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蜉蝣之羽15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 黑市抢画,以及私下买画的竟是如意斋的吴掌柜。
如意斋打理梦柳公子画作多年,为何会私下同杜禹华买画?还有, 他为何非要去抢蜉蝣图?
不过时日已不早,两人连续奔波两晚, 精力也有些不济。沈青黛还有一些事未想清楚,不想没有准备就提审。
为免被动, 赵令询便暂押着他回了中亭司私牢, 只等第二日审问。
还未到沈府门口, 沈青黛就远远瞧见兄长打着灯笼在巷口等候。
她鼻头酸楚, 却不敢立即上前, 只快速绕到后门,由翠芜帮忙换了衣物,又慌忙溜了出去。
“兄长!”
沈宗度瞧见沈青黛带笑而归, 快步迎上去。
“怎么没乘轿子回?”
沈青黛撒娇道:“若是乘着轿子,就看不到兄长远远提灯等候了,岂不是要辜负兄长好意。”
沈宗度冷肃的脸上浮满笑意:“你身子弱,夜间风寒, 还是要注意。”
说完,他对着翠芜道:“你这丫头,也是个淘气惯了,也不拦着点。”
翠芜无辜被骂,满脸委屈地看着沈青黛。
沈青黛拉过沈宗度的衣袖:“我看今夜天色不错,突然就起了兴致,不怪她。咱们快些回去吧, 这一停下,的确有些冷了。”
累了两晚, 沈青黛把自己泡在桶内,舒舒服服地躺着。氤氲的热气,薄雾般弥散。
身心得到放松,头脑也格外清明,沈青黛开始回忆关于吴掌柜的一切。
吴掌柜会是杀死梦柳公子的凶手吗?若果真是他,那他的杀人动机是什么?如之前梦柳公子追随者所言,为了分账?他又是如何下的手?
沈青黛穿好里衣,方走出来,翠芜便递过一杯安神茶。
“今日黑市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翠芜仰头道:“我做事,你还不放心。”
听她这么说,沈青黛就知道,事已经办妥。
“说来听听。”
翠芜道:“今日蹲守时,我发现有人十分可疑,他鬼鬼祟祟地从黑市出来,直奔赌场。我亲眼看他输了五百两银子,眼睛都没眨一下。等他从赌场出来,我便将他拿下。不过稍微用了点手段,谁知他是个软骨头,当即便全招了。”
说到这里,翠芜突然笑了起来:“小姐你猜,那人的画是从何处得来?”
她笑得十分得意,认定沈青黛全然猜不到。
沈青黛嘴角一扬:“我猜是从吴掌柜那里偷来的。”
翠芜小嘴翘起:“真没意思,每次都被小姐猜中。”
其实一直到洗浴前,沈青黛都没想明白,为何吴掌柜会对蜉蝣图如此执着。
可就在方才,她突然想明白了。因为蜉蝣图一旦被人买走,势必会对他有致命的影响。
蜉蝣图被放到黑市售卖,他们能得到消息,如意斋自然也会。
按理说,若梦柳公子未出意外,或未曾丢失,蜉蝣图应被放在如意斋售卖。
可作为苦主,吴掌柜却并未报案,而黑市上敢如此大张旗鼓,应是断定他不敢惹事。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甘愿吃这个哑巴亏?
结合他的身份,通天鼠。沈青黛突然意识到,吴掌柜他之所以不敢报案,就是因为被放在黑市的蜉蝣图,正是从他那里流出。
当初,正是他从梦柳公子那里偷走了蜉蝣图。
沈青黛用手戳着她的小脸:“还是要靠你。我只是猜测,你得到的可是实打实的证据。”
“那是。”翠芜这才又憨笑起来,她想了想,又道:“对了,今日蹲守黑市之时,我发现有其他人也在,就用计把他引开。我跟踪那个赌鬼的时候,他应该没有跟着。”
同样蹲守的人,应该是赵令询府内的侍卫。
沈青黛笑笑:“无事,应该是自己人。”
翠芜咬着嘴唇,犹豫之下,还是开了口:“小姐,我引开的时候,下手有点重……”
沈青黛开始头疼,她说有点,那必定是不轻。
明日,少不了要同赵令询赔罪。
施净得知抓到的是吴掌柜,啧啧称奇,非要跟着赵令询和沈青黛前去私狱。
中亭司历经数十年,往日荣光已渐渐消散,私狱早荒废许久。
沈青黛跟着赵令询,来到牢狱门前。因许久未曾关押犯人,牢狱门前已经长了杂草,门前柱子上黑漆斑驳。
三人往内走去,一股霉味直冲而来,沈青黛下意识捂住口鼻。
施净没有一丝犹豫,转头就往外跑:“我突然肚子不适,先去方便一下。”
赵令询置若罔闻,依旧向前走去。
在沈青黛的意识里,赵令询一向金尊玉贵,他的衣衫永远泛着光泽,像波光粼粼的湖面。他曾比施净讲究一万倍,可现在,他却行在满是虫蚁的地牢,任由衣摆拖着肮脏的地面。
“到了。”
沈青黛抬头,正见吴掌柜生无可恋地依靠在墙壁上,双眼失神地盯着一线天窗。
见有人来,吴掌柜抓住房内的栏杆叫嚷起来:“人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梦柳公子。”
赵令询瞥了他一眼:“你这是,不打自招?”
吴掌柜疯狂地摇着头:“我没杀人,我没杀人。”
他虽为盗贼,却自认风雅,金盆洗手之后,更是开了如意斋。这些年他过惯了精致的生活,而今被投入大狱,尽管只有一夜,便觉煎熬难耐。
沈青黛低声在赵令询身边说了一句,赵令询先是一愣,随即脸色恢复如常。
他冷声开口:“那你说说,你为何非要抢夺蜉蝣图?”
吴掌柜眼神飘忽不定,许久才道:“蜉蝣图本就是我的,我想拿回来有什么错?”
他是不是凶手尚未可知,但他的脸皮是真的厚,这么无耻的话,却被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
沈青黛轻蔑一笑:“本就是你的?你说蜉蝣图提前预付了银子,可杜禹华在收拾杜二公子遗物时,根本没有发现超过千两的银票。你从一开始就撒了谎,刻意引导众人,让我们把你排除在外。”
吴掌柜辩解道:“二两千银票,不是小数目,不放在家里,有什么稀奇。”
沈青黛见他还在狡辩,当即道:“我们昨日发现,杜二公子有个账本,里面详细记录了每笔收入来源,里面并无你的两千两。”
杜二公子当然没有账本,否则,他们也不至于没有发现这个漏洞。她不过是想利用此事,击溃吴掌柜第一道防线。
果然,吴掌柜做贼心虚,当即脸色微变,吞了下口水,不再说话。
沈青黛趁热打铁:“昨日,我们在黑市门口遇到提供蜉蝣图的人,据他交待,图正是从你家中所偷。这下,你还有什么辩解的?”
吴掌柜一下泄了气,瘫坐在地上,喃喃道:“人不是我杀的,我真的没有杀人。”
赵令询冷声道:“你若没有杀人,那杜二公子被杀当晚消失的蜉蝣图,为何会在你手中?”
吴掌柜猛然起身:“我没杀他,是他自己莫名其妙就死了。我只是一时贪心,顺手拿走了蜉蝣图。”
他只承认拿走蜉蝣图,却坚持自己并未杀人,而他们确实也无实证,沈青黛决定换个问法。
“你说你没杀人,那总要给我们一个没杀人的理由或者证据。蜉蝣图出现在你手里,若你不能证明自己,那你就有最大的嫌疑。”
赵令询望望沈青黛,她此举聪明,让吴掌柜自己证明自己,既省得他们一番口舌,他或许还会讲些他们不会问或者会漏问的其他问题。
吴掌柜手支着墙壁站起:“我根本不会杀梦柳公子,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冲突,我没理由杀他。”
沈青黛看看赵令询,一声叹息:“咱们好心给他个机会,可他却不要。”
吴掌柜愣了一下,还是想要挣扎:“我说的都是实话。”
沈青黛冷着脸:“你们没有冲突?那为何杜二公子会减少对如意斋书画的供应?你愿意以高价购买,无非是起了杀心,知道他必死无疑,他一死,遗作自然水涨船高,你便可坐收渔利。”
吴掌柜私下约见杜禹华,正说明如今如意斋已经有极少幅梦柳公子的画作。而他急切求画,如之前的分析,大约是两点,一是知晓梦柳公子会封笔,另一种则是知晓他会死。沈青黛故意说了第二种,除了想要诈他,更多还是想看看他的反应。
吴掌柜浑身发冷,他们竟知晓得如此详细,本来还想负隅顽抗的心,一下松懈起来。
“我说,我什么都说。我保证我所讲都是实话,绝无半句虚言,还请两位大人信我。”
赵令询淡声道:“那要看你说了什么,记住,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吴掌柜不敢有丝毫隐瞒:“我承认,我和梦柳公子的合作,出了问题。之前几年,我们一直是二八分账,对此,我毫无怨言。”
“可是最近这两年,我为他创办丹青榜,他赚得盆满钵满,却不肯分我一杯羹。我自然不满,便多次找他,要求分账改为三七,可他却一口拒绝,还减少了画作供应。”
吴掌柜眼中难掩怨气:“他不提高分成也就罢了,可半个月前,他突然说,他要封笔。如意斋一直以他的作品招揽顾客,他若封笔,我们如何经营?于是我找到他,借口要新画作出来后,封笔之前,举办一场雅赏宴。”
如他所言,如意斋靠梦柳公子起家,若他封笔,如意斋不说倒闭,起码也难以维系如今盛况。
“你筹办雅赏宴只是借口,那你的真是目的是什么?”
吴掌柜接着道:“自然是想先把消息散布出去,等木已成舟,众人皆知他会参加雅赏宴,我再用丹青榜之事,对其进行要挟。若在雅赏宴上丹青榜之事公布,他名声必定受损,我料定他不会与我撕破脸。”
听他所说,关于丹青榜,和之前在杜家门口闹事之人所述,竟完全一致。
梦柳公子真的会操纵过丹青榜,以此来提高自己的身价吗?
赵令询自不会在意梦柳公子为人如何,他问:“梦柳公子被杀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吴掌柜抬头望着天窗:“那晚,我找到梦柳公子,他似乎很不耐烦,一直在赶我走。我忍无可忍,终于拿出丹青榜之事相威胁。他听了以后,勃然大怒,骂着骂着,他突然就倒地不起。”
“我警觉事情不对,上前去扶,才发现他已经没了呼吸。我当时慌了神,忙把他摆到床上,然后离开。后来,我怕事情败露,便又折返,潜到画室。正巧这时管家来询,我便装作梦柳公子的声音,骗他离开。处理好一切,我本想离开,突然瞥见桌上的蜉蝣图,一时贪心,便顺走了。”
正因他这点贪心,才给了沈青黛机会,让她顺藤摸瓜,最终找上了他。
赵令询和沈青黛交换一下眼神,见她颔首示意。
赵令询道:“好了,你说的,我们会参考。”
言毕,两人转头离开。
吴掌柜情绪又激动起来,在他们身后,不停地重复:“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待走出大牢,沈青黛笑道:“你是不是一早知道,人不是他杀的?”
赵令询笑着点头。
只是这话,吴掌柜不会知道。
第32章 蜉蝣之羽16
施净见两人出来, 忙不迭地递上茶水。
沈青黛轻笑一声:“现在倒是殷勤。”
施净赔笑问:“吴掌柜是凶手吗?”
赵令询摇头:“据他交待,案发当晚,他的确亲眼目睹杜二公子身亡。不过, 人却不是他杀的。”
施净一撇嘴:“他本身就是盗贼,这话你们也信。”
沈青黛道:“我们当然不会信他的一面之词, 只是他虽有作案能力,可作案动机存疑, 作案时间却不对。”
施净抬头:“有什么不对?”
沈青黛解释道:“不管是从别人口中, 还是他自述, 他和杜二公子的矛盾, 一直都是分账问题。杀死杜二公子, 如意斋就失去了依仗,别说分账,维持现况都难。而且杜二公子尸身消失当晚, 他正在和杜禹华进行交易。若要从杜府偷走尸身,势必要计划周全,他没理由在偷尸身的当口,去找杜禹华买画。”
施净一拍脑袋:“对啊, 我怎么忘了这茬。他从梦柳公子那拿走的蜉蝣图,想必也是在他外出的当晚,被别人给盗了去。大盗栽在小毛贼手里,想想也挺可笑。”
沈青黛笑中有些冷意:“他本以为自己杀了人,却听我们分析,杜二公子可能死于凶杀。于是他自作聪明,贼喊捉贼, 故意高喊蜉蝣图丢失,吸引我们的注意。他试图引导我们, 是凶手拿走蜉蝣图。如此一来,我们只要顺着缉凶的方向去查,无论何时都不会得知蜉蝣图的下落。谁知,最后竟被一个小毛贼坏了事。”
她分析得很有道理,可似乎对案情并无太大作用。
几人熬夜追踪,本以为是个巨大突破,可随着吴掌柜暴露,才发现,吴掌柜只是无意帮助凶手混淆视听而已。
“他不是凶手,那我们这几天不是白白浪费了时间。”
沈青黛道:“也不全然无用,如此一来,案件倒是渐渐明晰了。眼下,我们起码弄清了案发当天的经过。”
案发的经过,她早已在脑海中想象了无数次,方才问过吴掌柜之后,她已经推演出大概。
“案发当晚吴掌柜找到杜二公子,企图威胁,结果发生争执,杜二公子突然身亡。他以为自己害死了二公子,便把二公子放在床上,慌乱找借口离开。离开后不久,他逐渐冷静下来,担心事情败露,于是重新折返。借管家过来询问之机,巧妙伪装成二公子,从而替自己洗脱嫌疑。”
“我问过我府上侍卫,她说过,通天鼠有一项特别厉害的本事,就是偷完东西离开后,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门从内关上,从而造成财物密室失踪的假象。这一切,本来很完美,没有人会怀疑到他。可是他太贪心,顺走了蜉蝣图,这才会暴露自己,从而让我们得知事情的真相。”
密室杀人,曾是困扰他们的一个难题。他们曾怀疑是凶手故布疑阵,而今终于水落石出。
听完沈青黛分析,施净道:“梦柳公子早在吴掌柜到来之前,已经突然身亡,那死亡时间还要再往前推。”
沈青黛点头:“没错。还有个重要的问题,就是杜二公子手腕处的伤痕。先前,我一直以为凶手是在两人离开之后,偷偷潜到杜二公子房内,绑住二公子的双手,进而进行投毒。可现在看,却并非如此。”
施净突然叫道:“对啊,梦柳公子手腕处是生前伤,也就是说凶手是提前对他下了五石散,继而将其缚住。”
他想了想,摇头道:“可是,这说不通啊。若凶手对梦柳公子投下过量五石散,缚住其手臂,可后来为何要将他放了?他不怕梦柳公子会对其进行报复?”
