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取暖
十月霜露凝, 寒鸦复归林。
长公主府正院回廊下,一柔婉俏丽的姑娘随侍在齐太后身侧,莞尔轻语:
“太后,臣还未见过殿下府上的云典签, 听闻她小小年岁便得了乡试第五名的佳绩, 照容来此, 盼着有幸见人一面呢。”
“她在昭儿房中侍疾, 你若想见,吾派人叫她来。”齐太后脸上挂着浅淡的笑靥:“你去岁可是京城亚元, 不比她优秀?”
“臣去岁都十五了, 参与的还是人少的恩科。”元照容敛眸轻语:“您当真今日便走吗?殿下未曾出门一步,约莫心结难解,您不再陪她几日?”
“昭儿被吾惯坏了, 心高气傲, 这道坎儿别人帮不了, 只能她自己渡。”
齐太后怅然一叹:“吾该回了,哪有太后常留宫外的道理?照容,吾见你近来四处周游, 想是喜欢襄州?若不舍,不急着回,留下多住几日。”
“臣的确喜欢,但若没跟您回去,姑母定要怪罪。”元照容轻叹一声,面露颓然。
“吾替你做主留下,就住昭儿府里, 呆够了再回。你姑母那儿,吾去说。”
齐太后凤眸微转, 她想把元照容留在此处,给女儿身边放个元邵的软肋。如此,陛下也会觉得文昭有人盯着,能够安心。
元照容闷头苦思半晌:“谢太后,臣还是回京吧。家父不知臣跟您来此,耽搁久了,回去他必然大发雷霆。”
“也好。”齐太后并未强留,元照容虽是元家人,但自幼养在宫中,也是个品行端方的姑娘。
午后西风渐紧,齐太后一行人打点好行囊,准备离开文昭的府邸。
马车停在府门外,齐太后回望了一眼女儿的庭院,淡然道:“启程吧。”
“母亲…”
一声柔弱的呼唤险些湮没在风中,却勾走了一行人的视线。
众人回眸瞧去,瘦弱的云葳推着坐在轮椅上,一脸憔悴病容的文昭,现身于房门前的回廊下。
齐太后脚步匆匆赶了回去,语气里满是关切,“外间风凉,怎出来了?说了不必送…”
文昭见母亲的戏码给的足,微微垂了眼睑,倏地滴落了一行清泪:
“母亲,一路顺风,切切珍重,恕女儿不孝,不能远送。”
云葳的贝齿悄然咬上了脸颊里侧的软肉,她怕自己一个不留神笑了场,给文昭惹麻烦。
“安心养伤,看开些。”齐太后拍了拍她的手:
“不必记挂吾,常来家书。云葳,昭儿劳你多照顾。”
“臣之职分,请太后放心。”云葳垂眸拱手一礼,应承的中规中矩。
太后身侧的元照容定睛瞧了她半晌,却并未言语,随太后亦步亦趋的回身上了归京的马车。
文昭凝眸望着府外空荡荡的长街,怅然叹了口气,“回屋。”
云葳推着她回了寝殿,半个多月过去,文昭是第一次在旁人面前现身,就连府中杂役,瞧见文昭颓然模样的刹那,也是心头一惊。
寝殿复又房门紧闭,文昭不再演戏,兀自起身踱步去了床榻:
“人走了,你自由了,出去吧。”
文昭将云葳留在寝阁整整五日,当真是寸步不离,连房门都未踏出一步。
云葳听得出,文昭语气低沉,太后一走,好似把文昭的魂也给带走了。
她顿住了跟着文昭的脚步,温声低语:“臣去外间默书,您有事唤臣。”
文昭懒得管她,也没再多言。
太后离去,一行人虽暂且骗过,约莫京城里的人也信了她变成残废的事实。
但也因此,她这戏码就得一直演下去,半点疏忽都不能有。
而为了应付太医把脉,她喂了自己好些苦药,于身体确有损伤。
秋宁说得不错,她这招数,就是学了云葳,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就为给重回帝京拖延一个合适的时机。
想必此刻的帝京,正在风云激荡。
她栽赃给元邵的谋刺罪证,大抵能挑拨离间元邵与陛下的舅甥情谊,让文昱那个自诩聪明的半吊子,做些令元邵心寒的糊涂决断了。
云葳在外间安静的书写着脑子里的《凝华辑要》,未曾弄出一星半点的动静,生怕搅扰了文昭的心神。
自午后直到日暮西垂,二人一里一外,尽皆沉默。
待到殿内昏沉,不得不掌灯照明,云葳拿了火折子去点烛火,小心翼翼走去里间,想瞄一眼文昭。
彼时文昭正蜷缩在床榻上,眉心深锁。
云葳快步行至床榻旁,半蹲着身子轻语:“殿下?您怎么了?要掌灯吗?”
“你没走?”文昭的话音有些虚浮。
“臣去给您添杯茶。”
云葳掐指一算,文昭该是有三个时辰未曾唤过人来,自也不会喝水饮食。
起身的一瞬,云葳忽觉自己的腰带自身后被人扯了下。
她狐疑的回身,只见文昭的手指正勾着她的腰带,而这人的面色,却愈发苍白了:
“不喝,别去。”
云葳一愣,迅捷地点燃了榻前的红烛,随即指尖探上文昭的皓腕,给人诊起脉来:
“殿下何处不舒服,您的脸色很差。”
“孤冷。”文昭轻飘飘的落下了两个字来,双眸紧闭。
云葳捏着她脉搏的指尖隐隐发颤,她知晓文昭缘何发冷了,是近来一碗又一碗做戏用的药汤过于寒凉,伤了文昭的身子:
“臣去给您熬份汤药,去了这积攒的余毒。”
“回来,”文昭反手捏住了云葳欲走的手腕,“糊涂吗?太医还在府上,太后一走孤就迅速好转,假不假?”
云葳愕然:“那臣给您添杯热茶暖暖身子,再找秋姐姐寻个手炉来?”
“不能让人看见孤这副样子,孤嘴里发苦,不喝苦茶。”
文昭的语气跟个病弱的小猫儿似的:“你违令不遵,为什么没出去?”
云葳很想怼她两句,但文昭病歪歪的,她又不忍心:
“臣请示您了,说在外写字,您没回绝,不算违令。喝水好吗?臣去寻些蜜饯,喝热水便不苦了。”
“闭嘴,头疼。”
文昭有些没好气,眉心拧出了一座小山,拉着云葳的手也松开来,顷刻就攥成了拳头,却攥的有些无力。
云葳大着胆子抬手抚上了文昭的额头,她觉得文昭的手有些过于凉了。
果不其然,这人手凉,额头却有些烫人,文昭发烧了。
云葳刚要起身去叫秋宁拿个主意,文昭却抓住了她的小爪子摁在了自己脑门上,大抵是因为云葳的掌心温热,她觉得舒服吧。
“殿下,您发烧了,松开臣,臣去给您熬姜汤暖身可否?”
云葳不无担忧的耐着性子询问,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才是那个二十有三的大姐姐,文昭就像个任性的气人精。
“你就挺暖的,呆着别动。”文昭喃喃低语,大脑袋往床边云葳坐着的地方拱了拱。
云葳一脸不解,看着快要贴上自己肚皮的文昭的大脑瓜,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她就这般僵直着坐了许久,文昭的呼吸不算安稳,身子好似在不时的瑟瑟发抖。
云葳悄然给人紧了紧被衾,可文昭捏着她的手指寒凉的有些冰人。
“冷…”文昭上下嘴唇轻碰,吐出了这么一个字来。
云葳刚想再出言劝劝,文昭却忽而展开双臂,把云葳一整个环住:“让孤抱着,你怎么这么暖和?”
云葳有理由怀疑,文昭被烧迷糊了。
大活人不暖和,那不活见鬼了?
寝殿无人,云葳垂眸瞧着脆弱隐忍的文昭,忖度良久…
她杏仁大眼滴溜溜转了两圈,悄然解了自己的外衣丢去榻前的地上,揽着迷糊的人往床榻里挤了挤,直接探身钻进了文昭的被窝。
不是觉得她暖吗?那就做个人形手炉好了,反正这人任性又烧得糊涂,待身子暖起来退了烧,她溜走就是了。
柔软的身子触及文昭的刹那,云葳打了个哆嗦,此刻的文昭就像个大冰块。
文昭却迷迷糊糊的很喜欢身前的温软,甚是主动的往前欺了身子,将云葳勒的结实,险些让她窒息当场。
云葳头皮发麻,文昭这么抱着,她一会儿还怎么跑啊……
时近亥正,门外的秋宁都没等来云葳,往日这个时辰,云葳早该让她端晚膳进去了才对。今日她猜到文昭送别太后,大抵心情不佳,一时半会儿没有食欲。
可夜已经如此深了,还不吃不喝,未免奇怪。
“咚,咚咚…殿下?”
秋宁敲了半晌的门,却没等来回音。
她心下一慌,抬脚就把门给踹开了,脚步匆匆的往寝阁屏风后寻来。
云葳忽闪着无辜的大眼睛,抬手指了指文昭压在自己纤细脖颈上的长胳膊,那表情好似在求救。
秋宁惊讶的半张着嘴,指着床上的云葳,压着嗓子低呼:“您怎么上床了?殿下怎么了?”
“睡着了。”云葳气音轻吐,“她发烧了,神志不清,帮帮我,把她挪开,好吗?”
秋宁扫了一眼沉睡的文昭,再看看被文昭处处压制,胳膊腿都被绕住的云葳,讪笑着摆手退了出去:
“您等殿下自己醒过来吧,吵醒了殿下,婢子吃罪不起,先走了。”
“欸?”云葳急得想去追,却被睡梦中的文昭用力的紧了紧臂弯,勒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只好顺着人的力道缩回了身子。
秋宁溜去了廊道下,抬手拍着自己的脸颊缓了半晌,怎么也想不通,速来孤傲清冷,自幼不与人同榻而眠,洁癖心甚重的文昭,怎就把云葳拎进了被窝里……
第32章 骄横
窗槛枝影斜, 晨阳落门扉。
文昭迷蒙间幽幽转醒,隐觉浑身酸懒,伸展双腿时突感身侧有了阻碍,带着浓重的起床气, 她用力一蹬, 而后猛然睁开眼, 从榻上坐起了身子。
“嘭——”
一声沉重的闷响传入了方清醒过来的文昭耳中, 令她不由得蹙眉,循着声音发出的位置观瞧。
云葳睡得好好的, 梦里不知怎得, 直接摔下了悬崖,而后便是一阵钝痛,骤然惊醒。
“哎唷…嘶!”
稍一动弹, 云葳便觉后脑勺与腰身痛得不行, 她拧着眉头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下一瞬映入视线的,竟是文昭鹰隼般犀利的眸光。
文昭正顶着一脸怒火,负手立在云葳身前, 冷眼审视着她。
云葳手撑冰凉的地板坐了起来,脑子好似摔残的西瓜,稍一转动便疼得她呲牙咧嘴,耳朵也跟着嗡鸣声声。
她的记忆定格在昨晚秋宁离去后的画面,而后,便不记得了。
至于现下怎睡在了地上,她也不知。
文昭直勾勾凝视着云葳, 指尖勾起她散落于地的外衣,冷声自牙缝里挤出了一句:
“谁给你的胆子, 敢爬孤的床?”
云葳摔得结实,脑子有些懵,听着文昭阴恻的话音,她支起双臂半撑着身子,畏畏缩缩往后退了些许,睁着一双无辜的杏眼,竟有些不知所措。
爬了文昭的床,是事实。可后来抱着她不放的,分明是文昭自己…
文昭脑子也有些懵,她昨夜高烧,大脑直接断片了。
今日醒来,云葳竟睡在她身侧,外衣还被丢在了她的床边,简直是荒唐至极!得亏无人在侧,不然岂非要被人传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出去?
见云葳不言语,也不分辩,文昭脸色愈发冷了:“出去跪省,太过放肆!”
云葳终于回过神儿来,觉得有必要好好跟文昭掰扯一二:“殿下?您昨夜…”
“出去!”文昭当她为逃避责罚,又要扯谎狡辩,不等人把话说完,便没好气的斥责了一句:“想违令挨板子?”
云葳察觉她是真的恼了,满肚子委屈也不敢再说,一骨碌从地上翻身爬起,捡了被文昭丢去一边的外衣,瘪着嘴去了廊下领罚。
秋宁早早候在了房门外,看到云葳委屈巴巴的出来罚跪,眨了眨茫然的双眼,顷刻积攒了一头雾水。
“秋宁!”
房中传来了文昭满是恼火的一嗓子,秋宁吓得打了个哆嗦,捯饬着腿就硬着头皮冲了进去:“殿下。”
文昭指着床榻愤然命令:“被衾枕头都丢出去,换新的,全部!”
秋宁早料到文昭受不了与人分享锦衾,忙不迭地跑了去,手脚麻利地撤下了所有的床上用度,脚踩西瓜皮溜之大吉。
廊下的云葳转眸瞥见秋宁抱着床品跑出来的模样,心底涌起了一股诡异的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文昭则在房间里气得团团转,她实在想不起来昨晚自己在做什么了。
隐隐约约的,她好像知道自己头疼,意识迷离间还拉着一个人说话。
那人是云葳吗?可是云葳怎敢如此大胆,爬上自己的床,还…还和她共享一张锦被呢?
她再糊涂,也不可能邀云葳同榻的。
手撑额头缓了半晌,待到秋宁举着新的床品回来,文昭终于冷静下来:
“把她叫进来,孤有话问她。”
秋宁有些懵,“云姑娘没在廊下了,不是您让她走的吗?”
