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月秋意盈,天高云影疏。
文昭立在自家府宅的屋檐下,幽幽眸光静赏黄昏迟暮,倦鸟归巢,状似随意的询问:
“余嬷嬷,云丫头这两日情况如何?”
身侧一年逾半百,教引嬷嬷打扮的妇人叉手一礼:
“回殿下,她一直在房中未出。她,是何身份?”
此人曾是齐太后近侍,自文昭在襄州建府,便被派了来,算是文昭母女的贴心人。
“捡来的孤女。”文昭无意吐露云葳的真实身份:“你多费心照看。”
嬷嬷听得此语,眼底眸光虚晃,总算知晓如何伺候这来历不明的小丫头了,是以颔首应承,转身离了廊道。
暮色昏昏之际,槐夏才现身府宅,与等候良久的文昭回禀:
“殿下,宁夫人无意离去。但暗卫察觉,云家派人来了襄州,如今就盘踞在州府。她如此僵持下去,云家会对死讯生疑。”
“你去找了宁烨,她怎么说?”文昭缓步走向庭院,长身立在廊下的紫薇花前,随意折了一枝在手。
“她说世人皆当您是杀害云葳的真凶,她留在此,也可被人解读成云家盯着您,意欲拿捏您的罪证,并不会生出乱子。”槐夏有些无奈的转述了宁烨的见解。
文昭轻嗤一声:“她现下倒无所畏惧了。难不成是失而复得,母性大发?由她罢。孤回府三日,奏表也递去了京中,怎得,孤那好弟弟没什么举动?”
“暂没得到禁中的风声。”槐夏如实回禀:“府中长史和典军处,也没收到旨意。”
“盯着襄州府兵动向,刺史那边让府中司马再拉拢一二,以防万一。”文昭随手将花枝别在了槐夏腰间:
“你明日回青山观一趟,那儿的后山有只羸弱的三花狸奴,抱回来。”
槐夏将一双眼瞪得老大:“殿下喜欢,婢子给您寻个成色好的猫儿就是,山里野猫怕是不温顺。”
文昭转瞬失笑,微微眨动着纤长的羽睫:“还没有孤驯服不了的小猫儿,去吧,就要那只。”
槐夏一头雾水的领命离去,实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并不知,那是云葳的心尖尖。
翌日入夜,文昭抱着被洗干净,毛发蓬松的小狸奴去后宅寻云葳。
方入她的听竹园,便见前头正房门窗大开,一抹瘦弱身影规矩地跪在正中,不知在做什么。
文昭心生纳罕,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背打直”…“手,抬到胸前齐平”…“手背别弯”
“住手!嬷嬷在干什么?”
文昭踏入房中时,瞧见嬷嬷板正的规训云葳,转瞬冷了脸色,不无恼恨的出言斥责,将猫儿丢去一旁,伸手拉起了云葳:
“起来,去榻上歇着。”
云葳的脸色不大好,半垂着眸子分外乖觉,朝文昭欠身屈膝,朱唇轻启,语调柔缓:
“多谢殿下,不合规矩。”
今日余嬷嬷不顾她病体未愈,教了她一日的侍君规矩和礼数。
虽说嬷嬷不曾恶语相向,但一直严肃的板着脸,语气也算不得好,令她深觉不自在。
文昭见云葳愈发疏离,脸色铁青地扶着人的背,半推半就的把人拉去了榻前。
她的视线虽看着云葳,话却是对嬷嬷说的:
“云姑娘是府上贵客,日后她怎么自在怎么来,禁中的那些规矩礼数,不必再学。”
余嬷嬷目光一滞,她本当云葳是文昭一时兴起,看人有几分姿色才捡回的孤女,教管一二,日后好能承长公主府的恩情,留在府上安生做个忠心的婢女。
如今看来,她会错意了。
“是,婢子记下了。”余嬷嬷小心的温声回应。
文昭把此人派来,是出于对她的信重,让人照顾云葳,她也心安,孰料竟适得其反。
“去唤郎中来,姑娘身上有伤,再不准磋磨胡为。”
文昭转眸吩咐着,待人走远,复又将猫儿抱了过来递给云葳:“把它带来了,可能让你舒坦些?”
果不出文昭所料,云葳的杏仁大眼里闪过一刹惊喜,可光亮转瞬黯然,她没有接猫:
“多谢殿下,它不属于此处。您若慈心,给它寻个家吧。”
文昭眉心的沟壑愈发深了,直接把猫儿塞进了云葳的怀中:
“方才嬷嬷所为,非是孤授意。你也不必如此谨小慎微,孤带你来此,不是软禁你。你若不喜欢嬷嬷在旁,还让桃枝随侍,孤没意见。”
“谢殿下,您做主就是。”云葳敛眸低语,略带寒凉的小手轻柔的顺了顺狸奴的毛发。
文昭轻叹一声,与人相识大半个月,云葳敏感求全的性情,她也洞察了几分。
脾性非旦夕能改,文昭知晓急不得,便尽量让自己显得平易近人,柔声与人寒暄:
“这猫有名字吗?”