从梦柳公子后面正常与杜禹华,以及吴掌柜会面来看,他似乎并未打算将凶手暴露,甚至还刻意隐瞒。
梦柳公子对凶手的态度,确实让人不解,同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还有凶手的做法。
赵令询沉声道:“的确如此,如果说凶手放了杜二公子,是断定他已经中了过量五石散,或者其他的毒,必死无疑,还说得过去。可他若真想杀死杜二公子,大可不必多此一举,缚住其手臂。”
赵令询的话,让沈青黛猛然一震。
突然,一个大胆的想法浮现在脑海。
沈青黛低头沉默许久,才慢慢道:“你们说,会不会,杜二公子根本没有死,凶手也从来没想过要杀他?”
她话音刚落,施净忍不住打个寒颤。
梦柳公子没有死,这也太离奇了。
死人如何复生?
沈青黛接着道:“昨日夜探黑市,看到通天鼠的迎风酥,我就想要破解。回去之后,我翻遍了药书,无意间想到之前的一个记载,说是有一种药,服用之后,可以令人脉象全无。所以我在想,或许,杜二公子,根本没有死。”
施净眉头皱起:“我也曾听说过这种药,可毕竟是传言,并未有人证实。”
赵令询低头思索着,缓缓开口:“若他是诈死,那这件事,或许从头到尾,都是梦柳公子与凶手提前商议好的。”
施净道:“即便他是诈死,那也没必要缚住其手臂。”
他说得很有道理,赵令询道:“也许,是我们过于纠结这些小细节。也许,那只是他们的障眼法而已。”
沈青黛沉默片刻,缓缓开口:“你们记不记得,杜宅后院那两对脚印?”
那两对一大一小,一浅一深的脚印,他们自然记得。施净还曾推断,凶手或许是个矮个的胖子。
“书中记载,假死药服下后,需要在十二个时辰内服用解药。不过服用之后,身体还是会有些瘫软。之前我们一直奇怪,为何大的脚印反而会浅。我怀疑,根本没有什么尸身消失。真是的情况是,杜二公子,在所谓凶手的帮助下,服下了解药,身体虚弱,依靠在凶手身上而已,因半身的重量都压在凶手身上,所以,才会造成小脚印偏深的缘故。”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施净根本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不得不说,你推论得很有道理。若梦柳公子是诈死,也就可以解释,为何他身体会死而不僵。可说了那么多,只是推论。若找不出证据,杜宅那些人,还有梦柳公子的追随者根本不会相信。”
施净说得对,只靠推论,没有证据,只是空谈。
沈青黛定了定神:“眼下虽没有证据,不过我已经有了怀疑之人。”
施净问道:“是谁?”
沈青黛道:“还是那个脚印,之前我们下意识以为,能杀死杜二公子,并且要偷走尸身,必然在体力上有一定优势。可现在我们推测,杜二公子有可能是诈死,那完成这些,根本不需要什么体力优势。那双小一点的脚印,有可能不是个矮子,而是个女人。”
杜府有两名女子,杜家大夫人还有表小姐戴舒锦。
戴舒锦对梦柳公子态度,从表面看似乎很明确。言谈举止中,可以明显感觉到,她对梦柳公子的不屑与厌恶。但梦柳公子的画室,只有她可以进,她虽强调,只是为了服用五石散,以及为梦柳公子调理身体,可沈青黛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至于杜家大夫人,她动机最明显。对于当初杜禹华有意蒙骗一事,她一直耿耿于怀。并且,调查案件过程中,她一直刻意引导他们,把怀疑重点放在杜禹华身上。若梦柳公子想要诈死,她应是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所以,无论从何种角度考虑,杜家大夫人的嫌疑,总是更大些。
梦柳公子选择封笔后诈死,难道真的是为了杜家大夫人?
中亭司的捕快盯着杜宅几日,日日来报,杜宅皆是风平浪静。除杜禹华配合引出吴掌柜,其余人等,皆未外出。
明确了怀疑人选,赵令询却并不着急。他相信,只要守住杜宅,“凶手”总会与杜二公子相见。杜宅有人暗中盯着,一有风吹草动,他们会第一时间得知。只是,眼下正是关键时期,他们大概不会贸然行动。
所以他们的当务之急,是找到梦柳公子。
赵令询道:“走吧,去趟顺天府,查查看杜二公子名下都有哪些产业。”
比起找死人,活人要容易得多。死人无欲望,活人却有需求。
顺天府之行,顺利得出人意料。待查清杜二公子名下所有产业,三人便准备离开。知府大人忙不迭地亲自送到门口。
沈青黛才恍觉,他们的客气,都是冲着赵令询。
月余的朝夕相处,沈青黛已经渐渐忘了彼此的身份。她慢慢习惯了,以中亭司内的司正与小司直的关系相处。可一趟顺天府之行,让她意识到,不管什么时候,赵令询都是她不可企及的。
沈清黛瞧着赵令询俊朗的侧脸,恍然若梦。
曾经他们身份天差地别,她无视他所有刻意的善意与蹩脚的捉弄,更是对他产生偏见,说出那般伤人的话。若有一天,赵令询知道,自己正是那个刻薄的伯府小庶女,他们应该连朋友多做不成了吧。
赵令询见她看着自己出神,一时愣住了。许久,他才反应过来,她大约是饿了。
“饿了吧?这次换我请你们吃馄饨。”
施净一听,又是吃馄饨,白眼又翻上了天。
三人刚走几步,便见顺天府内衙役匆匆出行。
“快!快些,人都已经漂大半天了。”
沈青黛眉头一紧,下意识问道:“出了何事?”
其中一个衙役道:“翠云湖死人了,我们要赶着去捞人。”
翠云湖?死人?
赵令询同沈青黛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
施净双眼一闭,满脸绝望。这下,怕是连馄饨都吃不上了。
第33章 蜉蝣之羽17
正午金色的阳光洒满湖面, 夹岸翠柳之下,翠云湖微波荡漾。
湖中央的尸体,面容朝下漂浮在水面, 一身白衣,如巨大的白莲, 绽放在水中。
岸边挤满了人,顺天府衙役门把众人散开, 便着手捞人。
片刻以后, 尸身被捞了上来。
三人凑上前一看, 纷纷脸色倏变。
死者居然是梦柳公子, 杜禹秀。
与上次像是安安静静睡着的样子不同, 他面色苍白,脸被泡得有些浮肿,浑身湿漉漉地躺在柳荫下, 日光透过稀疏的柳叶,在他脸上缠绕一道道迷离的光影,温暖又孤单。
不过这次,沈青黛知道, 他是真的死了。
一股悲凉油然而生,满树的枝条摇晃,像是在为谁悲鸣。
施净望向赵令询,见他点头,便弯腰蹲下身去。
他仔细观察了梦柳公子面部,脸色青白,面目浮肿, 未见有伤痕,眼下有血点, 口鼻处有细小白色泡沫。随即伸出手,撩开梦柳公子四肢上的衣物,他用手捏了捏,胳膊已经僵硬。最后在尸斑明显处按压数下,尸斑依然如旧。
“他应该死于昨日晚间时候,至少也有六个时辰。”
站在两边的衙役目瞪口呆,一个个脸上惊恐万分。他们识得梦柳公子,故此都知晓他四日前病故的消息。
一个死了四日的人,竟然又死了一次,这实在匪夷所思。若非这世间有鬼魂,便是这个仵作功夫不到家。
“你怕是不知,梦柳公子早在四日前便身故了,如何会死于昨晚?”
倘若不是提前推断出梦柳公子诈死,只怕现在也会和他们一样惊恐。
赵令询无视衙役们的惊慌,对着施净道:“死因呢?”
施净指着尸身道:“他腹内有少量积水,指缝内却有些干净,周身有擦伤痕迹,衣物也有破损,我怀疑他是假死状态下身亡的。”
沈青黛有些不解其意:“假死状态下身亡?”
施净解释道:“就是在他虽有些意识,但不甚清醒的状态下,跌入湖中,最终溺亡。”
说完,他便绕到梦柳公子头部,仔细摸了一遍,最后停在一处,用手扒开头发,果然见其后脑勺处,有一击打痕迹,只是伤痕处已经被人处理过。
“此处应该才是致命伤,我猜测,他应是被击打头部,导致意识涣散,最终落水而亡。”
“凶手”费力将梦柳公子藏匿,自然不会对其动手,也就是说,还有第三人知道,梦柳公子诈死真相,伺机将其杀害。
沈青黛沉思片刻,抬眸向伤处望去,突然目光落在一处细碎的青色之上。
她走过去,从梦柳公子衣领间捏起一片碎叶渣。
“是竹叶。”
施净一惊:“不是柳叶吗?方才我还以为是落下的柳叶。”
赵令询抬眼望去,翠云湖周边并未见有种植翠竹。
正说话间,杜禹华已经带着官家赶来。
他急匆匆的步伐,越靠近梦柳公子越慢,待看清自家弟弟的面容,眼睛一闭,一股清泪流下。
对这个从小到大处处占尽优势的弟弟,他有过恨,有过不甘。甚至在第一次看到他平静地死在床上的时候,他竟有一丝嫉妒,他杜禹秀到死,都保留着他这辈子都难以企及的神采。
可现在,看着他俊秀的脸庞浮肿到几乎面目全非,衣衫褴褛,毫无尊严地躺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他的心却是这般刺痛。
赵令询见他过来,走上前问:“杜大公子,杜二公子有些私宅,不知是否知晓?”
杜禹华从痴呆中回过神:“不知,禹秀他的事,一向不喜欢同家人讲。”
见从杜禹华口中问不出什么,赵令询把写有杜禹秀五处产业的纸条,递给顺天府的衙役。
“尸体我们帮忙搬运,还要请各位帮忙寻一下,这几处宅子,哪处有异常。还有,要特别留意种有竹子的宅院。”
这几处宅院,分别位于京城东、西、南三个方位,相互离得不近,若只靠他们三人,一处一处寻,只怕要跑一天。
几个衙役一听,还有这好事呢。搬尸这种晦气的事,还有人争着做,满口应着便去寻去。
施净极不情愿地帮着杜家两个家丁抬着,一脸幽怨地看着并排的赵令询。
“为什么,他不用抬?”
沈青黛见矛头指向自己,忙把脸别到一边,假装没听见。
赵令询答非所问:“咱们抬,可以避免浪费时间,这是最快的办法。而且第一时间去杜家,正好可以查看众人的反应。”
杜家就在翠云湖东边,很快便到了。
众人抬着杜禹秀的尸身放到正厅,才刚放下,就见杜大夫人冲了出来。
她看着浑身发肿,还在滴水的杜禹秀,眼前一黑,险些没站住。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把他的尸身放到水里?人都死了,为何还是不放过他呢?”
她声音尖利,带着无尽的恨意,几乎要刺破众人的耳朵。
沈青黛于心不忍,站出来道:“二公子之前并未身故,只是假死,眼下却是真的……”
杜大夫人眼睛像是凝固了一般,呆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许久,她喃喃开口:“假死?禹秀他之前没死,现在死了?”
杜禹华上前,用力扶住她:“夫人,你这几天休息不太好,先歇着吧,这里有我,我会操办好禹秀的丧事。”
“几位大人,内子心绪不稳,我先送她回去,还请稍坐片刻。”
杜大夫人许久都未从震惊中醒来,任由杜禹华牵着她回了内院。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沈青黛这才知道,为何杜夫人敢如此狂悖,不过是被爱着的那个,总是有恃无恐罢了。
三人坐下等了片刻,没等到杜禹华,却见戴舒锦闻声而来。
今日的戴舒锦,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她神情萎靡,一脸失神,经过门槛时,险些被绊倒。
待看清厅内三人,她旋即施礼问好。
“三位大人,听闻,你们找到了二表哥的尸身,可有此事?”
