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之后要来的是什么
昔日的恩爱回护与之后的仇恨愤怒都离得这么近, 近得我几乎已认错了他们,分不清如今是什么情绪占上风,良久之后天崩地裂,只剩下我, 震惊无措地看着眼前的人。
我想上前, 可一抬脚,却觉出袖角却被人轻轻地扯了一扯。
回头一看, 我发现是梁挽。
他凝视着我, 一双会说话的眼好像沐浴在了各种情绪的光芒里, 可没有一种是仇人将死的窃喜,更多的是对我的关切。
也许在他的眼里,聂楚容早已经是个各种意义上的活死人了, 如今值得关心的似乎只有我。比如我是怎么想的,我是如何反应的,我会做出什么决定。
可有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有决心杀死聂楚容了么?
杀死一个行将就木、虚弱不堪的人?
我看向了眼前的聂楚容,他只是就这荒谬的情景发出了许多荒唐的笑,然后抬起头看向聂云珂, 轻声细语地重复了他的话:“毒病交加?”
这四个字念完了, 好像是读完了一个死刑的宣判书, 他便笑得更加厉害,道:“你比谁都知道我当年在老二老三手里受到了怎么样的折磨, 你应该明白我当初活下来是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到了如今, 你还当众质问我做这一切是为什么?”
聂云珂道:“因为如果再不问, 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你到底想问什么?”
“聂家已势不如前,你自己也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活, 又何必如此费尽心机,搭上这些人的命?”
聂楚容却冷声道:“几年前就有人觉得我油尽灯枯,可我还站在这儿,可见油尽灯枯也未必就一定会枯。”
他用着有些讽刺的语调说完了这句,忽然看了看我,再看了看云珂,重新接上了他之前开启的话题。
“聂家还有一些活着的人……无辜的人……我若还在,没有人会敢动他们,可若我死了,聂家倒了,你当真以为……这些冠冕堂皇的正道人会放过他们?你得知道,并非所有正道中人都是梁挽,而像梁挽这样连我弟弟都能蛊住的‘君子’,我也只见过他这么一个……”
这倒是他第一次承认了梁挽的人格魅力,虽然是间接而无力的,却依旧让我听得两脸发烫,却又心情复杂。
因为连我也不得不说,这些看上去有点歪的话,也并不算毫无道理。
聂云珂也不出声了,也许是他也对所谓的正道人士没有太大的信心,他认识的也只有梁挽和赵公子罢了。
阿渡发出一声冷笑,冯璧书皱眉不语,只有梁挽听得这话锋转得不对,立刻上前一步,挺身而出,平静的面上闪过了一丝坚定的毅色。
“聂楚容,到了这一步你还要巧舌如簧,鼓动人心?”
“没有人能凭空地出淤泥而不染,也没有因果和仇怨是平白天降的。”
“你灭人满门的时候,想过那些妇孺老幼的无辜么?你诉说自己如何凄惨的时候,想过别人早已成了刀下鬼,连凄惨活着的机会都没有么?”
“到了如今,你还嫌别人做得不够‘君子’?我只知道他们之中有很多人在努力去做‘君子’,但凡做错了一点儿都有知耻愧疚之心,而你……别说君子,你连人子都不配做,你利用自己的亲弟,暗杀自己的堂弟,不惜自己的手下,你更不配为人之兄,为人之主!”
他从未疾言厉色,平素也一直温柔娴静,可如今稍微匀了一点儿锋芒出来,便是一句句如刀子撂下,一字字如尖刺击首,显得无比刚毅、果断、以及决绝!
这瞬间就把我稍稍升腾起来的一点点愧疚疼惜之心,和云珂脸上的犹豫不决,给一并抹了。
我当即定了定心,冷声道:“不必再说了,动真招吧!”
“真招?”聂楚容冷笑道,“楚凌,你觉得在这儿能动什么真招?你以为我为何会犯险亲至一个埋了火|药的地方?还不是因为我死了以后,他们能随时推出一个新的首领?”
我皱了皱眉,他们?他说的到底是聂家人,还是聂家背后还有什么保护伞?
须知聂家这些年横行霸道惯了,可官府还是捕头都没办法把他们缉拿归案,最多就只能追捕一些外围边缘的人员,连陈风恬这样的大捕头亦无可奈何,那时我就在想,聂家背后的保护伞必然是有一些非同寻常的势力,大到在官府都有些眼线。
可如今问不出来什么,因为楚容此刻已看向了梁挽,惨然一笑道:“你是赢得了人心,你抢了我最爱的弟弟,又捡了我不要的堂弟,你让他们都站在了我的对面,可是梁挽,人心归人心,势力归势力!我们之间的对决,终究还是要在各地分舵的胜负之上见真招。也许我会死,但聂家……未必!”
说到最后两个“未必”时,他的语调陡然一转。
扶着他的几个下属忽的伸手一掷,便扔出了几点儿银光,仿佛是某种金属质地的火弹!
分别弹向了房梁、柱子,以及神像的三个角落!
我和梁挽立刻动身,拧足一飞,在千钧一发的一刻,险之又险地飞到了半空之中,出剑的抖落了剑,甩袖的甩断了袖,还有云珂的掌心一发便是一道气劲儿甩出!
终于三管齐下,削断了即将引燃天崩和地裂的三个银弹,让血淋淋惨呼呼的地上只剩下了一地的银碎铁屑。
可我再看向楚容原本所在的位置。
已是空无一人,再无踪影。
很显然,跳窗而逃了。
梁挽要追,却听到远处传来了一声苍凉的冷笑。
“你是清了一些火|药,可房梁柱子和神像里面还有剩余的火|药,我倒要看看你们是想追我,还是先除了火药!?”
他觉得这是个问题,但有些人觉得这从来不是。
毕竟在仇恨和救人之间,梁挽永远选择先救人。
只是等他和阿渡开始上蹿下跳、如蝴蝶一般上下翻飞地清理时,我忍不住注意到了在场的云珂和冯璧书。
他们在看着彼此。
这二人之间曾经有过一场惊天动地的决斗,结果是冯璧书左手几乎落下伤残,而云珂受了重伤。
可此刻生死对决、针锋相对过的两个人,站在这充满着火|药味儿的大殿之内,却只是彼此对视着,静默如一根绷紧的弦,和一管未曾出鞘的剑。
谁都没有先说话。
谁都在等着动手。
云珂目光复杂地看着冯璧书的左手,冯璧书虽有些惊愕,但看了看我,我只学着梁挽平素的模样,对他尽力平和地笑了笑,他便似乎明白了什么,默契地冲云珂点了点头,只道:“先一起把火药找出来吧。”
云珂叹了口气:“好。”
一场不大不小的冲突就这么消弭于无形。
我松了口气,也加入了搜寻和清理的队伍。
半个时辰后,所有的角落都被搜寻了个遍,终于确保一切都干净了,而我们这时清理起了伤患,想起了郭暖律和高悠悠,发现郭暖律的伤并不算重,但高悠悠代替他挡下了大部分攻击,伤势不算轻,于是我和梁挽、云珂一起,三者齐齐护功输送,总算把这人的内息给稳住了。
到了这一步,已经算是尘埃落定,大战暂歇。
到了晚上,我和梁挽躺在一个客房里,我累得什么都不想说,只静静地趴在了他的身侧,而他也轻轻地揉着我的额头,好像用指尖传递着什么温度似的。
而我静默了片刻,仿佛只有在他的身边才能得到那许久未曾得到的平静与安宁,而只有在平静和安宁之后,我才能把心里的话拾出来几句。
“……对不起。”
他一愣,失笑道:“我才想说对不起的,你说什么呢?”
我也有点奇怪:“我想说对不起,是因为有几次机会你都可以去杀了他,可……可我拦住了你。我……我难道不应该说对不起么?”
我没说名字,可梁挽肯定知道我说的“他”是谁。
可这人听了以后没有任何计较的情绪,只是笑道:“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倒是你提点了我,救人永远比复仇要重要,更何况……他根本也没有多少日子可以活了。”
“那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他想了想,轻轻抱着我,有些歉疚道:“因为我好像……总是在不经意之间让你去做一些两难的选择,现在想想,这样也是一种自私,一种袖手旁观、不必担负的自私。”
啊?
他苦笑道:“五年前的时候,你知道我下不了手去杀死庇护我的义父,所以你替我做了这个艰难的选择,你帮我杀了他……五年后的现在,现在轮到你要在家人和义理之间再次做出选择,可是如果只有你一直在选,一直在难题里挣扎,而我什么都不用选,这是不是……也是一种不公平呢?”
我知道他心思细腻,可从未想过他居然能想到这么一层,心中顿时柔软得好像要化掉,一些酝酿积蓄的担心和忧虑,一下子被他的话给冲淡了。
我笑了一笑,把脑袋往他的怀里缩了缩:“你去选?你的心这么软,你怎么选啊?”
有的时候,我想帮你选,是因为这些选择必然是无比痛苦,可却是必须要选的,你之前过得太苦,我怕你苦到崩溃,苦到抛弃自己的是非道德变成另外一种人,所以我想帮你选。
可是如今,他却告诉我,他在我身边不觉得苦,他也不要我受苦。
梁挽揉了揉我的脸蛋,温柔地拨开我细碎的额发,在我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记,笑道:“以后,我们应该一起选,一起做这些艰难但必须的事……不管是杀死你想杀的人也好,是保护你想保护的人也罢,我都要和你一起,你若是敢一个人去承担这些,我可是会生气,会罚你的哦。”
我知道他话里隐含的意思是什么,心中酸楚莫名,却又感动异常,忍不住眼圈一烫,又紧紧抱住了他。
“挽挽……”
“嗯?”
“你是不是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梁挽轻轻点了点头,如同有读心术似的把我的想法娓娓道来:“你是担心正道人士开始进攻聂家之后,会对聂云珂下手,对不对?”
我道:“云珂虽然处境尴尬,但他武功高强,有自保之道,我虽是担心他,但不会太担心……”
“那你最担心的是什么?”
我抱着他,把头越埋越低:“我怕——会有正道的人因仇恨聂楚容而牵连无辜,我怕他们开始搜寻起薛兰动和聂诗绮,我真的怕有人会……”
他抱着我,原本的温柔忽然转做了坚毅的冷声:“小棠,我并非是秉持门派之见的迂腐之辈,倘若正道真的有人因聂楚容而牵连无辜,那他们也配不上正道的声名和身份了,不是么?”
我有些惊愕:“你……”
他看着我,越发坚定道:“小棠……我们一起去找唐约吧。”
啊?啊!对哦,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梁挽忽然看向我,甜甜地笑道:“你是累糊涂了啊,傻小棠,他如今已经是唐大侠,是联合许多势力的关键人物,把你想说的一切告诉他,我们一定能得到他的帮助的!”
哦?我们就要重新见到唐约了么!?
主角见面后的修罗场
半个月后, 梁挽与我一起到了严州的一处客栈,他是轻车熟路地和那客栈的小二和掌柜打了招呼,然后带我上了二楼靠窗的雅间,还点了许多晶亮亮、澄明明的甜点, 造型各式各样, 但主要就一个字——甜。
我倒奇怪他怎么会带我来到这儿,他只是笑着说让我等等, 我倒想碰一碰甜点, 可只尝了一口, 就觉得这甜味儿都快溢出来了,当即觉得还是喝茶算了,结果不多久, 就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那脚步声从木质的阶梯之上一级级踩过,好像在钢琴键盘上流淌而过似的,富有节奏的响声像是能踏在人的灵魂上,我一抬头,便觉出了一种凌厉的气息在胸膛之间鼓动,一抬头, 瞧见了一道光投向那边, 映出了一个陌生的人形。
首先, 这人是个帅哥。
第二,这种帅哥我从未见过。
我之前见过的清冷帅哥, 大多会在某种部分上互相重复, 从气质到素质, 到外表到仪表, 你总能找出一些相似的气质,以至于形容词都是类似的。
可这个人, 这个人分明是人尖儿里的人尖儿,美人中的美人,是这其中最不可小觑的美的典范!
他本人披了一身黑狐皮的裘衣,露了高大矫健的身躯,连影子也透出一种无形而杰出的气势,那面容在光芒之下,竟闪着一种削尖了的白玉冰霜般的透明雪润,抬眼之间忧冷俊逸、傲然翩雅,如雪山轮廓削了一刀,没有一份多余的枝丫与巅顶。
俊得有些惊心动魄、美得让人防卫心起。
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又多看了几眼,竟然觉得这种美是有点攻击性的了,看久了让人觉得心头被掠了一刀似的,我就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梁挽,只见梁挽微微一笑,容颜如温婉的莲花一般美好润泽,是一种看不腻、看不烦的样子,每次看过去都能发现一些新的妙处。这才是能长久看下去的好容貌。
我当即就觉得被他的一眼给安抚了,又重新看过去那人,却见那帅得过分的美男子也在打量着我,眉目之间隐隐生出一种郁郁幽冷之色。
他生出了几分疑惑、几分提防,然后看向了梁挽。
梁挽当即与我热情地介绍:“这就是我之前和你提过的意气门门主——仇炼争仇兄弟,他是此次抗聂联盟的会首之一。”
他又和对方介绍到:“仇兄,这位就是我之前和你略微提过的——襄州丹霞客栈的林玄青林老板。”
仇炼争只坐了下来,双眼微眯道:“林老板可曾用过别的姓名?”
梁挽立刻观察我的神色,而我只是神色平静地放下了筷子:“英雄不问出处,怎么仇门主和人坐一桌,还要查别人的三代么?”
仇炼争淡淡道:“我听闻过襄州有一位林老板,武功却深不可测,短短半年时间就聚拢了一股势力,不料今日拜会,却是这样年轻的人才。”
“仇门主客气了,为何有空拜会?”
说实话,我还以为来的人会是唐约呢,看到来的人不是他,还有点小小的失望。
毕竟按着阿九的说法,这个时候的唐约应该已经和那个心狠手辣、色胆包天的仇家攻相爱相杀了一阵,互相辱来侮去、渣来骗去,各种恩怨纠葛和狗血肉戏都轮番上演了一番。
那唐约现在是什么状态了?
他会和自己的仇家老攻一起出现么?
仇炼争只神色冷峭道:“不久前梁兄寄了一封信给唐约,小唐与我说,是信中有一位昔日的故人约他在此地见面,我从未见他那样开心,便问了地点。我先来一步,他马上就到……”
是唐约告诉了他来这儿?
我奇怪道:“那你和唐约是什么关系?”
仇炼争只正色道:“我和唐约之间无话不谈、无所不叙,他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
我眉心一动:“那他的仇人呢……”
仇炼争声色冷绝道:“自然也是我的仇人!”
哦?这人倒是和唐约是极好极好的关系了。
他目光一转,看向我:“倒不知梁兄和林老板之间,是否也是如此的肝胆相照?”
我爽气一笑:“当然!”
这冷峻而微郁的帅哥,看着倒也是一个正经江湖汉子啊,这也不像是阿九概括的那种能对小唐下得了黑手的仇家攻吧?
所以仇家攻另有其人,这个仇炼争只是唐约的好朋友?
那小说里那个相爱相杀的仇家老攻到底是谁啊?
