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千红一窟03
周方展此人, 沈青黛略有耳闻。
他做事狠辣,手段凌厉。
这些年,京中一些涉及要员的案件, 凡经他手,无不处理得妥妥帖帖。
若说现今朝中最受宠之人, 非他莫属。
失踪的钟小姐,所许之人竟是镇抚司的周方展, 怪不得那些家丁敢如此猖狂。
三人临走之际, 老妇人突然叫住沈青黛。
她颤颤巍巍起身, 从土台上摸索许久, 伸手在一个坛子内掏来掏去。
许久, 她终于把手从坛子内取出,手中多了三颗糖。
她把糖塞在沈青黛手中,紧紧拉住她的手:“孩子, 我知道,你们是好人。我一个半瞎老太婆,没什么能耐,如果小丑儿真的是被人害死, 还求你们,一定要帮他讨回公道。”
这三颗糖,应该是她留给鬼丑儿的。只可惜,他没机会尝了。
沈青黛鼻头酸楚,重重点头:“您放心,若真如此,我们定不会让小丑儿死不瞑目。”
三人离开巷子, 一回头,老妇人依旧依靠在门边, 远远目送着他们离开的背影。
自他们进屋,老妇人并未哭泣,没有撕心裂肺,没有痛不欲生,只有被伤后的麻木。
或许他们早就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这是挣扎在底层的百姓,唯一的觉悟。
沈青黛握紧手中的糖,最后看了一眼老妇人,消失在巷子尽头。
沈青黛留下一颗糖,仔细揣在袖中,剩下两颗,分给赵令询同施净。
赵令询接过,攥在手中,没有说话。
施净则直接剥开外层的油纸,扔进嘴里。
沈青黛道:“我以为,你会嫌脏。”
施净嘴角一扯:“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干净的东西了。”
施净一贯如此,他的洁癖程度,总是让人难以琢磨。
沈青黛目光越过施净,向赵令询道:“我原以为,钟家只是普通人家,可是以她的身份,咱们没有合适的理由,直接去钟府,只怕不妥。”
赵令询眸色一沉:“先行过去,见机行事。”
沈青黛点头,即便他们不能以中亭司的名义进去,左右还有赵令询,他身份尊贵,屈尊去个钟府,还不至于被扫地出门。
三人乘坐马车,行至钟府时,日已将暮。
下了马车,沈青黛抬眸一望,金色流云之下,广亮大门紧闭,门第高深,不可窥视。
门口两个小厮见三人衣着,十分警惕地望着他们。
沈青黛走上前道:“我们是中亭司的人,方才走到路边,无意间听说钟小姐失踪了,就顺道过来问问,贵府需不需要帮忙。”
两个小厮当即道:“劳烦大人们惦记,不过我家小姐已经回来了。”
午间她碰到钟府的家丁,分明还在寻,怎么这会功夫,人就找到了。
沈青黛问道:“钟小姐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
小厮回道:“就在一个时辰前,这会府内正忙着呢,只怕没空招待几位大人,还请见谅。”
话说到这个份上,三人也不好多说什么,正踌躇要不要离开,就听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处而来。
尘土飞扬中,一匹棕色骏马飞驰而来,马背上之人,身穿鸦青衣衫,革带束腰,一双鹰目,正望着三人。
他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门口的小厮,转身对上赵令询。
两人就这么站着,谁也没开口,一时僵持在那里。
平日里,沈青黛已经觉得赵令询有些冷清,冰山一般。可眼前之人,却仿佛是一块铁山。
冰山尚可融,铁山不可摧。
这个人从头到脚凉到骨子里,让人不寒而栗,沈青黛只觉强烈的压迫感让人喘不过气。
赵令询只是淡淡地对着他,像看清风落叶般寻常。
“周世子来了。”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满脸堆笑而来。
待看清门口几人,中年男人脸上的笑顿时凝住了。
这气氛,有些不对啊。
“这几位大人是?”
赵令询转身道:“我们是中亭司的人,看完介文加Q,裙八罢伞令七妻勿三陆听闻你家小姐丢失,本欲过来帮忙,看来是不必了。”
赵令询对着愣在一旁的沈青黛道:“走吧!”
“赵令询!”周方展突然开口。
赵令询脚步一停,却并未回头。
“钟家的事,轮不到中亭司管。下次,别再多管闲事。”
沈青黛下意识地望向赵令询,只见他嘴角一勾,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待已走远,沈青黛才道:“钟家小姐失踪,他们寻了两日都未曾寻到,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赵令询摸着额头,无奈道:“可惜啊,没能进去问问。若是周方展不在,我还能随便找个理由进去。他这一出现,钟府必定会有所防备,再想进去就难了。”
沈青黛有些不解,赵令询虽不似几年前那般豪横傲娇,到底也是个目下无尘之人,怎么对周方展,这么客气。
想到这里,她调笑道:“赵司正,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不然,怎么这么轻易就避让?”
赵令询苦笑一声:“哪有什么把柄,还不是因为钟小姐。”
沈青黛的心猛然一提。
施净推开沈青黛,兴奋道:“钟小姐,难道你们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
赵令询看了一眼沈青黛,有些小心翼翼道:“早几年前,我娘看上了钟家小姐,几次三番的邀请她上门。不过,我并无此意,当即收拾东西,去了登州。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同周方展定了亲。”
当年赵令询去登州,借住在忠勤伯府数月,原来只是为了避开钟小姐。
也是,当年他那么骄傲洒脱的一个人,应是不想被儿女情长所束缚的吧。
施净见无故事可听,有些失望,赵令询如今对周方展避让,竟然只是因为避嫌。
施净道:“钟府咱们是进不去了,那现在怎么办?”
虽然吃了一个闭门羹,沈青黛却已经想到了别的办法。
“你们知道的,我还有个妹妹。她同京中一些贵女私交不错,我可以让她帮忙去打听一下。”
施净喜道:“对啊,这种事,女孩子家的反而好打听。”
说完,他盯着沈青黛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沈青黛被他盯着浑身不自在。
赵令询不动声色挡在她面前,面带不悦:“有什么好看的?”
施净却恍然未觉,像是发现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看看沈青,唇红齿白,人也清秀,若是他堂妹像他,那不妥妥是个大美人吗?”
沈青黛干笑一声,径直走开。
昨日晚间落了一场雨,芭蕉叶上尤蓄着雨滴,风一吹,便在叶上来回滚动。
满院药草飘香,让沈青黛有种置身于归远山庄的错觉。
她有些想念爹爹了。
沈青黛方把写给爹爹的信收起,翠芜便打了水替她梳洗。
因是入京以来,第一次外出登门拜访,翠芜特意替她梳了个高髻,插上几支别致的金步摇。
素雅又不失体面,是沈青黛一贯的风格,很贴近她病美人的形象。
因要回归女装,她提前向赵令询讲明,妹妹身体虚弱,不便外出,他不放心,需要陪同。
赵令询想都没想,便一口答应下来。
沈青黛一下马车,就见刘落香已经等在门口相迎。
“妹妹,昨日接到你的帖子,我乐得一宿没睡,咱们终于又见上面了。”
经过几次相处,沈青黛早已摸透刘落香的脾性,她最是没有城府,坦荡得紧。
她笑道:“既是想我,为何这些日子都不去瞧我?”
刘落香马上委屈道:“冤枉啊!前些日子,就因为去你府上勤快了些,我陪同母亲进宫请安的时候,没少受公主白眼呢!”
沈青黛噗嗤一笑:“真的假的?”
刘落香发誓道:“千真万确,你是没见公主那样子,生怕我过去别有目的。幸亏我机灵,东拉西扯的,好容易才让她相信,我并非钟情你家兄长,这才免于继续遭受白眼。”
两人说笑间便来到花厅,刘落香一高兴,把府上好吃的一股脑的都端上,还把素日里得到的一些小玩意悉数拿了出来。
沈青黛吃饱喝足,同她闲话半日,这才进入正题:“工部员外郎家钟小姐,你识得吗?”
刘落香放下手中的糕点,拍了拍手:“你说堇云啊,当然认识,我们从小玩到大。”
沈青黛凑上前去:“我听说,她前两日失踪了。”
刘落香笑道:“这事我知道,不过人已经找到了。昨日我本想去瞧她来着,后来,听说周方展去了,我便没去。”
沈青黛在心里开始盘算,究竟要怎么才能让刘落香带自己一同前往。
刘落香却突然凑近,笑容有几分羞涩:“我听说,昨日中亭司的人也去了,你知道吧。”
刘落香对中亭司好像并无好感,为何会突然这么问?
还有,她这眼神,莫非,她看上了赵令询?
沈青黛身子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中亭司的行踪,我怎么会知道?”
刘落香看了她一眼,低头笑道:“别装了,我都知道了。”
她知道了,她知道什么了,难道她发现了自己的身份?
正忐忑之际,刘落香道:“中亭司那个沈青……”
沈青黛一阵头晕,心猛然提到嗓子眼上。
“是你远房兄长吧。”
一颗心徒然落地。
沈青黛赔笑道:“这都被你发现了。”
刘落香得意一笑:“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我见你和沈青长得有几分相似,便找你们那个仵作去问,果真如我所料。”
施净,这个大嘴巴。
沈青黛干笑道:“姐姐为何突然会问起他啊?”
刘落香面带娇羞:“我觉得,你堂兄人品周正,相貌不俗,是个顶好的儿郎。而且,他又温柔又善解人意。这样的人品性情,别说是京城,便是整个大宣,也是少有的。”
沈青黛扶着杯子的手抖了抖。
刘落香看中的不是赵令询,而是她沈青黛。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并没觉出哪里出了问题。
“姐姐,我堂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司直,哪里有你说得这般好。”
“嘘”刘落香轻声打断她,接着道:“你不知道,他有多温柔。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杜宅,他见我在门外等候,便温言相劝。我知道,他是为了我们的声誉。你看,多细心,多体贴。”
沈青黛无语,那是因为,她们同样追随梦柳公子,有相同的目标啊。
“第二次,也是在杜宅,他智破奇案,抓住杀害梦柳公子的凶手之时。当时他沐着光,从杜宅走出,他一眼便看到了我,惊鸿一瞥,一眼万年。”
沈青黛无奈地摸着额头,去他的一眼万年。她当时心情沉重,压根不知道她在场。
“第三次,是在华青馆。我拿着联合签下血书,递给他,他接过血书,深深地望着我,眼泛泪光。你说,他是不是对我有些不同?”
沈青黛苦笑一声,她的感激,怎么莫名就变成深情了。
看来是她扮男装的时候失了分寸,才会让刘落香多想,她必须要把她这种想法扼杀在摇篮里。
“姐姐,你不知道吗,我堂兄在登州时,就已经定亲了。”
刘落香的笑容僵在脸上,好半晌才气道:“那个叫施净是吧,是他说的,你堂兄孤身一人在京,并没有成亲。他故意瞒着我,坑我一两银子,下次再见到他,看我不打他的嘴。”
沈青黛赶紧跟着附和:“正是,这人也太不靠谱了点,下次若见上,莫要手下留情。”
说完,她看了看庭外,又笑道:“姐姐莫要为这些不相干的生气,今日天色喜人,咱们不妨出去走走。我听说,照金坊附近一处梨花开得甚好,咱们去吃吃茶,赏赏花多好。”
刘落香点头:“也好,昨日未曾去探望堇云,今日正巧可以顺道去看看她。”
沈青黛心内窃喜,当即拉着她出门。
片刻即至。
两人刚下马车,便见钟府门前挂上两个白灯笼,在风中左右飘荡着,隐约有哭声从内传出。
沈青黛心中立刻涌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刘落香对着门口的小厮惊道:“出什么事了?”
小厮一脸沉痛,红着眼睛:“我们小姐,没了。”
钟堇云死了。
昨日刚被寻回,今日就死了。
一团疑云笼上心头,沈青黛有种直觉,钟堇云之死绝不简单。
第42章 千红一窟04
刘落香一阵目眩, 险些站不稳。
她颤抖着问:“怎么回事,昨日不是刚找回?”
小厮哽咽道:“小的也不知怎么回事。”
刘落香眼眶一红,泪落不止, 抬脚便要进门。
小厮拦道:“刘小姐,这会府内上下已经乱成一团, 您这个时候进去,怕是不妥。”
沈青黛眉头微蹙, 这个小厮, 脸上伤心之色不假, 不过却似乎有意阻拦她们。
刘落香一听, 立即恼道:“有何不妥?我与堇云自幼一起长大, 情同姐妹。如今我第一时间来送她,岂容别人来置喙?”
说罢,便直接拉着沈青黛往里走。
小厮见阻拦不住, 只得快步上前,走在前方引路。
绕过游廊,未到后院,便听悲戚的啼哭之声。
待入后院, 换了个丫头引路,领着她们来到正房。
“夫人,刘小姐来了。”
一个全身缟素的妇人,正伏在桌上,用帕子捂住脸哭泣。
妇人闻言,缓缓抬起头来,一张圆脸慈眉善目, 本是富态的脸上,却泪痕点点。
一见到刘落香, 思及往日欢笑,妇人再也忍不住,再也顾不上端庄与仪态,放声大哭:“我可怜的儿啊!”
钟夫人这一声痛呼,似乎把一辈子的伤痛都聚集在一起,在此刻宣泄,直让人肝肠寸断。
刘落香红着眼上前抱住妇人:“夫人。”
沈青黛站在一旁,忍不住跟着落泪。
许久,钟夫人才渐渐平静。
刘落香问道:“夫人,堇云不是昨日才被寻回,到底出了何事?”
钟夫人擦干眼泪,低下头来,沉默半晌,才道:“昨日她回来时受到了惊吓,我们便让她好生歇着。谁知,今日一早,就发现……她自缢在房内。”
钟小姐是自缢而亡?此事过于蹊跷。
沈青黛轻声问道:“夫人,钟妹妹回来时可有异样?”
