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再见到他的我
找梁挽这事儿说难不难, 说简单也不简单。
因为说好听点,他是狡兔三窟、老巢众多。
说难听点儿,他是满世界乱窜救人的顶级街溜子。
我们每每靠着打听到的消息,到了一处地方, 然后就发现他的人已经在半个月前就走了, 没了。
这样换了三个地方,追了三个月, 每次都是追到一个地方不久他就奔向下一个地方去了。
我就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啊。
以他现在这种神鬼莫测的速度, 如果他不想让人找到, 那是谁也找不到、追不上他的。
我就想去找寇子今问问,可他在我失踪之后伤心失意了许久,也早已离开明山镇, 把生意做往各处各地去了。现下也不知在哪里和什么大人物谈生意,别说见一面了,找个人递名帖都难。
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那找陈风恬?
也很难,他如今早就不在明山镇附近出差,很久之前就已经去别的地方抓巨匪、破大案了,如今据说盯上了一个通缉多年的大犯, 谁也不知道他追到了哪儿。
我想了想, 对小错说:“我不想对江湖公开自己还活着的消息, 也不愿耗费时间去追着他们走,我们不如守株待兔, 守在他们一定会经过的地方。”
小错道:“好, 我记得还有三个月, 就是他们每年一聚的日子。”
每年一聚?这话你怎么之前不说?
小错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道:“最开始聂哥失踪的时候,梁挽, 寇少爷,陈捕头,还有我,总会在每年挑一个日子聚在一起,分享彼此寻人的消息,但我因为不想见到梁挽,最近两年都没去这个聚会,我也不知道他们今年会不会再聚。”
我道:“他们在哪里聚?什么时候聚?”
小错道:“大概还有三个月就是他们再聚的日子,聚的地点是襄州的惠春楼,若是聂哥愿意赌一把,等一段日子,我们可以去那里等着。”
三个月确实有点久,可如果他们真能来,那就值得一等。
毕竟朋友们都已经不是四年前的朋友,他们如今四散各方,如漫天星子一样闪耀各州,能聚起来实在不容易,若是真能同时见到他们几个,等三个月又何妨?
不过为什么聚的地方是襄州的惠春楼?
小错解释说——襄州是中立地带,不受任何势力约束,据说惠春楼的幕后老板也是一个侠义心肠、乐善好施之人,从前喜欢在天灾时期施义粥,后来又常收留无家可归、落魄受难的江湖好汉,所以在民间和江湖上都享了些义名,大家也愿意去捧他们的场。
提到这儿,他就笑道:“聂哥还记得当年在明山镇开饭店的小郑么?他昔日受过聂哥和我的恩惠,两年前到了惠春楼,如今已经被提拔成大掌柜了,我和他说说,他一定能让我们混进去。”
他不提我早忘了这人了,没想到当初无心插柳,如今都长成能在异地庇护我们的大树了。
可我转念一想,道:“可混进去是能够混进去,我俩过去好像只能当伙计了吧?“
小错却笑道:“聂哥能压得下身段么?”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颇有些自矜道:“你都能可以从杀手转职伙计,难道我就不能从老板变成打工人吗?“
我们到了惠春楼,小错递了名帖,见到掌柜,果然是当年明山镇的小郑,他见到小错便有些亲热,见到我便有些讶异。
小错只说我是聂老板的远房堂弟,想和当年的聂小棠一样摆脱掉聂家的控制,而我此刻也粗浅地易了容,保留了几分五官轮廓,让小郑看出了我和当年聂老板的几分相似,却不至于把我错认为当年的聂小棠。
这一下,他果然看得亲切异常,给我们安排了伙计的职位,同时也嘱咐别人要特别照顾我。
我不太希望被特别照顾,因为我这次混进去,不仅是等梁挽他们,也是想在襄州附近的地界考察考察,看看能不能发展一下自己的势力,开一家属于棠花酒肆的分店。
如果棠花酒肆若是乡镇小食堂的话,惠春楼就是大城市的大饭店,想在大城市开分店,就算混不到惠春楼这样的规格和人气,也得看看人家是怎么运作的,看看行业龙头是怎么做到龙头的。
我一进去,就觉得这惠春楼装修精致、礼数讲究、用度奢华,位于四通八达之处,迎来送去的是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有。
在这里作为伙计能听到的消息,可比作为客人要听到得多,作为伙计能学到的东西,也比作为客人的要翻上几番。
这一切生意学问都与乡镇不同,我从头学起,虽觉得累,但也挺充实。
因为确实学到了不少,掌柜的看出我和小错想学,也不吝惜,还觉得我们若是能把明山镇棠花酒肆的分店开过来,他也会替当年的聂老板感到高兴。
我听得感动之余,也越发努力去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伙计,在三个月的打工生活中,也听到了不少旧时朋友的传闻。
首先是陈风恬,他稳稳地做了天下第四名捕的名号,破了一桩御前的奇案,如今得了御赐的玉牌,上可不拜巡抚,下可号令七品以下的地方官,真可谓是名副其实、炙手可热的公门大人物了。
而唐约之前就已有些侠名,但还没受广泛认同,如今却已是人人敬仰、四海敬服的唐大侠了,他当初听了我的劝去找了动明帮的许亮明,果然和对方成了莫逆之交。
寇子今在四年之内把麾下的生意做大了整整十倍,连锁的茶铺、香铺、药铺开花结果似的布满了数州,产业翻了好几番,掌柜伙计也已经不是从前的人。
至于梁挽,他也许没有任何变化,可他的变化却是这里面最可怕、最神奇的。
据说他新交了许多身世背景极为神奇的朋友,比如“炼光神刀”李藏风、“懒剑”阿渡,甚至有人说,他与接星引月阁的昔日头牌杀手——老七,也成为了朋友。
怎么可能?
那是老七啊!
这些传闻乱七八糟,却让我心里莫名生出了一些情绪。
听了许多关于他如何救人的传闻,可他如何照顾自己那一帮子可怕的新朋友的传闻。
却唯独没有听到……他在寻找我的传闻……
是已经放弃了吗?
还是说,他如今的新朋友已经足够淹没他的社交,满足他的一切情绪价值了呢?
我甚至听到一些八卦消息,说他身边那个叫阿渡的朋友,相貌艳清冷厉,用剑刁钻狠绝,是浪而不拘,荡而不羁,好像和很多男人有过艳遇,和梁挽也有一些暧昧,只是被梁挽拒绝了。
这就是小错担心的那个人么?
我倒不怎么担心。
因为这些年里,梁挽似乎是救过很多优秀的男同,也似乎拒绝过很多优秀的男同。
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好像他身边的男同是不是就没有断过?他在广大男同群体里很受欢迎么?他怎么变得像是能够在男同大海里自由泳了?
不然为什么我来了三个月,天天就听别的伙计谈论他和别人的暧昧?
怎么回事啊?
首先我没有担心。
嗯真的没有担心。
就是忍不住多问了很多细节,听了好几遍传闻,研究了一些桥段,嗯我真的没有担心,就是人的好奇心一打开就收不住嘛,我就是听得越多,越是止不住地想去研究他身边都是什么人,想知道他有没有和身边人提起过我,他又是如何拒绝优秀的男通讯录的,嗯我就单纯只是这样而已,真的没有什么担心。
他到底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啊?
可是等了足足三个月,也没什么消息传来,我隐隐感觉到了失望和寂寞,可心里也能明白,朋友们都已经是忙得不可开交的大人物了,他们的时间价值千金,可能不会如期在这襄州的惠春楼见面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就想提前结束打工,和小错再找别的法子去寻人。
郑掌柜看出我和小错有要离开的意思,便借着出外采购的机会带着我去襄州各个饭店和食肆转了一转,和我介绍了一些经商开店的法门,也劝我来大城镇闯一闯,别和聂老板当年一样一直窝在明山镇。
我谢了他的好意,和他回了客栈,却惊愕无比地发现,整个惠春楼都被包下了。
问了门口的伙计,才晓得包下这酒楼的人居然是寇子今!
这家伙之前悄无声息,如今一来襄州就直奔惠春楼而来,楼里是一点儿准备都没有,但他一出手就是大手笔,直接包下了整个酒楼,一个人在最热最贵的包厢里吃着酒水。
郑掌柜笑得有些合不拢嘴,问我要不要借这个机会去和寇子今攀攀故旧,他可以当着寇老板的面给我介绍一下。
我想了想,却硬生生道:“还是别提我是聂老板的远房堂弟了,若什么都靠人介绍,我哪儿能靠自己的本事闯出天地呢?我就只当自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厮,去端茶送水也就是了。”
郑掌柜笑道:“没想到你的心气和当年的聂老板一样高,那你就去试试吧。”
说着,就让我和几位资历更深的伙计,一起去端饭食。
这先上的是八道冷盘,用的是八种不同的食材和八种不同的烹饪方式,讲的就是一个菜色齐全、菜香八异,非得四个人端过去,每个人端两个小盘才好。
我就这么跟着三个神情兴奋的伙计上了二楼,还未进房,就听得几个人在说话。
“老陈,这一年还是没有收到小棠的任何音讯么?”
这声音略带愁绪却有些清朗,是小寇!
“没有,连聂家好像也在查,也没任何消息,你说怪不怪?”
这一声却是平实厚重,仿佛是陈风恬?
“师父这些年一直未和我见面,吴醒真也未曾露面,所以我想——他此刻一定还活着,我们一定能查到什么的。”
这声音还未说几个字就直直撞入了我的胸腔,那略带悲凉的气息却让我品出了其中的坚定和温柔……
这除了是梁挽,还能是谁!?
我听得一惊一怔,越走越像是走到一处无路可退的温柔困局里,我想走进去就怕走不出,可不走近我绝对会后悔,心中异常地忐忑,但仗着自己也算重点易容过了,心想不至于一出场就被看穿吧,就和另外三个伙计,端着冷盘就进去了。
一进去,先看见坐在外侧,看得尽一切人的陈风恬。
他此刻是环了一身的黑金腰带,以镂雕的十二宫景图白玉牌挂身,衣服布料可能不算最贵,但只这腰带配饰,就已是气势压人一头,可他只要一笑,又泛出了一种平易近人的草根气息。
很好,他没有因为身份更贵重就变得不可亲近了啊。
然后是寇子今,他外层罩着一层不起眼的粗布麻料,可透出的里衣却在华灯之下闪动着奢侈的暗纹,仿佛某种浮光跃金的锦缎,这是内藏乾坤吗小寇,抬抬手指都是数不尽的富贵啊。
不过也不错,他的品味还是和四年前一样的土气啊。
反倒最里侧那个,靠着窗凭栏眺望的人,从里到外只露了一个寂寞悲寥的苍白色背影给我,却给了我一种最大的视觉上的冲击,仿佛是在一望无际的瀚海里瞥到一隅孤岛与绿洲,那种寂天清地的情怀,一下就叫我的心口狠狠搅疼了一番。
是他!
我已经多久没有见到他了?
我心中颤抖异常,却极力保持镇定,不在面上显露出来,只和其他人一样摆着冷盘,不多久就要走。
眼光敏锐的陈风恬第一眼注意到了我,本来没什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然后目光渐渐沉下来,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寇子今正说这话呢,扫了我一眼,却已震住。
“你……”
眼见说着的话慢慢停下,流动的呼吸渐渐沉滞,我有些担心立刻被看破,就和其他伙计要一起离开。
那寇子今却霍然站起,急声儿叫住我:“你等等……”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个窗外的背影立刻转过了身。
一开始那人可能还是有些困惑,可没有任何防备的,他看到了我,猛地震住,像是站不稳似的踉跄了那么片刻,便抵着心肺似的死死逼着自己站着。
而我也顿时无可抑制地抬起头,只觉那个人的面孔就这么狠狠地撞入了我的眼,像惊天动地的力度一下子狠狠敲击在了我的身上。
我一下子就走不了了。
因为他。
他就这么震惊、困惑、悲伤、仿佛也蕴含一种莫名狂喜地看向我,像一辈子的感情都一下子积蓄在那儿,借用眼神倾泄,一千个一万个情绪的浪头就这么冻结了他的身上,然后在慢慢地,一点点地融化且拍打过来。
我诧异而懵懂地不动。
而他就那么站在那儿。
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盯凝得一番心头血仿佛都要涌来,身上仿佛扎根于此,好像可以看我这么整整后半生。
不明所以的伙计面面相觑,陈风恬震惊,小寇说不出话,梁挽却死死地瞪着我,嘶哑着声音,用一种心碎的温柔音色去呼唤了一声儿:
“……小棠?”
……挽挽?
可是我易容了啊,你怎么就这么直接叫出来了啊!?
这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众人无比惊异地看着我, 而我也是直接被这一声儿给有点叫懵了。
只叫了我这么一声儿,我就觉得像是被一种惊天动地的声音钻入了耳墙,胀破心房的某个点,钻进了滚滚涌动的脉管之中, 霎时间什么都顾不得了, 什么台词都想不出了。
这……第一次直接认出来了?
可我,我根本还没准备好啊!
可眼看旁边有几个小厮还在盯着, 远处郑掌柜的脚步声也渐渐逼近, 我忽的冷静下来, 看向了前面的梁挽。
“客官是看我像您认识的谁么?可在下从未见过客官。”
梁挽一怔,仿佛头皮上炸出了个口子,灌进了满满当当的疑惑, 他不敢相信地看了看我,更加震惊地靠近了几分。
寇子今也喃喃道:“这……这乍一看真的挺像的……”
陈风恬也是一动不动、紧盯着我,他用这种盯了千百巨犯的眼神看我,好像一丝一毫都不肯错漏。
我身上有点微妙的紧张,刚想说点什么,可稍稍一分心的瞬间, 五步之外的梁挽瞬间变成了半步不到, 他迅如闪电般地一伸手, 捉住了我的手脉!
我一惊,连象征性的反抗都忘了。
因为那一年的日夜相处, 枕畔不离, 这不争气的身体早已习惯了他的接触, 哪怕是没有同意的接触也一样。
我只是咬了牙, 无奈道:“请你松手……”
梁挽却恍如未闻一般,只是摸了脉象之后越发地困惑与震惊, 奇道:“你,没有中过毒?”
“什么中不中毒?”
梁挽的声音有些颤抖,捏着我脉门的手越来越紧迫,好像要握着什么失而复得的东西。
“怎么会……你身上既没有中毒的迹象,也没有用过丹星棠的迹象……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还岁神功的“还”,是把毒和药曾经留下的痕迹都一抹而去,就像把一块儿岁月的黑板用粉笔擦还原到了崭新的模样。
眼看郑掌柜听得动静,已经赶到,而旁边更有几个小厮眼观眼、心观心地好奇围观,我越发不方便直接透露什么,只在脸上冷漠道:“如果客官说的是别人的话,我想你真的认错人了,你在这种地方是找不到你想找的人的……”
私下来找我啊挽挽!
人多眼杂的你说啥呢?脑子激动坏了?
梁挽却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执着地追问道:“是不是,是不是老师或者吴剑神,用了什么法子帮你置换掉了这些毒……”
他越握越紧,我有些无力道:“你松手,你弄疼我了!”
他怔了一瞬,赫然发现握着的是他当初踢断又复原的左手,瞬间触电似的松开,像碰到了往昔的伤口似的,惊恐之下,愧疚且小心翼翼道:“对,对不起……”
郑掌柜见气氛尴尬,马上站出来,让几个小厮退下,又打圆场道:“梁公子,这位其实是聂老板的远房堂弟,容貌和聂老板是有些相似的,不过他们并不是一个人,诸位勿怪,勿怪。”
寇子今霍然站起,更不可放松地看了看我:“远房堂弟?那你……你是聂家的人?”
陈风恬那有一点恬的笑容也微微一深,他微微抬眉,目光已然锁定了我,看似平易、实则紧盯。
“小哥若是聂家的人,怎会屈身折己做一个小小的伙计呢?”
我揉了揉手腕,故作讽刺道:“难道就因为我是聂家的人,就不能出来自己做些事儿了?我安安分分地做伙计,又得罪了谁了?诸位若是嫌我伺候不周,呵斥便是,动手动脚的话,恕我不能接受。”
说完,我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连一个招呼都不肯打。
寇子今愕然了一瞬,陈风恬眉目紧皱,梁挽就如一道儿幽魂似的欲要跟来,我却立刻回头,厉色厉意地瞪他一眼,他忽不知所措地愣住,下意识地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有些委屈道:“小棠?”
听得我心头都软了一百八十度,忍不住叹了口气:“当着郑掌柜的面儿,你别再纠缠了好么?”
晚上过来我房间,你和我单独谈啊笨蛋!
我当即走开,梁挽楞了一楞,没有立刻跟上来。
可房间里却传出了几个人询问郑掌柜的声音。
“怎么会有脾气这么大的小伙计?好像不是伙计,而像是一个老板似的。”
非常好相遇,吐槽来自寇子今。
“倒和当年的聂兄弟一模一样。”
陈风恬无奈地笑了笑,感觉已经猜出了几分?
“他真的是小棠的堂弟?不可能啊……”
这是梁挽困惑到了一半又不敢困惑的声音。
“看着确实是年轻,可他叫什么?”
“几位客人,这位小伙计叫聂玄青,不过我们在外都叫他阿玄,这儿的人是不知道他姓聂的,他本人也很忌讳,请几位看在聂老板的份上,也别和他多计较。”
聂玄青确实存在,也确实是我的远房堂弟,不过早早就病逝了,论他年轻时的相貌,还真和我与楚容有几分相似,我故意说了这个聂家的名字,就不怕他们去查。
可是挽挽,挽挽今天那个样子……我本来还想和小错建议的那样试探个几天看看,可如今一见,两颗心和大震似的撞到了一块儿,算了,今天晚上就想办法摊牌好了。
就在我想着如何引梁挽出来,如何私下与他坦白这一切的时候,我忽然看见前方走廊上过来了一个人。
一个容貌端正清甜、目光冷酷决然的男人。
乍一看是如此。
细一看却看得我汗毛一阵倒竖,灵魂都在炸响!
老七?
老七!
虽然皮肤更加苍白,瞳孔颜色更浅了几分,可这个人……这个冷绝清晰到如一块儿冰刀的男人,就是当年那个逼得小错几乎走投无路、属于接星引月阁头牌杀手的老七无疑!
就在我心中警铃大作的时候,他却有些淡漠地看了看我。
好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我才想起自己脸上确实还有易容,便轻轻低下了头,假装自己没有什么伪装的时候,他看向了追出来的梁挽。
眉头微微一皱。
我暗道不好,忘了之前的江湖传闻,心里只响着一句恐怖无比的念头。
难道他是奉了组织的命令,特地来杀梁挽的!?
昔日如冰山之巅刀尖之花的老七,确实笔直地冲着毫无防备的梁挽走了过去。
我震惊地抬起头,刹那间手已摸向腰间一把隐匿的细剑。
那冰如山石的老七,却做了一件让我无比震惊的事。
他冲着梁挽甜甜地笑了一笑。
然后跑过去,热情而真诚地抱住了对方。
哎?
梁挽一开始有些愕然,但也没拒绝,而是动作温柔地、如妈妈拍打儿子一样拍打了他的肩背。
哎!
看得我如被天雷劈了一道又一道又一道的同时……
梁挽就如同一个母亲安抚归来的儿子一样,带着堪称慈祥的笑容去安抚了这个疑似是老七的男人。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
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啊!?
我是穿到别的小说里了吗!?
就在梁挽看向我的时候,我已收束好了一切崩塌的表情,收拢了颤抖的双手,转身就要离开。
他却急切道:“小兄弟等等。”
我才不等!
我看得脸都快抽抽了!
我得找一个地方安静地抽搐一会儿脸皮再回来看你!
我直接往前快走,走到一个拐角处自以为要甩开他的时候,我的脸颊终于开始了无声无息的搐动。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是看到了什么来自异次元的恐怖画面,我好像是看到了我的挽挽好像和妈妈一样,去抱了抱一个正向他甜笑撒娇的,疑似是老七的男人……
南无原耽菩萨。
大慈大悲纯爱佛祖。
我上辈子没有造这样的孽,要我看到这样的超自然景象吧!?
难怪小错觉得可怕……
分明是可怕得很啊!!!