我的思绪被渐渐拉扯到了现实之中,梁挽只是握了我的手,正色道:“我信这位林老板,正如信我自己……”
他顿了一顿,忽笑着摇头道:“不,说实话,我信他甚至比信自己还多一些,他的判断素来不错,仇兄大可有话直说。”
仇炼争目光一亮:“能让梁兄这样说的人,可不多啊。“
他道:“我信梁兄的眼光,但合作还是要亮明一下身份背景,毕竟我们此番是要商量着一起对付聂家,这位林老板,从前可曾用过别的名字?他有和聂家作对的经验吗?”
我还想说点什么,梁挽这次却极正经道:“仇门主和聂家今年才开始作对,可这位林老板在五年前就开始和聂家作对了……论资历论背景,仇门主叫他一声前辈,不算亏。”
我都有些惊讶于梁挽说话居然能如此直白,因为他向来是最最温柔谦卑的人了,从来不会去特意吹捧什么人,可如今却快要把我捧到天上去,都不觉得有过分。
而仇炼争如此冷峭俊烈之辈,听了以后也稍稍收了锋芒,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端详道:“前辈?“
梁挽点头:“不错。”
仇炼争只道:“梁兄成名比我早,我若叫梁兄一声前辈,倒是心服口服,可是叫他一声前辈,难道他和梁兄是一辈的人?”
梁挽笑道:“他成名可比我还早呢。”
仇炼争却奇怪地看了看我。
良久,忽的撂下一丝嗤笑。
“梁兄早在七八年前就已声名鹊起,可你身边这位貌美的小兄弟,看上去连二十都不到,连唐约看着都比他年纪大一些。敢问他之前到底是什么人,从前和聂家做了什么,能让你和唐约如此重视?”
……请问你是古希腊掌管阴阳的神么?
为什么看上去很认真的话,说出来都像是在阴阳怪气?到底是被动天赋还是主动练成的?
我想了想,终于明白了。
“听你这语气,怎么像是因为唐约对我的重视……吃醋了?”
仇炼争楞了一瞬,忽眉目一凝,阴阳自若地笑道:“你这话倒是有趣,只是我又岂会吃一个无名之辈的醋?要吃,我也只吃梁兄这等优秀人才的醋啊!”
……这种事情为什么要用自豪的语气说出来啊?
还有你压根不否认吃醋?
只是否认吃醋的对象么!
他只是看我:“我只是想看看,让唐约如此念念不忘,叫梁挽这般郑重其事的林老板,到底是怎样的一位人物?”
我挑眉道:“你想看我的剑?”
“不错!”他眉目微动,笑容恍若一丝冷星摇曳,“从我看你的第一眼时就想了!”
没有任何预兆与警告,我忽的一剑簌簌而起。
剑光如云霞一般飘飞而去。
又似水袖一般流拢卷回。
剑回到鞘的时候,仇炼争脸上那股傲冷轻慢的神色,忽然像是被寒天里涌出来的冰,给一寸寸地冻住了。
他瞪着我,然后看向了柱子上凹下去的一角,花瓶上断掉的一截花,以及甜点小山上被削掉了的一个尖尖,好像从剑光之间,重新认识了我。
“九年前的江湖上曾有一位剑术无比精绝的年轻高手,人称‘剑绝’,又称‘剑诡’,那人昔日一剑斩杀十多位高手,也曾执行过极为机密的暗杀行动,而后又忽然消失于无踪……再出现的时候,听说他重新回到了聂家,最后的消息,却是他以一人之力杀光了聂家家主身边的骨干,却唯独放过了聂楚容……”
他像念设定一样叨叨地念完这些字眼。
最后的最后,这目光凝到了我的身上。
“你……是‘剑绝’聂小棠!?”
我道:“九年前的人物你都记得那么清楚?”
他目光复杂地看向我,满脸满心的不可置信。
“如果你真的是聂小棠……那你现在至少已要三十岁了,你,你怎么会这么地……”
我倒不知道该吐槽他的重点是什么,倒是梁挽在此刻温柔打趣地一笑,与我对视了一眼,倒让我也一时被他的笑意所感染,忍不住想笑出点声儿来,却又听得一股仿佛能触及灵魂的脚步声从楼梯那边传过来。
我的笑容忽然僵止。
心头一起,目光一抬,我看向了那个人。
那个已经整整五年未曾见到的。
却一直在各种传说里听到的人。
唐约。
唐大侠。
这本书的真正主角。
五年前的少年曾经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跃而出,洋溢着一股洒脱的明媚,一股绰约的天真,美得像一种刚出芽不久的青色植物,一种富具江湖气息的幼稚梦境。
可五年后的如今,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走到了阳光下的青年。
他浅浅扬眉,面上一起一浮着一种厉气与骄矜齐发的容光,眼瞳亮而逼人,就好像一本刚刚翻开的书,字字黑白分明,气质明烈如火,竟有一种不容质疑的坚毅果决。
如此气质,可偏偏他的五官秀气清绝、婉约明丽,某角度看过去甚至有点像一个女孩子,就大大中和了这艳烈媚阳一般的灼热气质,显得像是一个可以躺在你手心里的小太阳。
平易、温和。
而不是烫眼。
再看他举手投足、袖翻步动,又似一抹惊涛掠过的银沙小岸,如清风聚拢、雪浪摇曳,暖熏的气儿就这么吹过来了。
如此熟悉又陌生,充满各种矛盾感和故事感的人物。
除了唐约,还能是谁?
而他一旦看过来,与仇炼争互相点了点头,与梁挽目光交对了一下,又看向了我,忽然猛地一惊,僵在了原地。
我也被他的目光定了一定,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
忽的,唐约激动无比地冲过来,当场抱住了我。
一声儿呼唤旁若无人地叫出,狂喜在颤抖里显露无疑。
“聂哥!”
仇炼争当场惊住,看着咱两的亲密接触,颇有点不上不下地卡在那儿,梁挽却是如同过来人一般地,亲切地笑了一笑,只是当我们抱得久了的时候他才会过来,调皮捣蛋似的戳一戳我的腰。
我也戳得一颤,只在唐约温暖的拥抱之下叹了一口绵长的气,回抱了一下他的脊背,安慰地笑笑,与他分开,道:“好了好了,许久不见,你真是大不一样了……”
他上上下下地看着我,目光微微一红,倒是笑道:“聂哥……也不一样了啊。”
咳咳,看上去比晚辈还年轻这种事儿就不要提了啊……
我只笑道:“你这些年倒是交了不少大人物做朋友啊,这位仇门主一表人才,气质卓绝,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
这家伙看着有点阴阳,其实挺爽气的,这不比你那渣攻强?你把渣攻给甩了,和他这种磊落汉子在一起不是挺好么?都这个时候了还走什么狗血剧情啊,大家一起交朋友嘛。
唐约微微一愣,有些腼腆地笑道:“他……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被我用计骗了一次,当时还闹得不可开交,如今倒是一切说开,恩怨两清,我和他,就只剩下情谊了……”
哦哦是这样啊。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拍着拍着忽然僵了一下。
好像有点不对哦。
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被骗了一次……
闹得不可开交……
只剩下情谊了……
……
……
这这这这不会就是那个浓眉大眼、心狠手辣,差点把你给酱酱弄弄的那个仇家攻吧!?
我以为仇家攻就是仇家攻。
结果是字面意义的姓仇人家的攻!?
我当即回过神来,看着仇炼争的目光也不对劲了。
“你们第一次交往的时候,唐约是不是用女装骗了你?”
仇炼争一愣,疑惑道:“是……小唐连这个都和你说了?”
梁挽看着情形不对劲,而唐约面色正有些尴尬古怪的时候,我便忽的冲仇炼争撂下冷怒之色:“你是不是那时便恨上了他?你是不是报复了回去,做了……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儿!”
仇炼争沉默僵直了许久,忽嘴唇颤动道。
“是……我是对他做了一些终身后悔之事儿……”
唐约忽然羞恼到整张脸都冒出了可疑的红:“聂,聂哥……梁挽难道连这种事儿都和你说了么!?”
梁挽则被这混乱的局面一下子震得愕然当场:“我没说啊。”
我则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你什么都知道?”
梁挽无奈地涨红了半张脸:“不久前我才知道的啊……而且,而且这种事情涉及他们的恩怨隐私,我,我不能说的啊。”
我只好转头看着唐约,怒道:“他对你做了那样不可描述的事儿,你……你还能和他在一起!?你能原谅得了他!?”
你是被阿九派的阴间公民给夺舍了还是给阴间光环影响了?古早渣攻是你这种光风霁月的人会吃的type吗?
唐约愣了半天,忽然抓住了关窍似的抓着我的手:“聂哥到底是觉得他对我做了什么?”
这不明摆着吗?
我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出来骗了他后你会迎来什么啊。
什么强制爱啊,囚禁PLAY啊,黑化之下的为肉而肉的戏啊,你还要我在大家面前说出来吗?说出来我能做人你咋做人?
他好像猜到了什么似的,万般无奈道:“我觉得你好像是误会了什么……”
仇炼争只淡淡道:“你不必替我解释什么,我有嘴,有事情我自己会说,遮掩也没必要,我当日确是鬼迷心窍,强行……”
唐约像炸了毛似的恼道:“没有强行,当时我俩都自愿的!”
我懵了一瞬,然后在梁挽阻止我之前,刹那之间腕部急抖。
一点儿寒梅冷星般的剑光瞬闪而出。
对准了仇炼争白皙的脖颈。
他凌然不惧,只冷眼看我。
我冷冽道:“把话说清楚,你对他都强行做了什么!?”
唐约惊于我出剑之快,又无奈道:“聂哥,这事儿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的,总之我们都做了互相对不起彼此的事,但已经都把债还清了,如今我们恩怨两清……你不该再出手干涉……”
我冷声道:“唐约,你和他在一起是为了什么我管不着,你们要不要继续在一起也和我毫无关系,我只想弄清——我要合作的对象到底算不算一个人,倘若他真做了一些我看不过眼的事,那他势力再大,能力再强,也绝不会成为我的朋友!”
唐约一愣,道:“这对你就这么重要?”
我恼了:“当然了。”
“那能不能先把剑放下?”
我没放,梁挽却笑道:“放心吧,他不会对一个毫无反抗之人出剑的。”
我瞪了挽挽一眼,继续瞪仇炼争:“你怎么也不反抗,也不对我出掌?“
“来之前,我其实不明白他为何这样重视你这样一个故人——毕竟你们已经足足五年都没见了,人心易变,何况是你们。”
仇炼争却目光复杂地看了看我,忽的亮出一番感慨的笑容。
“如今我倒是看懂了一些,你确实是当年的聂小棠,也确实配得上他叫得那么甜的一声声‘聂哥’。”
我冷淡地看了看他。
忽收回了剑锋,看向唐约。
“唐约,你如果还想我和这个人合作,就把这些年你和他之间发生的事儿和我原原本本讲一遍,若是不愿,我现在就走,我就不信找不到别人!”
唐约目光复杂地看了看我,无奈道:“好,我们去隔壁房间,我把一切都告诉聂哥,但聂哥也把自己这几年的事儿告诉我,可以么?”
我疑惑道:“我这几年什么事儿?”
“你还问我什么事儿?”唐约目光明锐地看我,忽的语调一转,透出了无限的伤心悲切,“我以为你当年真的死了……我以为当时在明山镇和你见的就是最后一面了……你口口声声说会来找我的,为何这些年,你连一次都没有来找我呢?”
我一愣,他要是反驳我骂我的话我倒可以骂回去,可看他是真的有些伤心了,我的气势就莫名其妙一弱,支支吾吾道:“这这这……这这,得怪梁挽!”
梁挽无奈地挠了挠脑袋,想辩解好像也辩不出来,只得苦笑:“是……是得怪我。”
我慌里慌张地瞪了他一眼,又狠狠瞪了仇炼争一眼,只对唐约道:“我们先去隔壁房间说!”
对聂家的总攻开始·
我和唐约到了另外一个房间, 他也果然和我细细地讲了这其中的来龙去脉。
在这之前,我只知道他是个很优秀的武人、很强悍的侠客、很正直的领袖、很出格的主角……可在这之后我才知道,他还是个很会讲故事的说书人。
有多会讲呢?
通常意义上,我听故事的时候是很容易不耐烦的, 往往听一个大长篇要分好几小节听, 中间还得喝点茶吃点甜的才算调剂,最好加点儿音乐小曲什么的, 哪怕这样也不能保证我一定能坐在原地老老实实地听完, 听到无聊之处, 我的四肢就会像是新鲜长出来似的那样乱动乱蹭,听到尴尬之处,可能脚趾还会酝酿一些浩大的建筑工程, 抠出个高楼大厦也不是梦。
可是唐约一讲起来。
我就忘了什么叫多动,什么叫无聊,甚至忘了我其实是可以打断他问问题的。
短短几句,他就能把一些长篇累牍的故事说得完整透彻,几个字浓缩了其他人要花几页才能累叙的内容,且故事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其中情绪惊心动魄, 内容转折如同天然造就, 原本被阿九概括得非常狗血的故事,在他说来, 就变得合情合理, 仿佛一切都是性格与时势的自然推动,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阴差阳错。
语句还带了点儿韵律和节奏感, 好像是有点古龙风的。
不过古龙风是武侠世界通用画风之一,也不算奇怪吧?
反正我是听得无比代入和沉浸, 听完以后也许久都没有说话
唐约小心翼翼地打量我、观察我,问我:“聂哥,你还好么……”
我想了想,叹道:“不能说不好……也不能说好吧……”
故事真的说得很精彩,一点儿也没有觉得无聊,可是说到后来我就意识到他是用了戏剧的手法把真实发生的事儿给呈现出来,我意识到他经历的苦痛欢喜都是真实的,我就不能把这当做单纯的故事去欣赏了
感觉故事里的他在难受,我也听得难受,他在高兴,我也由衷高兴。
这难道就是武侠世界的顶级说书人的魅力么?
我叹了口气,道:“这么说来,你为了救你中毒的的大哥,扮成女子去盗取解药……原先是你不对的。”
唐约有些愧色地点了点头。
我又道:“所以仇炼争一开始恨你疑你,也是自然的道理,他唯一做错的——就是恨得太过,疑得太过,险些葬送了你也葬送了他自己……”
唐约只极力笑道:“那时确实万念俱灰、一心绝望,可后来想想,若非如此,我也不能成功盗得那解药,也不会成功走出那里,更不会有后来武功增长的一系列奇遇了……”
福祸相依,绝境之处见到人心流转,也算是主角的标准奇遇了。
我点点头,更是羡慕道:“更难得的是,你有这一份宽容的心态,这却是我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唐约道:“宽容?”
我冷笑:“换做是我这样睚眦必报的性子,既然是我有错在先,那就一错到底,既已得罪狠了他,就干脆想办法去杀了他……”
唐约奇怪地看了看我许久,忽的笑出声来。
他不笑的时候,显得骄矜多过娇气,可偏偏这一笑,柔化了五官中的清冷决绝,整个人都泛出了一股子又甜又媚的风情气质,那种性感小炸|弹的感觉又在他身上冒出来了。
我看他笑,我也有点想笑,可还是忍不住板着脸道:“你笑我什么?这件事很好笑么?”