钟夫人抬起朦胧泪眼看了看沈青黛,眼前的姑娘眉目可喜,就是瞧着有些眼生。
刘落香便道:“这位是沈府的小姐,刑部沈大人的妹妹。我们本约好,今日要同堇云一起去散散心。”
钟夫人这才长叹一口气道:“并无异样,就是受了惊吓,早早歇下了。”
沈青黛还想继续追问,一个阴影自外而入。
“香儿来了,这个时候还能过来看看云儿,有心了。”
沈青黛抬头,一个中年男子已走进屋内。他身躯凛凛,虽气度沉稳,但双目微红,一脸疲态,难掩痛楚。
刘落香忙起身行礼。
钟大人绕到夫人身旁,宽慰道:“夫人,当心身子。咱们还有许多事要操持,再苦再痛,也要坚持到云儿入殓安葬之后。”
钟夫人方稳定下的情绪,一听安葬两字,当即掩面啜泣不止。
钟大人无奈道:“香儿,今日伯伯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你婶婶这会,怕是招待不周。明日是云儿的丧仪,到时你再来不迟。”
刘落香本想进来看看钟堇云最后一眼,但眼下这个情况,怕也不好继续呆着,只好告退。
两人才出房屋,绕过厢房,才到廊下,便看到一个丫鬟手里端着衣物匆匆走过。
沈青黛一向对气味格外敏感,当即便觉察到不对。
不顾刘落香还在身旁,她便叫住了丫鬟。
小丫鬟端着的是一件上好的藕色织金妆花袍,只是衣服已经满是泥污。
“这是钟小姐的衣物吗?”
小丫鬟看着衣物,有些伤感道:“这是小姐昨日回来换下的衣物,还未来得及拿去浆洗。今日就出了事,奶娘说要拿去烧掉。”
沈青黛偷偷拉了拉刘落香,用眼神示意衣服。
刘落香会意,当下便道:“我同堇云姐妹情深,没曾想,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心里空落落的,这件旧衣,就给我留个念想吧。”
小丫鬟十分诧异地盯着刘落香。故去之人的衣物,她竟然丝毫不避讳。
沈青黛伸手取下一副玛瑙珠玉耳环,塞到丫鬟手里:“还望成全。”
小丫鬟咬唇想了一下,见四下无人,便把衣物给了刘落香。
两人生怕被人瞧见手中的衣物,一前一后,做贼一样走出了钟府。
刚坐上马车,刘落香便拿起衣服问:“你要这衣服做何用?”
刘落香并不知道沈青黛有什么打算,但沈青黛只是一个眼神,她便果断出手相助,没有一丝迟疑。
沈青黛心下感动,见她一双清澈的眸子里,亮晶晶地望着自己。
想到自己对她多有隐瞒,不由愧疚起来。
刘落香压根不知道沈青黛心中已是百味杂陈,见她不语,想了一下,立即换上一副看穿一切的模样:“我知道了,你是觉得堇云死得蹊跷是吧?我也这么觉得。不然,你堂兄为何会突然去到钟府。”
沈青黛点头道:“昨日堂兄过来,曾无意中提到过,钟小姐失踪之事有些可疑。他们方要着手调查,钟小姐今日便出了事。我想帮帮堂兄,看看衣物上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刘落香把衣物递给沈青黛:“那麻烦你告知沈青,若堇云之死不是意外,请他一定要还她一个公道。”
沈青黛轻轻拉过她的手:“刘姐姐,你放心。”
车帘垂下,钟府内的哭声渐行渐远,门前两个白灯笼晃晃悠悠,逐渐淡成一片迷离的薄雾。
沈青黛赶到扁担巷的时候,施净刚收拾好验尸的用具。
“你来得真是时候。”
沈青黛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确定了吗?”
施净把箱子合上,才道:“已经确定。他口鼻内多是泥沙,胃中并不见有水草之物,应是被人在按在浅水中,然后抛尸河中。”
这个结果完全在他们预料之中,不过是做个最终确定。
沈青黛看了一圈,这才发现未见昨日的老妇人,便问道:“阿婆呢?”
赵令询道:“我怕她看到验尸伤心,把她送到了隔壁去。”
沈青黛看了他一眼,迅速低垂着眼眸不再说话。
和赵令询接触越多,她越发现,他其实最是面冷心善。
现今回想起来,以往在登州,他的豪横骄傲也只是针对那些,妄图攀附于他之人。
好一会,沈青黛才问道:“可有什么发现?”
施净道:“没有,凶手能想到这个方法,试图伪装成意外。可见,他们思虑周全,恐怕很难再从他身上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赵令询低头沉思片刻:“既然他身上没有线索,那就从他的行踪查起,没有人做事滴水不漏,总会有线索。”
施净问道:“你是说,灵清寺。”
沈青黛点头:“对,灵清寺。鬼丑儿最后出现应是在灵清寺,钟家小姐失踪之日,也是在灵清寺。这其中,肯定有某种联系。”
说到钟堇云,沈青黛便道:“今日,舍妹去了一趟钟府。钟家出事了,钟小姐今晨被发现自缢而亡。”
赵令询眉头一皱,钟小姐竟然死了。
“她刚被寻回,怎么可能自缢?”
沈青黛摇头道:“不清楚,钟家对钟小姐自缢一事,讳莫如深,暂时没打听出什么。不过,我觉得她的死,没那么简单。”
赵令询道:“你可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沈青黛点头道:“钟家人的态度,十分反常。咱们几个外人,都觉得钟小姐之死有蹊跷,可是钟家人,却一口咬定,她是自缢而亡。”
“还有,我……舍妹去钟府的时候,无意间发现钟小姐回来当日的旧衣物,费了一番功夫,拿了回来交与我。我发现,她的衣物之上有许多绿色的痕迹,像是苔藓,闻起来有股极重的湿臭味。”
赵令询见过几次钟堇云,她就是世家培养出的闺阁女,永远落落大方,庄重得体。他难以想象,她生前,到底遭受了什么。
施净道:“钟家人的反应,的确有些奇怪。可她失踪两日,衣物上脏一些也不奇怪吧。”
赵令询思索道:“从灵清寺回城,只需沿着大道走即可,大道两边并无深坑泥潭。”
沈青黛道:“钟小姐失踪两日,在她失踪的这些时日,钟府一直在寻,灵清寺附近不可能没有去找,可却一无所获。昨日,她却突然被找到,怎么听着都有些离奇。”
赵令询问道:“有打听到,她是在何处被寻的吗?”
沈青黛道:“钟家对此讳莫如深,根本没机会去问。”
三人一时沉默。
一个是穷苦乞丐,一个是世家贵女,本是毫不相干,却先后离奇死去。
鬼丑儿这边毫无线索,钟小姐那边,本可问出些线索,眼下也随着她的香消玉殒而中断。
两人正思索着,就见阿婆扶着门颤颤巍巍地走进来。
沈青黛慌忙上前去扶她进屋坐下。
阿婆坐下,失神地望着黑漆漆的棺材:“大人,小丑儿,他是被人害死的吗?”
赵令询点头道:“是。”
阿婆再也忍不住,拍着腿哭道:“我们就是穷乞丐,哪里就挡住了贵人的路,非要杀了才泄恨啊!若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应该捡他,让他跟着我受这样的罪啊……”
沈青黛哽咽道:“阿婆,这怎么是你的不是呢,明明是那些恶人的错。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抓到凶手的。”
赵令询同施净不知如何是好,只局促地站在那里,看着沈青黛温声细语地安慰。
阿婆在沈青黛安慰下,渐渐平复。
临行之际,沈青黛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银子,轻轻放在土台上。
阿婆一看到银子,浑浊的双眼猛然抬起:“我真是不中用了,差点忘了。今日我一起来,就发现一件怪事。不知道和小丑儿的死,有没有关系。”
沈青黛秀眉微扬。
阿婆接着道:“早上,我一推开门,就发现有人在门前放了一个盒子。”
说罢,阿婆便从床下掏出一个盒子。
赵令询弯腰捡起盒子,递给沈青黛,扶着阿婆站好。
阿婆示意沈青黛打开,沈青黛在两人好奇的目光中,缓缓打开盒子。
满满一盒银子!
施净双眼一下放出光芒,脱口而出:“为什么,就没有人往我门口放银子呢?”
赵令询扫了他一眼:“闭嘴。”
施净十分识趣地闭上嘴。
沈青黛拿起银子,仔细瞧了瞧,又拿到鼻尖,仔细嗅了嗅。
突然,她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看来,咱们要先去钟家了。”
赵令询问道:“你看出了什么?”
沈青黛举着银子道:“银子,是钟小姐送的。”
第43章 千红一窟05
施净拿起一锭银子, 左看右看,并未看出有什么不同。
“你怎么知道是钟小姐送的?”
沈青黛解释道:“味道,是聚云斋的一线牵。”
施净一听聚云斋, 立刻接道:“聚云斋,我想起来了, 就是那个胭脂铺,很贵的那个。上次是白花止, 这个一线牵又是什么?”
沈青黛道:“聚云斋近月来新出的香粉, 味道温润悠长, 其味可持续两三日之久, 凡所经之地, 皆留有淡香,似一线牵引,故名一线牵。”
此香粉还有另外一个解释, 那就是女子用此香,会让所爱男子恋恋不忘,千里姻缘一线牵。不过沈青黛怕施净这个大嘴巴多问,刻意没有提及。
昨日在聚云斋, 挑选胭脂香粉之时,她曾闻过一线牵的味道。兰姐提到的,钟小姐预定的香粉,也是一线牵。
施净盯着沈青黛看了一圈,别有深意地问道:“你是说钟小姐用过一线牵,你怎么会知道?还有,用一线牵的人想必不少, 你怎么就能肯定是钟小姐呢?”
沈青黛就知道他会这么问,早已想好了说辞:“舍妹对香粉之事, 颇有研究。她到聚云斋买香粉之时,碰到过钟小姐,看到她买过。”
她接着道:“至于为何确认是她,因为舍妹今日到钟府时,发现了一件事。钟小姐的丫鬟,也就是准备烧衣服的那个,她的鞋面沾满泥泞,格外脏些。她一个内院丫头,钟小姐贴身侍女,无重活可干,若非外出,怎么可能弄脏鞋面。”
赵令询道:“你怀疑,是钟小姐差使那丫鬟过来送的银子。”
沈青黛颔首:“没错。”
一旁的阿婆,听完沈青黛的分析,疑惑道:“大人,你是说银子是钟小姐送的,可她一个千金大小姐,为何会给我一个老婆子送银子?”
沈青黛抿着唇,犹豫了一下,最终也没把钟小姐遇害之事告知,只是嘱咐她安心放好银子。
出了扁担巷,沈青黛正欲赶往钟府,却被赵令询拦下,让先去灵清寺。
他们本就怀疑鬼丑儿之死,同钟家小姐有关,只是一直苦于没有证据。可眼下有了银子这个实证,钟小姐不会无缘无故在阿婆门前放银子,她必定知晓鬼丑被害一事。
沈青黛问道:“为什么?钟小姐新丧,如今正是查验尸体的好时机。就算钟家人会阻拦,咱们也要试试”
就连施净也是十分不解,沈青说得不错,查验尸体,越早越好,不然等有人有意或是无意破坏现场或者尸体,明显会增大验尸及破案难度。
赵令询道:“别急,现在还不是时候。钟小姐身份特殊,仅凭这些发现,要想说服钟家人验尸,只怕有些难,咱们要等一个人。”
施净道:“等谁?”
赵令询掀开车帘,对着沈青黛道:“先上车吧,到时你们自然知道。”
灵清寺位于京城以西,出了西城门,一路直行,半个时辰便至。
如赵令询所言,沿途皆是大道,路途平坦。
三人下了马车,抬眼望去,玉灵山云雾缭绕,松涛阵阵。山腰之上,山门耸立,匾额上灵清寺三个大字,庄重威严。
灵清寺建寺百余年,现任住持空明大师,佛法高深,声名远扬,从外地赶来礼佛的络绎不绝。赵令询也曾跟随母亲来此上香,对此颇为熟悉。
两人跟随赵令询,走过山门,跨过石阶而上,正中是天王殿,两侧分别是两座莲池。抬眼望去殿宇重重,气势磅礴,来往香客不绝。
赵令询指着墙角一处道:“看那边。”
沈青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只见墙角阴影处蹲着几个乞丐,每当有香客往破碗内扔几个铜板,乞儿们便不停说着吉祥语,满脸堆笑。
赵令询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总有人喜欢往莲花池内扔铜板,以此来祈福许愿。”
施净探头一看,果见池底有铜钱堆积。他格外心疼这些钱,不过碍于佛门重地,也不敢表露。
赵令询接着道:“空明主持心善,许这些乞丐每日拾取三文。这样,即便他们讨不到钱,至少也有三文可拿。”
沈青黛看向揣着手蹲在地上的乞丐。灵清寺在西郊,从城内到此虽是坦途,不过却有些距离,乘坐马车尚需半个多时辰,若是步行,只怕要走上一个时辰。他们有的是幼儿,有的是老弱,正是需要呵护的年纪,却要每日花上两个时辰来回奔波。
她叹道:“走吧,去问问看有没有线索。”
沈青黛拿出一串铜板,蹲下身去,依次放到碗里,方才起身。
乞丐们一看,眼前的香客出手大方,当即喜上眉梢,齐齐向沈青黛道谢。
沈青黛摆手道:“不必谢。我想向你们打听一下,知不知道鬼丑儿?”
听到她提鬼丑儿,一个稍微年幼一点的乞儿道:“鬼丑嘛,知道,就是瘦瘦的那个。不过,他已经好几天没来了。”
沈青黛眼神一亮,接着问:“三日前,你们可曾见过他?”