文昭陡然抬眸,疑惑的看着秋宁,叹了口气,“愈发放肆!领罚都敢溜号,把人找回来。”
秋宁深感迷惑,您昨夜把人抱得结实,就跟缠绕着大树的长蛇一般,今晨怎就翻脸了?
她顶着混沌的脑子,抬脚出去寻人,心中暗暗揣测,云葳大抵又闹脾气了。
过了一刻,秋宁拉着不明就里的桃枝把府里犄角旮旯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云葳这小祖宗的影子。
而此时,宁烨却深感意外,云葳独自垂着脑袋走入了府里,正孤零零地立在影壁处发呆。
“怎么回来了?桃枝呢?”
宁烨快步近前,张望着府门处,没瞧见车马,也没见桃枝的身影:“自己走回来的?”
“嗯。”云葳点了点头,敛眸低语:“我头疼,回房睡一会儿。”
“…好。”宁烨看着云葳怏怏不乐的小模样,一时有些凌乱,转眸吩咐身边人,“请个郎中来。”
“您…会写辞表吗?”
云葳的脚步忽而顿住,转头看着宁烨:“可否麻烦您,代我给殿下写个辞官的表奏,我不去她府上了。”
此语入耳,宁烨的嘴角一抽,她方才就在猜测,可是云葳在文昭那儿受了委屈,才赌气跑了回来。
毕竟外间风传,文昭伤重致残,多日闭门不见人,该是有些喜怒无常的。
“会,我这就给你写,写完了送去你房里?”宁烨试探出言,摸索她的态度。
“不必,烦请您直接送去她府上吧。”云葳淡淡回应,还给人躬身行了个礼,而后才转身朝卧房走去。
“大姑娘这是怎么了?瞧着好像很伤心。”宁烨身边的随侍都看出了异样。
“去把桃枝请回来。”宁烨沉了脸色,信步走去了书房。
辞官的奏表不能乱写,应承云葳不过是权且将人稳住,她得先知道,文昭府里发生了何事。
文昭那一脚踹的不轻,云葳脑勺着地,摔得也够狠。每走一步,半边头都会嗡嗡疼上一阵。
云葳有些后怕,若是摔傻了,日后天长地久的,该如何是好?
褪了外衣,扯着锦被,云葳将自己包成了一个小团子。
不仅如此,她还丢了硬邦邦的枕头,让自己的宝贝脑袋窝在软软的床褥上,自觉地闭紧了眼。
她得好生静养,脑子最重要,脑子是她的命,她的脑子不能出问题。
许是连日来照顾文昭太过疲累,云葳到了家中,很快就睡熟了。
宁烨领着郎中进来的时候,云葳的呼吸平顺,瞧着面颊红扑扑的,也不像生病的模样。
她打发了郎中,拎起被云葳丢去地上的小枕头,只当这人是孩子心性,闹了脾气撒泼来着。
桃枝是午后回府的,宁烨见了人便拉着她问起了来龙去脉。
桃枝有些哭笑不得。
早先秋宁与文昭说了云葳不在府上的消息,恰巧门房来通禀,说宁烨请桃枝回去,文昭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云葳自己跑回家了。
是以文昭好生询问了秋宁昨夜的情况,秋宁又将原委给迷惑的桃枝解释了一番。
“说来话长,总之是殿下误会姑娘了。”
桃枝理顺了自己的思绪,与宁烨简短的复述了一遍:“所以,殿下让婢子回来,把姑娘哄回去呢。”
宁烨却来了脾气:“她发烧就能胡为?她发烧就是磋磨葳儿的借口?孩子一片心意,又是她主动拽着人不放,一句烧糊涂不记得就轻飘飘过去了?还罚跪,孩子多大了,不要脸面的吗?”
“夫人消消气,她…毕竟身份在那儿。”
桃枝听着宁烨怒火中烧的抱怨,有些无奈的劝慰:“依您之意,姑娘还回去吗?”
“她让我给她写辞表了。”宁烨喟然一叹:
“她心绪很敏感。若照你所说,秋宁当她面扔了床品,她八成觉得殿下嫌弃她了。这孩子也是,殿下病了,她怎不叫人呢?到底年幼,遇事没分寸。你去回话,就说云葳不舒服,在家住几日。”
桃枝的眸子微微眯起,云葳竟到了要写辞表的程度?她是知道云葳在给人写《凝华辑要》一事的,这也便意味着,云葳认可了文昭。
可若辞官不要,不就是反目成仇的前兆吗?
“要不等姑娘醒来,问问她的意思?”桃枝忖度半晌,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殿下伤得如何?”宁烨直言询问:
“她心高气傲,若身残一时无法接受,脾性大改,我不放心孩子留她身边。毕竟殿下自己也不是个老成的,说到底只是半大孩子罢了。”
“没见到。”
桃枝如实回应,“这几日她只让秋宁随侍。说来奇怪,姑娘回府那日去看她,便再没离开过她的寝殿。除却昨日午后送齐太后一行人,今早是姑娘第一次出那道门。”
“也就是说,只有葳儿知晓她的病情?”宁烨面露狐疑,深感费解:“她防着旁人也好,躲着也好,为何把葳儿留下呢?”
桃枝默然摇了摇头。
“是该问问葳儿的意思。”宁烨思量许久,心头有些不安。若另有隐情,她得带着孩子早些离开此处才好。
文昭残疾,便无缘大位,若待云葳不好,宁府再无追随她的道理。
云葳哼哧哼哧的睡了一整日,一觉醒来便翻个身继续睡。
在她稚嫩的小脑袋里,下意识地以为,只要睡够了,休息好,脑子就不会受伤,是以她不停迫使自己陷入沉睡,誓要呵护好受了磋磨的头颅。
云葳一日没吃喝,桃枝和宁烨忍不住,终于在夜半时分,端着食物走进了她的卧房。
饥饿的肠胃在饭食飘渺香气的鼓动下疯狂的叫嚣,云葳迷迷糊糊的转醒,吸了吸自己的鼻翼。
“吃点东西再睡。”桃枝端了碗鸡蛋羹,直接舀了一勺放在了她的小鼻子底下,“香不香?来,起来吃两口。”
“嗯…哼”云葳睡得有些懵,哼哼唧唧的蹭了蹭身下的锦被,“…头疼。”
桃枝一怔,想起秋宁转述的话音,不无忧心的揣度,云葳不会真的被文昭推下床榻摔坏了脑袋吧?
“夫人,叫郎中吧。”桃枝忧心的与宁烨商量,正常人哪有睡了一日还要睡的。
云葳像个小挂件一样,丁零当啷的垂着脑袋趴在桃枝的肩膀处,喃喃低语:
“姑姑嫌弃我吗?会因为我抱着你,回去扔了这身衣服不要吗?”
“说得什么胡话?”桃枝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别胡思乱想了,一会儿郎中来给你看看,怎就一直睡呢?除了头,还有何处难受吗?”
“嗯?没…”云葳困得不行,闭着眼睛跟人要吃的,“鸡蛋羹,饿…”
于是,宁烨领着郎中来的时候,云葳正窝在桃枝怀里,双眼紧闭,嘴巴却一动一动地抿着鸡蛋羹,瞧着像个傻乎乎的小奶猫。
“让您见笑了。”宁烨勾着唇角与郎中寒暄。
老郎中捋着胡子笑了笑,上前去给人探脉,沉吟良久,只乐呵呵道:
“夫人把她叫醒吧,凡事过犹不及,睡多了而已。”
听得这话,桃枝和宁烨总算把心沉到了肚子里。
放下碗筷,桃枝端着昏睡的云葳就踱步去了屋檐下吹风:
“醒醒,睡成小傻子了!再不睁眼,婢子把你扔去墙外的老柳树上…”
第33章 安抚
长夜清寂晚风凉, 新月如钩玉津明。
桃枝嘴上喋喋不休,手上还晃个不停,云葳被吵得心烦,睁开涔满怨怪的杏眼嗔视着她。
见人转醒, 桃枝把人放在了地上, 吓唬道:“殿下让你回府呢, 等消息等了一整日了啊。”
云葳留给桃枝一个大大的白眼, 气鼓鼓往房门里走:“再不回了,我跟她没关系!”
宁烨正好闪身往外面来, 便拦住了云葳, 晃了晃手中的辞表:
“这物件不能随便写,若真送去,你和殿下以后怕没有共事的机会了, 当真想清楚了?若只是赌气, 就在家冷静几日躲躲, 我去给你回话。”
云葳垂眸思量半晌,绕过了宁烨,小声嘟囔:“我不管, 反正我不回,您拿主意吧。”
“跟娘说说殿下的伤势?”宁烨抬手捏住她的衣摆,柔声与人商量。
云葳脚步一顿,眸子里闪过一瞬挣扎,“夫人,我想休息了。”
云葳避而不答的回应入耳,宁烨愈发印证了自己的揣测, 她眸光一转,轻声道:
“歇着吧, 我会给殿下府上传讯,说你身体不适,在府中静养几日。”
闷头走上床榻,云葳睡意大减,只好随手拎了本书卷打发时间,脑子里却在想旁的事。
文昭阴晴无定,又诡计多端,若非是她意外撞见端倪,拆穿了伪装,文昭大抵不会主动告诉她伤势的真相。
而即便她关顾文昭,垂泪当场,文昭也并不信她,将她扣在寝殿多日,该是怕她给别人漏了口风。
今时她跑回宁府,也不过是因自己胆大包天的决断,并非文昭的慈悲。
云葳扪心自问,与这样的人相处,会心力交瘁。
文昭或许是比文昱更适合的大魏君主人选,但并不是她愿意追随的前辈和上官。她不喜处处提防,日日假面,也不愿每日胆战心惊,临深履薄。
也许师傅看错了她,她不适合入官场。
翌日一早,文昭收到了宁烨的亲笔手书,瞧见以云葳身体为由,推拒送人回府的搪塞言辞,她轻嗤一声,便把手书喂了烛火。
“可要婢子去一趟,把云姑娘接来?”秋宁试探着询问文昭。
“不必,想留宁府就让她住着吧。”文昭心有失落,转眸思量了须臾:
“让槐夏选些滋补药材送去宁府。再去孤的府库里挑一套上好的文房用具,给云葳送去。”
秋宁依言去传了话,槐夏照做,入了宁府却连云葳的面都没见到。
文昭等了大半个月,云葳很沉得住气,安分留在宁烨的宅邸,从未提过要来寻文昭。
垂眸瞧着书案上摊放的书稿,文昭的指尖拂过纸张上工整娟秀的小楷,与秋宁商议:
“快到冬月了,去给宁府送个请柬,就说孤明日在府设冬日宴。”
“是。”秋宁嘴上答应的爽快,心里却犯了嘀咕,非年非节的,操持劳什子“冬日宴”作甚?
想见云葳,让人直接传来不就结了?
天公作美,翌日竟飘落了些微碎雪。
襄州地处南境,甚少落雪,文昭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玉屑,轻声呢喃:
“还是京城的雪更像回儿事,此处的未免寡淡。”
秋宁推了轮椅近前,“殿下,时辰差不多了,去宴席吗?”
“走吧。”文昭理了理衣衫,她已经很久没有操持这样的活动了,是时候在人前露个脸。
秋宁推着文昭去了府中的正堂赴宴,受邀来此的,都是襄州府的官员和家眷,热热闹闹地坐了满堂。
文昭扫视着路过的桌案,瞥见正襟危坐的宁烨,却没有瞧见那一抹瘦弱又执拗的身影,凤眸中划过一瞬的落寞。
待到宴席散去,文昭唤住了宁烨:
“夫人,令爱的身子将养的如何了?竟连宴会都不能来么?孤的府上有太医,晚些让他跟您去瞧瞧?”
“云葳着了风寒,恐过了病气给您,妾才没将她带来。”
宁烨随口扯谎:“她无大碍,时常念着您呢,就不劳太医过府了。”
文昭敛眸浅笑:“既如此,夫人早些回去照看她吧,莫让她久等。您给她带句话,来年春日的会试,孤给她报了名,让她身子爽利的时候,来府上选些藏书。”
“多谢殿下。”宁烨应承的干脆,心里却在打鼓。
会试考场在京城,她不想云葳去,云葳约莫也不会想去。
秋宁在侧听着文昭的话音,对自家主子百转千回的小心思也是无可奈何。
宁烨回府便与云葳转陈了文昭的话,但云葳并未有什么显而易见的反应,只顾拉着桃枝下棋。
文昭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云葳上门。
她抱着手炉,转念一想,又开始折腾秋宁了:
“那只狸奴是不是还养在府上?那是云葳的猫,给她送去宁府。”
秋宁抿了抿唇,拱手一礼,退去廊下便是一阵长吁短叹,暗道云葳的气性有些过于大了。
宁烨看着秋宁二十余日里往自家跑了好几趟,也深感头疼,接过那三花狸奴,赶紧抱去了云葳的房中。
云葳再次见到这小猫时,险些认不得了。
以前瘦弱的皮包着骨头,现在圆滚滚的像只小猪,想是文昭府上的伙食太好了。
伸手接过小猫,云葳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肚皮:“还是你会过日子,无忧无虑的,人不如猫自在,是不是啊?”