他止了笑,忽然认真道:“聂哥还是和以前一样,嘴上说着最狠的话,手上却做着别的事情……可即便换做是你,也做不到一错到底、将错就错的。”
我道:“你就这么肯定么?”
他沉默了一瞬,无比真挚道:“你看上去比谁都豪狠,可真的做起事来,你对自己往往比对别人更狠一些。这样的你,又怎会真的任由自己一错到底?倘若换做是你,你只会对自己更加严格,若是犯起错来,只怕弥补得比我还厉害呢,陷得比我还深呢。”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来,我就忍不住心软,道:“你觉得自己陷进去了么?要不要……别人帮你拉一把?”
他却苦笑:“陷进去当然有陷进去的好处,不然陷进去做什么?我在别人面前都要做大侠、做别人,可唯独到了他那里,倒是可以使使性子,做做自己,你们总说我宽和,可我有时对他不宽和,我也想改,你们总说仇炼争不宽和,可他倒对我很宽和,他也在改。我学着在他面前放下,他学着在我眼前收敛,我救了朋友,他多了朋友,这不挺好的么?”
我只说了一句,他倒是头头是道地讲了许多,而且越讲越像是在唱歌哼曲似的,很有节奏感啊。
我就忍不住笑道:“说来也是,若非你磋磨他这傲慢性子,也没办法叫他学着适当地低头和低调。我听他这些日子为你赴汤蹈火、救人犯险,倒也觉得他是个汉子,只是犯起浑来就需鞭策,该狠的时候,你也可以狠一点儿的。”
唐约笑道:“谢谢聂哥指教。”
我又问:“既然都说到了宽和……我倒是想问问,你这宽和,能分一点儿给别人么?”
他眉心微微一动:“聂哥说的是……”
我本来不想说,可话到了嘴边自然而然地就滑了出来,很难再收回去。
聂家和许多帮派的大战一触即发,我当然不担心楚容,可是我担心……有人会找聂云珂的麻烦。
我知道他从前跟着楚容、保护楚容,也定然得罪过不少人,可如今他弃暗投明,可还会有第二次机会可走?
唐约想了想,道:“聂云珂并非首恶,也没像聂家其他人那样参与过灭门案,屠戮过无辜弱稚,我想,我可以尽自己的努力说服其他人,让他们网开一面,但我能影响一些人,不能影响所有人……”
我叹了口气:“你能影响一些人的想法都已经很好了,我会让云珂积极配合你们,争取将功赎罪……”
唐约笑道:“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件事……”
唐约道:“嗯?”
我道:“如果你得到了楚容的行踪,能不能……告诉我?”
唐约忽然警惕了起来:“聂哥,你在他的事上已经做了很多了,为了你的安全,你还是不要牵涉过深的好。”
我似乎读懂了他脸上的犹疑和担心,只道:“你想多了,我并非是想救他,只是希望……若有一日他真的走到了穷途末路之时,我还能去见他最后一面。”
唐约沉吟片刻:“好,我会尽力。”
我暗暗地松了口气,可对方话锋一转,又笑问:“聂哥怎就这么肯定——赢的一定是我们呢?聂家的势力虽然有所衰颓,可毕竟还是在各地盘根错节,你就不怕我们……”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有深意一般地捏着他的肩骨,半是鼓励半是肯定道:“赢的不一定是我们,但一定是有你在的那一方。”
唐约被我说得都有点受宠若惊了:“啊?”
我站起身来,叉了腰,半得意半自豪道:“你这几年做的事,尤其是最近这一年给聂家造成的麻烦,我可是从梁挽那边听得清清楚楚,我有理由相信——你一定会是那个串联起所有势力的关键之人,你是那个能把聂家带向应有结局的人……”
唐约闻言却看向了我,漂亮的脸蛋上满满洋溢着感动和欣然。
“不管最后是不是真如你所说,我也希望你知道一点。”
“什么?”
他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过来,轻轻抱住了我。
“不止是我,还有老仇、亮明哥、梁挽、阿渡、冯璧书、高悠悠、郭暖律,还有很多很多的人,都在推着聂家走向那个结局!”
“而开启这一切的人,其实是你!”
我一愣:“我?”
他道:“如果没有当年的你,就不会有聂家衰颓的开始,若是你当时没有出手,就不会有如今的梁挽,更不会有如今的我……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我们永远都是朋友,是兄弟!”
在这大战将起、烟波弥散、七情不定的前一刻,还有什么比这样肺腑中酝出的热言诚语更温暖人心的呢?
我心中暖洋洋地无处可说,胸腔之间顿时充溢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欣慰和骄傲,不由得爽气地笑出声儿来,坚定地回抱了他!
我原本还以为这场势力和势力之间的争斗,会是一场的旷日持久的消磨战,可我马上就见识到了人心一边倒的威力,短短半年的时间,江湖风云就翻覆了几层天。
首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曾雪阳,最后据说是死在了唐约、仇炼争、老七和另外一个高手的联合围剿之下的。
这老不死的终于死了!
普天同庆!
再来就是以许亮明的动明帮和仇炼争的意气门为主,联合了大大小小的帮派门派,其中大部分都出自于之前“天胜庄”的抗聂联盟势力,怀着深仇或者义愤,对着聂家各地的分舵发起了时间规模不一的总攻。
一开始有胜有败,有流血有牺牲,可仇炼争所代表的意气门杀得最为狠绝激烈,唐约与他一起,便是冰火齐发,几乎是杀神降世,在几次分舵的大战之中表现出色,大大打压了聂家的气势。
唐约的结拜大哥——动明帮的帮主许亮明,更是个有计划的,他先按着我给的建议,削了几个势力大的聂方分舵,把龙头打得七分八裂,又在聂云珂的指导之下,团结拉拢了一些摇摆不定的小帮派,靠着梁挽的游走四方、多处联络,又叫许多人如云珂一般弃暗投明,贡献情报和人力。
多米诺骨牌的效应一起,效忠于聂家的小帮小派有七成陆陆续续地跳反,剩下两成作壁上观,唯有一成还在负隅顽抗。
到了最后,不知是不是聂家这些年来积攒的仇恨太多,达到了一个阈值,渐渐使得人心的天平在倾斜,连一些在观望的中立门派也加入了战斗,胜利便终于光顾了抗聂联盟的一方。
而在聂楚容被众叛亲离之后,他终于逃出了自己依赖了一辈子的聂家势力范围,到了一处隐居盛地——“越盈庄”。
我和梁挽根据一个手下给出的情报,找了过去。
庄内由于少人打理,如鬼宅一般地潦倒荒芜,杂草丛生,青藤遍地,老树枯断,而昔日能容下几百人的庄子里,也不过只剩下了寥寥十几人的护卫,其中一半的人还负着伤。
枭雄末路,大抵如此?
梁挽一直以关切的表情看着我,而我怀着各种复杂的心情,翻了墙,越了室,到了几个下属守卫的房间面前。
他们见我们二人忽然出现,警惕愤恨之色一起,本要拔剑的拔剑,拔刀的拔刀,可房间里却忽然传来了一声儿咳嗽,一点儿轻叹。
“放五少爷进来吧,我等他很久了……”
五少爷?
我已经多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呢?
而更让人心惊的是,这声音的主人听起来已经是如此虚弱喑哑,像是几天没有吃过一碗好饭的人在干咀着什么。
我想一个人进去,梁挽却十分担心地皱了皱眉,想拉住我,我却对他笑笑:“放心吧,没事的,我只是想和他单独谈谈……”
事到如今,聂楚容身边几乎已经没有高手了,也没有杀死我的理由了。
梁挽只是关切道:“我不担心你的身手,可我担心,你会被他的言语所伤,你真的可以……”
我笑道:“我可以的……我真的已经准备好了。”
梁挽见我如此坚决,便也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把担心和恐惧都吞咽回去。
到了这一刻,他却没有任何大仇得报的欣喜,只是想把对我损伤减轻到最低。
而我冲他点了点头,只让他在外面等我,而等我进了房间一看,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聂楚容瘫坐在一张轮椅之上,整个人几乎已是形销骨立,深深凹陷下去的脸窝仿佛是极度虚弱的证明,可乍一看,不似是人,更像是一张薄薄的纸片儿连了些许的薄肌和腐肉,即便用丝绸的衣衫去掩盖着,也还是能在他身上闻到一种动物死亡之前的腐气。
我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想说话,却像是一颗火炭堵在了喉咙口,肌肉是烫得骇人,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了。
聂楚容看向我,那腐骨般的面孔微微一动,宛如面肌分离了之后又在某一刻汇合,眼神里稍微透出了点儿光,手在轮椅的把上稍微摩了一动,仿佛在怀念着自己曾经不需要这些支撑的时候。
“你总算来了,准备好杀我了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这个样子还有杀死的必要么?”
聂楚容苦笑道:“所以……你连给我一个痛快的死都不愿了么?”
我心中酸涩无比,只道:“到了这一刻,你可后悔和知错了么?”
聂楚容沉默片刻,忽道:“……重要么?”
“这不重要,那什么重要?”
他苦笑:“你能来看我一眼,便是这一刻最重要的了。”
我没有说话,都到这一刻了,我们之间隔着那么多人的死,夹着那么多无辜之人的逝去,我难道还能给他什么好脸色看么?
可是看见他这副人之将死的模样,我却也实在拿不出坏脸色。
心中酸楚痛恨、难过惋惜,想杀想揍,想骂想叱,什么都想,什么都有,可到了这一时一刻,偏偏我又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说了。
也许只有一句话可以问。
“……为什么?”
“为什么?”
而他喃喃地重复了这三字之后,看向我的神情,忽的惨然一笑,“为什么沦落到这个局面?为什么到了这一步还不肯去反省,不肯去忏悔?为什么还想看见你?”
“这些我已经想过了……如今能在死前见到这世上最在乎的人,我不想再说这些烦事了。”
我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你若不肯反省,那即便是你死,我也绝不会原谅你。”
他想了想,苦笑道:“不原谅……就不原谅吧。”
聂楚容俯下身来重重咳嗽了几声,咳得撕心裂肺之余,又接着收拾了情绪,抬起头来,冷峻道:“你既然愿意单独见我,一定是还有些话想问我……”
他看向我,目光平静道。
“楚凌,你想问我什么呢?”
聂楚容的结局是
我推着聂楚容的轮椅, 让他到了一扇窗户旁边,透过这疏离错落的光线,我第一次正式问他。
“聂家背后的保护伞,到底是谁?”
聂楚容想了想, 道:“爹爹在世时, 曾与林相有些交情,曾替他秘密铲除过一些作对的官员。对于这些人, 聂家能帮忙贿赂就去贿赂, 不能就去绑架威胁, 威胁不成便只剩了暗杀,也不知多少清流名官,就这么败在刀下。”
渣爹当年居然是背靠奸相?
难怪能如此猖獗。
聂楚容又继续道:“爹爹去世不久, 林相也倒台了,为了不被清算,我也只能另寻靠山,其中一位,便是当今陛下的新宠近臣,紫金司司首——堂堂三品大员, 人称“小潘安”的哥舒秀哥舒大人。
我当即猛吸了一口凉气, 几乎不可置信道:“哥舒秀?紫金司的头号人物, 朝廷密探的首领哥舒秀?”
那可是个位高权重、心狠貌美的大人物!
聂家居然能和他搭上联系?
聂楚容无奈道:“时势推人罢了,他需要有人在武林为他冲锋陷阵、扫清政敌, 我需要有人在朝廷之中为我们遮风挡雨、打通来路。我们都需要彼此, 就这么一拍即合了。”
我还以为聂家扶持各种小帮派的首领, 已经算是一种代言人战争了, 可没想到聂家本身就是某位大人物在武林之中设下的代言人,这大代言人带着小代言人, 真是一套夹一套的连环套啊。
可如果哥舒秀是幕后的庇护者,为何聂家受到围攻到现在,他没有出手干预,也没有帮忙阻止?
聂楚容听我问出这话,也只是自嘲而苍凉地笑了一笑,推测道:“我想那位大人找到了更好、更合适的打手,又或者是,聂家这些年所惹下的事儿,已经让他觉得有些烫手了,再去庇护就不合算了。”
我只讽声儿道:“被他抛弃,你似乎并不觉得惊讶?”
聂楚容淡淡道:“政客比侠客更无情,我也察觉到了他近几年来对聂家的冷漠,我也已经开始去寻找新的庇护人……只可惜,还没找到就……”
说到这儿,他忽然就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没有任何预兆地叫了一声儿:“楚凌。”
这一声儿叫得如此亲切自然,好像四面八方的记忆一下子活泛过来,如难以抑制的深潮一般冲进我的耳腔,恍惚之间,又好像让我看到了当年,回到了一切都没有恶化的时候。
可看了看他如今憔悴阴沉的病容,再对比一下记忆里那生命力的笑颜,我始终难以把两个人的形象在心中进行重合,好像小时候那个有点子软弱,有点子娇气、还爱哭的楚容,仍旧乖乖地活在我的记忆里,没有走远,不曾离去,而如今这个心机深沉、狠辣决绝的人,这个能在谈笑间灭掉几个帮派,可以毫不在意地谋算自己亲人的人,好像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楚容见我沉默许久,忽然笑道:“在房间里憋得久了,有点闷……不如你推我去小院里走走吧。”
我其实不太愿意接近他,不想闻到那股死亡之的腐味儿,可现在他这样看着我,对着我笑,我只是沉默地伸出手,帮他推动了轮椅。
轮椅转动,吱吱呀呀的声响从机扩里不断传来,像是一个垂死的老人发出的呓语,又如同一道老旧到了需要修缮的门,在狂风和暴雨里一摇二摆,木块与木块之间仿佛缺少了润与滑,碰撞和摩擦都显得生硬与卡顿。
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赫然发现,他缩在轮椅里的样子好像一种缩水了的抹布。
越缩越干瘪,越瘪越萎顿。
把他推到了小院里,楚容抬头去看头顶的天空,整个人像是缩在一滩阳光里,眯了眯眼,好像那些光线能猛地敲痛他。
我奇怪道:“你很久没有见过光了么?”
聂楚容苦笑:“很久了,好像五年前你‘死’在那里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已经没见过什么像样的光了。”
我沉默片刻道:“若想见光,为什么不早点走出来呢?”
聂楚容只是意有所指道:“走不出来的,没有这么容易。”
他目光复杂地看向我,道:“你离开了聂家,就如离了鱼缸进了大海的鱼儿,你可以活得很好,但我这辈子的一切都在聂家,离了聂家,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人人喊打的聂楚容……”
我却道:“你未免也太看轻自己了,如果是你的话,就算退下来,也能活得比许多人要好……归根究底,是你舍不得在聂家的一切吧?”
他喃喃道:“那你舍得你在明山镇的一切么?”
我没有回复,他却笑道:“你不过经营三年,都已如此不舍,我在聂家投入了一辈子,又怎能说走就走?”
就在我觉得他说的话还算是那么一丁点儿道理的时候,他忽然说了一句让我无比寒心的话。
“更何况这个家主的位置,是我杀了大姐才得来的,若就这么一走了之,什么都做不成,大姐当年岂非是白死了?”
我登时收回了扶着轮椅的手,声音倒比数九寒天的冰锥子还冷、还刺骨。
“事到如今,你还有脸提大姐?”