乞丐们面面相觑,他们都是摸爬滚打过来的人,自然知晓可能出了什么事。
不过终究是拿人手短,其中一人开口:“见过,那日他来得比平时晚一些,一过来就问有没见到钟家小姐。”
沈青黛下意识地同赵令询交换了下眼神。
沈青黛问道:“你们也认识钟小姐?”
那乞丐道:“我们在此行乞一年多了,钟家小姐时常过来,她每次都会赏些钱财,人美又心善,我们自然认识。”
沈青黛心中怅然,众人口中人美心善的钟小姐,终究还是没能得到庇佑。
她接着问道:“他找钟家小姐何事?”
乞丐摇了摇头:“不知道,他当时似乎很着急。我们告诉他,钟小姐礼佛之后,刚刚离开,他就火急火燎地跑了。之后,我们就再没见到他了。”
沈青黛向他们道谢后,便跟着赵令询来到一处树荫之下。
殿前宝鼎内香烛高燃,檀香之气悠悠袅袅而来,禅音悠扬,让人无端放松了心神。
沈青黛缓缓道:“鬼丑一来,便直问钟小姐的行踪,他好像是知道些什么。我怀疑,应该和此前钟家小姐失踪有关。”
想了一下,她接着道:“我无意间听钟府的家丁说过,鬼丑此前曾纠缠过钟小姐,不知道是不是那日。若是那日,他或许只是想提醒钟小姐些什么。”
根据那些乞丐的说辞,已经基本可以确定,鬼丑之死,必定和钟家小姐有关。
若钟家小姐没有出事,此事倒也不难解决,只需要去寻她作证即可。可如今钟小姐死因成谜,顿时让这个案子又笼上一层迷雾。
他们迫切想知道,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来,只有去趟钟府,才能弄清当日发生了什么。
回程路上,沈青黛一直在思索。
若按那些乞丐的说法,钟小姐礼佛之后就离开了灵清寺,那她应是在回程途中失踪的。
自上车赵令询一直低眉沉思,沈青黛见他如此,便问道:“你怎么看?”
赵令询回过神来,抬头道:“从目前来看,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钟小姐自己出于某种原因,刻意没有告知随从,在回程途中悄悄下车,去了某处。另一种可能是,她被人绑架了。不过从鬼丑的反应来看,我觉得钟小姐被绑架的可能性更大。”
施净接道:“若她是被绑架的,那怎么又回去了呢?”
对这个疑问,沈青黛也想不通。
来时,沈青黛曾注意到,从西门至灵清寺,道路两边并无密林,沿途开阔,唯一可疑之处,便是两个岔路。
一条岔路自西门,距灵清寺约七八里处,直通向东北方的山林。另一条则离灵清寺约五六里,西通乐清镇。
沈青黛遂道:“前方就是岔路口,是要先下去看看,还是先回城内?”
赵令询看了看天色,说道:“时间差不多了,先去钟府吧。”
沈青黛一想,赵令询难得做主,便径直回了城内。
他们再次上门,毫无意外地被钟府管家拦了下来。
这次,赵令询没有再同他客气,看都不看,直接提着他扔到一边。
沈青黛同施净看得瞠目结舌,跟着赵令询一路畅通无阻,到了正堂。
钟小姐的灵堂已经设好,几个身披麻衣之人,跪在地上呜呜咽咽。钟大人正扶着额头倒在椅上,尽管看不到脸,也能感觉到他的疲惫。钟夫人则望着棺木,双目失神。
听到吵嚷之声,钟大人缓缓抬起头来。
见中亭司之人不请自来,他脸色瞬间拉了下来,不过碍于赵令询的身份,拼命压着怒气。
“世子,小女的丧仪是明日,若想吊唁,不必急于一时吧?”
钟大人这话,有点刁钻,分明讥讽赵令询对他女儿念念不忘,急着过来祭奠。
赵令询冷冷道:“我今日前来,代表的是中亭司。中亭司查案,烦请钟大人行个方便。”
他说着好像是商议,但语气确是不容置疑。
钟大人一下被激怒:“世子爷,且不说我官居从五品,你们就这样闯入,已是不合礼数。再则,小女是自缢而亡,我们也并未报官,中亭司查案怎么就查到了小女头上?”
赵令询道:“我们已经查明,扁担巷鬼丑之死,和贵千金失踪有牵连,如今不过是例行查案,和你报不报官,并无干系。”
钟大人斥道:“什么鬼丑,小女根本就不认识,岂容你在此诋毁?”
赵令询不紧不慢道:“既然钟小姐与鬼丑不认识,那为何会于昨日,差人去送钱银?”
钟大人明显一愣,随即道:“小女昨日受到惊吓,早早便歇下,世子没有证据,怎可随意诬蔑?”
沈青黛忍不住皱眉,怎么送个银子,到钟大人口中就成了诬蔑?
赵令询冷哼一声:“钟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叫钟小姐的丫鬟过来对质。还有,昨日金照坊和扁担巷的更夫,可是亲眼所见,大人若是坚持,我也可一同叫来。”
钟大人长舒一口气,略有缓和道:“世子爷,你到底想做什么?”
赵令询冷声道:“钟小姐死因蹊跷,我们,想要验尸。”
话音一出,一旁的钟夫人猛地站起:“什么,你们要验尸?”
钟大人闻听此言,拍桌怒道:“赵令询,你莫要欺人太甚,我家云儿清清白白,岂容你亵渎?今日,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任何人都休想动她。”
“若是我非要验呢?”
低沉幽冷的声音自外传来,众人齐齐望去,只见周方展一身绯红官服,风尘仆仆而来,一双犀利的眼神带着令人难以逼视的威压,正对上钟大人慌张的眼神。
沈青黛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赵令询要等之人,就是周方展。
第44章 千红一窟06
周方展瞥了一眼赵令询, 径直走到堂前。
钟大人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你这两日不是在外办差?”
周方展没有回答,他目光直直盯着黑漆漆的棺木, 眉眼间尽是挡不住的寒意,双手紧握, 高大的身躯像是一堵墙,让人透不过气。
许久, 他转头对上钟大人, 目光森寒:“为何不让验?”
沈青黛不由一惊, 没想到周方展对自己的未来岳丈, 竟是丝毫不给面子。
钟大人没由来一身战栗, 低声回道:“云儿是女儿家,女儿家名声清白最重要,怎可让外人随意触碰。”
“名声?清白?”
周方展嘴角勾起一丝不屑:“堇云的清白, 岂由你们随意评判。”
见当着这么多人拂了他的面子,钟大人硬着头皮道:“云儿是我的女儿,是钟家的人,她的事, 自然由我做主。”
周方展缓步走到棺木前,用手轻轻抚摸着棺木:“钟大人别忘了,堇云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们是下了聘书,换过庚帖的。若非因钟老夫人仙去要守孝,堇云此刻已是我的妻子了。”
钟大人不过是工部员外郎,这些年在朝堂上多依仗靖安侯府,还有周方展这个大靠山。方才, 他不过一时激愤,冷静下来一琢磨, 如今爱女离世,他无所依凭,哪里还敢轻易得罪周方展。
“周大人,云儿她到底是女儿家,人言可畏,她清白一世,难道你想让她死后受人指点,这么不清不白地离开?还求你为她留一丝体面。”
周方展似有所动,他紧紧扶着棺木,缓缓闭上双眼。
沈青黛巴巴地望着他,等着他下决定。
周方展是镇抚司指挥使,有巡察缉捕之权,还可监察各司,若他有意要阻拦,只怕这个案子,他们很难再查下去。
许久,他突然转身,猛地一掀衣襟,对着钟大人直直跪下:“今日周某在此求娶钟氏女堇云,愿与其结为夫妻。谷则异室,死则同穴。有如皦日,不改其志。周孚在此立誓,今生今世,钟堇云都是周某正妻。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如一道惊雷炸在半空,众人被惊得目瞪口呆,久久无语。
钟大人被震惊得半天未缓过神来,为了堇云,周方展竟然做到如此地步,他要一查到底的决心,看来是挡不住了。
钟夫人愣了许久,待反应过来,当即扶了周方展起来。
周方展缓缓起身:“钟大人,现在可以验了吗?”
钟大人一下跌在椅子上,慢慢闭上眼睛:“验吧!”
周方展走到棺木前,摸了摸棺盖,用力一推,棺盖应声掉落。
钟堇云就静静地躺在棺中,面色发绀,嘴唇青紫,已看不出原本的面貌。她那双灵秀的眼眸紧紧闭着,再也不会笑着看他了。
周方展缓缓伸出了手,轻轻抚过着钟堇云冰冷的脸颊,像是触碰着世间至宝,小心翼翼,脸上带着少有的温情。
许久,他终于收回了手,目光越过赵令询,对着旁边的施净道:“我知道你,验吧。”
施净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撼之中,猛然见周方展指向自己,身体不听使唤地走上前去。
周方展就站在一旁,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施净拼命稳住想要颤抖的双手,战战兢兢地掀开钟堇云的衣袖。
施净在尸身上按压几下,尸体已经僵硬,尸斑依旧。
“尸体斑纹固定,周身已经僵硬,死亡至少超过五个时辰。此前钟家人口述,钟小姐昨日下午被寻回,今晨自缢,据此可以推测,死亡时间应是在昨夜子时左右。”
“我不信她会自尽,你好好查查,死因为何。”周方展依旧望着钟堇云,目光未曾有片刻移动。
施净吞吞口水,伸手撑开钟堇云的双眼,细看其脖颈之处,抬起她的头,前后仔细查看。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心下已经有了答案。
“她嘴唇青紫,面色指甲发绀,颈部有明显勒痕,仅从勒痕的痕迹看,很像是缢死。”
周方展蹙眉道:“你是说,堇云是自缢?”
施净忙解释道:“不是,是凶手故布疑阵,让人以为她是自缢。钟小姐是窒息而亡没错,却并非缢死,而是闷死。”
钟夫人猛然站起:“你说什么,闷死?云儿她真的不是自缢而死?”
钟大人闻听此言,一改方才的颓废,忽地坐直。
“钟小姐眼睑处有血点,牙龈出血,这些明显不是缢死的症状。此外,我还在她的鼻腔中发现了这个。”
说完,施净举起一个小夹子,夹子上是一个细小的碎屑。
沈青黛凑上前细看,随即道:“这是银杏叶的碎屑。近来京中流行软枕,枕内多放银杏、花草等物,如果我没猜错,钟小姐所用的的是软枕吧。”
钟夫人愣了片刻,缓缓垂下眼眸:“没错,云儿不喜玉枕,日常用的正是软枕。”
施净点头道:“这就对了,凶手应是用这软枕,闷死了钟小姐,又怕事情败露,便把钟小姐吊起,假装自缢。”
周方展听罢,狠狠一拳捶在桌上,眼底尽是压抑不住的怒气。
果然如沈青黛他们所料,钟小姐死于他杀。
沈青黛从刘落香及众人那里了解过钟小姐,她生性善良,从未听说与人结仇,大多时间都在家中。所以,仇杀的可能性不大。
她出身官宦世家,即将成为势力如日中天的世子夫人,生活一直平顺。唯一一次意外,便是三日前。
所以她被害,很可能与她之前的失踪有关。而凶手急于杀死她,一定是为了掩盖什么秘密。
只是眼下,沈青黛心中还有许多疑问待解。
钟小姐失踪的那段时间,究竟遭遇了什么?
钟府守卫森严,为何凶手能悄无声息过来杀人?
钟家人为何认定她是自杀,并对此讳莫如深呢?
沈青黛看了看周方展,他尤自低头望着钟小姐,带着无尽的怜惜与遗憾。
周方展作为镇抚使指挥使,心思敏捷,他能及时赶来,应是对钟小姐之死产生怀疑。
趁着周方展也在,正是询问钟府上下的好时机。
沈青黛咳嗽一声,迫不及待问道:“请问钟大人,昨夜府内可有异常?”
钟大人抬头,还未对上沈青黛,便感受到周方展锐利的目光。
眼下钟小姐死于他杀已是事实,他也不敢再隐瞒,如实道:“有一事,现在想来,的确有些奇怪。负责后院的护卫,昨日晚间吃坏了肚子。他去瞧了郎中后,吃了药,同管家告了假。”
果然,凶手早有预谋。
沈青黛本想接着问,却被一旁的周方展打断。
“在这之前,你们到底,在隐瞒什么?堇云之死,如此怪异,为何你们却认为她是自杀?”
钟大人眼神躲闪一下,和对面的钟夫人交换了下眼神,低头没再说话。
一旁的钟夫人再也忍不住,当着众人的面,便哭了出来。
周方展见她如此,走到她身边,沉声问道:“夫人,事关堇云之死,还望不要隐瞒。”
钟夫人擦干眼泪,小声说道:“云儿回来之时,浑身泥泞,很是狼狈。她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被送回来后,一直吵着要见我家老爷。”
说着,她看了一眼钟大人,继续说道:“我家老爷一回来,便过去安抚于她。老爷一进去,她便拉着老爷的手不丢,把我们都赶了出去。后来,老爷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哄好。谁知,今早,就看到她吊死在屋内。”
说到这里,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周方展,一咬牙,闭着眼说道:“我们把她取下来的时候,发现……发现她浑身青紫,满身伤痕,我怕,怕她……怕她失了贞洁,这才不敢声张。”
她声音极小,周方展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的拳头紧握,额头上青筋隐隐可见。
“只是因为这个可能,就置真相于不顾?堇云的冤屈,难道还比不上你们钟府的面子?你们,还真是她的好父母。”
钟家二老一脸错愕,随即低下头去,羞愧难当。
周方展喉间涌动,走到棺木前,轻轻掀开钟堇云的衣衫,只见她四肢遍布伤痕,或是擦伤,或是不明的青紫淤痕,还有几道鞭子抽打的痕迹,触目惊心。
他一字一句道:“不管是谁,我都要让他血债血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镇抚司的手段,一向狠辣凌厉,血腥残酷,眼前周方展更是像一头随时会失控的巨兽,让人不寒而栗。
众人屏住呼吸,不敢多言一句。
赵令询叹了口气,缓缓道:“周方展,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镇抚司断案,以贪腐为主。命案,还是要靠我们中亭司。你若不想钟小姐含恨而终,不如,我们联手如何?”