“殿下的用意你该明白的,明年的会试,你想去吗?”宁烨忍不住出言询问云葳的态度。
“不去,我不会入京。快过年了,您若回京与家人团聚,我就回青山观去。”云葳揽着猫轻声回应。
“我不走。”
宁烨撂下三个字便转身离去,云葳像块捂不化的冰,即便同住了许久,也从不主动与她说话,对于云瑶,更无半分亲昵的兴趣。
就这么平淡的过了五日,一日晨起,宁府门前来了位不速之客。
彼时桃枝正陪着云葳在房中剥榛果,两人闷着头干活,只有果壳剥落清脆的“啪啪”声。
三花小猫窝在云葳的腿上,睡得很是慵懒。
“日子过得挺惬意。”
一清冷的话音自房门处响起,云葳指尖一抖,榛子仁骨碌碌滚进了小猫滑溜溜的绒毛里,惊醒了熟睡的猫儿,“喵呜”一声就窜了出去。
云葳提着厚重的裙摆自椅子上站起身来,朝着门前的来客肃拜一礼:“参见殿下。”
文昭会坐着轮椅跑来宁府,云葳始料未及,暗道这人还真是不嫌麻烦。
“不请孤进门暖暖身子喝杯热茶?”文昭在廊下没动,语气沉稳如常。
秋宁听得这话,往后退了两步,给云葳递了个眼色。
云葳不想给宁烨找麻烦,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把文昭这尊大佛推进了她的卧房:
“不知殿下莅临,失礼之处,还请您海涵。桃枝,上茶。”
文昭环视着云葳卧房的陈设,当真是琴棋书画样样齐全,床榻上被褥整整齐齐,房中一丁点的药味都闻不到:
“这是身体大好了?太医就在院外候着,叫他给你看诊?”
云葳嘴角抽了抽:“不劳烦太医,臣自己有数,多谢殿下。”
“今日跟孤回府去?”
文昭抬眸望着一脸漠然的云葳,“你的书稿未曾写完,孤等着看下文呢。”
一语落,云葳直接闪身走向了自己的小书桌,从桌角抱出了一个小木箱,转手就丢给了秋宁:
“臣写完了,都在木箱中,劳秋姐姐给殿下带回去,整理一二。”
言外之意,她不必跟着文昭回府,不就是要书稿吗,给了就是。
云葳一句话驳了个干脆,秋宁抱着木箱子,甚是忐忑的垂眸瞄着文昭的容色。
“病了这许多日,难为你还不忘整理书稿了。”文昭面带笑靥:
“孤有如此尽心的属官,当真欣慰。府中致仕了一位从六品文学,你补了这个空缺吧。他一走,搁下了好些事,正好由你打理一二。”
“臣年幼无知,担不得殿下厚爱,也无意仕途,不敢领命,请殿下见谅。”云葳躬身长揖一礼,推拒的干脆利落。
“仕途?”
文昭哂笑一声:“孤欣赏你的才学,非是逼着你学做官。孤虚长你几岁,托大的讲,阅历见识比你多些。你跟在孤身边,孤会尽心教导你,正经学问与风雅旨趣,无一不可,如何?”
“能得殿下垂青,臣实在惶恐。”
云葳敛眸轻语:“只是臣早先已有师承,恩师情重,今生再无以为报,恕臣无法再接纳殿下的恩遇。”
“云葳,你现在还是孤的属官。”文昭脸上的笑意渐消,语气也变得正经寡淡。
云葳眉心一跳,她听得出,文昭是在警告她了。
“殿下,臣年幼莽撞,不知进退,世间才子万千,比臣适合做您属官的,大有人在。”
云葳垂首,俯身于地:“臣身体病弱,难堪一用,恳请殿下免去臣的职分。今日唐突冒犯之处,臣愿领责罚。”
文昭悄然攥了拳头,像云葳这般不给她颜面的人,还真是少见。
她扬手虚摆,吩咐秋宁和桃枝:“都出去,门关上。”
秋宁和桃枝对望一眼,尽皆为云葳捏了把汗,战战兢兢退去了廊下。
云葳的额头渗出了些许薄汗,心里默默给自己鼓气:撑过这一关便好了,是打是骂,也不过须臾光景。
“过来,到孤身前来。”文昭温声轻语,听着不像是动怒的。
云葳膝行了两步,却依旧与文昭保持着半米的距离。
文昭探了身子,伸手去拉她,云葳灵巧的避开了。
文昭眉心紧蹙,沉吟良久,才俯下身子,在云葳身前低语:
“是孤错怪你了。你也知道,孤高烧不退,神智不清醒的,总不好和病人计较吧?不闹了,嗯?”
第34章 生辰
回廊北风穿堂, 庭前扶光向暖。
文昭来时直奔云葳卧房,宁烨闻讯赶来时,就见秋宁和桃枝如两个门童般立在廊下,尽皆一脸担忧。
她正欲上前询问情况, 卧房的门忽而开了。
云葳推着文昭走了出来, 行至廊下, 垂眸对桃枝轻语:“收拾东西, 我随殿下回府。”
文昭瞧见院中的宁烨,笑意盈盈地寒暄:“孤贸然过府, 打搅了。”
“殿下, 妾有失远迎,请您见谅。”宁烨欠身一礼,“您这便要走吗?前厅备了茶点, 您可要…”
“不了, 孤和云葳先回去, 她的东西劳桃枝晚些带去孤府上吧。”
文昭眼底满溢笑意,转眸轻拍轮椅扶手,“云葳, 不和你母亲说句话吗?”
云葳叉手一礼:“夫人,近来多有叨扰,给您添麻烦了,今日惜芷便回殿下府上,多谢您照拂。”
文昭听见这番疏离言辞,不由得拧了眉头,将探寻的视线落去了宁烨身上。
“嗯, ”宁烨淡然一笑,似是习惯了云葳的态度, 并无丝毫意外或失落:“好生随侍殿下,要守规矩。”
文昭悄然敛眸陷入了沉思,云葳对生母的态度尚且如此淡漠,遑论自己这个跟她无有关系,半路相逢的陌生人呢?
先前云葳会为她垂泪,想是有真情实意的,可她险些把小东西的心给伤个透。
云葳推着文昭直奔府门,再未多说一字。
马车上也是相顾无言,确切说,是文昭看着她,而她紧盯马车的地毯出神。
云葳能改变心意,一方面是因文昭敢于承认过错,纡尊降贵来府上接她;另一方面,是怕了文昭想一出是一出,言说她不愿做属官,便颁道令旨认她做妹妹。
她委实怕了文昭的“好心”,只得就范。
文昭带着云葳搬回了府上,可这人住了一个多月,却再未涉足她的寝殿一步。
即便文昭出言做请,云葳也会找了由头避开,只在书房和公务区活动。
时近年关,府上有些冷清,籍贯在他乡的属官都休沐准备过年去了,余下的人寥寥。
文学一职,掌教勘典籍与侍从文章。
文昭数月称病,府中少有公务,云葳就是个闲散的读书人。
腊月二十九,辞旧迎新的前夜,秋宁敲开了云葳的房门:
“殿下请您过去,跟婢子来吧。”
云葳望着外间幽沉的夜色,诧异发问:“可知是为何事?天色不早,不便打搅殿下。”
“您去了便知,请。”秋宁执意卖关子,云葳无奈,只得裹了氅衣跟上。
兜兜转转的,秋宁把她引去了文昭的寝殿外,云葳看着眼前的回廊,脑海里涌现了些许不算美妙的回忆。
“秋姐姐,我突然有些眩晕,先回房了。”云葳的谎话张口就来,转身便要逃离。
秋宁自不会让人走脱,反手拉住她的后领,将人强拽进了寝殿:“恕婢子得罪了。”
云葳一脸无可奈何,站在寝殿外间的门边,半步都不想往前。
大殿内只有文昭一人,此刻正坐在长桌前眉眼弯弯地端详她:“过来坐,陪孤用膳。”
云葳抬眸瞄了一眼,长桌上堆了满满的珍馐美馔。
她一时有些错愕,难不成是她记错了时日?除夕夜不是明晚么?今夜怎会吃得如此丰盛?
“今日是孤的生辰,给个面子?”
文昭耐着性子跟人解释,随手拽出身侧的椅子:“再拖,菜都冷了。”
云葳一愣,竟是生辰吗?
堂堂长公主的芳辰,却过得如此清寂,她心头一软,快步近前,垂眸低语:
“殿下恕罪,臣不知此事,没能给您备下贺礼。”
“无需贺礼,你人在即可,坐。”文昭话音轻柔,给她夹了片羊肉:
“说来,这是孤第一次只身在外过生辰。明晚,也要如此守岁了。你明日可要回宁府?”
“谢殿下,”云葳微微颔首,试探着询问:“臣…可否留在您府上?”
文昭颇为意外:“怎得,不和家人团圆,倒要守着孤这个外人了?宁夫人会寒心的。”
“臣不太适应节庆的热闹,还是不搅扰夫人的好。”
云葳实话实说,心头空落落的,自打有记忆起,往年除夕,她都会陪着林老,但今年,她心头的牵挂再回不来了。
文昭被她勾的也有些落寞,每逢佳节倍思亲,她想念大兴宫的皑皑白雪,想念齐太后和两个幼妹了。
“宁府人少,不如明日孤将她们接来府上,一道热闹热闹。”
文昭扯出了一抹笑靥:“吃菜,愣着作甚?这满桌佳肴,就没有合心意的?”
经不住文昭的催促,云葳拎了食箸,将羊肉吞入了口中。
跟文昭同桌而食的氛围有些微妙,她觉得该说些时兴助兴的话,可从无经验的她,又不知如何开口才不算唐突。
“你这是有食不言的规矩?”文昭见她沉默,便出言凑弄。
“不…没”
云葳尴尬地红了脸,硬着头皮找话题:“往年殿下过生辰,是否很热闹?”
“往年啊,算是吧。”
文昭陷入了回忆:“宫里会操持宫宴,朝臣亲眷都喝得酩酊大醉。现在想来,吵嚷又琐碎,一日皆是应酬,疲惫不堪,远没有今日这般清静自在。”
云葳忽而意识到,文昭一直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这话音里分明透着失势的神伤。
她就不该多嘴,乱找话题,惹人愁思。
“喜欢就多用些,不必拘谨。”文昭复又给人夹了些软嫩的羔羊肉放入小碟:
“记得你生辰也快到了,元月十五,上元佳节,多好的日子。可有心仪之物,孤年长,给你备个生辰礼?”
“谢殿下。”云葳不忍拂了文昭的心意,飞速夹着羊肉入喉:“臣衣食无忧,并无什么想要的。”
文昭不得不承认,跟云葳聊天太累。云葳总会凭本事,将话题赶去末路穷途。
“会喝酒吗?”文昭眸光一转,心底涌起好奇,举着银壶晃了晃。
云葳扑棱着小脑袋:“臣年幼,且道观无人饮酒。”
“试试?”文昭拎起小酒盏,斟满一杯红润的葡萄美酒,给人递到了眼皮底下:
“总要学的,不是吗?”
云葳咬了咬下唇,大眼睛戒备的觑起,“殿下当真?”
文昭复又给自己斟了一盏,端着酒杯等着人接,“就一口,不喜欢孤也不强迫。”
云葳鼓足了勇气接过,垂眸审视着红艳艳的酒水,眼睛一闭,扬起杯盏一口就闷了。
入口有轻微的酸涩,继而便是回甘漫过唇齿,喉舌深处暖洋洋的,好似还不赖。
“如何?”文昭浅笑瞧她,轻抿了些许酒水,“胆子倒大,一口见底。”
“还好。”云葳照实回应。
“再陪孤一杯?”
文昭欣喜地挑了挑眉,她今夜的心绪算不得好,拉云葳来,是想缓解下孤寂。
府里也有旁的人,但疏远的她信不过;亲近的,她不想人看到她的愁楚,思来想去,只有小丫头合适。
“好。”云葳爽快应允,主动拎了酒壶给二人斟酒,学着大人的模样,端起酒盏轻语:
“臣敬您,贺殿下芳辰。”
文昭嗤笑一声,浅浅与人碰了下杯沿:“谢了,不必勉强,能喝多少是多少。”
云葳有些贪恋酒水入喉的温存,仰首干了个痛快。怪不得诗文里都要提饮酒,原来小酌当真会让人欢娱。
文昭并不如此想,酒水不过是麻痹心神罢了,逃得了一时,逃不过现实。
初尝酒水的云葳不知此物威力,待到后劲上头,她的情绪被酒气勾起,兴奋之余话便多了:
“殿下生在此日,一年只过一日,便也是一岁。不像我,生在年初,将一岁填了个满满当当,太过实诚。”
“实诚不好吗?”文昭或许知道云葳有些醉,但她喜欢云葳多说些话,便也不在乎。
“其实,殿下相当于白赚一岁。”
云葳捏着杯盏,杏眼怔愣,话音磕绊:“先前在道观,常听百姓说,怕孩子生在寒冬腊月,数九寒天的,母与子都要吃苦头。殿下出身高贵,该是不必顾及这些,自幼得尽宠爱。”
“算是吧。孤生在大魏开国元年,是个霁雪初晴的清晨。”文昭苦涩一笑:
“祖父盼河清海晏,四海咸宁,重现盛世恢弘,便为孤赐名‘昭’,寄予厚望。但翌年他便与世长辞,国朝战事频仍,皇考少有机会与亲人团聚。孤的生辰宴,只出生那年是阖家团圆,可孤断然记不得的。”
“有人在意您,爱护您,我好羡慕…”
云葳的意识有些迷离,脑袋沉沉的,便抬手撑起了微热的脸颊。
“小东西,你是不是喝醉了?”文昭转眸端详着她,眼尾弯弯。
“没有,您说的话,我都听着呢。”
云葳低声嗫嚅着:“师傅说过,有人爱护是幸运,纵使没人疼惜,也要学会爱怜自己,方不枉来世上走一遭。您有亲人爱护,太后定然在京中念着您,您今夜要开怀才是。”
“还教训起孤来了。”文昭笑着嗔怪:
“你便是醉了,孤确信你醉了,以往半月都说不了这么多话,去榻上缓缓?”
