉的剑时。
他的克制瞬间崩盘。
他的目光顿时红了。
整个人僵硬到仿佛不能动弹。
就那样看着我,好像他就能这样看上整整一年似的。
终于,他蓦然瞪了卫妩,瞪了池乔,从他们的脸上得到了肯定的反应之后,像脱笼而出的本兔一样奔向了我,跑到我勉强骤然停下,却是死死地瞪着我这张变嫩了的脸。
我只目光酸涩地看着他:“我知道我的脸变了……但……”
他红着滚烫的眼眶,哑声儿叫道:“别说了,我,我……”
三个“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完整的语句,我便再也不等他说什么,只一伸手就抱住了他,抱住了这个长大了四岁、如今显得更成熟老练的弟弟。
小错当即抱着我,不可抑制地大哭了出来。
好像几年下来积攒的绝望孤独,此刻都决堤似的崩了出来。
幸好今日算准他会来,店门都提前关了,周围的摊贩也发钱提早遣散了,不然就这么嚎啕大哭的声势,可不把附近的人和探子都给惊动了?
我心疼地摸了摸他,说:“到里面去吧……有什么到里面去说……”
小错就极力地收拢了眼泪,眼睛和挂在我身上似的挪也挪不开,就这么眼巴巴地进了我的房间,好像才回神过来。
我就和他细细说了这几年的经历,也道了歉,可小错只是忍不住,上前揉揉我的脸,惊奇道:“居然真的能变成十八岁的样子,皮肤好嫩啊……”
我忍不住咳嗽道:“别摸了……”
半个月前卫妩都摸过一遍了,还问我怎么保养的,你这让我咋回答啊……
小错立刻反应过来,收拢了不安分的手,可还是难掩激动地笑了笑,道:“聂哥几年不见,还学会害羞了呢……”
我瞪他一眼:“我不和你说笑了,我要问你呢。”
“嗯,聂哥说……”
我只道:“梁挽如今在哪儿?你知道他的行踪么?”
小错忽的变了变面色,淡淡道:“他啊……已经断了联系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疑惑道:“什么?断了联系?为什么?”
小错沉默片刻,道:“他现在的朋友很多,不缺我们这些人……再说,我也不想在明山镇附近见到他。”
我皱了皱眉:“是你不让他来明山镇的?为什么?”
“我没说他不可以来明山镇,但我说过棠花酒肆不欢迎他。”
小错以一种极为复杂的目光看着我。
“至于这其中的原因……聂哥真要问我为什么?”
“方便回答么?”
小错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激烈的情绪。
“当年莫奇瑛一案时,我是第一次信任他,我把聂哥托付给他,他却滥用了你的信任,侮辱了你……”
我只觉脑袋“嗡”地一声儿炸了个漫天乱开,口舌顿时干燥,缓了半天才冷下脸色。
“那事儿我已经报复回去,以后不要再提了……”
“就算这事儿可以不提。”小错沉默片刻,忽咬了怒牙,“但第二次你跟他去了聂家,他却踢断了你持剑的一只手!”
我一愣,忽然看向了自己的这只左手。
虽说左手的骨骼在精心护养之下已大部分愈合,但练来练去,都只有从前的80%到90%的速度。
虽然只差了一点点,却是无论如何都难以逾越的一点点。
我叹了口气:“在那场生死决斗里,他本可以杀了我,却宁愿死也只是踢断我的手,我不怪他的,你也不该怪他,没有这只断手,我也没有那么容易取信于聂楚容的……”
“我就知道聂哥会这么说,我也没办法。”
小错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却忽然冷了神色。
“可第三次,我认同他对你的关心付出,我把你全权托付给了他照顾,他居然……他居然在酒后失了防范,把你弄丢了!”
他几乎是目光赤红如血,翻动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和绝望。
“我再一次信他,他却把你弄丢了整整三年,三年的死生不知,三年的下落不明!我怎么还能再原谅他,再去信任他?”
我叹了一口酸涩无比的气,解释道:“他一年都没喝酒了,那次是一年中头一次喝酒,而且,也是他的师父劫走了我,是他和老吴一起运功救了我,这……这实在并不是他的错。”
小错听了这话,仿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我一眼,但终究还是收下了怒心。
“好,就当是我枉做恶人,他这几年也四处行侠,救了不少人,破了不少奇案,也不算是辜负了聂哥的救护。”
我松了口气,笑道:“就算是你也得承认他是个好人嘛。”
小错沉默片刻:“但他这些年救的很多人,其中很多都有着聂哥类似的身世背景……”
“这点罗庄主已经和我说过了,这是一件好事儿啊。”
小错无奈道:“其中有不少人被他救了后,就对他心生爱慕,不止想和他做朋友,有些人不仅是身世背景和聂哥有些像,就连气质……也和你很像,甚至有人也是用剑的。”
我轻松地笑笑:“所以呢?你要我把他身边所有与我相似的,用剑的美男子,都视作眼中钉吗?”
小错却疑惑道:“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吗?”
“他这样优秀的人,和他表白的人不会少,我担心个什么?”
我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要是这么轻易就放下,又为什么逼着自己满世界地救人,满天下地去冒险,去把自己逼到生死边缘才能得到满足?”
这坦然平静到了极致的话音一落,却让小错思考了许久。
然后他看向我,像看一个最熟悉的人忽然长大那样感慨。
“聂哥也和从前不一样了啊,若是从前的你,一定不会是这样坦然平静的态度……”
我笑了笑:“谁又能和从前一样呢?”
小错叹道:“我会和聂哥一起去找梁挽,但找到他后,聂哥也别急着暴露身份,倒应该看看他身边的朋友到底是什么人,也看看他如今到底是个什么人。”
“他身边的朋友难道不是秋碎荷他们?”
“不,这是我最担心的地方,他身边的朋友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一批人了。”
这倒是让我有点子震惊,而小错也接着严肃道:
“他如今的朋友,有一个说一个都是极可怕的人物,而能和这等可怕人物交朋友的梁挽,也已经不是四年前的梁挽。”
“你若是看到如今的他,只怕也会大吃一惊!”
我这浓厚的好奇和困惑就被他勾的一发不可收拾了。
现在的挽挽,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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