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定局
黄昏残阳如血。
“如何?孤的王叔还不肯束手就擒?”
文昭悠然立在沛宁殿外, 侧目扫过紧闭的殿门,她心里清楚的很,这个时辰,庐陵王的魂早该过了奈何桥了。
此刻里面叫嚣的, 都是她的人伪装的。
“回殿下, 未曾。”右卫将军杜淮正色回应。
“孤去会会这位好王叔。”文昭冷哼一声, 拔腿往大殿走去。
“殿下!”身后数人齐齐呐喊:“您不能去, 陛下已在他手上,您怎可再以身犯险?”
此刻追随文昭的人, 一个两个都是审时度势的好手, 莫管是否看穿了底细,也都知要心向文昭,才能在事成后分一杯羹。
“孤的弟弟在里面, 身为长姐, 怎可袖手旁观?诸位臣工在此, 便是孤的底气。”
文昭淡然道:“若孤进去一刻还未出来,诸位该如何便如何,不必顾念孤, 陛下圣体安危最要紧。”
“殿下?殿下三思!…”
文昭在身后四起的呼唤声中信步迈入了沛宁殿,与反贼庐陵王及其党羽“谈判”。
殿门开合不过转瞬,外间无法洞察,宽广的大殿里,是怎样的盛景。
文昱正蜷缩在床榻最里侧,抱着膝盖瑟瑟发抖。
身侧禁军手握长刀,尽皆听从文昭的命令。
“昱儿, 出来,与长姐聊聊。”
文昭沉着脸靠近了文昱:“你看看自己这副样子, 丢尽了文家的脸,下来!”
“长姐,别杀我,我听话,都听您的。”
文昱忙不迭地趴在床榻上,给文昭咚咚咚磕开了。
“下来!”文昭的脸色愈发青黑,直接把人从床榻上扯了出来:
“别装了,先前跟孤叫板,不是威风的很?”
文昭阴损的将人丢去了庐陵王的尸体边,漠然审视着落败的幼弟。
文昱的脸颊都在抽搐,缓了良久才从地上支起抖成筛子的身体:
“长姐好本事,几时把朕身边的人买通的?朕被你骗得团团转,失势是装的,就连残废都是装的…哈哈,长姐啊,你真是…不累吗?”
“孤倒想问你,孤何处开罪你了,数次对亲姐姐痛下杀手,嗯?”
文昭负手立在文昱的身前,眸光犀利如刀:
“整整五年,孤殚精竭虑,看着你从站在孤身后扯我衣裙害羞胆怯的幼子,长成玉树临风的帝王,你便如此回报孤?”
“你教得好啊,你说当皇帝心要狠,为稳固统治,要懂取舍。朕是大魏的皇帝,朕长大了,你们怎不放手呢?你们一个个都是贼心作祟,敢当着皇考的面去分辨吗?”
文昱一脸疯癫模样,话音更是含混。
“啪!”
一声脆响贯穿大殿,文昭怒不可遏:
“你还有脸提皇考?前朝多方势力制衡的局面,是皇考拿命换的!你呢?你给他败了个干净!孤多年心血,也让你败个干净!你当文家基业深厚不成?你若有本事斡旋,孤才懒得管你!”
“朕是皇帝,你敢打朕?!”
文昱捂着脸嗞哇乱叫,半分体面也无:“今日你若杀朕,你就是弑君犯上,朕无错!”
文昭哭笑不得:
“你中毒了,孤忘了。孤跟你没道理可讲,好好活着吧,杀你,脏孤的手。”
“毒?有毒也是你干的。”文昱疯癫失笑:
“除了你,还有谁想朕死?你不就是怪爹爹没把皇位给你,没让你如愿,觉得朕抢了你的位置吗?”
“你这蠢笨的话,还是莫让旁人听见了,文家丢不起这人。”文昭有些无力的轻叹一声:
“连何人要杀你都没数,你这些年毫无长进。闹够了,就把禅位诏书写好,莫等孤找人代笔。”
“禅位?你休想。”
文昱冷笑一声:“朕偏不让你如愿,偏不给你名正言顺的机会,有本事你杀了朕。”
文昭被气笑了:“甚好,陛下是要送元家阖家归西,孤会成全你。”
她转眸看着随侍道:
“去通报,庐陵王意图弑君,已被立毙于禁卫刀下,让人进来收尸,逮捕其党羽,格杀勿论。”
“元家该死。”文昱丝毫不惧,扯着嘴角讥讽:
“他们不过想让朕做个傀儡,功高震主的人,留不得,朕才不在乎。”
“昱儿的心里,一个在乎的人都没有?你恨孤,孤可以理解。但元妃呢,她是你娘。”
文昭脚步一顿,诧异的回眸瞧着毫无反应的文昱,慨叹道:
“还真是凉薄又可怜。”
语毕,文昭拔腿便往外走,身侧的内侍唤住了她:
“殿下,陛下怎么办?哑药半刻后便起效。”
文昭打量这个花甲之年的老内侍良久,不无苦涩道:
“给他半日,他写下诏书,孤便饶他性命。若不从,皇考会照顾好他的。”
“喏。”老内侍手脚麻利的给文昱灌下了哑药,顷刻间老泪纵横:
“老奴随侍先帝一生,又随侍陛下您,是看着您和殿下长大的人,走到今日,是陛下糊涂啊…”
文昭头也不回的离开,文昱的脑海里回荡着文昭的话音,哭得撕心裂肺:
“长姐别走!姐,姐姐!你回来!”
禁卫将人拦得结实,呼唤的声音传不出宽广的殿宇,却激得文昭眼眶酸涩,脚下的步伐愈发快了。
前后不足一刻,文昭毫发不伤的从沛宁殿出来,外间的人尽皆长舒一口气。
“庐陵王不听劝谏,狼子野心,妄图谋逆弑君,已然伏诛。陛下受惊,亟需静养,闲杂人等不得搅扰。即刻起,沛宁殿前左右卫轮番值守,孤代掌朝政,宣左右相入宫议事。”
文昭立在殿外,声音嘹亮而坚实。
“殿下千岁!”
殿外禁军高呼的声浪层层涌起,响彻苍穹。
“雍王,萧帅,也请一道往崇政殿议事。”
文昭沉声唤着殿外领兵镇守的两个飒爽的中年妇人。
二人依言跟着文昭入了崇政殿,文昭自袖间取出了那几块玉佩:
“今日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全赖二位。这物件您二位拿回去,好生保管。”
二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有接。
“殿下,此物是为护禁中安稳。昔年前雍交予舒萧两家,是因两家一体,同护大统。大魏初定,战乱四起,如此分掌,可免贼人异动。而今社稷安泰,此物自当归还于您,臣等不必再掌。”
雍王舒珣回绝的干脆。
“臣附议。”大将军萧蔚随声附和。
从龙之功虽夺目,可一个不留神便是鸟尽弓藏,此等烫手的物件,她们断然不敢再接。
文昭敛眸苦笑:
“文家有今日,是站在两姓勋贵数代根基上所得的成就。孤从未忘记舒萧两家的功绩,也深知兔死狗烹,得鱼忘筌的酸楚。二位不肯接,便是不信孤,不信文家能守诺,守好这份基业了?”
“臣等惭愧。”舒珣眸光一转,温声低语:
“但臣二人皆上了年岁,再难…”
“表姑,您和萧帅年方不惑,乃是正当年,莫再推却。”文昭沉了语气:
“孤信重您二人,也请信孤一次,将此物收回,一人一半。孤若需要,自会与您二位讨要的。”
舒珣和萧蔚推拒不得,只得暂且接下这烫手山芋,日后再寻机会归还。
“殿下,此物为何半数交给臣?原来只有一角留在舒家的。”
舒珣看着手里的两个玉佩断块,甚是疑惑。
文昭浅笑:“以前险些被一个小傻丫头弄丢了,还是您代为保管吧。”
舒珣云里雾里,却也未再多言。
“时候不早,您二位早些回府歇着。澜意和阿妧在孤府上,夜深了,明日再回吧。”文昭柔声提议。
“是,给殿下添麻烦了。”二人拱手一礼,齐齐退出了大殿。
文昭立在巍峨的崇政殿内,与齐相和云相商议了些许国事安排,便留在大殿里,一夜未曾合眼。
翌日清早,太阳还未爬上枝头,老内侍颤颤巍巍的来大殿寻文昭,手里举着一明晃晃的诏书:
“殿下,陛下写了禅位诏书。”
文昭快步上前,伸手接过扫了一眼,吩咐道:
“好生照看他,派殿前司的人出去查访此毒的解药,能缓一时是一时。”
“殿下…,”老内侍捂着嘴抹了一把泪,突然俯身于地:
“陛下他…他要去见先帝,老奴拦不住啊。”
文昭凤眸顷刻觑起,冷声质问:“几时的事?谁干的,说实话!”
“就刚刚,陛下执意悬梁,身侧禁卫无人敢拦,老奴…也不敢。”
老内侍垂泪呜咽:“他中毒日久,回天乏术,如此也是解脱。”
“荒唐!”
文昭脸色铁青,气冲冲的直奔沛宁殿。
身边安放了那么多侍卫,一个个都是摆设不成?
文昱若真不待她即位便自尽,日后有嘴也说不清了。
“哐当——”
文昭一脚踹开了殿门,就见文昱晃晃荡荡的,把自己挂在了大殿的廊柱上。
周遭的人围着他,却不敢把人抱下来。
文昭柳眉蹙起,迅捷地抽出了禁卫的长刀来,反手割断了宽大衣袍拧成的长绳,反手将刀刃抵上文昱的脖颈,咬牙嘲讽:
“再胡闹孤一刀宰了你!你怎不弄个再松泛些的十米宽的白绫子荡秋千呢,嗯?”
文昱翻着白眼咳嗽了半晌,被文昭逼得步步倒退。
如今哑药起效,他的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只好瘪着小嘴,巴巴地望着文昭,满脸委屈。
“看住了他,若他有个好歹,你们陪葬!”
文昭扫视着满屋子不中用的禁卫,气不打一处来:
“殿内锋利的物件棱角,都处理干净。”
一众禁卫屏息凝神的应下,直到文昭离去,才敢大口喘气。
方才文昱憋不憋得慌他们不知,反正他们自己险些被文昭吓得断了气。
“师父,殿下说,让您去皇陵伺候先帝。”
文昭走后,内侍副监罗喜有些局促的与老内侍低语。
老内侍眼含热泪,转眸瞧了眼颓废的文昱,重重地点了头。
大兴宫的天,变了。
立在朝阳四霰的回廊下,文昭转眸吩咐身侧的秋宁:
“把云葳接来,护送舒澜意和萧妧回府。”
于是,半个时辰后,一夜惴惴不安,顶着两个巨大黑眼圈的云葳,被一辆马车载入了金碧辉煌的大兴宫。
文昭命人收拾了荒置多年的宣和殿出来,暂且当作理事的场地,此刻正在书案后安坐,等着晨起来此参与小朝议的大臣。
云葳小心翼翼地跟在秋宁的身后,走过汉白玉的宫道石阶,迈入青砖澄亮的宣和殿,眼睛都黏在了地上。
她不得不承认,文昭行事猝不及防近乎草率,却如此顺遂,实把她吓了个好歹。
“臣参见殿下。”
入了宣和殿,云葳甚是乖觉的俯身见礼,礼数周全的挑不出半分错处。
“非年非节的行此大礼,脑子糊涂了?”
文昭扫了一眼胆怯伏地的云葳,有些没好气的出言:“起来。”
云葳听着文昭讽刺她的口吻有些不善,赶忙从地上爬起,垂眸恭谨地侍立在侧。
文昭不无疑惑的哼笑一声:
“是大兴宫有何神力不成?竟让你这般畏惧孤。也不知是谁,昨日还敢跟孤当堂叫板。”
“臣再不敢了。”云葳瘪了瘪嘴,心中腹诽:
昨日你还要夹着尾巴装残废,今日竟在此耀武扬威了,这能一样吗?