聂楚容叹道:“我知道你因为这件事恨我,可就事论事,正因大姐死了,我才必须得做出点什么,才对得起她。”
我冷冷地瞪着他,同情怜悯之心忽的一扫而空,但也有点明白他的变态心理了。
他对自己登上位置而付出的代价耿耿于怀,却又同时生出了一种近乎扭曲的自恋,好像自己下了这么狠的心,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那这代价就一定是值得的,由此推论,杀死亲姐姐这种丧心病狂的事儿,定然也是一件了不得的成就,而如果退出聂家,这一切的代价和成就都会反噬过来,把他的骄傲给彻底撕裂。
我只好把心里藏着许久的话拿出来,像把滚烫的刀子一把把抽出来,一句句地敲在他的脊梁上!
“你被那些叔叔伯伯撺掇着暗杀了大姐,她死后,你便觉得自己没了退路,又恨上了这些叔叔伯伯和哥哥,索性一条路走到黑,把他们也想法子剐了,可若能重新选一回,你还觉得大姐的死能解决一切问题么?你还认为自己的路是对的么?你还觉得你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不是报应么?”
聂楚容似乎感觉到了我身上的肃杀之气,沉静的目光已没有之前那样的坚定。
“实话是……我不知道……”
他惨然一笑,看着自己袖子里伸出的双手:“我曾经深信自己走的路能保住聂家,可好像,最后也没有真的保住什么……”
所以,你终究还是后悔了么?
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抬头看我,好像看我比看光更顺眼。
“不过至少到了最后,我保住了你……”
他话里的欣喜和安慰让我一瞬间心酸了许多,却咬紧牙关,让自己选择沉静下来,冷声道:“我能活下来是因为别人,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
聂楚容没有纠结于此,只是忽然转了话题:“那个梁挽……他对你好么?”
我不假思索:“他对我,自然是极好。”
“是么?本来是想过要杀了他的。”他苦笑,“如今想来,也幸好我这些年没有去动他……”
我只提醒道:“你不去动他不是他的幸运,是你的幸运,他能活下来也不是因为你的施舍,是他自己的本事。你若还有半点良心,便该知道自己欠了他什么。”
他只无奈道:“我欠的人这么多,一个个去偿命也不够啊。”
我冷声道:“你是不想偿命,可现在不还是要死了么?”
聂楚容看了我许久,忽然透出了点儿难得的虚弱悲伤。
“我知道你恨我,但是,你有必要说这么多遍么……”
我忽然梗住了。
一种钝刀子的慢痛割着心口,剩下的话再如何理直气壮也说不出来了。
楚容此刻虚弱而难过地着我,他看了看阳光,又看了看阳光里的我,看着这分明的界限,生出了点儿茫然,好像自己一下子成了活着的孤鬼,插不进阳光,也碰不到阳光里的我。
忽然,他问了我一些戳心窝子的话。
“如果你在聂家内乱的时候,就知道我将来会杀了大姐,会杀了林麒,你还会救我么?”
“你还会在聂家内乱里不惜一切地保住我么?”
我想了想,在这模糊的沉重和无以言说的心酸里想了半天,只有一句话给他。
“……我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杀死大姐,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去救他……
可在内心深处,也许我们都是知道答案的。
他苦笑一声儿,道:“好,你给了我很多实话,我也送你一件礼物吧。”
“什么?”
“聂家这些年与许多帮派首领和地方官员都合作过,他们收受的贿赂、他们见不得人的私隐,都记在一本账册上。”
说完,他认真地看我,像给我亮了一把致命的武器。
“我把这个账册的地点告诉你,我死后,你去取就是。”
我内心一震,惊异不定道:“你当真这么爽利?”
他却更爽利地给我报了个地名,然后严肃地嘱咐道:“若我死了,那些曾和我合作过的武人和官员,可能会找你麻烦,你拿着账册,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震慑,是一种防身的手段。”
我道:“我不稀罕拿这种东西威胁人的。”
楚容点头:“你也可以选择上交给别人,只是别交给陈风恬以外的任何人,那些捕快也未必干净。”
我皱了皱眉,在一种古怪的氛围里接受了他的嘱托,点头道:“可以。”
楚容沉默了片刻,又忽然笑道:“有些讽刺的是,我查了整整五年,可直到不久之前……我才查到阿薛和诗儿的下落……”
我赫然一惊,抓住他的肩头道:“你派人去抓他们了?”
他瞪我一眼,好像有点不满:“当然没有,现在的聂家去接触他们,只会让他们陷入危难,我还没这么傻……”
我稍稍松了口气,可还是警惕道:“你忽然提到他们是做什么?是想让我帮你传话么?”
楚容忽然放低了姿态:“我见不得他们最后一面了,能不能帮我,把这封信交给阿薛……”
说完,居然真的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封信。
但我看了看,暂时没有接。
“你追了他们整整五年,难道就真只剩下一封信给他们?信上有没有下毒?你有没有别的谋算?”
楚容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似的这么震惊地看着我:“她们毕竟是我的妻子和女儿,我怎么会害她们……我在你眼里是这么丧心病狂的人么?”
我冷峻道:“除了对我,你对其他人什么时候留过手?薛姐当年背弃了你,你难道不存着报复她的心?”
楚容无奈道:“我是恨过她,但除了你以外,她和诗绮就是我在这世上最在意的人。你以为我还要去计较这些么?你若这么想我,我便实在有点伤心了……”
我冷笑道:“谁在乎你伤心不伤心?这封信若交给我,我是一定会想办法看过、检过、验过的,若一切无事,我才会去带给她看。”
说完,小心翼翼地用布料包了信封,收到了包袱里,而楚容看到了这一切动作,仿佛才放下了悬着的心,干瘦的面上难得地透出了几分感激。
“多谢,她若遇上任何麻烦,也劳烦你去看护了。”
我没有什么好脸色道:“这是自然,薛姐和诗绮与我本就是亲人,就算没有你嘱咐,我也一定会拼尽全力护着她们。”
说到这儿,仿佛是定完了这次会面的基调,交换完了该交换的情报,聂楚容就像完成了什么要命的任务似的松了口气,第一次露出了释然的神情。
“那么,是时候了吧?”
是什么的时候?
其实我心里很明白他想问的是什么,可这次他看着我,却故意装聋作哑一般,不说话了。
楚容似乎明白了什么,苦笑了一声:“你还是这么心软……”
不是心软。
只是不想。
他也不与我争辩什么,只是发出了一声儿口哨,便有人推开了房门,端来了一杯质地华润的白玉杯子,里面盛了不知什么酒液,黄澄澄明恍恍的,好像摇曳着一种醉生梦死之际才能闻到的致命甜香。
我闻着那味儿,当即明白了那是什么,心里却好像忽然被什么人一榔头下去,猛猛地敲出了一个洞。
是毒酒!
是当年我百般纠结之下都不想递给他喝,如今他却要主动去喝下的毒酒!
我想阻止些什么,手足却发冷到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给束缚住了,可楚容却对着我若无其事地笑道:“没事的,我自己来吧……”
说完,拿过了白玉杯子,在下属颤抖悲戚的目光之下,他想把这致命的酒液一饮而尽,却忽然动作僵止。
我拉着他的腕子,发出的声调有一些难以言喻的颤动。
“你真的想好了么,能不能……能不能?”
能不能晚一步?
能不能赎罪了再死?
能不那去见见梁挽再决定下一步?
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语无伦次的想说什么,只是“能不能”三个字一出口,对面的楚容就好像明白了什么,脸上的惊喜和释然一起走了出来。
“就让我自己走吧,楚凌,该你放手了。”
看着他把那东西灌到嘴边,一饮而尽,喉咙涌动着什么销魂噬骨的东西,我只是恍惚之间觉得——那该死的酒液也滚到我自己的肠胃脏腑里去了。
我的胸腔里升腾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怒火,可手足却冰凉到没有任何温度可言。
楚容喝下之后,却好像疑虑尽消,忧愁渐走,还回复了几分小时候的生机,脸上带着一种燃烧生命般的火热,他拉着我的腕子,对我笑道:“你能来看我最后一面,我是真的很开心,很开心……”
忽然,他擦了擦鼻腔之间流出来的一抹黑血。
“我知道自己做过许多让你伤心的混账事儿,我也知道,只是我不想犯错,可一旦承认,我的前半辈子岂非都是错了么?”
“不过事到如今,对错也不重要了,因为我知道,你其实一直想听到的就是这句……”
他伸手抹了眼窝旁渗出的血,越抹越多,干脆放弃地笑了。
“对不起……”
“终究是我对不住你……我应该更早一点去说这句‘对不起’的。”
我抬头看着他开始七窍流血的凄厉面孔,看着他的目光在一种剧烈的颤动之间失去了焦距,我伸出手,想去抹掉点儿他脸上越流越多的血,想给他留下最后那么一点儿的尊严。
可楚容嘴里含着血沫,眼窝渗着血丝儿,在一种急促和虚弱的喘息之中,脸颊像痉挛似的抽搐了几下,眼里的血丝密集得仿佛要爆出来,可即便如此,他还是那样殷殷切切、愧疚难受地看着我,好像在等我消着这一辈子的气。
“我知道你还恨我……”
“可我现下就快死了……”
“楚凌,你能不能看在我给你这些情报的份儿上,你能不能再叫我……”
我没听清楚啊,要我叫什么?
是楚容?四哥?还是小时候更常叫的哥哥?
我还在犹豫是叫什么的时候,聂楚容却仿佛把我的沉默当成了否决,当成了深恨的拒绝,他的嘴唇在青紫之中颤搐了几下,似乎想说点什么,可半个字说不出,最后目光悲切而绝望地看着我,血沫一流,就像一条被扔进火锅里煎熬的虾,他本能地搐动了一下,不甘地僵了下去。
他死了。
死得比我预想得要快很多很多。
我甚至都没有听清楚他最后说的是什么,就那么看着他死在了我的眼前。
我就那么僵硬地站在那儿,心里所有的情绪好像都浓缩成了薄薄的一张纸,撑不住,展不开,没有任何厚度,也觉得周围的时间一下子胶着了起来。
我任由他的下属去检查他的尸身,擦拭他脸上的血污和身上的污痕,看着人来人往地搬运他的尸体,听着一些悲戚的哭声和失去理智的尖叫,却觉得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好像一种与我无关的戏剧在一幕幕上演,而我什么都走不进去。
我也什么都感觉不到。
没有悲痛。
没有愤怒。
没有怨恨。
甚至连一点震惊都没有。
天空依然明媚灿烂,空气还是那么清新自然,没有因为一地的血污和绝望的尖叫就改变了什么。
直到梁挽小心翼翼地靠近我,因为我的异常表现而恐惧不安地问我:“……小棠?”
我才看向他,顺便透过他的身躯,看向了他身后的人群里……簇拥着的那一具新鲜的尸体。
我麻木地站着,如一条离水的鱼儿告别了那片命定的湖泊,别无选择地僵在了干涸的岸边,而梁挽担心至极地在后面跟着,极力安抚道:“小棠……小棠你已经做到最好了,这里没什么你能做的了,我们走吧,我们一起走吧……”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
仿佛是十几年前的样子,那时老二老三可劲儿地欺负人,我就带着楚容跑出了聂家,在夏日酷烈的阳光下跑了几个时辰,累得像两条阴沟里滚过还要互相舔毛的小野狗,那时的楚容也是这么疲惫地睡在我身边,浑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后来他却觉得草地上太脏,想直起身来,我便依偎着他的身躯,和他打趣似的道:“要是你以后和我一起离开聂家,我们就以天为被,地为盖,走到哪儿就睡到哪儿,你得提早习惯啊……”
他只是吹了一口儿无奈的气,笑骂道:“才不呢,要是我以后掌了权,就盖一座大大的园子给你住,我们天天一起睡,再也不用受这样的苦了……”
记忆里我好像又对着他说了什么,但他只是笑笑,却没有在记忆里回复我。
而现在,他也不会回复我了。
我僵硬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而梁挽见我没有反应多时,终于无奈急切道:“……聂楚容是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死了,这不是你的错!”
记忆里楚容脸上的亮光,如火柴似的“划拉”一下就没了,我还没看得清他年轻活泼的面容,一切就回归到了黑暗里。
他死了。
他没有听到他想听到的那一声儿。
我在梁挽一声声急切焦虑的催促之中,,茫然地迈动脚步,却是踉跄一下,像被什么绊倒似的,几乎站不稳。
当他焦急地想扶正我时,我仿佛想起了什么。抬头看见了这灿烂到绝望的阳光,低头瞧见了那群人簇拥着的那个人。
我终于彻底失控。
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爱恨不由自己
众人都在庆贺大魔头聂楚容的死。
传说中他被手下送来的一杯毒酒了结了罪恶的一生, 与他害死的许多人一样,死得七窍流血、毫无尊严。
这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江湖,似乎给许多深受聂家之害的江湖人打了一记强心剂,光是我认识的人里, 有人喝酒狂欢, 有人吃席请客,有人极力列数聂楚容生前的罪状, 并且言明自己早就知道他会落得如此下场。
轰轰烈烈的倒聂运动一发不可收拾, 连带着许多之前与聂楚容亲近过的武人, 都在一个个被清算。
而我只是沉默。
平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时不知道该怎样去反应才算妥当,尤其是在梁挽身边。
作为灭门案的受害者,他失去得最多, 忍耐得最久,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了幕后黑手的死,可以扬眉吐气,可以翻过此章迈向新的人生了。
这本应是他欢喜最痛快的一日,也该是他与朋友亲人一起庆贺的一刻。
可是因为我几日前的崩溃痛苦,和这些日子以来的异常沉默, 梁挽似乎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去反应。
他明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胜利, 却不敢在我面前提什么, 甚至有些过分地小心翼翼。
我只好主动找到他,笑道:“抗聂联盟的庆功宴找你, 你不去, 天胜庄的尹少庄主请你去喝酒小聚, 你也不去, 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他沉默了一瞬,忽挂上了一丝熟悉的、挑不出任何错处的温和笑意:“没什么, 只是我不太习惯这样的大场面,我还是更喜欢和你两个人呆在一起……”
我道:“若郭暖律说这等话,我自然是信他,可偏偏是你说这话,我却半点不信了,你一向是最喜欢和人相处的,哪儿来的热闹你应付不了?什么场面你没见过呢。你明明是想去的,为什么不去呢?”
梁挽被我拆穿,也不着恼,只小心牵过了我的手,笑道:“若说想去,我自然想去,可你必定不想去,那我一个人去了,也只会在人群里想你,我又何必离开?”
他的十指像生了根似的黏在我的腕上,仿佛是觉得我的体温有些低了,便轻轻解下了身上那件纹路素雅的青玉案色的外袍,披在了我的身上,然后双手扯过了绦条儿,在我的脖颈之前轻轻系紧。
系好,他觉得还有些不够,就打了个蝴蝶结,抬头看了看我的脸色,只有些小心地问道:“……小棠?”
我只是享受着这一刻的小小温存,只觉得他若温柔起来,能有一种把人宠成小废物的软和劲儿,连体内深藏许久的疲倦和低沉都能被他照顾到。可越这样,我就越不敢沉溺于他的照顾,只轻轻握住他的手,道:“你想去就去吧,我会自己找事情做的。”
梁挽却认真地看了看我:“小棠,你没有耽搁我什么,你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我自己担心你,想和你在一起……”
我笑道:“担心什么?我的内伤已经好多了。”
他欲言又止好几次,终于还是道:“虽然如此,但……”
但是什么?