沈青黛指着一旁道:“正是,就在那。”
戴舒锦缓缓转身,一步步走向杜禹秀,待走到他身边,她缓缓蹲下。
沈青黛看着她想举起的手,不知不觉中又悄然放下。尽管只是一个背影,沈青黛依然感受到了她内心的纠葛。
她肩膀微微动了几下,她哭了。
许久,戴舒锦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慢慢起身。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屋内,像是谁也看不见一样,口内不停道:“都死了,都死了,死得干干净净的,死了都干净……”
杜禹华安顿好大夫人,急匆匆赶来。
“几位大人,这到底怎么回事,禹秀他怎么又死了?”
赵令询语气淡然,不带一丝感情:“杜二公子,之前是假死。当初尸身消失,或许是他和假凶手早就商定好的。不过现在,他是真的死了。”
杜禹华脸色难看,低头沉默许久,才抬头道:“我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假死?从小到大,他想要的就是声名远扬,现今他已功成名就,何况他已经决定封笔,为何又要假死呢?”
对啊,梦柳公子为何要假死呢?他没有理由啊!
沈青黛像是灵台被点,一下神识清明。
沈青黛没有回答他,而是问道:“这两日府内可有什么异常?”
杜禹华想了想,才道:“并无异常。只是,昨日舒钧的病犯了,舒锦不放心,请了郎中来瞧。”
赵令询眉头蹙起,这帮人,让他们盯着有无人进出,他们只盯着出的,却没人留意进的。
沈青黛接道:“郎中?是一贯用的郎中吗?”
杜禹华点头:“没错,这些年,都是刘郎中帮着舒锦一起来诊治。你们不知,舒锦她常年与舒钧相伴,久病成良医,也懂些医治之法。”
沈青黛想了想:“能否劳烦管家带我们去一趟表小姐的院子。”
杜禹华一愣,虽不知他们这是何意,依旧点头答应。
他们来杜家数次,这是第一次踏足戴舒锦的院子,还未进院,便闻到花香中混合着一股药香。
戴舒锦正坐在廊下,抬头望着天空,像被抽走了魂一样,双目失神。
戴舒钧就坐在她的身侧,静静地陪着她,正像小时候那样,他们相互依偎,相互取暖。
听到动静,戴舒钧缓缓转头,冷漠的目光扫过三人后,艰难站起。
“你们来此做什么?姐姐这两日休息得不好,若无要紧之事,还请大人改日再来吧。”
他淡漠中带着坚决,沈青黛一时楞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赵令询长腿一迈,站在戴舒钧面前:“中亭司问话,任何人不得阻拦。”
“大人,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廊下的戴舒锦幽幽开口。
赵令询也不客气,直接问道:“昨日,你们都在何处?”
施净一脸不解,杜禹华方才分明说过,他们请了郎中来瞧病,为何赵令询还要问。
戴舒锦软绵绵道:“昨日,小弟身体不适,请了郎中来医治。”
赵令询不动声色问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令弟的病,你也能医治,既然你能医治,为何还要请郎中?”
戴舒钧一脸不耐:“姐姐这两日身体不适,我虽病得突然,但不想姐姐劳累,有什么问题吗?”
见他们不信,戴舒钧便道:“你们若是不信,可以叫院内的下人们过来,一问便知。”
赵令询果真把院内的丫鬟小厮召到厅前,一一询问后发现,当日的确只有郎中进出。
待问到最后一个丫鬟,他们终于得到了一个细节,当日郎中过来替表公子看病,竟忘记带了一味药,曾出府回药铺取药后,再次返回杜宅。
三人还未从细节中品过味来,就听一声闷响,戴舒锦从美人靠上晕倒了下来。
戴舒钧转身便想奔过去,突然,他停住了。
“姐姐已经病了数日,各位大人,改日再来吧。”
说完,他拖着病腿,一瘸一拐走到廊下,抱起戴舒锦就走。
他们已经下了这么明显的逐客令,三人也不好厚着脸皮继续待下去。
临走之前,沈青黛找到最后那名丫鬟,轻声问道:“昨日郎中回去取药,用了多久?”
小丫鬟一脸天真,眨着眼想了想道:“约摸一多个时辰,想是当日郎中也感染了风寒,比以往多用了一刻有余。”
沈青黛双眸幽深:“你怎么知道郎中感染了风寒?”
小丫鬟回道:“郎中一过来,表公子就说郎中感染了风寒,让我们离得远些,那个郎中还带了面罩呢。”
三人相互递了个眼神,这名郎中,很有嫌疑。
不知会不会与梦柳公子有关。
第34章 蜉蝣之羽18
从杜宅出来, 赵令询如约请两人去吃馄饨。
走到摊子面前,施净不情不愿坐下。
沈青黛还沉浸在案子里,赵令询见她出神, 怕她坐空,在她即将坐下去的时候, 小心把胳膊伸到后面。
赵令询的小动作,结结实实落在施净眼中。
施净若有所思地盯着两人:“我发现了!赵令询, 你行啊。”
赵令询刚抽回的手滞了一下, 心内一阵慌张, 面上却毫无波澜。
沈青黛听他这么说, 以为他要讨论案件, 来了兴致:“你发现什么了?”
施净意味深长道:“自从你来到中亭司,跟着办第一个案子开始,他就什么都听你的。不知道的, 还以为,你才是主管查案的司正呢。”
即便他不说,沈青黛也有所察觉。她一度以为是自己想多了,可现下连施净都看出来端倪。那是不是说明, 赵令询对自己,真的不一样。
沈青黛转脸望去,赵令询半低着头,骨节分明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搅动着碗里的馄饨,一个个薄皮中透着粉嫩的肉馅,只要轻轻一戳, 肉馅便会一览无遗。
有一瞬间,他甚至想, 就这么被看破了也好,省得藏着掖着。
当初是他年少无知,狂妄自大,害得她遭受那样的屈辱与灾难,即便是被她恨,他也心甘情愿。
施净勾起嘴角一笑:“我早看出来了,你这么讨好,是不是想找咱们沈公子借钱?”
赵令询一颗悬着的心,瞬间放了下来。他一开始就不应该相信,施净这个榆木脑袋,能有开窍的时候。
见赵令询不承认,施净来劲了:“你别以为我看不出你那点小心思,我都看见你去当铺了,别装了。现在咱们都差不多,都是穷人一个。不过,我可没有笑话你的意思。何况,你怎么说也是肃王府的世子,这也是一时之困,没什么好丢人的。”
赵令询攥紧手中的勺子:“施净,吃个馄饨堵不住你的嘴,是不是?”
施净撇撇嘴,舀起一个馄饨,吞进嘴里。
沈青黛听得一脸懵,赵令询这么落魄吗。
结账的时候,赵令询方从腰间拿出铜板,沈青黛就走上前去,一下拉住他的胳膊,利落地掏出一把铜板,放在桌上。
赵令询看着已经走远的沈青黛,默默把铜板收好。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一个软饭男。
三人方走到路口,顺天府的人便找了过来,说是找到一处可疑之地。
临行前,沈青黛寻一处写了封信,吩咐店家根据信上地址送到。
施净问道:“怎么这时寄信回家?”
沈青黛笑笑:“信是让他帮忙送给我家小侍卫的,我心中有一疑虑未解,想让她去验证一下。”
赵令询抬头道:“可是去找替杜家表公子看病的郎中?”
沈青黛笑着点头:“正是。”
几人跟着来到一处宅院,眼前的院落并不十分大,往内望去,粉墙青瓦间翠竹百余,风过沙沙。
领头的衙役说道:“赵大人,我们根据您的要求,找到了那五处宅院,其中四处院内有竹。不过,这个最可疑。”
院门已经被衙役打开,三人跟着一路走去,穿过垂花门行了几十步,跨过洞门,是一条蜿蜒的石子路。靠墙种满竹子,路边零星几座太湖石。
这里与梦柳公子杜宅住所,布局及无二致,可见这是他一贯喜欢的风格。
五所私宅,四所皆有竹,梦柳公子必定十分爱竹。
那柳呢?
他自称梦柳公子,以画柳闻名,可所住之处皆不见有柳。
“大人,请看这里。”衙役指着前方翠竹下的石子路。
三人上前一看,石子中间赫然有一滩血,看鲜血颜色尚且鲜艳,不难判断,应该是近日留下的。
这里,或许就是案发地。
赵令询脸上凝重:“可还有其他发现?”
衙役摇头:“暂时没有。”
几人搜遍正厅、卧室,厨房,并无收获,最后来到书房。
书房布置简单,一览无余,于之前发现的一样,这里也并无有人停留的痕迹。
施净摸着脑袋:“真是怪了,分明看到有血迹,可这里却全然没有居住过的样子。”
沈青黛低头沉思,地面上有发现血迹,梦柳公子诈死数日,藏身之处应是这里,可为何这里却并无生活的痕迹。
赵令询仔细盯着书柜,几乎每格都有厚厚一层尘土,摆件上也落满灰尘。可书柜两侧,却显得有些干净。
他走上前去,手扶着两边,用力一推,书柜动了起来。
推开书柜,一道暗室出现在眼前。
施净同沈青黛对视一眼,欣喜不已,当即找来火把,跟在赵令询身后走了进去。
暗室幽深,不时有阴风吹来。约摸走了几十步,沈青黛突然觉得脚下一软,吓得一个激灵,连忙拉着赵令询。
赵令询把她拉到自己身后,拿火把一照,是一个啃了几口的馒头。
沈青黛胆子并不小,她只是十分惧怕软体动物。虚惊一场,她十分不好意思。只是当即松开赵令询的衣袖,轻咳两声,装模作样走在前面。
赵令询走在最后,嘴角抑制不住地轻扬。
从小到大,她一贯如此,不管换了什么身份,都这般要强。
这样真好,她还是她,始终没有变过。
密室约有一间屋子大,地面异常干净,像是刚被清扫过。
东墙正中放了一张床,床头朝南。
床头案台盘子内放着易储水果,各种干果、风干牛肉,还有几个馒头,一应物品俱全。
墙角置一半大的水缸,缸内蓄满了水。
东南墙边摆放一张短案,案上有一灯盏,灯油已经燃尽,旁边放有新油。
最东北角落的地方,则放了一个恭桶。
施净瞧了一圈道:“原来,梦柳公子一直躲在这里。”
赵令询扫视整个密室,眸色幽深。
“若梦柳公子是自愿诈死,大可住在这宅子里,只要小心些即可,为何非要搬到这暗无天日的密室内?”
关于梦柳公子诈死一事,杜禹华提醒了沈青黛,梦柳公子根本没必要假死。
之前推测出假死,是因为梦柳公子有意替“凶手”隐瞒,还有那两对并行的脚印。
可他们只看证据,却忽略了动机,梦柳公子没有假死的理由。
如杜禹华所说,他已经决定封笔,即将远离书画界。这已表示,他做好了归隐的打算。既然有此打算,那为何要假死呢?
可正如他们推测的一样,梦柳公子的确是假死。也就是说,有人一腔情愿想梦柳公子假死,而梦柳公子一开始并不知情。
沈青黛缓缓说出自己的想法。
施净道:“你是说,或许是带走梦柳公子的人,想让他假死,而梦柳公子从头到尾都不知情。可不对啊,若他不想假死,那他为何要吃假死药,还要跟着那人走?”
沈青黛摇摇头:“这个我也想不通,还有他胳膊上的红痕和五石散,那人和梦柳公子,一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隐秘。”
赵令询道:“若杜二公子不是自愿,那他大可一走了之,为何甘愿被困在这个暗无天日之地?”
沈青黛被问到了。
的确,没人会待在这样的地方,除非他自愿,或者被逼无奈。
她想起自己踩到的那个馒头,从被发现的距离看,应是被从床边扔过去的。也就是说,梦柳公子,根本不想待着这里。
沈青黛快速扫了一眼,床、案台上食物、短案上的灯盏,以及角落里的恭桶,都被放在东边,梦柳公子的活动区域,只有东边。
她脑海飞快盘算着,弯腰便趴在床边寻找。
施净见她又跪在地上,像小狗觅食一般,嫌弃地半闭着眼。
“在这里,你们看。”
赵令询见她指着一端床脚,一脸兴奋,便走上前去,轻轻将她拉起。
然而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两人只能看到床腿。
沈青黛提醒道:“在床下,床腿挡住了。”
赵令询抬起床,用力挪到一边,只见方才床脚旁,一根粗大的铁栓打入地底。
他弯下腰,仔细看去,铁栓上有磨损的痕迹。
“这里,之前应该挂着铁链。可现在,铁链却不见了。”
施净突然脊背发凉,梦柳公子,是被人拴着铁链囚禁在这里的。
沈青黛道:“梦柳公子昨日遇害,也就是说,他可能是在昨日,才被迫摆脱控制。铁链是重物,凶手不可能拿走,想必还在院内。”
找到铁链,就能证明她的推论,梦柳公子是被人囚禁在此,而非自愿。
三人拿了火把,原路返回。
回到书房,方才压抑之气一扫而空,沈青黛长舒一口气。
这个院落虽不大,但要找到一条铁链,也并非易事。赵令询找来顺天府的衙役,在屋内搜寻,他们三人则在院内查看。
许久,衙役来报,并没找到铁链。
这所宅子梦柳公子并不常住,屋内家具陈设甚少,既然不在室内,那极有可能就是室外。
三人一路搜到后院,赵令询一眼瞧见墙边石头摆放位置不对。
赵令询记得梦柳公子所在院内石头摆放,讲究一个层次分明,凹凸有致。可这里,其中一块却异常突兀,像是临时搬过来的。
他走过去,把石块搬到一边,果然见石下的土被翻动过。
施净找来铁锹,两人挖了一会,只听一阵铁器碰撞的声音,铁链被挖了出来。
第35章 蜉蝣之羽19
虽然知道她的猜测不会有错, 可见到铁链的那刻,沈青黛依旧止不住激动。
见两人放下铁锹,沈青黛大步上前。
粗长的铁链被团在一起, 其中一头用棉布层层裹住。铁链上血迹斑斑,棉布已被鲜血浸透。
验尸之时, 梦柳公子手臂之上毫无损伤的痕迹,原来如此。
绑架梦柳公子之人, 想得如此周到, 沈青黛更加断定, 杀害梦柳公子的, 另有其人。
赵令询看看铁链, 朝施净问道:“根据杜二公子头部的伤痕来看,铁链是凶器吗?”