周方展敛去戾气,抬起眼眸:“你想,怎么合作?”
赵令询有意无意地递扫了一眼沈青黛:“首先,对于涉案所有人员,若需要问询,双方需要同时在场;其次,信息公开,如果我们发现什么线索,第一时间通知对方。最后,若哪方在调查中需要人手,对方需要及时帮忙。”
前两条还算正常,至于第三条,沈青黛忍不住要拍手叫好。
周方展冷声道:“可以。”
沈青黛清楚,若是在其他事情上,周方展绝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只是,此事涉及钟堇云,周方展才毫不犹豫地做出让步。
赵令询看了一眼沈青黛,颔首道:“既如此,那便开始问询吧!”
沈青黛会意,走了出来。
她在钟大人面前停下脚步:“钟大人,我想知道,当日钟小姐回来之后,到底同你说了什么?”
钟大人低着的头缓缓抬起,神情木然道:“云儿她说,她见到了鬼。”
第45章 千红一窟07
周方展眉头瞬间皱起。
堇云一向端庄娴静, 处事不惊,能让她受到如此惊吓的,想必一定是一件不寻常之事。
他实在无法想象, 堇云竟然说她见到了鬼。
沈青黛明显不信,她接着问道:“她还说了什么?”
钟大人仔细回想了一下:“她受了很大的惊吓, 一时说自己被关在一个山洞里,一时又说有吃人的恶鬼。我见她神情激动, 便偷偷让人燃了安眠香。后来, 她慢慢安静下来, 我便想着让她好生歇下, 哪知竟有后面这些事。”
周方展凝眸问:“当夜就算护院不在, 其他人呢,就没听到一点动静?”
钟夫人在一边插道:“云儿院内,菊香在的, 只是她昨夜睡得很沉,并未发现。至于其他守卫,都说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沈青黛沉思片刻,突然问道:“昨日钟小姐是在何处被寻回的?”
钟大人回道:“是在离灵清寺不远的地方, 一处密林中。不过那地方,护院第一次搜寻之时,并未见到小女。所以,当云儿被寻回时,我和夫人还道是佛祖保佑,正要去拜一拜神佛。谁曾想,天不遂人愿。”
沈青黛凝眸不语, 第一次搜寻并未发现,会不会是如钟小姐所言, 她曾被人藏在山洞之内?
周方展一声厉喝:“搜救如此不经心,府内的护卫都是做什么吃的?若是早点知会与我,又何至于如此?”
钟大人嗫嚅道:“当时大人在外办差,我就没敢打扰。”
沈青黛摸了摸额头,走到周方展跟前:“昨日,我们瞧见周大人进府探望,不知道钟小姐可曾说过什么话?”
周方展脸色一黯,瓮声道:“我赶到的时候,堇云已经歇下,我只在外远远看了一眼,并未见到她。”
沈青黛望着周方展,突然有些羡慕钟堇云,在不清不楚地离世之后,还有人这么执着地替她查询真相。
而她,那个曾经的忠勤伯府庶女,魏若青,带着一身屈辱,至死都未能摆脱。
无人为她鸣冤,无人为她祭奠。
周方展见沈青黛一直盯着自己,一脸狐疑地望向她。
沈青黛回过神来,立即转身向钟夫人问道:“钟小姐歇息之后,可曾有人进过她的房间?”
钟夫人摇摇头:“没有,我见云儿受到惊吓,好容易躺下,便吩咐丫头婆子们,不许打扰她歇息。”
话问至此处,沈青黛已大致了解,便说道:“去钟小姐房间,看看现场有没有线索吧!”
钟夫人差菊香带路,众人很快由厅堂移到后院。
钟小姐住在西院,是一坐两层小阁楼,院子虽不甚大,却格外雅致。墙边一株粗大的腊梅,轩窗前几株芭蕉,院内小花圃种植一些兰草,幽香远馥。
卧房在阁楼之上,众人踩着楼梯而上,穿过一道山水屏风,来到钟小姐的卧房。
二楼三间房并未进行隔断,是以格外敞亮些。
黄花梨架子床上,铺着精美的绸被,莹润华丽。绿松轻纱幔帐垂着,四角悬着香囊。
屋内并无寻常小姐所用的多宝格装饰,墙边只放着一张花梨木书案,案上放着一些书帖,还有几本佛经。桌边花觚里放着几支新采的茉莉,整个房间明亮阔朗。
从一进屋,周方展便神色黯然地盯着书案上的茉莉。
沈青黛扫视一番,便问:“钟小姐出事之后,可有人动过这里的摆设?”
菊香想了想道:“没有,小姐出事后就被抬了出去。之后,奶娘便让在院内上了锁。”
沈青黛走到床榻旁的隔间一看,接着问道:“昨日夜间,你没听到任何响动?”
菊香惊恐地瞪大双眼:“没有,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平日里小姐夜起,我都是知晓的。”
沈青黛见她神色紧张,手足无措,安慰道:“你不用怕,我只是问问。”
说着,她拿起案台边的香炉,倒掉里面的香灰,仔细瞧了瞧,并无任何异常。
周方展看了看香灰,沉声道:“既然香灰无异常,屋内也未闻到异味,那或许是食物或水出了问题。”
赵令询转身,见施净闲站在一旁,便道:“你去找一趟钟府管家,让他查查昨日钟小姐及院内的饮食有无异常。”
施净努努嘴,依旧站着不动。
赵令询接着道:“晚上请你吃馄饨。”
施净嘟囔几句,极不情愿地走下楼去。
沈青黛拍了拍手上的香灰,问道:“今晨,钟小姐是在何处被发现的?”
菊香指着外侧一处房梁,感伤道:“小姐就是被吊在这的。”
沈青黛抬头望去,房梁约六尺有余。
这个高度,寻常女子就算踩着椅子也够不到。
沈青黛在房梁上看了一下:“钟小姐是被何物所吊?”
菊香指着椅子上的两条披帛:“就是这个。”
沈青黛眉头微微皱起:“这是钟小姐之物?”
菊香点点头。
凶手准备如此充分,杀人的关键之物却未提前备好,不知是何故。
周方展扒开沈青黛,大步走过去,抓住两条披帛,眼中满是悔恨。
一旁的菊香明显一抖,赶紧低下头,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沈青黛隐隐猜到,这两条披帛,或许正是周方展所送。
赵令询见他如此,也猜出个大概,忙向沈青黛使了眼色。
沈青黛会意,赶紧走开。她走到床边,拿起软枕闻了闻,果然有银杏叶的味道。
她又踱到窗边看去,只见窗户虚掩着,正对后花园。
沈青黛指着窗子问:“昨日晚间,窗子没有关上?”
菊香这才留意到,窗子竟然是虚掩着的,忙道:“不对,昨日小姐睡下后,我亲手关了窗子的。”
听到菊香如此说,赵令询同周方展便走了过来,齐齐向下面望去。
墙边草地之上一片狼藉,明显有被踩踏的痕迹。
“下去看看。”
沈青黛说完,还没移步,已见周方展迫不及待地从窗口飞身下去。
她忍不住提醒:“你小心,莫要破坏现场。”
周方展稳稳落到园内的石子路上:“用你多嘴。”
赵令询冷哼一声:“不用理他,咱们下去。”
沈青黛同赵令询出了院落,从庑廊处绕到花园,见周方展正蹲在地面搜寻线索。
赵令询冷声问:“有什么发现?”
周方展瞟了他一眼,站起身道:“我查看了,只有草丛出有痕迹,凶手应是跳窗之后,顺着石子路跑的。”
沈青黛弯腰蹲下身去,盯着草丛看了许久。
“奇怪,这些痕迹,也太杂乱了些。”
赵令询眼神一亮:“没错,凶手准备充分,应是极有经验。杀完人之后,一般都会迅速逃离,不应这么慌乱才对。”
周方展眼底微沉:“这个脚印不对,太浅了一些。从窗户上跳落,不应该这么浅的。”
赵令询不客气道:“杂乱是有问题,至于脚印深浅,周大人,这个和功夫有关吧。”
周方展冷声道:“以你的意思,你从窗口跳下,也可以这么浅?”
沈青黛夹在两人中间,又一次感受到了剑拔弩张。
她建议道:“两位大人,不如,你们一起跳下来试试?”
两人互相瞪了一眼,先后一个纵身,飞身扒着窗棂上楼。
先跳下来的是周方展,他刻意避开方才正对着窗口的杂乱痕迹,落在左边。随后,赵令询跟着跳了下来。
沈青黛看向周方展的脚印,明显比凶手的深一些。再看赵令询,竟和凶手留下的脚印一般无二。
很显然,赵令询的轻功要技高一筹。
沈青黛忍不住要对着赵令询鼓掌,赵令询明显感受到了她目光中的赞赏,得意地仰起头。
周方展望着脚印,皱眉道:“赵令询,整个大宣,能比上你轻功的,有几人?”
赵令询犹自沉浸在沈青黛的崇拜中,语带骄傲:“寥寥无几。”
周方展静静看着赵令询,眼神一时复杂起来。
赵令询突然觉出他眼神中的意味,拧眉怒道:“你是在怀疑我?周方展,小爷我昨夜一直在王府,侍卫们都可以作证。”
沈青黛忙道:“周大人,请你细想,若凶手当真轻功卓绝,为何要留下这片狼藉?”
周方展收起眼神中的怀疑,对着沈青黛反问道:“凶手能悄无声息地潜入下药,并且杀人灭口,若无超凡的功夫,怎么能做到来去自如呢?”
双方各执一词,一时僵在原地。
许久,赵令询道:“或许,这又是凶手故布疑阵罢了。不如,去看看施净查得如何了。”
周方展最后看了一眼脚印,转身便朝着厨房走去。
赵令询同沈青黛紧随其后。
三人从后花园往前走,才走到东院门前,便听到一声厉喝。
“逆子,还不站住。”
沈青黛一听,似乎是钟大人的声音。
“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你知不知道,你妹妹没了。这么个时候,你还乱跑。但凡你妹妹是个男儿,我怎么会……怎么会要你这个狗东西?我……我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
抽打和嚎叫声同时响起。
沈青黛秀眉一扬:“钟小姐不是独女?”
方才钟家人齐聚在正堂,她并未见有其他男丁。
周方展拧着眉头:“不是,她还有个哥哥,不过是庶出。”
言毕,他又补充道:“钟正业一向喜欢斗鸡走狗,不务正业,堇云同他关系一向疏远。”
沈青黛点头道:“方才似乎没有见他出现。”
周方展会意,大步跨进院内。
“钟大人,钟公子这是刚回府吗?”
钟大人抬起头,看见三人正站在庭前,齐齐望着自己。
沈青黛对着钟正业问道:“敢问钟公子,昨夜,你在何处?”
钟正业方才刚被钟大人一顿莫名抽打,正带着气,却见一个青衣小官审问起自己,当即仰脸不屑道:“你谁啊?”
周方展厉声道:“钟正业,回答我,昨夜你究竟在何处?”
钟正业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猛地一抖,低声道:“昨夜,我同礼部侍郎的三公子在一处喝酒,喝得醉了,便宿在他府内。”
周方展眸色一沉,冷冷道:“你撒谎,今日晨间,我明明看到孟三公子。说,昨夜你究竟去了哪里?”
沈青黛目光转向钟正业,却见他眼神躲闪,心下生疑。
钟家小姐身故当晚,钟公子一夜未归,不知所踪,是否真的只是巧合?
周方展自昨日起,一直在外办差,根本没有见过孟家三公子。
他不过是想诈一下钟正业。
钟正业果然不经诈,偷偷瞥了一眼钟大人,登时抱着头蹲在地上:“爹,我错了,我知错了,您能别打我行吗?”
钟大人愣了一下,气得浑身颤抖:“逆子,你说,你究竟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钟正业低声道:“妹妹失踪之事,是我……是我派人做的。”
众人皆是一脸震惊,钟小姐当日失踪,竟然是钟正业所为。
第46章 千红一窟08
钟大人最先反应过来, 他颤抖着双手,揪起钟正业,狠狠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他怒不可遏:“原来是你, 你个孽障,都是你, 害死了我的云儿?”
钟夫人听到争吵,由卫姨娘扶着, 才跨到院中, 就听到钟正业方才的话。
卫姨娘一听, 忙跪下抱着钟大人的腿求饶。
钟夫人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恨恨道:“这就是你生出来的好儿子。早知道, 当初就不应该把你们接回来。这么多年,我何曾亏待过你们,你们不知感恩, 还生出这么恶毒的心思。”
卫姨娘连连扇了自己几巴掌:“夫人饶命,业儿虽然顽劣,却十分胆小,他不敢的。老爷, 夫人,请你们手下留情啊,他毕竟是钟家的骨血。”
周方展一声冷哼:“钟家的骨血又如何,若真的是他害死了堇云,我定让他不得好死。”
钟正业被钟大人一个巴掌打得眼冒金星,晕头转向,好容易站好, 就见母亲自己扇着自己耳光。
他跑过去,拦住卫姨娘, 跪在钟大人面前:“父亲,我是无心的。妹妹失踪之事,的确是我找人做的,但我绝对没有害她啊。妹妹是全家的宝,我知道的,我怎么有胆子害她。”
沈青黛突然插道:“既然你说,你没有害钟小姐,那昨日你究竟去了何处,可有人证?”