“不,没醉。”云葳歪头傻乎乎的睁着大眼睛看文昭:
“殿下笑起来很美,要多笑一笑。我没看过比殿下更美的女孩子了,孤绝如凌霜松柏,矜贵似傲雪红梅,一笑却倾城…”
文昭有些诧异的抬手抵着自己的下颌,看向云葳的视线里透着三分意外,三分玩味,还有四分欣慰。
她竟不知,云葳肚子里装了这许多俏皮的言辞,听着文邹邹,却有些直率的近乎露骨。
“莫说了,走,去榻上歇歇。”文昭起身去拉醉醺醺的云葳,两杯倒的酒量当真上不得台面。
“不,不能去。”
云葳被文昭拉着,走路却在画圆,身子分明飘飘忽忽,却还在试图挣脱文昭的手:“我回房,不碰殿下的东西,不碰…”
“还回房?你能走几步?老实些,去榻上躺下。”文昭忍不住出言嘲讽,现下她要是松手,云葳非得去亲吻土地神不可。
被文昭裹挟着,眼见床榻近在眼前,云葳残存的理智令她固执的向后缩着身子:
“不去,别拉我,放开。”
“别闹,听话。”文昭没想到云葳撒起酒疯来力道还不小,挣扎着支楞起胳膊,像只小泥鳅一样往后溜,说什么也不肯就范。
“我不去…”
云葳恼了,语气也变得急切:“她会把我碰过的东西都扔掉,我不想讨人厌,松开我,松开!”
话音入耳,文昭怔愣当场。
原来连日来的别扭,症结竟出在了这里。
趁着文昭错愕的间隙,云葳挣脱了她的桎梏,稀里糊涂,一步三晃的便朝着门边跑去,瘦弱的背影跌跌撞撞,却固执又倔强。
文昭快步把人追了回来,打从她的腰身处将人环住,手臂穿过她的膝弯,直接将人从地上端着抱了起来,飞快地紧走两步,将人扔去了床榻上。
“睡觉,你已经躺上来了,再下去也无用。”
文昭侧坐在床前拦了她的退路,扯出身侧的锦被给人搭在了身上,手掌摁着她不安分的小身板:“少些思量,没人讨厌你。”
云葳不知是气得还是急得,眼眶通红一片,水汪汪的黑葡萄里眼看就要挤出汁水来,气呼呼地抱怨:
“过分…怎么这么霸道?”
第35章 新岁
漫漫清夜不见月, 兰烬零落满灯台。
桃枝趴在案上瞌睡许久,夤夜更深都未见云葳回来,她放心不下,便起身出门去寻。
子夜, 文昭寝殿回廊外只剩三五带刀亲卫, 连秋宁都去躲懒了。
寝殿里昏黑一片, 这人好似早便睡了。
桃枝急匆匆跑去秋宁的值房, 将睡得昏天黑地的人摇醒,“云葳呢?”
秋宁迷迷糊糊的, 闭眼翻了个身, 随口嘀咕:“殿下房里,醉酒睡了。”
“麻烦你进去一趟,把人带出来给我。”
桃枝心都漏跳了半拍, 云葳哪里喝过酒啊, 更何况这丫头怎就不长记性, 睡文昭房里,明早再被丢下床就糟了。
秋宁气得哼唧:“大姐,殿下睡了, 我可不敢去,你让我睡觉…”
桃枝睡意全无,坐在文昭殿外台阶上守了一夜,等着天亮了把可怜巴巴的云葳捡回去。
天光大亮,朝阳射进暖窗时,云葳脸上的细小绒毛都氤氲了一层柔和的暖晕。
文昭没有赖床的本事,多年理政的习惯成了自然, 每日天色蒙蒙亮之际,便会转醒。
昨夜她独自喝了一壶酒, 为防今早再把云葳踹下去,特意将人安放在了床榻里侧。
半支着身子斜倚榻前,文昭垂眸端详着云葳恬淡的睡颜,不由得弯了唇角。
小东西睡得很乖很安静,浓密纤长的羽睫掩映着圆润的杏眼,粉扑扑的白皙玉容上,鼻尖轻柔的翕动,朱红的小嘴巴不时传出些微奶呼呼的哼唧。
文昭不知不觉间思绪飘忽,她的记忆里,与人共享床榻是很久远的事了,那段回忆格外糟糕。
她本当自己再无法与旁人分享一张床,昨夜不知怎得,竟醉醺醺的与云葳一道入梦了。
只不过,这一次,她未曾与人分享一张被衾。
晨起的炭火失了威力,文昭随手给云葳掖了被子,轻笑呢喃:“还真是个赖床的小鬼。”
“唔…”
细微的小动作还是吵醒了浅眠的云葳,云葳边抬手,边扒开了略显沉重的惺忪睡眼。
待到看清眼前景,她如受惊的小兔,“嗖”的一下就从锦被中窜了出来,迅捷跨过身侧的文昭,倒退三尺,满脸骇然。
文昭都没来得及反应,只一瞬光景,等她回过神儿来转眸去瞧,云葳已战战兢兢蹦去了屏风外。
文昭骤然失笑,拎着小袄朝她招招手,温声道:
“过来,把衣服穿好,仔细着凉。是孤准你歇在这儿的,怕什么?”
云葳垂眸瞧见身上白花花的单薄寝衣,瞳孔转瞬发散。
此刻轮到她断片了,昨晚怎就脱了衣服睡上了文昭的床,她一点儿都记不得了。
上一次,她好歹衣衫齐整,不过是褪去了挨着桌椅板凳的一层外衫,可这次…
一袭乌黑的长发垂落身前,云葳脸颊火热,不必照镜子也知是一片绯红。
挣扎良久,她身形飞快地闪来又退去,扯了文昭手里的衣衫,一边穿一边撒丫子直奔房门跑去。
“姑娘?”
桃枝听见殿门开合的动静,飞速起身回望,一眼便见了仓惶无措,衣衫不整的云葳,扯着冗长的裙摆窜出了房门,正要往廊下跑。
“怎么了这是?来,婢子给你穿衣裳。”
桃枝匆匆追来,连忙接过了云葳手上的衣裙,与人轻语,“外头风寒,况且府上人杂,姑娘不好这样乱跑。”
“姑姑快些,”云葳胡乱的给自己系着腰带,嘴上还不忘催促,“我要回房去。”
“已然起晚了,今日留在孤这儿用早膳,给孤伺候笔墨,要回的贺表会有很多。”
文昭坐着轮椅,把自己从房中推了出来:“桃枝,穿好衣服让她进来,你把秋宁叫来。”
闻言,云葳将眉眼扭曲在一处,杵在廊下一脸不情愿,又把小嘴嘟成了锦鲤模样。
桃枝与人咬耳朵:“她又踹你了?”
“哼!”云葳送了桃枝一个大白眼,跺脚发泄须臾,闪身溜回了文昭的寝殿。
桃枝一脸狐疑,云葳最近也是愈发离谱,一会儿怨怪文昭,一会又给她白眼,真不知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文昭在殿内笑眯眯凝望去而复返的云葳:“跑什么?”
云葳下意识地回眸瞄了眼床榻,被衾还凌乱散落着,八成一会儿秋宁过来,又要被丢出去了。
“又成哑巴了?”文昭好整以暇逗弄她:
“昨夜也不知是谁,小嘴巴巴的,可是舌灿莲花,喋喋不休呢。”
云葳悄然蹙起了眉头,忍不住怀疑文昭是在编瞎话骗她,垂眸绞尽脑汁地回忆昨夜的情形。
文昭敛了笑意,沉声吩咐:“回话。”
“臣…臣还未沐浴,不好随侍殿下。”
云葳随意拎了借口出来,她只记得昨夜被秋宁带来此处给文昭过生辰,想必一夜没回去,自是没有沐浴过,身上也是昨日的旧衣。
文昭不无迷惘地曲起了眉梢,这是个什么由头?
她摩挲着大拇指上的扳指,敛眸笑言:
“数九寒天,一日不沐还不至发臭,孤不嫌弃你。你若早些替孤回完了臣下的贺表,午后便放你离去,沐浴更衣,以待新岁。”
文昭想一出是一出,云葳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留在她的寝殿,将昨夜的事抛诸脑后,故意让自己不去思量。
见人乖觉地坐在书案后回复表章,文昭在侧随意翻阅着云葳先前誊录的书稿,淡淡道:
“孤给你报了春闱,二月开考。元月下旬,跟孤入京?”
云葳捏着笔的手顷刻僵住,踟蹰良久才轻声回应:“殿下,臣…臣不想考。”
“为何?”文昭凤眸觑起,随手合拢了书卷,直接抬眸凝视着云葳。
“臣不想进京,也知道自己考不上,真的不想去。”
云葳放下毛笔,忽闪着大眼睛讨好地望着文昭,“再给臣些时间,日后还有很多机会的。”
“此番错过,你要再等三年,那时都十七岁了。”文昭话音尚且柔和:“孤能护你周全,京城不可怕。”
“殿下要归京?”云葳打量着文昭满目惊诧,此刻京中虎狼得势,文昭回去作甚?
“京城大兴宫才是孤的家,孤从未做错什么,为何离家不归?”
文昭甚是淡然地反问:“难不成你人在深山,也听了风言风语,觉得孤是弄权小人?”
“臣没有。”云葳慌乱起身离席,一时惶然。
“孤不打算让宁烨回京。”文昭正色与人商量:
“知你不是年幼无知的傻姑娘,有些话就直白说了。你母亲手握侯府大权,已然投效了孤,会替孤坐镇襄州。”
“这是殿下的公事,不必与臣说。臣未曾认下宁夫人,宁府事与臣无关。”云葳审慎回应。
“你为何总在逃避?这些牵扯,非是你一力回绝便有用的。”文昭深感费解:
“一如孤喊破嗓子,也无人真的信孤不惦记弟弟的皇位。且你本就是孤的属官,孤的公事你需心里有数。林老见解不凡,你该参悟效法。”
“但臣若入京,云相必不会善罢甘休。”云葳心虚的小声嘀咕。
“孤京中的府宅比此处大三倍不止,如今孤交了摄政权柄,成了双腿残了的废人,只说回京养着病体,闭门不出,他能闯府不成?”
文昭耐着性子与人解释:“你就随孤一道住着,京中的人脉布局孤反而更安心。”
“臣非去不可,没商量?”
云葳心下惴惴,在此处已很不自由了,听着文昭的口风,入了京只怕更难。
“没商量,”文昭格外霸道,“襄州府的经魁,若考不中贡生,是否过于丢襄州士子的颜面?”
云葳瘪瘪嘴,暗道文昭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只得不情不愿地回应:“臣,遵令。”
“坐回去干正事,晚些把槐夏给你置办的新衣换上,今夜岁除,喜庆些可爱。”文昭将视线投向书案,话音透着玩味。
云葳眉心微蹙,槐夏置办的新衣?
想起这人把她当玩偶一般上妆摆弄的日子,她就深感头疼,对这所谓的喜庆可爱,不抱半分期待。
她抄起毛笔,闷头盘算起自己的小九九来。
文昭拉人象征性吃了两餐饭食,午后终于舍得把云葳放出了寝殿。
桃枝还在外面游荡,见人出来便迎了上去。
云葳拉着人脚步匆匆,走在蜿蜒小径上,她敛眸低语:
“您伺机出去一趟,告诉阁中人,盯住京中平陵侯元邵和中书令云崧的动静。如有异样举动,无需知会我,直接出手。两位执事是理事多载的老人,听他们的即可。”
“姑娘想清楚了?这是打算正式接管阁中事务了?”桃枝眼底的喜色显而易见。
“错了。”云葳小小的脑袋里有大大的愁楚:
“自保罢了,她要拉我入京。京城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龙潭虎穴,进去容易活着难。且她把我带在身边,又急于让我应考,这阁主位置我得尽快物色个旁的人。”
桃枝眸色一怔,挣扎良久才讷讷低语:“林老还给您留了别的物件,在婢子手里。她说您要是提了三次推脱阁主身份的事,就把物件给您。姑娘,两次了。”
云葳满眼诧异地顿住脚步,转眸定睛凝视着桃枝:“姑姑?您怎能瞒我?东西拿来。”
“林老遗命,婢子该听。”桃枝揽着云葳的背就往前走:“姑娘也该听话的,不是吗?”
云葳咬着后槽牙耍滑:“我昨夜约莫醉了,也不知稀里糊涂说了些什么。和殿下相处费心劳神,我怕她洞穿我的底细,难免时时不安。把位置交出去,便心安舒坦了。”
桃枝不上当:“您这次不算数。婢子教您喝酒,陪您练酒量就是了,不难应付。”
云葳偷摸翻了个白眼,林老留了一手,桃枝瞒的密不透风,令她始料未及。
她现下格外好奇桃枝手里到底藏了个什么东西了。
当日入夜,云葳被迫穿着一身无比喜庆娇艳的绯红色蜀锦提花裙裳,与文昭和宁烨围坐一处。
听着身边的云瑶小嘴巴巴的说个不停,她藏在桌子下的脚趾险些抠破了崭新的鞋履。
文昭直接无视了云葳局促的模样,拉着那二人围炉夜话,瞧着倒是欢欣的很。
元月浮光转瞬,襄州的柳枝已然纤软,约莫过不了多久,便有春意萌动了。
第36章 良宵
红梅花早, 大地春回。
上元佳节,州府长街熙熙攘攘,来往百姓摩肩接踵,一片祥和喜乐。
文昭为奖励云葳连日来甚是懂事的温书备考, 拉着人出了府邸逛灯节。
悠悠的马车内, 文昭自袖中取出一枚小锦盒, 推到了云葳身侧:“打开瞧瞧是否喜欢?”
云葳满眼新奇地接过, 轻声笑问:“这是何物?”