“过来,”文昭轻叩桌沿:
“站孤身边来,一会有朝议,你仔细听着,熟悉流程,日后便从录事学起。”
“是。”云葳挪了身子过去,与人保持着一米距离。
“今日云相会来,不准再耍脾气出走。”文昭眸光一转,提前出言提点。
“臣谨记。”
云葳心道,今时不同往日,我可没这胆子。
第42章 狐疑
春入禁庭, 东风疏酥;青松绕殿,桃落微尘。
眼见朝阳漫过窗棂,复又爬上正南天,可文昭还在拉着朝臣喋喋不休。
云葳的腿酸酸涨涨, 脚掌隐隐作痛, 她未用过早饭的肚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第一次见如此忘我的文昭, 不管是中央还是地方庶务, 文昭都打理的井井有条。
仿佛朝臣一开口,就能打开她思维的闸门, 丝毫不带犯怵的。
而殿内最前侍立的那紫衣老人, 并不似云葳揣测的那般飞扬跋扈。
反而半晌都谨小慎微,惜字如金,即便出言, 也是一锤定音。
云葳等得不耐烦, 索性思维溜号儿, 思量起了小盘算。
如此便觉时间也不算太难熬。
不知过了多久,扶光已然西斜,文昭总算舍得放过一群老迈的臣工:
“今日便议到这儿, 都散了吧。”
云葳垂眸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曾留意,云崧走前,曾给她投来过一股意味深长的眸光,精明狡黠中带着审视与猜疑。
文昭自靠椅上起身,直奔殿外,好似忘了她身后还有个苦哈哈陪她许久的可怜虫。
见人大步流星的远走, 云葳将五官扭去一处,纠结良久才行至廊下, 拎了个尚算眼熟的随侍:
“可知道我的随侍桃枝在何处?”
“婢子今早瞧见,秋总领带她往西内宫方向去了。”
小丫头回忆须臾,给云葳指了路。
云葳眺望着远处层层掩映的宫禁内苑,不无落寞的轻叹一声,抬脚去寻桃枝。
兜兜转转走了大半个时辰,连打听带猜测,她总算在一处新收拾出来的小院里寻到了人:
“姑姑。”
“回来了?”
桃枝正指挥着宫人收拾房间,见人归来,忙不迭地把云葳扯去了一边:
“殿下怎么说?”
“没说什么。”
云葳如实回应,转眸瞧着忙碌的宫人,疑惑道:
“这怎么回事?姑姑,我们不能住这儿,这里没有进出的自由。”
“秋宁安置的,婢子正想问你拿主意呢。”桃枝也是一脸无奈。
云葳捂着干瘪的肚子轻语:
“您先去问问,何处能弄到吃的吧。殿下近来事务繁忙,顾不上你我。”
回想起文昭自己坦陈的狠辣筹谋,云葳心有余悸:“
我会设法离开禁中,此地留不得,我也不想留她身边。”
“她今时成了大兴宫之主,姑娘怎好开罪她?”
桃枝满面担忧:“而且您参与会试了,应考便是为做官,你还能不做她的官?”
“去贡院那天,我看到云家人在街边盯着我。”云葳直言:
“应考的数日,我都心思飘忽,大抵会落榜,今时想来是好事。您不觉得她起事突兀,却又太顺利了?此人城府过深,我胆寒。”
“嘘…”桃枝四下扫了一眼,低声叮嘱:“这话别再这儿说,婢子给您找吃的去。”
一刻后,云葳抱着一盘甜甜的小点心,背身坐在院子凉亭里的石桌上狼吞虎咽。
“注意吃相。”
文昭不知几时站在了她身后,幽幽出言嘲讽。
“唔,咳咳…咳咳咳…”
云葳身子一颤,倏地被点心渣呛到了嗓子,弯着腰缓了许久,才垂着脑袋见礼:
“殿下恕罪。”
“孤把你忘了。”
文昭实话实说,柔声提议:“去孤殿里用膳?”
“谢殿下,臣饱了。”云葳只想躲女魔头远一点,再远一点。
文昭悄然眯了眼睛,转眸扫过尚算整洁的庭院:
“此处还喜欢吗?秋宁选的,若不合心意,自去找她换。”
云葳眸色一怔:“殿下,臣必须住在此处吗?臣非是宫人,可否…”
“你有何处可去?”
文昭笑意盈盈的反问:“云府?还是宁府?这是敢去认亲了?”
“这是臣的私事,臣还是可以给自己寻个栖身之所的,殿下放心。”云葳避而不答。
“不是现在。”文昭正色回绝:
“孤虽回了此处重掌权柄,但内忧外患皆不宁,你留在宫里安全。孤答应宁烨护你周全,便会对你负责到底。”
“臣住您府上也不成?”云葳不死心,试探着再问。
“如今这里便是孤的家,对否?”
文昭哂笑再问:“为何非要出宫,有何小勾当要瞒着孤行事,嗯?”
“没有,”云葳仓惶否认:“臣只是有些不习惯。”
“会习惯的。”
文昭丝毫不为所动,转了身子往外走去,“跟上。”
云葳磨了磨后槽牙,捯饬着小短腿,硬着头皮跟上了文昭极快的步伐。
再入眼的,是禁卫林立的沛宁殿,锃光瓦亮的兵刃着实将她吓了个好歹。
“进来。”
文昭推开殿门,却听不见身后的脚步声,回身去瞧,云葳正杵在石阶下一动不动,满脸纠结。
“莫让孤废话,孤很累的。”
云葳无奈,认命的闪身钻了进去。
彼时文昭已站在了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孩子身前,不必问也知,这人便是文昱了。
“过来给他瞧瞧,你可能认得出他中的何毒?”
文昭随意拎了把椅子落座,指着呆愣的文昱,吩咐着同样呆傻不知所措的云葳。
云葳愈发费解,不是您给他下的毒吗?连是何毒物都不问,就给亲弟弟用?
云葳大着胆子走近了文昱,规矩的欠身一礼,试探着伸手去拉他的腕子。
文昱很老实,没有抗拒,格外配合。
只是云葳探脉良久,都没察觉异样,除了脉象有些虚浮,好似并无异常。
“如何?”
文昭有些不耐烦:“照实说。碧落你都会解,此毒该是也不难?”
“臣不知。”云葳茫然地摇了脑袋,“臣学艺不精,先前不过歪打正着。”
“当真不知?”文昭站起身来,垂眸审视着云葳,“抬起头来,看着孤回话。”
“真的…不知。”
云葳敛眸轻语,才吐出两个字,就被文昭强横的端起了下颌,对上了一双凌厉的眸光:
“臣…甚至瞧不出陛下有中毒的征兆。”
“有人告诉孤,此毒或为千日醉,服毒千日,疯癫而亡,听过吗?”
文昭端详着受惊不轻的小兔子半晌,终于舍得放开了钳制她的手指。
云葳眸色一暗:“没有。”
实则她心里疑惑陡生,这毒的名字,好似在哪本杂书里见过。
但她可以肯定,这不是国朝常见毒物,大抵是源自西域外邦的奇毒,解药怕是难寻。
云葳分明瞧见,方才文昭的眸子里隐存期待。
难不成,文昭并不想毒杀文昱?
文昭的眼底闪过须臾的失落,先一步转身出了大殿,“罢了,走吧。”
她本存了些微侥幸,指望云葳能对毒物有所了解,以此为线索寻出解毒之法,但这点儿侥幸终究落空了。
不过,云葳能知碧落,却不知此毒,说明此毒的确不是大兴宫内传承的秘药,真凶或非朝堂中人。
“九日后会试放榜,莫让孤失望。”
文昭在前悠悠走着,直接转了话题:
“这些日子好生准备四月殿试,届时孤会亲自出题,考较策问。”
闻言,云葳悄然勾了唇角。
只剩九日便能见分晓,她若落榜,就有理由躲开文昭了,实在是大快人心!
“哑巴的?”
文昭等了半晌没有听见回音,便转回视线来瞧,只一眼便见了云葳偷摸勾着唇角,也不知在高兴什么:
“心情不错?这是成竹在胸了?若是张榜那日,你未进正榜,孤要你好看。”
“臣没有,殿下息怒。”云葳倒吸了一口凉气,暗道欢欣过早,大意了!
文昭已然觉察,云葳疏离提防的臭毛病又回归了。
但她现下也顾不上拉拢小人,毕竟朝局的走向超出了她的预料,仓促起事夺权的决断改变了她的初衷,现下要做的事可太多了。
“回去吧,孤有事会召你。”
文昭淡然一语,冷眼瞧着云葳听得这话后,周身紧绷的氛围明显松泛了一圈,拔腿一溜烟跑得飞快,不由得沉了脸色。
转瞬便是莺飞草长的阳春三月,文昭扫视着礼部递送来的贡生榜单,在正榜五十人中寻觅良久,都未曾寻见云葳的名字,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
压下心底的狐疑,她从随侍手中要来了副榜,自密密麻麻的名录中摸到一半,才发现那倒霉孩子的名姓,一时间脸色铁青。
此番会试一共招录百人,云葳竟排去了八十名,险些落榜。
文昭先前的笑言成真,云葳真给襄州府丢脸。
文昭收起榜单,屏退了朝臣,转眸冷声吩咐秋宁:
“把那小混账叫来,顺带去礼部把她的考卷都给孤调来。”
秋宁眉梢一紧,好端端一个姑娘,怎到了文昭嘴里,就成了“小混账”了?
这二人得有小十日没见过了,按理说云葳没有开罪她的机会才对。
且榜单上既有名字,那考中了不是好事吗?
不足一刻光景,云葳战战兢兢地迈入了宣和殿,温声软语的见礼:
“殿下千秋。”
“跪着。”
文昭头都不抬,手里捏着几张手稿拧眉端详,淡漠地吐出了两个字来。
云葳心底暗喜:这是如愿以偿落榜了?下一步会否是把我赶出宫去?
思及此处,她垂下羽睫遮掩着眼底抑制不住的喜色,表面乖觉的矮了身子,一言不发。
文昭读着云葳的考卷,越读眉心的沟壑越深。
一篇文章里前后逻辑几乎无法自洽,考官能把她提上榜,只能是得益于她的立意尚可,文法规矩,遣词造句的确颇有功力。
以文昭对云葳的认知,这份考卷绝非她的正常水准。
文昭不禁猜测,如此粗浅的错处,只要回读一遍自己就能发觉问题所在,难不成,这是云葳有意为之?
故意扮蠢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第43章 抬举
云角低垂连波平, 清风送爽雨帘惊。
文昭起身踱去窗前,抬眼凝视外间杏花微雨里远归的两只小燕,语气平平:
“先前你缘何发笑?”
云葳逮着文昭望天的机会,悄咪咪揉了揉膝盖, 揣着明白装糊涂:
“臣几时笑过?殿下的话, 臣没明白。”
回想起云葳十日前突兀勾起的唇角, 文昭悄然攥紧了拳头, 转眸扫过她的小动作,冷声道:
“跪直了。再不老实, 外头雨里凉快去。”
云葳慌乱缩回了不安分的爪子, 绞尽脑汁编瞎话:
“臣不爱笑,最近也无欢喜事。许是殿下看错了,大抵是脸上不舒坦, 抽了抽嘴角也未可知。”
“脸上不舒坦?”
文昭被她搪塞的借口气笑了, 立在原地斜勾唇缘发话:“你过来。”
云葳余光瞥了眼文昭, 只觉她的笑容透着危险。
她不情不愿起身走了过去,垂着脑袋装得格外规矩。
“嘶——”
文昭微微俯身,趁云葳不留神, 直接探出指尖,捏过了她软乎乎的脸颊,在指腹间来回揉搓着,似笑非笑审视着她:
“是这么个不舒坦法儿么?笑一笑便舒坦了?孤怎从未听过有这等奇怪的缓解办法,嗯?”
云葳吃痛,赶忙伸手去捂,试图掰开文昭的魔爪。
“手拿开, 放肆!”
文昭佯装恼怒,手上力道却又重了两分, 提溜着她吃胖的脸蛋,把人拎去了廊下:
“说是不说?不说就去雨里洗个澡。这可是润物无声的春雨,难得的很。”
“嘶…”云葳踮起脚尖缓解着脸被拉扯的痛楚,呲牙咧嘴讨饶:
“臣说,说就是了,殿下息怒。”
文昭听得这话,才舍得把搓弄云葳的魔爪拿开,云葳白皙的小脸上,已多了两块红印子。
她兀自揉着脸颊,眨巴着眼睫继续扯谎:
“臣是觉得,若真考过殿试,此生都不必再吃应考的苦楚,所以才暗自窃喜的。”
文昭的视线几乎凝固在了她翕动不停的睫毛上,眼底霜色愈发幽沉,直将手指节攥的咯咯作响:
“来人,带她去殿外罚跪,不准撑伞。”
文昭转身便回了书阁落座,阖眸小憩。
她已下定决心,云葳动辄扯谎的坏毛病非得治一治,赶早不赶晚。
秋宁无奈抿了抿嘴,对着怔愣的云葳道:
“云姑娘,请吧。您该不想让婢子动手,可对?”