他有些后怕地伸出手,在我的衣襟处轻轻拂去几分暗尘:“你当时有点吓到我了,我,我还是和你待在一起吧……”
他说的“当时”,也就是几天之前楚容死的那时。
我在梁挽面前彻底失控,嚎啕大哭。
明明知道这不是个崩溃的好时候、好提防,明明已经为了这一刻做足了准备。
可那个人在我面前七窍流血而死后,我之前攒了许久的提防、克制、警惕,还是在这一刻溃不成军。
来之前,我依旧觉得他可能有什么后招等着我,看到他,我也着意警惕、小心提防,想着也许轮椅里藏着和人同归于尽的暗器机关,想着也许他那过于宽大的袖子里会有一把两把的游鱼一般的暗刀,想着他递过来的信也许是沾了毒的,想着他是不是在给我套话,好问出薛姐和诗绮的下落。
我想得最多的,是觉得他不可能就这么服输,不可能就这么去死,他之前曾在绝境里置之死地而后快,他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化身。
他怎么可能就这么简单、轻易、洒脱地去死呢?
怎么会呢?
所以我一直对他冷眼讽声,不敢放松片刻,也没什么好脸色好言语给他。
可他就这么死了。
死得搐动如病虾,死得没什么尊严可言。
就连死前他想听到的那一声儿,我终究也没有给他。
我不知道他原来是真的打算去死了的,我不晓得他原来是真的想求我少恨他一些,我以为他还和从前一样打感情牌,要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
如果我早就知道……
如果我晓得他已经打算负罪自戕……
我又能怎么……能怎么做呢?
带着种种悔意与愧疚,我心里难受自己不该那么对他,至少在他死前该对他好一点的,可心里又恨自己居然想为他哭,而且还在梁挽这个受害者的面前哭凶手的死。
越恨,越怒,越止不住泪,越泪眼迷离,越声线嘶裂,越是觉得喉咙如塞了一点儿火星四溅的碳,越觉得胸腔里的气息不断地冲压血脉,越发现血液在体内喧嚣沸腾了一般,经脉之内竟有一种类似于走火入魔般的裂动。
到了最后,梁挽倒是没有安慰我,而是直接替我运功,运到一半,他发现聂楚容的下属开始了内讧和打斗,便认为在此处为我运功也不算安全了,他点了我的穴道,扶着我离开了那个地方,也离开了那个人。
等我从床上醒来,已是一天之后,我才从梁挽的口中得知,他事后有派人查看过那庄园——却发现那群内讧的十几个下属里,有的绝望自裁,有的崩溃而逃,还有的不知存着怎样的心思,把聂楚容的尸体给抢走了。
我从床上躺着也要蹦下来迈步,因为我几乎无法想象他们会把楚容的尸体怎么样,只攥着梁挽的手腕,惊恐慌忙道:“挽挽……”
梁挽安慰道:“你先别急,等你的内伤完全好了,我就去把他的遗体找回来……”
我心里稍一松快,却忽然沉默下来。
“……小棠?”
我咬了咬牙,忽道:“不,你别管,这件事我自己去管。”
我情急惊恐之下都险些忘了,他可是灭门案的受害者。
你让一个受害者去收护凶手的遗体,让他施展手段去保留凶手的死后尊严,这是不是太地狱了点儿?
于情于理,这件事他都不该管,我来就是了。
梁挽听了我的请求,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的顾虑,道:“他若活着,便是我此生最大的仇人,可如今他伏罪而死,那我们就恩仇尽消,他对我来说只是个陌生人,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找他的遗体的……”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他。
我只努力挤出一份笑,轻声婉拒道:“不用了,你真的做得够多了……接下来交给我就好。”
梁挽看了我许久许久,久到他几乎可以在心头把我反应和微表情分析出几篇论文的时候,他才叹了一口气。
“我可以不管你如何去找他,可你经此大变,总得想法子宣泄出来才好。”
我一愣,道:“什么?”
他只轻轻道:“七情六绪积于心头,便如山石积于危房,越积越多,越多越是要倾天塌覆,若不想法子发泄出来,几天前的事儿还是会发生的。所以,你若想悲伤,便尽情悲伤,若想愤怒,便妥当地愤怒,这对你并不一定是坏事儿。”
我闭上了眼,试图像他说的那样去宣泄情绪,可宣了一会儿也没感觉到什么。
或者说,原本那些轰轰烈烈的情绪已经被我堵在某处,不得发泄了。
我便努力笑道:“我真的已经好多了,你不必担心我。”
梁挽却一针见血地指出:“我认识你这么多年,至少分得清你是在勉强微笑还是在真心含笑,你又何必瞒我呢?”
我不知该说什么,心里一时被他的理解和同情温暖到,又有一股无法言说的酸楚和痛苦聚在心头,无处宣发,只能压抑。
他只握着我的手,轻轻开解道:“你不必对自己如此严苛,须知一个人的爱恨悲怒,有时是优于道德,先于法理的,如果世上之人在爱恨之前都得想想这样妥不妥,合不合理,那爱恨还是爱恨么?”
我忍不住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梁挽笑道:“我……想看你哭出来。”
啊?
说的是最惹人遐想的话,他的眼神却明亮温暖,如裁剪了一段明炯洞彻的月光,不含任何重量地落在我身上,暖得动人心扉,透得无处可藏。
“你是不是认为自己不该为聂楚容的死而过度伤心?你认为自己应该恨他,恨他这个杀死大姐、害死林麒的凶手,你觉得自己该为他的死而感到轻松,你恨自己到了这一刻还希望他能活过来,是不是?”
我轻轻地点头,眼眶又忍不住酸热了起来。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怪自己不应该在我面前失控,你认为我是当年凶案的受害者,于情于理,你都不该在我面前去缅怀凶手,更不该让我安慰你这凶手的家属,对不对?”
我慢慢地点头,忍不住伸手去抹了抹脸。
梁挽忽然伸手,轻轻地捉住了我的手腕:“别去抹眼,会越抹越疼的。”
好,我不抹了。但你最近是不是装了什么读心系统哦?还是我昏迷的时候碎碎念了?
他苦笑道:“我说了,爱恨有时和道德情理是完全没有关系的,我最恨你的时候,是我得知你杀死我的义父的时候,可你知道那时我在想什么么……”
我顿时止了哭,停了泪,好奇地看向了他。
“我也一直想问你……你那时,到底在想什么?”
梁挽想了想,叹道:“我那时想恨你……我觉得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去恨你才是,不管你是因为什么理由杀死他,我都想用尽一切去恨你。”
我沉默了一瞬,仿佛被过去的心虚裹住了现在的手足,道:“那……你成功了么?”
梁挽苦笑着,伸出手刮了刮我脸颊上垂带的泪珠,道:“傻小棠,结果你都看到了,你说我成功了没?”
额……看你那时花了半天在我脖子上比划匕首都没成功,倒是我自己撞出了一道伤口,结果把你吓得够呛的样子……你是没成功。
他只温柔赤诚地看着我,仿佛一字一句都是剖心而发:“我那时才知,爱恨实是高于道德,先于情理而发,即便恨你在当时是最应该的选择……恨意也没法子占据上风,我还是会忍不住,想起之前和你经历的一切美好的事情,会在心里为你辩解,为你找理由……”
我看着他:“所以你当时恨到了极点,也没下得了杀人的狠心,你能想到的最可怕的惩罚——就是绑着我一辈子?”
说到这儿,梁挽忍不住愧疚道:“那时差点就……强迫了你,是我被恨意冲昏了头脑,对不起。”
我只安慰道:“你当时那么恨我,最后不还是收手了么?”
梁挽眼睫微颤,愧疚得几乎也要流泪:“所以,你才是最好的人。和你比起来,我才是那个收不住爱恨的人。”
我马上安慰道:“不是的,最后决斗之时,明明你的心口离剑尖那么近,生死已在方寸之间,你却宁愿去死,也只舍得废掉我一条手,你比我好上太多了。”
一说到手臂,梁挽握着我的左手手臂,眼圈一红,终于流下几滴悲切难过的泪。
“是我不好,我注意到你的左手恢复之后,速度比以前稍稍慢了一寸,出剑的速度对剑客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啊?如此这般,都是我的错……”
我一见到他哭就急,我一急切就赶忙安慰道:“这……这怎么是你的错呢,当时的情况,那明明是,明明是我逼迫你到了生死关头才……”
他方才哭得清美凄楚如一朵儿待放的莲,此刻却忽然抹泪含笑,似雨后初晴的天,笑道:“如果那不是我的错……那聂楚容的死,还是你的错么?”
我忽然愣住。
他定定地看我,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仿佛是想翻开自己的心给我看,又点向了我的胸口,仿佛是指着我的心,想让我看得清楚分明,我一时不解,他却轻轻道:“我控制不住爱恨,你却觉得我是个很好很好的人,那你控制不住爱恨,难道就要自贬自愧么?”
我终于明白了他想做的一切。
在我面前轻弹泪珠、又在我面前含笑反问的梁挽,他是想用自己的软弱和剖白让我明白——我和他本是一样的人,我们的爱恨有时就是发自内心,就是超越了道德情理,就是不由“应该”来控制。
他想让我知道——这不一定是因为我们去爱恨的人有多值得,而是因为——我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啊。
因为在他看来,在这世上,只有很好很好的人。
才能在恨意满满的时候,还能让爱去占据上风。
神一样展开
想清楚这一切后, 我忍不住低下头,就当做自己没有经历过这一切似的,就当做自己还是上辈子的现代人似的,我一下子就把内心的情绪变得透明和澄澈了, 我任由透明安静的泪水在我脸上滴答滴答地往下落, 不去克制地往下落,可落着落着, 我又不习惯在他面前这样地放纵情
nAйF
绪, 便咬紧了牙关, 咬得咯咯作响,又觉得胸腔里鼓动冲涌的气息一打开,话匣子根本就止不住了。
“是, 你说得对,我是恨自己不够狠绝,我恨自己至今都在为他的死而难过。”
“因为我从前不这样的,从前我一向都能把爱和恨都分得很清楚明白,一个人如果不是我的朋友,那就是路人或敌人, 如果我不爱他, 我就一定要恨他, 对我来说,一切都得黑白分明才好。”
“我讨厌恨不彻底, 我最烦爱里夹别的东西, 我更恨的是——你是这件事最大的受害者, 而我是幕后黑手的家属, 我害了你的哥哥,我害了你的义父, 我没能及时杀死他,导致他多活了五年,多作了恶事,到了最后,他伏法自裁了,我居然还在伤心,我还得让你这个受害者来安慰我、照顾我……”
我糊里糊涂,又淋漓尽致地把心中的一切爱恨都像拆解零件一样拆明白、说详细了,本以为这些胡言乱语只会让人觉得烦躁、矫情。
可是梁挽却异常认真地听了全部,到最后心疼怜惜到无以复加,却忍住没有打断我,直到确认我发泄了一切,才轻轻地揉着我的脸颊,揉到动情之处,还觉得不够,便用力而温暖地抱住了我。
“你这家伙,有时真是傻得有些可爱,须知你以前是他的家属,可你现在是我的家属啊……我梁某人大仇已报,如今最在意的就只有你的悲喜了,你还要瞒我?”
我点了点头,在他的肩头蹭了蹭脸颊,好像那些湿痕泪迹也一并留在他的肩膀上了。
“我可以不瞒你,但我势必要消沉一段时间,你不用担心我,我会自己走出来的……”
梁挽轻轻地揉了揉我的脑袋上不安地翘起的头发,道:“好,那我负责你的一日三餐,你想哭就哭,想闹就闹,想打架我陪你,但是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养好身体,知道么?”
我嘟囔道:“知道了,挽挽。”
接下来的几天,我确实按着他的吩咐好好吃饭睡觉。
可我每晚上都梦到我和楚容小时候的光景,有时是我带着他偷跑出聂家,咱们在街上偷吃各种炸串小吃的欢乐日子,有时是他在敌人的包围下替我挡下一剑的危机时刻,有时是我们在冰天雪地里,彼此的血都冻到了一块儿去,还互相搀扶走出风雪的画面。
每次到了最后一幕,画面都会转结于他的死亡。
到最后我都有点麻了。
他活着的时候,恶事儿做了一大堆,想半天都念不出他的好处,我只天天盼着有个从天而降的高手能杀了他,结果他一杯毒酒,倒把一切印象给喝颠覆了,把我对他的回忆都给喝得美好了。如今我想起他,竟只想出他对我的好,倒觉得自己有许多对不起他的地方。
唉,罢了,他人都死了,我给记忆里的他加个美化的滤镜又如何呢?
连着梦了好几日,到了最后一晚,终于不是梦到楚容,而是梦到了阿九这个阴间人。
他依旧穿着左衽的白衣,戴着个时髦的黑色墨镜,凭空出现在了我梦境里的现代风客厅,我就知道这不是单纯的梦,而是意识空间里的见面了。
我也许久许久没有见到他了,这次见面虽然有些惊讶,但已经没有什么厌恶感,还有些熟稔的亲切。
几个月之前,他也在梦中这样出现,问我有没有兴趣去和一个新鲜的穿穿见面,可我那时急于救人,又想起了沈君白的例子,对老乡见老乡这种戏码暂时有些倦了,就没答应。
如今再次见到,我忍不住问:“你来不会是告诉我,又有新的穿书者需要我去指引和帮忙了?还是直播间的人气已经低迷到了根本无法拯救的程度了?”
他只是摊手道:“新的穿书者混得还不错,可直播间对他的兴趣却越来越低,大家的观剧兴趣和潮流口味,似乎都发生了一些变化。”
我奇怪道:“阴间观众的口味也会与时俱进么?”
他却笑道:“当然了,不断有新人来到阴间,当然也会带来一些阳间的潮流和口味啊。”
阴间的新人带来阳间的口味么……
虽然这听起来挺地狱的,实际上好像也挺地狱的。
“既然说到新人,我倒想问一个问题。”
我忍不住看向了阿九。
“你们是只接受现代公民么?如果是……这里的原住民死后,有机会到你们的世界么?”
阿九想了想,只道:“大部分原住民的灵魂在身体死亡的那一刻就消散了,只有少数人能够保住魂魄,去到阴司,以待轮回……”
我忍不住道:“那……那如果是最近死去的原住民的灵魂,你能不能帮我查查……看他的魂魄有没有到阴司?”
阿九眨了眨眼:“这个啊……你是想看看聂楚容的魂魄有没有到阴司,你是想在梦里见见他么?”
我沉默了一瞬,惊道:“真的可以?”
要是可以的话,我是不是还能见大姐,见林麒,见见所有死去的人?
阿九露出了熟悉的标准流程式假笑:“我可以帮你查一查,不过你知道的,一切都需要积分去交换。”
我翻了个白眼:“除了积分你就没别的可说了?”
阿九笑道:“当然有了,我这次过来见你,就是因为观众的口味发生了变化,我的领导都开了好几次会议了。”
“你那些阴间的领导都有什么指示啊?”