“傻了不成?”文昭嗤笑一声:“今日是你生辰,孤答应要送你生辰礼的。”
云葳后知后觉, 微颤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划开了锦盒的金属暗扣, 入眼的是一对和田白玉所制,嵌了红宝的白兔耳珰。
莹润的红宝石是玉兔圆润的红眼睛,剔透的白玉铸就了浑圆的兔脑袋。
一双明眸里闪过鲜明的喜色, 文昭瞧得出, 这礼物该是合她心意的。
云葳默默合拢了盒子, 喃喃低语:“多谢殿下。”
文昭故意凑她:“这是不喜欢?”
“没有,臣喜欢。”
云葳忙不迭地否决了文昭的评断,将小盒子攥得严严实实。
文昭的视线落在她空荡荡的耳垂处, 伸手掰开她的小爪子,复又将锦盒取回,拎了一对儿耳珰出来:
“从没见你戴过首饰,既喜欢,不如这便戴上。”
她轻柔地捏着云葳软乎乎的小耳垂,将略显宽厚的玉针小心翼翼地穿过云葳纤细的耳洞:“痛吗?”
“不痛。”云葳僵着脖子不敢乱动,垂眸轻语, 乖的不像话。
瞥见云葳红了的小耳朵,文昭眉眼弯弯地勾起她的下颌, 玩味打趣:
“你这乌黑的瞳仁若换个颜色,和这小兔子便如出一辙了。”
云葳倏地睁大了杏眼,那神情仿佛在说:你才是兔子,你全家都是兔子!
“还不爱听了?”文昭的笑靥愈发深沉:
“早知你许久不戴饰物的耳洞这般紧,就该送你一副小耳坠的。若不舒服就取下来。”
听着人温声软语又细致入微的话音,云葳实在气不起来,朱唇轻启,语气柔婉:
“没有的,谢殿下。”
“动辄害羞。”文昭浅笑着嗔怪,扬起轿帘瞧了眼外间车水马龙的街市:“选个馆子吃些小点心?”
“您做主就好。”
云葳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入夜的街市甚是繁华,她以前从不曾凑过这份热闹。
“怎瞧着兴致缺缺呢?”文昭望向面色淡然的云葳,暗藏疑惑:
“若觉得吵闹便不去。去江边吧,今夜江边有焰火,顺便带你放花灯。”
“都好。”云葳给她扯了抹甜甜的笑意出来。
文昭这才察觉,云葳是有小梨涡的,笑起来还挺可爱。
一行人直奔江边,这会儿已围了好些百姓在江畔赏灯,周遭小贩货架上摆满了形形色色的小灯,一眼望去,恢弘鲜亮,尽是佳节喜乐。
秋宁推着文昭缓步而行,云葳在她身侧安静地跟着。
文昭的视线扫过林林总总的花灯,指了个圆润的小老虎:
“槐夏,把那个取来。云葳的性子太沉闷,放个小虎灯,中和一二。”
云葳的嘴角抽了抽,槐夏抱着的那个老虎实在过于诙谐,她嫌丑。
“姑娘接着呀。”槐夏笑盈盈的将小灯塞进了云葳怀里,指了指卖灯的老翁:“那有笔墨,可以写愿望。”
“今日上元,天官赐福。巧逢你的生辰,是该许个心愿。”文昭敛眸笑言,“去写吧。”
“殿下不放灯吗?”云葳不解,文昭出来一趟,难不成就为了哄她开心?
话音入耳,文昭凤眸微转,“也好。”
她随意扫视着身侧最近的摊位,“把那个锦鲤小灯拿来吧。”
槐夏依言去取花灯了,顺带给“腿脚不便”的文昭捎回了笔墨。
文昭接过灯来,将之放在自己的腿上,却把毛笔递给了云葳,仰首笑言:“你先写,写完了把笔给孤。”
云葳捏起毛笔,背过身去一通唰唰唰,随手就捂住了自己的小灯,转身把笔还给了文昭。
“去前面放吧,槐夏跟着,别乱跑。”文昭啰啰嗦嗦,像个看孩子的。
云葳抱着写好的小灯走去了江边,身侧一个好心的叔叔给她递了烛火,她笑意盈盈地接过,学着旁人的样子,放飞了那一盏明艳的灯火。
这是她第一次放灯,为上元的福祉,亦为自己的生辰。
云葳忽而发觉,文昭给了她很多新鲜的感悟,带着她经历了很多很多的第一次。
她甚至萌生了一丝僭越的奢望,若这人真是她的姐姐,该多好啊。
望着远去的花灯,云葳意识飘忽间,秋宁已然推着文昭来到了她的身侧。
文昭麻利的放走了手中的花灯,云葳都没来得及看,这人的灯上写了什么愿望。
“许了什么愿?放走了便可以说了。”文昭甚有耐性的跟她攀谈。
“殿下呢?”云葳俏皮的将问题还了回去。
文昭轻嗤一声,“四海咸宁,万家灯火。这也要藏着掖着?”
“臣没您这般气魄,都是小女儿心思,不值一提,不说了。”
云葳吐了吐舌头,拔腿就溜,心底对文昭的好感却又增加了几分。
槐夏在一旁偷摸与文昭低语:
“婢子瞧见了,才不是小女儿心思。云姑娘写的是东风入律,时和岁稔。”
文昭凤眸一怔,这丫头人不大,愿景不小。
不为自己求个期许,却顾念着黎民富足安泰,当真新奇。
“你跟上她,”文昭给槐夏递了个眼色,而后又命随侍拎了个兔子灯,提笔便落:“平安喜乐,岁岁康宁。”
云葳自己不写,她就给人补一个好了。
“还想往何处?”放过小灯,文昭追上了脚步匆匆的云葳:
“今日难得消遣,过两日便要启程归京了。孤身体不便,路途上会耽搁的久一些,无趣是在所难免的。”
云葳垂眸思量半晌,只傻乎乎摇了摇头,她的脑袋里对于消遣事,实在没有什么见解。
“那便回马车上。”
文昭淡然吩咐,一行人匆匆来,又匆匆去,马车悠悠的驶离了火树银花的上元夜市。
不多时,车马复又停驻。
云葳有些纳闷儿,正欲掀了车帘去瞧怎这么快就回了府上,文昭直接抬腕制止了她的动作:
“不必看了,此处是宁府外的长街。”
“殿下?”云葳有些不高兴,文昭并未与她说过要来此处。
“夫人送了手书给孤。”文昭不疾不徐的解释:
“且你入京后,不知要与宁烨两地分隔多久,该见一面的。去吧,不想久留就出来,孤便不进去了,在此等你。”
云葳的眸光有些飘忽,闷头下了马车,宁烨一早便在府门处候着了。
“夫人。”云葳躬身一礼:“惜芷来过了,入夜天寒,您早些回去休息吧,时候不早,便不搅扰了。”说罢转身便要往马车上跑。
“葳儿?”宁烨眼疾手快,近前把人拉了回来,与人附耳低语:“有话和你说,进来坐一会儿。”
听着宁烨一本正经的口吻,云葳选择了妥协,随人抬脚入了庭院,便立在了小径边:
“不好教殿下久等的,您有话直言。”
“书房说。”宁烨健步如飞,先一步朝前走去。
推开书房的门,一股汤圆的馨香气味萦绕鼻息,云葳惊觉,自己好似又被宁烨摆了一道。
果不其然,宁烨去火炉上舀了一碗热乎乎的汤圆,兀自招呼着:
“红糖桂花,玫瑰榛果,黑芝麻三个口味,过来尝尝,暖暖身子吧。”
“何必呢?”云葳掩了房门,却未曾近前一步:
“我与您,在十四年前的今日便断了羁绊,独自存留于世间。我无意认您,您也不必再做这些。您有女儿,她很可爱,不是么?我今夜不想见您。”
宁烨捏着勺子的手微微抖了抖,轻叹一声道:
“当真要入京去吗?若我猜得不错,你与云相约莫彼此尽皆不能相融,是也不是?”
“要去。”云葳回应的简明。
“过刚易折,你这性情,我放心不下。”宁烨背对着她:
“云相在京耳目遍布,他毕竟是你的血亲,莫明着起冲突。有机会见你舅舅一面,他先前不知你的身份,当云景是我的亲骨肉。他会护着你的,可以信他。”
“这是我的事,不劳费心。”
云葳转身握住了门把手:“即便所有人都抛弃我,我也会为自己活着的,我惜命。告辞了。”
房门开合不过转瞬,云葳大步流星地走在宁府的石径路上,借着乌黑暗沉的天色,遮掩着脸颊垂落的两行清泪,抿着嘴没让自己发出一丁点的声响。
来去不足半刻,云葳裹着一丝凉气钻进了文昭的马车。
文昭的视线随着人游走,直至云葳落座,都未曾瞧见云葳低垂羽睫掩映下的眸光。
等了须臾,见人不发一言,她便直接吩咐:“回府。”
“怨孤了?”
直觉告诉文昭,方才还开开心心的小兔子,这会儿的情绪有些消沉,她沉吟须臾,还是开了口。
云葳胡乱的摇了摇脑袋,什么也没说。
文昭的凤眸微微觑起,悄然朝着云葳挪了挪身子,探出手掌将人揽入臂弯。
待垂了视线过去,她眸光一怔,柔声轻语:
“诶,真成小兔子了?眼眶通红,方才哭过?跟孤说说,为何伤心了?”
云葳将脑袋埋的很低,固执回嘴:“没哭,风大眯眼睛了”。
可沉闷的鼻音将她卖了个干净。
文昭一时也摸不透,云葳是与宁烨相处多时有了感情,舍不得分开,还是在生辰之日相见,情绪太过敏感,勾起了不好的回忆。
思忖须臾,她试探着出言:“年前你陪孤喝酒,今夜回府,孤陪你喝酒如何?出来的如此快,该是没吃东西,回府传膳,陪着孤吃些?”
“嗯。”云葳抿嘴应承了一声,听着糯叽叽的。
文昭宠溺地搓了搓她的小脑袋,与人打趣:“抬头,车下大灰狼最爱吃小兔的眼泪了。”
“噗嗤——”
“乖,回府喝酒去。”
第37章 赴京
暖茸鹅黄破尘泥, 纤柳轻舞软丝绦。
“殿下,入鄂州境了,要休息吗?”槐夏在马车外扬声询问。
“嘘…”文昭透过半开的车窗,眼神点落云葳沉静的睡颜, 与人轻语:
“小声些, 莫吵醒了她。直接赶路吧, 不必停。”
云葳近来被文昭灌了好些酒水, 自上元夜始,小东西的心绪就一直有些消沉。
文昭得闲, 便日日入夜与人对饮, 从醉醺醺的云葳口中套出了好多心里话。
元月廿十一早,一行人启程返京,彼时云葳沉溺于睡梦, 是被桃枝背上舆车的。
都怪文昭昨夜毫不收敛, 让人宿醉一夜不说, 竟迷糊糊睡到了午后,马车已驶出百余里,云葳都毫不知情。
车马徐徐, 蹄过扬烟,夜幕低垂之际,一行人停驻于汉州城外的一处馆驿。
云葳倒在摇晃的马车内昏睡了整日,此刻整个人宛如一个不知把魂儿丢去了何处的小傻猫。
文昭伸开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睡了一日一夜,还未清醒?到驿站了,下车。”
“驿…什么驿站?”
云葳一脸迷茫, 将小脑袋探出窗外,四下望着全然陌生的风物, 暗道大意。
若是文昭把她卖了,她也不知情的。
文昭轻嗤一声:“傻透了,孤不认识你。”
云葳眯了眯眼,将软绵绵的双腿自座位上挪下来,扶着桃枝的手探出马车,颇为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与人咬耳朵:
“姑姑,这是到哪儿了?为何启程时无人叫我?一睁眼背井离乡,很吓人的。”
“汉州的一个县城。”桃枝莞尔轻笑:“婢子也得叫得醒才行啊。”
文昭被秋宁抱上了轮椅,路过云葳时,甚是板正的沉声吩咐了句:
“跟上,来孤房里。”
云葳腹诽,文昭变脸飞速,在自然流露与演戏诓人间切换自如,也不知哪一面才是她的庐山真面目。
随人亦步亦趋走进馆驿的房间,文昭晃了晃手中的酒盏:“来,陪孤饮酒。”
云葳下意识倒退两步,满脸抗拒的慌忙摆手:“臣不胜酒力,殿下,换个人陪您可好?”
“抗命?”
文昭哼笑一声,眸色虚离地望着房门外的重重人影,与人低语:
“非是在孤府上,孤可不纵着你,一言一行三思再动。”
话音入耳,云葳抿着小嘴,脚步生风地接过酒盏来,垂着眸子斟了两杯酒,先拎了一杯在手:
“殿下恕罪,臣错了。”
“自罚三杯。”文昭把身前的那杯也给人推了过去,容颜并话音清冷。
“是。”
云葳头皮发麻,她觉得再如此喝下去,非成个傻透的酒闷子不可。
但碍于文昭的命令,她只好连灌了三杯酒水入喉。
只是今日的酒水,好似有些清淡。
“坐吧,莫再让孤废话。”
文昭拎过酒壶来,悠然自斟自饮,压低了嗓子对着云葳道:
“郁郁不得志的人该是个什么心绪,你应该有数。以后每日都如此做戏,可能胜任?”