云葳回身瞧着外间飘渺的水雾,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又湿又凉,她才不要去。
大眼睛滴溜一转,云葳计上心来,侧身溜回殿内,三步并两步,“哧溜”一下滑跪在了文昭身前。
“臣错了,殿下息怒。臣先前说过,向往外间自在辽阔,不喜仕途。臣入贡院后心神不定,以为自己定会名落孙山,回归道观指日可待,这才失笑的。”
一番说辞入耳,秋宁听得倒吸一口凉气。
若这是实话,还不如刚才那句谎话讨喜。
文昭的脑袋嗡嗡的,一时竟有些怀疑,难不成道观里闲云野鹤,清静无为的那套思想,当真驻扎进了这小东西的脑子里?
小小年纪真能看破红尘,不喜世俗权欲,功名利禄?
思忖良久,文昭冷嗤一声:
“让你失望了,不知哪个瞎了眼的老头子提了你入榜。孤也不好坏规矩,下月殿试你还得来。而人尽皆知你是孤的属官,为了孤的颜面,请你至少中个二甲。否则,杖刑伺候。”
云葳眸光一震,就她那稀里糊涂的应考状态,还能入榜?
她有这本事?怕不是阅卷考官当真花了眼?
“秋宁,把人带走,关起来。”
文昭眼睛都懒得睁,话音自牙缝里流散:
“喜欢道观生活,甚好,衣食用度都按供给道长的规矩,不准给她荤腥酒肉,让她好生清修闭关。”
云葳大惊失色,文昭这是妥妥的报复。
向往的自由没有,反要刁难她的生活,这女魔头是愈发过分了。
哪日她要是登临大宝,还不得为所欲为,跋扈的飞上天去?
“殿下息怒…”云葳试图讨好。
“姑娘,快走吧。”秋宁赶忙近前,把她拽了出去,低声提点:
“殿下的脾气,也只有对着姑娘时,还存了一丝转圜的余地,您就莫再折腾了,回去。”
云葳瘪着嘴回了自己的阁分,身后的随侍转瞬就把她的宫门落了锁。
桃枝眼见这副阵仗,忍不住出言损她:
“姑娘真是好本事,这才几日就把自己折腾进冷宫了?明日是否能写深闺怨了?”
云葳气鼓鼓地跺着脚:
“还不是想出宫去?谁知道适得其反了?这下完蛋了,考不中二甲,只怕屁股要开花。”
桃枝眸光一转,面露喜色,“殿下关你,是让你应考的?姑娘没落第?”
“她说没有,我又没看见。”
云葳嘟着嘴,怏怏不乐的回了房间:“爱关不关,反正宫里也没自由,大差不差。”
桃枝挑了挑眉,方才悬起的心复又落回了肚子里,站在院中自言自语:
“林老说得不错,姑娘是个好苗子,就是脾气臭,缺个人收拾。”
粗茶淡饭的清幽日子过了大半个月。
三月中旬的一日,嘹亮的礼乐声不绝于耳,惹得云葳心烦意乱。
“姑姑,这什么声音?”云葳推门跑去院中寻桃枝。
彼时桃枝正坐在石桌前发呆,听得询问,便低声回应:
“约莫是殿下的好日子吧,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
云葳直接傻在原地,与人小声嘟囔:
“您是说,她…今日…登基?”
桃枝跃上石桌,直接将云葳提上来举着:
“你自己看,前头旌旗招展的,还能有旁的事?且我听送饭的小黄门议论,她身边的大太监罗喜,正位内侍监了。”
云葳顷刻倒吸了一口凉气,从桃枝的怀中挣脱,翻身爬下了石桌,摇着脑袋怅然轻叹:
“在余杭时,就该听您的。装作瞎子,啥也没看见,也没出手相救。这下可好,彻底玩脱了,栽她手里逃不掉可怎么办?”
桃枝赶紧上前捂嘴:
“小祖宗,你最近糊涂了不成?这话还敢说?明着走不通,你要是真不喜欢宫里,先讨好她,等她高兴了,试图请个旨,让她放你走也好啊。”
云葳鼓着腮帮子自娱自乐,窝在石桌上发呆半日,一点读书的心都没有了。
当日入夜,应付了一日盛典的文昭筋疲力尽的窝在宣和殿的软榻上小憩。
槐夏快步而来,与人附耳低语:“宁烨传消息回来了。”
文昭倏地睁开了眼睛,半坐起身子,“信拿来。”
槐夏给人递了密信,文昭忙不迭地的拆开,一目十行的扫过,觑起的凤眸转瞬舒展:
“甚好!给人回信,即刻秘送平陵侯回京,朕要亲自审他。文昱的毒,还有勾连西辽的谋划,朕都要知道。”
瞧见文昭面露喜色,槐夏悄然弯了眉眼:“是,婢子这便去。”
“回来,”文昭眸光微转:“关着的那小东西可还安分?”
“没什么动静。”
槐夏回忆须臾,照实回应:“婢子听随侍说,每日送饭都是桃枝来接,云姑娘没出现过。”
“嗯,”文昭斜倚着床榻,敛眸吩咐:“去太后那儿传话,把元照容看好了,莫让她生事端。”
“是。”
槐夏领命离去,心里却在记挂云葳那个小可怜儿,毕竟这人曾救过她的性命。
文昭铁了心要拾掇云葳,当真关了她一个月。
宫门复开的那日,正是殿试当天。
云葳被文昭关到浑身长毛儿,只想破罐子破摔。
端坐文华殿内,云葳捏着毛笔,垂眸审视着老头子分发的策问选题,暗骂文昭刁钻。
好在此人并未亲临文华殿,倒让她有了三分自在。
文昭出的题目乃是:
《书》曰:圣人之举事兴为,无不与人共之者也。然《易》又曰: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书》与《易》皆经,今其文相悖如此,是二说者,其信有是非乎?*
云葳沉浸在文思泉涌的思绪里,洋洋洒洒书写着长篇大论,毛笔游走飞快,瞧着分外乖觉。
文昭抬步入殿时,一眼就瞥见了这坐得板正的小东西,抬手示意考官不必弄出响动,悄无声息站去了她身侧,垂眸观瞧着她的答卷内容。
云葳换纸的时候,余光瞥见身后的一道暗影,忍不住好奇歪头瞥了一眼。
只一眼,便让她身形一颤,僵着脖子半晌都没敢乱动,心底却把神出鬼没的文昭骂了千百遍。
文昭悠然踱去别处,随意扫视着旁人的答卷,活像个监考的老夫子。
待到众人皆散,答卷也被主考官归置妥帖,文昭大手一挥,将阅卷任务丢给了几位考官,转身去拦仓惶逃离的云葳。
快步踏出文华殿,文昭瞧着脚下生风,急不可耐奔向宫道的云葳,扬声出言唤她:
“云葳,过来。”
云葳闭眼一叹,回身来瞧,文昭已先一步往宣和殿的方向去了,她只得紧走两步跟人入了大殿。
思及桃枝的建议,她老实的俯身见礼:
“臣参见陛下。”
文昭悄然勾了唇角:
“朕在文华殿一字未说,你改口倒是机灵。关了一个月,素食清粥,反倒头脑清明了?”
云葳嘎巴了半晌嘴,这话怎么回?
“陛下恕罪,臣知错了。”
“朕没说过你有错。”
文昭坐去了茶案后,幽幽挖苦:
“是你与朕说,喜欢道士的寡淡清宁,朕不过是成全你。今日殿试你落笔生花,朕倒是深感意外。本还以为,你会罢考明志,领了板子走人呢。”
“臣言行无状,静思一月,已然悔过自新了。”云葳几乎用尽浑身解数,只求讨好文昭。
“过来奉茶。”
文昭点了点茶案,一脸玩味的补充道:“今夜便会出结果,你就留在此处等消息。”
话音入耳,云葳方触及茶盏的指尖陡然一颤,险些将天青汝窑盏脱手摔了出去。
她有理由怀疑,文昭是为了收拾她,故意逼迫考官们加紧评阅。
“这是朕最爱的一套茶具,昔年祖母赏的。”文昭淡然的扫视着满面慌乱的云葳:
“若摔了,仔细你的爪子。”
云葳屏息凝神的在旁随侍半日,大气儿都不敢喘。
文昭如今登临至尊,也便不再伪装谦和平婉,一言一行都透着霸道。
天色昏沉之际,文昭丢下云葳自去料理杂事,直到子夜更声想起,文华殿内依旧烛火通明。
“前头如何了?”
文昭有些不耐,转眸瞥了眼外间窝在蒲团里打瞌睡的云葳,低声询问秋宁。
“说是阅定第三甲了,二甲与一甲还在商议。”秋宁回道。
“第三等名录拿来。”文昭淡然吩咐着。
不多时,秋宁带回了草拟的名录。
文昭一目十行的扫过,未曾发现云葳的名姓,颇觉意外的扬了扬眉梢,哼笑一声,视线看向云葳的所在:
“放她回去吧,这群老臣,真会抬举她。”
秋宁快步出去,抬手戳了戳云葳的肩头:“姑娘,陛下准您去休息了,回吧。”
云葳满面震惊,丝毫不掩喜色,撒丫子逃得飞快。
第44章 春华
大魏启盛六年春, 文昭受禅称帝,改元光仪,是为光仪元年。
四月苍翠满庭庑,芳菲时未歇。
宣和殿内, 文昭凝视着两位主考大学士呈送的三鼎甲考卷, 视线点落于其中一份格外熟稔的字迹, 淡然询问:
“诸位当真觉得, 此人可堪点选为榜眼?”
殿内侍侯多时的两位老人本就心中打鼓,不知文昭缘何半晌不曾给个决断, 听她如此问, 尽皆心下惶然,忙拱手回应:
“臣等老迈,不过拙见, 三甲人选, 恳请陛下斧鉴。”
“挪去二甲头名, 点个传胪即可。”
文昭思量须臾,吩咐道:“探花与先前的二甲头名进补,定为前三, 张榜出去。”
“臣等遵旨。”
两个老臣忙不迭地收拢了文书告退,行至廊下,才悄然拆开封页,瞥见那被黜下榜眼之人的名姓时,尽皆一惊,默契的将答卷卷起塞进了衣袖,快步离去。
书阁内, 文昭扶着秋宁的手缓缓起身,反手捶了捶腰背, 随口道:“把云葳叫来。”
秋宁将文昭方才的纠结尽收眼底,虽拿捏不准她的用意,但她深知,此刻文昭心情大好,是以前去传令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两刻后,云葳姗姗来迟,直教文昭等得不耐烦。
“怎耽搁这般久?”文昭慵懒的斜躺在矮榻上,话音藏着不满。
云葳一脸茫然的倒身见礼:“臣参见陛下。求陛下明鉴,臣得了消息便来了,未敢耽搁。”
文昭阖眸,轻抒了一口气:
“嗯,是朕忘了,秋宁,给她换个阁分,选个离宣和殿近些的。”
不待秋宁回应,云葳抢先开口:“陛下,听闻宁夫人回京了,臣可否搬出去住?”
文昭幽幽睁开了眼,打量着身前的云葳,只淡淡吩咐:
“过来给朕松松筋骨,朕的腰背酸得很。”
云葳眼底满是狐疑,余光扫过满殿的随侍,甚是不悦的腹诽:
我又不是你的婢女,这么多人不用,却把我叫来给你按摩,过分!
云葳虽如此思量,身体却诚实乖巧。
她起身绕过矮榻,纤长的手指悄然攀上了文昭挺拔的后背,控制着力道给人捏了起来。
“用力些,没吃饭?”
文昭闭着眼睛,脸色尚可,唯独说出的话含了挑衅的意味。
云葳余光扫过她的容色,手上微微紧了力道,柔声发问:“陛下,臣方才的请求,您可准?”
文昭的头皮发麻,暗道云葳没眼色,难道看不出来自己不想理她那茬儿?
“肩膀也按一按,”文昭掩着袖子张了个哈欠,拖着长音道:“朕当真乏累的紧。”
云葳贝齿紧咬,狠狠的磨着自己的两排小白牙,发泄着不满。
一双杏仁大眼里隐存杀气,愤恨地盯了文昭良久。
“哪个把窗户关上?”
文昭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怎觉得后背发凉呢?今日天色不大好么?”
