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血,半边天色殷红。
云葳的出现令局势风向皆生变故,参将面色铁青的半举起臂膊挥退了手下,微微拱手:
“末将退去府外,这制书您还是收着的好。”
文昭伸手接过朝廷颁下的制书:“孤今夜便将此事原委奏禀陛下,你将云府管事给孤叫来。”
参将知晓一击未中,先机尽失,只得收敛了方才的威风,抱拳应承着离去。
“回房间去,你这小东西,主意挺正。”文昭转眸瞧着云葳,虽是嗔怪,话音却暗含笑意。
“殿下,您忙完公务,将实情告知可好?臣女是当事人,该有资格知晓真相。”
云葳见文昭暂且没了危险,也不想再压着方才的疑惑隐忍。
“先回去,孤晚些见你。”文昭听得她询问缘由,容色转瞬严肃起来,语气也不容回绝。
云葳颔首离去,身侧的桃枝眸色复杂,真凶一事她知情,但今日,怕是瞒不住了。
文昭待云葳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才引着云府的人入了书房,正色与人商议:
“回去告诉你家相爷,他的长孙女在孤手上,孤知道他或许不在意这人生死,但那假长孙和云家的荣华,他该在意的。”
闻声,云府管事的瞳孔一震,顷刻白了脸色。
他倏而明白了,缘何少夫人留在此处不走!
这下麻烦大了,云葳未死又漏了身份,估计定安侯府也已知情,实是让云相被人捏了小辫子。
“不必惊慌。”文昭占尽先机,温声笑言:
“告诉云相,孤无意与弟弟相争,愿偏安一隅,长留襄州。他定有本事斡旋,撼动今时剑拔弩张的局面,缓和孤与陛下的关系,对么?孤与陛下安好,他云相才好,是也不是?”
“殿下所言极是。”
管事额头垂落了豆大的汗珠:“既是场误会,这事定然是奸佞挑拨胡为,乱了陛下和云相视听。您救了云家姑娘,臣下感念殿下恩德。您的话,一定带到。”
“如此甚好,下去吧。”文昭身子后仰,幽幽出言,眉眼含笑的目送这人仓惶离去。
“槐夏,”文昭抱臂独坐,凤眸觑起:
“让长史改改孤手上的线索,暂留下云崧幼子杀人的罪证,换个与孤不合的人与襄州都尉合谋,写成是他们行刺孤未成,误伤云葳。奏本今夜递送京师,务必选牢靠的人,多路并行。”
“您打算与云相做交易,保下云通判的命不杀,暂且稳住局面?”槐夏敛眸轻语。
文昭轻叹一声:“如此才最稳妥,不是吗?陛下年幼,行事心太急,全然不顾大局。”
“是,婢子这就去传令。”槐夏依言应承,“只是云姑娘若知您如此做,怕是…”
“小丫头孤能应付,明日让宁烨过府来,有事嘱咐她。如今嫉恶如仇的老母亲要是生了乱子,才是大麻烦。”文昭幽幽出言,朝着槐夏挑了挑眉。
“明白。”槐夏闪身离了房中。
幽沉的夜色吞没了金乌最后的执拗,漫天繁星闪烁,文昭踏着月色,去听竹园寻云葳。
“殿下。”云葳见她前来,行了一标准的肃拜礼,一身襦裙齐整,约莫一直在等她。
文昭微微颔首:“坐吧,不必拘礼。”
云葳不曾落座,直言询问:“臣女身死的谣言,出自您口;暗杀臣女之人,是我叔父,对吗?”
话音入耳,文昭眉心微动,下意识将视线瞥去了她身后的桃枝身上。
云葳捕捉到文昭的反应,也转眸去瞧桃枝,语气幽沉又无奈:“连姑姑都瞒我,看来我猜对了。”
文昭骤然拧眉:“你猜的?为何如此猜?”