施净点头:“从铁链上血迹来看,应该是。”
沈青黛道:“这么看, 暗室应是杀人现场。方才我们进去,我瞧着地面甚为干净,可杜二公子被绑着,室内又不见洒扫之物, 显然是有人进去打扫过。而且,我还闻到隐隐的血腥气。”
赵令询若有所思:“若暗室是杀人现场,那石子路上的血迹从何而来,难道是凶手留下的?还有,二公子为何会溺亡在翠云湖?”
沈青黛凝眉道:“凶手杀人后,费尽心机藏起铁链,显然是想隐瞒。杜二公子溺亡于翠云湖, 对凶手来说,或许也是个意外。施净验尸时候说过, 二公子是在假死状态下溺亡。所以,想要弄清二公子为何会死在翠云湖,恐怕咱们要走一遍,昨晚他走过的路了。”
三人刚准备起身,沈青黛突然紧紧盯着被扒开的土,良久未动。
赵令询轻声询问:“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沈青黛这才回头,抓起一把土道:“这团土,有些不一样。”
施净并未看出有什么不同:“不都是土吗,有什么奇怪的?”
沈青黛摇摇头:“这是沙壤土,土质疏松湿润,一般作养花之用。”
施净张大嘴巴:“我知道了,这里都是寻常的土,只有这团是沙壤土。这土,应该是凶手留下的。”
方才一路走来,沈青黛仔细观察过四周,梦柳公子素日应该很少过来,虽布局精巧,却疏于打理,是以并未有种植大片花草。
这团沙壤土,应该就是凶手在此挖坑时,鞋底来回摩擦,从而留下的。
三人还要去翠云湖,赵令询便央顺天府的衙役,把铁链连同沙土一起带回中亭司。
此处私宅,在翠云湖东北方,附近一片,皆是大户人家,抬眼望去高楼遮挡,门第森严。出了门走百余步,有两条路。
一条通向主路大街,一条小道通向翠云湖。
三人沿着小道一路前行,此处背靠春蒙山,林木葳蕤,幽静异常,少有行人。越靠近翠云湖,路边野草愈茂盛。
他们眼睛一直盯着路边,在离翠云湖不远处,终于在草丛中发现了血迹。
芳草被压倒一大片,一滩血迹无可遮拦。
赵令询道:“这片草地,像是有人躺过。应是杜二公子重伤之后,倒在此处。不过,却未见有争执打斗的痕迹。”
施净想了想:“你的意思是,只有梦柳公子一个人,那凶手呢?”
沈青黛看着草丛中的鲜血,想着昨日梦柳公子躺在此处的无助,一股悲伤涌上心头。
“凶手自然是没有追过来。走吧,去前面看看。”
翠云湖边,流水汩汩,碧波荡漾。傍晚的湖面,氤氲着雾气。
沈青黛思及梦柳公子,漫不经心地走着,突然脚下一滑,险些栽倒。幸亏赵令询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快速把她拉到一边。
沈青黛心有余悸,不停拍着胸口,下意识地望向方才要摔倒的地方。
一片竹叶掩映在芳草之中,她正想弯腰去捡,却被赵令询拉回。
赵令询蹲下身去,仔细看了看湖边的石头,因前些日子有过涨水,石块长了青苔,无比湿滑。
他拨开草丛,去捡竹叶,却又发现一滩血迹。
行到此处,他们基本可以断定,杜二公子,应是从此处滑落,跌入湖中。
施净心中尚有许多疑问,但见沈青黛一脸疲惫,想她数日劳累,也不再多问。
从翠云湖回到中亭司,已是日暮。陆掌司依旧不在,见无人可报,三人便各自回了住处。
沈青黛沐浴完,便向翠芜询问郎中之事。
翠芜回道:“我根据小姐的指示,找到了那间医馆,在后石街。看病的郎中不在,据医馆的伙计说,他们馆主外出了。”
沈青黛微微挑眉,这个时候外出,倒显得有些刻意了。
“你可有问,他昨日到杜宅瞧病之事?”
翠芜点头:“问了,他们说,馆主昨日申时外出,酉时回来取药。”
沈青黛拿起纸笔,便开始写写画画。
后石街位于杜宅东北,梦柳公子私宅东南,在两处宅子之间。
从杜宅到药馆,不到半个时辰路程。梦柳公子私宅与药馆之间,大约两刻。
戴舒锦院内的小丫头说过,郎中当日来回用了一个时辰,算起来,只比平日慢一刻有余,看起来似乎很正常。
沈青黛突然想到了什么,便问道:“医馆的伙计有没说过,郎中当日是不是真的感染了风寒?”
翠芜道:“问过了,说他当日确实偶然风寒,出门的时候,还带了面罩呢。”
沈青黛顿了顿,接着道:“咱们山庄的药草,在京城卖得如何?”
翠芜一愣:“小姐怎么突然问这个,那自然是很好。”
沈青黛笑笑:“我觉得,还不够好,还不够大。你觉得,再多一间药铺怎么样?”
翠芜会意,随即笑着点头:“小姐放心,明日我就去办。”
她看看沈青黛,发愁道:“小姐,带来的银子是花出去了。可你看看,都是为了案子。再看看你自己,都来京城这么久了,没有添过一件新衣裳,一副新首饰。”
沈青黛笑道:“都是花钱买高兴,怎么花不是花。”
翠芜无奈道:“你是小姐,你说了算。只是,明日要去参加雅赏宴,要穿什么才好?”
沈青黛惊叫一声,这些天连日奔波,她差点忘了这个。
雅赏宴安排在华青馆,馆前溪水潺潺,杨柳依依,一树杏花落,一泓清波映素洁。
不同于上次如意斋雅赏宴的热闹,今日格外清寂,来往姐妹皆着素衣,更添几分寥落。
沈青黛携两幅画缓缓踏进馆内,她方一进去,刘落香便远远走来,一旁的洛霜也忙起身。
她们相互寒暄几句,沈青黛便把画递上。
刘落香双手颤抖地接过画,便命人挂上。
馆内四周找已挂满了梦柳公子的画作,正中空白处,早已预留好。
待两幅画挂好,馆内姐妹纷纷起身,站在画前。
一室静默。
许久,细微的啜泣声响起,慢慢变成嚎啕大哭。
蜉蝣图,自从黑市买回,沈青黛还未来得及细看。如今这副蜉蝣图,正挂在春柳图旁,这种对生的渴望,和彻骨的孤独,冲破画卷的割裂感,直击每个人的心底。
洛霜指着墙面,双手颤抖:“原来,这就是蜉蝣图。我看到了,你们看到了吗?梦柳公子在向我们求救,他知道自己要遭遇不测,一定发生了什么,一定是。”
沈青黛的心猛然一沉,原来不止她有这种感觉,不是她的错觉。
沈青黛静静扫过一幅幅画,画作被按照春柳、夏柳、秋刘、冬柳,四季循环一一排开。可下一刻,她便觉察到了不对。
时间,作画的时间。
梦柳公子并不是以四季,循环作画。他是从春柳画到冬柳,再到蜉蝣图。
他由满怀希望,一步步走向绝望。
这些年,梦柳公子名气日盛,风头更胜谢无容,他一步步走向巅峰,为何作画的心境,却一落千丈。
刘落香浑身发抖:“听说,昨日梦柳公子死而复生,又溺亡在翠云湖。这其中,一定有阴谋。梦柳公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青黛浑身冰凉,脑海中明明一片混乱,却又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马上要挣脱牢笼直冲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竭力维护住局面:“诸位姐妹,梦柳公子的案子,中亭司正在查,请大家勿惊慌。我家兄长在刑部,与中亭司有些交道,等兄长回来,我会把咱们的担忧告知,劳请他转告。”
见众人稍稍安心,沈青黛把翠芜叫道跟前,轻声在耳边吩咐了几句。
翠芜不敢停留,慌忙离开。
哭过之后,洛霜稍稍平静,由众人陪着坐了下来。
约摸一个时辰,华青馆外传来马蹄声,沈青黛忙出门去迎。
马车踏过青石板,缓缓停住。
车夫起身掀开帘子,谢无容一袭白衣,翩然落地,素洁的衣摆轻轻划过光洁的石板,不染一丝灰尘。
谢无容许久未见沈青黛女装,乍然见她素衣轻飘,端庄娴丽站在眼前,袅袅欲仙,一时有些呆了。
门口的侍女见一对璧人相对而立,竟不知要看哪个。
“你来了,快些进来。”
谢无容眸光一转,跟着进了华青馆。
众人见来了一位男子,纷纷侧目。
沈青黛忙解释道:“诸位姐妹勿怪,这位是莲衣公子,谢无容。他是我多年好友,与梦柳公子也颇有些渊源,并不像外界传言的那样。他今日碰巧路过此地,专程过来与大家一起追思梦柳公子。我想,梦柳公子若地下有知,能见莲衣公子惺惺相惜,定会很欣慰。”
言毕,谢无容弯腰朝众人行礼。
因为丹青榜,梦柳公子与莲衣公子追随者争论不休,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此番她请谢无容过来,实属无奈。
往日里,因莲衣公子追随者多出言不逊,连带着她们对莲衣公子也多有不满。如今人站在眼前,却见他举止有礼,温润大方,昔日里对他的不满,已减了三四分。又兼他是沈青黛的朋友,众人都恭恭敬敬地回了礼。
沈青黛拉着谢无容走上前:“你看,这幅便是蜉蝣图。”
谢无容抬眸一望,一向平静无波的眼神,迸发出灼目的光芒。
这是真正的大作。
他看到了绝望中的呐喊,还有悯世的良善。
亮丽的色彩逐渐退却,他只看到了蜉蝣的羽翼,在他眼里成为永恒。
他缓缓道:“丹青榜榜首,他当之无愧。”
沈青黛见他几乎魔怔,上前扯了下他的衣袖,谢无容这才缓缓回神。
“小姐,东西拿来了。”
翠芜手持画卷,急匆匆跑来。
沈青黛接过画卷,快速把上面的物品移开,平铺上去。
“你过来看看这幅画。”
谢无容缓缓走近,待看清画作,他脸色骤然一变。
“这幅画,正是当初在登州时,梦柳公子拿给我看的画作。”
这个被自己一眼否定的画作,竟然真是出自梦柳公子之手。
杜禹华曾说过,谢无容也说过,梦柳公子曾经天资平庸。
沈青黛一直觉得杜禹华是出于嫉妒,谢无容是傲气使然,可现在,她才意识到,是自己对梦柳公子的喜爱迷了眼。
也许,杜禹秀,真的就是一个平庸之辈。
从头到尾都是。
第36章 蜉蝣之羽20
当日同赵令询一起去故衣居后, 沈青黛曾无意说过,被杜禹华盗走的那幅画,会不会真是梦柳公子曾经的手笔。
当时她坚信梦柳公子绝不至于如此平庸, 故此不过是说着玩笑,可今日看着梦柳公子这些年的画作, 想着梦柳公子的诸多反常,一种奇异的想法突然占据着她的头脑。
她心内生疑, 便叫来谢无容验证。没想到, 竟然成了真。
翠云湖边, 青石桥上, 薄雾缓缓被吹散。
透过春柳与蜉蝣, 隔着生与死的距离,沈青黛好像看到了石桥上那道落寞的背影。
她知道,只有她才能看到。
沈青黛让翠芜即刻去办昨日交待之事, 她则同谢无容匆匆告别。
从华青馆走出,谢无容见她一脸凝重,略有不放心:“你没事吧?”
沈青黛面色稍和:“无事。只是,我眼下有要事要做, 恐怕要怠慢了。”
谢无容轻笑道:“同我还说这些客气话做甚,想做什么,尽管去。若是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我随时都在。”
沈青黛点点头,她看了看谢无容,缓缓抬头, 透过稀疏的杏花枝头,望向苍穹。
“真是可惜啊, 谢无容,你本可有一个知己的……”
谢无容微微一怔,苦笑一声,怅然道:“是我当初太傲气,有眼无珠。”
沈青黛道:“你眼光自是独到,从未有错。只是,天意弄人罢了。”
再回到中亭司,赵令询正同施净在整理案宗。
施净一看到她,就笑道:“怎么每次说告假,你都要回来,就这么舍不得中亭司?”
沈青黛一脸认真:“杜二公子失踪、被害一案始末,我已知晓,现在需要去找证据。”
施净满脸不可置信:“告个假,你还告出个真相大白,怎么做到的?”
赵令询上前道:“既如此,那还等什么,现在就走。”
三人来到春蒙山脚下,再往前走便是翠云湖,这是昨日走过的路线。
施净忍不住道:“昨日不是走过了,你是怀疑,还有什么证据漏掉了?”
