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咕咕…”
野斑鸠落在庭院杂草间,阵阵啼鸣打破了房中诡异的静谧。
“姑姑,我冷。”云葳不知如何回应宁烨,突兀的转了话题,眸光落去半开的花窗上。
“婢子给你关窗。”
桃枝松开了被云葳握紧的手,起身的刹那,给呆愣的宁烨递了个眼色,这才信步直奔窗边。
宁烨随手解下了自己外披的纱衣,小心翼翼地近前,轻柔地给人搭在了肩头,不无忐忑地出言:
“对不起,娘对不起你,是娘无能,让你吃苦了。”
云葳没有躲,感受着宁烨纱衣上清淡的熏香漫过鼻息,大抵是沉水香,她很喜欢的。
“跟娘回家好吗?回宁府,你舅舅定然欢喜得紧。”宁烨端详着默然不语的女儿,语气里满溢爱怜。
云葳愣了愣神儿,手指探上脖颈,扯出那把坏了的长命锁,托在手心喃喃低语:“它坏了。”
“坏了就不要了,娘给你新的。”
宁烨满目惊讶,这小锁不是什么成色多好的东西,她当年走时不舍,随手让道观里摆摊的银匠打造的。
如今都残破了,边缘颇为锋利,竟被傻丫头贴身戴着,她心里有些疼。
云葳攥住小锁,猛然收回了手。她珍视多年的物件,在宁烨眼里,原来不值一提。
这份感觉很奇怪。
“这里是我的家,我哪儿都不去。”云葳的语气轻柔而坚决:
“今日听人说起,就想见您一面,没别的事。既见过,就不扰您,夫人去忙自己的事吧。惜芷有些倦,想睡了。”
宁烨的眸子里顷刻填满了神伤,云葳的态度过于疏离了。
她忍住潸然欲泣的冲动,温声轻语:“娘没事,你累了就睡,让娘在身边看看你,好不好?”
云瑶在侧忽闪着懵懂的大眼睛,一会儿瞧瞧云葳,一会儿瞧瞧宁烨,小小的脑袋里有大大的疑惑:
“不是接姐姐回家吗?娘亲,我们不带姐姐回家吗?”
一旁看戏的文昭伸手抱起小东西,举着她就走去了门外,将人丢在地上后,俯身故作严肃的出言:
“自去院子里玩儿,你娘和姐姐有正事,不准再进来。”
云葳从不知自己还有个妹妹,想来人家和和美美的是一家人,自己的确有些多余。
念及方才云瑶的话音,她不解的询问:“为何突然来接我?”
宁烨一愣,这要如何说?
说她听到女儿死讯,在云府拉着幼女演了出戏,成功回到娘家宁府,反手控制了云家一刻不离身的家丁,铁心逃离云家摆布,与她父亲和离,南下寻人?
“你是娘的女儿,母女自要在一起。从前娘有苦衷,今时能来寻你,便来了。”
宁烨压住心底滔天的悔意,转眸思量半晌,憋出了此番说辞。
“回宁家,不回云家?”云葳想起方才宁烨的话,眼底满是狐疑:
“云相不会想我回京添乱的,我也不会回去。”
她扯了扯身上的道袍:“我入道了,很自在,也会照顾好自己,不需要家人。”
“可以还俗。”宁烨几乎是脱口而出:
“说的什么傻话,有家人便是有家人。娘若知你这些年受了那许多苦…,给娘个机会补偿你,好不好?”
“方才孤说的话,夫人可是忘了?”文昭见宁烨一直在和云葳商量回宁家的事,直接出言敲打。
“长公主,您现下处境,怕是自保都难。”宁烨眉心微蹙,正色道:
“妾是孩子的生母,生母在,孩子就有家。有家的人,您不好强夺。定安侯府只我姐弟二人,日后惜芷能平安长大成人,不敢劳烦您。”
闻声,云葳瞳孔一震,怪不得文昭一直留在此处不走,这人竟贼心不死!
文昭讪笑回应:
“夫人别太自信,云葳跟不跟您走还两说。京中宁云两府离得那般近,即便夫人决意和离,也难保云家不会找上门去生事端。论自在清静,好似不如孤的襄州官邸,天高皇帝远啊。”
云葳扶额轻叹,她不理解,自己几时成了香饽饽,被这二人争来抢去,却无人想到,她是个活生生的人,有手有脚有思想,不是个送来扔去的物件。
“我只住青山观。”云葳有些恼了,话音好似赌气。
“不行!”
“不行!”