钟正业抬头看了看钟大人,低着头一言不发。
周方展没有耐心同他周旋,当即道:“我数到三,你若不说实话,就跟我一起回镇抚司……”
未等周方展开始数,钟正业却吓得大叫:“我说,我说。”
“昨日晚间,我去了……去了绿香楼。”
绿香楼是什么地方,沈青黛没有听过,不过看他的反应便知,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周方展当即让府内侍卫去绿香楼核查。
沈青黛摸了摸额头,问道:“你为何要绑你妹妹,你们有什么过节?”
钟正业立马摆手:“没有,没有,妹妹虽同我疏远,但却从未看轻于我,我们没有任何过节。是我自己,鬼迷了心窍。”
说完,他便低着头,一脸悔恨。
沈青黛不解:“既无仇怨,那你为何绑她?”
钟正业犹犹豫豫,嘴张了几下,还是没有开口。猛一抬头,见周方展冷冷盯着他,吓得一个激灵。
“因为,我最近手头有些紧。我便想着,绑了妹妹来,赚些赎金。父亲一向疼爱妹妹,又极重名声,肯定舍得出钱。”
钟夫人一听,气得要站不稳,指着钟正业:“我何曾在银钱上克扣过你们,同云儿一样,每月二两的月钱,哪里就不够了。”
沈青黛眉头紧蹙,仅仅是因为手头有些紧,他便绑了自己的亲妹妹,以此来换赎金。
周方展不客气道:“因为他烂赌,我有次去赌坊抓人,曾见过他。”
钟小姐失踪两日,沈青黛却并未听闻有人向钟家传话,说到赎金之事。
“你方才说,绑了钟小姐,是为了赎金,可是为什么没有向钟家传话要钱呢?”
钟正业抬头,惊恐又无奈:“我的计划出了意外。”
“当日,我听说妹妹要去灵清寺上香祈愿,便心生一计,到街上找了两个泼皮。他们提前搬了几块石头到大路上,然后就埋伏在岔路口,等到妹妹的马车一到,趁着随从清理石块的当口,先后打晕了菊香和妹妹,然后顺利将妹妹带走。”
见一旁的菊香摸着后颈,沈青黛转头问道:“当日是这样吗?”
菊香点头:“是的,怪道那日,我在灵清寺看到了公子。我记得当时,小姐才坐上马车,一个小乞丐便冲过来,吵着非要见小姐。然后,公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抓住小乞丐一顿打。”
菊香说的小乞丐,应该就是鬼丑。
沈青黛转向钟正业:“那个小乞丐,是不是无意中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钟正业点头道:“是,我们在巷子里谈论计划的时候,不知道那个丑东西在。我离开的时候,发现了他,还没追上,便被他逃了。后来我一直跟着妹妹到了寺庙,看到他嚷着要见妹妹,我就将他拦了下来。”
沈青黛话锋一转:“所以,你一气之下,杀了他来泄愤?”
钟正业呆住:“他死了?我没有杀他,我没有杀人。那日,我把他拉到一边,先是毒打了一顿。后来,我想着,他急着找妹妹,应该也是为了钱,就给他半吊钱,让他保守秘密。他答应了,我就走了。”
沈青黛简直哭笑不得,钟正业此人,坏是真的坏,蠢也是真的蠢。
周方展满脸不耐:“现在是在查堇云的案子,至于那个无关紧要的小乞丐,等这个案子有了结果,随你日后怎么查。”
沈青黛眉峰蹙起:“周大人,你恐怕不知,你口中那个无关紧要小乞丐,或许正是为了救钟小姐而死。”
周方展一脸诧异,怎么一个小乞丐的死,同堇云扯上了关系。
赵令询在旁道:“今日一早,那个小乞丐门口,被人放了一箱银子。我们发现,正是钟小姐所送,若是不信,你可以问问菊香。”
菊香见周方展看着自己,忙道:“没错,是小姐吩咐的。”
沈青黛想起钟大人的话,便问道:“钟小姐是何时吩咐你的,当时她便有异常吗?”
菊香想了想:“小姐回来后,一直惴惴不安,不停催着问老爷何时回来?见老爷迟迟未归,她便把银子放在首饰盒内,让我悄悄送到扁担巷一个名叫鬼丑的乞丐家门前。我提前打听好鬼丑家,天色一暗,便送了过去。”
沈青黛此前已经猜到,鬼丑应该是发现了钟小姐失踪的秘密,才被杀害。现在看来,这个秘密,也许正是钟正业口中的意外。
她回到方才的问话中:“你说,你的计划出了意外,究竟是怎么回事?”
钟正业抽了抽鼻子:“妹妹按计划被绑走后,我怕人怀疑到我,当日就赶回家中。一回来,果然见父亲心急如焚,让人四处去寻。我见计划成功,第二日一早,便去了约定好的地方,结果却看到那两个泼皮被人打晕,倒在地上。”
“我当时就感觉坏事了,忙把他们摇醒。等他们醒过来一问,才知道他们晚上遇人偷袭。妹妹不知所踪,应该是被人带走了。”
“我知道自己闯了祸,这些天一直惴惴不安。昨日看到妹妹回来,我害怕极了,我怕事情败露,就跑到绿香楼,想躲两日。”
周方展盯着他:“告诉我那两个泼皮在何处,我亲自去问。若你所说有假,你知道我的手段。”
钟正业不住点头,忙不迭地交待了他们的住处。
沈青黛想了想,接着问道:“你们当时,把钟小姐绑到了何处?”
钟正业低声道:“乐清镇,一处荒废的宅子内。”
沈青黛微微诧异,方才钟大人说,钟小姐是在灵清寺东边密林中被寻回的。而乐清镇,分明在大道以西。
周方展同赵令询也觉出有什么不对,下意识地相互看了一眼,又互相嫌弃地移开视线。
周方展道:“难道是有人在乐清镇截走堇云,在转移至密林途中,被堇云找到空隙,逃了出来?”
沈青黛颔首,极有这种可能。
“你们都在这啊,饭菜之事,已经查明。”
施净跟在管家身后跨进院中。
周方展问道:“怎么样,可有异常?”
施净回道:“钟小姐院内,所有饭食,都被人下了迷药。”
难怪西院那晚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原来凶手早做好了准备。
周方展问:“当日厨房内可有什么陌生人进出?”
钟夫人在一旁接道:“昨日傍晚,我曾去过。我怕云儿醒来饿着,又怕厨子做得不精细,便亲自去看着。”
钟大人也跟着道:“没错,云儿受了这么大的难,我们都不放心。晚膳时分,是我亲自端了饭食,去她房间的。不过,我同夫人过去的时候,云儿已经睡下了。云儿她,到最后,都没好好吃上一口饭。”
说到伤心处,钟大人难掩痛楚,布满血丝的双眼,一下流出泪来。
钟夫人见一向沉稳的钟大人如此,也忍不住跟着哭了起来。
父母之爱子,不论贵贱,其情如一。
鬼丑的阿婆如此,钟家夫妇亦如是。
钟正业想到妹妹因他而死,羞愧难忍,也跟着哭了起来。
钟夫人见他也跟着哭,一时怒道:“你还有脸哭,若不是你,云儿怎会横死?”
钟正业的哭声戛然而止,垂着头站在一边不敢说话。
管家见此情形,忙站出来道:“厨房每日进出人杂,最近又来了几个新人,我这就去审一审去。”
其实,周方展也就是顺口一问,凶手能在钟府行动自如,还有那一双浅浅的脚印,想必功夫必定不弱。
几人正哭得周方展心烦,这时,前去绿香楼打探的侍卫便回来复命。
见人回来,钟家夫妇才止住哭声。
周方展问道:“怎么样,钟正业昨日是否在绿香楼?”
侍卫回道:“已经确认,公子昨夜的确在绿香楼,整夜都在,今早才离开。”
钟正业没有说谎,看来最后绑架钟小姐之人,的确不是他。
钟府一番问话探查,几人已经有了进一步查下去的线索。何况天色已晚,多逗留也无益。
几人便起身准备离开,商讨明日行程。
菊香带着四人出门,经过正堂,周方展还不忘远远望上一眼。
菊香一回头,瞧见周方展正痴痴地望着棺木。
她突然一拍脑袋:“我方才竟差点忘了,小姐昨日,曾与我说过,让我今日想办法去寻周大人,说是有极重要的事要同你说。”
周方展浑身一怔。
原来,堇云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是想过他的。
只是,他错过了。而这一错过,便是一辈子。
第47章 千红一窟09
沈青黛他们与周方展约在西城门。
等她赶到时, 赵令询同周方展已经等候多时。
沈青黛远远看到一匹青骢马,系在一旁的槐树上。
那是赵令询的马。她有些诧异,赵令询今日竟是骑马而来。
她心内一凛, 难道是这些日子,赵令询嫌他们太吵, 不想同他们一起乘坐马车。
还未想明白怎么回事,她就目瞪口呆地看着远处, 周方展一袭黑衣站在前面, 身后跟着二十几个锦衣使。
沈青黛走到赵令询身边, 低声道:“镇抚司, 居然这么多人?”
赵令询点头:“这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沈青黛暗暗羡慕,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中亭司外出办案,也能有这个气派。
施净最晚赶来, 一路跑得气喘吁吁。
“哼,还是小鸡仔。”
施净一脸委屈地望向沈青黛。
沈青黛眉头一皱,循声望去,果然是之前同他们有过节的王千户。
她毫不客气地回道:“野狗。”
王千户怒道:“你骂谁?”
沈青黛小脸一扬:“自然是骂野狗啊。”
“你找死。”王千户说着便想挥拳。
沈青黛侧身躲在赵令询身后。
王千户挥在半空中的拳头一下停住, 沈青黛仰着脸洋洋得意,一副你能奈我何的表情。
听说要同中亭司合作,他一百个看不上,本想趁机杀杀中亭司的威风,却被一个小瘦猴挑衅。他一脸憋屈,心有不甘地看着自家大人。
周方展这才缓步走过来:“吵什么。”
沈青黛抢先道:“方才一条野狗窜出来乱叫,周大人没有瞧见?”
她知道, 这次合作,周方展必定不会暗中使绊子, 所以她才有恃无恐。
王千户气得鼻孔生烟:“大人你看,他们也太嚣张了些,咱们人多势众……”
周方展打断他:“够了。既然是相互合作,你们都安分一些,还有心思在内斗。”
王千户瓮声瓮气道:“是。”
沈青黛见周方展态度尚可,便认真道:“过来之前,我们去了一趟顺天府。”
周方展会意,堇云被劫走,他也曾怀疑是一些专干拐卖之人做的,他们应是去查最近失踪人口。
“怎么样,可有最近年轻女子失踪的报案记录?”
沈青黛摇摇头:“我们查过了,没有。”
周方展略微失落,旋即道:“眼下有两条线索,东边山林,还有乐清镇,咱们分头行动。”
东边密林,范围极广,单凭他们三人,恐怕到天黑都难以搜索到有用的线索。
沈青黛看了一眼赵令询:“咱们去乐清镇吧!”
赵令询同周方展齐齐点头。
赵令询事事以沈青黛为先,压根不会反对。
至于周方展,钟小姐是在密林处被寻到的,那里必定留下不少线索,他自然乐得去。
临行前,周方展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昨日我去了那两个泼皮住处,一番审问下来,我觉得钟正业所言应当不假。这个是当初他们绑架堇云,所在的地方,你们可以详查一下。”
赵令询上前,接过纸张,收了起来。
山风掠过树梢,吹动着众人的衣袍。
周方展望着天际一抹金色的朝晖,转身对着一众锦衣使道:“准备出发。今日,若是找不到证据,就不要回来了,全都给我在林中过夜。”
一众锦衣使站得笔直,齐齐高呼:“是,大人。”
洪亮的声音响彻山林,瞬间惊动群鸟无数。
沈青黛叹道:“这架势,真是足。他们不把整个山林翻一遍,都配不上这气势。”
“周孚,你给我站住。”
沈青黛一听,这人谁啊,竟然直呼周方展之名。
一辆马车缓缓停下,车后跟着十几个侍卫。
车夫掀起帘子,车内有人缓缓走下。
来人约四十来岁,一身锦衣,气质儒雅,虽说岁月在其脸上留下了不少痕迹,但依旧能看出,年轻之时,曾是个美男子。
周方展一愣,忙走上前去:“父亲,您怎么来了?”
一个温润儒雅,一个凌厉狠绝。沈青黛很难想象,此人竟是周方展的亲爹。
靖安侯瞪了他一眼:“我怎么来了?你不看看你干的好事,竟然要娶一具尸体,整个京城都传开了。”
周方展垂首:“让父亲担心了。”
靖安侯看了看周方展,短短几日不见,他已是有些憔悴,于是放缓了语气:“整个大宣近百年来,哪里有过娶一个死人为正妻的。为父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将来是要承袭爵位的。今日,你就随我一同前去钟府,把事情说清。”
周方展扑通一声跪下:“父亲,别的事我都可以答应,此事,恕儿子难以从命。”
靖安侯见他如此固执,也不再与他多说,挥挥手道:“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马车旁十几个侍卫闻言,一拥而上,朝着他们这边走来。
周方展见此情景,一跃而起,向旁边的槐树跑去。
沈青黛顺着他跑的方向一看,他似乎是想要骑马逃走。
施净也看出来了:“他这是,要抢赵令询的马?”
沈青黛脱口而出:“糟了,他那马认主,一般人骑不了。”
赵令询的青骢马,很是忠诚。她记得,在登州的时候,魏若空曾趁着赵令询不在,偷偷去骑,结果被那马当场甩下,摔伤了腿,躺了半月方好。
他们此行,很需要周方展的协助,若失去他这个助力,只怕查起来会有些困难。
嘶嘶马鸣,青骢马兴奋地高扬着脖子,四蹄腾空,雄姿勃勃地跑了起来。
一道尘土飞扬,周方展片刻之间,便消散在众人视野。
施净转头对上沈青黛:“这马,认主?”