“陛下,婢子给您传御医来瞧瞧?您可是累着了?今日外间春光正好,不冷也无风。”
槐夏满面疑惑的出言。
文昭沉吟须臾,支着软榻坐起身来,将手伸向了云葳的眼前:
“罢了,朕出去走走。云葳,一道去。”
云葳扶着她起身,低眉顺眼装得老实,跟着人一道往御园走去。
此刻的御园里馥郁芬芳,满树丁香与海棠尽皆盛放,莺雀歌喉婉转清亮,令人心情大好。
文昭的视线扫过满园瓣羽,温声道:
“朕昔日的属官都领了新的差事,是时候给你指个去处了。进士及第官职也不过自七品始,不好将你安置的太过,就做朕身边的内史舍人吧,还是从六品。”
云葳的眼皮突突直跳:
“陛下,您也说了,新科进士头名也不过拜官七品。朝中官员与各府属官终归不同,臣本就年幼,实在受不起您的恩赐,请您收回成命。”
“这话入耳,朕怎么听着你对昔日的属官身份颇有成见呢?”
文昭眉心微蹙:“长主府属官也是朝中在册命官,同级同俸,还能品出两个味儿来?”
“臣没有,臣自知才疏学浅,难堪此任,求陛下垂怜。”云葳忽闪着眼睑,审慎的出言推拒。
内史舍人日日随侍君前,几乎与文昭寸步不离,她消受不起。
文昭哂笑一声,随手折下一枝丁香,幽幽道:
“你这是铁了心要去当道士,是也不是?考中进士出身,却执意不肯效命朝廷,依国朝律例,该当何罪?”
进士出身?云葳脑子懵懵的,她还未曾看过金榜,难不成她真的入了二甲?
云葳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天上掉馅饼,还能砸在她的脑袋上。
遥想当年,云崧中状元将近四十岁,云山近被点为探花时,也是弱冠郎君了。
今时她年方十四,能得二甲进士之身,也算是给云家再添新彩,绝不比自己的祖辈逊色。
“咚——”
文昭冷眼瞧着陷入沉思的云葳,猝不及防的给了人腿弯一脚,不悦道:
“朕在问你话。”
“臣绝无拒绝效命之意,臣冤枉。”云葳垂着脑袋看地上的小蚂蚁搬家,低声嗫嚅:
“内史舍人职分太重,陛下,可否换一个?”
文昭再度被人气得发笑:
“你跟朕谈条件呢?你当任官选吏是菜市买萝卜,还可以讨价还价的?”
“臣不敢。”云葳毫无底气,眼底的小蚂蚁都溜了,她有些无趣。
“滚起来,明日起入殿当值。”
文昭见云葳终于闭了嘴就范,也就不再难为她,把丁香扔进她的怀里,复又抬脚往前:
“殿试都不惧,缘何入了贡院却心神不定,写得东西前言不搭后语,嗯?”
云葳转着手里的紫丁香,轻声嘟囔着:“臣…在贡院外看见,看见云少卿了,他眸光不善。”
文昭凤眸微微觑起,此事槐夏和她通报过。
云山近不过是放朝路过留了须臾,她未曾放在心上,却不曾想云葳怕这人怕到如此程度,竟然乱了心神。
“如此忌惮云家人,还吵嚷着出宫去?”文昭顿住脚步,回身审视着云葳:
“若非你留居大兴宫,外臣不便探视,云相早该见你了。”
“臣可以去宁府。”
云葳偷摸掀起眼睑瞄向文昭,却不料撞上了文昭的视线,复又慌乱的垂下了眸子。
“去宁府?你吊着宁烨的胃口,有事就拉来用,无事便形同陌路。”
文昭轻嗤一声:“她盼了良久,你就是不肯认她。朕猜不透你的心思,但她也是朕的臣子,朕不能由着你耍弄她,不认就不必去人家府上住。”
云葳腹诽,您真是管太宽了,臣子家事与您何干?
“陛下之意,若臣认了夫人,便能去宁府安居了?”
云葳眸光一转,俏皮的躬身一礼:
“臣谢陛下成全。宁夫人是臣生母,臣无甚好不认的,事实如此,不是吗?”
文昭嘴角一抽,未料到云葳的性情转变如此突然,竟学会钻她话音里的空子,能屈能伸了。
“你认她,她能认你么?”
文昭凤眸中透着狡黠,“朕现在需要云相稳定朝纲,宁烨怕是不好认你。大局为重,是也不是?你搬去伯母弟弟的家宅常住,让京中人作何感想?”
话音入耳,云葳脸上喜色转瞬消散。
文昭为用云崧,肯妥协至此,替人瞒着换孙儿的事实,令她不得不寄人篱下,憋闷的住在大兴宫。
不知怎得,云葳的心空落落的,闷头再未吭声。
云葳一时有些糊涂,大局为重,家族为重,自幼便被这八个字裹挟,即便今时追随的人问鼎九五,说出的话仍是这几个字。
而她,即便得了进士的荣耀,却永远是为大局、家族利益权衡中,被舍掉的那个。
云家弃她,是为一门荣光,半生安泰;文昭弃她,是为国朝大业,社稷黎民。
她可真重要啊…
“回头让秋宁带着你,自去选个喜欢的阁分。”文昭淡然轻语:
“住在此处,免得你日日早起,赖床不正合你心意?朝中大臣,不知有多少人渴盼家在皇城内,免了披星戴月的苦,却是思而不得呢。”
文昭缓步走着,暗道此刻必须留住云葳,宁烨伤重,需要静养。
云葳悄然把丁香丢进了身侧的草丛里,捏着手指一言不发,亦步亦趋的跟在文昭身后。
连说两句都没等来云葳的回应,文昭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去湖畔小亭处落座,等着云葳跟上。
“又不满意了?”待云葳闪身入了凉亭,文昭柔声解释:
“朕与云崧联手,瞒着你的身世,不过权宜之计,不会太久。后日宫中赐宴诸位新科进士,朕会让宁烨入宫,准你们母女相聚,如何?”
“谢陛下,臣没有不满,只是方才闻久了花香,有些眩晕。”云葳垂着眸子,有些蔫蔫的。
“吸花粉了?”文昭面露担忧,站起身来笑着嗔怪:
“傻不傻?走,回去看看太医。从前婉儿也和你一般傻,贴着鲜花猛吸,回去咳嗽个不停。”
“臣无碍,不扰陛下雅兴,回去歇一会儿便好,臣告退。”
云葳瞧着文昭近前,直接往后退了一步,躬身一礼便匆匆转身离去。
“陛下,”秋宁见人走远,忍不住出言:
“婢子觉得云姑娘不对劲儿,像是不高兴了,不敢跟您说。”
“提到云家她便是这副样子,到底是孩子心性。身居中书令十余载,云崧树大根深,朕都要忌惮几分,分化瓦解他的势力殊为不易。云葳时而聪明,时而糊涂,出宫去住,云崧定会寻她,她受得了?”
文昭眼含霜色,语气透着疲惫,“你晚些给她换个更宽敞的阁分。”
“您处处为她着想,当真把云姑娘当妹妹来疼惜了,哪里像是您的臣属?”
秋宁见文昭情绪不畅,便发了两句牢骚。
“多嘴。”文昭睨了秋宁一眼,“回去了。”
游走在冗长宫道上的云葳,此刻却又惦记上了后日的宴席,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第45章 心机
波似浮光锦, 杨柳晚风幽。
端坐御案后的文昭转眸扫过早已心不在焉的云葳,温声道:“宴席快开了,退下吧。”
云葳叉手一礼,柔声轻语, “谢陛下, 臣告退。”
说罢, 她顾不得换下身上的官服, 直奔赐宴的御园而去。
宣和殿内,文昭提点槐夏, “就她方才那样儿, 怕是想不起带桃枝去,你去跟着她。”
“是,陛下放心。”槐夏领命, 拔腿追了出去。
云葳穿梭于御园乌泱乌泱的人海, 四下寻觅着宁烨的踪迹。前几日听宫人说起, 宁烨平乱立功,得了文昭的赏赐。
这话音入耳,云葳便有些不安, 平乱可不是小事,她却未曾听到一星半点儿的风声。
“惜芷。”
身后传来一声柔婉的轻唤,云葳匆匆转了视线,便瞧见了一身华服的宁烨,正立在一株老柳树下,面带笑靥的朝她招手。
云葳紧走两步,朝人躬身一礼, “夫人安好。”
“小小年岁得了二甲头名,真替你高兴。”宁烨敛眸浅笑, “去宴席吗?”
“您要去吗?我不想凑热闹。”云葳实话实说。
“陛下说你想见我,我才来的。”宁烨也坦言相告,“席间云家父子该是都在,我不便去。”
“那…去我的小院坐会儿?就在前面不远。”云葳试探着询问,有些拿不准宁烨的态度。
“深宫内苑,未曾请旨,不好去的。”宁烨耐心与她解释,目光扫过偌大的御园,指着湖畔的一处草地,“去那儿坐坐?”
“嗯。”云葳循着她的视线望去,那处清幽少人,的确合心意,便抬脚走了过去,“听人说,您去平乱了?”
“算不得,抓了个人回京而已。”宁烨淡淡的回应,“数月未见,近来身体好吗?”
“都好。”云葳隐约能听得出,宁烨的呼吸有些轻浅急促,不由得放缓了脚步,“您受伤了?”
宁烨眼神一僵,不知云葳是如何觉察的,只敷衍道:“小伤,不碍事。”
宁烨话只说三分,云葳也懒得费心猜测,索性直接挑明了话头:
“今日有事想问您,您直言便是。若我…我想有个家,您此刻会认我吗?”
说这话时,云葳垂着眸子,只定定凝视着身下绿油油的草地,连直视宁烨神情的勇气都没有。
宁烨的眸光闪烁了几重,袖中的双手悄然攥紧,顿住脚步回望着云葳,眼眶倏的泛起一阵酸楚。
她盼这一日盼了许久,于私情可谓是求之不得,但理智又不准她罔顾朝局,随心所欲。
“你本就是我女儿,一直都是,怎会不认?”宁烨忖度良久,斟酌着自己的说辞,语调轻柔。
“我…我是说,若我现下当着旁人的面儿,不称您夫人,您可会应我一声?”
云葳大抵猜到了,宁烨不会冒险。
她的心绪终究无人理解,只能埋藏在自己的灵魂深处,独自消磨。
“陛下答应我了,很快就会把属于你的悉数归还…”
“不必说了。”云葳打断了她的话音,微微欠身,柔声道:
“我明白,大局为重。今日随口说说的,夫人既有伤在身,入夜风凉,还请早些回去。我当值一日,也甚是乏累,想回了。”
“…好。”宁烨心如刀绞,“记得照顾好自己。”
云葳微微颔首,先一步转身离了御园。
一袭深绿色的暗影没入蜿蜒的园中小径,不多时便与一庭翠色交融。
槐夏见母女二人选了清静的地方攀谈,没好近前,只在不远处候着。
云葳离开,槐夏悄然在后跟着,却发觉这人走的,乃是回寝阁的路,根本无心参与新科进士的夜宴。
目送云葳回了小阁,槐夏匆匆去寻文昭汇报了情况。
宣和殿内,文昭正在用晚膳,听着槐夏的陈述,她放下食箸,正色吩咐:“把人叫来。”
不多时,槐夏去而复返,“陛下,桃枝说,她一刻前去寻太后了,婢子要去太后那儿等她吗?”
“太后?”文昭面露诧异,“备辇,朕有两日没去母亲那儿了,去看看。”
是以夜幕低垂之际,文昭现身齐太后寝宫廊下,悄无声息的抬脚入内时,正好听见里面一老一小的谈话:
“臣闻京中进士登科,多办谢师宴答谢恩师,心中情愫悸动,便忆起家师来。臣蒙先师教养多年,时近其周年祭日,追念萦怀,恳求太后做主,准臣回襄州祭拜,聊表心意。”
云葳的话音温软,带着一丝哽咽的轻颤,听起来好不惹人怜。
“好孩子,快起来。”齐太后的爱怜语气柔和似水:
“怎还哭了?真是个纯孝的姑娘。你这一番话,教吾也忆起了林老的音容笑貌来。只是襄州路遥,你一来一回的,未免奔波。皇帝那儿,吾也得商量一二。”
“母亲,”文昭笑意盈盈的闪身入内,躬身一礼:“儿来得不巧,您和云舍人有事?”