云葳恍然大悟,文昭是要旁人觉得,她是个醉生梦死混日子的闲散宗室,只会拉着属官借酒浇愁,一蹶不振,遂正色回应:
“臣尽力。”
“干了。”文昭以酒杯轻碰她的杯沿:
“除了你,孤身边的人,跟了孤许多年。孤一个眼神,他们便知后续三步如何走。京中不比襄州,丫头,回去机灵些。”
“是。”云葳深感压力萦怀,揣摩上官的心绪,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更何况她眼前人还是曾权倾朝野的摄政长公主。
二人也无饭食,就这么一来一往的喝干了一壶酒。
尽管壶中酒勾兑了清水,但云葳如今的酒量,依旧扛不住,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
被文昭套了多日话,她已有了经验,会在神志不清前,尽力管好自己的嘴。
“孤今日午后得了京中齐相的密信。”
文昭见云葳的眼神飘忽迷离,知晓时机已到:
“国朝对西辽的战事吃了败仗,元邵不肯带兵驰援,却要遣定安侯宁烁与萧帅去。依你之见,孤该插手拦阻吗?”
“臣…不,不懂战事。”云葳半撑着脑袋,喃喃敷衍。
“宁烁与萧帅若去,怕是有去无回,你定然猜得出。”文昭分外清醒:
“即便宁烁的戏码天衣无缝,元邵为揽权,仍要除去他。同为军侯,对朝廷的忠诚却天壤之别,不是么?”
“有去无回,枉送性命?”云葳摆手不屑一笑:
“怎么可能?宁家武将世家,萧家自不必提,若这二人出兵挂帅,如今已四分五裂的西辽非得哭爹喊娘不可。”
文昭哼笑一声,又拎了一壶酒水,塞进了云葳的小手里:
“会跟孤演戏了?想是酒喝得不够,再喝半壶。”
云葳把眉心拧成了“川”字,盯着酒壶半晌,拗不过文昭凛冽审视的眸光逼迫,无奈灌了自己半壶酒:
“殿下,真不能喝了,臣会傻的。”
文昭并不急着言语,只靠着椅背安然等候,待到云葳的眼睑低垂,羽睫不住的闪烁着上下交缠时,她才开口:
“宁烁是你舅父,你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惜?”
“…舅父?”云葳半趴在桌上,困倦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宁家非佞臣,从不曾仗着军功耀武扬威,我不想他们有事,不想…”
“是啊,孤也不忍。”文昭长叹一声:
“元邵曾也是随祖父马踏四方,一腔热血的赤胆小将。今时身为军侯,仗着为大魏守疆平乱的功绩,已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是谁家臣了。此番孤若拦,朝中必有一番大动荡。”
“建功殊不易,守心实至难。”云葳的明眸已经没入眼睫,口齿囫囵不清:
“高位迷失者,数不胜数,正常…”
“前雍孝文帝写在《帝行》一书中的话,你怎会?”
文昭端着酒水的指尖微微泛白:“林老教过你这本书?”
“……”
小鼻子轻微翕动,云葳已然昏沉入梦。
文昭的问题飘散于虚空,没有等来云葳的回应。
“得失取舍,唯以大业计。”文昭抿了一口清冽的酒水,喃喃自语:
“孤不能再隐忍了,待到国朝良将忠臣尽失,即便孤得了正位大统的清名,彼时失去的再无可挽回,孤不该如此自私。”
一盏烛火微光愈发昏暗飘摇,秋宁忍不住叩响了房门,推门而入时,桌边杯盏狼藉,酒气熏天。
文昭眸色虚离地望着秋宁,抬手指了指身侧的云葳:“扔出去。”
秋宁指尖微颤,赶忙揽过烂醉如泥的云葳,扛着她送去了桃枝的房间:
“又醉了,照顾好她。”
桃枝接过昏睡的云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暗地里把文昭骂了三百遍不止。
赴京的旅途并不似文昭先前所言,会慢行缓达。
自汉州启程后,分明是一路疾驰,只消三日,便抵达了京城。
而云葳绞尽脑汁,也逃不脱文昭拉她灌酒的魔掌。
是以一路上都昏昏沉沉的,一觉睡醒时,人已躺在帝京长公主府的卧房里了。
云葳撑起身子捶着冗沉的脑袋,对身侧的桃枝道:“受不了了,再喝我怕是要见阎王了。”
“还有不足半月,贡院就要开考了。”桃枝不无担忧的与她攀谈:
“殿下这么灌你,是不想让你考试了吗?”
“她若如此慈悲,我给她磕一个都成。”云葳扶额轻叹,语气里的不满格外鲜明。
“背地里议论孤,怨怼不少啊?”
话音还未散去,文昭已然现身门前。
人虽坐在轮椅上,矮了身边人一截,周身气势却压得满屋子透着憋闷。
“臣失言,殿下息怒。”云葳匆匆下榻,垂着脑袋屈膝请罪。
“关门,出去。”文昭审视着桃枝,沉声吩咐:“你和秋宁在外守着。”
桃枝依言,赶紧溜了出去带紧了房门。
随着“吱呀”一声闷响,文昭也不再伪装,直接站起身踱去云葳的身前:
“起来吧,孤回了自己的地盘,不会拉你做戏了。”
“谢殿下。”听着文昭的语气尚可,云葳悄然起身,双手交握,安静的在旁侍立。
“对外战事失利,是孤未料到的变数。”文昭正色与人叮嘱:
“朝中就增援一事吵得不可开交,近来京中朝局复杂,但你入了贡院便只能靠自己,不管见了何人,务必留心,记住了吗?”
“臣记下了。”
云葳脑子里隐约记得,文昭好似确曾提及什么战事,但连日混沌,思绪一团乱麻,已然不知这人是何时与她说过这番话了。
“十日后便要应考,安心准备吧。”
文昭冷淡的眸光掠过云葳时,云葳分明捕捉到了她深藏的疲惫与挣扎。
“殿下既有心事,不必为臣劳神。”云葳不假思索的回应。
话音入耳,文昭敛眸讪笑,“算你还有三分良心。”
她伸出纤长的指尖戳着云葳的心口:
“孤一来便撞上了你出言怨怪。孤不在时,你这小嘴,嗔怨了孤多少?”
“没有。”
云葳委屈地瘪瘪嘴:“臣若说是巧合,殿下怕是不信,但事实如此,仅此一次。”
“伶牙俐齿留待日后吧。若孤有朝一日被人口诛笔伐,你这小东西,若能替孤辩护一二,孤的心便也得了慰藉。”
文昭悠悠转身坐回了轮椅:“这些日子孤不见你了,你也不必去寻,要听话。”
“是。”云葳忽闪着杏眼忖度,总觉得文昭话里有话,但一时半会儿的,她也咂摸不透。
待文昭离去,云葳拉着桃枝窃窃私语:“先前我让您放的话,放出去了吗?”
“自然。”桃枝恳切回应:“在襄州就办好了,姑娘要问进展?婢子出去问问?”
“不了,”云葳放下心来,“初来乍到,姑姑先在府中安分些日子,免得令她起疑。”
“姑娘怎突然问这事?”桃枝心有不解。
“方才殿下言辞含混,说朝堂近来因对外战事失利,氛围有些紧张,会影响京中的朝局。”
云葳抱着膝盖窝在蒲团里:“这么想来,定不是小事,所以我下意识地想到了掌权的元侯爷和云相。”
“有理。”桃枝摩挲着自己的下颌轻喃:
“放心吧,阁中前辈知晓您在何处,有事会设法给您消息的。”
“自前雍末年便战火无休,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儿。”云葳像个小大人儿一般,垂着眸子轻叹。
“分分合合,打打杀杀,历朝历代都是如此。”桃枝似是习惯了,随手给人递了杯温热的茶水:
“今时内乱平定,只剩边陲烽烟不断,已经少了好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会越来越好的。”
云葳捧着茶盏,盯着里面飞旋的茶叶出神,似是陷入了沉思…
第38章 较量
夤夜府苑清寂, 烛火寥落。
长主府书房内,文昭摆弄着身前纸片一样的密信,凤眸幽沉,转头吩咐槐夏:
“送云葳去贡院那日, 让我们的人外松内紧, 伺机探查余杭那些护她出逃的人马, 可曾随她一道来了京中。”
“殿下还是怀疑, 云姑娘身后有旁的势力?”
槐夏有些意外文昭的命令,自入了襄州, 并未觉察云葳有人护佑。
“林青宜虽不肯入仕大魏, 但她身居相位数载,手下有些势力是情理之中。”
文昭温声解释:“孤只为确认,云葳手里的钱财人马, 是否出自一处, 是否为护她而存在。”
“是, 婢子会安置妥帖。”槐夏听得此语,应承的分外爽快。
“今晨朝会的消息呢?”文昭转了眸光,正色询问秋宁。
“西辽遣使挑衅, 说国朝若无反击之能,嫁公主求和也无不可。”秋宁满心愤懑:
“使臣为辽小皇帝求娶启宁长公主,朝臣有人应和。据说陛下未曾表态,平陵侯志得意满,云相气得吹胡子瞪眼。”
文昭冷笑一声:“惦记婉儿?想得美。皇考给婉儿指亲云家时,定料不到,今时此事能让云崧和元邵反目。且看孤的好弟弟打算如何做吧, 着人盯住边疆细作动向。”
“对辽之战惨败实在蹊跷。派去西疆的将军战功赫赫,人马更远胜辽军, 怎会惨败?”
槐夏眉心深锁:“西辽主动求娶婉公主,更是突兀。先前暗卫曾言,平陵侯想把元照容嫁给陛下,会否是他的局?”
“可迎战的恰是平陵侯下属,他还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再说他想让女儿入宫,与婉主儿有何关系?”秋宁甚是不解。
文昭将密信扔入了火炉:
“若元家不愿见云家与皇族联姻得势呢?元邵与云崧不过互相利用,各为自身揽权,岂会真的齐心协力?但元邵若拿战事做文章,等同叛国,也就活到头了。槐夏,再查。”
“若陛下真不顾先帝指婚,答允了西辽,那婉主儿…?”秋宁难掩忧心。
“违逆父命,损我国威,他若敢,他的命也到头了。”文昭的语气淡漠,无甚情绪:
“细想来,撺掇陛下派萧帅和宁烁出关迎敌的人,和妄图从和亲中牟利的人,该是两拨人马。敢言和亲之人,真是胆大包天。”
“自前雍起,国朝三百载再未送一位公主远嫁,陛下该不会答应的。”
槐夏心怀一丝侥幸,文婉是文昭的心尖尖,拿她做文章,便是在挑战文昭的底线。
“不对啊殿下,提议陛下派萧帅和宁侯驰援的人,就是平陵侯。”秋宁抿了抿唇:
“而云相为尚主不惜换了孙辈,绝不会操纵和亲。让婉主儿远嫁削弱云崧日后的势力,再把女儿送入宫服侍陛下,得势的也是平陵侯,怎会是两拨人马?”
“真正忌惮宁家,务必除之而后快的,是元家吗?”文昭哂笑一声:
“商讨出兵和提议和亲这两件事,并非同时,不是吗?出兵驰援在孤入京前;提议和亲,是孤入京后的事。”
“您是说,云相和元侯本一心,先前是云相说服元侯帮他除去宁家,这才设局惨败,诱朝廷命萧帅和宁烁西征。”
槐夏眸光一亮:“而您带云葳入京这几日,云元两家突然不和,平陵侯才勾连西辽阴了云相一手?”
“既猜到了,还不去查原委?”
文昭笑着睨了槐夏一眼,又剜了秋宁一记眼刀:
“还有你,去盯紧手中暗卫,脑子灵透些!”
槐夏和秋宁双双告退,书房中只剩文昭一人。
她凝眸望着夜色,脑海中存了迷惘。
元邵为何突然发难云崧,就因云葳入京了不成?
究竟是何处出了变故,才会让他不顾现下的联盟,急于出手打压云家,生怕云家与文家联姻?
云崧对待云葳这孙女,究竟是何态度,约莫等几日,就该有确切消息了。
但护国公府萧蔚多年深居简出,虽有大将军之名,却交了大权,缘何也会被云元二人列入清算的阵营?
思前想后,文昭只留了一个答案:
元邵不为做权臣,而是要篡位自立。
萧家威望高却中立,他必须除去;灭掉看不透的宁家,既能消除隐患,也可示好麻痹云崧。
而云崧与皇家联姻,他必须阻止,才可永诀文家东山再起的后患。
二月春风和煦,拂过贡院门前士子额前的碎发,漫过耳畔的低吟,皆是百姓对国朝栋梁意气风发的慨叹。
一辆华丽的马车停驻贡院外的长街,槐夏将小木箱交给云葳:
“姑娘顾好自己,切不可让贴身之物离开您的视线。”
“知道的。”
云葳接过木箱,远望应考举子排起的长队,敛眸轻语:“姐姐回吧,该入场了。”
“好,您快去吧,莫误了时辰。”
槐夏笑着催促,指了指不远处人数颇少的女举子勘验队伍。
云葳微微颔首,抱着小木箱直奔应考队伍而去。
候考女子的队列旁,停驻了一辆马车,半晌都未曾离去。
云葳等候的间隙,好奇地转眸去瞧,只当是哪家送考的亲眷不舍得女儿,在此耽搁。
凝眸回望的一瞬,马车窗内一双犀利而复杂的视线与她四目相对,令她身形一颤,飞速的回首阖眸,心脏都漏跳了半拍。
这人她从未见过。
可那与叔父七分相似的容颜,和他身上绯红的官袍入眼,云葳转瞬便知,他是云山近,那个抛弃她,十余载从未曾谋面的,官至大理寺少卿的——好父亲。
心绪烦乱不堪,直到走进了贡院落座,云葳心头的慌乱都未曾消减分毫。
云山近来此,是为恐吓她,还是敲打?
抑或是,胆大包天的,意图在贡院门外寻求将她除去的时机吗?