想了会儿,我脸上的抽搐渐渐停止,我觉得老七可能是失忆了,或许是他不是老七而只是相似的一个人,甚至我都在想他是不是被系统派了穿穿给夺舍了,反正我想出了许多个理由,去解释这哥雷人无比的超自然现象,我的心中是稍稍地松了一口气,身后却瞬间涌出了一声儿无可奈何的叹息。
我浑身鸡皮疙瘩一起,回头就是一拳如风如火地砸过去!
却被那人轻轻地包裹了手,接住了拳,且往怀里这一带。
除了梁挽,还能有谁?
他此刻目光清明地看着我,温温柔柔的样子好像一道月光具现化地走了出来。
而我这时才发现,他刚刚贴着我那么近地走,直接跟到了这个拐角,我居然都没察觉!
是他的轻功更进步了,还是我更习惯他的气息了?
连身体本能的防卫都忘了?
我瞪他:“你……你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我这厉色的一瞪,却让他如沐春风一般地笑了笑,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似的,他松开了我的拳头,轻声细语地解释道:“抱歉,你的脸色不太好,好像在想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我不想打扰你,也怕贸然出声吓着了你,可是我……我又怕再度丢了你,就……就跟你到这儿了。”
再度丢了我?
话里的酸涩让我心中一苦,我下意识地都想说出点什么,却见那个疑似老七的男人已经跟了过来,有些困惑地看了看我们。
“这小兄弟是谁?方才看着就有点眼熟。”
你更眼熟啊大兄弟!你到底是谁啊!?
我凝紧目光看了看他,警惕道:“不是谁,一个过客罢了。”
梁挽身边确实换了一批人,难怪小错那样严肃地提醒我。
他当年仅仅是看到老七现身,就已经生出了死志,如今若是真的又遇到了老七,岂不又要吓得魂飞魄散?老七如今到底还有没有为接星引月阁做事情?他是已经叛离组织了,还是没有啊?
若是他知道聂小棠在这儿,岂会猜不出小错也在这儿?
这……我当年还欠他一份儿解药,欠他一个真真正正的决斗啊,这我认不认啊?
我心中念头一个接着一个响彻脑壳,梁挽却只关心道:“你……你没事吧,你的脸色好像很难看,是我们刚才吓到你了么……”
他从前说话还带着些许轻狂自矜的,可如今说话,却比以前百倍地温柔与细腻,听一句能酥软到骨子里,好像是一场初春的雨水那样无知无觉地拍打在你的脸上,等觉出了清润滋养的湿意和凉意,你才知道雨来过,他也来过的。
我刚下意识想说出什么,就见到老七也好奇地看向了我。
我当即淡了眉眼,冷了神色。
“梁公子是真的认错人了,我不是聂小棠,也没兴趣当什么人的替身,你不必对我如此小心的。”
梁挽诧异了几分,仿佛是从我的神色变化里体会出了什么,奇道:“好,就当你不是聂小棠……可你也是聂家人,我们……可以单独谈一谈么?”
我犹豫了几分,道:“你想和我谈什么呢?”
梁挽顿时绽出清美无比的一笑,整个人好像都重活过来。
“你如果真的是他的远房堂弟,真的有和他一样脱离聂家靠自己生活的打算,我一定会尽全力帮你……”
我心中一暖又一酸,结果发现老七正在若有所思地观察我俩的互动,此刻的他乖巧顺从地好像不像是从前的他,这让我再度生出了千种的疑惑。
难道这家伙真的不是老七?
只是一个和老七长得很像的年轻人?
方才脸皮抽抽了半天,结果白抽了?
我皱了皱眉,在想能不能撇开他和挽挽单独谈谈,分心不过是片刻,他忽悄无声息地贴近,等我汗毛一起,瞬间要反击时,他伸手迅如闪电地往我脖颈处直接那么一抓!
“嗤”地一声儿,我狠声儿抬头打了他一掌,他与我对峙片刻便觉出了掌心的热度,有些惊异地被震退三步,而我后退几步后,却发现他惊异地看了过来。
在他身后,寇子今和陈风恬也跟着动静追了过来,此刻赫然站定,一个大眼睛瞪着,一个张开嘴盯着我,没一个有大人物该有的气度。
梁挽更是无比震惊地看了看我。
我只觉得脖子和下巴那边有些微痒。
摸了摸脸上,瞬间明白了。
面具全掉了!
老七却眉眼微皱地看了看梁挽。
“好像有点过于年轻了,他真的是你这些年要找的人么?”
梁挽已经震惊到了失去言语。
而我干脆抹了抹脸,以一张十八岁聂小棠的白嫩脸蛋,看向了梁挽,坦然道:
“我是因为这张和聂小棠过于相似的脸,不知要惹多少麻烦,才必须披上这层伪装……你何必撕了它?”
他怔了一怔,几乎是无奈又宠溺地苦笑道:“到了这一步,你还不承认啊?”
我却反问道:“那你身边的人,可是昔日接星引月阁的头号杀手——老七?”
梁挽忽的愣住,老七也跟着愣住,连寇子今和陈风恬也在在此刻一同愣住了,脸上露出了一种堪称看见惊悚片活过来的表情,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地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了疑似是老七的男人。
啥情况?这俩个不知道这位是老七么?
梁挽皱了皱眉,看了一眼围观的众人,郑重介绍道:“他……不是昔日的那个老七,他叫方即云,方圆的方,即便的即,云朵的云,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最好的朋友之一!?
我反瞪他道:“到了这一步,你还不承认啊?”
同样的话甩过去,梁挽却直接被问住了。
本来我还在想,我是不是误把别人当老七了。
可他刚才以那么恐怖的速度,直接扯了我的假面皮下来!
这不是老七还能是谁?
这分明就是杀手老七!
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儿!?他怎么会勾搭上你的,怎么能和你那么亲昵呢!?
你最好老实交代。
我倒是真的没有吃一点点的醋。
因为我是吃了海水那么多的醋。
我现在就是聂小醋本醋!!!!
你对我的喜欢是否
我虽说是狠狠地醋了, 但还是保持了大饭店工作者的专业素养,给了梁挽一个刀子在火上滚三圈的眼神让他自己体会,同时冷漠地看了一眼他身边的人。
“几位要叙旧吃饭,还是请别人伺候吧, 小人虽与聂小棠有几分姿容上的相似, 但武功低微,身体抱恙, 实在不能当人的替身, 也就不在此奉陪了。”
梁挽愕然地看了看我, 急切道:“身体抱恙?你的身子,你的身子怎么样了?”
他欲走近拉扯,我却目光凌厉地瞪了他一眼。
这一眼之厉, 及时阻了他前进的脚步。
梁挽愣住,有些进退不得的犹豫踌躇,那寇子今却是风风火火地想再进一步,扑到我身边来问个究竟,却被陈风恬适当地拉了一把,后者则给了我一个探寻的眼神。
“这位小聂兄弟, 我这朋友是第一次见着这么相似的面孔, 难免过于激动, 言语上有些得罪人的地方,也希望你别介意, 只是你这一走……还是会回来的吧?”
老陈还是人精人精的啊。
而我点了点头:“当然。”
陈风恬笑道:“那小兄弟不妨先休息休息, 我会和郑掌柜说好的, 明日再见。”
我皱了皱眉, 尽力不去看梁挽那焦急灼热的眼神,也不去看他身边那个疑似是老七的男人, 只是这么默默地走了。
可是放假?
我现在走出去,无论是买菜取水,听戏看街,这颗心都和上了三个起搏器似的根本慢不下来,我处在一种剧烈的感情漩涡里,看到挽挽的欣喜若狂、看到他身边人的困惑不解,看到他那眼神的急切心软。
不提了。
我干脆接了饭店里的食盒,送外卖去了。
外卖这业务,是我三个月前就向郑掌柜提议的,襄州地界富庶,百姓的生活也过得滋润,下馆子去酒家是常事,我便沿街宣传外卖业务,让高门大户们知道,他们只需在特定的时节派一些仆役,到惠春酒下单,酒楼就会煮好食物,派人用饭盒在一个时辰之内送去。
送外卖的小厮有好些个,但绝对是我最快。
我现在就拿了个三层圆式红漆雕人物山水饭盒,一路走街串巷,到了几个宅邸,按部就班地送外卖,可无论走到哪儿,总感觉不远处有一道目光在默默注视着我。
但是那注视好像没有什么恶意。
只是纯粹的,轻盈的,一不小心就容易忽略过去的。
我知道是谁。
也不管他,也不理他。
只是兜兜转转到了几个弯儿,绕了一圈又折返半圈,左边走半条街右边又绕一整条街。
终于甩脱了他。
我就钻进了偏西郊的一个荒废外宅,踏过杂草丛生的青石板地,走到一棵树龄不知是不是千年的银杏树下,我脱了鞋,在水池子里洗洗脚、脚趾浸入凉意,随意地拍拍水,那种舒服劲儿活活像是一脚踩在银沙海滩上,浸没的位置舒服得要化掉了,此刻的我就像是一个在阳光下无拘无束的小鸭子。
忽然,一片儿踏碎落叶的清脆声音乍然响起,一道儿无可奈何的笑声也起,打破了鸭鸭此刻的安静。
我侧头。
当然是他。
梁挽笑道:“站得远一点,会打扰到你么?”
他的笑让我觉得越发轻灵干净,可骤然记起了什么,忍不住板起脸:“你跟踪我干什么?”
梁挽笑道:“让你‘明日再见’的是老陈,可不是我。”
我故意瞪他:“你再这样纠缠,明天我就走了。”
梁挽小心地问道:“那我不纠缠?我远远地看着?”
我盯他,警惕把脚背的骨节都涨响了:“那不成了偷窥?”
梁挽有些腼腆地笑了笑:“不能偷窥的话,我能不能光明正大地看你啊?”
我瞪他:“梁公子还是少在这儿拿话堵我,转过身去!”
前一句还是冷漠无常,后一句却已经拐弯似的转向了命令,可熟悉的口吻却让梁挽欣喜地动了动眉,乖乖地转过了身。
我立刻带着水花一跃而起,如风如雷地一脚尖踹过去!
就踹你屁股!
谁让你妈性儿大发,到处认朋友当儿子啊!
千钧一发之际,他蓦地转身攥住了我的脚踝,手一圈正好握住,我一楞,没踢动他,发力想收回脚,他却把赤着的脚尖往怀里一带一扯,借用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儿,把我顺势往前一拉。
我一下子失了平衡,眼看就要倒在那一片儿铺满了银杏叶的泥土地上,梁挽眼前一动,却又怕我磕着,本能地往前一倒。
我撞在他的大好身躯之上,就听得他疼得轻“嘶”了一声儿,当即意识到他是拿身体垫了我,防着我摔伤,当即起身,恼道:“你垫什么垫,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
他听我这样熟悉的叱骂声儿,眼圈忽的一下就红了大半,心酸又复杂道:“你还说自己不是聂小棠?”
我沉默片刻,瞬间施出泥鳅打摆的脱身功夫,从他的双手捻腰之间翻扯而出,到了一边,立定站稳。
“你就这么觉得我像聂小棠吗?”
他浑身情不自禁地轻颤起来,仿佛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是某种不可言说的开关一样,一打开就是洪水般的往事与爱意,把他又揉捏成了另外一个人。
“你不像他,你就是他。”
“哪怕你易了容,你只需在光下冲我一颦一笑,一抬头一撇眼,你那五官轮廓,那眉眼神态……你分明就是他,你为什么不肯认我呢?”
我眉眼微垂,收拢神情,喃喃道:“万一认错了,怎么办?”
梁挽却笃定无比,字句如刀。
“我也许认错过很多人,但我绝不会认错聂小棠的。”
我手间一颤,像是捧着一颗心,才从近乡情更怯走出来,却又撞入了物是人非事事休的错愕感之中。
“你是不会认错聂小棠,可是……我却怕认错了你。”
梁挽语声儿一震,惊声之中惊喜和颤抖都在:“小棠?”
我想着念着,只觉得此刻任何言语都撑不住那些如潮的思绪和爱意,明明我抵抗与他相认的决心在不久前还那么强烈,明明我已经透支了所有的狠心不去和他说出真相,可此刻,我还是忍不住,忍不住去伸手,去揉了他的臂膀。
我只这么一揉,就感觉到了梁挽的身躯已经紧绷到了极点,像是一张弓就已到达极限,绝不容有失。还未等我有更多动作,他忽的一伸手,伸向了我的五官。
像去品读一段失而复得的历史,如去体会一个个鲜活的变化,他是那样轻而温柔地揉着我的脸颊、带有薄茧的手指去刮了刮我的眼窝之下,最后五指轻轻扣到了我的嘴唇,他眉眼一动,二颤,像再也忍耐不住似的,在这阳光的间隙之下猛地抱住了我。
像某种小动物找到了回归的家园一样,他轻轻颤抖地拥着我,簇着我,脑袋搁在我的肩膀旁,鼻尖微动,像一种高原雪地里的犬,渴水似的寻着一切属于我的气息,他极力蹭着我,极力想从这缺失的四年里闻出我的一切变化。
而我任由他这样抱着,不多久听到了他喉咙之间鼓动的哭腔,我有些惊愕地楞在那儿,以为自己听到的不是来自他的声音,而是一首远古而来的崩裂的诗,或者一道被撕掉了歌词的歌。
因为他抱着我在哭,嘴里却一心咕哝着失去我的痛苦,语句不成型,像一种灼热而不安的音符,嘴唇吐着嘶着一句又一句粗糙的,原胚一样未经雕琢的爱意、思念、疼痛。
“你这,你这个混账一样的家伙……什么都不和我说的就定下了这么多的计划,你根本不给我一点点机会……你这些年到底去了哪里?我找了你这么久,这么久你都没在江湖上现身,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你当初到底有多痛啊,才能把这么多的伤疤都去掉,这么多的痕迹都没了……
“你别再不认我了好不好,我真的好想你,我真的好想好想见到你,你要是再不认我的话,我,我就要难过死了 ……”
语无伦次的笨蛋……
还是那么爱哭啊……
我心中的绞痛和欣喜来回地翻扯,最后叹了一口气道:“你还猜不出么,是你的师父和我的师父一同把我的带走了。
接着,我把梁挽慢慢地分开,和他把经历说了一通。
他初始震惊,而后慢慢顿悟,且不可置信道:“世上竟然有这样神奇的功夫,能把你……你变成十八岁的模样?”
我瞪他道:“怎么了?觉得我以前丑啊?”
梁挽笑得像星子沾了糖水一起掉下来那么甜闪甜闪的。
“我倒没觉得太多区别,你不管怎么长,都是我的心里的模样。”
哇好肉麻啊。
我还是忍不住问:“什么心里的模样?”
他笑道:“我天天都在想你啊,我就留了一个模样在心里,不管多少年,永远也不会变。”
所以我怎么易容你都会认出来?
我却淡淡道:“你有朋友在身边,并不需要天天想我那么多,我也没有每天都在想你。”
梁挽一楞:“你,吃醋了?”
我却有些羞恼:“没有,我一开始以为是吃醋,后来想想,只是有些不安而已,如今再想想,也没什么可不安的。”
“你是不是因为之前小方抱了我……”
我忽打岔道:“已经四年过去了,挽挽,很多事情都变了。”
梁挽沉默片刻,道:“我知道的,可是我对你……”
“我是说我自己。”
我忽然抬头看他,忽无声无息放下一道惊雷。
“我也许没有之前那么喜欢你了。”
梁挽的面部表情顿时扭裂出了一阵空白。
他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我。
然后极力维持了镇定,皱着汇聚所有不安的眉。
“你说……什么?”
我只极力冷静道:“我觉得还岁神功的练化,除了还原我的身体之外,确实还有别的效果。”
就是我的情绪虽然还有小打小闹,但没有之前那么激烈了。
它淡化了我心内的很多东西。
之前的我,是无论如何都做不了伙计的活的,顾客的眼高于顶会让我受不了,捧高踩低会让我当场发作。
可如今的我,这点儿委屈算什么?泰然处之,随意略过。为了生活和工作,绝不会当场打起来,或者说,以前我顶在头上绝不容犯的尊严,也没那么值得在意了。
淡下来的还有爱恨。
植物人的后期,我还是天天在想你,但也在想其他人,平均下来,我每天会想小错五次,寇子今三次,楚容一次,对比起来,我才想你区区三十六次。
才区区三十六次啊。
我肯定不那么爱你了。
我虽然还是爱你,可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
我想开个分店,想扩展自己的事业,想好好生活。
我也并不是……没了你就不行的。
梁挽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困惑:“三十六次难道很少么?”
我瞪他一眼,恼道:“很少了,以前我每天想你一百次!“
他有些受宠若惊道:“那淡了也有三十六次啊?”
我极力压抑情绪,冷静淡然道:“是淡了,毕竟四年下来你身边的人也换了一批,我不知道我会不会认错人。与其贸然接近,我觉得我们还是诉说一下这些年的经历,慢慢接受彼此的变化,保持距离,重新认识……“
梁挽沉默片刻。
他好像有些难过。
难过也要挤出一份笑笑。
“小棠,看到你我就已经是这世上最开心的人了,你骂我我就更开心了,你要保持距离,重新认识,我可以的,只是有一点……”
我以为他要伤心了,就问:“什么?”
梁挽只目光定定地看我,用一种温柔到心碎的口气说。
“只是……你不要害怕,好吗?”
我一怔,浑身一震,像抖落掉了一些不存在的恐惧,冷声:“我没有害怕,我怕什么?”
梁挽叹了口气:“你啊,每次害怕别人做什么,自己就会先做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
我面无表情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苦笑道:“那你为什么要这么难过呢?”
“难过么?”我很冷静道,“我又没有在哭。”
他却认真分析道:“如果你没有难过的话,你和我重逢的时候肯定能自由自在地哭出来,恰恰是你哭不出来,我就知道你,你是真的难过、真的害怕……你一难过,我就忍不住……”
我瞪他:“忍不住什么?”
他眼圈又不争气地红了一红:“我忍不住,想让你不要那么害怕……”
害怕什么?你以为我会怕什么?
怕你比起我,更享受朋友的温暖?
怕你已经赶在前面三年,而我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要追?
还是怕,其实比起和我在一起,你有更多值得去做的事?怕你的未来已经不系在我的身上了?
我瞪他一眼,道:“我又不是你的,我们只是相爱过而已,你丢不掉的……“
他惨然一笑:“那你就要丢掉我吗?”
我被他的笑击得心都停了一瞬,好不容易才从晕晕的脑袋里找回力气。
“你和你的朋友处得那么快活,没有我,我瞧你也一样过得很好,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更喜欢四处流浪救人的日子,可我却想开一家分店,在一个地方慢慢经营事业,你若是想,我们当然继续交往,如果彼此觉得在一起更快活的话,就继续,如果发现没有和别人在一起快活的话,就,就分开,我也不会对你生气……”
他唇角一动,激动恼怒之下:“你……你在说什么啊?”
说话忽说不下去,像气急伤心,唇角竟骤然间溢出血来!
我吓了一大跳,赶紧冲过去道:“又不是现在就分开,我只是说保持距离,重新认识一下……”
忽然止住口。
我愕然地看了看胸口。
那边的穴道处停了一处他的手指。
而他慢慢地伸回手,抹了抹唇角那一抹殷红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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喘了几次,才仿佛把这一口猩热的血给咽了回去。
然后,梁挽此刻看向我的目光,陡然之间精绝深邃起来。
我奇怪道:“真生气了?不是演的?”
梁挽红着眼睛瞪我:“是有一点。”
我刚想说什么,他却骤然拉扯我回来,捏着我的脸蛋、手指抵着我的脖颈,不可抑制地一样往下滑到锁骨的位置,如检查什么旧日的伤口一样,揉到了膻中穴三寸之外的地方,然后是左手上那骨骼断裂又重新接合的地方,接着顺到了腰间那几处昔日旧伤的所在,可说是旧伤,如今只剩下几道浅淡如新月的瘢痕了。
他轻轻浅浅地掐了伤口残留的浅浅瘢痕,查岗似的查一查那些地方是否依然敏感,查得不罢休,还把内力灌了一灌进去,居然激起了经脉之中的种种异动,让我顿时觉出了瘢痕处的一阵阵的酥麻酸痒,各种感官都不可抑制地从他内力所激荡的几处给摇曳了出来。
我眼圈一热,竟流下了几滴生理性的泪水,想到过去见不到他的委屈,想到如今见到他的委屈,想到他这样作弄我的委屈,在密密匝匝的树影缝隙下,喘着不知所谓的气儿,顺顺利利地哭了一点儿出来:
“混账……混账梁挽……你,你非要把我也弄哭你才开心吗?”