沈青黛尴尬一笑:“这马看着挺彪悍,谁知道,是个欺软怕硬的主。”
赵令询一笑:“那倒不是,因为这马,一开始就是周方展送的。”
周方展竟给赵令询送过如此良驹。
沈青黛道:“真是没想到,他们以前关系竟如此密切。”
赵令询笑得颇有些意味:“我同周方展,一向看不上彼此。两年前,他提前得知我要去登州的消息,连夜赶来,送了我这匹快马。”
沈青黛同施净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靖安侯看着眼前一片尘土,轻叹一口气:“走吧!”
赵令询远远同靖安侯相互施礼后,靖安侯最后心有不甘地望了一眼前方,转身上了马车。
沈青黛这才松了一口气。
马车滚滚前行,施净早已习以为常马车的豪华,没了最初的惊叹。
施净刻意没有用早膳,此刻正一门心思地吃着点心,完全没功夫说话。
赵令询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窗外,像是在思索什么。
片刻,他缓缓转过头:“你怎么知道,我的马认主?”
沈青黛心中一惊,她一时心急,竟忘了这事。
她很快稳住心神,笑道:“那日在乐仙楼,我看到小厮牵马的时候,被你的马踢了一脚。我猜,它可能认主。”
赵令询垂下眼眸,随即又转头望向窗外。
经过岔路口,又行约五六里,终于到了乐清镇。
乐清镇依水而建,方一下了马车,一股清爽湿润之气扑面而来。
灰墙黑瓦,临水照街。街道两边,各路商贩时不时吆喝几声,三三两两的行人,慢悠悠地走着。
这里虽比不上城内繁华,却颇有一番韵味。
三人根据周方展提供的住处,一路问询,最终停在一处偏僻的宅院前。
宅院大门半掩着,一侧墙边塌了半面,一看就是年久失修所致。
一个挑着货物的货郎正从门前经过,步履匆匆。
沈青黛叫住货郎,随便买了一个铃铛。
“小哥可知,这户是什么人家?”
货郎脸色一变,脸上露出些许惊恐:“我不知道。”
说着,挑起货担就想走。
赵令询一把按住货担:“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绝对不会有人找你的麻烦。”
货郎看了一眼前面的宅院,战战兢兢道:“大人,草民不是怕人,我是怕鬼啊。”
赵令询同沈青黛相互看了一眼,钟大人曾说,钟小姐回来之后,曾提到恶鬼,难道和这里有关?
赵令询道:“朗朗乾坤,海晏河清,哪里来的鬼?何况,若平生未做恶事,何须怕这些东西。你只管说,若有恶鬼,让他找我便是。”
施净浑身一抖,默默离赵令询远了几步。
货郎见他一脸正气,又知自己若是不说,恐难离开,这才放下货担,叹息道:“这户人家,太惨了。”
“这家人姓郑,六年前,曾是这里的大户人家。他们发家之后,便在城中置办了房产,举家搬迁。据说,当日天色阴暗,他们怕落雨,便从孤风岭抄近路。谁知,就在半路出了事。”
沈青黛问道:“出了事,若非是遇到了打劫的?”
货郎点头道:“是啊,你说这些年,咱们乐清镇附近一直相安无事,怎么就出了山匪呢?那叫一个惨啊,一家七口,还有一个小娃娃,全被杀了。”
赵令询凝眸不语,乐清镇临近京城,哪有山匪如此胆大包天。此事,恐怕是有人故意为之。
沈青黛转向赵令询同施净:“当时你们在京中,可曾听闻中亭司有没介入?”
两人摇头,赵令询道:“要回去看看卷宗才知。”
沈青黛见郎中说着话,一直瞟向院中,一脸不安。
她心下生疑:“这郑家人的确很惨,匪徒手段也的确过于残忍,可已经过去数年,你们也不至于如此惊恐吧?”
货郎只觉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大人有所不知,自从出了事,孤风岭就开始闹鬼了。”
沈青黛眉头一扬:“你是说,不是这里闹鬼,闹鬼的是孤风岭?”
货郎点头:“是啊。自从这郑家出事之后,孤风岭每到夜间,就有绰绰人影,好多人都听到过哭声。”
赵令询根本不信鬼神之说,冷声道:“装神弄鬼。”
货郎摇头道:“一开始,大伙都是道听途说,也没亲耳听过,只是传着当个谈资。直到有一天,巷尾杀猪的许家老大,去隔壁村子收猪,回来得有些晚。这个许老大,人称许大胆,他也是不信这些,就从孤风岭抄近道回。谁知走到一半,狂风四起,牵着的猪嗷嗷直叫,就是不往前走。他正安抚着好猪,准备走。突然,一个红衣女鬼,披头散发直冲到他跟前。他当时两眼一黑,就晕了过去。天亮之后,他发现自己还活着,赶紧去灵清寺上香祈愿。这件事传开之后,大伙都觉得是郑家的冤魂出没,再也不敢去孤风岭了。现在的孤风岭,就是个鬼岭。”
一旁的施净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下意识地拉紧赵令询。
孤风岭,郑家灭门,闹鬼……
这些看似无关的线索,会不会和钟小姐失踪被害有关?
沈青黛望着衰败的院落,看来,今日要忙起来了。
第48章 千红一窟10
郑家作为乐清镇上曾经的大户人家, 整个庭院并不算小。
院落格外宽敞,正房足有三间,左右两排厢房各数间。
只是, 院内长满荒草,窗纸已经在雨打风吹中没了痕迹, 只留下光秃秃的窗框。因之前郑家搬家,是以院落内并没什么多余物件, 看起来格外些空旷寂寥。
施净站在院中不肯进屋, 沈青黛同赵令询挨个房间找起, 终于在后排一处厢房内, 寻到了蛛丝马迹。
屋内遍布蛛网, 横梁之上黑影重重,悉悉索索声音从上方传出,一股霉味长驱直入。
赵令询走在前方, 被呛得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沈青黛忙拿出两方帕子,自己掩住口鼻,把另一条递给赵令询。
两人扫视一眼,屋内地面上脚印杂乱, 一侧墙边有土层脱落的痕迹。
赵令询走上前细细观察:“这里不像是自然脱落,倒像是人为。”
沈青黛看了看:“只有下方处有脱落,瞧着像是摩擦所致。我怀疑,钟小姐应该就是被绑在这里。”
整间屋子空空荡荡,除杂乱的脚印和脱落的墙皮,别无线索。
沈青黛收起帕子:“走吧!这里应该不会有线索了。”
赵令询点头,郑家不过是乐清镇上的普通人家, 出事之前又举家搬迁,这里断然不会有暗室之类。
见他们先后出来, 施净忙捂住鼻子:“有什么线索?”
两人摇摇头。
方走几步,施净脚下一滑,险些摔倒。他忙拉着赵令询的胳膊,才勉强站立。
赵令询甩开他:“走路看着些。”
施净一脸委屈:“我很小心了,是这些青苔太滑了。”
沈青黛弯下腰身,挖下一块青苔,拿起轻轻一嗅,摇了摇头。
赵令询问道:“青苔有什么问题?”
沈青黛把青苔用手帕包好:“还记得我曾说过吗,钟小姐被害前一天,也就是逃出来的时候,衣物之上有苔藓。”
赵令询记得她说过,苔藓有股湿臭的味道。
“这里虽是背光处,容易滋生苔藓,但通风却极好,不会有湿臭的味道。”
沈青黛颔首:“没错。所以,钟小姐身上沾的,应不是寻常之处的苔藓。”
她顿了一顿,余光扫到旁边的水井,眼睛一亮,迅速走到井边。
“小心!”
赵令询见她半个身子探在井边,忙跑过去,从后面拉住她的衣服。
沈青黛举着从井中挖出的绿苔,满脸兴奋:“拿到了!”
施净往后退了几步:“拿远点,臭死了。”
沈青黛嗅了一下:“这不比尸体好闻多了。”
施净捏着鼻子,慢慢往后挪了几步。
赵令询道:“怎么样?”
沈青黛沉声道:“不是,那个味道,比这个还要腥。”
赵令询眸光一凝,比一个多年未用的井下还要腥臭的地方,钟小姐生前,到底遭受了什么?
施净催促道:“走吧,有什么话,咱们出去说吧,这里阴森森的。”
赵令询抬头看了看天色:“也好,就先去吃午饭吧。”
三人来到一处邻水的小酒楼,店内放着七八张桌子,人已经坐了一大半。
沈青黛一直想着郑家灭门的事,也无心点菜,便吩咐小二把他们这招牌菜端上三五道。
赵令询看她一直低头不语,便知她在想事情。
“是不是在想郑家灭门案的事?”
沈青黛抬头道:“没错。我总觉得郑家灭门的案子,有点蹊跷。”
施净喝了一口茶润润喉:“那都是五六年前的旧案了,若是现在查,只怕一时半会也解决不了。何况,我们不是在查钟小姐的案子吗?今日咱们要查不出来点什么,镇抚司那些人,又要说事了。”
沈青黛摇头:“不,我觉得钟小姐在郑家旧宅内再次失踪,或许和当年的案子有关。郑家旧宅同孤风岭一样,被镇上的人认定是不详之地,鲜少有人经过。那两个泼皮,应该也是提前打听过的,才会这么放心把钟小姐绑到那里。他们把钟小姐打晕带走,再转移到郑家旧宅,应当是深夜,那个时候,怎么这么巧有其他人在呢?”
赵令询问道:“依你看,最后绑架钟小姐的是什么人?”
沈青黛蹙眉:“不好说。我总觉得,最后绑走钟小姐之人,或许和当年郑家灭门案有关。”
施净凑上前去:“会不会和古槐村狐仙那个案子一样,是逝者家属多年后回来复仇?”
沈青黛抬眸道:“若是复仇,自然是越秘密越好,没有必要节外生枝。何况,钟家是京城官宦之家,和郑家应该无甚关联。而且,钟小姐是临时被绑到这里的,应该不会是报复杀人。”
她想了想,又道:“不过,凡是总有意外。你这个想法,也确实要考虑。咱们吃完饭,就去打听一下,看看郑家是否还有其他家眷。”
赵令询点头:“好。既如此,那就一同打听一下,孤风岭闹鬼之事。”
三人刚梳理好下午的行程,小二便端了菜上来。
沈青黛扫了一眼,一盘金黄流油的烧鸭,一份甜酒蒸鲥鱼,一份素炒山珍,正中放着一盆炖得酥烂的猪头肉。
施净瞧着正中的猪头肉,两眼放光。
沈青黛笑笑:“我看你早饿了,吃吧,还等什么。”
施净扔下一句“不客气了”,就直奔猪头肉。
看施净吃得满嘴流油,沈青黛笑道:“这么好吃,那我也试试。”
话音刚落,赵令询便夹了一块没那么肥腻的肉块,放在她碗内。
沈青黛夹起一尝,味道浓郁,不肥不腻,点头道:“果然还是民间小吃更有味道些。”
赵令询笑笑:“是嘛,那我也尝尝。”
说完,又夹了一块放到嘴里。
施净直愣愣地看着他:“真是见鬼了,你不是一向讨厌这些,还说粗鄙。”
见赵令询瞪了他一眼,施净缩缩头,又开始埋头吃饭。
沈青黛看着赵令询,忍不住低头一笑。
这次重逢,她总觉得,赵令询变了很多,变得成熟了,也……更接地气了。
从小酒楼出来,三人沿着河岸,绕过几条巷子,找到了杀猪的许老大。
许老大正为短了一两肉,同客人争吵,一脸蛮横,坚持自己没有算短。最后客人扔下肉,气冲冲地离开。
三人刚说明来意,许老大方才的蛮横劲瞬间不见踪影,满脸惶恐:“大人,你们听到的都是真的,我的确见到鬼了。”
三人交换了下眼神,赵令询问:“你怎么确定是鬼呢?你仔细想一想当日的情形,会不会是看错了?”
许老大马上否认:“错不了。为这档子事,我遭了多少嘲笑,许大胆这个名都丢了,怎么会看错。我敢肯定,那就是鬼。”
见他们似乎有些不信,许老大接着道:“那天,我去外地收猪回来,天色已经有些晚了。我累了一天,就想早点回家,便想着从孤风岭抄近路回。孤风岭闹鬼的事情,我也听说过,不过我当时不信,只当他们是乱绉的。于是,我便牵着猪往前走。结果,刚走几步,就听到有动静,好像是有人在说话,我四下一瞧,并没看到人。当时我心里就犯嘀咕,可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还没走几步,我牵的那猪就开始嚎着不肯走,我就回头去拽它,怎么拽它都不肯走。我蹲下身一看,原来它拉了。”
这个故事,他们才在货郎那里听过。他讲的还没有货郎说的精彩,啰里啰嗦的,施净已经有些不耐。
许老大话锋一转:“等那头猪拉完,猛一抬头,我就看见,方才还空荡荡的前面,站了一个红衣服的女人。她满脸是血,披头散发的,一看见我,伸着双手就往我这边跑。”
施净正听得发呆,一抬头,正见许老大举着沾满血的双手,吓得浑身一个激灵。
他下意识地想拉赵令询,赵令询早有防备,忙侧到一边。
沈青黛皱着眉头:“你是说,那个女人是突然出现的?附近就没有树林什么的遮挡物?”