“叔父本视我如无物,婶娘临终前告知我身世真相,此后叔父大抵将我视作他亲子地位稳固的绊脚石,当我是云家安稳的隐患。”
云葳话音淡漠,并无多少神伤:“是以他上表为我讨公道,在我听来好似太阳自西面升起,格外反常。”
“就因听到一句云通判上表,你就笃定他是杀你的凶手?你们相处多年,关系如此紧张?”文昭盘算良久,也没想通自己的疏漏在何处。
“倒也没有。事发日桃枝失踪,若真凶不是您,知道把桃枝弄走再下手,谋刺目标自是我。”云葳继续道:
“我生活低调,唯出事前回过余杭。恨我恼我知我行踪的,除却叔父,没别人。他若知我贸然接触您,会猜忌我动机不纯,意图反叛云家,自是杀了干净。”
云葳所说,不是谎言。但她还知道,叔父要她死,是知她与林青宜感情甚笃,怕自己得了林老真传,辅佐长公主一道收拾云家。
她叔父眼里不揉沙子,行事自是狠绝,不会容留风险祸患长存。
云葳太过平静,竟令文昭看不透这小人的深浅了。而云葳给出的解释,好似也说得通。
毕竟云葳知道真实身世,就好比行走的炸弹,而云葳见了她这与自家祖父立场不同的长公主,不躲反救,自是令云家胆寒。
“还有,若非他确信我身死,该不会贸然上表。”云葳小嘴不停:
“您并未否认我身死的谣言出自您口,那么能让他自信我真的一命呜呼,只能是他就是黑手,或者他是黑手同党。而且,您的随侍秋宁喊了句贼喊捉贼呢。”
文昭惊讶于云葳的思路如此清明,也无意隐瞒:
“不错,你身死的消息是孤散布的,是为钓鱼做饵;孤杀你的谣言,是你叔父和襄州都尉散布,但京中定还有人推波助澜,不然没有今时的威力。也就是说,真凶除却你叔父,还有势力更大的人。”
“臣女先前出言不逊,误会殿下了。”云葳长揖一礼,未回应文昭的线索,却是给人赔罪。
“你这小东西,真让孤刮目相看。”文昭扶住了她的胳膊,轻笑着刮了刮她的小鼻子:
“心有猜忌还能挺身而出,为孤作保,倒让孤惭愧。既知晓真相,若心痛,哭出来无妨,不必忍着。”
云葳默然摇了摇头,仰首望着文昭:
“为何要哭?臣女无错,错在他。唤他多年爹爹,可抛却亲情不顾的,是他,不是臣女。他该是殿下的敌人,殿下会处置他的,对吗?”
文昭悄然别过了她探寻的视线,掩去自己刹那浮现的挣扎神色,低声道:
“会的,但…或许不是现在。你…”
“殿下无需解释。”云葳将她的话音打断:
“臣女明白的,若您现在杀他,云相和您便沦为杀子仇敌,于您的处境是雪上加霜。”
文昭骇然的转回了视线,不无惊诧的盯着分外淡然的云葳,觉得眼前人比自己皇位上的弟弟还要通透。
文昱十三岁那年,看待朝事尚且需要她好生引导,才能有审慎的思量。
想来,林青宜该是很看重这个弟子,把为官的经验与见识倾囊相授了才对。
也不知云葳幸运还是不幸,生于相府却不曾长于相府,但被一曾经官至相位的女子教导数载,也是一段奇妙的机缘。
“孤不会让你受这个委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会付出代价,这是孤给你的承诺。”
文昭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语气很是轻柔:“还有什么要问的?”
“没有了,多谢殿下百忙中抽身来与臣女解释。”云葳垂眸轻语,面色无波。
文昭见人一直波澜不惊,转眼与桃枝调侃:
“你家姑娘比你想得要坚韧很多,是你狭隘了。好生照拂她,有事去前面寻孤。”
桃枝有些尴尬的讪笑一声:“是,婢子谢殿下。”
待文昭的身影隐匿于夜色,云葳关门落锁一气呵成,转身审视着桃枝,沉声发问:
“姑姑还瞒了我多少?最后的机会,说出来。您知我最恨什么,最怕什么。”
“姑娘,婢子糊涂了。”桃枝满眼慌乱,语气都有些虚浮:
“答应殿下一道设局欺瞒,是因为婢子怕您伤重时情绪脆弱,受不得再被亲人背弃的苦楚。而后不跟您说,是婢子误判了局势,以为这件事可以遮掩过去。婢子没瞒您别的了。”
云葳凝眸望着桃枝良久,这才长舒一口气,却忽而身子一软,扑进了她的心怀,呜咽道:
“惜芷只有您了,姑姑,我没想到,叔父他…他会真的杀我。我答应过他,不会做有损云家声名的事,我答应过的…”
桃枝错愕的愣了须臾,将袒露肚皮表露脆弱的小人紧紧的揽在了怀里。
她早该猜到的,云葳小小年岁,做不到处之泰然,方才不过强撑着罢了。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桃枝轻抚着她的小脑袋:
“以后姑姑和你寸步不离,没人能伤得了你,要欺负你,桃枝第一个不答应。”
啜泣良久,云葳探出了涕泗横流的小脑袋,眸光怔怔地吩咐桃枝:
“姑姑,明天知会殿下,让我见宁夫人一面吧。她还在襄州,对吗?”
“在的,”桃枝目光柔和地打量着她,“她是你母亲,姑娘念了多年,怎还不与人相认呢?”
“我不能的。”云葳小声嗫嚅着:
“念音阁历任阁主皆是如师傅一般隐退的良臣,这才能明辨是非,持身中正,处事不偏不倚。可我就是个无知小儿,认了亲难免被立场情感左右,会辜负师傅的。”
“傻丫头,他们也是有亲族的,感情与亲人不是你的阻碍。”桃枝有些无奈的笑着嗔怪:
“辨识忠奸不会因你孤身或是身侧有人拥戴而改变,这是根植在你的德行和认知抉择里的。姑娘心正,自是耳聪目明,不会行差踏错。”
云葳抿了抿嘴,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抬袖抹去泪痕,喃喃低语:“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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