梁挽立刻停手,惊道:“我,我真的只是在帮你检查身体,检查这股内力……我也没干别的啊……”
于是等他一指解开穴道之后,我一拳头风风火火、毫不留情地砸了过去!
却在千钧一发,即将让人鼻骨断裂之前,顺利地停在了他的鼻尖之上,却又轻轻慢慢地收了回来,手指化作袅袅的尘埃与炊烟,揉过了他如山村一般宁静的面孔,再在他放松的片刻,我瞬间指尖下滑,点了他的胸口穴道。
梁挽瞬间愣住。
然后是无奈而熟悉地一声苦笑。
“有必要这样吗?”
拍了拍他的脸蛋之后,我才冷笑道:
“有没有必要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我和你恩怨早就两清,如今要重新开始,你还想作弄我,我作弄你才是!”
他却目光轻轻一动,像诱惑我似的微微仰头一笑,露出一道匀称美丽的弧度。
“可以啊。”
我一愣,“什么可以啊?”
“就是什么都可以啊。”
他眯眼浅笑,俊美至极的容颜温存着一种艳致的情思,一种从未有过的气度从他脸上滚落下来,好像小针一样绵绵刺破防线,不似昔日文静君子,倒似一种浓烈到决绝的信任和托付。
“我喜欢你,聂小棠。”
“所以,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事业和爱情都要
梁挽对着我半仰首半抬眼, 露出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匀白肤线,和流畅如山水秀色的脖颈骨骼,以及若隐若现的锁骨。
这是故意示弱于人……顺道勾引于我?
和谁学的啊?以为这小样儿能打动我?
我就故作凶狠瞪了他一下,他的眼里却柔柔地盛着笑, 像一种缱绻的情致在里头半深半浅地缩紧, 再从他的脸颊上流淌下去,在他一起一浮的喉咙那边轻轻荡开。
连呼吸都在勾引我……下流!
我气哼哼地一张口, 用一口白森森的尖牙咬了咬他的耳垂, 他疼得“嘶”了一声儿, 随即无奈道:“我一句话都没说呢,你干什么啊?”
不干什么,就针对你。
我手指一动, 从他的锁骨那边往下一蹿,扒拉开了衣襟,然后指尖如剪子似的一裁而下,把几层的衣衫像拆解几个图层一样,分了个干干净净。
银杏叶堆上多了几道蓝服外衫,树下随意扔了一条松松垮垮如银蛇的腰带, 水池旁的鞋子还沾惹着几滴晶莹欲滴的露水, 脚印七横八叉, 呼吸暧昧不匀。
我看向了那白皙滚烫的胸膛,手指抵在了那蕴含着勃勃生机的皮肉, 眼里却映入了一道道或深或浅的伤痕。
“你这三年, 光胸前、肩臂、和后背, 就已经多了十三道疤痕了……”
梁挽点点头, 笑道:“在江湖上走,哪里能够不受伤呢?我已经很幸运了。”
我却目光复杂地数着这一道道伤痕, 然后随意指了一道:“这一道烫疤是怎么来的?”
梁挽看了看我,轻轻诉说了这道痕的历史。
“是在万州解救陷于死牢的风大侠、宿大侠时受的,他们两个都是顶顶的好人,却因得罪了奸臣亲属,被陷害入了死牢,我去的有些晚了,风大侠的臂膀没了,宿大侠的一条腿也被打断了,我救他的时候遇上了对方高手的滚留天火机关,烫伤了一点点……”
我听得义愤填膺又忍不住心疼。
即便他在诉说这段历史时,也只着重强调别人受的灾难,对自己的伤痛却只是一笔带过,可其中多少疼,他不说,就以为我不心疼吗?
“那这一道疤,好像是箭伤?”
“麟州楚家的三小姐楚玉婥,去劫她朋友‘三苏小剑’苏三姑的法场,本是十拿九稳,不想遇到了‘陈州五怪’坐镇,五个怪人围观她,她险些陷进去,我去搭救时,那五怪里的‘箭怪’对我射了‘万人敌’的大箭,臂膀上擦到了一点……”
“那后背这一道……”
梁挽这次沉默了更加,却非常简洁含糊道:“是……一个‘前朋友’刺的……”
我听着心里一怒,恼道:“什么‘朋友’能在背后伤人啊!”
梁挽苦笑道:“所以是‘前朋友’了,不是现在的朋友了……”
我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可还是气了许多,只好继续数着伤疤,继续追问每一道疤痕背后蕴藏的历史,可在梁挽的轻松道来之中,却好像只是一个个与他无关的故事罢了。
十三道伤疤,十三个故事,我听得入神,我的目光就和树的叶片儿一般摇曳晃荡着,仿佛和他一起回到了那三年里惊心动魄的一战战、血腥残忍的一场场,听到后来,实在无言可诉,可却掀起了许多新鲜的情绪。
我是曾经有点酸涩,可如今更多的是自豪。
自豪于梁挽不愧是梁挽。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里是寻常人可以做得来的?可他都能做到,这又岂是热血可以概括的?
他在这三年来若是软弱颓废,沉溺欢乐,我固然是心疼、怜惜,可除了心疼和怜惜就再也没别的了。
可他偏在疯癫伤痛的低谷之中自强起来,如一道一往无前的劲风狂草,遇恶打恶,遇善怜善,把许多人都从绝望之中解救出来,不让这世上再多一个和他一样的绝望之人。
遇到这样的他,我除了心疼怜惜,更多了几分尊重、敬佩、甚至是欣慰。
这样永远不肯去黑化,永远不愿去放弃的梁挽,才值得我不顾一切地去拯救,对吧?
要是颓了三年,什么都不做,或者归隐三年,啥人也不见,那我心疼归心疼。
我还是会有点瞧不起他的。
呵,幸好是他,幸好如此。
有了他这样的人做榜样,做接下来的事情也更容易多了。
我数完伤口,帮着他把衣服给一层层披好,动作之温柔让梁挽都有些受宠若惊的欢喜,他目光明亮地问我。
“你问完了,也想完了,我们……可以重新在一起么?”
我的回应是——一个不轻不重的吻手礼。
梁挽却手掌一颤,瞬间低下头要吻我。
我却轻轻伸手止住他那红润得过了分的嘴唇。
梁挽疑惑道:“小棠?”
“不许亲我,方才你亲够了。”我瞪他,“还有,你有想做的事,想救的人,我也有想做的事啊,想得到的人啊。”
梁挽好奇地看向了我,忽然笑了一笑,嘴唇一吮,竟然含了我的手指,吓得我赶紧伸回去,他却笑着摇了摇头,有些俏皮也有些坏笑,柔软的目光一荡一闪道:“你想做什么事?想得到什么人啊?”
我想了想,忽直起身来,叉腰站立,看天又看地,最后才目光悠悠则看向了他。
“我想在此地开个分店,但不仅是为了开分店而开分店,这个分店可以是一个势力的起点,可以收留一些特殊的人群,可以在将来用来对付一些可恶的人。”
梁挽这次却收了调笑之色,认真道:“你不会是想……开宗立派吧?”
我瞪他:“我还没有这么大的企图和野心,只是挽挽,聂家虽已不是四年前的聂家,但毕竟还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聂楚容的起起伏伏也更加让我认定,聂家本质上就是一个帮派。”
“如果只是打垮了这个帮派的主事人,而没有铲除这些产业和背后的支持者,那即便除掉楚容,他们之后还是会推出一个新的话事人,那我们的努力就算白费了一大半了,你说是不是?”
梁挽想了想,道:“确实如此,所以我也没觉得杀死聂楚容能真正改变什么格局。”
我点头道:“只有势力才能摧毁另一个势力,个人只能毁灭个人,却无法一夜之间把一个势力连根拔起。”
梁挽目光复杂地看向我:“这件事不是心血来潮吧,你……你是不是已经想了很久?”
我点头道:“我从醒来之后就一直在想这件事,我也很感谢……你这些年没有去动楚容……因为他如今多有病弱,反要耗费更多力气去维持内部的权势,对外扩张的速度也变慢了。如果只是他被人杀,而聂家的产业还在,那他们可能会推上一个更年轻力壮、更恶毒心狠的首领。”
梁挽听到这个名字还是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收拾好了情绪和表情,问我:“我能帮你什么?”
我摇头:“你不用帮,这件事我想自己来。”
他皱眉:“这可是组建一个新势力,又不是去做饭种花,怎么能光凭自己来呢?”
我笑道:“你要是真的想帮忙的话,那就把聂家害过的那些人介绍给我,让我也有人可以去庇护、指使、训练……”
就算阿九这个阴间人预言了聂家在一年后的倒台,我也不想把希望全都寄托在鬼神之语上,毕竟他预言的梁挽黑化就成功被我阻止了,说明了他的预言也不是绝对的嘛。
在结局到来之前的一年,我想要团结所有能团结的人,我想要组建一个能为自己所用的势力,我要为了一年之后来的决战做好足够的准备!
当我豪情壮志地把心中的蓝图道出了一番,梁挽看我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许多,好像是某些疼惜的部分变得深沉了,某些看不懂的地方又一下子看明白了许多。
半晌,他苦笑道:“小棠……”
“嗯?”
他目光复杂如多种情绪搅拌在了一块儿,可最终还是对着我挤出了一份微笑。
“你说我变了……其实你也变了很多啊。”
我叹道:“所以我想和你分开,并不是真的在耍什么性子,这次我会忙很多事情,要准备很多步骤,我是想找到你,但并不是说要时时和你黏在一起,我想你也有事情要办,也有人想救,也有恶人想除掉,对不对?”
都是成年人了,爱情和事业做什么选择?
我全都要!
梁挽听得我把这话一句句一字字说得热火朝天,脸上的表情却终究落了几分黯然和难过。
“我知道,道理我都懂,可也有一个道理我藏心里很久了,这个道理叫‘聂小棠’,我研究这个道理研究了这么多年,每次想起来都会开心一点点,都会觉得日子其实没有这么难,可现在我终于,终于再得到了研究这个道理的机会,可你……却不愿给我研究的机会了么?”
挽挽……我就是你的道理,你的真理么?
我听着他含蓄却也浓烈的告白,心中的柔软好像一下子盛得满满当当的了,觉得整个人被他的话一念叨,好像冰淇淋化掉了一样软下来一阵冰冰的甜。
可转念一想,这不对啊。
我瞪他:“你又在和我撒娇了,可我又不是在和你闹别扭,只是你变了,我也变了,时代也变了,规矩就要重新来,爱意要再次积聚,你是害怕重新追求我么?”
梁挽一听这话里有戏,笑容跟着一起,那笑里蕴含的光芒几乎美得令人几乎不可直视。
“你知道我的……面对你,我又何曾怕过?”
臭小子好自信哦,不过我喜欢。
他目光精绝地看着我:“机会总得给先动手的人,对吧?”
啥意思?
他目光精绝道:“我若先努力追求你,你能先给我机会么?”
“我还是在呆在襄州发展,偶尔去别的地方拉拢人,你若想四处乱窜,我不介意,但是你得有一半时间回来陪我。”我想了想,冷静道,“先这样试交往半年吧,半年内我们要能相处愉快,证明这个模式行得通,行不通的话,就分手。”
梁挽还沉浸在试交往的美好未来里,猝然听到分手,有些不安道:“就得这么决绝么?”
我瞪他:“两个人在一起当然是为了极致的快乐啊,要是事业上给我的快乐,比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多,那要你何用?要是你在浪迹天涯时得到的快乐,比和我在一起的多,那你又缠着我做什么?”
很多人的在一起,纯粹就是为了把状态栏上的那个“单身”划掉,只是为了摆脱单身而在一起,只是为了不失去关系而在一起,却不从考虑他们是不是真的从“在一起”里获取了足够丰富的快乐和幸福。
那怎么行?
如果你我经历了这么多风云变幻,路过了这么多优秀男女,依然还能在一起,那只能是因为我们在一起真的很快乐,而不是因为害怕失去什么,或者耻于提出分手。
我把心里话一句句一分分地掏出来给他看,就是希望他不要有太多的心理负担,因为到了这一时这一日,我确实已看得通透许多。
在一起很重要。
想做的事也重要。
可这两者哪个能带来更大的意义、价值、和幸福感,我们得自己分个清楚明白才好。
说到这里,梁挽终于明白了。
他笑道:“好,我尊重你的选择。”
我点头:“不光是尊重选择,你还得尊重我对你朋友的观点和态度。”
梁挽目光一动:“你的意思是……”
我镇定道:“你的妹妹肯定是我的妹妹,但你的朋友各种各样,奇形怪状,有些可能也能成为我的朋友,有些未必能成为我的朋友,你得尊重我对他们的喜欢,也得尊重我对他们的不喜欢,你甚至得尊重我……对他们的敌意、杀气,和讨厌。”
梁挽若有所思,随即坦然笑道:“本该如此,其实经历过之前那些事后……我觉得你只需用自己的方式去认识和对待他们就好了,不必介意我,聂小棠的方式往往是最好的。”
我本来还怕他会难过,没想到他却很自然地接受了,还鼓励我用自己的方式去认识他身边的人。
挽挽啊挽挽,你也成长了啊。
我摆手一笑:“放心吧,我的脾气比之前好点了,除非你的朋友先惹了我,那时我倒希望,你能让我们自己处理冲突,可以么?”
这种事情最忌讳站边,最好就是谁也别站,省的为难。
梁挽沉默片刻,面上也发散了汤药过咽喉那样的苦涩。
“那若是你的朋友想对我动手,你也别生气,好么?”
额……你是说差点杀了你的小错么?
他确实还是很想揍你……这个……我……
梁挽似乎也非常善解人意地意识到了我在为难什么,忽的话锋一转,笑容里映出了水光与阳光的温柔交错。
“那……什么时候可以开始‘试交往’啊?”
我被他转得有点猝不及防,想了半天才支支吾吾道:“额……我想想,我现在还在惠春楼当伙计学习呢……还有,你别把我的事儿告诉老陈和小寇他们啊,我会自己找机会和他们说的……”
我们絮絮叨叨了半天,却把梁挽的好心情也絮叨了起来,此刻的他几乎是前所未有地轻松和快乐,半点也看不见在房间里眺望远方的那种愁苦和清冷了,好像那种未亡人的气质在他身上一下子消亡得无影无踪,能占据他全部心神的只有一个道理——一个叫做聂小棠的先进道理。
他先出了外宅,说是要去找老陈和小寇碰面,而我则在当夜回去,依旧当起了夜班的伙计,和惊愕万分的小错碰了头,说了今天白天发生的事,又和掌柜的确认了一番,说是彼此相安无事,打工继续。
当晚就有位上房的客人在房间内泡澡,郑掌柜要我拿着热水和药皂去他的房间,说是放下这些就可以走了。
我本来有点不太想去,但郑掌柜特意叮嘱这位客人的重要性,挤眉弄眼又几番暗示,说其他伙计都在忙,而这位客人已经等了许久了,那我也不好拒绝,就这么去了。
去了才发现那是谁。
梁挽!
他就在房间里等着,且早已准备好了水淋淋药香香的一个的超大型浴桶,他一边是眼睛晶晶亮地那样看着我,一边还拿手去摆弄拨动木桶里的一层层晶莹水波,还笑道:“你来了啊,快进来试试,我来伺候你泡澡。”
来什么啊来?
我有些无语地愣了半天,提醒道:“我只是作为伙计来加水和送药皂的,怎么能让客人来伺候伙计洗澡?”
梁挽无奈道:“可是我在这个房间里也准备了半天,就是看你作为伙计辛苦了一整天,想给你泡个美美的澡啊……”
我皱了皱眉,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在很认真地做活打工,你,你这是打扰我工作啊……”
梁挽俏皮一笑道:“可是伙计的工作不就是让客人开心么?如果你泡澡能泡得开开心心,那我也会很开心啊。”
我坚决瞪他:“我现在是卖艺不卖身的。”
梁挽愣了片刻,“噗嗤”一声儿笑出声来:“你在想什么啊?我真的只是单纯想给你泡个澡而已……又不是打算做别的。”
你确定?
他有些委屈地看了看我:“你要是再不来,这盆浸了大半盆牛乳、各种名贵药粉,和各色干花的热水,就只能,只能招呼给别的伙计用了……”
啊?啊!你敢给别人用!?
等等,这大半盆的牛乳!?
这可是古代啊,谁给你赞助的这些昂贵奢侈的材料啊?寇子今那小子对吧?谁给你出的这个人精人精的馊主意,陈风恬那厮是不是?
我瞪着他,且一正言辞地谴责了他如何奢靡浪费、不务正业,重点训斥了他居然敢给别人用而不是自用,梁挽十分认真地点头听训,低头了半天,然后十分愧疚地反省道:“我知道错了,那你还泡不?”
废话,这可是珍贵的牛乳澡啊,当然泡!
我马上瞪他:“转过身,我要把衣服扯了。”
梁挽点点头,我非常信任地不去看他,只低头去解,去扯,窸窸窣窣忙活了半天,一抬头,我发现梁挽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脸上立刻烫了:“让你不要看,你竟敢一直看!”
梁挽才反省过来似的看向我,歉疚道:“抱歉,移不开眼。”
他应该是没反应过来吧,我想了一个比较站得住脚的理由:“你是在看我身上旧日的伤痕,看入神了么?”
他的脸却被我说得微微一红,整个人几乎腼腆羞涩到清纯欲滴,好像快要被什么暧昧氤氲的热气给晒融化了一样。
“不,不是在看旧伤……”
“那难道是我的身上经脉出了什么异样,能让你看出来?”
他支支吾吾、通红羞涩道:“是你的……腰上……”
“腰上又被腰带勒出淤青了?”
“不是……就是腰窝……臀线……嗯……太好看……移不开眼……”
哎?
我半天才反应过来。
哎哎哎哎你刚刚说什么线!?
水色潋滟之时
他这样故作清纯羞涩地看着我, 却是目光炙热坦荡到几乎要溢出,明明是显出弱势和不占理的姿态,可身躯上半点不动,脚步一分不挪, 又哪儿来的弱势呢?
我脸上发烫, 忍不住剐了他一眼:“你转过身去,不许看我。”
梁挽只好乖乖地侧了身子, 只是忍不住拿眼角余光瞅我。
我故意站近了木桶, 拿它挡着自己, 便忽然觉得有了更多底气一般,恼道:“你这是和谁学的这些淫词艳语的,是这些年去逛什么花花的地方了么?”
梁挽却怕我误会, 异常着急地回过头来,认真看我道:“我是半点不敢去这些地方做那些事的,你得信我!”
“这我倒是信的。”可我又忽然皱了眉,“可你怎么又转过身来看我了?你转过去!”
梁挽只好又无奈地侧了目光,坦然道:“只是我虽然没做那些事……可我毕竟也是个人,一个有正常欲望、有喜怒哀乐的人, 我四年都没有和心爱的人说上话, 三年都没有和喜欢的人这样, 这样坦诚相待过,那我, 我只是想在泡澡之前看看你……你, 你也不允许吗?”
不是不允许, 我也很久没和你这样坦诚相待了, 可是我有点害羞啊,我也有点怕你……毕竟你一撒娇, 我,我就根本受不了,唉,真是恼死人了,诱惑难防啊。
我只咬着牙,抵着内心的冲动和脸上发的灼热烫意,道:“你,你还是先转过身去,再,再转一点点过去……”
梁挽抬唇对着我笑了笑,在我的指挥之下,以极老实的步骤一点点地,如受程序指引的机器人一样地转过去了一节节。
然后等到他转到某个节点的时候。
我迅速果断地用手撑了木桶外壁来了个跨栏动作,以十分之一秒的短暂时间迅速入水,鸭鸭潜水都没我这么快的,奥运冠军翻出的水花怕是都没有我这么小。
他因我的快速入水而笑得更深了一些,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扭头看过来道:“现在放心了吧?我来帮你搓搓背吧?”