“正说着呢,”齐太后眼尾弯弯:
“云丫头想去襄州祭拜林老,吾方才还说,此事得与你商议,这便把你念叨来了。”
文昭微微莞尔,视线落去局促不安的小人儿身上:
“云葳,有此想法怎不与朕商量?方从宣和殿出来,不去赴赏宴,不陪宁夫人,倒替朕跑来太后身边尽孝心了?”
云葳暗道天不助她,竟让她撞见了文昭,本有八分成算的事情,如今只怕半分也无。
“陛下容禀。”云葳以指甲掐着掌心的软肉,硬着头皮胡扯:
“臣不敢贸然以私事搅扰您,念及居住宫禁,进出该先行请示太后,是以方才便斗胆前来…”
“你是朕的身边人,私事亦是公事,算不得搅扰,一会儿回宣和殿详谈就是。”
文昭选了把靠椅落座,不待她说完,便出言打断:
“你先回去候着,朕与太后另有事情,退下吧。”
听着文昭的话音,待云葳走远,齐太后诧异出言:“你是特意来拦她的不成?”
“母亲说得不错。”文昭如实相告:
“她倒是会求人,料到女儿不会准她出宫,便想利用您和林老的那层关系套近乎,妄图从您这得了恩旨,堵女儿的嘴。”
“你一直把人拘在宫里,的确不妥帖。”齐太后慢条斯理的说着:
“她所请也无不妥,林老将她养大,不是亲人远胜亲人。她能年少登科,是林老的功劳,于情于理,该让人去拜祭的。”
“林青宜是前雍旧臣,坚决不侍大魏,她与林老的关系,还是不公开的好。”
文昭淡然轻语:“元邵一字不吐,外头不太平。朝臣皆知她是女儿的身边人,难保不会对她下手。且暗卫察觉,她身边好似有人盯着,却摸不到底细,亦是隐患。”
“何人盯她?若是勘不透底细,你还是莫再用她了。毕竟她流散在外,接触的人杂,实在不比舒澜意,萧妧她们底细干净,让人放心。”齐太后听罢文昭的陈述,不由得眉头深锁。
“先前以为是余杭云家的人,这些人只在余杭漏过马脚。”文昭端起茶杯抿了口茶:
“但杀她与救她的绝非一拨人马,所以线索断了。女儿查过,不是宁家,也非云崧的人。现下怀疑,或是林老旧部,一如她身侧的桃枝,有明有暗罢了。”
“你拿主意罢,日后她若再来,吾不见了就是。人不大,心思倒是玲珑,知道哪个耳根软。”
齐太后自嘲笑了笑,“忙着去吧,不必记挂着往吾这儿跑。”
“那女儿改日再来,母亲早些休息。”
文昭抿唇浅笑,起身离去,方踏入廊下,笑容转瞬便散了干净,待到迈进宣和殿的门槛,脸上只剩一抹霜色。
云葳怀揣着惴惴心绪,在宣和殿外候了良久,手心泛起了一层冷汗。
若文昭未曾出现,齐太后约莫会允了她的请求,只可惜功败垂成,再无离宫的机会可寻。
“进来!”文昭在殿内扬声吩咐,将屋檐下的云葳吓得身形一颤。
“陛下。”云葳强稳心神,朝着人长揖一礼。
文昭踱步近前,绕着她悠然地审视了一圈:
“长本事了?逃了朕的赐宴,伺机去求太后恩旨出宫,是否觉得自己的谋算天衣无缝,这会儿恨朕恨得牙痒痒?”
“臣不敢。”云葳将脑袋埋得足够低,眼睫毛险些贴上了胸前的衣料。
文昭回了她一个森然的冷笑,垂眸瞥见云葳白皙的脖颈,直接伸手捏住,将人提溜进了书阁:
“既不想饮酒消遣,就来陪朕处理政务。一刻看不住就不老实的小野猫儿,就该给你脖子上挂个铃铛!”
云葳神色凌乱不堪,宣和殿内的宫人憋笑艰难,令她分外尴尬。但文昭捏住了她的命脉,又让她无可奈何。
入了书阁,文昭丢给云葳一沓子奏本,自己扯了把摇椅在侧,旋即阖眸躺了上去,“念!”
云葳此刻真的有些牙痒痒,抱着奏本温吞吞地念着,声音很是微弱。
“没吃饭吗?”文昭颇为嫌弃的出言,“大点儿声。”
“臣真没吃饭。”云葳瘪了瘪嘴,小声咕哝着。
文昭哼笑一声,“卖乖讨巧的功夫不必费在朕的身上,敢在背地里扬爪子,表面就别装小奶猫了。你若再不老实,禁中也是有猫笼子的,朕不介意让你去试试住不住得惯。”
文昭动辄恐吓,云葳习惯了她打一巴掌揉三揉的作风,本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宗旨,只默默在心里戳起了小人,嘴上却实诚的提高了嗓音。
文昭面色无波的阖眸小憩,心底却在得意:小样儿,我还收拾不了你了。
云葳读了大半个时辰,嗓子都要冒烟儿了,文昭却依旧无动于衷。
槐夏看不下去,往膳房跑了一趟,端了碗润喉的梨汤来,“陛下,用些消夜吧。”
文昭连眼睑都懒得掀开,柔若无骨的胳膊垂去云葳的方向,懒洋洋的吩咐:
“给她,免得某些记仇的小东西怪朕苛待她。”
槐夏如愿以偿,揭开小盅冲着云葳挑了挑眉,直接给人塞进了手中。
云葳又渴又饿,举着梨汤“咕咚…咕咚”,没两下就给喝了个干净。
“吃饱喝足睡觉去吧,安分些。”文昭听得瓷盏碰撞的声音,也不再刁难她,摆摆手直接赶人。
“臣告退。”云葳丢了奏本便走,对宣和殿毫无留恋。
待人跑没了影子,文昭蹭地窜起身来,睨了槐夏一眼,没好气的抱怨:
“怎这么没眼色?早干嘛去了,听不见她肚子叽里咕噜的叫唤?朕的腰都躺直了。”
闻言,槐夏眉目扭曲的愣在原地,思绪凌乱。
第46章 线索
韶光转瞬, 槐夏如期。
文昭为表新朝气象,今岁的端午宴操办的格外盛大。
云葳赴宴一场,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寝阁,桃枝给人更衣时, 却意外发现, 她腰间的小荷包被塞了东西。
桃枝捏着那张纸, 疑惑的询问:“姑娘毫无察觉?谁接近了您, 一点印象都没有?”
看着纸张上的字迹:“元邵羁押日久,云崧无异动。留宫毋忧, 新讯皆至”云葳茫然摇头, 不无惊诧道:
“阁中有人藏在宫里?”
“难说,”桃枝也一知半解,“阁中消息灵通, 全赖四散的耳目, 约莫宫中是有人的。”
云葳自嘲苦笑:“我这当家的对家底一无所知, 还真是新鲜。对了,您出宫的请求,成了么?”
桃枝轻拍着云葳的脑袋瓜:
“姑娘莫多想, 您还小,日后他们会主动跟您把话说清楚的。婢子拿到出宫对牌了,后日就去给你找那本书。”
“嗯。”云葳淡然的点了点头:
“总觉得‘千日醉’一名耳熟,却拿不准在何处读过。还是要找书来确认下,不然心里不安生。”
“姑娘若真在意,何不给观主去信一封?您看的杂书都是她的,她对毒物的研究也很深入, 或许知情。”桃枝柔声提议。
“不了。”云葳垂眸轻语:
“中毒者身份特殊,摸不准陛下的用意, 我还是不自找麻烦的好。她行事顺遂,事后竟无人敢多言一句。她弟弟突然失声无人问,她的残疾陡然好转无人议,这便是至尊的威慑。”
“也是,姑娘还是护好自己要紧。”
桃枝给人梳顺了长发:“睡吧,明日还要当值。”
彼时文昭的寝殿内,随侍正进进出出的给她准备沐汤。
文昭一改席间醉醺醺的模样,耳目清明地倚着圈椅,随手翻阅几封信件,转眸吩咐秋宁:
“给元邵最后一日,若他再不开口,告诉他,朕会灭得元家寸草不生。”
夏夜闷热,秋宁却觉得后背有些凉飕飕的,方才嘴边的话也咽了回去。
文昭看着秋宁欲言又止的模样,有些不悦道:
“有话直说,一个两个的,都学云葳的臭毛病,朕对你们是否太仁慈了?”
“陛下,殿前司报,桃枝今日去登记出宫了,说是给云舍人买书去。”
秋宁怕文昭拿自己开刀,赶紧竹筒倒豆子:“您看,要派人跟吗?”
“朕的藏书阁什么书没有?”
文昭冷嗤一声:“别盯太紧,让她自己把尾巴露出来,朕倒要看看,她偷藏了几条尾巴。”
“婢子明白。”秋宁叉手一礼,夹着自己的尾巴逃之夭夭。
时隔两日,素来平顺的禁宫中波澜再兴,入夜青幕垂落,本是掌灯安居的好光景,禁卫却举着火把,行色匆匆的锁拿了好些人。
云葳刚从宣和殿放班回来,便撞上了这等阵仗,不由得心下惶惶。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过耳,中间些微夹杂着一个少女的哭声:
“…云舍人…救我,救救我…”
云葳下意识的回眸去瞧,便见几个持刀的卫兵架着一个姑娘往掖庭而去,而那姑娘的容貌,她有几分眼熟——太后离开襄州那日,这人站在太后身边的。
是元照容。
云葳猛然想起了她的名号,怔愣在原地没敢多嘴,更别说上前了。
昔年文昭被驱逐至襄州苟且,便是元邵和云崧的手笔,今时元家该是被清算了,那云家还会远吗?
喧嚣不过须臾,宫道复又一片静谧。
云葳孤身回了寝阁,桃枝便急忙来迎:
“姑娘,可算等着你了。婢子一回宫,东西就被殿前司收了去,说是今日宫中有事,要先行盘查,婢子拦不住啊。”
“那书买到了?”云葳眉心微蹙。
“是,婢子跑遍了京中书局,把类似的书也给您买了几本,都是些讲偏门毒理的,殿前司盘查这些,会否给您惹麻烦?”桃枝满心担忧,暗道时机不巧。
云葳直接扶额,抱着脑袋就蹲在了地上。
文昭跟她约莫八字不合,总在扰乱她的阵脚。
彼时文昭正怡然自得的翻阅着桃枝买回的杂书,一手捧茶盏,一手握书卷,凤眸上的羽睫时而翕动,好似看得很起劲儿。
“陛下,”秋宁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大殿,“元太妃已服下鸩酒,断气了。”
“嗯。”文昭抿嘴应了一声,凤眸微转,继而道:
“明日着礼部拟定哀册,莫称太妃,便尊个太后吧。让中书拟旨,元太后病殁,朕追思伤怀,罢朝一日。一应丧仪,务必着有司尽心操办。”
“是。”秋宁敛眸应了,拔腿便走。
“慢着,”文昭的视线忽而定格在书卷的一页小字上,觑起凤眸幽幽吩咐:
“把那自诩聪颖的小野猫给朕拎过来。”
秋宁嘴角一抽,躬身一礼,没敢言语。
不出一刻,方放班归去的云葳便又回到了宣和殿。
文昭依旧在津津有味的读着书卷,将胆战心惊的云葳晾在了一旁。
半晌,她才舍得搁下书卷,却并不抬眼看云葳,只淡然道:
“颠茄,产自西域,为千日醉中最紧要的原料,久服可致神志谵妄,躁戾多思。你这些闲来爱好,当真是歪打正着,帮了朕良多,朕该如何赏你?”
“臣无心之举,尚且不知桃枝买了何书,怎好受赏?陛下言重了。”
云葳的后槽牙咬上了脸颊的软肉,顿觉怀里揣了八百只躁动的小兔子。
“说来,朕该记桃枝一功。若非她跑遍了京中各大书局给你讨书,朕现下也不会知道,京中有这么多人胆大包天,私下倒卖禁书杂册。”
文昭哂笑轻语:“五本印刷粗陋的书册,桃枝花了百两银票,你很富裕啊。”
云葳愈发心虚,文昭这哪里是依规盘查,分明是盯着她咬,连花了多少钱都查的一清二楚。
“臣…臣只想寻些闲书消遣,不知这是禁书。臣知错,不看就是了,求陛下恕罪。”
她的脑海里忽而回荡起元照容求救的哀声,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
“哪儿来的钱?难不成是那个取你性命的叔父给的?”