云葳默然摇了摇头,忽而,她想起嬷嬷说,殿下问话不可沉默不答,复又低语:“回殿下,没有。”
文昭将她的一应反映尽收眼底,无奈的扶额一叹:
“天色不早,歇着吧。身子好些就出去走走,府宅宽广,亭台水榭,园林风光也不差,别总闷在房中。孤有事,先走了。”
“是,恭送殿下。”云葳见文昭拔腿就走,匆匆起身施礼,待瞧不见她的身影,这才踏实的坐回了榻前。
来此不过三日,云葳便察觉此府宅里处处规矩比天大。
她虽自幼不被叔父待见,但婶娘和师傅从未让她短了教养。
嬷嬷吹毛求疵般的规训,让她觉得自己在府中人眼里,是个没礼法的野丫头,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文昭并未再去寻云葳,当晚便把桃枝送回了云葳身边,让人过了几天安生自在的小日子。
彼时襄州府的一处客栈内,宁烨透过半开的窗子,垂眸看着街道对侧那户大门紧闭的深宅,视线里的期待与落寞平分秋色。
良久,她转眸询问身侧的随侍:“侯爷有消息传回吗?”
五日前,她便给幼弟宁烁去了信,命人密查余杭云家,是否当真如文昭所言,勾连襄州府兵曹,设伏谋刺云葳。
若线索与文昭提供的一致,她让宁烁悄无声息的设局除去余杭云家,一个不留。
“还未曾有确切消息,只又给您拨了些人来,护您和二姑娘周全。”随侍轻声回应:
“您回京吧,云家耳目一直都在,若逼急了云相,恐对您不利。”
“再等等消息。”宁烨摆了摆手让人出去,实则她是在等,等云葳开口,让她与人相见。
顾念多年,见女儿一眼,悬着的心便再也落不下。此时撇下女儿远走,她做不到。
看似平淡无波的日子终结在翌日的黄昏。
宁烨最先发觉,襄州府兵提刀带甲,急匆匆的列队直奔长公主府,须臾间便把府宅围了个水泄不通。
长公主府的三千亲兵也不是吃素的,亲事府和帐内府的典军参军们指挥着亲卫与人僵持一处。
“出事了。”桃枝冷眼看着府内的人事调度,转眸提醒云葳,“姑娘起身来,情况不对。”
倚在榻上小憩养神的云葳闻言,倏的撑起了身子,走去窗外扫视着院子里神情紧张的侍卫,心生疑窦。
思忖半晌,云葳轻声出言:“去前头看看。若她出事,你我在她府上,也是插翅难飞。”
桃枝对云葳的话深表赞同,尽管她知道宁烨就在对面不远处的客栈,但她也无有把握,与人里应外合将云葳顺出去。
公主府正院影壁前,文昭长身肃立,身侧的随侍手抵长剑,对面的官差一身甲胄,两方剑拔弩张。
“殿下,臣有圣上的制书,您不跪接,是要造反吗?”那将军模样的人横眉冷对,手中举着一帛书。
“孤总得知道,陛下申饬的缘由何在吧?”
文昭面色泰然,好似不惧这番阵仗:
“若孤无罪,昔年诏令便还作数,孤无需跪领旨意,即便陛下亲临,也是如此。况且孤身为襄州大都督,你一参将围府,是为以下犯上。”
“殿下见谅,这制书里写得清楚,陛下革了您的职分,命您回京,将勾连襄州都尉谋杀云相爷之孙的始末面陈圣上。”
那参将底气十足:“余杭云通判亲递的状纸,为爱女讨还公道,告慰亡灵,殿下还是莫再为难末将。”
“证据呢?”文昭凤眸觑起,话音渐冷。
“这臣就不知了,但御史台和襄州府联查此案,刑部大理寺复核,想来不会屈枉了您。”
参将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您还是莫再顽抗,给您自己和诸位属官都留个体面,末将护送您即刻入京。若有冤,您也好早日为自己昭雪。”
“贼喊捉贼的一群混账,还敢咄咄逼人!”身侧的秋宁愤然出言:
“即便是上谕,哪个准你们如此目无纲纪的闯府胡为?现下亲兵放箭诛杀尔等,亦然无错,趁早退出去!”
“殿下身边的人好威风。”
参将阴阳怪调:“您不知,云相府的管事就在您府外,要不您派人与他对峙一二?”
院子西北角拱门后,云葳侧身将几人的言辞听了个真切。
她虽不知自己怎就“死”了,但也看得出,这哪里是命人回京,分明是要强加罪责,约莫归京的半路,文昭就会被这人或是云相的人秘密杀掉,斩草除根。
“此等指控实乃子虚乌有,殿下未曾杀害云家女,何来罪责可问?”
云葳步履匆匆的跑来了刀兵林立的主院,所有人皆是一怔。
“我就是余杭云通判的长女云葳。”她淡然的立在文昭身侧:
“殿下非但未曾杀我,还出手相救,接我来府中安养。不知几位差官,这消息从何而来?我好好活着,哪儿来的亡灵可慰藉?”
“回去!”文昭没料到云葳敢四处乱窜,竟还给她撑腰,情急之下,厉声出言:
“这儿没你事,桃枝,领走!”
“且慢!”参将强忍着心底活见鬼的惊骇,将人唤住:
“哪儿来的胆大包天的丫头,冒充云相的孙女,你可知是何罪过?既敢出言,跟末将的下属去府衙走一趟,录个口供吧。空口白牙不作数。”
听得此语,文昭暗道这人是要将未死的云葳灭口,直接伸手将固执的小东西拉去了自己的身后,哂笑着威胁:
“是与不是,让你背后的主子过来一看便知。滚出去,否则,孤今日送尔等归西!”
文昭本想借着今日的事,将襄州府中的贼鬼和效忠陛下的人一网打尽。可云葳突然跳了出来,打乱了她的全部计划。
不过如此也好,这般云葳仍能光明正大的活着,无需她费心给人遮掩。
只是余杭云家,需得尽早清除。
而她的威势实力,也不好再藏着,陛下那边的姐弟情深戏码,约莫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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