我却抬眼看他一眼:“我先来帮你搓澡吧。”
梁挽奇怪道:“可,可你已经进去了啊,按道理是应该我帮你先搓的。”
我瞪他:“我进去你就不能也进来吗?你把要搓澡的东西拿进来不就好了,啰里啰嗦的和谁学的啊?”
梁挽见我吐槽得这么明烈干净,一时之间也是哑然失笑,先起身去把房门给锁好了,再回头拿了一个搓背用的药粉袋子,抽了一条干净的汗巾。
到了跟前,我还是有些小心道:“不过事先得说好,我先帮你擦,你再帮我搓背,就和我们上次泡澡的时候一样,只是擦拭搓挪,莫要来别的啊。”
这运动强度可不是盖的,来别的话,我明天又得请假了,感觉这会影响我作为伙计的口碑,你知道的吧?
梁挽只是轻盈地笑了一笑:“上次都是四年前了吧?”
说完,一股子怀旧气息在我们之间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
忽的,他把纤纤素指伸向了衣襟、袖口,以及腰带,有什么东西便如洋葱一般慢慢地剥离开来。
这原本还有说笑声儿和水波荡响儿的房间,忽就安静得就只剩下了一种类型的声音。
是布料摩擦的声音。
先是柔软的布料被一层层抽离的声音,又是布料层层又叠叠地被抽离、被扔在地上,被秀气的足尖踢到毯子上的声音,然后是一双骨节分明、秀气白净的双足,在地上挪动拖拽的声音,啪塔啪塔,那么轻盈又动荡,像印在某个人心尖之上的一个个梦境,轻轻一戳就会碎了。
入水的声音跟着掀起,如一脉脉海潮被人有意识地拨动,如一点点情思被人翻云覆雨那般地搅动,动到最后,搅到了后来,我看见了那个人对我露出了温柔而期待的笑,一种氤氲的热气在他的脸上扑腾出了一种彩霞般的红,分出了明亮和昏暗的两面,好像明亮的那一半脸孔被情感烧得噼里啪啦地烫,另一半的面孔在冷却,在试图酝酿理智,在烛光之下摇曳着什么。
理智与情感,哪一面都是他,哪一面都是如此美丽动人。
时隔四年不见这张面孔,不但没有丝毫褪色和苍老,反倒是出落得更加润艳动人,一起一浮,掀的都是人心中最深最原始的欲。
我看得都有些痴了,他却微笑着看我:“怎么,还要搓背吗?”
我一愣,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赶紧时间都被焦灼在了这一刻,我赶紧咳嗽着打破它的凝滞。
“当然要搓背了,你转过身去吧。”
他顺从乖巧地转了身,两条白净的手臂以一种闲适的姿态,搭在了木桶的外壁,露了后背,却是一路线条分明,背肌厚而不腻,皮肤明而生灿,骨节该凸则凸,身段该凹则凹,一路地流水剪裁润色如玉,只是很不幸地在这张白璧之上,多了十多道浅浅的微瑕——那是旧日的伤痕。
背上多出来的这么些伤疤,都是来自别人的背刺么?
我有些心疼地看了看,便拿起一个药草叶子裹成的袋子,往水里浸了一浸,再往他的脊背之上浇了一浇,任由那牛乳浸润着药粉灌在了他的皮肤之上,好像希望这样升起的温度能够减缓一些他昔日被背刺的痛苦。
而梁挽只轻轻地哼了一哼,如叹如吟,似享受似困惑,而我深深浅浅地拿药袋子在他的昔日伤痕之上搓了几下,又觉得这样不够,便把药袋子放下,只拿手指去抚摸、去品味,去试图安抚那里面蕴含的伤痛。
只是没过一会儿,手上如在雪原里滑动游行的一般,失了目标,四处游移,梁挽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情绪,一瞬间,他忽然转过身,捉了我的手。
我看他:“怎么了?”
他笑了笑:“没事的,都过去了。”
什么过去了啊?
他忽的低头,在我这手上揉了一揉,亲了一亲,仿佛是想去止住手指之间流窜的不安和颤抖。
“都过去了……我们都在这儿,不会再回到以前那样了……”
我不想正面回答,只低头闷闷道:“你这亲的到底是手,还是我手上的牛乳和药水啊?”
他只是笑而不答,仿佛看出了我的不好意思,只温柔道:“你喜欢亲什么,我就喜欢亲什么。”
臭小子,你故意的吧。
我使坏似的伸回手,往水里一搅,便往他脸上泼了一层,他一开始被泼了眉眼,显得有些迷迷蒙蒙的懵,揉了揉脸孔,我又坏笑着泼了几层,他才晓得我来劲儿了,也笑着开始泼起我来。
可泼着泼着,我发觉牛乳被泼出去了木桶之外,又有点心疼浪费地停了下来,而这时他却笑着在水下捧起了牛乳,往我的臂膀上去刮,把皮上都灌了一层温温柔柔如月光一般的乳液了,流淌下来,像白色的浪水从温暖的细沙之上渗透下来,他就有些满意地停了下来,靠近几分。
我伸手一看,抚上了在他胸膛之上——昔日我用一把利剑刺入的那道伤口。
那昔日活在剑下滚涌咕咕的伤,如今只是在一道铅白的口子,一种咕哝着昔日爱恨的痕迹。
我看得渐渐入了神,低下了头。
蜻蜓点水一般地去品、去亲。
他却浑身微微一颤,好像一个只会去照顾别人的人,如今也受了别人的照顾和珍视,他一下子就变得十分脆弱,也十分感动似的。
“小棠……我,我能不能……”
我抬眼,尚未来得及瞪他,他就忍不住伸手抱了抱我,拿那鼓鼓凸凸的胸肌顶着我的心脏,拿着他的心跳去平着我心口的一寸寸情绪。
我初始紧张到不行,后来又渐渐放松下来,调笑道:“干什么,你又想来真的啊……”
此刻暧昧气息深重,氤氲之热强烈,而他只是枕在我的肩膀旁,闷闷道:“又没有来真的,只是抱抱你嘛……”
我笑道:“你现在是没有,但是你这家伙……老诱惑我。”
“我可没有故意这么做。”
梁挽在我的肩膀旁轻轻蹭着,像咕哝着什么似的。
“是你太久没沾过荤腥,所以看什么都觉得诱惑吧?”
……你小子装纯是吧?挑衅我是吧?
我哼了一声儿,轻轻把他分开,因为还没看够呢,被抱着的时候我啥也看不到啊。
于是梁挽故意笑笑,他并不会细心去展示什么,只有在我的目光看过去的时候,他才会略显紧张地鼓紧身体。
所以我喜欢看他紧张。
他一紧张,那清冽干净的肌肤就显得更紧致白润,看着嫩,其实捏一把都捏不出个皱纹来,因为他的肌群力量会因为我的注视而瞬间紧绷、增大,该鼓就鼓、匀称有致,透出一种练武之人独有的飒爽轩昂,那些用于战斗的肢体部位,像经过工厂检验的零件一样优秀、耐看、美观。
他见我看得久了,就有些害羞和腼腆道:“我也不算是如何强壮健美的人,这身段也不过是常年奔波和用轻功练出来的罢了……你见过那样多的美人,就这么一点普通的诱惑,对你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哪里普通哦?你这都叫普通的话谁还能算美啊?我可是美的好朋友啊,我会找不美的人当情人吗?
而且太强壮太健美的身材我才不要看呢,胆固醇成精难道是什么好审美啊?中国人就是要讲究裁剪得到、匀称妥帖,不是光靠肌肉堆砌的。
不过常年轻功练出来的紧致双腿,和那仿佛是白月光浸润出来的大好胸膛,还是要看的,嗯,不仅要看,最好还要找个适当的角度和机会去踩一踩……
话说回来,好像我已经很久没踩了呢……
我半眯眼半抬首,以一种戏谑轻慢的姿态俯看了他全身上下,好像品着一种视觉上的米其林大餐似的。
他却笑着看向了我,微笑着一言不发,微笑着一点不动,只是笑容也深沉了许多,仿佛在磨砺胸口中的一点欲望。
忽然,像一点儿火被点燃似的。
他开始毫不掩饰地看向我的全身上下,那目光里的灼热、欲望、和掠夺占有一般的冲动,伴着烛光的摇曳,成了一种模糊的印象,在他身上数倍数番地强烈了起来。
“看够了么,聂小棠?”
他说话带了点喑哑,像情感的碎片夹了一点儿别的东西,如同雪山初融一般,露了些许尖锐而凸出的山形,可是那笑容却像是雪水融化后的春色与花儿,颤且摇曳着轻狂。
“看得这么入神,不如老实一点,承认你想做的事吧?”
承认什么?
我才不承认。
我只会直接动手!
像是骤然打破了什么约定似的,不等他言语,我冲上去,把他狠狠地按在了洗澡桶的外壁那边,捧着他的脸,限着他的身躯,用尽一切力度地亲了下去,像要把这几年缺失掉的那种存在感,像烙印在他身上似的那样亲。
牛乳般的白色水波荡漾开一种犹如玉质的光芒,烛光摇曳之下,水色之中泛起了激烈的涟漪,渐渐的,又被什么人伸出的什么手给一道道地反拨了回去。
梁挽被亲得起劲儿之时,一开始的意乱情迷,成了后来的想要更多,他竟然顺势推了过来,靠着身躯的优势一点点地抵着木桶外壁,反而热热烈烈地亲上了我,将我的臂膀锁住,捏着我的脸庞,一种湿漉漉的气息灼热地倒灌进来,配合着一种异常的香甜和热暖。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在烛光的映照之下,那润白如牛脂的药汤水色如沾上了一层灼热的红。
好像在某个瞬间,水也能凭空燃烧起来,浮现出了一层层的气泡和牛乳的些许残片固体,也许水是不该容得下这么多牛乳的,毕竟古代的牛羊乳是不同于现代处理过的产品,很容易出现果冻一样的凝结,可因一些暧昧的温度,一种冶艳的情致,原本不该融合至此的水和牛乳,此刻似乎完全汇聚在了一处。
就这样,这些滚滚流涌着的水,以一种奇异的方式,被野而猩的牛乳所包裹着、侵挟着、搠入着,透明的水也散发出了来自动物本身产出的一种甜,也散出了一种草原上牛羊特有的清冽味道。
波澜泛起,甜意飞溅、水色四溢,却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什么是什么了。
唯有空气之中弥漫的那一股香甜,和旧日牧歌一般颤抖喑哑的水波哼浪声儿,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
梁挽身边人
一场混战开启。
我只觉心里和身上都是一派湿漉漉的快活, 是一种尝到生又几欲死的爽甜,因这甜烈清爽,多年来无法动弹的痛苦委屈,像被挑破了脓包一样被释放了大半, 心里的淤血跟着身上的血一道流了出来。
正因这是极致的流血, 流到一半,我忽然开始哭了出来。
我也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而哭, 好像哭是这场欢愉达到顶峰的点缀, 泪是一种快活的极致释放, 也是内心的一种解放,哭能让我彻底抛开雌伏于另一个男人之下的羞耻感,哭也能让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其实还活在这个世上, 因此哭是淋漓地爽,哭是舒适地裂。
只是这哭声一起,却吓了梁挽一跳。
他有些颤抖地抱着我,不明所以,茫然无措,可紧接着看到我的面容, 忽的更为怜惜, 张口去吻掉我眼角的眼泪, 想以动作安慰我,以力度缓和我, 可这让我哭得更舒服了, 他却有些害怕了, 怕是自己伤到了我, 就忽然停下,把我挟出了木桶, 擦拭着湿漉漉的身体,用被子一裹,抱到了暖和的床上。
“怎么了?是不是我有何处做得不好,弄疼了你,伤到了你?那你骂我、打我都行,我,我实在是见不得你哭的……”
我看着他愧疚着急的动作,惊恐歉意的面容,抹了抹眼,转泪眼为笑眼,脸上的表情说变就变,好像一下子就和方才哭唧唧的我划清了界限一样。
“你动你的,我哭我的,你着急什么?这次我哭得很舒爽,也很顺畅,希望你下次再接再厉,还能让我哭出来。”
梁挽听了这天雷滚滚的话,却一时之间愣住了。
他好像是不知道我是在讽刺还是在真心,于是仔仔细细观了我的面部表情,判断我应该是真心的,就稍稍放了心,可过了一会儿又有点不自信,就再度确认道:“真的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而哭么?”
我瞪他:“你要是做错了什么,你觉得你还能在这儿么?”
梁挽笑了一笑,我当即张开了被子的一个角,招呼他来,他立刻轻盈飞扑了进来,和我一起缩成了被子里的两团。
进来,他亲了亲我,仿佛觉得我脸上还是有些湿漉漉的,又用手温温柔柔地抹了抹,像领会了什么至高的真理一样:“我才知道……原来顺畅淋漓时,你也是会哭的……”
我瞪他:“当然了,你若是不能让我满意,不光是这眼泪,你就连明天的太阳都看不着。”
梁挽笑道,手上有些跃跃欲试地揉了揉我的胳膊,道:“那……能不能再……”
“再什么啊?我明天不用起来干活嘛?睡觉睡觉!”
一阵笑骂轻叱声儿过后,混混乱乱地伸下了一只去拿汗巾的手,又多出了一个踢人的脚尖,被子隆起了几个膝盖似的的顶峰,在烛光噼里啪啦的响声之中,人的影子在地上缠在了一起,像山峰与河流,互相依存,从未分离。
第二日,我醒来的时候,发现一切已被梁挽清理得干干净净,包括昨晚洗澡沐浴用的药水木桶,包括地上的水迹,也包括我自己。
而见我醒来,梁挽还在冲我微微一笑,端来了新鲜的茶点和粥饭。
我心中一暖,拿了东西就吃了点儿,然后奇怪道:“这口味好像不是惠春楼的吧,是你做的?”
梁挽笑道:“我希望你一醒来,就能吃到我做的东西,所以就跑去了厨房借了他们的灶具。”
我想象了一下天还未亮他就跑去厨房做饭的情景,原本吃在嘴里的甜,感觉都快从口腔之中溢出来了,心里一下子就软得要当场化掉了,我就有些眉眼轻动地看着他,道:“不用这么麻烦了,你也消耗了体力,该好好休息才是,没必要为了让我吃上一口新鲜的甜点和粥饭,就这么起早摸黑地去做饭……”
梁挽笑道:“不麻烦,我喜欢看你吃到好吃的东西之后露出的笑,你这时露出的笑最可爱,看着人心里也舒服极了。”
我心里臊得简直要钻进去,这几年来可没人敢这么夸我,我就故意拿话逗他:“你是说我其他时候的笑就不可爱了?”
梁挽一愣,笑道:“没有啦,其它时候也很可爱啊。”
哎呦喂,不能再听他夸了,再听下去我的五官都要乐呵得变形了,要矜持,不能笑,嗯……算了我还是笑一点出来吧,憋着好难受……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还是让一大早就去干活的梁挽在房间里休息上半天,毕竟这体力消耗也不是盖的,我则换了伙计服,打算开始今天的打工生活。
只是还未来得及打什么正经的工,又被笑盈盈的郑掌柜叫去了一个上房,说是那位上房有位尊贵的客人在找我。
我心里想这还能有谁?
推开了房间的门,我就见到了那位贵客熟悉的背影。
这披满狐裘的豪奢背影,不是寇子今,还能是谁!?
他一回头,先是瞪了我,而后恶狠狠地冲上来,我还以为他要骂我呢,结果他就站在那儿,像块儿被雷劈焦的木头似的一语不发瞪了我半天,忽的眼神一热,狠狠抱了我!
我心中一暖,也和他紧紧地抱了起来,眼眶又热了。
四年后,终于又感受到了朋友的怀抱,谁又能无泪?
寇子今也是热泪盈眶地和我分开,一下子打在我的肩膀上,恼道:“你……你这家伙的心也是够狠,当年一杯毒酒下肚,你就非要拿自己的命去杀那些人么?你……你就没想过和你一起合谋的我,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我有些歉疚道:“我……对不起。”
他却红着眼,目光复杂道:“你说什么对不起啊,明明……明明是我对不起你才是。”
我一愣,他却一下子不管不顾地坐在地上,恼恨歉疚道:“疼和苦都是你这个朋友受了,荣光和好处却是我这个朋友拿了……你昏迷这些年,我却做这么大的生意,赚这么多的钱……不都是拿你的辛苦换来的吗?你怎么不骂我呢!”
我都看得又感动又想笑,道:“你说话还是和以前一样狗屁不通,什么叫我的辛苦换来你的钱,你这些钱可都是你自己拿本事一分一分赚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他坚决道:“就是和你有关,我因当年的事得了更大的名,得了更多的人脉……可是我拿这些人脉名气赚的这么多钱,怎么就找不到你呢?你这些年都去了哪儿?”
我心中感慨,便拉了他起来,把这些年的经历长话短说了一番,寇子今听来以后表情换了数度,终于笑道:“没想到你还能有这番奇遇,还能真的拜了剑神师父,好小子啊,出息了!”
他是真心为我高兴,我也因此而快活道:“你不是出息更大么?看到你能赚钱,我也开心啊。”
寇子今却道:“那你出来这三个月,怎么不来找我?”
我吐槽道:“我哪儿没去找你啊,可你如今可是大老板了,找你哪儿这么容易?我去你的产业里找你的人,你的店铺伙计和老板可都瞧不上我和小错的,也不肯递我们的话。”
寇子今方才还在眼笑,如今听了却骤然生怒:“哪儿来的伙计这么不长眼?你告诉我,回头我就撵了他。”
看似沉稳多了,可言语一多,就觉出他的脾气还是和之前一样风风火火的,骨子里还是当年那个明山镇的小寇,我就笑着锤了他的肩,道:“不必了,能和你见面就是最好的了,我还得请教你一些事呢。”
他问:“请教什么?”
我便问了他这些年梁挽的想法,
寇子今犹豫片刻,才道:“其实,当年他在你的生辰之后就弄丢了你,我也是有些怪他的……“
我奇道:“你也怪他?你……当年和他吵架了?”
寇子今叹道:“没吵,但也有些生气,后来我看他那样费劲努力地寻人,找你都像是找疯了那架势,我也真怕他一时间想不开,我就和老陈一起去劝了劝他,好歹没让他把身体熬坏,幸好……现在你们都在一起了。”
我心里歉疚却也越发感动,道:“实在给你们添麻烦了。”
寇子今却有些奇怪地看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懂事了?不会是被剑神训过以后,打算以后都规规矩矩做人吧?”
我笑着吐槽他:“你别乱说好不好,这叫成长知道吗?”
吐槽完,我又问他对挽挽身边朋友的看法,寇子今想了想,只道:“梁挽这性子你也知道,本就宽和如海,容得下各类奇形怪状的人,比如我,比如你,更比如其他人。”
我有些紧张:“那他身边是不是真的和传闻中一样,美男子不断啊?”
小寇想了想,道:“倒也不是,这些人和他多半是萍水之交,一起行过侠救过人,也就算了,能在他身边长期留着的,也不过两个人。”
“哪两个?”
小寇立刻把这两个人说了出来。
方即云,传闻中与老七有关的男人。
阿渡,一个剑法极强的美貌青年。
我眯了眯眼,斟酌用词道:“就这两个常在身边的?”
小寇点头:“是,应该就这两个。”
我深吸了一口气,道:“谢谢,我明白了。”
和他暂别之后,我接下来就被郑掌柜叫着,继续去了另外一个风景独佳的包间厢房。
这次还未进房,就听了陈风恬和一群人有说有笑的声音,再走近些,发现他正以平易近人的神态,与一些伙计聊天,聊的话好像都是家常,唠的嗑似乎都是日程,一些看似无心的话都在他的心头流淌而过,好像谁说的话都能被他放在心上似的,每个和他聊天的人都觉得受了很大的尊重,所以大家都爱和他说话。
我一进来,他一见我,那就跟着目光一变,于是很有默契地让众人退下,点名要我单独留下来伺候酒水,而我在一众伙计羡慕的眼神之下端上了酒水,等他们都走了,我就随手喝了一杯自己端上来的美酒,喝完还坐在了椅子上。
如此放肆,他见到了却是眼发亮、脸发笑。
“不打算装了?”