九日时光,说短,短不过日落月升几度;说长,长足矣兰烬遍烛台,沙漏簌簌垂散。
“考几日了?”文昭长身立在寝殿的花窗下,语气中隐有纠结。
“四日了。”
秋宁轻劝:“殿下,云姑娘年幼,还能再考的。可萧帅与宁侯若走,谁人都无把握护他们平安归来,不是吗?您该早做决断,一声令下,便可行动。”
“孤挂念的,非是云葳一人。科场不易,才子多年苦读只为这几日。孤此时生事,士子们候了三载的愿景转瞬成空。”
文昭怅然一叹:“事情尚有转机,庐陵王力主出兵,倒让孤意外。你给云相传讯,让他来见孤。”
“殿下,他会来吗?”秋宁并不赞同文昭的决定:
“他一贯谨小慎微,明哲保身,您的府邸于他而言,如虎穴龙潭。且陛下决定发兵驰援,正顺了他的心意,他应该正在志得意满才是。”
“试试便知,就说孤在府恭候,今夜子时。”文昭淡然一笑,瞧着很是轻松。
秋宁带着满脑子疑惑,派人去云府送了消息。
事情的走向出乎她的意料,当晚子夜,云崧竟真的踏月而来。
“殿下,云相在门外。”秋宁闪身探入文昭的书房,与人通禀。
文昭微微勾唇,指尖敲击着轮椅的扶手,“快请。”
“殿下安好啊。”
云崧并未撤去大氅,狡黠的眸子扫过文昭的双腿,只象征性的微微作揖;
“您夤夜做请,不知有何见教?老臣洗耳恭听。”
“云公客气了,您坐。”文昭伸手示意:
“您自便,孤身子如此,就不跟您客套了。孤让您来,是为驰援西疆战事的人选。换下萧帅和宁侯,说服陛下,让元邵前往,如何?”
“殿下说笑了,平陵侯还要在朝辅政,怎好挂帅出征呢?”云崧在文昭对侧落座,神态淡然。
“云公很为元邵着想。”文昭似笑非笑:
“他设计您一遭,险些让陛下违逆皇考对您的承诺,您还如此大度?但陛下终究没应他,陛下对亲母舅尚且忌惮提防,不让他如意,更何况您呢?”
“殿下这是离间君臣来了?”云崧讪笑一声:
“老臣效命陛下,辅佐政务,乃是先帝遗诏。老臣所为,皆是为了陛下,为了大魏江山的安泰。”
“将云葳送去余杭,也是为了大魏,为了文家?”
文昭凤眸觑起,摩挲着扳指,敛眸轻语:
“未在朝堂,何必说虚话?等陛下翅膀硬了,您和元邵,不会比孤的下场好。而元邵得势,您怕是要水深火热了,孤言尽于此。”
“老臣与元邵斗,您做得利的渔翁,还是黄雀?”云崧老迈的眸光中精光乍现:
“您既敞开天窗说亮话,总得让老臣拨云见日,看到一线希望吧?”
“庐陵王是您拉拢的?”文昭步步紧逼:
“孤这王叔,绝非表面上那般横冲直闯。陛下年幼,尚且不好摆弄,更何况王叔呢?云葳少年中举,是云家的后辈英杰。云家屹立两百余载蒸蒸日上,审时度势的本事,该是不差。”
云崧捋着胡须沉吟良久:
“殿下何必总拿幼女说事?即便捅出去,老臣不要云景与启宁长公主的婚约便罢,其实也并非伤筋动骨之事。您也知道,云葳和云景,皆是臣的孙儿,臣虽有小错,但婚约不成,便无罪。”
“失去皇家的联姻,您便失了一大助力。”文昭哼笑道:
“云景今岁学识,孤也有耳闻。您敢让这姐弟二人比试一番吗?云公若归心,一个侯爵而已,孤还是可以承诺的。非但如此,日后云家数十载荣华,亦然稳妥。”
话音散去,房中静默良久。
云崧的眸光几度辗转,才缓缓从座椅上起身,对着文昭长揖一礼:
“殿下珍重,老臣告退。”
文昭未曾回应,眸色虚离地望着云崧离去的背影,心中悬起的一块巨石落了地。
待人离去,秋宁闪身入内,忐忑出言:“殿下,如何?”
“盯紧了他,此人城府比元邵深沉百倍,绝非表面所见的贪慕荣华之辈。孤用他,不过权宜之计,掌控他,怕是不易。”
文昭兀自起身,迎上一袭月影,眸色幽沉。
“是。”秋宁颔首应下:
“殿下,方才萧帅传讯,说您不必拦阻,顺其自然即可。云相在,婢子没敢入内跟您说。”
“不必拦?”文昭颇为诧异的反问,沉吟须臾,又补充道:
“知道了,孤另有安排,让萧帅不必烦忧。”
第39章 绊嘴
樱花盈门, 玉兰满庭。
二月中旬,春闱落幕,文昭一早派了马车去贡院接云葳回府。
贡院外挤满了官宦家的车马,水泄不通, 人头攒动。
槐夏与桃枝眼见这等阵仗, 不好直接亮出长主府的身份给文昭惹是生非, 又怕云葳久等, 便下车步行,往门口迎着人。
贡院大门去锁, 应考的举子们鱼贯而出。
云葳不疾不徐, 缓步走在队尾,她心神不宁,生怕再碰上不速之客, 故意放慢了脚步。
“姑娘!”桃枝踮脚寻觅, 冲上前抢过她的小木箱:
“怎闷闷不乐的?累坏了吧, 殿下设了宴席,回去好生吃一顿缓缓。”
“嗯。”云葳浅应一声,垂着眸子不敢四下张望。
“马车在前面, 人太多,劳您走两步。”槐夏手抵长剑,柔声解释。
“好。”云葳答应的爽快,被桃枝和槐夏一左一右护着,觉得分外心安。
“…姑娘,”一声飘渺呼唤自身侧传来:“云姑娘,请留步!”
云葳身子一震, 茫然回身去瞧,是个从未见过的中年妇人, 方从她身侧的马车上走下来。
“您是何人?”
槐夏扫了眼毫无线索可循的马车,不无戒备的上前半步询问。
“婢子从云相府来。”妇人叉手一礼:
“老夫人在车里候了多时,还望姑娘赏个颜面,随她回云府一趟,府中备了接风宴。”
云葳下意识往桃枝身边缩了缩,脸上的抗拒显而易见。
“殿下命婢子接云文学回长主府,今日殿下亦在府设宴,云老夫人若不嫌弃,不若一道过府。”
槐夏笑盈盈婉拒了云府唐突的请求,揽着云葳便走:“姑娘,这边。”
云葳头也不回,脚下步伐飞快,几乎是逃离了贡院门前,绕过熙攘的人群,飞速钻进了马车。
待到马车远走,她才长舒一口气,仿若劫后余生。
长街的小马车内,云老夫人冷笑一声:
“早便料到是如此场面,云崧算盘打脱了,回府。”
“云老夫人多年称病,不理内外事务,今日出现,实在反常。”槐夏抱臂凝思:
“回头婢子跟殿下说道一二。”
云葳歪了脑袋枕着桃枝的肩头,小脸上满是疲惫,无心回应半字。
她的脑海里对云老夫人从无半分印象,未曾听任何人说起这位祖母,仿佛是个透明的存在。
“到了,姑娘醒醒。”
不过半刻路程,云葳竟睡了过去。马车停在府门前,桃枝轻声唤着她。
“唔…”云葳揉了揉眼睛,慢吞吞挪下马车,直奔内苑。
“长姐,这就是你说的小才女?”
回廊下闪出一抹鹅黄的明媚身影,话音清甜,长得也如春桃般娇艳甜美。
圆圆的鹅蛋脸上,一双笑眼水汪汪的,不似文昭清冷,却与人有五成相像。
话音入耳,云葳一愣,懵懂地停在原地,不知是否该去打个招呼。
怔愣间,文昭被秋宁推到了廊下,瞥见云葳便朝人招了手:“云葳,过来。”
“臣参见殿下。”云葳快步近前,躬身见礼。
“还有我呢?”小姑娘出言凑弄:“云家小妹妹,只看到了吾的长姐不成?”
“小殿下千秋。”云葳复又朝人肃拜一礼。
“婉儿,莫要凑她,没个正经。”文昭沉声出言:
“云葳,这是孤的妹妹,启宁长公主,虚长你一岁。今日她来府上蹭宴的,你无需拘束。”
云葳早便猜到,这便是那被先帝与云家指腹为婚,害她被亲族抛弃的小公主,是以只垂眸应道:
“是,谢殿下。臣数日未曾盥洗,有失仪礼,可否允臣先行告退?”
“去吧。”文昭恬然一笑,待人走远,才拉过文婉,笑着嗔怪:
“多大的人了,怎就不能稳重些?”
“她瞧着倒是比云景讨喜两分。”文婉嘟着小嘴:
“就是一点不活泼,云家人都很无趣,各个像老学究一般,没劲透了。”
“你见过云景?”文昭柳眉微蹙:“听口风,你不喜欢他?”
“呆板木讷,长得尚可,却不如方才那丫头好看。”文婉随意倚在雕栏一侧:
“早先母妃带我去大相国寺祈福,那日可巧就撞见了云家车马,在寺外寒暄了两句。”
文婉说得轻快,文昭却不认为这是巧合,她凤眸微转,轻声问道:
“你母妃身体好些了?不是一直提醒你,不准折腾你母妃,不准胡闹吗?”
“婉儿也是一片孝心,母妃近来笃信佛法,若礼佛诵经能让她抒怀,也是好事,不是吗?”
文婉略显委屈地绞起裙摆:
“就去了一次而已,那日母妃难得开怀,还冲我笑了呢,她多年不曾笑过了。”
“没怪你。”文昭有些敷衍的回应,心底却涌起了些许疑窦:
“既出宫来了,在孤府上住些日子,陪着孤解闷儿?”
“求之不得,谢谢长姐!婉儿可想您了,南下都不告诉我,回来再见,您还…算了不说了,您不赶,我就赖着不走啦。”
文婉拉过文昭的胳膊摇来摇去,颇像个粘人精。
文婉的生母,乃是西辽公主,名耶律容安。
今时的西辽虽仍是耶律家掌权,却不再是耶律容安的至亲。
甚或说,是杀她全家的仇敌,不过是昔日耶律皇族的旁支宗亲罢了。
作为寻求庇护而嫁入大魏皇庭的女子,这些年来,耶律容安忧郁病弱,深居简出,甚少见人,几乎无甚存在感。
就连唯一的血脉——文婉,也是文昭和齐太后看顾大的,与生母并不亲近。
文昭的直觉告诉她,云景与文婉的相遇,绝非凑巧。
若云崧与大内的耶律太妃能有联络的本事,那这位看似规矩的太妃,她也要好生看顾一番了。
“这小十日,府中京中有何动向?阁中有消息吗?”
云葳方踏入自己的卧房,便急切的追着桃枝发问。
“这儿不比襄州,殿下府宅规矩森严,婢子连她的院墙都摸不到。”
桃枝怅然一叹:“消息自也听不到的。三日前婢子试图寻个由头出府,被殿下婉拒了,所以凡事只能靠姑娘聪明的小脑瓜了。”
“两眼一抹黑呗。”云葳俏皮地翻了个白眼,丝毫不掩盖慵懒话音里的嫌弃。
“过来沐浴。”桃枝直接无视她的嘲讽,将篮中的花瓣粗暴的倾泻入木桶。
“外面去等。”
云葳冒坏,一把将桃枝推去了门外,飞速合拢了房门,这才“噗通”一声,跳入了温热的沐汤。
待到云葳收拾齐整,往府中正殿去寻文昭时,已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文昭早已着人备好了佳肴:“就等你了,入座吧。”
宴席间还有几个旁的姑娘,云葳并不认识,瞧着好似都比她年长。
见文昭无意引见,她便只朝着文昭微微欠身,由婢子引去了自己的位置。
方落坐,外间便有仆役通传:“殿下,府外云老夫人求见。”
云葳闻言,顷刻瞪大了圆圆的杏眼,广袖里藏着的一双手紧紧握在了一处。
文昭的神色划过些微的怔愣,却并未回绝,“请进来。”
云葳愈发诧异,不安的绞着发颤的手指,不待这人进门,便朝着文昭拱手道:
“殿下,臣有些头晕,可否…”
“见一面无妨,这是孤的府宅,无需害怕。”文昭不等她说完,先行出言安抚。
话音方落,侍从已然引着一鬓发皆白的老妇人入内。
“老身参见殿下、小殿下。”
云老夫人微微欠身,礼数未曾周到,文昭便出言,听着甚是热情:
“老夫人快免礼,您请上座。”
“见过姨祖母。”席间一身着红衣锦袍的小姑娘突然起身,话音甜美地朝着云老夫人见礼。
云老夫人只微微颔首,面容清冷无甚表情。
即便文昭表现得很是谦和,老夫人也只是依从她的安排,在上首落了坐,并无肉眼可见的喜色。
“老身不请自来,叨扰诸位了。”云老夫人的话音略显沧桑:
“说来惭愧,席间坐着老身的孙女,老身还从未见过。听闻她自科场归来,身为长辈,当有所表示,却晚了殿下一步,是以只得厚颜无耻的来凑热闹了。”
“云葳,”文昭见云葳无动于衷,便出言提点:“这是累着了?快来见过老夫人。”
“臣身体不适,求殿下恕罪。请诸位见谅,云葳失礼,先行告退。”
云葳不知文昭是何用意,但这个场面里演戏,她厌恶透顶,并不想就范。
她不等文昭回应,抬脚转身就走。
云老夫人的眸子顷刻眯起,端详她背影的眸光隐隐透着危险。
“老身搅扰诸位雅兴了。”她的话音却沉稳如常,正色打量着文昭:
“既如此,老身随她去瞧瞧可否?”