沈青黛有些发非所问:“从杜二公子的私宅处到杜宅,有两条路。一条是主街,要通过多条街道,到达杜宅正门。一条是绕过翠云湖,直达杜宅后门,比较隐蔽。我算过,两条路,无论走哪一条,都需要半个时辰。”
施净摸摸头:“所以呢?”
沈青黛沉声道:“我想要找找,有没有别的路,可以更快到达杜宅。”
赵令询修眉微凝:“你是想算凶手有没有足够的作案时间?”
沈青黛颔首:“没错。”
赵令询说罢,便开始四处搜寻,附近有没小路。
春蒙山由西向东,蜿蜒数里,山脚之下,只有一条下山的小道与他们所在之路汇合。
赵令询走了一圈,对着一堆断木看了几眼,一个纵身飞上树梢,站在树梢之上,极目远望。
片刻,他轻飘飘地落下:“前面果真有条小道。”
沈青黛欣喜不已,三人相互搀扶,跨过断木残枝,向着小道一路前行。
小道蜿蜒而下,最终通向一个废弃的路口,沿着路口继续北行,转弯便是平云巷。
沈青黛算了算时间,仅需两刻有余,比已知的两条道路,少了不到两刻。
赵令询道:“时间还是有些紧。”
沈青黛摇头道:“不,计划足够充分的话,足够了。”
施净听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在一旁急道:“就这样,知道谁是凶手了?那还等什么,去杜宅抓凶手啊,还等什么?”
沈青黛拍拍施净:“别急啊。凶手要找,绑架之人,同样要找,咱们还有事要做呢。”
赵令询侧目望去,见沈青黛已经开放了手,才道:“绑架之人,你也知晓?”
沈青黛想了想:“根据咱们之前的推测,以及在杜二公子私宅的发现,绑架之人,并不想要二公子的命。相反,她对二公子似乎还有些上心。她费尽心机绑架,既不为财,那是为什么?”
施净恍然大悟:“当然是为情了,她自知无法和梦柳公子在一起,便想到这种方法。先是设计让他假死,金蝉脱壳,再趁人不备,偷走尸体。”
沈青黛道:“你猜得基本没错。只是,绑架之人处心积虑破文海棠废文都在抠裙更新八八叁铃七其勿三六,只怕思虑比你周全得多。她既然计划周详,就不可能不想好后路,咱们只要找到这个后路,就不愁揪不出她。”
施净开始犯难:“后路,这个要怎么找?”
赵令询突然接道:“若是我,我会到一个新的地方,或者曾经想去的地方,重新开始。”
施净转头,一脸惊恐地看着赵令询,像看怪物一样。
“若是你?难不成,你想绑架谁家姑娘?”
沈青黛没料到,赵令询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难道真如施净所言,他也爱慕着某个姑娘,爱而不得。
赵令询见两人都盯着他看,满脸不自在:“我在分析案情,你们能不能认真一点?”
沈青黛回过神道:“你说得很对,绑架之人,做这一切,很有可能会在风头过去之后,离开京城。所以,咱们现在就要查一下,近日要离开京城的路引。”
三人来到顺天府,如上次一样,府尹十分配合地拿出登记的册子。
顺天府办案拖沓,登记之事做得却十分细致,已经发放路引名册,根据户籍所在,记录十分详细。
三人翻找片刻,很快便查到平云巷所在之册。
赵令询翻了几页,很快在名册上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竟然是她?”
施净走上前一看,也惊异不已:“怎么会这样,我一直以为,会是另一个。”
沈青黛见他们如此反应,料定自己所猜没错,望着前方道:“走吧!”
从顺天府出来,沈青黛便往中亭司走去。
施净跟在后面:“已经找到了绑架之人,咱们不去杜宅吗?”
沈青黛道:“还差最后一件证据。我想,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在中亭司了。”
几人回到中亭司,果然有侍卫交给沈青黛一个布包,说是方才有人转托。
沈青黛笑着接过并道谢。
施净问道:“这又是什么?”
沈青黛打开布包,扬了扬:“替戴家公子瞧病的那个郎中,所在医馆的账本。”
施净挠挠头:“这不太好吧,你派人去偷?被人发现,咱们中亭司颜面何存?”
沈青黛一笑:“谁说我偷的,我这是光明正大的拿的。”
施净反应了一会,才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买了那个铺子?”
赵令询面无表情道:“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好好看看账册。”
施净还沉浸在沈青黛买下铺子的震惊中,根本无心去看账册。
赵令询便随他去,拿去账册和沈青黛看了起来。
两人翻了几页,很快便看到了问题。
账本一开始还挺正常,直到今年,几乎每月都有乳香、血竭等几味药进出。购买者记录皆是杜宅,可货源却未有记录;另外,购入价格远远低于市面上的价位,而出售价格却略高。
沈青黛略一沉吟:“商人谋利,售出价格略高一些,也合常理。可买入价格,却有些不对,我们山庄以草药起家,我对各类药草价格颇为熟悉,这个购入价格,太低了,外面根本不可能买到。”
赵令询道:“而且,每次售卖和购进数量相差无几。”
沈青黛思索片刻,抬眸望向赵令询:“你觉得,这像不像,交易。”
赵令询点头:“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原因。”说完,他歪头一笑:“而且,这家药铺现在归你,你现在才是主子。你要调查,谁敢拦。”
沈青黛被他逗得笑了起来,原来赵令询也会打趣人。
赵令询见眉头舒展,低头笑了笑,拿起另外一本账册,往后翻了几页:“还有一个发现,你看这里。”
沈青黛低头一看:“闹羊花?”
施净听到“闹羊花”,凑过来一看,当即笑道:“这不是板上钉钉了,还等什么,抓人啊!”
这次,沈青黛没有反对。
梦柳公子绑架被害一案,终于要揭下帷幕了。只是,公道要如何还,才能告慰他的在天之灵呢?
赵令询召集中亭司全部人手,光明正大地把杜宅几个出口围住。
梦柳公子的追随者听到动静,纷纷前去围观,一个个伸长脖子想探个究竟。
杜家之人全部被叫到偏厅。
杜禹华竭力维持着一家之主的庄重:“三位大人,今日如此兴师动众,是为何?难道说,是要剖验不成?禹秀他死得如此凄惨,你们……”
赵令询打断他的话:“绑架杜二公子以及将其杀害之人已经找到,今日便是要当面还二公子一个公道。”
杜禹华猛然抬眸:“凶手找到了?”
赵令询肯定地点点头,杜禹华目光不自觉望向杜大夫人,不动声色地抓紧她的手。
杜大夫人正在抽泣,猛地被他一抓,一脸错愕,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是怎么也甩不开。
杜禹华定定神,仰起头道:“如此甚好,敢问大人,凶手到底是谁?”
沈青黛将两人之间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暗自叹了一口气,这才缓缓道:“还是先让我揭开,杜二公子绑架的真相吧!”
说完,她缓缓扫视了一下在场之人,目光在四人之间一一扫过,最后落在左侧。
“戴小姐,不如就趁今日,说说你和梦柳公子之间的故事吧?”
杜禹华瞬间由忐忑转为震惊,绑架禹秀的人,怎么会是她?
戴舒钧瘸着腿站了出来,往日的清举不见踪影:“荒谬,我姐怎么可能绑架杜禹秀,他算什么东西?”
杜大夫人也懵了,怎么会是戴舒锦,虽然她一向不喜欢这个女人,可要说她绑架二爷,她却是不信。这个女人一向不待见二爷,好几次,她都看到她对二爷冷嘲热讽,一副巴不得二爷离自己远远的模样。
戴舒锦微微垂下眼眸:“杜禹秀,他那个废材,有什么好值得我如此兴师动众的?”
沈青黛缓缓走向她,站在她的身前,幽幽问道:“那梦柳公子呢,值不值得你如此?”
第37章 蜉蝣之羽21
众人一头雾水, 杜禹秀不就是梦柳公子,她为何问得如此……奇怪。
戴舒锦浑身颤抖,她缓缓抬起眼眸, 眼中已是湿润一片。
戴舒钧见姐姐如此,忙把当初戴舒锦拉到一边:“你们无凭无据的, 莫要坏了我姐清白。”
沈青黛叹了一口气:“杜二公子诈死一事,只有绑架之人才知晓。当初, 中亭司要进行剖验, 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 正是戴小姐没错吧?”
当初, 为查明杜禹秀死亡原因, 施净曾想剖验。
现在想想,只觉得后怕,若当时他们坚持……
戴舒钧不以为然:“那又怎么样?剖验之事, 本就有辱斯文,当时,大表哥也是反对的。”
他说得不错,杜禹华十分附和地点点头。
沈青黛从怀中掏出药铺账本:“那这个闹羊花呢, 戴小姐买来自己闻?”
戴舒钧见她拿着账本,心下一慌,很快稳住:“姐姐最近睡眠浅,买来助眠,这个你们也要管?”
沈青黛笑笑:“戴公子好思辨,这都能被你说得过去。那我再问一个问题,戴小姐, 为何突然要去登州呢?”
杜禹华一愣,喃喃道:“登州?小锦, 你要离开京城,为何我不知道?”
这次,戴舒钧没有反驳,只阴沉着脸站在一旁。
戴舒锦咬着薄唇,一向清冷的脸上,露出几分哀伤与脆弱,像是不堪风雨的枝头梨花。
沈青黛有几分不忍,但还是继续道:“还有,杜二公子尸身消失当晚出现的黑猫,如果我没猜错,那只猫,其实是你的吧。”
说完,她走上前去,在戴舒锦衣袖处一捏,一根黑色的猫毛,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闹羊花,黑猫,杜二公子尸身消失当晚出现的关键证据,都指向戴舒锦。
杜大夫人甩开杜禹华的手,摇晃着戴舒锦的肩膀,不住地问道:“为什么,你要绑架二爷?你喜欢他,想和他双宿双飞?”
她自顾自地摇着头:“可是,二爷本来就喜欢你啊,那间画室,也只有你可以进。而且,你明明不喜欢二爷,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你,是你害死了他。”
杜禹华伸手拉住大夫人,戴舒钧也忙拉开戴舒锦。
沈青黛眸光渐黯,声音渺然,像是由翠云湖湖底,穿过烟柳而来:“她从来不爱杜禹秀,她想带走的,是梦柳公子。”
“杜禹秀和梦柳公子,其实,并不是一个人。”
“或者可以说,他们是同一个身体里,两个不同的人。”
众人先是触雷一般,而后脊背发凉,久久呆立。
就连赵令询和施净都惊住了。
许久,杜大夫人才喃喃道:“怎么可能,虽然我们并不能进入画室,可我亲眼见过二爷画柳。”
沈青黛不紧不慢道:“那你见他作画之时,可与平时一样?”
杜大夫人想了想,颤抖着嘴唇,终是没有出声。
她曾偶然见过一次作画时的二爷,那时的二爷,很不一样。
他全身心投入在画中,根本不曾留意到她就在身边。
等发现她时,只是冲她一笑。
他的笑,如春日柳梢上的阳光,很温暖,却无比陌生。
就好像,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路人。
杜禹华浑身鸡皮,汗毛直立:“怎么可能,太荒谬了。”
唯独戴舒锦笑了。
她笑得像飘离枝头的梨花,带着宿命,奔向归途。
她松了一口气,像是放下千斤重的包袱:“三年了,终于有人发现他了。”
赵令询和施净也觉得不可思议,可却有些理解了,杜禹秀之前的种种矛盾。
为何杜禹秀书房及自己院内,没有一幅春柳图,甚至没有一幅画?因为,他在逃避,逃避那个平庸的自己,和光彩夺目的梦柳公子。
为何不同人口中的杜禹秀,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因为,他们遇到的,根本不是同一人。
为何资质平平的杜禹秀,能在短短半年,一路扶摇直上?因为,实现这个成就的,是天资卓绝的梦柳公子。
……
沈青黛继续回到案子中:“早在雅赏宴之前,你就已经做好了详细的计划。杜二公子出事当晚,你先趁人不备进入画室,偷偷喂了他五石散,然后趁他无力,将他捆绑起来。用比较隐秘的方法,骗他吃下假死药。等他吃下药,你便将他放了,只等药效发作,让他诈死,然后你们远走高飞。可是,你不确定,醒过来的是不是梦柳公子。无奈之下,你只能把他带到私宅,先关起来,等风头过后,再去找他,以图后事。戴小姐,我说得对吗?”
戴舒锦将惨白的脸转向沈青黛,呓语般问道:“你是如何猜到的?梦柳公子。”
沈青黛微一愣神,随即道:“因为矛盾,所有的一切都是充满矛盾的。”
“关于杜二公子人品的评价,关于他作画的天赋……还有你。”
戴舒锦怔了一下:“我?”
沈青黛叹气道:“一个人的感情,是藏不住的。杜二公子第一次诈死之时,你明明言语中对杜二公子很是不屑,可当尸体险些被碰到门上时,你很紧张,下意识用手去扶。第二次,当你看到杜二公子的尸身,确认他真的死了之后,你的神情,很不对。你在哀伤之际,曾说都死了。当时我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只死了一个,为何你会这么说?”