我点头,笑道:“嗯,不装了,累得很。”
直到此时此刻,他似乎才完全确定什么,因此更愉悦道:“我心里一直觉得你还活着,可没想到你竟然会用这样的方式出现……还真是……”
“还真是什么?”
“还真是有你聂小棠的风格啊。”
说完,陈风恬笑得尽兴,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满满当当地喝上。
我却拿了一杯,敬重地对他道:“这杯敬你。”
他奇道:“敬我什么?“
我沉默片刻,干脆坦诚道:“陈捕头,其实我们当年的交集并不深厚,可我听小寇说,梁挽寻人的这几年,你一直有在帮忙,萍水相逢尚能如此,我若不敬你,又去敬谁呢?”
陈风恬目光微热道:“不必敬我,我帮你,并非因为交情如何深厚。”
“那是什么?”
他以一种很独特的目光看向了我,那里居然满是敬重。
“你出事的时候,以自己的死为局,几乎杀尽了聂楚容身边的心腹和骨干,给他们造成了重创,如此大义灭亲、舍身忘死,我听了传闻,一直很佩服你,也很疑惑……到底是怎样绝望的情形,让你必须觉得自己必须要用这样决绝的手段才能杀死他们?”
我心中酸楚和感动一起泛起,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他只从我的手里取了酒杯,浅浅喝了一口,似醉也非醉道:“小聂,那尹舒浩……当真是如他的儿子所说,是重病而死,借你的手去自杀的么?”
不愧是誉满天下的名捕哥啊,一下子就理清了这一团乱麻的局面之中最关键的那个线头。
我想了想当年的事,只道:“我只能说,不管还是重病还是因为别的原因,他都是自杀,而且是借着我的手去自杀。”
陈风恬似乎嗅到了一种不寻常的气息,目光精绝道:“当年我查案的时候,发现有三成左右的人进了尹舒浩的庄子,转头出了庄子,就落入了聂家的手里,这些人,和他的自杀有关系吗?”
这都几乎要问到明面上了。
我苦笑道:“这个真不能说。”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若无其事地笑笑:“我明白了。”
聪明人的一句明白了,就真是明白了一切。和这样的人精说话,真真是省心到了极点。
既然他问到了想要的答案,我也有想问的事情。
“你这些日子以来,有没有见过梁挽身边的那个朋友?”
陈风恬道:“你说的是……方即云?”
我点点头。
当年他不过是收到了小错是接星引月阁前杀手的举报,就亲自去查看了,昨日那事儿之后,我就不信他不会对此好奇,他肯定在查点什么,肯定也知道什么吧?
陈风恬道:“我确实听说过相关的传闻,不过……我觉得他不像是老七,而且接星引月阁也已经不是四年前的接星引月阁了,否则小错兄弟也不敢在江湖上这样露面的。”
我疑惑:“我确实知道接星引月阁已经没落,可我并不知道老七的事儿,小错似乎也不清楚更多……你能不能说得再详细一些?”
陈风恬苦笑:“接星引月阁在当年你出事的不久,就接连发生了一系列变故,先是组织排名前二十的杀手接连被“炼光神刀”李藏风所一一绞杀,然后是老七叛出了组织,被多方围攻之后死在了天魔崖上,然后是副阁主囚了正阁主,后来则是副阁主被杀,阁内乱成了一团儿,如今是前杀手薛灵灭暂代了阁主之职,解散了那些龌龊腌臜的杀手产业……”
我一愣,他说了洋洋洒洒的这么多,我却只听到一句。
“你……你说老七死了,死在天魔崖上?”
这锥心之语一下子让他也黯然了片刻,点点头,我听得是更愣了,完全无法相信道:“可他怎么会死呢?他那样强悍的杀手……也会死?”
郭暖律和我当年联手都没能杀了他啊(虽然我们当时都受了旧伤),谁能杀了他!谁?
陈风恬目光复杂道:“按江湖传闻是,他被自己人下了毒,又和李藏风决斗过,最后再遭了一帮杀手围攻,寡不敌众,才死在崖下的。”
我心中含恨无比,震惊异常道:“他中毒?他那样一个人,最后竟然不是死在刺杀过程,而是……死在自己人手里?死在内斗之中?”
当初这家伙把能解万毒的丹药给了我,我还以为他自己还备着一颗呢,结果那就是唯一一颗么?
这杀手哥就这么实诚的嘛?也不给自己留一颗?
还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自己人下毒?
陈风恬叹了口气:“虎落平阳、将军迟暮……这江湖上的很多大人物都可以选自己的活法,却不能选择自己最后的死法……老七,应该也是这其中的一员。”
我只奇怪道:“你觉得他真的是死了?可我看到的那个人分明……”
陈风恬笑道:“我觉得他的面目像是老七,可看他的行为表现,又确实不像是老七。“
什么意思?
他笑道:“我实在很难想象老七真的能和梁挽做很好很好的朋友……一个把所有人当人,哪怕那人是畜生,一个把所有人都不当人,哪怕那人是他自己,梁挽和职业杀手老七,简直像是这世上两种人的极端,又怎么会成为朋友?”
这倒确实是有些道理,可这个方即云若不是老七,那他到底是什么人?
陈风恬道:“他或许真的和老七有点关系,各种小道传闻里,有说他是老七的亲眷,有说他是老七的徒弟,有说他是老七的替身,甚至还有人说他是老七的情人,反正各种合理的离谱的说法都有,谁也不知道哪个是真……“
我想了想,也谢过:“你就没想过去问梁挽?”
陈风恬笑道:“他说了这位不是老七,我相信他不是老七,但这位一定和老七有些莫名的关系吧。”
我笑了一笑:“那……你打算追查下去么?”
陈风恬有些俏皮地眨了眨眼:“我不正在查么?”
我俩相视一笑,自觉在这场探秘之旅上都有了个伴,于是又交换了一些情报,就快快乐乐、心热眼热地离开了。
我想了想,首先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和所有的伙计、杂役、厨子都公开地打听了一下这位方即云的下落,发现他从昨天开始就没有再现身过,他昨日也不过是点了几道甜点和一碗牛肉面。
第二件,是在惠春楼的一面留诗墙下,题了一首打油诗。
“今朝七方有风起,昔日贼雄何处觅?玄天青地明山移,接星引月棠花寂。”
这诗歌全无格律,在正经诗人眼里自然是不算什么,可在一堆胎教水平的文盲伙计看来,我就像一颗文盲界的文曲星,正在他们当中冉冉升起,于是一个个有羡慕,有嫉妒,有些敬佩地看了看我的诗,甚至有的也想题诗一首。
做了这两件事,确认引起了足够的响动之后,我就和掌柜请了半天的假,特地去外面转了转,走了走,我只觉得天高气爽,但有一片云的影子好像一直投在我的头顶,凉凉清清的。
走到了某一处无人的小巷,我赫然转身,看向了那个一直跟着我的人。
方即云。
梁挽的朋友。
传说中疑似是老七,但又不像是老七的男人。
此刻他目光平静如云,万般不动地站在那儿,好像是骤然出现的一笔浓墨重彩,一个人就是一座山和水的结合,其气势不动如山,动则可似激流滚瀑。
很强。
很少有人能有这样的气势震住我。
但这个人真的可以,也真的很强。
光看他如今这样冷漠精绝的模样,谁能想得到就在昨日,他还在梁挽面前如一个离家多年见到老母的龟儿子?
我目光精绝地看着他,而他目光平静地瞅着我。
看了半晌,凝了半晌,空气好像胶着在了这一刻。
忽然,我唇角微微一扬,勾起了一个微痒的弧度。
“就知道你在这个客栈附近,你可算出来见人了?”
他面上表情有如泥雕木塑一般僵硬冷澈。
“你找我?”
我冷静道:“是,梁挽去交别的什么朋友我可管不着,也懒得管,可是你……我却必须弄个清楚明白。”
一把寒光凛冽的剑已在手间轻握,如致命的吻蕴在指尖,顷刻之间可刺落一条大好的性命。
他原本面无表情,可此刻目光一凝,落到了剑尖之上。
“你的手,很快。”
我笑道:“多快?”
他轻轻道:“比我之前见过最快的剑术高手,还快一些。”
我眉间一挑:“你若不答我的问题,它也许还可以更快。”
方即云忽把唇角一扯,我登时看得眉头一紧,因为这种笑,就像在一个干涸的木偶脸上拿刀子撕开两个口子,硬生生地拼凑出了一道诡异的笑意,好像他是想学着笑,但脸上的肌肉一时间还是有些僵硬。
“原本你不找我,我还有些担心,如今你来找我,杀我……我反倒要放心了。”
我问:“放什么心?”
方即云的目光陡然之间凝了几分热度。
“你就是梁挽这么多年一直在找的人,他没找错人……你的性子、身段、气质,确实和他说得很像,很像……”
我笑道:“他和你提起过这些?”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忽又冷眼起剑,剑尖直指他身躯。
“别岔开话题,说说你到底是谁?”
“你是怎么到梁挽身边的?又是如何成为他最好的朋友的?”
方即云听到这个名字,面上神色忽的松缓下来,目光好像一下子悠远地跨越了时空和维度,到了很久很远的地方。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我方才从接星引月阁逃出,他也被所谓的朋友陷害,我们相识于彼此最困禁落魄的时刻,而他提过,说我很像是他从前认识的一个人,所以他很想交我这个朋友……”
他看向我,脸上没了笑,眼里却是温存着一种莫名的笑意。
“原来就是你啊,聂小棠。”
我有些诧异地看了看他,梁挽说我们像?他在说什么啊?
方即云却接着感慨道:“你确实和他说得一样……”
一样什么?
“一样地可爱啊……”
我就知道你这家伙没安好心……
唉等等。
你居然说我可爱?你竟敢!?
挽挽的手
你说谁可爱?
你故意消遣我的对吧?
一瞬间的震惊之后, 我迅速收敛了乱涛般的情绪,心想这人竟能一句话就乱了我的方寸,果真不是易处之辈。
我按着剑的手腕微微一紧,这次已经不是恐吓而是爆发之前的紧绷, 可在千钧一发之际, 方即云却立刻沉了沉气息,翻袖而去, 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巷子里摆的杂物堆上, 像一朵儿云落在脏兮兮的杂物顶上, 可看他那淡漠如尘的气度,就好像是坐在一座巍峨的山峰上似的。
动作迅疾。
速度难言。
我心中警惕,且持剑且靠近, 他却好整以暇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画风完全不符的东西。
一串新鲜的糖葫芦。
我看得有点惊了,他却开始拿着糖葫芦,一根根啃起来,边啃边说道。
“我没说谎的。”
“你看我这张脸,就知道我不像是能说谎的。”
这倒是真的。
你看看这个叫方即云的小伙子,他连笑都不太会笑, 一笑起来这脸就像是生了锈卡了条的齿轮似的, 怎么都转不动, 可是他的脸又和那种整容脸的脸肌无力不太一样,他好像就是单纯地不擅长笑, 一笑就容易过猛, 一笑就崩。
我满脸疑惑地瞅他, 他也一边啃糖葫芦一边瞅我。
咱俩互瞅半天, 大眼瞪小眼。
最后我忍不住咳嗽一声道:“你到底是谁?”
他指着道:“我叫方即云,不过从前当过一段时间的老七。”
我眉心一动, 道:“什么叫当过一段时间的老七?”
方即云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悠远起来,说的话也开始跨越了维度,好像一下子到了很远也很模糊的一个地方。
“我曾经是老七在组织里的替身,他死后,我就顶着他的模样,学着他的样子,用着他的身手去杀人,可我用尽全力以后才发现,谁也成不了老七,谁也替代不了老七。”
我虽然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还是抓住了关键词:“替代不了的意思是……你没办法替组织杀人?”
他点头,轻轻撂下一句浓缩了惊心与生死的话。
“所以,我逃了。”
逃了?
我一下子想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很远很远的事情。
好像在七年前吧,当我离开那个从小长到大的家的时候,聂楚容也是这么说我的。
说我逃了。
现在想想,我那时真的逃出去了么?
我低头一笑,也许在把楚容的手筋挑断,在他身边的骨干毒杀殆尽的那一刻,我才是真的逃了出去吧?
我的心一下跳到了很远的地方,可赫然警醒,却是被方即云的下一句话给带了出来。
“接星引月阁是昔日江湖第一的杀手组织,逃出这样的地方,固然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我当时差点在天魔崖下死去,却被一个我曾经瞧不起的人救了,那时我伤病交加,以为这是一切的结束,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回到了江湖,我就遇到了梁挽。”
我听得沉默,沉默到了最后成了沉思。而他却只是轻轻地笑,把沉沉的事实又浓缩成了两三句话的故事。
“他照顾了我,而我救了他,我们成了很好很好的朋友。”
我听得内心一起一浮,犹如骇浪拍在心口却被过滤了成浅浅的溪流,到最后思绪平静下来,让我脑补出了一个接近完整的故事。
传闻中的老七是个备受阁主青睐的绝世高手,可他性格太过特立独行,只杀自己想杀的人,或者是罪大恶极之徒,阁主只把他当做禁脔一般,岂能容得下他?
只怕老七在世之时,有着某种特殊癖好的阁主,就搜罗天下英才,准备了几个与老七形貌相似的替身,老七死后,组织就让方即云这样与他相貌类似的替身上了岗。
可方即云受不了。
一个人待在聂家那样的地方,待在接星引月阁那样的地方,待久了怕是要发霉,连人格都要生蛆的。
我逃了。
他逃了。
但都逃出来了么?
我叹了口气:“你若真的救过他,倒是他的幸运了。”
他又试着笑了笑:“听你说话的口气,你都已经开始像他的家属了。”
额……怎么说呢,你不笑的时候还是比较和谐融洽的,一笑就又崩了。
他揉了揉脸,收了那僵硬的笑便如鬼怪收了一切作怪的神通,他忽然不再蕴具表情,只是模样沉静、目光沉静地看我,那样子简直透不出任何杀气,沉得像是寻常朋友。
我却一下子紧绷起来。
什么是顶级杀手啊?
能把自己的杀气隐藏到了极点,这才是顶级杀手啊。
他只沉沉道:“我和梁挽相处了这三年,了解了他的一些性情习惯,但即便如此,也一直有一种看不透他的感觉。”
即便带着警惕,我也忍不住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即便剑锋仍旧指着他,我还是像一个异乡的朋友那样问他:“是哪儿看不透呢?”
方即云想了想,带着一种探索求知的口气道:“他好像一直在四处救人,可一旦对方受到救治之后好起来,他又会马不停蹄地奔向下一个目标。”
嗯?听起来只是单纯地助人为乐?
他道:“一开始,我以为梁挽只是喜欢把一个困境泥沼里的人扶起来的感觉,扶起来了,他就走了,后来我觉得,梁挽并非如此肤浅之人,也许他只是喜欢四处漂泊的感觉,而非稳定的生活。”
这家伙叨叨起来怎么像个哲学家?
杀手的替身难道就是一个话痨吗?
我按下吐槽,又问:“那后来呢?”
方即云道:“后来我发现——梁挽好像停不下来。”
停不下来?
方即云苦笑道:“他每一次的马不停蹄,都像是迫不得已的一次奔跑……我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人能真正让他想停下来……我只知道,如果他一直不停地跑下去,一直不停地找下去,这对他来说会是一件很悲哀的事。”
我忍不住道:“不想停下救人,为何会是一种悲哀?”
方即云的声调有些发苦的涩味儿:“救人对别人来说,当然是一件好事儿,可对他来说,若只是用救人去弥补空虚,去寻找失去……那他把自己,又摆在什么地方呢?”
我的人已经沉默。
我的剑也在沉默。
方即云叹道:“他也是个人,被朋友背叛那么多次,也难免会失望,被他救的人只贪恋他的温暖,却不愿去了解他,他也难免觉得孤独。”
“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是要去这么照顾人的……没有人应该一直这么跑下去……”
我叹了一口气,想试着凝起足够的紧绷和警惕,可是几乎已经凝不起来。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么多?你是想降低我的警惕和杀意,好让这场架打不起来?”
方即云却忽然看向我,面无表情道:“是因为,我很开心。”
啊?从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啊!
他努力地挤出一种正常的笑:“因为这些年过去了,我的朋友终于找到了……能让他停下来的人。”
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角眉梢藏着的那一股锐气淡了,连五官轮廓也更为清明。
我心中的困惑鲜活起来,他却笑得更努力。
“昨天看了他的表情就知道了,我从来没有看过他这么兴奋畅快的样子,这么多年了,我终于在他身上看见了……那种想要‘停下来’的欲望……”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而他忽然看向我,担心道:“但是你……你愿意让他停下来么?”
我忽然觉得心头的狂跳一下子平静了下来许多,仿佛过了一秒钟,又仿佛过了很久很久,许多断续而不成型的思绪一下子浮现上来。
我忽然看向他,笑了笑。
“我好像明白——他为什么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了。”
方即云盯着我的脸,好像在上面寻那种一闪而过的笑。
“你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我感慨道:“能这么干净利索地把他在话里剖开,能在一个充满希望的人身上发现他的绝望,真朋友才能这么做啊。”
他的脸蛋上泛起了几丝光,但想了想,又道:“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道:“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和他长久在一起……我们如今只是在试着在一起。”
他有些诧异地“哦”了一声儿,一边啃着最后一点糖葫芦,一边奇怪道:“这种事儿还可以试的吗?”
我瞪他:“当然了,如果在一起是最快活的事,那就在一起,如果做别的事儿是最快活,那就做别的事儿,人生在世,快活是最重要的。”
他笑道:“聂小棠,这不是真正的原因吧?”
什么意思?
方即云忽然看向我,像一片儿云降在我头顶。
“你是怕他在经历过当年的事,会因为愧疚,或者害怕失去,而和你在一起么?”
我沉默了片刻,忽然杀气一起,剑尖重新笔直对他。
“姓方的,你是不是认识阿九?”
这家伙是安了什么读心系统吗?怎么一下子就能读出来我心里最隐秘的想法?
方即云却有些奇怪地咀嚼了这个名字,道:“阿九?你是在说接星引月阁里排名第九的杀手吗?”
额……没什么,当我没提。
我真是傻,一个像他这样通透敏锐又奇妙的人,怎么可能会是那些被系统操控的穿穿呢?他一点儿不像是身不由己的样子,他身上就没有那种阴间人喜欢的凄凄惨惨味道,也不是那种典型美强惨的热门元素堆砌人啊。
他好奇怪啊。
但也有点点。
嗯就一点点。
可爱。
我收回表情,也收回了剑。
“我现在已经明白他为何把你当成很好的朋友了,但你是他的朋友,你不是我的朋友,我没打算和你倾心长谈,只有一句话给你。”
“嗯,啥话?”
他认真地盯着我,连啃糖葫芦都不啃了。
“谢谢你。”
我认真的一句话却让他愕然。
“谢谢你这些年待在他的身边,你能看到他的这一面,说明他愿意让你看到这一面,能让他这么信任,你一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
他愣了一愣,有些傻乎乎地继续啃起了糖葫芦,啃得嘣嘣作响,还甜味四溢地吐槽道:“你这句话好像有点长啊。”
闭嘴啊我在谢谢你呢!
他嘟囔道:“不过你也不用谢我,我也有自己最亲近的人,很多时候我并不是和梁挽在一起的,我受他照顾也挺多。”
我想了想,又吐槽道:“你一见到他,好像就会变得……”
方即云此刻已把一条完整的糖葫芦啃完了,开始嗅着串串上留着的甜儿,慢慢道:“他喜欢以长辈的身份去照顾人,只有照顾人的时候才能觉得一切情况都在掌控之中,才能觉得安心,那我就让他安心呗,不挺好吗?”
我想了想,忽道:“听起来,他对你,和他对我,似乎是很像的?”
难道挽挽的控制欲和强迫症不止对我,那我还是特殊的吗?
“别胡说。”
方即云立刻瞪我,这一瞪居然让他的脸都变鲜活了。
“他在我面前只演长辈,在你面前才演自己,能一样么?”
我奇道:“你说他在演?”
“不是吗?”他耸肩摆手道,“你不看他的时候,他十眼里九眼都在盯着你,明明一颗想扑过来亲你的心都快飞出来了,还得演一个规规矩矩的自己,我看他很辛苦啊。”
额……是这个演法吗?