文昭心中狐疑四起,云葳先前分明骗她说不知“千日醉”一毒,背地里却又不惜重金求购杂书,偏生这书里还就有此毒的制法,真是比她的暗卫都得力。
“是臣师傅的积蓄。”云葳怯生生的低语。
“哦?”文昭凤眸微微觑起:
“林老积蓄不少,供给两个道观半生,还能给你留下大笔财富,让你挥金如土。云葳,你真是深得林老怜爱,即便是自幼长在相府的子弟,也未必舍得如此大手大脚的挥霍金钱。”
“臣蒙陛下垂怜,衣食无忧,并不需担忧生计,这才准了桃枝去购置书册。从前亦然精打细算,不敢如此的。”云葳瘪着小嘴,审慎的出言解释。
“你这年岁的京中子弟,账务都握在亲长手里。桃枝替你管账,说白了就是让你为所欲为。”
文昭弯了弯嘴角:“让她把你的账目交给槐夏,朕替你管管,免得你败光身家,哪日成了流浪无依的小傻猫。”
“陛下?”云葳惊得杏眼圆瞪:“这是臣的私事,怎好劳烦您?臣再不乱花钱就是了。”
“不妨事。你佐朕处理政务,朕照管你一二,是应该的,无需客套。”
文昭淡然浅笑,拎了书卷起身,踱到了云葳身前,将书卷塞进她的臂弯:
“好好钻研,给你一夜,可能回忆起解毒的方子来?”
“啊?”云葳彻底傻在原地,她真不会解毒,不过是好奇的想要重温“千日醉”是何物罢了。
“方才有个不知趣的小东西拂了朕的好意,此刻大抵在掖庭狱哭爹喊娘呢。”
文昭的笑容愈发爽朗,只是瞧着有些阴鸷:
“对了,你走时没瞧见吗?若想与她作伴,朕也不好拦着,要去么?”
云葳将脑袋摇出了残影,双腿一软便矮了身子告饶:
“陛下,臣不通毒理,也不曾学过此毒的解法。莫说一夜,十夜也不成的,求您开恩。”
“你的运气惯常不错,没准儿今晚就灵光乍现了呢?”
文昭俯下身子,在她的耳畔低语:“都说猫有九条命,朕看你有九个魂儿,小嘴儿巴巴的,颠三倒四没个准话。安分些,否则明日宫门口或有个被拎着尾巴吊起来的小东西。”
“啪嗒——”
随着书卷齐齐落地的,还有云葳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滚落的一颗豆大的泪花,摔在地上碎成了八瓣儿。
文昭不为所动,施施然踱回了主位安坐:“哭哭闹闹的太幼稚,朕就在这儿陪着你,慢慢儿想。”
云葳只管闷头造着大珍珠,一颗、两颗…三颗……
圆滚滚,透亮晶莹的水珠颤巍巍的挂在她的睫毛根,再顺着浓密的羽睫滑落,断断续续的绵延许久。
地板上又被她造出来一个小水洼,却是一声不响的没闹出一点动静,垂着脑袋的小模样好不委屈。
文昭默然的端详她半晌,心中竟生出一股子内疚来,好似她真的在无理取闹,以强权霸凌小屁孩了。
“眼泪擦了,去坐着想。”
文昭挣扎良久,还是软了心肠,给人递了丝帕过去,抬手指了指身侧的小方桌。
“臣不知道,也想…想不出。”
云葳突然抽噎开了,怄着气以手背抹了眼泪,别着脑袋不搭理文昭,小嘴边的软肉一抽一颤,鼻头通红一片。
文昭觉得伸去半空的手有些凉,悻悻地背去了身后:
“你骗朕,说从未听过千日醉,是不是你说的?怎这么巧,桃枝买的书里便记录的分明?朕的人可说了,她四下打听这书的名字,不是你授意的么?朕委屈你了?”
“臣记不清,自不能说听过。”云葳颤声呜咽:
“桃枝买本书都被…被您追着查,您不信…信臣,便别用臣,臣早…早说过,不想做官,不想住宫里。臣怕…您,您总吓唬臣,臣…辞官,不,不干了。”
看着人突然哭得抽抽,上气不接下气的,文昭有些手足无措,愈发怀疑是自己蛮不讲理,而不是云葳欺君罔上了。
“先起来顺顺气。”文昭阖眸一叹,耐着性子哄她,将手伸进了她的臂弯:
“莫哭了,旁人瞧见,还得以为朕是个恃强凌弱的昏君。朕心平气和的听你把话讲明白,成么?”
云葳哼哧着避开了文昭示好的手,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这路数她玩腻了。
“陛下,臣隐约记得千日醉之名,却记不起在何处听过。前两日忽而想起一本杂书,便让桃枝买了。这便是事实,臣不会解毒。”
缓了良久,云葳俯身于地:
“您问罪欺瞒,臣无言可辨。但您疑心臣也是真,求您准臣引咎辞官。”
“又闹?”文昭有些不悦的抬高了语调,想起云葳执拗的臭脾气,又无奈地软了语气:
“朕非是疑你,此毒干系朕弟弟的性命,朕关心则乱,你担待一二?今晚错怪你了,起来用碗莲子羹,和好?”
“臣是臣,君是君,既是君臣,只有服从。臣绝不敢僭越,受不起您讲和。陛下若肯怜惜,求您准臣告退。”
云葳伏在地上不动,头埋进宽大的衣袖里,只给文昭留了个毛茸茸的黑脑袋。
“都退下。”文昭扫过外间的一众随侍,将人打发了个干净。
待到大殿内只剩她二人,文昭温声软语的近前,端了莲子羹轻轻舀着:
“这会儿无旁人在,朕权当你是朕的小妹妹,给朕个面子?今夜的莲子羹放了蜂蜜,很甜的。”
第47章 演戏
晚风习习过耳, 繁星闪闪入眸。
文昭背身望月,余光扫过身侧闷头舀汤羹的云葳,眼底划过一抹狡黠。
云葳发誓,她妥协喝下一碗莲子羹, 只是被时势裹挟, 不得已的保命之举, 才不是承了文昭的情。
但有一说一, 莲子羹真的很香浓,甜滋滋的, 正对她胃口。
云葳哪里知道, 文昭一早给她量身定制了驯服桀骜小猫咪的三步良策:
逗猫棒,凶巴巴的吓唬,还有猫粮。
莲子羹不过是连哄带骗的前两步失效后, 文昭留给自己最后的杀手锏——猫粮。
眼见云葳把莲子羹挖得干干净净, 文昭笑眯眯转回身来:
“想是饿了?今夜月色甚好, 朕有意小酌两杯,独酌无趣,不若就由你作陪好了。”
“天色不早, 且臣不胜酒力,明日还要当值…”云葳试图推拒。
“无妨,明日罢朝,放你的假。”
文昭直接将人揽过,拐带着走去了回廊外,吩咐罗喜:“备三五小菜,上酒。”
云葳局促地坐在一边, 文昭的态度阴晴无定,她一个头三个大。
分明方才还在清理政敌, 言语间满是威慑,这会儿又要学文人花前月下,真不知文昭的脑子里有多少个分身操控。
“缘何总是无精打采的,又在想什么?”文昭见她瞳仁定定,便出言逗弄。
“臣…发呆。”云葳实话实说。
文昭骤然失笑:“你还真是胆大,敢直言随侍御前的时候无趣到发呆。朕在襄州时,有个醉猫儿说,朕笑起来很美,今时改主意了?连眼睛都懒得抬?”
云葳懵的彻底,那个醉猫一定不是她,她才说不出这番露骨又揶揄的鬼话。
闪身离席,拱手告罪一气呵成,她敛眸轻语:“陛下恕罪,是臣没规矩,请您见谅。”
文昭夺过宫人手中的酒壶,赶忙斟了两杯酒,她有些等不急了,云葳清醒时很不可爱,远不如醉酒后傻乎乎的,实诚又讨喜。
“坐吧,陪朕喝两杯。”文昭将酒盏推去了对侧,先一步闷了杯甘冽的酒水。
云葳眼见此景,只得作陪。但今夜的酒透亮香醇,许是高粱发酵而成,入口后劲十足,她有些慌了。
瞥见云葳被辣到紧攥的小拳头,文昭悄然勾起了一抹笑靥,复又斟满一盏,探了手与人对碰:
“慢些喝,朕未曾逼你。”
云葳腹诽,您老人家是否觉得,只有强灌才算逼迫?您递酒,我敢不喝吗?
推杯换盏走了三五回合,云葳的脑袋已有些昏沉,随手夹了小青菜入口,咀嚼的分外斯文。
文昭捡了颗红润的草莓丢去了她的盘中,抱臂与人闲聊:
“你先前怎有闲心研习毒理的杂书?林老不怪你不务正业?再说,朕瞧着这些书内容晦涩,甚是无趣,你有兴致?”
“道观书少,闲来打发时间的,臣也不喜欢。”
云葳捏着草莓细软的绿柄转圈圈,一手撑着小脑袋,已然醉迷糊了。
“哦?是青山观还是凝华观的书?凝华观很有名,藏书该是不少。”文昭的视线落在那被云葳转出残影的草莓上,柔声发问。
“凝华观自是富足,青山观比不得,荒郊野岭的,只有观主的私藏可以入眼。为了看这些杂书,当初差点被她摁着一通好打,多亏师傅护我。”
云葳转够了,嗷呜一口就把草莓吞入腹中,连带绿色的小尾巴一起。
文昭的凤眸微微觑起,将身前的草莓果盘推去了她眼前:“喜欢就多用些。”
云葳挑挑拣拣,只选又圆又大的入口。
文昭轻嗤一声,眸光一转,笑问:“朕待你不好吗?方才为何说怕朕?为何吵嚷着辞官不干?”
云葳眸色迷离:
“怎么这么多烦心的问题?好困啊,我想师傅了,想回家,这里一点都不自在…草莓好看却不甜,就跟这儿的人似的,人人锦衣华服,却都不高兴,满肚子谋算,虚伪狡诈,不喜欢。”
槐夏心道,陛下又在从醉猫身上捡乐子,云葳现下满嘴胡话,再说怕是不能入耳了。
文昭敛眸沉吟须臾,给槐夏递了个眼色,“送回去吧。”
眼见云葳歪歪斜斜的倚靠着槐夏走远,文昭拎了个草莓,轻轻咬下了红润细软的草莓尖,蹙眉道:“不甜么?”
“陛下,”秋宁试探着询问,“方才云舍人说的线索,您查么?婢子把青山观主叫来京城?”
“查查此人的底细,莫要打草惊蛇。”文昭净了手站起身来,瞥了眼小桌上的酒菜,沉声道:
“撤了。毒方给御医送去,让他们研制解药。”
往前走了两步,文昭忽而回身,补充道:
“一会儿槐夏回来,让她再去寻桃枝,把云葳的家当都带来,账目也不许落下,日后她支出的每一笔账,都要记录清楚。”
秋宁一愣,欠身退了出去,心中不由得暗讽文昭:
您看着她的人还不够,把人家私产也给看起来了,还真是霸道至极。
虽然饮了酒水,文昭却依旧神思敏捷。略显怅然的身影立在花窗前,此时的她心绪万千。
昨夜,元邵终于撑不住内心脆弱的防线,与文昭招认了这两载光阴里的谋划。
他费尽心思,大散家财拉拢朝臣,四下安插耳目,筹谋良久,却被文昱这个扶不起的阿斗忌惮,联合云崧下诏送他离京,前功尽弃。
元邵承认,自己狼子野心,的确动过图谋大位的心。
但乱臣贼子窃国的名头会压得子孙后代数辈无法抬头,是以他本打算徐徐图之,在他这一辈,只做操纵幼帝的权臣,有实权即可,暂不要虚名。
但就在他勾连西辽设局,妄图内借云崧之手,外凭西辽之力,铲除萧家和宁家两个心腹大患时,他忽从辽细作口中得知,西辽皇庭内讧,另有一股宗亲势力与大魏权臣勾连,意图联手,互助窃国。
两国皆是主少国疑的时局,得此消息后,元邵心神难安,决定摒弃先前的路数,先下手为强,不再与云崧联手,并试图搅黄云家与文家的联姻,免得云家一朝得势,把他踩在脚下,早晚清算个干净。
元邵供出隐晦算是痛快了,可文昭听得这些话,却积攒了满腹忧思。
元邵和元妃都不承认对文昱用毒,明知罪责难逃一死,也无需瞒着一件还未办成的事,是以文昭信了他们的话,给文昱下毒的定然另有其人。
若非元家所为,那文家的每一个子嗣,无论哪个人坐上皇位,下毒的人都不会罢休。
勾连外敌窃国者,窃的是文家的江山,不是文昱一人的江山。
是云家,齐家,舒家,还是萧家?西辽的势力又在何处呢?