“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所有的问题都出在这些矛盾上,既然这些矛盾双方,和所有的证据指向,都没有问题,那有问题的,就是人。”
赵令询见沈青黛心思如此缜密,一股莫名的骄傲油然而生。
施净忍不住暗自拍手,沈青这人,有点东西。
听完沈青黛的分析,看戴舒锦的反应,众人便知,她所言非虚。
杜禹华依旧有些不可置信:“小锦,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戴舒锦嘴角带着一丝嘲讽:“不错,杜禹秀一回府,我就发现了。”
她指着杜禹华:“告诉你什么?杜禹秀身体里住了两个人?你怕是会把我当疯子吧!就算我告诉你实情,你信了,又能如何?你只会把它当作把柄,紧紧攥在手里。”
她仰头大笑两声,脸上有泪留下:“你们不会有人关心梦柳公子,也不会有人在乎。”
沈青黛温声道:“所以,你兵行险着,只是想带走他,没有想过要杀他,对不对?”
戴舒锦点点头:“我从未想过要害他。”
沈青黛语气轻柔:“我从梦柳公子的蜉蝣图里,看到了他对生命的渴望,还有无尽的悲鸣。你在这个时候突然动手,是不是和梦柳公子封笔有关?”
戴舒锦闭上眼,缓缓点头:“杜禹秀若是封笔,梦柳公子……就消失了。”
梦柳公子同杜禹秀共用一个身体,自然清楚他的想法。他早已知晓,自己将要就此消失……
戴舒锦一向清冷的脸上浮现一丝狠厉:“本来,我是没打算动手的,我只想安安静静地看着他,陪着他。可是,杜禹秀他欺人太甚,他利用完梦柳公子,又嫌弃他碍事,竟然想让他消失。”
“我不甘心。凭什么,就凭他杜禹秀出现得早,能随意支配身体,就要让梦柳公子消失?该消失的是他,他这种虚伪的败类,就不配活着。他所得到的一切,都是梦柳公子的。他白白享受了这几年,也该知足了。他这副身体,应该还给梦柳公子的。毕竟,所有人期待的,只是梦柳公子,而不是他杜禹秀。”
沈青黛浑身冰冷,一阵目眩,几欲站立不稳。
所有人的期待?那她呢,是被期待的那个吗?
赵令询瞬间移到她跟前,伸手扶住她 ,他语气关切:“你没事吧?”
仿佛又看到鹿角山上的红衣,沈青黛突然就红了眼眶。
“谢谢你,赵令询。”
赵令询心上一阵刺痛,喉间发紧,他低声说道:“沈青,不要怕。”
杜大夫人嚷道:“你胡说,谁说所有人都期待梦柳公子,明明二爷才是最好的。”
戴舒锦不屑一笑:“愚蠢。他就是个沽名钓誉之徒,竟然还策划丹青榜,简直是对梦柳公子的侮辱。还有,你知道为何他选择封笔吗?因为他怕,名声越大,他越不安。他不敢当众作画,他怕人知道,他就是个庸才。”
她狠狠地盯着杜大夫人:“都是因为你,明明我都计划好了。”
“我翻遍医书,做了无数次的验证,终于研制出了假死之药。我知道,一旦他宣布封笔,他就再不需要梦柳公子。于是,我在雅赏宴前夕,走进了画室,偷偷把假死药下到水里。又趁他不备,喂下少量五石散,并绑住了他,企图想以此困境,来逼迫他,让梦柳公子现身。可最后,依旧没能见到他。”
怪不得,她要多此一举,用绳子绑住杜禹秀。
沈青黛秀眉轻蹙:“你最后一次见到梦柳公子是什么时候?”
戴舒锦眼眶泛红:“画完蜉蝣图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或许,梦柳公子,在画完蜉蝣图便已经永远消失了……
蜉蝣图,是他的绝笔,是他无声的呐喊,和对世间的留恋。
梦柳公子,就这么死了,正如他悄无声息地出现一样。
戴舒锦缓缓道:“我本来计划着,让人以为杜禹秀服用五石散过量而亡。这样,我便可以带着他,远走高飞。我们一起去登州,梦柳公子第一次出现的地方。往后时日漫长,我总能有机会,找出破绽,再次见到梦柳公子。可谁知,你却跳出来质疑,最终引来了中亭司的人,我这才不得不把他转移。”
说到这里,她压抑的情绪突然爆发,她急需找个人发泄,杜大夫人,自然成了她的发泄对象。
“若不是你,怎么会是今天的局面,他们也不会死,为什么你要多事?”
杜大夫人被戴舒锦吼得一下懵在原地,手足无措。
杜禹华挺身把她挡在身后:“小锦,你怎么能怪她?此事,明明是凶手的错,罪该万死的,是凶手。”
戴舒锦通红的双眼慢慢平复,她咬紧牙,一字一句道:“凶手是谁?”
见沈青黛清亮的目光直直望向自己身后,戴舒锦缓缓回头。
戴舒锦木然道:“小钧,真的是你吗?”
戴舒钧定定道:“姐姐,当然不是我。”
沈青黛嗤笑一声:“你还真是,死鸭子嘴硬。”
戴舒钧看着她道:“沈大人,证据呢?你有何证据?”
沈青黛轻笑一声:“证据,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有……一堆证据。”
第38章 蜉蝣之羽(完)
戴舒锦绑架杜禹秀, 已经让杜氏夫妇震惊不已。而今,戴舒钧居然成了杀人凶手。
两人齐齐望向戴舒钧。
戴舒钧脸色未有丝毫变化:“那就请沈大人,拿出证据。”
沈青黛让人呈上证物, 一副沾满鲜血的铁链和一块盖着白布的托盘。
戴舒锦颤抖着走上前,用手抚摸着铁链, 她亲手一点一点缠绕上去的棉布,已经被鲜血浸透。
尽管知道, 梦柳公子出现的机会很小, 可她依旧害怕, 她怕他受伤, 于是处处小心翼翼。没想到, 竟被有心之人趁虚而出……
戴舒锦双眸通红,声音颤抖:“阿钧,到底是不是你?”
戴舒钧走上前, 握住戴舒锦的手,坚定道:“姐姐,我没有,相信我。”
他说得太肯定, 语气太温柔,差点让沈青黛陷入自我怀疑。
从现有的证据和推论来看,沈青黛已经见识过戴舒钧的心思缜密,巧言善辩,没想到他连伪装都这么出色。
沈青黛决定,换个人问。由易到难,一点点击溃对方, 也不失为好办法。
“戴小姐,我瞧见你花园的芍药, 有动土的痕迹,这两天是不是在施肥?”
戴舒锦不知沈青黛为何突然这么问,她还是如实道:“没错。”
沈青黛的话提醒了待舒锦,她道:“大人,阿钧不可能杀害梦……前日,他亲自为花园的芍药施肥,忙了一早上。也正是如此,才牵出旧疾,找来郎中瞧病。”
戴舒锦急于替戴舒钧摆脱嫌疑,可她的话恰好是最好的证明。
沈青黛转身,掀开托盘上的白布,露出上面的土块。
“这个土块,是和铁链同时发现的。这个土质,杜二公子的私宅,并没有。戴小姐,你说巧不巧,你的芍药园,正是这种土。”
戴舒钧自若道:“整个京城,种芍药的数不胜数,沈大人怎可如此武断,轻易定在下的罪。”
沈青黛自然知道,他不会轻易认罪:“的确如此,种植芍药的宅院数不胜数,可熟悉杜二公子,知晓他被关在私宅的,可不多。”
戴舒钧道:“大人是不是忘了,前日我一整日都在家,并未外出。这点,整个杜宅都可以作证。”
沈青黛道:“并未外出?不见得吧。戴公子不是假扮郎中,出了趟门。我已经派人去请了郎中,片刻便至。”
见他依旧沉静如初,沈青黛别有深意道:“别的事,他或许会替你隐瞒。可杀人的大事,戴公子,你猜他敢不敢知情不报?”
戴舒钧脸色微变,旋即笑道:“的确,前日我曾外出。”
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支发簪,递给戴舒锦:“后日是姐姐的生辰,我想给姐姐一个惊喜,这才瞒着姐姐,央求郎中,假装成他,从后门外出。”
戴舒钧做事滴水不漏,应对自如。
果然,戴舒锦,似乎也有所松动。
戴舒锦低头摩挲着簪子,想了许久,她才抬眸道:“沈大人,就算阿钧外出,他也只出去一个时辰一刻有余。从这里到药馆,再到私宅,然后回来,至少需要一个时辰两刻,他根本没时间去杀人。”
施净看着沈青黛,突然道:“原来此前,你带着我们找从私宅到这里的近路,是这个意思。”
沈青黛道:“没错。戴小姐,其实从私宅到这里,还有一条小路,只需两刻便到。这样,他往返只需一个时辰即可。”
戴舒锦摇头道:“只有一刻,要找到密室,再去杀人,根本来不及。”
沈青黛道:“不,只要计划周详,并提前知晓他的动向。一刻,足够了。”
戴舒钧轻笑一声,一脸无辜:“沈大人真会说笑,我如何会提前知晓他的动向?我和大家一样,以为他早死了。”
沈青黛也笑:“是嘛?杜二公子的行踪,你一向了若指掌吧。那个郎中,不正是你的眼线?”
说罢,便让人提郎中进来。
见郎中进来,戴舒钧脸色一变,竭力维持平静。
沈青黛道:“说说吧,我相信,方才梦柳公子的追随者,已经将你指认,如实交代吧。”
梦柳公子的追随者,难道是进门时看到的那个灰衣人?
施净这才想起第一次到杜宅,门口有个灰衣人和黑衣人争执。穿灰衣的那个,也就是梦柳公子的追随者,他曾说过,一直有人跟踪梦柳公子,没想到竟是这个郎中。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沈青便留意到了这个细微的线索。
郎中指着戴舒钧,慌忙辩解:“是他,数月前,他跟我做了一笔交易,让我跟踪梦柳公子。后来,他又让我注意戴小姐的行踪。我只是跟踪,并把消息透露给他,我没有做过坏事。”
戴舒锦秀眉蹙起,呼吸紧促:“你跟踪过我,你知道我带着梦柳公子进了私宅,把他关进密室?”
郎中看了她一眼,瞬间低下头:“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梦柳公子。我只告诉戴公子,你扶了个男人去了杜二公子私宅,并且关在了密室。”
戴舒锦缓缓转过身,静静看着戴舒钧:“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戴舒钧依旧十分坚决:“姐姐,我没有。我是让他跟踪过你。那是因为,我见你最近一直魂不守舍,我怕你出事而已,我没有害二表哥。”
戴舒锦直直地盯着戴舒钧,像是石化一般,满眼的不解。
戴舒钧露出极其失望的神色,拍打着自己的断腿道:“姐姐,你看,我的腿,我一个瘸腿,怎么可能那么顺利杀死一个人,再从崎岖的小路逃回?”
他苍白着脸继续道:“一个时辰,那是正常人的时间,可我一个瘸子,如何能做到?”
众人皆是一愣,连施净都开始动摇。
对啊,沈青的时间推算,是以正常人为依据,可戴舒钧的腿……
戴舒锦一阵恍惚,一向清高的弟弟,竟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撕开展现在众人面前。她当下愧疚道:“阿钧,对不起,对不起,是姐姐想多了。”
戴舒钧柔声安慰道:“姐姐,我不怪你!”
杜禹华也忍不住道:“沈大人,你看,阿钧不可能杀人的,一定是搞错了。”
风向瞬间发生变化。
沈青黛平生所见擅长伪装之人不少,但这些人加起来,恐怕都不及戴舒钧半分。
突然,赵令询一声冷哼:“巧言善辩,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说罢,拔剑向戴舒钧刺去。
施净简直要惊掉下巴,赵令询竟然拔剑了,他是疯了吗?
戴舒钧瘸着腿到处闪躲,屋内顿时乱作一团。
沈青黛趁机,悄悄走到戴舒锦身后,稍微用力一推。
戴舒锦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向案台倒去,案上燃着香灰,她若倒下……
“姐姐!”
戴舒钧一声惊叫,快步跑去,牢牢抓住戴舒锦。
赵令询早已先他一步,一脚把案台踢开。
沈青黛拍着心口,还好,戴舒锦安然无恙。
“姐姐,你没事吧?”
戴舒锦双目圆睁,盯着戴舒钧的腿:“阿钧,你的腿……”
众人齐齐望去,戴舒钧的腿,好了。
这下施净懂了,他对着赵令询调侃道:“世子,神医啊,瘸腿都能治好。”
赵令询罕见一笑,指着沈青黛道:“神的不是我,是她。”
沈青黛叹道:“最危急的时刻,伪装是无法隐藏的。”
施净奇道:“你怎么会猜到,他是装瘸?”
沈青黛解释道:“一个人即便伪装得再好,在紧急情况下,也会露出破绽。当日咱们抬着杜二公子尸身回杜宅,去戴家姐弟小院时,戴小姐突然晕倒。他下意识地转身,先抬了一下他的跛脚。”
“当然,他反应很快,马上就止住了。所以,我也只是怀疑,并不能确认。直到,我翻看了药馆的账册,发现了一些猫腻。”
“药馆的乳香、血竭等治疗腿伤的药,大多流向了杜宅。不过奇怪的是,并且购入价格远远低于市面价位。”
施净插嘴道:“查账册的时候我在,当时我就说了,购入价格远远低于市面价位,根本不可能,这世上没有如此不讲利益的卖家。”
沈青黛道:“正是如此,我们才怀疑起药的来源。巧的是,每次售卖和购进数量几乎都相差无几。于是我们推测,杜宅只是表面上买了这些药,然后又被人以低价卖回,原封不动的退了回去。”
“用这些药的,正是戴公子。可戴公子为何却要退掉呢?结合他之前的反常举动,我大胆猜测,他根本没有腿疾。”
“还有一个被大家忽视地方。他为了掩人耳目,曾假装郎中,回到过药铺。可是,据药铺的伙计回忆,郎中只是回去拿了药,并没有提到那个假郎中不良于行。试想,若他真的有腿疾,怎么能不被发现呢?”