我笑了:“那在你眼里,他什么时候不是演?”
方即云随口道:“我怎么知道?和他睡觉的人又不是我。”
我忽然收了笑。
我的剑往前指。
“方即云,我有点想和你交朋友……”
他点点头,眼里似乎有些惊喜:“哦?”
“我从前只会化敌为友,如今也只和动过手的人交朋友。”
我话锋一转像天上的风云变幻,笑容更是有点邪恶猖狂。
“你准备好挨揍了吗,小子?”
下一秒,剑尖如一道急速弯曲崩裂的电弧一样,急射向他的手腕!
而他瞬间一惊,手上却如闪电般换了动作,随手刺出一个空落落的糖葫芦木串,其方向却是本能地抵刺我咽喉!
我一瞬间刺出十多剑,如密密匝匝的雨点急落,又似幕天席地的星辰骤然遮了人的视线,黑压压的一片下去,木串已然碎裂了一地,连甜香味儿都被切得七零八落之时,他的人忽然已跃到了许多尺之外的屋顶。
他站定,居高临下,如云聚于风口,目光冷澈如一凝冰,身躯绷紧如一根弦,随时可绷弦放矢。
就宛如当年决斗时分的老七!
我瞬间越起数尺,半空中先投掷出一道剑鞘!
他冷静到几乎把所有的情绪都压缩在了一个点儿,直到这个点儿离死亡越来越近,离那蕴含内力的剑鞘近到躲无可躲的一刹那,他忽的侧身一让,让开半步的瞬间手里出了半招。
五指之中滑出一道儿游鱼似的短刃,直劈半空之中的我!
而我的剑尖跟着前刺过去,拧开了那无坚不摧的短刃!
接着我往前急飞三尺,瞬间以剑刺入屋顶的瓦片,得以借力回身,蕴含巨力地踢削了背后冲过来的他一记,接着手指剑光流散不停,转搠不止,化作千道万道华光直刺他!
他却大巧化工,重蕴于轻,贴着地上翻滚躲避的同时,又从腰侧拔出一把匕首削向了我的小腿!
而我瞬间剑尖下刺,在千险百难的最后一刻拨歪了匕首的方向,转个了旋儿削向了他的面门!
招招都是险招,越打越是杀气毕露,噼里啪啦,心中热血沸腾起来,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当年,一下子回到了不曾经历过一切的之前。
生与死,胜与负,如今与未来,何须计较?
战得痛快最爽!
几十回合后。
我们越打越high,越战越是忘我,他一道匕首几乎已经要侧在我的脖颈旁边,而我那精心准备的一剑也已随时随地准备去饮一饮他咽喉旁的血。
忽然一声怒吼传来。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我一愣,他一懵。
匕首被一道急速飞旋的足尖给打落。
剑尖又旋即被一道掌拍歪并旋起来。
梁挽就这么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厉声厉色一脚踢开匕首,赤手空拳地旋了利剑,却先看我,后看他,急怒道:“你们在这儿打个什么劲儿!?”
瞬间,我们都收了手。
乖乖的如什么都没做。
他只赞我:“你的剑实在不错。”
我也兴奋:“你也有老七的八到九成功夫了,打得很爽。”
梁挽却恼了:“打得很爽的时候,就没想过别人对吧?”
然后一个手指狠狠敲了一下方即云的脑袋,敲得他都有些吃疼龇牙了,梁挽转过身想去敲我的胸膛,却被我顺顺利利地扑了上去,当着人的面儿,我狠狠亲了他一口。
梁挽马上就有些被亲懵了。
手指敲不下去了。
我瞧见方即云有些兴奋地怪叫了一声,梁挽这才醒过来,有些害臊羞恼地看了看我,我却笑着露了一口小尖牙。
“你喜欢被这么对待,是不是?”
梁挽先是一愣,随后无奈道:“小棠……”
“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之一,我不讨厌他,所以我不想在他面前掩饰什么。”
我一板一眼地瞪他。
“你最好也别掩饰什么,要是你想扑过来亲又不敢亲的话……我可就先替你做了。”
他有些懵懵地看了看我,又困惑地看了看旁边的方即云,随后似乎想通了什么,回过头来对我释然一笑,转眼抱了我,仿佛第一次,在人前放下这一切的戒备、顾忌、矜持、骄傲和牢牢的控制欲,他只是旁若无人地,用一双宽大修长的手去箍住我的腰身,然后以此为支点,展开了狂风骤雨般的猛亲。
亲得这么久、那么深,都让我有点惊了,好像他是真的不留一点儿余地似的这样强吻、深亲。
仿佛这件事,他能够忘乎所以地一直做下去,直到厌倦爱恨、余生落幕的那一刻。
林老板
时光任然, 岁月如梭,半年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这半年来,我主要忙着开一处分店。
开店之前,身为大老板的寇子今, 倒是很热情地带我去看了一圈本地的繁华街景, 并且指了指一处装修甚雅的宅舍。
“这地方是我盘下来的,可一时想不到什么用处, 不如你拿去用吧。”
这却被我严词拒绝。
我当时顶着惨白惨白的阳光, 拉着他的手认真道:“我是穷过, 但没孬过。你这样白送我,是觉得我以后都还不起么?”
“都是做生意的人了,心气还是这么高啊。”
小寇见我坚持, 立刻改口笑道。
“那就不送,我租你这个地方,你每个月赚钱交租金。”
嗯嗯,这还差不多嘛,这说起话来才像我聂小棠的朋友嘛。
我又在心里默默计算一下前期的投入,寇子今却道:“但你在此地建这分店的目的, 多半是为了对抗聂家, 你需要钱, 也缺不了人,我可以投给你五千两银子, 给你拨几个善于经营的掌柜, 这笔借款我收一成利, 五年内还我就好, 这可是公事儿,可不是私情作祟, 你可别拒绝啊。”
他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拒绝显得有点寒碜。
我就点点头:“你可以投钱、拨人,但不能送钱、转人,但一成利息太少了,利息你要收至少两成,三年之内我连本带利地还给你。”
小寇无奈地笑了笑,指着我道:“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讨价还价的。”
新的分店就这么落户在了襄州,取名为丹霞客栈。这文文气气的名字还是梁挽帮忙取的,因为他发现这处客栈的二楼,是整个城市看晚霞最好的点,拿这个当噱头,也足可以吸引一群文人雅士作为初期的客源。
我采纳了他的建议,同时为了掩人耳目,改名为林玄青,对外称自己是林老板,就当我是林麒的弟弟而不是聂楚容的弟弟,我是林涣的人也绝不是聂家的人。
不但不当聂家人,我在这短短的半年就奠定了与聂家处处作对的基调,具体为——收留被聂家迫害的人,搭救被聂家要刺杀的人,同时也不忘了过去的旧人,我让明山镇的卫妩和池乔帮我寻着过去被聂小棠施恩过来的人,我一个个面试,面试通过的明山镇旧人,就称了这客栈的第一批伙计。
梁挽这厮也是勤快,每次从聂家的迫害之下救了人,倘若遇到学武天赋不错的少年郎,就想办法送到我这客栈来当伙计,遇到流落江湖落魄无生的好汉,也百般推着拉我店里来。
比如“雪魄门”的门主的小儿子朱雪絮,他家整个帮派都在五年前被聂家吞并了,那时的聂家还是如日中天地强悍,那时的楚容也是一等一的心狠手辣,朱雪絮的爹爹哥哥姐姐母亲都死于维护帮派的斗争之中,就剩他一个在江湖上四处漂泊,眼看着如今要被聂家人找到灭口,他就被梁挽救下,送了过来。
又比如昔日银蛟山白龙观的“白龙七子”,七个年龄各异、男女都有的道士群体,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学剑布阵,下山杀恶,因几年前得罪了聂家,七人里的被三个被杀,两个被废,一个被毒瞎了眼,还有一个流落于江湖的广灵子道长,同样被聂家追杀,也同样被梁挽推荐过来。
再就是比如一位姓武的秀气姑娘,叫武娉玉,是武大夫当年留下来的遗孤,是我托梁挽四处搜寻,帮我找回来的。
收这些人到了客栈,被安排当了伙计、杂役、厨子,到最后客栈的职工多得快塞不下了,我又觉得不够,就以扩张产业的名义雇佣了许多的“外卖员”,帮我跑腿送外卖,送到各个富人贵户的府邸上,有些轻功腿脚厉害的,甚至可以隔城送外卖,下乡送外卖,到牢狱里也能送外卖,反正天上地下,有你想不到的,没他们送不到的。
于是短短半年时间,靠着梁挽的挑选生源,寇子今的生意经传授,和我过去的人脉、资源,我竟然攒了五十多个伙计、厨子、杂役,和一百多个人的外卖团。
这些人个个身躯精壮、身怀或小或大的武艺,只是白日端茶送水、洒扫洗菜,晚上一起集合在客栈的地下密室里,集中练习拳脚、内功、剑术,接受来自林老板我的魔鬼训练。
先说好,这里有些人,被梁挽推送过来时还很不服气,他们认识梁挽却不认识我,对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林老板,也大有挑衅轻觑之意。
比如有个十八岁的小子,叫柳成相,平日里吹眉瞪眼,处处推脱干活,我就拿他出来,在所有人面前用剑鞘打了他一顿后,过程做到没有任何一处地方出血,但一阵比风和闪电还快的剑鞘乱走之后,他手上的两把剑断了,背上的刀缺了口,怀里藏着的暗器掉出来了十八件且都断裂成了两半,成了地上的碎渣渣。
众人看了看这娃娃的苍白面色,那苍白好像也过渡到了他们的脸上。
因为没有一个人看得清我的动作。
而我用的甚至不是剑尖,只是剑鞘。
自此之后,这些人看的我态度就一百八十度的转折,改为惧怕顺从,可并不是敬重和爱戴。
很快这种情况就改变了。
处理了几个刺头以后,我挑了一些有天赋又会学习的人,以投资的方式分发下去了一些武功秘籍,教授了一些身法法门。
比如把需要借用形势与人心的“借剑式”、“声东击西剑”,教给了一些心思更深沉、脑袋更活络的人。
比如把变招灵活、轻盈异动的“浣花剑中掌”、“苍云指剑、“金丝袖剑“,教给了武娉玉等几个姑娘。
比如把厚重实在、需要身法和力道配合的“劈山剑法“、“万阳刀法”、“千光遁云身”的身法,教给了一些更适合大开大合路线的人。
这等优厚待遇彻底激红了另一批人的眼,但我一视同仁地打压,并用了我从聂家带出来的魔鬼训练,把他们从一个个新鲜水灵的小土豆,训得身形肌肉都和脱了水似的紧致起来,一个个犹如揉紧了的布料似的,从松松软软变成了坚硬可敲。
但这么高强度的训练下来,也有人撑不住的,一个个哭爹喊娘,看见我就和看见瘟神似的怕极了,这时梁挽过来看一看,如沐春风的话一说,委屈的少年们就和看见了妈妈似的扑上去,像受了一百天军训的学生和家长诉苦一样。
挽挽心地好,总是积极安慰、温柔对待,然后等他们在精神上恢复地差不多了,再微笑着,把他们一脚接一个踹倒,交给我继续训。
如此反复下来,许多人像是被打碎了再重新揉紧拼凑,其中有些确实被训出了真功夫,自此以后看见我腿都站不直的,一个个跟屁虫似的跟着我,恭恭敬敬、服服帖帖,抢着替我干活,争着在我面前表现,那些少年人有着崇拜敬服的眼神也就罢了,可那些见过世面的好汉们,也争着抢着在我面前演示他们新鲜练好的剑法,如同争宠争注意的少年一般无二……
怎么感觉这么训下来,我越来越像是一个新秀小帮派的老大了……
这半年来,我也遇到了一个个熟悉的面孔。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当然还是郭暖律这厮了。
几年不见,风采依旧,小麦色的皮肤越发健美匀称,披着衣服就如一杆挺着腰伏于林中的野狼,目光精绝冷漠,盯人如盯动物,看人如看猎物,杀人只杀贵物。
本来是我去寻他。
结果是他先得到了消息,跑来客栈寻我。
互相切磋了一阵,轮到倾诉话题的时候了,我和他一起约上了屋顶,顶着月色和星光,我顺便提了一句。
“你应该去见过老吴了吧?我拜他为师了。”
“这个我知道。”他仰头看月,神色悠远道,“没想到这个年纪的我,居然还能多出一个师弟。”
你啥年纪啊?你也不过快30岁了而已,不老啊。
“不过我是不会叫你师兄的,我得叫你别的。”
他冷淡道:“你想叫什么,也和我无关的。”
我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比较亲和、纯粹、青春、有点点礼貌但又不多、非常突出我聂小棠说话风格的好称呼。
“小律同学,以后这么叫你可以么?”
他忽然转过头来瞪我:“你叫我什么?”
额,毕竟我们是同在一个师父手底下学习嘛,叫同学挺好的啊,叫你小律也比较能显示我们非同一般的亲昵和我非同一般的挑衅,这是何等的合适啊?
郭暖律听了我这扯东扯西的解释,被忽悠得楞了大概那么三秒钟,忽然手中灵光一闪,剑已如一道激流急电一般划破了冷寂的夜空,剑尖已对向了我。
“姓聂的,想挑衅人得用剑,不是用你那张臭嘴!”
我臭嘴可比不上你臭脸臭,小律同学你就别挣扎了。
说话之间,我们已经在这星光与月色的簇拥之下大战了几十回合,他手中一把曲水剑,蜿蜒流动如折来叠去的一匹冷银白缎,我的寒山玄铁剑,则笔直地如一根梭子似的,在这水一般的铁缎子里穿来穿去。
最后咱们谁也胜不了谁。
只是有人的袖子被划破了几个口子,有人的秀发则被冷光急电的剑尖给截断了一截。
他冷眼瞪了我许久,默默离去了
就这么互相打打闹闹了半年,郭暖律这厮终于允许我不叫他师兄,我也只在想打架时去叫他小
楠諷
律同学,平时还是比较客气地叫他一声老郭的。
老郭大部分时候都这么我行我素、独来独往,可最近一次来见我的时候,却有些莫名地怅惘。
我去屋顶见他的时候,他只是面色淡淡、口气淡淡地,像在品味一件淡得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事,可说的却是一句让我险些掉下来的话!
“我在想,要不要允许自己去喜欢上一个人……“
我脚下一滑险些下落,好不容易才止住势头,问道:“允许?这种事儿还能自己允许自己的么?”
“当然,我是专业的。”
郭暖律说到这里就像想到了什么,瞪我一眼。
“我不会允许自己随随便便喜欢上什么人的。”
这是意有所指、指桑骂槐吗?
我笑了出来,拳头是有点痒了,可心里的好奇却更痒,忍不住问:“这人到底是谁,能让你这木头看上?”
他把目光投向了远方,像落在了一片儿可望不可即的雪山颠覆之上。
“他叫高悠悠,是小无相山之前的第一高手。”
我有点震惊地站在屋顶上,好半天才在冷风之中坐了下来,问他:“来自小无相山的高悠悠?昔日和聂云珂、老七、姬雪隐齐名的四大高手之一?”
郭暖律点点头。
我吐槽道:“我真不知道你的眼光是厉害还是不厉害,高悠悠虽厉害,但听说他叛出师门,杀了自己的师叔,可是个六亲不认、心狠手辣的主,你在犹豫要不要喜欢他……难道他是被冤的?”
郭暖律道:“他确实叛出师门,也确实在那一日杀了许多同门,但他没杀师叔,是他的师门先冤了他,是他的师兄师姐先叛了他,这不算是他的错。”
我有些皱眉道:“可……我听说这厮之前被人断了脚筋,虽说是治好了,但也留了后遗症,武功实力已大打折扣,已经不能算是和老七和聂云珂他们抗衡的那一级高手了。”
他却瞪我:“你不也是从一个昏迷得不能动的人慢慢恢复到如今的状态么?小聂,可别小看人啊。”
我笑道:“好好好,知道你护短,你想要去喜欢他就喜欢呗,难道允许自己放肆地喜欢一个人,还会影响到你的剑心不成?”
郭暖律想了想,却道:“可能会,毕竟我从前没喜欢过什么人。”
从来没有?
他皱了皱眉,如同一下子想到了什么极为恶心的事。
“我从前刺杀恶人时,也不小心看到过男人和女人光着身子的样子,当时看着,只觉得人的身体脱光了衣服,就像是禽兽剥了毛皮,很是恶心……”
啊这形容……你是没见过大美人脱衣吗……挽挽可绝对不是这样的。
郭暖律静止片刻,忽道:“可是他有些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他是唯一一个,让我靠近以后,不觉得恶心的人……”
我揣了手在胸前:“所以你觉得,你能喜欢上他?”
他死死闭着嘴沉了片刻,忽的话锋一转道:“说说你喜欢的人吧。”
我笑了:“你自己不想说就扯别人?我喜欢的人可是很快就喜欢上的。”
他瞪我:“可你确定他不会很快地去喜欢别的人?”
“什么意思啊?你嘴也变臭了。”
他指出:“我听说,他这次忙着去救的人,好像叫做阿渡?”
我点头道:“我知道,他和我来信说过的。”
郭暖律道:“此人剑法凌厉惊艳,我一直很想见他,可惜他任性妄为,纵情肆意,闯了天大的麻烦,被抓到了照天耀地门里……唐约联合了梁挽等一众人去救他,才救出来,这你知道么?”
我笑了笑:“我知道,丹霞客栈招待四方来客,收取八方消息,我一直在听取这方面的消息。”
郭暖律奇道:“你不想问问他?”
我自信且坦荡道:“我不必问他,我相信他所作的一切都有足够的理由。”
郭暖律却有些奇怪地看了看我。
“你好像有些变了?”
变得更自信了、更从容了?嘿嘿嘿,爱意的滋养你可没尝过吧?爱人的体温你可没拥抱过吧?
他居然冷眼吐槽道:“变得更懒了,你这么喜欢他,居然都不跟着他去一起救人。”
“懒什么?我信他的能力,信他的人品,我信这些事他和朋友都能搞得定,我可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的啊。”
我往后一躺,口中随意地飘出了一句惊心动魄之语。
“我上个月才受了陈风恬的委托,组织起了人手,刚刚阻止了一场北汗人针对边塞军机官员的刺杀,救了不少人,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郭暖律眼前一亮:“之前北汗昆仑骑刺杀徐大人,是你派了人暗中阻止?”
我瞪他:“当然了。”
郭暖律目光一热,今日第一次露了一丝欣慰的浅笑。
不过月色被云层遮掩之后,他又把脸上的笑给迅速凉了下来,继续淡淡道:“不过提醒一句,你最好小心。”
小心什么?
他只淡淡道:“阿渡的剑也很快,长得和你一样美。”
剑很快我是知道……唉等等……
你是在间接夸我长得也很美么,小律同学!?
我沉浸在一种未知的情绪里,刚想问点什么,发现身边的郭暖律已经起身走了。
什么人啊这是?怎么忽然学会八卦了呢?
不多久,我在客栈的顶层房间里翻动最近的账务呢,就有三长三短的扣门之声响了起来,一开门,外面就来了小错。
他这些年经常在外给我物色人才回来,可以说是和梁挽一样的招生大队的中流砥柱了。
我笑道:“怎么了?这次来得好早啊。”
他的表情有些复杂:“聂哥,梁挽这次也回来了。”
我有些惊喜道:“他能回来是一件好事儿啊,你这什么表情?”
小错叹了口气,有一种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的纠结感,可想了半天还是道:“但他这次回来带了好些人,好像是刚刚救了人出来,可救的人也挺那啥,我也不知道这尊客栈能不能容得下这么些大佛。”
什么意思?支支吾吾半天干什么?他是带了方即云那个活宝过来了吗?
小错无奈地一个个指出来:“他带来的人里,有小无相山的叛徒高悠悠,有……一个左手受了伤的男人,好像是人称‘老实剑、君子刀’的冯璧书,此人刀剑双绝,左右手皆是精通手,他在不久前和聂云珂有一场大战,聂云珂代表聂家去参战,据说双方都受了伤,冯璧书的伤势还更重一些,但最后……却是冯璧书赢了决斗。”
高悠悠……那不是老郭喜欢的人?