阿九道:“穿书者的攻略剧情已经不足以吸引大批人次,而唐大侠这本书的剧情也已快走到了结局,每次到了主线完结的时候,直播间人气就会急剧下降,你不觉得有点可惜么?我想是时候做出一些改变了吧……
我奇怪道:“既然都快结局了,你们还想干什么?想开辟一些结局之后的新剧情么?”
阿九笑道:“你果然有成为一枚优秀员工的潜质!我们就是要给观众看一些结局之后的神展开啊!”
“额……什么是神展开?”
阿九只道:“我得告诉你一件隐瞒了你很久的事,希望你克制一下反应,不要太激动。”
我直觉这是个坑,忍不住皱眉道:“为什么要克制反应?你要说的这事儿是不是很阴间?”
阿九无奈道:“请你不要歧视我们好么,阴间是个属性,不是个形容词。”
“好好好你说你说。”
阿九道:“你和真正的聂小棠,并不算第一批穿书者,这本书真正的穿书者,比你要早上很多很多。”
“这世界都被人穿成筛子了吧?”我笑道,“这人谁啊?”
阿九微笑着,仿佛漫不经心地,搬出一件儿让我直接在梦里都能蹿上天的话。
“第一个穿书者,其实是这本书的主角——唐约唐大侠。他上辈子是现代人,带着记忆穿到了这儿,他才是一切的基石和起点。”
我彻底懵住。
大概过了几秒钟,又仿佛过了几个小时那么久,我的嘴巴张得都可以塞得下一个口球了,我忽然爆出了一句。
“这不可能!”
你说唐约,唐约他是穿穿!?
我认识他这么久!他是穿穿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啊!?
所谓老乡
我实在很难去信唐约居然会是穿穿。
阿九说的可是穿穿哎, 现代社会沐浴过的人到这个残酷荒芜的古武世界,就相当于从锦衣玉食的天堂一脚跌到泥洞粪坑里,怎么可能适应得了?
可你看他像是适应不了的样子么?
除了一开始的乞丐生活,我看他后来简直就是如鱼得水, 混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肯定再享受不过的了。
所以你说他是穿穿,他哪儿像穿穿啊?
可阿九如此坚持, 反倒让我生了疑惑。
如果唐约是胎穿, 那他的身体年龄是比我小的, 他来这儿的时候也比我晚啊,怎么他是一切的起点呢?
阿九似乎没想到精心准备的说辞会被我指出这个漏洞和Bug,当场楞了一楞, 于是就有些职业性地干笑道:“额……只能说他是《唐大侠》这本书起源的起点,但这个世界是融合了多本小说形成的世界,他并非唯一的主角,也不会一直当主角。”
我听得丈二摸不着头脑,道:“合着这世界的主角就和C位一样还能轮流当的么,难道轮到谁的剧情, 谁就是主角?”
阿九喝了一口梦境里的奶茶, 嘴里像冒了机油似的滋啦滋啦地响儿, 道:“你可以说,这是一个流动的世界, 每个人都有资质成为主角, 在唐约出道之前, 就有别的人在当主角, 而他们的剧情结束,又会有新的主角冒出来, 所以我才会在一开始寻求新的主角,刺激新的人气旺点儿。”
这世界的编织者难道是搁这儿写什么群像么,以为自己是上权游和演三国?这么多主角放在一起,那副万物竞发、勃勃生机的景象,我真是想也不敢去想了。
我还想多问几句,却皱了皱眉道:“你素来对这些世界观之类的情报吝啬得很,如今却大大方方地和我说,是要给我挖个大坑了么?”
按着我和这阴间系统打交道的经验来说,免费的从来都是最贵的。
我花积分买的情报倒有几分可信,从他嘴里主动分享的免费情报,那一般都是自带大坑,最好一分都别信。
阿九却对我的警惕保持了欣赏,笑道:“我告诉你这一切,也确实不是让你去寻他认亲的……”
不是认亲,难道是……?
阿九的淡笑保持不变:“我希望你能在镜头面前,和他堂堂正正、使劲全力地厮杀一场……”
我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说的是点到为止的比试?”
阿九的笑意丝毫未减,和善到最会笑的人都没有这份笑意标准。
“我说的是……生死相决。”
……
哇。
我刚刚还觉得你身上那股子非人感减弱了呢,结果到头来你还是你,兜兜转转地又回到了嘎掉男主这条路线?
我上上下下扫了他一眼,越扫越是目光精绝。
“一开始我就没答应你,现在我已经知道他是我当初救下的谈夜,我更知道他很可能是我的老乡,我又为什么要答应你去和他厮杀?你是觉得我的脑子是哪边儿出了问题,还是想把我的记忆给抹了?”
“我告诉你这些,是以诚相待。”阿九看似老老实实道,“我更要告诉你的是——我去观察过了一些平行世界的未来,在许多个未来里,都有你和他的反目成仇。”
我皱眉:“《唐大侠》小说里有这一段么?”
他摇头:“这不是小说剧情,是结局之后的事儿。”
什么?
阿九道:“这些世界是流动的,即便到了小说结局,世界仍在演进,结局之后的故事仍在继续,只是我们选择不去直播而已。可如今你已经获得了巨大的人气,我也不得不说一句。”
我翘着个二郎腿,以极为嚣张的姿势表示不屑。
“将来的唐约会和你产生一些更强烈的交集,而在这个过程里,你有一个很重要的亲人会死,而因为你的行动,他有一个很重要的亲人也会死,如果你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主动出手,很有可能救下你为数不多的亲人……”
我斜眼看他,冷声嗤笑。
“你还说过梁挽会黑化呢,结果呢?他黑了么?他成了大恶人了么?他对无辜的人下手了么?他可以杀死自己的恩人了么?”
阿九一脸自然道:“他差点就对你下手了啊,难道你不无辜么?难道你不是他的恩人么?”
……这是什么扭曲的计算逻辑啊?
我当场甩了脸子,双足从沙发上一落到地面,像重重踏在某个脆弱的灵魂上。
“我当然不无辜,我是他的恩人但也算是他的仇人,你身为阴间代表的系统,更该说话公正,怎么能只说一半,不说全乎呢?”
阿九道:“可剧透本就只能透一半,所有对剧情的概括都会带有主观色彩的,至今为止,我虽然有隐瞒你,可我从未欺骗你。”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阿九虽然看上去不靠谱,但他说的话从某种程度上都会实现,只是实现的方式、结果,往往与他形容的大相径庭,就好像一份一百万字的文,如果只截取半点片段给你,不说前因后果地混淆是非,那片段自然是真实的,可断章取义是真,以偏概全也是真,一叶遮山,不过如此。
但是细想想他的话……
他说我的一个亲人,可能会因为唐约而死?
聂楚容已经死了,那剩下的就只有……
聂云珂?
薛兰动?
诗绮?
我无法想象小唐会对后两者动手,可如果是聂云珂呢?
越想越不对劲,感觉这个可能性被无限地加强了。
而唐约的一个亲人,也许可能也会因为我而死?
他的亲人又有多少?
这我可就没听说过了。
怎么想都觉得云珂真的有点危险了……可是我看向阿九,又不得不讽声儿道:“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期望来个神展开来挽回剧情?难道唐约的人气就低到这个地步,以至于非死不可?”
阿九笑道:“不,他的人气一直不错,只是这个故事在别的平行世界里直播了太多遍,低人气的一直是故事,而不是他本人。”
“……什么意思?”
“意思是……唐约在观众中的人气不错,你更是后起之秀,无论是你们之中哪一个下到阴间,都会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
“……”
我第一次在这私密的梦境空间之中,在这熟悉无比的环境里,在这个微笑着的阿九面前,觉出了一种毛骨悚然的幽冷气息。
我从未这么清晰明显地认识到——
他是鬼,不是人。
人喜欢我和唐约。
鬼喜欢死掉的我和死掉的唐约。
我们之中任何一个到达阴间,阴间的鬼妹鬼弟们似乎都会很开心?
阿九只是和善地微笑道:“好好想我的话吧,事成之后,无论是你还是唐约死了,我都能提取一个阴间等待轮回的魂魄,复活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也许是你的姐姐,你的林麒,你的聂楚容……”
我的心还未彻底动起,就想起了什么,口气越发冷淡:“够了。”
阿九沉默了片刻,只强调道:“你知道我是对你不会说谎,我说过会发生的事儿,最后还是一一实现了……”
你也许不会说字面意义上的谎,但你只会呈现片面的真相,你所谓的剧透,和评论家的排雷没有本质分别,可能是真的雷,也可能是充满着偏见和主观的断章取义。
我不信你。
我绝不能!
退出梦境之后,我几乎是在睡梦之中翻了个身,警惕而精绝地欲从床上一跃而起,却被一双熟悉的手扣住了腰身,翻了过来。
我惊懵之余,感觉那一双固定我腰身的手轻轻在腰间某块儿肉上捻了一下,我就因这熟悉的触感而稍稍一松,腰肢软和了下来,而抬起头,梁挽正有些奇怪地看我。
“你睡觉的时候还念着什么词儿,你是做噩梦了么?”
我有些不好意思道:“你不是去抓药了么,怎么回到床上了?”
梁挽关切道:“回来的时候,我看到你在睡梦之中还在翻来覆去地折腾,似被梦给魇着了,我放心不下,就守在床边了。”
我想说没事儿,他却先一步看出了我的口形。
“……你确定自己真的没事么?”
我点了点头,道:“我……我想明早就启程,去找唐约。”
他疑道:“你是想借着他的人脉资源,去搜寻聂楚容的下落?”
我道:“是,也不止如此……”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中清明如一点儿灵犀,猛地抓住他的手脚,道:“如果我在找楚容的遗体,云珂和薛姐一定也在寻找,他们只怕会先我一步去找唐约的,不能等明早了,挽挽,我现在就得收拾东西……我得走了!”
我火急火燎地从他身下给钻了出来,却猛然发觉自己的还是一身寝衣亵裤被剥了一半。
我抬头瞪他,他只无奈道:“你被梦魇住了,出了好多冷汗,我本来是想帮你换衣服的……”
我羞了半脸,要去换衣服,光线昏暗之下,我就从箱子里随便掏了一件儿出来,却发现这衣服竟然是他的,一套上去,便显得我的腰间松松垮垮,胸口有点过于宽广,如歪松倒玉、蓬山勃海,不成个体统样子。
梁挽见我这副样子,却忍不住笑出声儿来,然后用手指一把勾住了我挂在墙上的腰带,把柔软细密的腰带给递了上来,双手贴合腰带,一圈圈缠在了我的腰间,然后在最后一点儿系了个紧,还妥帖地打了个蝴蝶结。
……这个蝴蝶结,对我来说也有点太不符画风了吧?
我随口一伸,便扯了他头顶的那根簪子,这种事儿我干了许多回了,每次我的心情稍稍一好转,我就会去光明正大地偷走他插在头顶的一根簪子,然后伸手帮他挽个新发髻,再给他插戴回去。
结果这次我刚偷了簪子,他毫无防备,青丝散发如黑瀑一般垂落下来,在光下透过黑发的半遮半拦一抬头看我,竟如龙首凤目,云靥星颜,美的如诗如画,朦胧间透出了无限清婉,他是因此惊懵,我却一时忘了之前的悲伤和震惊,痴色轻笑,伸手揉着他的脸颊,道:“叫你笑我衣冠不整,你自己也发冠不整……”
他见我有兴致打趣了,也微微一笑,伸手收拢了发丝,松挽乌发,云成小髻。
“不要半夜出发,吃完早饭再走,好么?”
我有些犹疑,只把簪子插在了他松松软软的发间,而他却手掌一翻,两指迅如闪电地搭在我脉门之上。
……这是干什么呢?
力道虽有,却并不是强制,我目光惊奇地看向他,他果然只是把了把脉就松开了手上的钳制,然后镇定道:
“你的脉象比之前稳定多了,看来暂时没有走火入魔的危险,我可以不管聂楚容的下落,可你这次若是要去找唐约,我也要一起去。”
我忍不住有些吃味:“怎么一下子这么坚定?是因为他是你的好朋友之一?”
他却摇头晃脑,一双明目在烛光的摇曳之下流溢出一种独特的笑意:“因为林老板要去看唐大侠,那身为林老板的家属兼内人,我又怎么能缺席呢?难道说……林老板是铁了心地要撇下我这无依无靠的人?”
哦家属……
哎内人?
哇他这……好会卖娇扮痴啊!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我被他温婉动人的笑给烫得脸上温度升高,干脆反手一挑,攥住了他那秀气的五指,我的五指也印了上去,与他十指紧扣之间,他有些惊喜地看向了我,而我也仿佛下定了新的决心。
“好,那我们就一起去!”
聂云珂结局前
这一次, 我本想直接去找唐约的,没想到临近出发之前得了一个重要线人的报告,透露了一条要紧的消息,说是带走聂楚容尸体的人, 很可能到了平州。
我就和梁挽临时改变了计划, 取了快马,星夜兼程地赶赴平州。
情报中提及, 此地的聂家分舵和当地帮派爆发了剧烈冲突, 几个酒楼被砸烧, 许多店铺被焚毁,不知其中是否有浑水摸鱼,或者无辜受累的, 反正许多人死于这场声势浩大的激战,也有聂家分舵的人被擒获以后,拖到了菜市场,一一处决,刀起刀落,血流成河, 看得当地民众连连叫好, 那带走聂楚容尸体的下属, 名为聂成滔,便是有意投奔当地的敏帮帮主——盛敏。
而我刚踏入平州的第一步, 就看到了令我终生难忘的一幕。
那城楼之上高高悬挂着一个装着人首的盒子, 下面赫然写着三一行大字——奸贼聂楚容毙命于此。
他们把楚容的脑袋割了下来!?
我只觉全身血液纷纷倒转逆流到了脑袋那边, 瞧见那下方百姓纷纷围观, 还听见有个说书人义正言辞地说着聂楚容的罪行,好像一句句是四面八方而起, 是直冲着我的耳膜里钻的,震得我耳边嗡嗡作响,我正欲从小巷之中冲奔而出,却忽的一僵。
因为梁挽从背后迅如闪光地出手,他以手指迅速戳了我背后一个穴道的位置。
我原本的如火急怒,当即转为了泄气,疑道:“挽挽你干什么?”
出乎我意料的是,梁挽只是揉着我的肩膀,沉声提点道:“小棠你先冷静一下,那首级悬挂得极高,也极远,你真能看得清那是谁?”
这……倒是不能,我只能这样远远看着,看得见那披头散发,看得见血污轮廓,可却无法确定那首级是否是别人的,也不晓得那是否存在易容过的痕迹。
他又道:“你再仔细看看,这城楼附近是什么?”
我定睛一看,又收回了目光,闭了双目去细细倾听,当即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只觉得自己确实是被冲涌的情绪裹挟上了头,若非梁挽点住,只怕多年老手都要栽到阴沟里去,终于叹了口气,承认道:“外围至少有五到六个高手潜伏。”
梁挽松了口气:“你总算冷静下来了,倒是比我还多看出了一个人,那么……我可以解开你的穴道了么?”
我摇摇头,只是震了一震身躯,像是卸掉了许多的劲力:“其实你刚才戳是戳了,可我蕴功于内,此刻已经解开了……”
梁挽笑道:“看来你的功夫又进一步了?”