戴舒锦秘密带走杜禹华,此事只有郎中和戴舒钧知道。可有条件和时间作案的,只有戴舒钧一人。
证据确凿,戴舒钧再巧舌如簧,已是无可辩驳。
戴舒锦浑身发凉,浑身瑟缩:“阿钧,你杀人了,你杀了他……”
戴舒钧刚走过去,戴舒锦却往后一缩,躲到沈青黛身后。
戴舒钧清俊的脸上难掩失落:“姐姐,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为什么,你要怕我?”
戴舒锦尖声道:“为了我,我没有让你去杀人。为什么要杀他?”
戴舒钧被戴舒锦一吼,委屈得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一样,泪眼汪汪道:“姐姐,为什么,你要跟他走?为什么你不要我了?当初说好的,我们姐弟两个永远不分开,你怎么忘了?”
他脸色倏地一变,嘴角咧开:“杀了他,只有杀了他,姐姐才会留下。这样,姐姐就能永远陪着我,不会像爹娘一样,离开我了。”
他的语气依旧温柔,却无端让人毛孔直立,猝然生寒。
戴舒锦整个人怔了一下,缓缓上前,拉住他的手,想像小时候一样抚摸着他的头。可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已远远高出了自己。
“阿钧,姐姐没有丢下你。登州路远,我怕仓皇出走赶路,你腿脚不便,跟着受罪。姐姐心疼你!”
说罢,她从袖中拿出一幅发黄的旧纸:“你看,这里便是咱们登州的家,我没忘,一直都没忘。”
旧纸上是一幅画,春山繁花掩映下,是一座不大的宅院,黄墙灰瓦,庭前屋后种满了果树,两个小童站在树下,笑靥如花……
被差役带走时,戴舒钧异常平静,甚至有几分欣喜。
为了能得到姐姐照顾和关爱,戴舒钧生生装了数年瘸子。或许对于他而言,只要确认,姐姐没有丢下他,已经无憾了吧。
沈青黛曾让翠芜打听过戴舒钧,他八岁即为童生,被四邻誉为神童,家人寄予厚望。若是没有意外,他应该会去考科举,去官场,去为民请命,去施展抱负,可现在却被困在这方寸之间,失了本心。
戴舒钧因一己之私,杀害了杜二公子,那个绝世之才梦柳公子,也因此陨落。
沈青黛心中犹如石坠,怅然若失。梦柳公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如枯叶落水,短暂涟漪,风过无痕。
缓过神的杜大夫人,突然发疯一样冲向戴舒锦。
“都怪你,是你们姐弟,联手害死了二爷。”
沈青黛忙走上前,拉开戴舒锦。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向杜禹华道:“杜大公子,你是会游水的吧?”
杜禹华一滞,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沈青黛轻声道:“杜大夫人,杜二公子,不会游水。”
说罢,她便微笑告辞,留下杜大夫人原地错愕。
***
从杜宅出来,天上飘着细雨,绵绵不绝,湿漉漉地黏在身上,让人透不过气。
翠云湖上细雨入水,涟漪层出。
施净怕雨水打湿衣服,先行离开。
烟柳堤岸,两把油纸伞下,沈青黛与赵令询并肩而立。
久久,沈青黛自言自语道:“人间一趟,蜉蝣一世。或许,我也有这么一天。突然消失,就像,从未来过一样。”
突然,她偏过头,笑着问道:“赵令询,如若有那么一天,你还会记得我吗?”
“不会。”赵令询没有丝毫犹豫。
沈青黛心下一沉,纸伞倾泻,一滴雨水顺着伞面,倏忽滴在靴子上。
“不会有那么一天,只要有我在。除非,我也消失了。”
湖面空濛,远山云雾杳杳,前路未知。
望着层层迷雾,沈青黛突然就没那么怕了。
第39章 千红一窟01
翠云湖归来, 沈青黛反复想着赵令询湖边的话。
她开始后悔,怎么当初一高兴,就没有继续追问呢。现在想来, 他的话过于坚定,看她的眼神, 也有些不对……
她当时满腹心事,无心多想, 如今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对。
唯一解释得通的就是, 赵令询已经在月余的相处中, 与她有了很深同僚之意。可一想到赵令询对施净的态度, 她就又无法说服自己。
辗转一夜, 再次醒来,天已大亮。
回到中亭司,赵令询早已等在门口。
一见她过来, 赵令询还未开口,就见她双眼乌青。
“案子已经结了,怎么还没休息好?”赵令询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感情。
沈青黛瞥了他一眼:“怎么, 我就不能想点别的事?”
赵令询一愣,随即低头一笑:“当然可以。”
他正站在朱红的大门前,映着背后金光闪闪的中亭司,笑容竟有些暖意。
赵令询一笑,沈青黛突然意识到,她方才抱怨的话里,有几分肆意, 便低头不语。
“之前派去登州的人,回来了。”赵令询打破沉默。
沈青黛正欲跨门的脚一停:“这么快?”
赵令询道:“走之前吩咐他事情紧急, 他就快了点。”
不愧是肃王府之人,办事如此利落。
两人走进中亭司,陆掌司照旧不在,施净正在廊下闭着眼坐着晒太阳。
施净不说话的时候,嘴角也会不自觉上扬,带着几分对世俗的不屑。
赵令询走过去,踢了踢他的脚。
施净睁开眼,先低头看了看他的鞋,没有脏,然后才打着哈欠坐正。
赵令询道:“从登州回来的人说,杜禹秀到达登州,拜访过莲衣公子之后,整个人失魂落魄,日日留恋酒肆,喝得酩酊大醉。不出半月,他便把钱财挥霍一空。一日,他因无钱喝酒,还在酒肆闹事,被人打了一顿,扔了出来,又被几个同行当面奚落侮辱。狼狈之际,他便爬到桥上轻生。突然,他像被魂魄附体一样,直直走到桥边柳树下,对着柳树看了整整一下午。第二日,便有了那幅春柳图。”
也许,梦柳公子第一次出现,正是那个时候。
施净听后感慨几句,便问:“所以,结案文书,你们谁写?”
鉴于上次的小意外,沈青黛看看赵令询:“你写?”
赵令询并没有要抢功劳的意思:“案子是你破的,由你写吧。至于……我可以替你誊写。”
沈青黛就等他这句话,当即表示点头如捣蒜。
结案文书很快被递上去,梦柳公子一案大白于天下,京城哗然。
街头巷尾,对这桩奇事议论纷纷。
这桩案件上报之时,还有个小插曲。
关于杜禹秀一人有两个分身之事,实在过于诡异,沈青黛同赵令询虽有证据,到底也怕世人难以接受。
也就是在这时,刘落香和洛霜赶到中亭司,她们聚集一些曾经追随过梦柳公子之人,联合写了一封百人血书,请求为梦柳公子正名。
最终,梦柳公子,以自己独立的身份,得到世人认可。
多日未曾露面的陆掌司再次出现,整个人红光满面。
听张爷说,圣上也听闻此案,在早朝时,特意提了中亭司。
这是圣上时隔十多年之后,第一次在朝堂之上,主动提到中亭司。
午间时分,顺天府来人,说是府尹大人设下酒席,宴请陆掌司。
当初念及顺天府出些力,沈青黛便如实写在文书中,没想到,顺天府也连带受到圣上赞赏。
而今,整个中亭司,连同顺天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人人吐气扬眉,走路都格外有斗志。
沈青黛趁着陆掌司高兴,便告了假。
兄长昨日,不知为何,突然说今日要早些下朝,陪她到处走走。
回到沈府,沈青黛还未来得及躺下,就被翠芜抓起来打扮。
“小姐,你看看你现在,整日脸涂那么黑,不怕以后真的就黑了。”
沈青黛笑笑:“黑就黑了,有什么关系。”
翠芜跟着笑道:“你可放过公子吧!”
沈青黛不解:“关兄长何事?”
翠芜道:“来的时候好好的一个美人,本就是养病,在京月余,病没养好,还变得黑瘦不堪,你让公子如何安心?”
沈青黛这才回过味来,怪不得兄长近日总是看着她,欲言又止,一脸不安。
待她们收拾完毕,沈宗度已经换了朝服,早早在院外等候。
沈青黛脆生生地叫道:“兄长!”
沈宗度一阵恍惚,很快脸上堆满笑容:“妹妹今日,甚是好看。”
沈青黛打趣道:“今日甚是好看,那往日不好看了?”
沈宗度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是为兄说错话了。只是,往日妹妹瞧着,有些憔悴,今日格外明亮些。”
沈青黛不再同他玩笑,两人一起出了门。
谷雨已过,日子一天暖似一天,街边卖凉茶的铺子也渐渐多了起来。街道之上,举目朱楼画阁,杏旗飘扬,御道上宝马雕车穿梭而过,香韵悠长。
自入京以来,沈青黛一直忙于查案,还未曾好好逛过,如今得空,很快便被京城的繁华吸引。
她一路走走停停,看到什么好吃的,或是精巧的玩意,只管买。什么冰糖葫芦,柳条编的小篮子,泥人陶人,香囊面具……
等她买得尽了兴,一转身,才发现沈宗度同翠芜双手已经拿满了各式小物件。
沈青黛一时高兴过了头,竟然露出了本性。
她不好意思道:“登州没有这些,我瞧着新奇。”
沈宗度一脸笑意:“妹妹高兴便好,今日看上什么,只管买。我脖子上,还能挂。”
沈青黛忍不住笑出声来,堂堂刑部侍郎,那么清寂的一个人,脖子上挂个小物件,亏他想得出来。
沈宗度抬眼,正巧看到前方一个胭脂铺,便提议沈青黛过去看看。
翠芜也在一旁道:“小姐,不妨进去瞧瞧,看看京城的胭脂,和登州的有何不同。”
沈青黛抬头望去,却是“聚云斋”,谢无容和赵令询还曾为之争论过。
想到这里,沈青黛忍不住笑了起来。
三人走进店内,掌柜的一脸惊喜,当下帮他们去拿手上的东西。
沈青黛暗自感叹,京城的铺子态度就是好。
她在铺子内转了一圈,发现这里果然与登州不同,就连粉盒都格外精致,胭脂种类也多,根据四时节气不同,花香浓郁程度,分别放在不同的区域。
设计如此方便又精巧,沈青黛尽管不爱这些胭脂水粉,也忍不住想要买些。
沈青黛挑选了几件,正想要买,却听兄长笑道:“这些,不用买。”
她略微一愣,就听兄长接着道:“自家的,不用买,只管拿就是。”
翠芜见她一脸疑惑,便故意道:“小姐整日不出来逛,自然不知咱们在京城的产业有多少。”
沈宗度指着刚放下的东西,还有沈青黛要买的胭脂,让掌柜的兰姐差人一同送往沈府。
兰姐笑着答应,还未把胭脂包好,就见一个小丫头拿着一盒胭脂走来。
“兰姐,钟家小姐定的香粉,都两三日了还未来取,要差人去送吗?”
兰姐笑道:“不用,钟家小姐一向守时,想是有事耽搁了。过两日她便会来取,正好店内进了新品,她过来取时,也好再挑些。”
沈青黛一听,兰姐年纪不大,能当上掌柜的,果然有道理。
沈宗度又带着沈青黛去逛了几家瓷器铺,古玩铺,米面铺,无一例外,都是自家产业。
沈青黛这才明白,兄长今日带她出来,不单单是散心,而是想带她认自家产业。
每进一家铺子,兄长对她的介绍皆是“少庄主”,言语中多有暗示,她沈青黛才是归远山庄的继承人。
沈宗度本名楼宗度,只是楼家出事之后,他被过继给自己姑丈,也就是她的爹爹,才改了姓氏。
所以,若论起来,沈宗度其实是她的表兄。
沈青黛明白兄长的苦心,他是想自己尽快接手山庄产业。
可是,她的秘密,她不能说。
她能心安理得地花着沈家的钱财,那是因为,只有这样,爹爹才会心满意足。
总之,归远山庄,她不能接手。
逛完铺面出来,沈宗度见她兴致寥寥,便道:“妹妹既逛得乏了,咱们去前面酒楼歇歇吧。”
两人才走几步,就听到前方吵吵嚷嚷。
沈宗度走上前一看,只见一群家丁,正围着一个半瞎的老妇人毒打。那老妇人毫无还手之力,只用手挡着半张脸,眼中含泪,跪在地上不断哀求。
沈宗度呵斥道: “住手!”
家丁一看来人衣饰非凡,知道其身份必定不凡,相互望着,停下手来。
“光天化日之下,欺凌老弱,置大宣律法于何地?”