云珂……他还在为聂家做事吗?
等等……冯璧书赢了?
他居然赢了云珂!?
我顿时急切地冲上去,问道:“你这话是当真的?云珂他……他居然会输给冯璧书?”
这家伙不会是心有顾虑,又叒放水了吧?
小错也不知这事儿的底细,而我似乎由此想到了什么,表情顿时低沉黯然了几分,半天才道:“不管冯璧书如何赢的,他在外的侠名我听过,总归不会是作弊赢的,公平战斗也没什么好说,你好好招待他就是……”
小错却犹豫了几分,又恼道:“梁挽这次除了带来这两个人,还有一个人跟着他们回来,好像叫做阿渡,看上去就……就很是一言难尽……聂哥最好也去看看吧。”
看什么看?我见过的漂亮美人还少吗?再漂亮也是外来客,到了我的客栈,我肯定给他来个下马威,让他知道知道什么是林老板的威风。
结果出门一看,我终于看见了那个传说中的漂亮阿渡。
一个好像刚在泥坑里打滚打了一百遍的猴子似的脏男人,挺起了懒洋洋的脊背,像直起了一根睡了千年的身子,他笑嘻嘻地和客栈里的各个客人招招手,毫不见腻地说着话,看见我出场,眼前一亮,挪了过来。
这就是传说中的漂亮阿渡?
怎么脸和砸了泥坑里一样?
他满脸是泥地看向我,一双眼睛亮得犹如越星过尘的两点浓墨,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到我的面孔之时,有些熟悉的惊艳,有些陌生的顿悟,却又有些渺远而不可知的思索光芒。
“这就是传说中的林老板么,果然不凡啊……”
而我瞪着他。
等等……这是阿渡?
这是他们都说的漂亮阿渡?
……这是特意滚了一圈泥巴来见我的吗?连郭暖律都特地强调过的美貌,也能就这么被污泥给盖过去?这是泥巴猴子成了精么,难怪小错说的是一言难尽而不是别的。
当着大家的面我也不好吐槽什么,我只皱着眉道:“你……和我过来。”
阿渡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从我出场之后他的眼就好像一心一意盯上了我,好像我是全场最值得他在意和关注的人了,其他人在他眼里看来就如同玩具噱头一样。
不过不得不说,虽然脏兮兮泥泞泞的,但这双眼睛是真的好看、有神、灵动。
好像在哪里看过似的。
等我寻思着这双眼的主人,已经和阿渡一起到了后院,那里没有别人,正是早已等待在此的梁挽,以及一个疑似是冯璧书的伤者。
眼见此处再无闲杂人等,我陡然之间摸向腰间,在所有人反应过来面前摸出一剑,剑光如灵蛇一闪般扣向了阿渡的脖颈!
阿渡顿时拍出隐藏的一剑,顿时剑拍开了剑,剑震荡开了剑,他却不得不往后退了三步,而我半步不退。
梁挽见到我和阿渡对剑,那心都好像停了一拍,脸色震惊道:“等等!他是自己人!”
我却冷冷道:“我知道他是自己人……但我见他这双眼,我就认出他是谁了。”
阿渡抹了抹脸上的泥巴,笑得格外生动鲜活:“我好像也知道林老板是谁了。”
我冷声道:“我从前在聂家的时候做他们的打手,执行任务的时候见过你。”
梁挽彻底懵了:“你们,你们从前是见过的?”
“是。”我皱着眉道,“他以前……”
这些互动也引起了梁挽身边男人的注意,那个叫冯璧书的男人此刻捧了受伤的手臂,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我:“请问林老板,阿渡以前是得罪过你么?”
我摇头,转眼瞪向了那泥猴似的的阿渡,只见他正去清水桶旁边,拿着水一勺子一勺子往脸上泼,再慢慢地把脸上的污泥洗濯下来。
而我只冷静地看着这一切的变化。
“他并没得罪过我。”
冯璧书松了口气,梁挽也稍稍缓和下来。
“他只是以身子诱惑过我。”
冯璧书呼吸骤然停止,面容犹如被小行星撞击过的地球表面。
梁挽木楞当场,身躯宛如一段被陈年天雷劈下来的还春老木。
只有洗干净脸蛋了的阿渡抬起了一张冷艳动人、素白如画的面庞,笑着看向了我。
“可你当初不是也没上我的当吗,老聂?”
饭局
尴尬。
八眼相看的尴尬。
四方都在的尴尬。
没办法用言语去形容, 这辈子都没有像这一刻一样的尴尬。
在一个装修豪华的单独包间里,我、梁挽、阿渡、冯璧书在饭桌上彼此瞪着彼此,好像已经快被尴尬浸死在此刻了。
更叫人尴尬的是,我甚至不知道要如何开这个头来说过去的事。
梁挽不说话, 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筷子搅着饭粒, 好像那一颗颗雪白的饭粒是一点点雪裹的黄金,值得他投入全部的注意力似的。
冯璧书看上去倒是个老实君子, 可现下也是四眼相看, 只是拿了一双俊眼, 一会儿看看阿渡,欲言又止,一会儿又不住地瞅我, 似想得出点什么结论,最后看向了梁挽,一时间酝酿的话似乎是更多了,可动了动唇,也只是假装自然地呼吸,到底什么都没说。
处在风口浪尖、引起一切争端的祸首——阿渡同学, 倒是吃得泰然自若, 他是先夹了一点儿菜给冯璧书, 动作很是温柔小心,冯璧书微笑着收下, 可紧接着他又夹了一点儿竹笋给梁挽, 虔诚得像是在敬孝心一样, 梁挽却轻轻摇头, 表示自己没胃口,那阿渡便最后夹了一点儿肉想给我, 却被我以眼神呵止了。
他看我在瞪他,唇角一扬,好像如当年一样,那般赤诚无染地笑了一笑,然后就把筷子里夹的肉放回了自己的碗里,道:“你们都不吃,那我可就吃了啊。”
梁挽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像一点儿雪落到屋舍房瓦之上发出的轻微响声。
“吃是都会吃的,只是心里揣着疑问……有一点吃不下,能不能有个人告诉我……你们之间的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本来是有一点点心虚的,但看阿渡吃得无比愉快、坦然的样子,看着他此刻还毫无顾忌地对我艳气一笑,我心里就有了底气,觉得没什么好不能说的。
“我简单说一下吧,其实也没有你们想的那么严重。”
当时我执行任务,前去蕙州的秀水楼刺杀一位敌对帮派的首领,那首领名为胡羽山,虽与聂家为敌,但本人也不是什么好主儿,做了不少祸害百姓的腌臜事儿,所以接下这个任务,我也不觉得太别扭。
可去了以后我才发现,秀水楼是当地有名的销金库,是响彻几州的高级男妓馆,胡羽山本人也和几个有名的男妓打得火热,在各色美人之间左右逢源、穿插自如。
我当时扮成一位小厮,借着递酒的时机接近他、递上了一盏深雕浅凸的鎏金转心酒壶,借着酒壶反折华光的一瞬间,我袖中小剑如一道轻羽一般,迎着热切的逆风瞬袭而上,在他的咽喉一点而过。
这作恶多端的大贼,当时只是咕哝了一声儿,就在他自己的血泉之中倒下了。
众人大惊失色,尖叫此起彼伏,而我借着喧闹的时机悄然遁去,本想直接冲出去。
却没想到,我刺杀的那日不太巧。
当时除了胡羽山去了秀山楼,还有一些位高权重的朝中大人也去了,且带了一群武功高强的护卫。
此时我的刺杀惊动了众人,秀山楼外立刻被重重封锁,楼内也被封了个全乎。
我在走廊里借着身法游走穿梭,四处躲避追兵之时,忽然被人拉进了一个房间。
我被拉进去的一瞬间就出了一剑,抵在了那人的脖颈之上,可借着房间内的光线,就看见那人对着我倩然一笑,似无恶意,我就轻轻收了剑。
那是一个容貌艳秀、风流明媚的少年,好像刚满十八岁的样子。
这少年我在秀山楼里是见过的,他叫小惊,刚来这秀山楼不到三个月的样子,因得罪了男妓里的头牌,好像只能去侍候酒菜,还没到可以真正接客的时候。
我瞪了一眼阿渡,又看向了另外两个人,道:“他那时就叫小惊,还不叫阿渡。”
冯璧书和梁挽两眼复杂地看向了阿渡。
一个是怜惜中带点儿同情,一个是暗叹里掺点了然,而我把他们的微表情尽收眼底,接着讲了下去。
反正那时的小惊只是摸了摸自己刚被剑尖抵过的细秀脖颈,竟无一丝惧意,却有一股被剑尖吻过的兴奋和惊艳之色,他竟然还对着我笑着说:“我看见你杀人的样子……你的剑好看,杀人的样子也好看,可眼下围攻的高手众多,你一个人去和他们拼杀也是冒险,能让我帮你么?”
我本来想拒绝的,可看着他这一时一刻的眼波流转、瞧着他那一瞬的顾盼神飞,不知怎的就说了一个字。
“好。”
可能是因为我是美的好朋友吧。
冯璧书有些奇怪地问:“美的好朋友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儿,继续说了下去。
小惊确实是在帮我,只是以他自己的方式。
他为了掩人耳目,把我拉到了床上,于是我们两个人,被子裹着被子,身子挨着身子,脸蛋挨着脸蛋。
说到这里,梁挽的手上忽的传来“啪塔”一声儿,像一点奇异的声响撕破了此时的宁静。
而我们望过去的时候,发现他的面色依然沉静。
可他已经把手中的一双筷子给齐齐折断了。
……
这家伙真的还好吗?
我有些汗颜地缩了缩身子,发现他只是默默地把断掉的筷子收了回去,然后好像是硬生生地挤出一丝微笑似的
“没事,不小心断了而已。”
……
这能是不小心的事儿吗!?
我看了看冯璧书,却见他的面色是青里掺了点儿白,身上僵得一时没什么动作,一下子也有点困惑了。
梁挽是这样就算了,这个冯璧书怎么也这么个反应?
这时咱们都齐齐陷入了沉默,而小错趁着给咱们添菜的时候进了包间,凑到我耳根旁边说了一句。
“聂哥,这个冯璧书……好像是阿渡目前的姘头……”
话音一落,劲爆的情报一下,我的手上跟着一颤,酒杯都洒了好几滴出来。
可小错马上就离去,而在几个人异样的注视下,我只能咳嗽几声,收拾情绪,接着说了下去。
等到有追兵过来搜查,小惊就在床上非常配合地呻了几声儿,我是没什么大动作,可他一个人在被窝里,把起伏颠簸、辗转承欢给演了个全,看得我当时都惊呆了。
追兵看了看,只以为是打扰了贵客的房中事,当即就退出去了。
等风波退去之后,我松了一口气,轻轻推开了怀中美丽的少年,没想到轻轻推了开,他却又火热地贴了上来,且笑盈盈地着我,口中气息如燃烧的兰瑰。
“我帮了你一回,你能不能也帮我一回啊?”
我只冷静道:“你想要什么?能让你离开这儿的钱,还是能护身的武功秘籍,还是一点资源和人脉?”
他只枕着我的臂膀,亲切地笑了笑:“这些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我只想看看你这张易容面皮之下的真样子,行么?”
我沉默了一瞬,出于职业本能断然拒绝。
“不行,看了我的脸,你就不能离开了。”
他叹了口气道:“那你陪我睡觉睡一晚,总可以吧?”
“噗”的一声儿。
我看见冯璧书把嘴里干喝着的水全数喷了出来!
有一些淅淅沥沥地溅到了桌上,有一些飞射到了窗外,甚至还有一些险些溅到了旁边的梁挽身上!
而察觉到失态的他,立刻擦了嘴角,有些愧疚无奈地看了看我们,道:“对,对不起……我实在是……”
若换在平时我早就当场发作了,但如今我只是心虚道:“没事没事,这不是你的错。”
阿渡笑道:“也不是我的错啊,情难自禁嘛。”
梁挽素来温柔如水、安稳如山,此刻却难得摆出一副威严面孔去瞪他,口气里撂下了微怒与不满。
“你看热闹看够了没有?”
阿渡摆摆肩,耷耷眉,满脸无辜道:“没有看啊,我在听呢。”
梁挽还欲再说,我却怕他吵下去,只好接着说下去。
当时我是愣了个半天,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接话,我虽然是美的好朋友,那小惊也确实是很美很美,但我还没有准备好一夜之间男上加男啊!
我就只好从床上溜了下来,站到一旁整理被解开的衣衫,以天雷落下而不动的镇定姿态把扣子和腰带一根根系回去,然后看向了对方。
对方正好整以暇地躺在床上,露了一派流水生香的白肩素踝,媚眼里温润着一脉春色,唇角噙了一丝儿撩拨得人心里发痒的笑,对着我道。
“你害羞了啊,是第一次?”
我瞪他:“难道你不是第一次吗?年纪这么轻,你干什么不好?你对我全无了解,就这样献身谄媚,对你有何好处?”
他却盘腿坐着,拉了拉肩口的衣衫,眼里多了几分不属于年轻人的寂寥落寞,可嘴上却是笑的。
“人生苦短,生死都难料,当然要及时行乐,上最美的人,或者被最美的人上,不是么?”
啊?
他笃定地笑道:“你虽然易了容,可我看你的五官骨相,和你外露的皮肤,你的真实面孔一定是极美的,我看人一向准得很,绝不会赌错的,所以无论是被你这样的人上,还是有幸上了你,都挺好的,是不是?”
……
此刻的饭局上,我听到了有人在磨后槽牙的声音。
可我抬起头,大家好像都在低头看着碗里的饭和酒杯里的酒,好像谁都没有磨牙,又好像谁都在磨牙。
除了阿渡。
他只是好奇而兴奋地看了看我,道:“说起来,我当时没见过你的真面目,如今也没见过你的真面目,林老板,聂先生,能不能让我看看啊?”
我当林老板的时候,为了避免这张脸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也确实做了一些粗浅的易容。
如今他既然这么说了,我看这包间里也无别人,便干脆利落地在脸上撕扯了下来什么,露出了真实容貌。
他看了一眼,果然惊艳更深,忍不住越看越入神,越入神越是感慨,越感慨越是顿悟了什么,沉静了好一会儿,这人才道:
“所以……我当时果然是赌对了啊。”
我吐槽道:“这种事情是可以拿来随便赌的么?”
吐槽完,我又忍不住对梁挽道:“我当时不知道他是谁,只是萍水相逢,逢场作戏,但我没真的碰他,他也没有真的碰我……”
梁挽听到我如此郑重地和他保证,只目光温柔道:“我知道你,也了解他的,你不用担心。”
我心里稍稍一松快,又对着冯璧书道:“冯兄,我俩当时真没做别的什么,他不过是抱了抱我而已。”
冯璧书才松了一口气,阿渡只随口笑道:“我还亲了他的脸蛋啊。”
冯璧书一愣,这口要松缓下来的气儿登时就提不上来了,他还目光警觉地看向了我的脸蛋。
我的脸蛋此刻已经发烫到不行了,我立刻瞪阿渡道:“那……那是你蹭到,不算亲的!”
我立刻看向梁挽,解释道:“是他演戏的时候扑上来的,不算真的,我们当时只不过是躺在了一张床上,就这点是真的……”
梁挽叹的气是越来越长了一些,但好像也没发作。
可为什么他握着饭碗的手僵硬在那里,对着新摆上来的筷子也半天都没有动作呢?
我心里各种情绪交错,心想他这是生气了吗?难过了吗?吃醋了吗?可一时之间也问不出什么。
阿渡见我一直盯着梁挽,忽然安慰道:“没事的,我是亲过你,但也亲过梁挽啊,既然都亲过,那我想他是不会介意的……”
我忽然以厉眼瞪他:“你说什么?”
阿渡坦然一笑道:“你这些日子怕是听了不少传闻,我不希望你从别人口里听到什么误会,所以我也想趁着这个机会告诉你,我和他,就是字面上的意义,只是亲过而已,并没有别的……”
我确实听过一些不干不净的传闻,也被不少人警告过,可如今见到阿渡如此坦然地和我解释,心中的疑惑和不安也消减了一些,于是我便看向梁挽。
梁挽只认真道:“他之前胡闹的时候,偷偷亲过我的脸蛋,但我很快推开了他,除此以外便没什么了。”
我随意地问:“那他当时和你也躺在一张床上?
他有些惊奇地看了看我,解释道:“当时我和他,和小方都在一张床上的,并不是只有我们两个……”
哦不是只有你们两个……
哎等等。
小方?方即云?你们仨!?
我的脑袋瞬间有些发烫了,冯璧书见状则立刻安慰道:“诸位莫要因此生了芥蒂,阿渡素来是这样纵情任性,可他一段时间只对一个人感兴趣,结束了以后才会轮到下个人。他和你们都只是躺在一张床上而已,但并不做那些,他和我才是既躺在一起,也真正地做过那些……”
冯璧书你是什么天才插嘴师吗?这种事情我们不介意就算了,你本人难道也不介意的吗!?你是老实人还是原谅人啊!?
阿渡笑道:“大家既然都是和我睡一张床过的人,也都是被我亲过的人,就不必彼此吃醋了吧?”
你可闭嘴吧你!
不过我想了想,饭桌上的四个人里确实有三个人都被阿渡亲过,躺在一张床上过,我好像也确实不知道现在谁该吃谁的醋了……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众生平等的修罗场?
我们在这饭桌上战战兢兢、尴尴尬尬,彼此都揣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和一个个无可言说的念头,只是梁挽依旧沉静地干饭,冯璧书只一个劲儿地喝酒,就我不干饭也不喝酒,我就喝水算了。
好难捱啊……
我真的很想很想问梁挽当时阿渡亲他的细节。
可万一我问了以后,梁挽问我阿渡亲我的细节怎么办,啊啊啊啊啊啊尬死我算了,为什么没有一个地洞可以让我把自己埋进去!?
我正踌躇犹豫之间,忽然想起了一个非常好的方式去转移话题,我就看向梁挽道:
“我听说这次阿渡被搭救出来,唐约也出了大力,他是怎么认识阿渡的,是你找了他帮忙么?”
梁挽立刻松了口气,从这天大的尴尬中解脱了出来,道:“是我找了他帮忙,这次也多亏了唐约。”
我忽然生出一种看到玩男主养成计划玩到通关的自豪感,发自内心地笑了笑:“如今唐大侠的名声响遍天下,他也已不是当年明山镇里到处闲逛的谈夜了。”
阿渡忽道:“哦,他初见你们的时候也乔装打扮了?”
这话题总算到了我的舒适区,我只以长辈的姿态笑笑:“是,他初见我的时候,还是个游子浪人,如今看见他能独当一面,号令群雄,我也是真的高兴。”
阿渡也沉静了几分,感慨道:“没想到小唐还有这么一段过往,我初见他的时候,他正在照天耀地门当卧底,第二次见他的时候,我正在……”
他忽然不说话了,而冯璧书却有些后知后觉地补上,笑道:“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你不是正在帮梁挽招夫婿么……”
招什么?
我脑袋懵了一懵:“你……你帮梁挽,做什么?”
阿渡呆了一呆,转眼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冯璧书一眼,冯璧书好像真不是故意透露什么的,脸上有了一点说错话的茫然虚心,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瞪他的梁挽,然后又看向我道:“没,没什么。”
梁挽只以厉眼瞪了一记冯璧书,冷冷道:“阿渡都知道不说话了,你怎么还说呢?”
冯璧书立刻慌张道:“是我的错,我的错。”
我却瞪了梁挽:“你瞪他干什么?怎不让他继续说?”
梁挽无奈道:“你明令警告过我,不让我告诉任何人你还活在世上的消息,也不肯确定我们在交往的事,所以我谁也没说,阿渡当时就以为……”
阿渡只苦笑一声儿,道:“聂哥,当时是我任性胡闹,梁挽其实已经和我暗示过很多次,他早就有喜欢的人了,但因为他一直不肯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也不肯把那个人带到我面前……我,我便始终不肯去信,直到今日看见你……我才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一个人这么多年,念念不忘,珍若瑰宝,不肯动摇……”
他如此坦诚直白,倒让我明白了什么,只叹道:“那后来呢?”