些微轻柔的脚步过耳,文昭直接转身询问,“秋宁,文婉最近在做什么?”
刚从太医署回来的秋宁都没来得及喘口气,听见文昭问话,赶忙回道:
“殿下最近一直在您府上小住,也没说要回宫来,可要婢子将她接回来?”
文昭柳眉微蹙,不无诧异道:“快三个月了,她还在宫外?简直胡闹,明早把人叫回来,正好元妃治丧,让她规矩些。”
听着文昭不算友善的语气,秋宁怯怯的应了声,“是。”
文昭背着手在大殿内来来回回的转了好几圈,直晃得秋宁头晕眼花。
每每有心事,文昭都是这样踱来踱去,什么时候停下来,便是想通了。
“去查近三年来所有接触过耶律太妃的人。”文昭思忖良久,终于顿住了脚步,正色吩咐着:
“文婉回来给她单独分派个寝殿,不必再和耶律太妃住在一处。另外,明早让云葳过来当值,朕不放她的假。”
秋宁一头雾水,也不敢多问,“婢子记下了。”
“行了,没你的事,下去吧。”文昭见她一脸颓唐,干脆摆手赶人。
“陛下,子正了,您不回寝殿吗?”秋宁大着胆子提议。
文昭一怔,显然是未料到时间过得如此匆忙,深觉无奈地甩了甩袖子,闷头扎进了书阁的软榻,“不回了。”
当收拾烂摊子的皇帝可谓是心力交瘁,文昭眼下只想把文昱那个不靠谱的兔崽子拎起来暴打一顿。
但思及这人时日无多,她又只好作罢。
翌日晨起,云葳在残酒余威的裹挟下,挣扎到天光大亮,才被桃枝强行从床榻上薅起来,整个人丁零当啷的,意识迷离不清。
“姑娘醒醒。”
桃枝将手浸入了冰水里,又把冰凉的手拍上了云葳的脸颊,“您可不能再没心没肺的喝醉酒了,今时不同往日,仔细酒后失言。”
“嗯——”云葳气鼓鼓的拖着长音应承:“干嘛叫醒我?今日罢朝,我要回去睡。”
“昨夜陛下要走了婢子手里的账目银钱,槐夏带了人来搜的,婢子一分没藏住。”
桃枝见她稀里糊涂的,赶紧出言刺激她,“秋宁刚来过,说陛下让你去当值,没放你假。”
云葳的脑袋里连着炸开了两道惊雷,睡意全消:
“我的钱一分没剩?余杭那些钱庄票号里的银票,都被搜走了?”
“一分没剩。”桃枝抿了抿嘴:
“您昨夜开罪了她,还是酒后失言跟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好在婢子在襄州时便把银票转存了襄州票号,该是查不出什么端倪来。但那数目不小,若再去钱庄支钱用,她非得生疑。”
“我…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云葳气急败坏,蹬着小腿愤恨地跺着脚,仿佛纤尘不染的地板上躺了个文昭。
“云舍人这酒气还没散?”
秋宁悄然现身廊下:“快着些,陛下等急了,今日她心情可不大好。”
第48章 三合一
晨光熹微, 槿花满庭。
文昭立在宣和殿的回廊下吹着风,眸光落在远处那绿豆一般,匆匆移动的小圆点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
云葳循着洒满扶光的石阶拾级而上, 深绿官服的裙摆被南风吹起, 飘向了她的身前。
“眼看日上三竿了, 朕真羡慕你, 吃得饱睡得香。”文昭的话音轻飘飘的,吹散在清风中。
“臣参见陛下。”
云葳肃拜一礼, “昨夜入睡时, 本当陛下应了臣放假一日,这才睡过去的,望您海涵。”
出言就带着刺儿, 文昭悄然丢了她一个白眼, 转身拂袖入了大殿:“进来, 今日有正事。”
云葳亦步亦趋追了进去,文昭落座的间隙,她余光瞄了一眼, 只见文昭的脸颊上顶着一对儿大大的黑眼圈,许是因为皮肤过于白皙,厚重的妆粉都未能将暗沉的黑晕遮掩了去。
约莫一夜都未曾合眼吧,不然也不至于能与熊猫媲美。
云葳的心底抽疼了两下,不知缘由。
“先约法三章。”文昭坐在御座上,身子微微后仰,容色更是板正:
“一会儿不准耍疯, 不准违令,不准出走。把脑子安生顶住了, 今日所谈皆是朝事,不是谁人私事,听懂了么?”
“懂了。”云葳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一会儿云相父子和定安侯府姐弟都会过来,朕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演戏会么?”
文昭见人应承的乖觉,便将话音放的柔和了些许。
云葳交握的手紧了紧,忽闪着羽睫低声回应,话音真诚又没底:“不太会。”
文昭才不信云葳不会演戏,旧日襄州府邸里一日三变的诡谲伎俩,她可是有耳闻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补充:“昨夜眼泪说来就来的本事,朕见识了。今日再来一次就是,见机行事,云家亏欠你的,朕今日给你讨回来。”
云葳眸光一震,颇为意外地抬眸瞄了眼文昭。四目相对的刹那,她匆匆垂下了眼睑:“臣记住了。”
“过来,”文昭瞧着她一脸拘谨模样,有些不放心:“来朕身边,一会儿也不必离开,免得你受不住。”
云葳屁颠屁颠立去了文昭身侧。
她不得不承认,文昭说的没错,要见云家父子,她已经有些心慌了。
文昭侧目端详着她,并未多言。云葳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人情世故经历的太少,都需要锤炼。
虽说人小,心思干净,用起来更放心些,但栽培的路途太漫长,委实不容易。
不多时,内侍监罗喜匆匆入内通禀:“陛下,人到齐了,您看,现下宣是不宣?”
“宣。”文昭毫不犹豫地吩咐,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将腰杆拔的板正。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耳,云葳垂眸扫见了四人的衣摆和皂靴,不由得微微抖了抖身子。
来此的四人都是她的至亲,可除却宁烨,她未曾与旁人说过一句话。
“臣等参见陛下。”几人不管私下有多大仇怨,在文昭身前皆是毕恭毕敬,见礼整整齐齐。
“免了。”文昭淡然一语:“想必诸位大抵也知晓了,今日朕缘何叫你们过来。可巧今日罢朝,都无需过分拘束。来人,赐坐。”
“谢陛下。”无人多嘴半字,安安静静的落座在侧,殿内的氛围透着诡异的静谧。
“云葳,”文昭的话音平淡无波,“怎还愣着?今日算不得朝议,去给你的长辈们见礼。”
云葳手心冰凉一片,思及方才所谓的“约法三章”,她也不敢造次,朝着文昭躬身一礼,“是。”
“不必顾及朕,晚辈与长辈初见,行家礼情理之中,朕不会怪罪。”文昭担忧云葳拎不清分寸,复又出言提点。
云葳羽睫一颤,文昭仿佛洞穿了她的心思,让她生生将嘴边的“云相”两字给咽了回去。
掀起衣袍屈膝在地,云葳强压着心底的不愿,朝着几人拜了一礼,语气轻微:
“葳儿见过祖父,父亲,见过母亲,舅父。”
文昭对云葳的乖觉格外满意,转了视线扫视着几人的反应,默然不语。
话音散去,在座的四人表情各有千秋,文昭当真看了一场无声的大戏。
云崧狡诈,老狐狸的一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缝隙里审视揣测的精光却依旧藏不住;
云山近被一句“父亲”惊得眉心抖了三抖,抵着膝盖的衣袖渐生褶皱,飘渺低垂的视线却有意无意落去了云崧的方向;
宁烨听得出云葳话音里的勉强,面露疼惜;宁烁初见外甥女,一脸欢喜溢于言表。
“陛下,请恕老臣失礼。”
短暂的静默后,云崧率先起身,朝着文昭拱手一礼,快步走向了文昭身侧的云葳,老迈的手攀上了云葳的臂膊,语气里似有爱怜:“孩子,快些起来。”
云葳很想避开他的触碰,碍于文昭的警告,却是不敢。
顺着云崧的力道站起身来,云葳下意识地往文昭的身侧躲了两步,一言不发,只管垂着脑袋,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皂靴。
文昭伸手将小人儿拉近了些,笑着凑弄:
“瞧瞧,这是初次谋面,害羞了?都是亲眷,打断骨头连着筋,何须见外呢?一会儿若在朕的宣和殿哭了鼻子,叫人传出去,怕是要笑话你许久。”
云葳转着杏仁大眼思量的间隙,忽觉文昭揽着她的手捏住了她腰间的一条软肉,毫不留情的给她转了一圈,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云葳顺势赶紧眨巴着眼睛,费劲巴拉的垂落了两个泪珠子,捏着嗓子低声回应,话音哽咽:
“陛下恕罪,臣…臣失礼了。骨肉亲情,臣盼了多年,今日得见至亲,心绪实难泰然,非是有意御前…失仪的。”
文昭端详着云葳逐渐泛红的眼眶,暗道小东西还算机灵,演技中规中矩:
“朕可受不得你的大珍珠,秋宁,带云舍人去外间静静心神,嘱咐宫人嘴巴严实些,莫要乱传。”
秋宁依言,将云葳从文昭身边带走了。
文昭这才与殿内的几人攀谈:“云葳是个纯孝的姑娘,诸位既都是她的家人,朕有话便直言了。”
“臣等恭聆圣训。”
“十四岁登科,朕属意她的才华,但她心有缺憾,待日后成人再弥补,便难了。”
文昭徐徐道来:“皇考许了云家两个尊荣,一为尚主,二为侯爵。云相,朕说过的话不会食言,但朕希望你将云葳认回云少卿名下,恢复她长孙身份…”
“陛下?”云崧怔愣当场,急于给自己辩解,“老臣已是花甲残年,孙儿云景也…”
“听朕说完。事涉云公你的体面,亦关乎文家皇族的体面。”
文昭沉了语气:“朕想好了,文家与你云家的婚约不变,你只需寻个说辞恢复云葳长孙的身份即可。是抱错了还是怎样,你自己掂量。至于侯爵…”
文昭转了眸光看向宁烨姐弟:
“国朝律例明言,子嗣居长者袭爵。宁老侯爷又言,不分内外子侄,是以云葳该承袭定安侯爵。但云葳亦是云家长孙女,皇考与朕有意赐爵云家,便赐给云葳吧。宁家爵位,顺延至云瑶身上,如何?”
“臣无异议。”宁烨听得此番安排,赶忙起身应和。
如今宁家幼弟未婚,子嗣单薄,如果她的两个女儿都有爵位傍身,自是最好不过。
“臣谨遵圣训。”宁烁唯长姐马首是瞻,左右他无子嗣,都是宝贝外甥女承袭爵位,多一个侯爵于家族发展有利无害,自是乐得应允。
“云公,可是觉得朕安排的不妥帖?”文昭淡然的扫过陷入沉思的云崧,幽幽出言:
“皇考昔年承诺,爵位本是另行封赏给尚主驸马的。朕顾念云家累世清名,劳苦功高,觉得担得起一个侯爵尊荣,自当封赏云家后辈英杰,无关姻亲。”
“老臣叩谢陛下圣恩。”
云崧听得文昭这番说辞,纵使心有不满,也不好再多言。
好歹是封给云家后代的爵位,他身为云家家主,自要为子孙着想,权且应下。
“臣谢陛下圣恩。”云山近看云崧脸色行事,多年一贯如此。再者云葳云瑶都是他的骨肉,他稳赚不赔。
“如此甚好。”文昭心满意足,“都起身吧。”
待几人落座,文昭又言:
“两家联姻事,皇考口谕分明,是许给云家长孙的,而今不该让文婉与云景再结亲。婉儿与云葳皆女子,想也不妥帖,且她跳脱惯了,说是不喜书香世家。幺妹文瑾乖觉伶俐,朕给她做主,许了云家同岁后生便是,诏书已拟好送去府上了。”
话音入耳,云崧的脑袋嗡鸣声声,他大意了,未料到文昭话里有漏洞,就这么无赖的毁了文婉与云景的婚约,悄然间偷梁换柱,塞了个还在玩泥巴的六岁幼女搪塞。
况且他的孙儿只剩云景一人,日后即便云家能与小公主结亲,也是云家旁支,他的儿孙断无适龄子弟。
文瑾的生母刘氏,乃是当朝帝师刘少师的嫡女,一家清流文人,孤高傲气至极。虽然有帝师尊容,可彻彻底底的文臣根基,除却门生不少,日后在朝能有几分助益?