为首之人听他这么说,也有些不快道:“这位公子,若要打抱不平,也先要问问清楚。是这个老毒妇,纵容她那乞丐孙子,日日纠缠我家小姐。如今我家小姐失踪,他们必脱不了干系。打她,那都是轻的,我们这就要揪她去报官。”
沈青黛眉头一皱,听他所言,毫无证据,仅凭自己的猜测,就对一个老者施以暴行,当真是无法无天。
沈宗度冷笑一声:“她若教唆别人犯事,自有律法惩罚,何需假你们之手?你们毫无凭据,在闹事行凶,若是报官,也当是你们先吃板子。”
几人面面相觑,张腿便想跑。
沈宗度喝道:“站住,打了人便想跑,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几人稍定片刻,见沈宗度书生打扮,身边只有两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哪里肯听他的话,当即便撒腿跑开。
沈宗度还没看向翠芜,翠芜已十分直觉地纵身飞起。
不出片刻,几人便被翠芜踢飞在地,一个个捂着肚子,抱着腿在地上哼哼个不停。
沈青黛弯腰去扶被打的老妇人,老妇人往后退了一步,自己扶着墙站了起来。
老妇人吃力道:“不敢脏了贵人的手。”
沈青黛一滞,缓缓收回了伸出的手。
沈宗度看了一眼老妇人,向着翠芜道:“翠芜,你学过几天医术,以你看,这老妇人身上的伤,要想好得彻底,需要多少银子?”
翠芜沉思了一下道:“这不好说,年龄大的,特别容易伤到筋骨,这种伤,没有十天半月是好不了的。这日日吃药,怎么也得三两银子吧!”
为首的家丁抱着腿从地上爬起:“三两,她要吃多少药啊?这位公子,您是抢钱吧?”
沈宗度想了想:“确实有点多,那就二两吧。二两银子,还是去官府,你们自己选?”
那家丁苦着一张脸:“公子,我们也是没办法,老爷整日逼着我们去寻小姐。我们已经找了两日,再找不到,我们都要被撵走了。”
沈宗度一听,丝毫没有一点同情。他们找不到人,却拿别人撒气,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人。
“三两,一点都不能少。”
几人知道碰上了硬茬,又见翠芜站在一边,心有余悸,相互搜刮了一番,把银子凑齐。
沈宗度把银子递给老妇人,老妇人却看着那群家丁,不敢伸手。
沈青黛在旁道:“兄长,我好怕啊,你看看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的,不会报复我们吧?”
家丁一个个瞪大眼睛,拼命摇头。
沈宗度冷声道:“若是来日,让我知道你们蓄意报复,定不轻饶。”
几人连连保证,沈宗度这才放他们离开。
沈宗度刚把银子塞给老妇人,就见一队衙役走来。
沈青黛认出,是顺天府的人。
衙役上前走到老妇人面前问道:“你是刘徐氏?”
老妇人闻声跪下:“是民妇。”
衙役冷冰冰道:“永定河中发现一具男尸,需要你去相认。”
老妇人闻言,双眼猛地一睁,直直倒了下去。
第40章 千红一窟02
沈青黛同翠芜掐着老妇人的人中, 片刻,她才渐渐苏醒。
老妇人一醒,便被顺天府的人带走。
因涉及命案, 沈宗度忧心沈青黛会害怕,便陪着她匆忙回府。
沈青黛听闻有命案, 自然坐不住。便让翠芜借口自己今日劳累,要提前歇下, 不必准备晚膳。虽然这个借口有些老套, 但屡试不爽。
回到中亭司, 施净一见到她, 便笑道:“沈大公子, 怎么每次告假,你都会回来。”
沈青黛反问道:“顺天府没有来人吗?”
施净摇头:“我们一下午都在,并未见有人来。”
赵令询问道:“有命案?”
沈青黛颔首道:“不错, 我偶然听到顺天府的差役说安定河内死了人。”
安定河虽与内城河相通,不过却在城外。每逢春日桃花鱼肥,附近总有人偷偷去捕鱼。岸边长满苔藓,有些湿滑, 一旦失足,没有依凭,很难再爬上去,所以每年总会有人淹死。
施净不以为然:“安定河内死了人,有什么稀奇。而且,顺天府到现在还没来人,没准就是不小心淹死的。”
沈青黛没有说话, 一直凝眉思索。
赵令询便问道:“死的是什么人,你认识?”
沈青黛抬眸道:“不认识, 是一个小乞丐。”
这里虽是京城,乞丐流民也不在少数,死个无家可归,无人惦记的小乞丐,顺天府根本不会上报成命案,徒增事端。
施净嘴角露出一丝不屑:“小乞丐,呵,那不论是何死因,你都不会等不到顺天府的文牒。”
沈青黛抬头望着苍茫的天穹,缓缓道:“是,他只是一个小乞丐,命如草芥,人人都可将他踩在脚下。人生来不平,我无力可改。可死后之事,繁华一笔勾尽,一样黄土枯骨,一样暗无天日。中亭司,是他们在这世间的最后一道光。我虽无能,却也想要把这道光,平等地照在每个死者身上。”
她顿了顿,定定道:“顺天府,我必须去。”
午后的日光照在她单薄的肩上,她站在日光下,坦荡又坚定。
赵令询从廊下跃起,轻轻落在沈青黛身边:“我陪你去。”
施净慢悠悠起身:“验尸这种事,怎么能少了我。”
三人相视一笑,走出中亭司大门。
顺天府内,衙役一见他们到来,慌张相迎。
赵令询并不与他们多话,直接问道:“今日永定河发现的尸体,是否为凶杀?”
一衙役凑上前去,讨好道:“以往,是小的们不懂事。不过大人放心,以后这种小事,自然不会劳烦你们。我们都打发好了,尸体已经被抬了回去。”
沈青黛在旁道:“为什么轻易打发了?就因为死的是个乞丐吗?”
衙役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时猜不透她的想法,只是略带迷茫地望着她。
沈青黛本不想多言,可有些话,不吐不快:“人生一世,短短数十载,谁不是生如蜉蝣,可即便性命如此微薄,那也是一条活生生的命,他也有自己牵肠挂肚、放心不下之人,也有未竟之遗憾。他不应该被任何人,以任何方式轻易抹杀。”
“我想,若是有天,我们也跌入尘土,不明不白地死去。我希望,总会有人,能替我们鸣冤昭雪,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言毕,衙役久久无言。许久,他望着三人离去的背影,转身走回阴暗的府衙。
三人从顺天府出来,根据他们的指引,一路寻着来到扁担巷。
扁担巷一带,居住的皆是贫苦之人,人口繁杂,往往皆是一大家子挤在一起。
进入巷子内,尘土飞扬,各种气味交杂,弥散在空气里。
赵令询只是微微皱眉,勉强还算坦然。施净则是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脏了鞋袜。
一盆水从侧面泼来,赵令询眼疾手快,拉着沈青黛闪到一边。
施净躲闪不及,被溅了一身水。
扁担巷鲜少有贵人出入,对方见他们三人打扮,登时吓得不知所措。
“几位大人,草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有人……”
施净见他如此,有气无处撒,只能气鼓鼓地离开。
他边走边十分幽怨地看着赵令询:“明明我离你最近,为什么不先拉我?”
赵令询没有看他,而是看着前方:“到了。”
沈青黛抬头一望,一张低矮的茅草房,像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瑟缩着立在墙角,墙上的黄土经年日久,墙皮随时都可能脱落,一道破旧的木门吱吱作响。
沈青黛上前,还未叩门,木门“吱呀”一声被风吹开。
三人借着日光朝里一瞧,空荡荡的屋子略显阴暗,只能看到一张床,一个土垒的台子,上面放着一些零碎的杂物。即便隔着七八步之遥,依旧能嗅到屋内腐败的气味。
看起来像是无人。
三人尚未转身,一个阴森的红眼鬼脸陡然出现在眼前。
施净在最前方,正对着那个鬼脸,被吓得连连后退几步,牢牢抓住赵令询。
一个半瞎的老妇人,手里捧着一个纸人,从阴影中缓缓走出。
苍老嘶哑的声音响起:“几位大人,你们找谁?”
待看清方才的鬼脸不过是个纸人,施净才放开赵令询的衣袖。
赵令询微微皱眉,不动声色地整理着,被施净拉得皱巴巴的衣袖。
沈青黛发现,不过一个时辰左右不见,老妇人眼眶红肿深凹,仿佛已经苍老了许多。
她轻声问道:“今早安定河溺亡的鬼丑儿,是您小孙子吗?”
老妇人一听,抬起浑浊的双眼,喃喃道:“我的小丑儿,他死了……”
施净趁着他们说话之际,探头往屋内一瞧,只见屋内地上放了一块木板,木板之上躺着一个浑身湿漉漉的人。
赵令询道:“我们能进去看看吗?”
老妇人木木地点着头。
施净同沈青黛先进屋,还未去看尸体,只听一声闷响。
原来是门框太矮,赵令询进屋之时,一不留神,结结实实撞在墙上。
沈青黛下意识去摸他的额头,手刚到半空,便停了下来。
赵令询揉了揉额头:“没事,先查尸体。”
待看清死者,沈青黛终于知道,为何他会叫鬼丑儿。
死者大约十五六岁年纪,尽管泡了水,周身肿胀,但一张脸依旧黑瘦,可以想象,生前他几乎应是皮包骨头。
赵令询自从进屋,便一直四处打量。显然,这样的环境,对他这个世子爷来说,是个不小的冲击。
趁着施净检查尸体,沈青黛便同老妇人问起鬼丑儿的事。
提起小孙子,老妇人木然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人气儿。
原来老妇人早年丧夫,膝下并无子女,鬼丑儿是她捡来的弃婴。
一个朝不保夕的妇人,在这样的环境下,面对幼小的生命,却依然动了恻隐之心。她把他抱回家,含辛茹苦十几年,必是满怀期望,盼着他长大成人。如今好不容易把人拉扯大,却要白发送黑发人。
沈青黛心内止不住叹息。
“鬼丑儿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老妇人目光呆滞片刻,才道:“前日早上,小丑儿说是要去灵清寺讨饭,出门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喃喃道:“我的小丑儿又乖又孝顺,每日讨到的钱财,都会一分不少地交给我。碰到贵人赏口好吃的,他总舍不得吃,宁愿饿着肚子,也要留给我。你们也看到了,我眼睛不好使。他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哪怕再晚,他都会回来。从他失踪之后,我就知道,他是活不了了……”
沈青黛正不知该如何安抚,就听老妇人道:“大人,你们是怀疑小丑儿干了什么坏事吗?我的小丑儿很乖的,他没有纠缠钟家小姐。”
方才在街上,那些家丁,曾道是鬼丑儿纠缠自家小姐。
“您说鬼丑儿纠缠钟家小姐,是怎么回事?”
老妇人叹道:“钟家小姐人美心善,每次去上香,总会赏小丑儿一些钱财。有次,我和小丑儿在街上被人欺负,还是钟家小姐帮忙,我们才免了一顿毒打。我和小丑儿不知道多感激钟家小姐,她仙女娘娘一样的人物,我们怎么会去纠缠,败她名声呢?”
提到钟家小姐,老妇人面上多是感激,不像是假话。可钟家家丁为何却说,曾看到鬼丑儿对钟小姐纠缠?
沈青黛看到施净起身,便问道:“怎么样?”
施净面色凝重:“他口唇青紫,眼睑有出血点,像是窒息死亡,颈部无明显勒痕或是掐痕。此外,他双手指缝内有少量泥沙,腹内有积水,看起来应是溺亡。”
沈青黛问道:“确认是溺亡?”
施净道:“别急啊,我还没说完。不过他周身却无外伤,而且衣物过于整齐,很有蹊跷。”
沈青黛看了看尸体:“衣物,整齐?”
施净解释道:“安定河水深,水下多水草及碎石。若是不小心溺亡,势必会挣扎,可是鬼丑儿周身却没有磕碰,连衣服都没有被擦破的痕迹。只有死后入水,身体漂浮,才会这样。我今日漏拿了一样东西,若想要最终确定死因,只怕要等到明日才行。不过,根据我以往的经验看,他应是被人按在泥水里窒息而死,然后再投尸到安定河内的。”
果然和想的一样,鬼丑儿的死,没那么简单。
钟家小姐不见了两日,鬼丑儿也正好消失两日。鬼丑儿的死,一定和失踪的钟家小姐有关。
施净前面的话,老妇人听得云里雾里,可最后一句,她却是听懂了。
她猛然站起身来,一把抓过施净:“你是说,小丑儿,他是被人害死的?”
沈青黛忙上前去扶她坐下:“大娘,您莫慌,我们这次来,就是为了调查此事。若鬼丑儿真是被人害死,我们定会为他讨回公道。”
老妇人呆呆地坐在床边:“为什么,小丑儿不过是个讨饭的,究竟是什么人要害他?”
是啊,鬼丑儿只是一个讨饭的,为何凶手要如此处心积虑,去害一个小乞丐呢?
他只是一个小乞丐,即便不小心冲撞了别人,顶多一顿毒打扔到街上,没必要杀人这么复杂,让自己背负上一条人命。
凶手故布迷障,明显是想让人以为,鬼丑儿之死,只是一个意外。
若想查出这个真相,明日少不得要去一趟钟府。
沈青黛轻声问道:“您口中的钟小姐,是哪个钟家?”
老妇人缓缓道:“就是金照坊内的那家。”
赵令询诧异道:“金照坊,工部员外郎钟尽良。”
沈青黛见他脸色微变,问道:“怎么,他在朝中很有势力,还是有靠山?”
赵令询摇头:“不,有靠山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女儿。”
沈青黛微微一怔:“钟小姐?”
赵令询颔首道:“没错,你可知钟小姐许配给了何人?”
沈青黛见赵令询如此关心一个女子,心内莫名不喜。
还未流露出不满,就听赵令询接着道:“靖安侯世子,镇抚司指挥使周方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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