文昭与宁烨几乎异口同声。
宁烨记着文昭的话,心知此处危险,断不会让云葳留在这;文昭铁了心要带人回府,也不会由着云葳闹。
云葳皱着眉头,自嘲的苦笑一声。心中盼了多年的母女相认,未曾感悟到温情脉脉,却先被气了个好歹。
她扯过身侧的锦被,怄气般的将自己裹了个严实,眼不见心不烦。
见人悄然将身子窝进了被衾里,宁烨有些慌乱:
“你…你留在何处,娘就陪你在何处。娘没想左右你的选择,只是担心你,怕你受苦。”
“夫人,她既要睡,还是你与孤先聊聊吧。”文昭眸光一转便有了主意:
“既认她是你女儿,她的去留,孤是该好好和你这做亲长的商议一二,实在不必和做不得主的幼女废嘴皮子。”
这话入耳,云葳窝在被子里的小脑袋悄然探了出来,闷闷的回应:“我没认,不作数。”
文昭强忍着笑意抿了抿唇角,暗道激将法当真好用。
云葳方才在被子里思忖良久,今日的阵仗在此,约莫她是无法留在青山观的。
如今身子病弱,体力不支,脑子也不算清明,与其被带回京去,还不如暂且留在襄州。
她转头望着文昭,妥协道:“殿下,我跟您走。”
宁烨对云葳流露出的态度和决定深感意外,被这一句话噎得哑然,错愕良久。
“甚好,”文昭的语调都轻快了几分:“夫人早些归京吧,带走你的人马让了路,孤好能带云葳离开。”
宁烨听得出,文昭是在提醒她,外头人多眼杂。
若要将云葳在世的真相瞒天过海,将人交给文昭秘密带走,是眼下最安稳的权宜之计。
忖度良久,宁烨维持着自己的理智,正色与人商量:“外头的家丁妾会打发,长公主可能通融一二,让妾与云瑶,跟她一道去您府上?”
文昭的嘴角抽了两下,有些无奈的反问:
“夫人糊涂了不成?不管是云家家眷,还是定安侯府的身份,你与幼女跟着孤小住,都很突兀,不是吗?京城才是你该呆的地方。”
床上的云葳很想补一句,那您带着我这个与您无亲无故的人回去,不也是一样的突兀吗?
“是妾唐突了。”宁烨见人不愿,又思量了一番。文昭处境堪忧,她自己的身份干系侯府立场,确也行事不便,实在不该混在一处:
“妾先去州府寻落脚地,届时还望您准妾见女儿。”
文昭眉心微蹙,未作回应,只转身走去床榻前,垂眸端详着云葳:
“今日感觉如何,伤口疼不疼,能走吗?”
云葳一怔,未料到文昭如此心急,只好摇了摇头敷衍:“不舒服。”
文昭眉梢渐紧,吩咐左右:“把观主请来给人诊脉,问问她,云葳的身体,明日走可否?快去。”
身侧的宁烨看着云葳再未向她投来视线,有些落寞的出言:“惜芷,娘先行一步,去州府等你。”
说罢,她脚步匆匆的离了道观,将跟自己来的人悉数带走,嘱咐幼女务必瞒下见过姐姐的事实,不可乱讲。
观主听闻云葳不适,火急火燎的赶了过来。
她给人把脉半晌,又检查了愈合良好的伤口,并未觉察半点不妥,遂蹙眉疑惑道:“何处不舒服,说清楚些。”
打量着观主的反应,文昭后知后觉,云葳把她给耍了。
“观主备些伤药给她,明早孤带她离开。”文昭不等云葳忽闪着大眼睛扯出谎话来,先一步出言吩咐。
观主将探寻的目光落在云葳稚嫩的容颜上,云葳与人四目相对的刹那,心虚的避开了眸光,嗫嚅道:
“不想现在走,东西都来不及收拾,这才扯了谎,没有不舒服。”
“是该好好收拾收拾。”文昭背着手立在床榻边:
“观主把她的私人物品都令人归置了,以后孤在何处,她跟去何处,不会回来了。”
云葳心里咯噔一声,不由腹诽,她这是彻底被文昭盯上,沦为文昭攥在手里的人质抑或是阶下囚了。
难不成文昭觉得,自己的便宜小命可以胁迫云崧或是宁家的势力听命于她?
默然无言的观主心底早已翻江倒海,云葳在此住着,她可以轻而易举的跟人商讨念音阁的事务。可若云葳被文昭控制住,日后的联络,怕是难上加难。
云葳眸光一转,从头顶的小发髻里取下了一根白玉簪,塞进了观主手中:
“此物是师傅留给我的,既要走了,以后大抵也不会再做女冠打扮,这玉簪就给您吧,不该让它沾染了世俗风尘。”
云葳和观主当着文昭的面打哑谜,给出去的簪子乃是念音阁阁主的信物,观主自是认得的。
簪头是一玉雕的狐狸图样,还是蛮少见的,如此,阁中人一眼就能识别出来。
观主的眸光里存了挣扎,垂首凝视着掌心的物件犹豫的间隙,玉簪被纤纤玉指捏起。
文昭转着这枚簪子观瞧,复又将其别在了云葳的头顶:
“既是你恩师所赠,怎好随意丢弃?戴着吧,此物乃是上佳的羊脂白玉,又是如此别致的花样,瞧着像是将作监的手艺,日后换了装束也不会突兀的。”
“殿下说得是,林老就给你留了这一个念想,留下吧。襄州府离此处不远,想念了就回来,青山观一直是你的家。”
观主无意违拗林青宜的遗愿,也不便接手阁主的位置,是以便顺着文昭的话音说了下去。
云葳顶着头上的发簪,一时有些沮丧,垂着小脑袋没再接话。
翌日晨起,文昭一行人带着云葳上了离去的马车,不过半日光景,便抵达了襄州州府的所在。
伏在桃枝的背上,云葳望着定襄长公主府的巍峨门庭,心底的情愫甚是复杂。
这处府邸,文昭从未来过,虽然修葺的庄严大气,但自落成至今,一直空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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