阿渡苦笑道:“后来我以为梁挽没有喜欢的人,所以当时在帮他……招一位合适的夫婿,然后就……就招来了老冯……”
啥?
我刚刚沉淀下去的CPU又一次炸了起来。
我看向此刻茫然无奈的冯璧书,忽然就像一堆火里加入了一点儿滚油,我几乎整个人都怒了。
“你这老实人也是喜欢梁挽的?难道你一开始是想做梁挽的男人,做不成,才去做阿渡的男人吗!?”
冯璧书震惊了一瞬,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和致命的指控一样,赶紧站起来为自己辩白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一开始接近梁挽,就是因为想和阿渡在一起,因为他是阿渡的长辈,我才想讨好他的啊!“
梁挽怒瞪他:“你觉得这样就显得你很无辜了么?”
冯璧书一愣,颓然坐下,而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就像一颗沸水里滚动的肉丸,我都觉得自己头顶开始冒出滚滚的热气了,我就捂着纠结发疼的额头坐了下来。
“我……我不想和你们几个说话了,等我将来见到唐约再说吧……至少,至少他是和这一切乱七八糟的事儿都没有任何关联的。”
梁挽欲言又止,冯璧书有些沉默,阿渡也忽静止了。
我忽然嗅出了一种不祥的气息,看向阿渡:“他们为什么忽然都不说话?”
阿渡只道:“其实……其实我和唐约也不算没关联,我……也亲过小唐,也邀请过他一起睡觉,他也应了啊,只是后来他喜欢上了别人,我也有了老冯,我们就不想兑现了而已,就这样而已……”
唉?唉!!!!?????
小唐他,你你你你你你……
我楞了半天才找回来神……
这到底是什么蜘蛛网一般纵横交错、抓马到极点的关系啊!?!?!?
……我还是先去找老郭吧。
至少他目前还未打算弯掉。
说起老郭就得提起高悠悠,这人自从入住之后就没露面过,整日不是房间里就是在屋顶上看太阳,吃饭也是清汤寡水,几乎糖盐不进,也从来不吩咐小厮进去收拾东西,更不肯与外人来往,完全就是一副超然于世、禁欲主义的样子,比郭暖律都更加不近人情一些,这不由得让我对他产生了浓烈的好奇,我就干脆问了梁挽。
“高悠悠和郭暖律……他们是怎么认识的,第一次见面做了什么啊?”
梁挽瞬间松了口气,好像终于从这窒息的氛围里逃了出来,立刻微笑道:“他们第一次见面,互相打过,也互相救过,为彼此的义气而感动,就成了很好很好的朋友。”
果然只是朋友,那高悠悠如此冷清禁欲,只怕郭暖律对他也是木头对泥塑——连小手都没拉过吧?
很好很好,我们这群人之中总算还有一个还未被涩涩污染的剑道直男,可以让我参考参考,冷静冷静,不至于被基佬剑包围而不知所措。
我当即喝了一口热茶,打算问得更多一些以转移我们目前的尴尬,阿渡却兴奋地笑道:“对对对,他们是很好的朋友!第一次见面就脱了衣服抱在一起取暖呢,还是郭暖律主动暖的他!”
我当即“噗嗤”一声儿,终于把含在嘴里的热茶一分不剩地,全喷到了对面的冯璧书脸上!
悠
从那个包间走出来之后, 我的脑袋里就仿佛埋了一团又一团理不清的乱麻,一时之间甚至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既然说不清,我就想找一个安安静静的地方,理一理这蜘蛛网一样的关系。
于是我独自去了客栈的屋顶, 本想一个人在日光之下静坐, 没想到上面多了一个人,我还未看清那人是谁, 以为是老郭, 有些高兴地走近, 却发现是一个白衣人。
那人一身的素白衣衫,衣在他身上是人穿衣,而不是衣穿人, 人把这一袭普通的白衣也衬得清冷流溢如雪瀑,他的一席黑发微垂,则似浓夜与乌潮的汇聚。
正是那传说中的昔日小无相山第一高手——“神佛无相”高悠悠。
但这些对我来说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是老郭在犹豫要不要去喜欢的人。
一个能让嫌弃人类肉|体到了极点的老郭都抛掉嫌弃的人,我实在很好奇——这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有没有加入弯仔码头的可能性?
我并不掩饰气息与脚步, 正大光明地去靠近, 却见他眉眼安然不动, 一双冷如幽渊的人只看远方的人群涌动,只瞧那些鳞次栉比的襄州建筑群, 他不说话, 也不和我打招呼, 整个人如同残缺了神采和漆色的神像泥塑一般, 整个屋顶仿佛就是他的神座。
我就加大了脚步声,靠近到十五步了, 他也明明应该察觉到我的存在了,却也只是冷冷清清地眺望远方。
不说话是吧?
也好,我正好可以清净清净、
于是在离他十步左右的地方,我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
一炷香过去了。
对方纹丝不动。
半个时辰过去了。
对方纹丝不动。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了。
对方纹丝不动……动了动了!
神像一般的高悠悠居然以极小的幅度转了头过来,像是机器人一节一节地精准转动,因为太精准而显得不自然,他侧眼看我,用一种很淡的语气说了一句话。
“你的气息有点乱了,是看这景色不耐烦了么?”
“这景色我天天看,可从未看腻过。”
我只是微微抬眉,显了同等的傲慢。
“至于你……你可知道我是谁么?”
他淡淡道:“除了丹霞客栈的林老板,除了是郭暖律的师弟聂小棠以外,你还能是谁?”
我有点想笑:“是老郭和你提起,还是梁挽和你说的?”
高悠悠只是无情无绪,宛如棒读道:“这重要吗?我只想找个地方看天,你若能坐下一起,那就不错,若要聒噪,我便去别处。”
这哥们说话神态怎么比阿九还像是ai?阿九最近一次都显得有点像人了啊。
我只道:“听梁挽说,你叛出师门,实是受人陷害,你那王师叔似乎不是你杀的。”
提起陈年往事,似乎也牵动了这青年高手的一些心中伤疤,他只是唇角一勾,似嘲似叹道:“师叔确不是我杀的,可后来那些同门因此围攻于我,我也杀了不少。”
……这人杀气好深重啊,不愧是昔日和老七云珂齐名的高手,只是他如今还这般无情无绪,真是老郭良配么?
我想了想,忽的以一种最为漫不经心的口气,在这广阔的天空之下撂了一句炸雷霹雳。
“听阿渡说,你和郭暖律有过肌肤之亲?”
我刚刚被人以各种天雷的情节伤害过,我为了平复下来,当然要把这些天雷也扔给你了啊。
话音一落,高悠悠的脸上果然陷入了一阵震惊的空白。
可瞬息之后,他就像是把自己从震荡之中收拾了完整,略带杀气地瞪我,目光冷凝如一道儿被寒天雪风所削尖的冰锥,似乎随时都能刺入旁人的胸口。
“若非你是他的师弟,光这句话,我就要‘请’你动手。”
我问他:“请我动手?”
他冷冷道:“我杀一些不想杀的人时,一向都是‘请’对方先动手的。”
我道:“我是你不想杀的人?”
高悠悠沉默片刻,那目光那神态,就好像在嫌我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
“我有很多的同门,有些并不配当我的同门,但郭暖律并没有很多的师弟,而你并没有配不上他的地方。”
这话有趣得我都笑了出声儿,高悠悠却目光一厉,语气冷冽如刀道:“有什么好笑的?”
我立刻揉了脸蛋,收束了表情,假装正经地看他。
“所以阿渡说谎了?郭暖律没有光着身子抱过你?”
又是一阵无可言喻的惊雷就这么轰然砸下。
高悠悠的脸上再度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可这次他更快恢复过来,却杀气更胜道:“我没有同意他那样做……”
……没同意!?
难道老郭他,他那么浓眉大眼的人居然会强抱你!?
他对你用强了吗他!?
我内心仿佛掀起了千吨万两的惊涛骇浪,这一下子就平静不下来了,好奇心都快把我的理智给淹了,想装冷酷也装不下去,想揣着冷静也很难继续揣着。
我就无视了他积攒之中的杀气,忍不住看他:“你那时是没法反抗他?还是……还是事出突然,没想到要反抗啊?”
高悠悠似乎意识到了我在有意地挑衅他,剑眉一挑,忽道:“梁挽当初和你好的时候,是不是没经过你的同意就强行做了什么?”
额……啊!?郭暖律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他冷冷道:“郭暖律没说,我胡猜的。”
这都能猜到?你是头顶剧本了还是气运之子?
我愕然道:“我和梁挽的事儿和你有什么关系?”
高悠悠面沉如水:“那我和郭暖律的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额。
互相释放天雷伤害是吧?
而高悠悠似乎是个受不得半点委屈的人。
更何况有人接连在他面前以雷人情节挑衅。
他瞬间就起身,马上就要离开,却忽然停下。
因为我忽然道:“其实是有关系的。”
他忽然止住脚步,影子在地上被拉得狭长无比,如一道有去无回的箭矢。
我知道他在等我的回复,便道:“老郭之前请教过我关于你的一个问题……而我还没想好要给他什么建议,所以我想来看看你,也问问你。”
高悠悠终于回头,却已经蹙起了好看的眉,一脸困惑是掩也掩不住的情绪。
“他有什么关于我的问题要问你?为何不来问我?”
我笑道:“有些话一旦说出就没有回头路了,你这么能猜,却猜不到他想问的是什么?”
高悠悠冷漠道:“我为何要猜他的想法?”
我笑道:“如果你不想知道他的想法,那你为什么要和梁挽一起来这个丹霞客栈?”
高悠悠沉默了片刻:“我是来找他的。”
得到这个答案,也让我的心中敞亮了几分,我站起身,以一副悠远宁静的姿态在高高的屋顶之上闲庭信步,边走便撂下话,话里还夹着闲适悠逸的笑。
“你既来找他,就已决定放下一些骄傲,去接受别人的帮助和好意了。既如此,何必拒人于千里?”
高悠悠挑了挑不安分的眉:“我可以信郭暖律,信梁挽……可我又为什么……要信任你?”
我只道:“可你已经有些信任我了。”
信任实在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很多人相处多年可能都未能达到信任,只能渐行渐远离心离德,可我和这个高悠悠初次见面,就已经因为某个不在这边的人建立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联系。
我只笑道:“刚才你允许我在你十五步之外坐下,一起默默看天,从那时起你就已经在试探我,但这试探也包裹了一些信任,因为你知道老郭是我什么人,你也知道梁挽是我什么人,你该明白,这两个人都能信任的人,不会是一个表里不一的混蛋。”
高悠悠只是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你说话有点像郭暖律。”
啊?
他认真评价道:“都很莫名其妙。”
额……
高悠悠又淡淡道:“但你是他的师弟,有一点莫名其妙也是应当的……”
这话是把我们一起夸了还是一起给骂了?
他眯了眼看我一会儿,忽道:“郭暖律和我说过——你当年把聂家高层骨干差点剿了的事儿。”
“哦,所以呢?”
高悠悠又道:“我这次来找郭暖律,就是和他一起汇合去小无相山,去我当年受冤的地方,去与当年陷害我的人对峙,把真相大白于门中,大白于天下。”
“那这很好啊。”
他却话锋一转,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但是我当年被栽赃陷害,背后就有聂家的影子。”
我的心头几乎一停:“你的意思是?”
“聂楚容可能会出现在小无相山。”他一动不动地看我,仿佛想在我的脸上看出所有的破绽,可因为看不出,便越发冷静且冷声道:“你当年没有能下狠心杀了的人,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杀了!”
我僵立于屋瓦之上,沉如一杆静止的断木。
他忽道:“在你心里……还舍不得那恶事做尽的哥哥么?”
我的声音忽然冷下来:“高悠悠,你问我这些做什么?”
高悠悠只平静且漠然道:“如果你在意的话,这几日我就在你的客栈里,这也许是你唯一能够阻止我、保住他的机会……”
我越发声音冷冽道:“你是在试探我么?”
他冷静道:“是试探,但也是好奇。”
“好奇什么?”
“昔日‘剑绝’聂楚凌的声名我也听过,我知道你杀得了许许多多别人都杀不了的高手,我曾经一直很想见你。”他奇怪道,“可惜后来你出了事……但我也记得,那聂楚容的武功并不算特别高,你当初为何不能杀了他?”
我沉默许久,忽道:“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
高悠悠肃然道:“问吧。”
“我听说……你当初确实杀了很多围攻你的同门。”
我一开始还仔细斟酌着语句,后来却也是好奇占上风。
“可我也听说,当时在小无相山的大殿上,一个平素很照顾你的师姐刺了你一剑,你却没还手,对你有过回护之恩的师兄砍了你一刀,你也没反击。”
“高悠悠,你是个杀气深重、心狠手辣的人,你又为什么不杀了他们呢?”
你问我当初为何不能杀了楚容。
那你为何不杀了要杀你的人呢?
我瞅着他。
他盯着我。
仿佛一切恩怨清楚的微妙心思,尽在不言之中融化和胶着在这一刻,化作了白茫茫的空气与呼吸,而高悠悠在这样沉静冷冽的气氛里看了我许久,没有任何预兆的,他忽的笑了。
他这样的人,若是不笑,便是刻板泥塑,一笑起来,好像泥头开融裂成缝隙,从中生出一簇深深浅浅的花儿,看得我一时之间都有点惊住了。
但高悠悠很快收笑,目光依旧是冷峻的。
“我好像明白,为什么你会和郭暖律成为师兄弟了……”
我笑得有些感慨:“是么?”
高悠悠忽然看了看远方的那片天,好像想从那边看见他曾经长大,曾经获得荣光的小无相山,也好像想从那边看见那些同门的心肝,看他们是不是和他一样的人,流着一样淳厚的内息。
良久,他忽然道:“我若是等到郭暖律,就会和梁挽,阿渡、冯璧书,一起启程去小无相山,你会去么?”
我忽道:“你邀请我去,就不怕我背后捅刀子么?”
“你若想捅刀,不去也能捅。”高悠悠淡淡道,“你是怕那边没有你想见的人,还是怕那边会有你不想见的人?”
他说话的时候依旧在眺望远方的暮色和日光,也许是在借着这片天,去缅怀那些过去的荣光和耻辱,而我也在这大片大片洒下来的暮光之中,想到了那个带给我温暖和伤痛的人,想到了他身上的血和我的血也曾经是这样流到过一块儿去的,可如今……如今我的心绪是既复杂又飘摇,只觉得眼前既有热切广大的希望,又有一种无言无声的悲哀,在此刻微妙地蔓延开来。
做了这么久的准备,我以为我已经可以足够面对了……
可是要杀他……
要自己杀楚容?
还是要看着别人去杀楚容?
我忽的闭了闭眼,压下内心那股隐秘难解的痛楚,再睁开眼时,我已经是挂了坦然的笑在脸上。
“高悠悠,说来说去你还得等人,我正好也在等一人,咱们继续看天吧。”
高悠悠倒是不说话了。
他这一点倒是很好,我发现他是真的不喜欢说话。
我们就在这么站着,继续看了一会儿,看着阳光进一步演化成了酡红如脂、殷红如血的暮色,我瞧见高悠悠的目光忽的一亮,他忽然看向西方,仿佛是因为他终于在人群之中看见了他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而我虽没在人群之中看到我要等的那个人,却听到了一些熟悉的猎猎风声,回头一看,也等到了那个跃上了屋顶的人。
高悠悠冲着暮光的方向,奔向了那道在光里若隐若现的人影。
而我冲着日出的方向,走向那个步步走来、越发清晰的身影。
“怎么上来了?”
梁挽温柔地笑了笑:“我知道你在屋顶上是想静心,不想人打扰你,我也耐心在下面等了许久了,本来是想等你下来再解释的,可……现在都是晚饭时间了,你再想清净,总不能连晚饭都不吃吧?”
我心里一暖,顺畅无比地牵了他的手,近乎喃喃道:“都等了这么久了,是该等到你一直想等的东西了。”
梁挽奇怪道:“什么?”
我忽然冲着他一笑:“已经半年过去了,挽挽。”
他一愣,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我则目光坚定地看向他,道:“半年前的这个时候,我曾和你说过要试着交往,若是这半年来交往不顺,我们还是要分开的,如今已经到了决断的时候了……”
听着“分手”、“决断”这样要命的字眼,他的目光几乎在一瞬间猛地震颤起来,仿佛血红的暮色已化作千万根细渺的小针刺入了他的眼,一瞬间有点睁不开的错觉,但很快,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握住了我的十指,语气坚毅道:“好……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会尊重……”
我无比认真地看着他:“你真的能尊重么,哪怕那个决定也许不是你想要的?”
这是个更为要命的问题。
而他的面上短暂地陷入了一片惊茫和无奈的空白,仿佛他从未想过我会这么直白地把这结果摆出来,可随即,他被无限无垠的思考扯到了很远的地方,也许是一个噩梦般孤独的未来,也许是一个二人圆满的结局。
可最终,他的念头越过了自己,越过了未来,只看向了我,看向了现在。
“是因为阿渡的到来,让你下了这个决断么?”
“是,也不是。”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笑容有些陈茶一般的苦味儿,面肌有些不受控制的微微搐动,却又被他极力地压制着。
“我会努力去接受的,哪怕要接受可能很难,可能要一辈子那么久,但只要是你想要的,你就应该去做,不要因为迁就而犹豫,也别因为……因为怕我伤心,就不敢去下这个决断。”
你也稳重了许多,毕竟也不是当年那个意气少年了啊。
要是当年那个你,肯定会不惜一切地抓住眼前的所有。
可是如今,你哪怕因为我可能提出的结局而伤心颤抖、恐惧彷徨到了极点,也极力地装作不会因此伤断柔肠。
我感慨万分地看了看他,看见他的面容在暮光之下仿佛镶了一层晕红的金边,显出了一种神圣而凄然的感觉,像一种残缺的石像,努力想要完整自己的一生。
我只是微笑道:“别急着担心,也别太开心,我既已决定了,就要和所有人说个清楚,现在大家差不多都到齐了,我们,和他们一起宣布一下这个消息吧……”
他激动难言地看着我,忽的想到什么,无奈笑道:“如果是要分手的话,也要让大家都知道么?能不能私底下说啊?”
我瞪他:“谁和你说是分手了?”
他惊喜万分,几乎跳起来:“那……那是决定正式在一起了,以后就不分开了?”
我又故意戏谑轻佻地笑:“我也没这么说啊。”
他初始有些困惑地看了看我,但看了我的坏笑,便意识到我是作怪,既爱又恼地瞪了瞪我,仿佛既想抓着我挠上一挠,又想抱着我狠亲上几口,最后只无可奈何道:“聂小棠……你吊着人的心在玩,不厚道啊。”
你被人偷亲了也没告诉我啊,还被人当众说出来,那不是玩我的心脏么?我也玩玩你的嘛。
说完,我冲他的笑意越发深沉,挽了梁挽的臂膀,可在他过分靠近的时候,我又把头轻轻侧开,他有些困惑地想远离,我却又故意勾勾手臂,让他贴着我。
就这样,让他想近又不能近,想远又不舍得远,就这样失魂落魄、六神无主,心思全被我拿捏在手里一样下了屋顶,等到见了众人,他才忽然决定不能再这样下去,便揽了我的腰身,一只手放在了他最喜欢的部位。
我奇怪:“揽腰干什么?大家都在呢。”
梁挽轻笑几声,忽然瞪我:“不是还没宣布结果么?倘若这是最后一刻,我总得摸摸我心上人的漂亮腰啊。”
哇你这家伙……刚刚还夸你稳重呢,你又轻狂起来了!
眼看着到了单独的包间,眼看着小错、阿渡、冯璧书、郭暖律、高悠悠的目光都看向了我和梁挽,以及我挽着梁挽的手臂,和梁挽揽在我腰间的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亮了起来,有困惑茫然的,有好奇兴奋的,有警惕嫌弃的,甚至还有漠然无异的。
我忽有板有眼地咳嗽了一声。
“诸位,我在此正式宣布一件事,我和梁挽这半年都在隐藏关系,而我也倦了这等秘密交往。所以我和他,从此以后就会……”
所有人的呼吸都已经凝滞在这一刻。
尤其是,紧紧揽着我的腰身,目光精绝凝定的梁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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