这倒不是重点,我只是着眼于眼前的景象:“这首级高挂,高手潜伏……是一个很好的陷阱。”
“你觉得这是针对谁的陷阱?”
我沉默了一瞬,老实道:“也许是针对云珂,也许是聂家的其他旧人,也可能是……”
我还未完全分析完毕,却忽看见一道雪白如云的身影,从围观的百姓之中一跃而起,如飞天振翅的白鹤一般冲上城楼,去夺了那首级盒子!
是聂云珂!
除了他还能有谁?
我当即紧了呼吸,却瞧见那他带着首级冲下来,在惊呼之中降落于地,犹如一把巨剑砸在了大地之上,看热闹的闲人们纷纷被吓到,却有五个人不退反进,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袖之间精芒闪动,刃随风起,人如风进,如五道剪子似的裁向了聂云珂!
一个人抬起一道儿大刀,向聂云珂脖颈之上砍去!
一个人甩袖如甩云,衣袖挥动之间激出了一道儿流石,冲聂云珂的左手急弹而去。
一人悄无声息闪到了云珂背后,一剑刺向他的后背!
一人却飞滚到了云珂斜方的地面,一刀子砍过去,直削他的双腿!
最后一人最是卑鄙,直接刺出了一剑,却是挑向了云珂手中提拉的人首木盒!
这五人的方位之间互相呼应,身法更是相插相齐,配合得精巧绝伦,仿佛是一个人拆成了五份来使用,试问聂云珂只有一个人,一只手还提着人首盒子,他又如何挡得住?
可是我却冷静地站在原地,没有出手。
梁挽也奇异地看向我,仿佛在问——你不打算出手么?
我确实没有。
因为这五个人潜伏在百姓里,却让我早早地看出了不对劲。这能被我看出不对劲的人,云珂怎会看不出来?
怎会没有破招之路?
只是我没想到他的破招之路第一招是——抬手朝天,扔出一物。
疑似楚容的脑袋飞了!
那刺向人首的剑自然无处可刺,却被他反手一捻、一崩、一截,当场拧断了这锋锐的剑尖。
我惊楞在原地,梁挽却差点笑出声儿来,可仿佛觉得此时笑出来有点不妥,又硬生生把笑半途憋了回来。
而在那物高高飞起之时,云珂也出了手。
他瞬间出脚,重重踩在削他双足的一把刀上,连带着把那持刀人也一并拖到了地上,然后他的人往前一低,避开了背后的一刀,抬手一动背后的巨剑,瞬间在半空横扫过了一个圈儿,这个以罡气与剑气凝酿而成的圈儿,瞬间凭着强大的劲风,截住了飞向他的一道儿流石,弹崩开了劈他脖颈的一片儿大刀,荡开了刺他背后的一剑。
如此,等那人首盒子下落的时候,云珂稳稳地接住了它,并以一双威严厉目冷扫四方,发现五个人全部倒在地上。
没一个人能站起来。
他们的兵刃全被方才那巨剑的一转儿,给拧断、崩碎、荡歪。
他们个个都被剑气所伤,一个手上鲜血直流,一个肩膀上满是血点儿,一个胸膛反插了一道儿兵刃的碎片,一个的脖颈之上几乎多了一道儿怵人的划痕,一个双足之间似有折痕。
梁挽这才看向我,惊奇道:“所以……无论是他当年和我们对战时,还是和冯璧书对战时,都没有出全力……?”
我想了想,叹了口气:“他和老七高悠悠姬雪隐曾是齐名的高手,又怎会轻易地落于人后?”
五个人人一个个心生怒惧,却口上不饶人道:“聂云珂!你这聂家余孽,还敢现身取聂楚容的首级?你就不怕报应么?”
聂云珂只冷厉地扫了一眼五个呜呼哀哉的人,怒道:“报应自会由老天而来,不必你们几个鼠辈来说……现在告诉我,是谁割了聂楚容的脑袋?”
那五个人中的一个老者,似乎是活够了的关系,只冷声发笑道:“我们是奉唐大侠和许大侠的命令守在此处,你觉得能是谁割了这恶贼的脑袋?”
唐约?不可能。许亮明?没必要。
这老东西是谁哦?敢在此处挑拨离间?以为云珂会信么?
云珂却冷声道:“唐约和许亮明远在千里之外,怎指使得动你们这大名鼎鼎的‘敏帮五怪’?我留你们五怪的命,可不是为了听你们在此胡说八道,我再问你们——聂成滔如今在哪儿?谁先说谁可活,晚上一句我就杀了他!”
那老者,赫然就是“敏帮五怪”之中的朱铜春,此刻咯咯冷笑,如朽木老雕一般念道:“聂成滔弃暗投明,把聂楚容的首级献出……可不像你,还念着这狗贼的旧情呢?”
聂成滔这厮跟着楚容时恶事做了不少,如今践踏旧主到了底,倒是要洗白了?他可配不上“弃暗投明”这四个字。
云珂冷笑一声,似乎是要杀人的样子,梁挽有些看不过眼,想要出手,这次却是我拉住了他,轻声道:“敏帮也不是什么善门好派,你出手管他们做什么?”
梁挽无奈道:“这种敏感时候,正道和□□之上本就有许多人盯着他,他若再因聂楚容而杀人,只怕要激起更多人的愤怒……”
可你看如今的情形,他不去杀人,别人就不会去杀他么?这陷阱赤条无遮地放在这儿,是针对他还是我的?
我心里想着这一句,嘴上却不知如何与梁挽说这句话,只是目光微微一动,梁挽似乎就从我的脸上看出了什么,他没有说话,只是脸上的叹息与无奈之意越发深沉了起来。
云珂却没有再下手,只是打开了盒子,看向了盒子里的那首级,目光复杂地伸手揉向了那人的眉眼,看得好像凝尽了各种情感,可是揉了几分,忽的面色一变,伸手丢了!
就在他面上颜色剧烈变动之时,双手颤抖之时,忽有一道儿影子越过栅栏、翻过摊贩、掠过地上的五个人,直冲他袭去!
这人掌风一起,抢先就要印在了聂云珂的后背之上!
却是“砰砰”两声儿,与一个挡在云珂身前的人对上了掌,与一个挡在云珂身侧的人踢了上脚。
前者是我,后者自然是梁挽!
我方才不动手,除了认为云珂可以搞得定这五个人以外,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搞不清楚第六个人藏在哪里,也不明白他打算何时出手,敌在暗我在明,那就不好,敌在暗我也在暗,那还妥当。
我如此急如迅电地飞出,刚好甩出一掌,与那人对了个正着,当即可以看出——那是个我从未见过的人,五官本是俊朗玄奇,可戾气杀意如同附着在他脸上的一层烈火,让人凭空多了几分狠色,我看得一惊,当即收回,却觉出对掌的部位烫如火焰,那里残余的内力似乎是直直冲我掌心而去的,见我神情不对,梁挽当即以身相撞过来,如玉山倾颓,瞬间连出几蹴,逼退了那人!
那人退后几步,本想再来,梁挽却急速冲了上去,甩袖踢足,缠住了对方,我强行压制了掌心冒起的余焰,回身看向云珂,却见到他面色惨白,嘴馋发紫,须臾间已满头大汗,双手颤动得几乎握不住巨剑,哪里是受惊,分明是中毒的迹象!
我赶紧上去查看,他却在虚弱之中震惊地看向我:“楚容……不,楚凌,你,你怎么会来?”
我听到他念我楚容,一下子觉得身上某处坚硬的部分柔软了几分,只冷声道:“梁挽会缠住那个人……我先带你走,然后就去帮他。”
他摇了摇头,拽着我的手却有些颤动:“那人头不是楚容的,盒子上也有毒,我走了也未必能逼出毒,不如留下来,杀了那人……”
我忽然觉出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气息,认真问他:“你想杀的人到底是谁?”
他苦笑一声儿,看向我:“你呢?楚容死前最后一个见的是你,那时你没去救他,我以为你已下了狠心,可如今……你想救的又是什么?”
我心情复杂地看了看他,道:“我不是想救什么人,我只是想挽回……值得去挽回的一切。”
说完,我捏了捏他的肩,然后一回身,飞到了梁挽的身边,挽住了他的臂膀,把他往后轻轻一扯,避开了那炽热掌风的一击,接着我抖落了一道儿剑尖,赫然冲着那神秘人刺去!
五招之内,血溅四步!
且看谁流的血多!看谁能在今日活下去?
热掌是谁
掌风纵横交错之间, 热气飞腾如焰,我冲过去的时候,发现梁挽的素白衣衫之上已然多了几道掌印,触目惊心却也可怕至极, 瞧着如一道道深红浅白的唇印在浮动, 却不断有热腾腾的血丝儿冒出来。
而对方也没占到太大便宜,虽然他一抬手一举袖之间尽是热气扬扬, 仿佛藏了个小太阳在袖里发光发热, 可梁挽催动内息与身法之时, 就宛如一道儿月下赫然扬起的晚风,不经意间就飘到了他的身后,一瞬间急出十多招, 后退几步如白驹掠空,而对方身上已经留下了十道脚印。
可想而知,梁挽还是留了情。
那我要留情么?
我这么想的时候,手中之剑已然出鞘!
一把寒铁精英所打造的剑,如穿云破月一般而去,一时从下往上斜着一挑, 夹着灿黄光芒刺那人的袖口, 一时从上到下一个大弧度的劈扫, 衔着冷意和杀气劈向那人的肩膀!
招招凌厉果断,剑剑分胜断负。
可数招之后, 那人却停了与我的交手。
各自驻足, 我垂剑余下, 扫掉剑尖之上沾留的一两滴血丝儿, 轻轻松松、利利落落地站在一边,而那神秘青年则眯了眯眼, 瞳孔如猫见到阳光一般缩了几分,背上的衣衫褶皱破了四处,好像镶了一层金却又裂了几个口。
“你为何不出全力?手下留情是做什么?”
我冷声道:“因为我不杀无名之人,而你的掌法路数,与我认识的一个朋友有些相似……”
他笑道:“你觉得我是唐约的人?”
我挑眉:“难道你不是么?”
我看向梁挽,梁挽却皱了皱眉,摇了摇头:“唐约是有个师兄,我曾经在照天耀地门营救阿渡的时候见过,好像是姓沈的,而眼前这位并不是……”
不是唐约的师兄?不是他的亲人?
那就好。
我方才没有一下子下死手,还真是怕应了阿九的预言,一不小心杀错了人,打错了对手,那可就真是迎错了结局了。
我立刻叫梁挽去扶着云珂,帮他运功稳住毒势,而对方一走,
地上躺着的“敏帮五怪”们却齐齐惊呼了起来,尤其是那方才说话的老者,之前还中气十足和我对呛的,此刻却还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着那个人道:“你,你明明告诉我,围杀聂云珂是唐大侠的委托……怎么你竟然不是唐大侠的人么?那这用聂楚容头颅引出聂家余孽的委托也是?”
那青年以极厉烈的目光扫了一眼地上的众人,便轻笑着伸手,掸了掸肩膀上的血迹与碎屑,拍了拍胸口的脚印,利利飒飒,风风火火,仿佛拍掉的不是自己的血,抖落的不是别人落在身上的尘土。
“我都不是他的人,那这所谓的杀人委托……自然也是假的。”
众人瞠目结舌,随后怒目而视,各色各样的叫骂重复不休。
我只上前一步,冷静问道:“江湖中三大齐名的热掌高手‘赤魄’、‘劫焰’、‘枭云’……你是‘枭云掌’李楠开,对不对?”
那人眉眼微微一顿,如同静止在了一帧好看的画上。
“不愧是昔日的‘剑绝’聂楚凌,你猜倒是猜对了,只是你的杀心似乎不如从前,竟然不出杀招?”
我只无视了他的挑衅,只冷声厉色道:“聂云珂中的毒是不是你下的?”
李楠开淡淡道:“毒是这几位下的,你可以慢慢审问他们。”
我皱了皱眉的瞬间,梁挽已立刻走向那几人,从他们的身上一个个搜罗解药,且搜且闻药味儿,凭着多年积累的药理知识锁定了一枚解药,并拿去给聂云珂服下。
我见状稍稍缓了缓心中的忧虑,看向眼前的敌手,冷声道:“你来找我,是不是因为你的弟弟……‘蔷薇君’李蔷开?”
在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李楠开先是笑了一笑,随后那张烈火塑造的俊美容颜上,如绽出了一层饱含厉气的杀意。
“我这弟弟,素来是中看不中用的主儿,五年前他惹了祸事,被你的人逮到,伏法入了牢狱,我也无话可说,可他若能安安生生在牢里待罪自省,我也不会在这儿……你究竟知不知道,他当年入狱后,都遭遇了什么?”
我道:“他被牢里的人整治了?”
“整治?”
李楠开的面容忽的扭裂几分干涸的笑意。
“你认为被挑断手筋脚筋,被一群人□□践踏而死,也是牢狱中正常的‘整治’?”
我这就有些愣住了。
我隐约记得李蔷开的外貌如绽放的蔷薇一般美丽,其实并不逊色于当日的沈君白,至于他的下场,我本也没有太过在意,可没想到这位居然入了牢狱之后,还有这番可怕凄惨的遭遇。
虽说他本就杀了人,杀人本该偿命,可他值不值得受那些侮辱?那就又另当别论了。
我则继续道:“……所以你因此恨上了我?你悬挂聂楚容的头颅,不是为了引出聂云珂,而是为了引出我?”
他咬字如刀道:“不单是聂云珂,聂家的人,尤其是和聂楚容相关的人,个个都该死!”
哦?这是恨着楚容恨到了极点的一人?
李楠开眯着眼道:“当年唐约作为江湖新人刚刚崛起,我弟弟虽然不服他,但也不至于看见一个高手就想原地摁死,是你的好哥哥聂楚容找人收买和蛊惑了他,才让他鬼迷心窍,跑去明山镇找你和唐约的麻烦,才让自己落到那样的境地……”
我倒没想到,李蔷开莫名其妙地来找唐约的麻烦,居然背后还有楚容的挑拨和蛊惑?这一切的渊源居然是那么早?
李楠开只声音冷厉道:“聂小棠,如果你自己的亲兄弟就这么莫名其妙、饱含屈辱地死了……你会不会为他复仇?你会不会去找仇家的麻烦?”
我断然摇头:“多半不会。”
“聂楚容恶贯满盈,若是别人杀了他,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我固然会为他觉得伤心,却找不出去复仇的理由……”
他见我如此坚决,面上十分有九分是不信,一分是鄙夷,倒是梁挽在一旁把调息运作的聂云珂扶好,站起身来,凛然正色道:“小棠和他自己的哥哥已作对多年,五年前他拼了命杀了那么多聂家骨干,废了聂楚容的武功,五年后也是他亲手送走了聂楚容……他对自己的家人亦不会徇私包庇,更不会去为他们报复谁,而你……你的兄弟作恶杀人时,你这做哥哥的又做过什么?你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小棠?”
挽挽从不疾言厉色,平日里看着是世上最温柔无锋的人,可每次当别人攻击起我来,他说的话便能字字见血,句句出伤,如刀子似的磨人脊梁骨,可见温和如他,锋芒也是能收能放的。
李楠开却只生出几分激怒:“你凭什么对我说这话?你是聂家的受害者么?你有亲人死在聂楚容手里么!?”