许老大摇着头:“没有,孤风岭其实就是个小山坡,因为光秃秃的,才叫孤风岭,根本没什么遮拦的。不信,你们可以亲自去看看。”
沈青黛同赵令询对视一眼。
凭空出现的女人,怎么听着都有些不真实。
不过,许老大的话,也不像有假。
他常年居住在乐清镇,众人都知晓他的秉性,他也曾以许大胆为傲,着实没必要在这个上面撒谎,毕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当日具体情景如何,已时隔多年,恐难以得知真相,但沈青黛不信,会有人凭空出现。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未知的隐秘。
沈青黛突然问道:“你说是鬼,那你是如何逃脱的?”
郑老大叹息道:“谁说不是我福大命大呢,我娘曾在灵清寺给我求了一件佛牌,我一直挂着。我想着,应该是佛牌保佑了我。”
沈青黛没再接话,转身对着赵令询:“稍后,去孤风岭看看如何?”
赵令询思索片刻:“我总觉得孤风岭,有些不寻常。今日天色已晚,你们两个跟着去,怕是不安全。不如先回司内,查查郑家的案宗,明日再去。”
沈青黛点头:“也好。”
离开之际,沈青黛又同许老大打听了郑家有无其他亲眷之事。
许老大摆手道:“没有,那郑家就七口,都死绝了。”
三人不再停留,乘坐马车,一路赶回中亭司。
张爷得知他们要查郑家灭门的案子,摸着头,仔细想了想,这才起身去拿案宗。
几人拿过案宗,仔细翻看一遍,不由得大失所望。案宗所记当年之事,极其敷衍,根本没有参考的价值。
沈青黛拿着案宗,一脸嫌弃:“张爷,这写的都是什么啊?郑氏一家七口,欲由乐清镇迁往京中,行至孤风岭,遭山匪劫杀。追剿山匪无果,终。”
张爷无奈道:“当年郑家灭门的时候,陆掌司……不是被暂停职务了嘛,命案就交回了顺天府。顺天府办事,那你们是知道的。后来,陆掌司官复原职,郑家那案子的案宗就被送了回来。这不能怪咱们中亭司吧!”
三人听完,一时沉默,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好了,镇抚司的人来了,好多人,还有……尸体。”
镇抚司来人,沈青黛并不奇怪,他们约好今日在中亭司碰面。
只是,周方展带具尸体过来,是怎么回事。
赵令询淡声道:“慌什么,让他们等着就是。”
守卫慌张道:“他们已经进来了,尸体也都抬得差不多了。”
沈青黛眉头微蹙,守卫说“都”,难道,尸体不止一具。
赵令询也觉出不寻常:“走,出去看看。”
周方展正站在庭前,身后二十几个锦衣使站在其后,满脸肃穆。
沈青黛目光一滞,不受控制地低下头去。
冷硬的地面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排尸体。
第49章 千红一窟11
十二具, 整整十二具尸体。
沈青黛浑身颤抖,犹如雷轰电掣般,呆在那里。
许久, 赵令询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怎么回事?”
周方展看了眼地上的尸体,一向冷毅的脸上, 浮现一丝少见的人情味:“在堇云被找到的地方,岔路口东北方的山林里发现的。”
这些尸体有些是刚死不久, 有些正开始腐烂, 有些已经化作枯骨。
那些尚且可以辨认的三四具尸体, 明显可以看出是女尸。
尽管验尸多年, 从不避讳, 但第一次碰到如此多的尸体,施净生平第一次有了要呕吐的感觉。
施净从最左边那几具刚死的尸体开始查验起,方掀开衣袖, 周方展脸色一下沉了下来。
他看到女尸身上的伤痕同堇云的一样,大片的淤青还有鞭痕。
施净脸色越来越惨白,等十二具尸体检验完毕,再也忍不住, 跑到边上吐了起来。
呕吐过后,施净面色虚浮缓缓走了过来,赵令询忙伸手去扶。
沈青黛地上手帕,关切道:“没事吧?”
施净摇摇头:“没事,不用担心。”
酉时三刻已过,中亭司内已掌了灯,昏暗的灯光映照在施净苍白的脸上。
他声音略显嘶哑:“根据头骨和骨盆可以确认, 这些枯骨皆是女尸。”
整整十二具,全是女尸。
对这个早猜测到的结果, 沈青黛只觉得无比压抑。
周方展修眉紧皱:“死因呢?”
施净笼罩在阴影中的身躯微抖:“死者生前均受到过严重的虐待,有的是被刀剑刺死,有的是被重物击打致死,有的是被缢死,还有些,大约是被凌虐致死。”
在场之人无不脊背发凉,饶是王千户这种凶悍之人都忍不住咋舌。
沈青黛面色凝重:“这些女子,大约都是什么时候死的?”
施净道:“最早的大约六年前,最近的大约是两三日前。”
沈青黛脊背僵直,一个念头瞬间涌了上来。
六年前,正是郑家灭门的时候。两三日前,不就是钟小姐失踪逃亡的时候。
赵令询也注意到了这个时间的不寻常,他看了沈青黛一眼,便知她也是如此想法。
“时间对上了,你怀疑得没错,钟小姐的失踪,的确和郑家灭门案有关。”
周方展听他没头没尾一句,追问道:“什么郑家灭门案?”
赵令询便把在乐清镇打听到的消息,详细说了一遍。
周方展眸间森寒:“若是如此,那就详查,我倒是要看看,到底什么人在背后装神弄鬼。”
沈青黛问道:“当年你在京中,可曾听闻过这桩案子?”
周方展眉头一皱:“当时我还不是镇抚司指挥使,何况这样的小案,也轮不到镇抚司管。”
郑家灭门,七人丧生,周方展却下意识说只是小案,沈青黛禁不住想给他一记白眼。
案子她自然要查,只是眼下,这些女尸……
密林之中埋了十二具女尸,顺天府这么多年却并未接到任何报案。
若是一两个女子丢失,顺天府未接到报案,也说得过去。可眼下是十几个女子,甚至还可能有更多,为何却无一人报案。
沈青黛凝声道:“今早我特意去顺天府查过,可以确认,近年来京中并无女子失踪报案。
周方展思索道:“会不会是失踪女子身份特殊,所以并无人报案?”
赵令询一听,瞬间理解,周方展怀疑这些女子是青楼中人。若是青楼中女子失踪,他们多半会自己解决,不会报官这么麻烦。
沈青黛不是一无所知,也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她看了看勉强能辨认出些许模样的那几具尸体,尽管尸体已经严重变形,可大约还是能看出,死者生前,个个都是美人。而且,她们身上所穿皆是轻纱,样式打扮,的确也不像寻常女子。
她摇头道:“你看她们身上这些服饰,不论面料还是样式,都像是统一订做的,不像是自己原有的衣物。所以,不能仅凭这些衣服就胡乱猜测。我还是觉得,她们应当是被诱拐或是抢夺到某处的良家子,不然这些伤痕怎么解释?”
她分析得有些道理,赵令询看了尸体一眼:“方才沈司直说,她们的衣服像是统一订做的,那可以从她们衣服上查查线索,或许有别的收获。
周方展沉默片刻:“明日我便着手,去确认一下这些女子的身份。”
说完,他打量了一下四周:“至于这些尸身,我看你们中亭司也没地方放,不如先抬回镇抚司。”
张爷一听,立即点头:“对啊,周大人说得极是。我们中亭司就这么大点地方,确实不够放。”
周方展挥手,锦衣使们便会意,纷纷蹲下身去抬那些尸体。
“明日你们有何安排?”
赵令询道:“孤风岗,郑家被灭口的地方。”
周方展颔首,转身对着锦衣使道:“走!”
二十几个锦衣使齐齐起身,抬着尸身便往外走。一具尸体手臂不小心碰到栏杆,直直垂了下来。
“等一下!”沈青黛突然叫住了他们。
周方展示意众人停下。
沈青黛走到那具尸体面前,轻轻抬起她的手臂。尸身手臂之上,挂着一个由五彩丝线挽成的绳结。
赵令询低声询问:“你认识她?”
沈青黛轻轻摇头:“不认识,不过这个绳结,我却知道。这是我们登州乡下特有的结法,莫说京城,就是登州城内也不多见。”
周方展皱眉:“你是说,这些女子,有可能是外地的?”
沈青黛颔首:“没错。”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
周方展凝目望着远方的黑暗,生平第一次,无比期待黎明的到来。
回到沈府,沈青黛已经累得有些虚脱。
大约是今日去过郑家荒宅,吸入太多尘灰的缘故,她便一直咳个不停。
她一向闻不得太多尘灰,但凡一闻,总要咳个一两日。
幼时,她跟随娘亲住在乡下,虽然住得简陋,娘亲却总是把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以免她咳。
后来,娘亲亡故,她被接回忠勤伯府,尽管住在偏院,可到底是伯府,住得地方还算干净。
再后来,她跌入悬崖,莫名其妙成了归远山庄少庄主,被她的庄主父亲宠上了天,吃住皆是最好的,根本没有接触到灰尘的机会。
若不是今日,沈青黛都快忘了,她曾经不能闻灰尘之事。
想起父亲,她不由一声轻笑。
忽然笑容一下僵在脸上,一阵冷汗从额头流下。
她已经换了一具身子,为何还会对灰尘有如此反应?
翠芜端着茶水过来,见她脸色不对,慌忙放下茶杯:“小姐,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沈青黛木木道:“无事,就是有些想咳。”
翠芜这才松了一口气:“还不是你整日装成男子,喉咙压的。”
她把茶水递到沈青黛手里,不停抱怨:“也不知道,帮你扮成男装,是对还是不对。你看你现在,为了容貌上像个男子,一张脸整日换来换去。还有你这喉咙,整日压嗓,长此以往,能不嘶哑吗?”
沈青黛恍然回神:“你说,整日压嗓,会咳,那往日怎么不见咳嗽?”
翠芜叹道:“小姐如此聪慧,怎么不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这也算是给你提个醒,你这样女扮男装下去,不是个办法。”
说罢,她凑过去:“小姐,你执意要进中亭司,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如今还不能说吗?”
沈青黛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随即拍了拍翠芜的小脑袋:“待时机成熟,我自然会让你知道。”
翠芜歪头躲开:“小姐,别总是拍我脑袋,会变笨的。”
沈青黛方才的不安一扫而空,笑道:“咱们翠芜最聪明了。”
明月高悬,映照着窗上那对嬉闹的影子,见证着人间最简单的温情。
因昨日说过要早点赶到孤风岗,沈青黛起得有些早。
翠芜昨日听沈青黛讲到这个案子,觉得十分诡异,一直不放心,便想跟着去。
沈青黛不断安慰,光天化日之下,匪徒不会贸然出手。而且,这次有赵令询和几个捕头在,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好容易哄好,见她有些松动,沈青黛一溜烟跑了出去。
马车内只有沈青黛与施净,赵令询同几个捕头一起骑马在前。
没有赵令询在,施净更加自在,半躺着开始吃吃喝喝。
马车慢慢出了城门,很快走到岔路口,孤风岭在岔路口通往去往乐清镇的北方,只要过了岔路口,约摸不到不到两刻就能到。
施净倒了一杯茶,才拿到嘴边,谁料马车突然停下,茶水瞬间洒了一身。
沈青黛掀开帘子:“出什么事了?”
赵令询骑马踱到帘前:“前面有几块落石挡住了去路,他们已经去清理了。”
沈青黛凝眉道:“怎么会如此巧?”
施净顾不得抖身上的水:“不会又有刺客吧?”
赵令询眸色深了几分:“你们留在车内,不要出来。”
施净点点头,把帘子左右紧紧拉上,生怕有刺客突然闯入。
赵令询怕有刺客突袭,也不敢上前帮忙,就守在马车前,仔细观察着周围。
过了许久,石块眼看要清理完毕。施净大约是真怕了,头不小心撞在马车内,咚地一声响。
赵令询隔着帘子问:“你们没事吧?”
车内还未回答,捕头赵世元便走过来:“已经清理好了,可以出发了。”
赵令询这才松了一口气,对着车内道:“可以出发了。”
车内寂然无声,无人回应。
赵令询心下一紧,挑开帘子一看,马车内只有施净,晕倒在软座上。
沈青黛不见了。
第50章 千红一窟12
登州城外, 鹿角山上的一幕,又浮现在脑海。
当初,他就站在那里, 看着她满脸的惊恐与无助,就这么跌下山崖。
赵令询浑身血液翻涌, 心口像被巨石紧紧压着,让他无法呼吸。
他一手摸着额头, 一手紧紧攥着, 拼命让自己冷静。
赵世元看到马车内只有施净, 呆愣在原地。
几名捕快看情形不对, 上前一看, 不由一身冷汗,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赵令询沉声道:“你们几个,去看看附近有没可疑之人。”
说完, 他跳上马车,拿起桌上的水杯泼向施净。
施净猛然起身,脖子处一阵灼热的刺痛,疼得他咧着嘴大叫。
赵令询抓住他:“沈青呢?”
施净脸上的茫然逐渐转为恐惧:“有鬼啊, 真的有鬼啊。”
赵令询一把按住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施净见他双眸猩红,整个人像是随时要扑向敌人撕咬的凶兽,浑身散发着嗜血的凶性,简直比鬼还可怕。
他颤抖着指着马车底部:“鬼从这里出来的。”
赵令询放开施净,掀开马车底部的毯子,一个黑洞出现在眼前。
他没有一刻犹豫,直接跳进洞内。
赵世元见赵令询跳进洞内, 怕他受到埋伏,吩咐两个捕快在上面等着, 他则领着另外两名捕快跟着跳了下去。
洞穴仅够正常人勉强站立,向前蜿蜒延伸,漆黑一片。
赵令询走了许久,才看到些亮光。他不敢有片刻耽搁,飞速向前走去。
光线越来越亮,很快到了尽头。
赵令询弯腰从洞内走出。
眼前是一片荒芜的洼地,再往前几里,便是大道。
赵令询跃身到大道上,缓缓蹲下身去,左右两边分别有两条车辙印。
一条是回城方向,一条则通向北方。
对方明显想给他出道难题,让他做出选择。
赵世元很快带人跟来,站在赵令询身边注视着两条车辙印。
“世子,追哪边?”