“殿下,臣去瞧瞧吧,她方才气色不好跟您做请,约莫就是难受的紧。姨祖母才落座,莫折腾了。”
萧妧眸光一转便计上心来,出言给众人解围。
“臣也一道去,正好与云姑娘认识一二。”舒澜意见萧妧离席,便也起身来。
“去吧,给她传个太医,孤和老夫人晚些过去。”文昭温声应允,转眸对着云老夫人道:
“是孤疏忽了,她方才回来就有些乏累,不该拉她饮宴的。”
“云家后生失了礼数,老身代她给殿下赔个不是。”
云老夫人起身便是一礼,文昭都没来得及拦阻:
“二位殿下,老身来得不巧,不便再搅扰,先告退了。”
文昭勉强扯出的笑靥,在这人离去后转瞬消散开来。
“长姐?”文婉回眸望着四座空空,怯怯道:“您莫动怒,要不我也告退?”
“把人都叫回来。”文昭沉声吩咐,自斟自饮了一杯酒:“包括云葳。”
文婉抿了抿嘴,提着裙摆一路小跑,哪知才转过一道回廊,就见了那离席的三人,尽皆躲在转角处,遂快步上前,好意提醒道:
“老夫人走了。我长姐叫了,脸色可不好,某些小妹妹注意分寸。”
“走吧。”舒澜意和萧妧一边一个,拉着执拗的云葳往正殿去:
“我们都是殿下叫来陪你的,你这正主怎好离席呢?”
被架回来的云葳垂眸不语,文昭剜了她一眼,吩咐道:
“婉儿,门关上去歇着,其余人近前来。”
几人依言照做,簇拥着云葳走去了文昭的案前。
“不想用膳便饿着。”文昭语气清冷,含霜凤眸睨着云葳,提醒道:
“你身前的,是雍王府郡主和萧府少帅。而方才来的,你的祖母,亦是萧家人。你应试期间,若非孤斡旋,此刻萧帅和宁烁,皆在西北沙场。孤方得先机,你要任性给孤败干净吗?”
方才被两个小阿姊追上拦阻,云葳才知几人的身份。
但云老夫人终究沾了云家,令她不自在。
“回话!”文昭突然拍案而起:
“孤提醒过你,京中不比襄州。涉及云家便抽疯,能不能改?”
“殿下息怒…您的腿…”
萧妧硬着头皮提醒,文昭一个“残废”,不好起身的吧。
文昭阖眸一叹,暗道自己被云葳的任性气糊涂了,复又扶额坐了回去。
“您说的臣一无所知,云家于臣,非亲似仇,臣非是故意任性,更不敢败坏您的筹谋。”
云葳心里也窝着火气,并不想息事宁人。
第40章 谋事
梁上燕呢喃, 云间锦书回。
文昭正在气头上,云葳亦不肯出言退让,殿内氛围尴尬里透着焦灼。
舒澜意余光瞥见文昭盯着云葳的视线,顿觉毛骨悚然, 悄摸扯了扯身侧萧妧的衣摆。
“臣告退。”
萧妧怯怯出言, 躬身一礼便要跑, 舒澜意紧随其后, 免得被文昭喷薄欲出的火星子伤到。
“全都站住!”文昭的话音陡然凌厉:
“今儿不把话说清楚,谁都别想出房门一步。”
意图逃跑的二人齐齐阖眸, 垂着脑袋复又转回身来站好。
反观云葳, 倒是一脸淡然的垂眸杵在原地,无视了文昭的怒火。
文昭懒得再演戏,索性起身绕过桌案, 自袖间拎了手书出来, 举去三人眼前:
“这是雍王眼线传回的消息, 元邵部下在西疆与辽细作勾连颇深。
若宁侯与萧帅去驰援,便会落入布好的圈套,万劫不复。或是叛国罪, 或是军需断绝,孤也不知。
而说服陛下命元邵领兵西进,是云相的功劳。”
听到此处,云葳陡然抬眸,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京中势力盘根错节,孤提醒过你三思而动。”文昭凝眸望着她:
“若真让宁烁领兵,侯府令牌在宁烨手上的事实便会暴露。届时宁烁未成行, 可能就被杀了。云家人不会贸然撞上孤的府门来,你平日的机智去哪儿了?”
云葳哑然, 垂着脑袋不敢吭声。
她在贡院外,被云家人飘忽的行踪吓怕了,哪儿还有理智?
“今日没外人,孤便直言了。”文昭坦然扫过三人:
“自现下起,你们不准离府。非是人质,孤应了诸位的亲眷,护尔等周全。孤无事,你们皆无事,待孤入主大兴宫,你们便是小功臣。”
舒澜意和萧妧不显意外,唯独云葳受惊不轻,屏气凝神愣在了原地。
“云老夫人三十载无声无息,与云相貌合神离,今日突现,甚是奇怪,亦是变数。”
文昭耐着性子解释:
“而云葳你,因对云家的成见,把这变数生生气走了。你离去时她看你的眸光,足够阴鸷,日后自去想办法,孤不再管你的家事。”
云葳咕哝着小嘴,却没敢吱声。
她脑子里还在想文昭先前的话音,“入主大兴宫”五个字太过骇人。
“今日把大家叫在一处,是让你们彼此熟稔一二。都是年岁相仿的人,日后行事,也能知敌友,辨是非,尽力帮衬。”
文昭垂眸扫过冷了的吃食,温声道:
“澜意,阿妧,你们去寻文婉,一道用些饭食,先去吧。”
“是,臣等告退。”舒澜意和萧妧异口同声,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出了大殿,两人皆一脸狐疑,齐齐出口:“你娘说了这事吗?”
话音散去,两人又齐齐摇头。
“怎会这么突然?说起事就起事?殿下不怕以后声名受累?”萧妧边走边拉着舒澜意咬耳朵。
“你我老娘都敢干,定有折中之法。老实呆着吧,要么鸡犬升天,要么咱俩就咔咔,来生再见。”
舒澜意抬手在萧妧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里头那小不点儿,气性真大。”
萧妧倒吸一口凉气:“殿下对她,倒是有耐心,也是新鲜噢。”
“你我跟在殿下身边数载,殿下也没给个属官做。”舒澜意揽过萧妧:
“走吧,殿下惜才,她是个好福气的。”
彼时正殿内,文昭背对着云葳默然良久,才平复了心绪,幽幽道:
“你很聪颖,欠缺的只是她们几人在京中斡旋成长的经历。孤三番五次叮嘱你,言行审慎,见机行事,看孤眼色,怎就不听?”
“臣知错了。”
云葳思忖一番,如今被文昭彻底绑上了贼船,荣辱一体,还是服软换个舒坦日子好些。
文昭轻叹一声,自腰间锦囊中取出一枚玉佩:
“此物你定然认得,当年将它交给孤祖父的,是你师傅。孤便直言了,萧家有半块玉佩,另外半块又被分成两半,一半在舒家,被雍王当作定亲礼送去了宁家,另一半呢?”
“臣不知。”
云葳一脸懵,林青宜只说此物是一对儿,能号令宿卫大兴宫的左右卫和左右翊卫禁军的一万兵马。
“说实话。”文昭沉声警告:
“不然你也好,舒家,萧家,宁家,云家…都会因孤的失败而人头落地。”
“臣真不知,师傅没说过啊。”云葳慌了神儿:
“臣见过此物图样不假,可臣不清楚它的去向。连宁家有此物,臣也不知的。”
云葳的慌乱不似伪装,文昭惯常沉稳的容色隐生波澜:
“如今只缺一角。当年林老为护舒家无虞,与孤的祖父做了交易,定会把它交付合于大局的良臣。你仔细想想,林老当真未与你说过?她若不曾把此事交托你,怎会让你知晓这个隐晦?”
云葳愈发糊涂,双手抱着脑袋回忆良久,却只剩摇头:“臣不知…”
“再想想?此物在手,号令禁军便名正言顺。”文昭伸手扶住她的肩头:
“孤的弟弟愈发糊涂,不听劝谏,行事随心所欲,孤不能再等。但抛却自身声名,若世人觉得孤得位不正,日后内乱不休,何谈安邦定国?”
云葳无奈,干脆闭了眼,脑子里一团浆糊。
一时间,大殿内透着诡异的静谧。
“此物不全,殿下的筹谋便无法推进了吗?”
文昭正欲放弃这点儿渺茫的希望,云葳却忽而出言询问。
“孤的筹谋…”文昭哂笑一声:
“支走元邵,构陷庐陵王挟持陛下,图谋篡位;
孤带人勤王救驾,而陛下惊惧过甚,加之被庐陵王投服慢性毒药,身体不济而禅位于孤。
套出了孤的阴毒谋划,满意了?”
“没有…臣没套您的话。”
云葳喃喃低语,心中暗道文昭的手段的确有些阴损。
构陷,用毒,逼人退位…她是否真的错看了这人?
不知念音阁的众人知晓此事,会如何看待文昭?
…念音阁……
“等等,臣…臣好似…臣去寻个人,殿下稍待!”
云葳忽而想起,桃枝曾说林老另有物件留给她,是以不管不顾的破门而出,拔腿去找桃枝了。
“姑姑,师傅的东西,给我!”
云葳气喘吁吁地立在门边,伸手就找桃枝要物件。
“什么东西?”桃枝颇为意外的觑起眼睛瞄着她。
“别闹了,再晚搞不好我们都得没命,师傅留给您的物件,现在给我,我要看!”
云葳自顾自抬脚走去二人的储物柜,疯疯癫癫的开始翻箱倒柜。
“行了。”
桃枝将人制止,从自己的妆盒底部敲开了一个暗格,一枚金簪便浮现在了云葳眼前:
“便是此物了,何事要得这么急?”
云葳瞥见那枚簪子上镶嵌的扇形白玉簪头时,瞳孔猛然缩起,拎了物件便跑。
“殿下!”云葳复又推门而入,捏着簪子递给了文昭:“在这儿,可对?”
文昭接过金簪时,凤眸中划过一丝喜色,垂眸审视着气儿都没喘匀的云葳:
“哪儿变出来的?”
“不重要,您拿去用就是了。”
云葳现下根本理不清楚,林老这一通谋算是为什么,只觉得自己稀里糊涂的,好似被师傅下进了一盘大棋。
而这棋路的走向,仿佛早便定好了,不由她选。
“记你一功。”文昭用力抠下了簪头,复又将簪身归还:
“此簪的簪头被换过,但簪子式样出自内廷,孤认不错。这等成色的金簪,唯有三品以上的内命妇可以佩戴。”
云葳的眉心顷刻堆成了一座小山。
她并不知师傅身边何人做过内廷命妇,也不知为何师傅把此物留给桃枝,却不肯直接传给她保管。
“殿下可否容臣告退?”
云葳握着手中的金簪,此时一头雾水,也不知如何面对眼前的文昭,只想逃避。
文昭看着她一脸茫然的小模样,此刻也顾不上多言,摆摆手道:
“去吧,自己与膳房讨些吃食。”
云葳躬身一礼,快步回了自己的卧房。
桃枝瞥见丢了簪头的金簪,眸光陡然一凛。
但失态不过须臾,她便恢复了寻常神色,从云葳手里抽出了发簪,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原位:
“姑娘想休息吗?”
“姑姑能说吗?”
云葳像个失魂落魄的小木偶,呆坐在床榻上:“这物件,还有师傅的谋划,您能说吗?”
“婢子说什么?林老就让婢子替您保管此物,嘱咐我,若您执意不做念音阁的主人,便把此物给您,其余的婢子也不知。”
桃枝背对着云葳,手上忙活着擦拭桌案。
“不说算了,我多日未曾休息好,睡一会儿。”云葳兀自扯了锦被搭在身上:
“这几日别出门…哦,约莫您也出不去,算了。”
许是应试太过劳神,云葳沾了枕头很快便睡熟了。
待到她醒来,文昭早已不在府上。
彼时大兴宫内,禁军四围,将受骗入宫的庐陵王与陛下困于沛宁殿内。
文昭此刻却不在沛宁殿,而是只身前往了齐太后的寝宫——
“皇帝中毒了?”齐太后深感意外,顷刻拍案而起:
“怎么会?御前值宿的,是他生母元妃的人,元妃会害亲儿子?”
“此事的确蹊跷,但文昱体内的毒,有段时间了。”
文昭怅然一叹:“女儿本就奇怪,好好的孩子怎会偏激日甚一日。暗卫传消息时,女儿没信,还想嫁祸给王叔来着。可太医验过,此毒再服半年,便能疯癫致死。”
“庐陵王是皇帝自己召回的,此事元邵大为不满。当务之急,是查出用毒的人和用毒的途径,不然你即位也是危险的。”
齐太后满脸愁思,眉头深锁:“庐陵王留不得,更出不得沛宁殿。昭儿,不可心慈。”
“说他谋反,不冤枉他。”文昭勾唇哂笑:
“只不过这些家丑,就不必让臣下知晓了,女儿会将这些线索瞒下。文家坐江山不过二十三载,经不起动荡。”
“去做吧,母亲帮不上你许多,文昱中毒的事,吾会让内廷去查。元妃那儿,吾也会处理,不必你动手。”
齐太后不疾不徐的交待着:“平陵侯那儿,提防他在西疆反叛。”
“他到不了西疆了,女儿让宁烨带兵北上拦截,此刻或许该交锋了。”
文昭的指腹摩挲着公服衣襟的绣线:
“西疆的兵力,是女儿临时从银州和宁州调拨的,今日事后,会让杜淮表兄随萧帅出征西辽。”
“你比吾想象的要出色,安排的很妥帖。”
齐太后敛眸压下了自己眼底的惊骇,淡然回应着。
“那母亲好生歇着,女儿去前头了。”
文昭微微莞尔,起身叉手一礼,施施然离开了太后寝宫,直奔沛宁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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