梁挽听了这话,只是谬然一笑道:“除了我妹妹以外,我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阿姨、婶婶,全家几十口都死在聂楚容的灭门令之下,你说我是凭什么呢……”
我心痛而酸楚地看向了梁挽,他平日里从来不会主动把自己的伤疤揭开来给人观看,除非对方正在攻击我,除非我自己不肯原谅自己,他就只能这样把血淋淋的过去剖开来,才能证得明自己一颗赤心明肠,绝无半分隐秘。
李楠开一愣,仿佛被扼住了充满正义气息的咽喉似的,也恍如被十万个为什么塞满了脑袋似的那样喃喃道:“所以……你也是,你明明也是……可你为什么……”
梁挽接着他断续不成章法的话往下说:“为什么还要去救聂云珂?他毕竟已经选择悔过,他用自己的行动提醒了小棠,救下了差点就要被火器炸死的我,他用情报打下了聂家的部分分舵。而在从前,他在聂楚容身边时,也从未杀过妇孺老幼,杀的都是沾过血的狂徒,杀人的方式从未都是光明正大,更因为,他是……”
李楠开疑惑道:“难道这就已经……”
梁挽只是微笑道:“这就已经足够了,在这个好人受死、恶人逍遥、道德理法无处容身、正义秩序如同摆设的世上,止于小恶,悔于大错,弥而补之,忠而克之,这还难道不够他活下去么?”
聂云珂蓦地抬头,目光复杂地看向梁挽,又似乎领悟了什么,羞愧心酸地看向了我,清俊的脸上宛如风霜与刀影重重叠现,说不得是什么情在作祟,不晓得是怎样的心在动摇。
自从他投到我们“抗聂联盟”这一边,他一直因为从前的身份和“叛主”的行为,受到正道某些人士的指责、质疑和鄙夷。
说他没有任何煎熬,那是假的,说他没有半分茫然,那也是妄言,只是一个人若被自己的道德感给困住,自贬自损就成了一种过去留下的惯性,他也好,我也好,都在一段时间里逃出了聂家,却也深深瞧不起自己。
如今骤然之间被人肯定,被人以真正慈悲宽和的目光去解读,而不是被恩情裹挟,被仇恨推动,他仿佛是百感交集、激动难言,嘴唇微微颤抖,却始终说不出什么。
李楠开听完这话沉默了许久,仿佛一时间被梁挽给震住了,许久之后才道:“也只有你这样仁心慈肠的人,才能选择去原谅保护过自己仇人的人,可我毕竟不同……”
梁挽却道:“李楠开,我听说过你过去的事迹和声名,知道你素来爱恨分明,行事颇有古豪侠之事,只是唯独对这个弟弟无可奈何……可李蔷开的死似乎不是最近的事儿,何况杀他的人也不是小棠,你何必在这个时候来寻他的麻烦呢?”
李楠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里一时闪动着一丝半缕的伤怀,一时又仿佛有三四把秀气的刀子搠入了脸上的轮廓,杀气与义气来回挣扎,恨意与清意上下翻动。
“李蔷开活着时,我嫌他丢人,只想他在牢里好生反省自己的罪孽,他死了,我把那些欺负侮辱过他的狱卒和凶犯都杀了,当时我也想过要来寻聂小棠的晦气,可惜那时的他刚刚杀了聂家的人,中毒倒下,已是个不生不死的人,我寻他麻烦有何意义呢?可如今的他,却要包庇聂云珂这个聂楚容身边最亲近的人,我却不能忍他了……”
梁挽笑道:“你若是想出气的话,也可以找我的……毕竟当时发生的事儿,也有我的一份。”
李楠开眼看在梁挽身上讨不到任何便宜,只看向我,道:“若你真这么大义凛然,为何不带着聂云珂去向官府自首?让他接受惩罚?”
我眉头一皱:“你说什么?”
李楠开道:“聂云珂毕竟在聂楚容身边做过保镖,你也帮聂家杀过人,倘若有人为了聂家作下的事儿找你们寻仇,你真的能独善其身,能帮聂云珂开脱到底么?”
我沉默片刻,笑道:“我现在不就是在帮他辩护么?”
“果然牙尖嘴利得很。”
李楠开眯了眯眼,又看了看梁挽,最后只恨恨道。
“想杀他的人可不止是我,若有别人来,你最好能保证自己杀得尽他们,护得住你的亲人。”
说完,李楠开还是走了。
恨也好怨也罢,他终究还是没和梁挽死斗到底,也许是因为不愿如他的弟弟一般杀戮到底,也许是因为不想在一打二的劣势下讨得胜负。
反正,他的话若放在平日里,我半句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把他打杀了再去反思,因为我一向是先把敌人消灭再好好反省敌人说的话的,可如今我也不想去杀他,或许是因为其中的某些字眼,切实精准地戳中了我的隐忧。
唉等等,我是不是忘记问他——聂楚容遗体的下落了?
还有那个叛徒聂成滔,我也忘记问了啊!
难道老哥的头颅还得在天上飞一会儿么?
太地狱了吧!
围剿
可很快的, 远处的大街上多了一辆急速行驶中的黑色马车,座位上竟然没有车夫,可那马儿却像失了控一样,如风如火一般冲我们高速撞来!
我当即回头飞向聂云珂, 把他从街上扶起, 梁挽眼疾手快地飞奔向了那“敏帮”,把他们一个个踢翻到了一旁, 可这同时也避免了他们被马车碾压而过。
可马车快要经过的瞬间, 却有一蒙面人从马车之中翻跃而出, 跃到了马背之上,手上一扭,便止住了这马儿奔腾而出的急势, 使得马首急而屈曲,车辆倏而骤停。
等那人掀开蒙面布时,我整个人都惊呆了!
薛兰动!
她怎么会在这儿?
她却明目一恍,娥眉淡扫道:“上来!”
语气虽短,却不容拒绝,我和梁挽扫了一眼, 当即一人一手, 把聂云珂搀扶进了马车, 然后薛兰动在外迅速催动了马儿,很快便越过城门, 往郊外驶去了!
等风驰电掣地行了几里, 她才缓缓停马驻车, 让我们从马车里下来。而我看见她的一瞬间, 便觉得犹如隔世而见,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她也容颜如玉一般恍动,微微笑道:“楚凌……你如今,可好么?”
我哽咽了嗓子,牵了梁挽的手,梁挽则微笑着把我的手给印紧了,用宽大的手掌给原地地包圆了。
“那个,薛姐……我,我现在很好,我如今还是喜欢被人叫聂小棠,我还有个名字是林玄青,我,我已经和梁挽在一起了……”
看到牵手的场面,她的目光只是有些玩味和暧昧,可从我口中听到黏黏糊糊的“在一起”三个字,她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目光有些诧异地看了看梁挽,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回到了我的身上,一双积风惹情的秀目之中累了许多的欣慰和释然。
“当初那个不懂事的小聂,如今也找到自己的归属了,还是这样的大美人,倒真是要说一声恭喜啊……”
梁挽面上多了几分红彤彤的羞云,只腼腆地笑笑,道:“这位就是‘兰动十方’的薛兰动薛女侠么?还真是久仰了。”
她噗嗤一笑,笑靥美得似一朵迎光而盛的兰,秀气典雅,不过分也不粗鲁,就仿佛笑得是别人的恭维,也仿佛是笑自己当年的轻狂幼稚,笑如今的阴错阳差。
“什么薛女侠啊?嫁给聂楚容之后,我就被困在内宅,好不容易逃出来,倒可以行侠杀恶了,可这五年来为了避免被聂家的人查到,我都没用过本名,做个好事儿都得遮遮掩掩的,你也别说‘久仰’这等虚话,和小棠一样,叫我薛姐就好。”
这么一笑,一下子就仿佛把我带回了当年的温馨一刻,我这么沉浸着,她的目光则在我和梁挽之间来回流转,我赶紧回过神来,笑道:“薛姐怎么会来这里?你,你的……”
我话说到一半忽然急急地转了个弯儿,因为我分明清楚地看见了她腕子上的伤口,我急忙问道:“你的手臂怎么了?怎么会有血?”
梁挽也急问:“我这儿有伤药和绷带,需要包扎么?”
薛兰动只轻轻捂了捂手上的伤口,不以为意地一笑:“在你们和李楠开纠缠的时候,我已经潜入了敏帮本部,杀了聂成滔那个叛徒,找到楚容的遗体了……”
我惊愕道:“你果真……”
薛兰动的目光隐隐透着一些悲伤,点了点头。
“他在一个很隐秘的地方,已经没有人可以打扰他了。”
我沉默许久,心里好像有一块儿大石落了地,也明白薛兰动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里藏着多少乾坤倒转,因此也只是极力笑道:“那,那……是好事儿啊。”
薛兰动道:“敏帮等人之所以对楚容的遗体紧追不放,除了仇恨,还因为最近的一个传闻。”
“什么传闻?”
“传说聂家把收集的武学秘籍、奇珍异宝,以及各路江湖人士的私隐秘密,都藏在一个地方,但要如何寻到这个地方,又要如何开启,就只有聂楚容身边的人知道。”
居然会是这么俗套的传闻?
可仔细想想,越是俗套,好像还越是有人吃这一套,不俗套的东西说出去还没人信呢。
薛兰动严肃道:“所以有人想要抓了聂云珂,抓了你,甚至是我,来逼出这些珍宝秘籍的下落……”
我忽然明白了一切。
所以他们那么急着引出云珂,哪怕云珂已经弃暗投明。
所以楚容死之前那样严肃地警告了我,就是怕他死之后会有人来找我们的麻烦。
原来他那时的种种担忧,并非是虚词作伪、空穴来风。
梁挽担忧道:“如此传闻,不能澄清么?”
薛兰动无奈道:“就算能澄清,也不是能由我们这些当事人澄清的啊……至于梁公子你,你和小棠走得这么近,只怕也很难说得动他们。”
我只道:“我做林老板的时候还是攒了一些势力的,若有人为了什么宝藏秘籍去找薛姐和云珂的麻烦,我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必定力争到底。”
梁挽却担心得把十根手指紧紧黏在我的身上,眉心更是不自觉地蹙成了一团儿好看的褶皱。
“不管是动用我自己的力量,还是让我的朋友帮忙,我都不会让小棠再一次面对那种情况……”
薛兰动目中神光蕴动,仿佛一种年轻时的热血和感动在此刻再度占据了她的面庞。
“先别说这些了,诗绮就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屋里,带上聂云珂,我们去屋子里说说吧。”
她带着我们穿过几条小道,步过一些陡峭的山路,果然到了一处隐秘的木屋,一开门,薛兰动敲了三短一长,轻轻咳嗽几声,门便吱吱呀呀地开了起来。
我便瞧见一个八岁左右的女孩跑了出来,看着眉秀如闲笔一画,眼明似繁星乱闪,是极好的长相,她扫了一眼我们,让我有一种被阳光扫到的利落温暖。
诗绮,出落得这么大了?
她瞧见别人倒是神色如常,只是瞧见我的时候,猛颤了一下,心酸难抑道:“爹爹……”
我一愣,顿时觉得脑子一下子空白了,可看她一下子扑过来抱着我,觉出了小小怀抱的温暖后,我才猛然意识到——因为她太久没见过楚容,而我又与楚容相貌相似,在她的记忆里就有了重叠,见到我,就恍惚见到了楚容,就这么抱过来了。
我登时有些尴尬又歉疚地看向薛兰动,她却擦了擦眼角不经意间流出的一点儿热泪,勉力笑道:“没事的,没事的……”
没事么?
我手足无措,却见梁挽也微笑着鼓励了我,而我往下看,却见那孩子抱了之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抬起幼嫩的小脸,看着我,疑惑道:“你……你的腰抱起来好细,你,你不是爹爹么?”
能别提腰么?这两年好不容易才长肉了!
梁挽忍不住笑出声儿来,我瞪了他一眼,才对着孩子努力挤出一丝无辜的笑:“我是楚凌叔叔啊,我们见过的,诗儿还记得我么……”
小小的诗绮有些怯生生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又不知为何摇了摇头,似乎把想说的话都给咽下去了,我想她一定有很多话想问我,可是如今骤然看见我这张与楚容极其相似的面孔,倒是不知道怎么说了。
我们进了这屋子,发现里面的陈设虽然简陋,但却五脏俱全,桌椅不缺。
云珂面色有些虚弱地踏入门槛,只与薛兰动简单点了点头,便转身去休息了,而我递了一封楚容交给我的信给薛兰动,看着她的目光从诧异转向了浓郁得说不出的悲伤,瞧见她几乎是颤抖着一双手接过信,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拆开,我一时之间又是百感交集。
这个时候我只想回头看看梁挽,看看我最爱的人,却忽觉腰上一暖,是他忽然靠过来,双手熟稔无比地环在了我的腰上,轻轻地捏了腰上的肉,一丝坏笑跟着流出:
“连小孩子都嫌你瘦了,可见你这腰是过于细了,不如我下次准备一些吃食,你好好吃,多长点肉,好么?”
什么时候了还说这话,想安慰我也找个好借口啊。
我在心里默默吐槽了半天,却越吐槽越觉得暖洋洋的,只因此刻也许是我被家人们包围得最紧密的一刻了,除了挽挽就是薛姐,除了薛姐就是诗绮,甚至连云珂也在隔壁房间小睡,要是挽挽的妹妹能过来,千里之外的小错若是也能过来,那就几乎是一个完美的重组家庭了。
可骤然之间,我忽觉出了一股子奇异的响动在接近,顿时与梁挽对视一眼,我还未说什么,他就忽然扑过来,把我猛地推开,同时捉住了一道急射向我的箭矢!
是流箭!
有人在外面!
我当即惊呼一声,然后连滚带爬地往前一跃,把还未反应过来的诗绮搂在怀里,往地上一扑。
顿时,密密匝匝的箭矢如流星急雨一般射进了屋内,“夺夺”的响声在狭小的空间内密集不断地响起,络绎而出的则是木板的颤抖,茶杯的砸碎,柱子的震响,从东边窗户到西边的门户,从南边的房间到北边的隔间,没有一个角落不是被巨大的箭矢而洞穿!
谁在外面狙击我们?敏帮?别的势力?恨聂家的人?
梁挽不断上下翻飞,以漂亮的白袖甩出一个个左右分飞的大弧,如虚空画了一个幕布一般甩开箭镞,同时左脚一勾,勾了椅子踢给我,我则以椅面为盾,以手中剑为武器,来回翻飞,也是挪开了许多箭镞。
而聂云珂也翻身而出,强撑着虚弱的身躯,以手中巨剑为盾,如天神一般威武地挡在薛兰动面前,薛兰动藏好女儿,立刻挪一张大桌子过来,与我们一起挡着这箭镞。
我们躲进去后,是稍稍喘了口气,可耳听得这箭镞之声越来越密,间歇越来越短,显然那是对方加剧了攻势,且周围所有的家具都有动摇震动之势,只怕这个木屋也撑不了多久,就要彻底倒下。
该做点什么了。
我与梁挽又在无言之中对视了一眼,我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他赫然一跃而出,如有速度之神加持一般飞奔而出!
我又岂能让他一个人去对敌!?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