赵令询看着身后的几人:“先去把马牵来。”
大道距方才出事之地,不过三五里,几人片刻便牵回了马,施净也乘着马车一同回来。
马车停靠在大道上,施净从车内跳出,走到赵令询身旁。
赵令询已经稍稍恢复了平静,见施净一直捂着脖子,便问:“脖子扭到了?”
施净摇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火辣辣地疼。”
赵令询眉头蹙起,拿开施净的手,在他脖子上看了看,朝他肩膀用力拍去。
施净被他一掌打得有些懵:“为什么打我?”
从方才沈青不见,他就怪得吓人。眼下,居然对自己动手,施净忍不住怀疑他中邪了。
赵令询伸手从他脖子上取下一个绣花针:“你到现在还无事,看来针上涂的应该是迷药,而不是剧毒。”
确认无毒,赵令询稍稍安心。如此看来,对方暂时应该不会下杀手,那自己就还有机会。
施净看着小小的绣花针,心有余悸。
赵令询扔掉绣花针:“不过是小小的绣花针,放心,死不了。”
听他这么说,施净才放下心来。
赵世元再次问道:“世子,要追哪边?”
见赵令询一直望向北方,赵世元忍不住提醒:“世子,此次贼人提前设了陷阱,想必早已知晓我们的行程。那他们也必定知晓,周大人依旧安排人守在东北方的密林中,所以我觉得,他们会回城。”
赵令询凝眸:“你说得不错,对方提前布防,必然知晓我们的行踪。他们既然知晓我们的行程,怎么会料想不到,我们会往回城方向追呢?何况城中有中亭司和镇抚司,他们若想藏人,难上加难,又能藏到哪去?”
赵世元皱眉道:“世子的意思是,凶手会逃往东北方密林,可是那里有镇抚司的人,他们岂不是自投罗网?”
赵令询摇头:“此去北面,并不是只有东北密林一条路。”
赵世元猛然抬眸:“世子是说,灵清寺。”
灵清寺背靠玉灵山,山间地势险要,多洞穴,若想藏身并非难事。
看着正北方,大多数人下意识想到的就是灵清寺,他一时竟忘了寺院之后,也有一处山林。
赵令询颔首:“没错,临近月底灵清寺的香客增多,若想混在其中,轻而易举。不过,为防万一,你还是带人去城里面查探一番为好。”
赵世元想了想,点头赞同。
赵令询转身对着施净道:“此去恐有危险,你跟着赵捕头一起回城吧。”
施净态度坚决:“不,我要和你一起,去救沈青。你放心,我不会添乱,更不要你保护。”
说着,他便从袖中掏出准备好的迷药:“这次出行,我早有准备,只不过方才马车内一时不慎,着了道。”
见赵令询仍在犹豫,他便道:“沈青此去凶险,少不了会受伤,若倒时将他救出,难道要让他同你一起骑马回来?”
赵令询低头思索片刻:“好,那你小心,到时离我近些。”
马车停到灵清寺山门前,施净慌忙跳下马车。
前几日过来时,香客虽多,却远远比不上今日。
山门前已经停满了马车,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听来往香客谈论,两人才知,今日空明大师要在大雄宝殿前的法会广场讲经。
两人随着众多香客,从山门而上,绕路从钟楼穿过,避开大雄宝殿,来到一处佛堂。
赵令询时常虽母亲一同来此,对这里较为熟悉。
见到守一法师,赵令询行过礼,便迫不及待地问:“法师,今日后院可曾有香客进来?”
守一法师诧异道:“施主如何知晓,方才有两位香客,说是他们家公子不慎晕倒,我便将其安排在寮房。”
赵令询急道:“劳烦法师带路,那公子是我的朋友。”
法师点头,带着两人绕过竹林,来到寮房前。
守一法师指着其中一处道:“就在这里,施主随我前来。”
几人来到房门前,赵令询同施净使了眼色,让他带着法师退到一边,自己则猛地推开房门。
“啪”地一声响,门被赵令询一脚踢开。
屋内空空如也,并没有人。
守一法师奇怪道:“怎么回事,方才人还在。我一直在佛堂,并未见有人离开。”
寮房位于竹林处,一条路通向佛堂,可由佛堂前走出。另一条,可绕过竹林,直达后门。
他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走!”赵令询来不及解释,拉着施净便冲出房门。
后门处,两个守门的小和尚正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赵令询心急如焚,他虽知道,对方暂时并无要杀沈青的打算,但总有意外,而这个意外的后果,他承担不了。
他想都不想,像一头猛兽,一头冲进山林。
**
眼前一片漆黑,朦胧中似乎听到有人低语。
空气中满是灰尘的气味,沈青黛止不住地想咳,可她不敢暴露,只能拼命忍住。
“啪”地一声响,像是有人被扇了耳光。
“蠢货,我怎么就找了你们两个过来。之前,你们已经抓错了人,让我们差点暴露,现在又绑来个累赘。”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老大,我们这也是,想将功赎罪。我们查过了,他是中亭司的人,就是他坚持要查的。只要杀了他,我们不就不会暴露了。”
“赎罪个屁,你们这是生怕事情不够大。人当场杀了就行了,还绑回来做什么?”
“人都抓来了,难不成要杀了再扔回去?”
尽管没睁眼,沈青黛也感受到了一股怒气。
“你个蠢货,猪脑子都比你好使。扔回去,等着给他们线索吗?”
沈青黛听得心惊胆战,不知这几人会如何处置自己。
突然另一个声音响起:“老大,先别急,听我说,我是这么想的。前些日子,我听兄弟们说,咱们的六年庆典仪式,后日就要开始了。不如,到时候就拿他献礼,在典庆仪式上,杀了他祭天如何?”
低沉的声音有些沉默,似乎在想此事是否可行。
那声音接着道:“老大,我之前都打听过了。最近中亭司的几个案子,都是这小子查的。孤风岭,不能让他去,他必须死。他一死,剩下的人也就散了,自然查不到咱们头上。”
那人顿了顿,接着道:“最重要的,还是庆典仪式。我琢磨了好些天,咱们这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而且,我听说,门主最厌这些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的朝中官员。反正这小子早晚都要死,还不如等等拿他祭天,不比那些虚的好使多了。没准门主一高兴,咱们就不用在那鬼地方了。”
最后那句话,好像极具诱惑,那个被叫老大的听了,似乎有些松动。
许久,他才开口:“还是你小子有想法,没错,左右咱们也拿不出好东西,拿他搏一搏也好。”
沈青黛一颗心跌落谷底。
沉默一会,那老大开口:“这两日,你们就在此好生看着,不要外出,千万不要暴露了行踪。”
对方回道:“老大放心,这里在山洞后方,山洞内有机关,外人根本进不来。我们就守两日,不会出去的。”
那老大这才道:“好,我先回去复命。”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过后,再次陷入一片沉默。
沈青黛再也忍不住,用力咳了出来。眼看装不下去,她只能缓缓睁眼。
两个黝黑壮实,灰头土脸的中年男人,正直直地望向沈青黛。
沈青黛挤出一个笑脸:“两位大哥,有话好说,干嘛要绑人呢?”
两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不屑道:“绑就绑了,哪来这么多废话?我告诉你,安静点,不然我割了你舌头。”
沈青黛又咳几声:“大哥放心,我不会乱叫的。我这人惜命,只是想问问,有没有活命的可能?”
一人笑了出来:“我们绑你,你应该知道是为什么。你说,有没有可能还让你活着?”
沈青黛跟着笑了笑:“凡事都可以商量嘛。查案虽是我职责所在,但活命才是根本。我这人拎得清,不会本末倒置的。大哥,你看看我这身行头,是不是一看就是有钱人。不瞒你说,我有的是钱,你们若是需要钱,或者有其他要求,可以尽管提。”
两人对视一眼,眼里明显有光。
方才听他们所讲,连个什么庆典都拿不出好东西,想必是很缺钱,沈青黛决定试一试。
沈青黛用被绑着的双手指向腰间:“这个袋子里,有钱的。”
其中一人上前,一把扯下锦袋。
两人打开一看,瞬间两眼放光,袋子里面竟然有几两碎银,还有两张一百两的银票。
沈青黛谄媚一笑:“怎么样,没骗你们吧?只要你们能放了我,条件随你们提。”
两人各怀心事地看了一眼。许久,其中一人使了个眼色,另外一人跟着他走了出去。
似乎是怕沈青黛听到他们谈话,最后离开时,他们刻意关上木门。
沈青黛长舒一口气,看来是金钱大法奏效了。
这世间没人不爱钱,又穷又恶之人尤甚。
方才,趁着跟他们说话之际,沈青黛已经暗自观察过,这里是一间简单的小木屋。
木屋前面的门掩着,左边半人高的地方,有一扇小窗。
沈青黛使劲歪着头,把发冠对着墙面用力磕去,发冠上的发簪一下掉落在地。
她用手抓住发簪,对准顶部一按,一片薄刃突然冒出。
沈青黛对准绳子,快速地来回割动,很快绳子便被割开。
她心内大喜,忙把绳子扔开,迅速起身到窗边,纵身一跃,从窗口爬了出去。
跳下窗子,她一路狂奔。
恶人之所以是恶人,就是因为他们毫无道义可言。沈青黛吃过亏,自然不敢把性命交给一个可能性。
身在困境,没人能帮她,她只能逃。
很快,身后便有了动静。
沈青黛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追了上来,一时有些慌张。
若说方才,她还有一线机会。那眼下,一旦被抓,她只有死路一条。
沈青黛开始有些后悔,自己逃走,是不是有些冲动了。
那两人身形魁梧,若单论体力,自己绝对比不过。再这么下去,她只能等着乖乖被抓。
她必须要想办法,甩掉两人。
可是这里,那两人明显比她熟,她完全没有优势。
“站住!敢耍我们,抓到你,你死定了。”两人在身后不停叫嚣。
沈青黛不敢回头,用力向前跑去,她也不知道能跑多久,只知道向前跑。
脚步越来越近,沈青黛猛地回头,看了看身后渐渐逼近的两人。
那两人突然停住了脚步,对着她喊道:“快停下来。”
沈青黛哪肯听他们的,反而更快地向前跑去。
“啊”地一声惨叫,沈青黛只觉浑身刺骨的疼痛。
她慌不择路,跌进了一片野生荆棘丛。
荆棘丛一望无际,沈青黛跌进去,疼得直打滚,越滚越深,直滚到再也滚不动了,方才停下。
两人站在一边,不敢靠前。
这里荆棘满是倒刺,就是不小心被划一下,都能疼得人死去活来,何况只身进去。
其中一人问道:“怎么办?”
另外一人看了看荆棘丛:“别急,先看看。”
等了片刻,他们便瞧见有鲜血顺着荆棘丛缓缓流出,惨叫声越来越弱,渐渐没了动静。
“死了?”
“我看,多半是活不成了。”
“那怎么办,还指望着他祭天呢?”
“实在没办法,拖着尸体去,到时候割了头一样。”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
一人问道:“可是,尸体总要拿出来吧,怎么拿?”
另一人想了想:“咱们去拿铁锹,把这一片铲断,拖着他出来便是。”
两人说罢,转身便往回走。方到木屋找到铁锹,便听到外面有响动。
一人道:“老大这么快就回了?”
两人刚走到门前,还未开门,便觉一股强劲的力量破门而入。
木门应声倒下,赵令询手持利剑,青色的锦袍上鲜血点点,脸上沾满了鲜血,浑是地狱而来的修罗。
“你是……”
话还未问,人已经倒地。
另外一人见状,望着窗口,便想跳窗而逃。人才跳起,便被赵令询拉住双脚,用力一拉,摔在地上。
赵令询一脚踩在那人身上:“说,被你绑的人,在哪?”
那人一口鲜血吐出,含糊道:“死……死了。”
赵令询浑身一颤,像被抽空了灵魂一样,呆在原地。
施净从外面探头进来,蹲下去冲着那人脸上扇了几巴掌:“胡说什么呢,不好好说,我现在就杀了你。”
一旁的人趴在地上,捂住心口,艰难道:“两位官爷,我们没想……杀他,是他自己,误闯进前面的荆棘丛。我们,是想回来……救他。”
施净走上前去,又是几巴掌:“给我闭嘴!”
说完,十分嫌弃地擦了擦手。
赵令询回过神来,拿起墙角的绳子,迅速把两人绑到一起,转身离开。
施净在后面小跑跟着。
凌乱的荆棘丛密密麻麻地蔓延着,一道青色的身影静静躺在其中。
鲜血顺着荆棘丛,缓缓流到赵令询脚边,染红了一片土地。
赵令询突然发疯一般砍着荆棘,施净被吓得躲到一边,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将他点燃。
不知过了多久,赵令询终于停了下来。
荆棘夷平,他扔下手中的剑,缓缓走到沈青黛身边。
往日鲜活的沈青黛,此刻正静静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张俏脸之上满是伤痕,双手被荆棘划得惨不忍睹。
赵令询轻轻抱起沈青黛,颤抖着手去摸她的脸。
满手的鲜血,带着让人锥心的温热。
施净悄悄走近,跪下身去,颤抖着双手,放在沈青黛鼻下。
没有呼吸。
沈青他,死了。
施净抬头,一脸茫然,十分无助地望向赵令询。
赵令询表情木然,紧紧抱着沈青黛不撒手。
终于,一滴眼泪落到沈青黛惨白的脸上。
风自山间而起,绕着两人缠绵而去。山林众鸟哀鸣,就像当年登州鹿角山一样。
赵令询的心,随着西斜的落日,缓缓沉下。
他费尽心力,终究还是一场空。
这一次,他还是没能留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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