他云家门生故旧素来不缺的。
文昭这是釜底抽薪,将侯爵许给心向她的云葳,将公主别嫁旁支,彻底断了他云崧飞黄腾达,仗着子孙尊荣耀武扬威的念头。
毕竟生来就被疏远的云葳和旁支子弟,都不会任由他摆布。
云崧半晌无话,文昭瞧着他笑言:“云公这是怎么了?可是觉得朕的幺妹配不上云家子弟?”
“臣不敢。”云崧慌忙起身:“陛下恩赐殊荣,老臣感激不尽。老臣深感惭愧啊,深觉愧对先帝和陛下对云家的抬爱,唯将这把老骨头交付朝堂,报效陛下圣恩。”
“云公说得哪里话?”文昭眉眼弯弯,起身绕过御案,虚虚扶了云崧一把:
“今日本该留诸位在宫中一道用膳的。但诸位也知,昨夜元太后西去,朕多有不便。改日吧,晚些时候诸位再与云葳团聚。刘太妃与文瑾那儿,得空也见见。”
“是,臣等告退。”
几人甚有眼色的离去,云葳在外间将文昭的话音听了个清清楚楚,心里惴惴难安。
文昭绝不会突然作此安排,乍一听是抬举云家,实则把云崧惦记的实质筹码夺了个干净。
好一招不动声色的釜底抽薪。
离了禁中,宁烨与宁烁脚步匆匆,着急忙慌避开了云家人,先一步扬鞭远走。
云山近跟在云崧身后,附耳低语:“爹,怕是要变天了。”
“回去说。”云崧的话音沧桑而沉闷,板着脸闪身探入了马车。
云崧清楚,若文昭有意清算,元家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文昭临走时特意提了句元太后病殁,简直就是在拿元邵的悲惨结局敲打他。
但今日文昭的一番安排也意味着,云葳与云瑶姐妹二人或能逃过未知的劫难,云家不至于被斩尽杀绝。
是云家阖族上下的一线生机。
*
日落月升,斗转星稀,转瞬便是光仪元年十月,暮秋初冬,西风渐紧。
宣和殿内的地龙已经烧起来了。
午后的书阁内,斜阳暖晕爬进了窗棱深处,照拂着室内的微尘,散发出柔和的光霰。
小几前香炉篆烟袅袅,文昭斜倚矮榻,身形笼罩在烟雾里,随意翻阅着手中书卷,语调略显慵懒:
“拟制很难?朕等了许久,好了没?”
云葳以毛笔戳着下巴,挣扎半晌,才起身拎了草稿,捧去文昭身前:“请陛下斧正。”
“明日自有老臣给你改,朕不看。”
文昭连个视线都懒得给,突兀转了话题:“有一县名云阳,朕觉得不错,做你的封号如何?”
云葳有些失落,斟酌良久才拟好的制书,文昭看都不看。她收了草稿,只柔声敷衍:
“陛下决断就是,臣无权置喙。”
“云阳侯…嗯,叫起来顺口,就定这个了。”
文昭自说自话,倦怠的凤眸微微扫了云葳一眼:“再拟一份给自己封侯的旨意,去吧。”
云葳一脸匪夷所思的神色,暗道文昭想一出是一出,让她给自己拟敕进封,还真不把她当外人。
“你身为舍人,拟旨撰文乃是职分,做分内事理所当然。”
文昭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若是恃宠而骄,朕不介意把你挂去外面的枯枝上,让你充一抹冬日翠色,给院子加点生机。”
云葳垂眸扫过身上油绿油绿的官袍,听着外间凄厉作响的风声,脑补了一出自己扒着树枝摇晃的凄惨场面,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臣不敢,这就去办。”
文昭的视线追着云葳游走,自五月与云崧商议给云葳封侯一事,直至眼下,已过了小半年。
云崧这老头子丝毫异动也无,当真沉得住气。
她若再不给云葳封爵,倒显得她说话不算话了。
不过云葳这小东西好似对爵位无甚兴致,听见她的旨意却惯常淡漠,一点儿喜色都没瞧见。
翻身下榻,文昭缓步行去了云葳身边,漫不经心地扫了两眼她落下的字迹,“快些写,朕饿了,等着传膳呢。”
“臣不便搅扰陛下用膳,可以带回寝阁写。”
云葳瘪了瘪嘴,您吃不吃饭干我何事?简直无理取闹。若文昭不是帝王,她现在早已备好了白眼。
况且云葳现下心情算不得好,小小年纪无寸功可言,平白得了侯爵高帽,实在有些别扭。
大魏的爵位并不泛滥,侯爵实封不少,朝中寥寥无几的爵位,可都是建立在实打实的军功上的。
“公私不分是大忌。”文昭一本正经的出言教训:“再说这话,把《大魏律》抄上百遍。”
云葳委屈巴巴的抿了嘴,没敢吱声给自己找不痛快。
随侍文昭日久,云葳总算摸清了她的路数,这人就得哄着,让她觉得别人对她言听计从,佩服的五体投地,便足够了。
无需管真实想法如何,表面敷衍到位,日子就不会太难。
但最近,文昭的脾气愈发古怪无常,难以捉摸了。
文昭看着沉闷寡言的云葳,心里积压的不痛快是愈发深了。小东西自以为摸透了她的心性,实则蠢笨透顶,无非是自己懒得跟她计较罢了。
但不管怎么说,两人也算是磨合出了一种相处的平衡。
“封爵的旨意下发,总要操持个宴席,你这沉闷的性子,可能应付得来?”
文昭立在云葳的身后不动,悠然的打趣她:“今夜陪朕喝两杯,再练练酒量?”
云葳却咂摸出了别的滋味,难掩欣喜道:“陛下言外之意,是准臣出宫去了?”
“出宫?”文昭哂笑一声:“朕还未曾想好,选哪处官邸做你的府宅,就在宫里住着吧。但庆贺封侯的宴席,云家自会置办妥当,你露个面儿就是了。”
云葳暗道,这些都是推辞,说到底就是不想放她出去罢了。真有心赏府邸,京中空置的宅子不少,随意指一个便可。
“臣觉得酒量非旦夕可成,还是不劳陛下费心了。”
云葳将视线凝于笔尖,神色疏离,一本正经的推拒了文昭的心意。
文昭的凤眸眯起了一个危险的弧度:
“文昱已然神志不清,太医署的人都是废物。既无心与朕饮酒,你去试试调配解药吧,一会儿放班了就去太医署报到,日后每天入夜过来跟朕汇报进展。”
文昭的话题跳脱至此,令云葳深感意外,她慌忙改口:
“陛下盛情,却之不恭,臣是说不敢劳烦您挂心栽培臣的酒量,从无推却陛下赐饮之意。况且太医都办不到的事,臣如何办得到?您折煞臣了。”
“听闻前些日子,桃枝出宫去给你取药了?何药?”文昭踱去了茶案旁落座,接过了宫人递来的温热杯盏。
“是,观主送来的滋补丸药,先前的用完了。”云葳照实回答。
“日日都服用?你身体还有何处不妥帖?”文昭深觉意外,不经意间蹙了眉头。
“观主早先说臣先天气血不足,适当进补有益处,便一直都在服用。”云葳腹诽,文昭的闲心愈发重了。
闻言,文昭微微挑了挑眉,淡淡道:“改日让太医再给你瞧瞧,配上一份丸药就是,何须让人遥遥千里的寄送药物过来?”
云葳哑然良久,观主送来的不光是丸药,还有念音阁在襄州的动向,若是这一星半点传讯的路径都给断了,她的日子没法过了。
“臣用惯了,观主对臣的身体也了解。多谢陛下关照,不必劳烦太医。”
文昭敛眸抿了一口清茶,见人撂了毛笔,便出言道:
“给观主去信一封,以你的名义邀她入京来。”
“现下吗?”云葳有些懵,“所为何事呢?”
“理由你看着选,朕只要此人在年前现身京城,快写!”
文昭饿得狠了,想拉人一道吃个饭,实在是不容易。
云葳糊涂的彻底,文昭一会儿嫌她碍事,一会儿又巴巴的给她指派新任务,剥削压榨,真不知这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听闻外间风传她圣眷正隆,是帝王宠儿,至于这随侍君前的真实滋味,她只能自己消化了。
文昭冷眼审视着不时呆愣的云葳,急脾气作祟,巴不得立马夺了毛笔替她写,碍于今时的身份,又得故作矜持,委实忍得艰难。
单手捏着杯盏,文昭腹诽:等把这小东西身上的价值榨干,非把她发去千里外供职,好生发泄一番不可。
“咔—嘣——”
文昭神思游走间,手上的力道没收住,直接将薄胎的小瓷盏捏了个稀碎。
清脆的瓷片迸裂声过耳,宣和殿众人齐刷刷地转了视线去看文昭,不知她缘何动怒,宫人哗啦啦跪了一片。
云葳瞧着这阵仗,她自己坐着实在突兀,只好丢了毛笔,也学着宫人的模样,俯身于地。
文昭的神色透着显而易见的尴尬,她敛起衣袖,状似淡然地走去了花窗前凝眸远眺,随口吩咐宫人:“收拾了,传膳。”
小宫人脚步匆匆的上前,屏息凝神,跟小猫似的捡走了桌上的碎片,旋即逃之夭夭。
云葳一时不知该不该溜走,悄然抬了脑袋瞄向文昭,文昭却好似把她给忘了,仰首不知再看什么。
良久的静寂令文昭心下纳罕,云葳怎会这般安静,提笔写字一点声响也无,难不成是被自己吓着了?
她茫然回身观瞧,下一瞬,却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大殿内只她一人独对孤灯,茕茕孑立,除此之外,连个鬼影子都没。
文昭将手指节攥得咯吱咯吱响,扬声唤着:“秋宁!”
秋宁一溜烟跑进了殿来,战战兢兢地站在文昭身侧拱手:“婢子在。”
“院子里有些萧条,把云葳挂树上,养养眼。”
文昭咬牙切齿的吩咐着:“取坛酒来,入夜渐凉,朕要暖暖身子。”
秋宁的容色已然扭曲,文昭平日都是正常的,唯独与云葳独处时,总会生出幺蛾子来。
回想起方才云葳拎了信纸仓惶出逃的小模样,秋宁有些心疼她了。
“还不去?”文昭剜了秋宁一记眼刀,语气飘忽却足够阴恻。
秋宁忙不迭地小跑去云葳的小阁寻人,私下里把文昭的原话给人透露了个干净。
云葳倒吸了一口凉气,甚是迷惘的歪着脑袋问秋宁:“秋姐姐,我今日得罪她了?”
“婢子不知。”秋宁实话实说。
“你等会儿。”
云葳灵机一动,抄起笔来飞速了结了手中的长信,寻了个信封叠的整整齐齐,复又取了一方小印盖在了封页处:
“秋姐姐一会儿帮我说句话可否?我不是溜号,是回来取写私人信件的小印的。”
秋宁答应的极尽勉强:“行吧。”
二人一前一后回宣和殿时,文昭正端着酒杯立在廊下,见人近前,直接招呼身边的女侍:
“吊起来。”
两个侍卫快步上前,架着云葳就往院中的梧桐树下拖,秋宁傻在原地,答应云葳的话也忘了个干净。
“…陛下!”云葳被人架起的刹那,魂儿都吓飞了出去,开口的话音比秋风里打旋的树叶都凌乱。
眼见两个侍卫摆弄着手里粗重的麻绳,她才咬咬牙找回了自己的理智,挣扎不休的与文昭讨饶:
“臣回去取信物了,给观主去信总要有些诚意,臣未敢怠工,求您明鉴。”
“拉过来。”文昭凤眸半觑,语气清冷,将空杯递去一旁,便又有人给她斟满酒水。
闻声,女侍将躁动挣扎的云葳反剪了双臂,押去了文昭身前。这些习武的人手上没个轻重,云葳的胳膊被她们扯得生疼。
“陛下息怒,臣的信写好了,在袖子里。”
云葳赶忙讨饶:“秋姐姐去的时候,臣正欲回来呢,您若不信,可以问她。”
文昭仰首抿了一杯酒,缓步迈下了石阶,周身环绕着些微寡淡的酒气,冷声斥道:
“谎话连篇。不过朕发觉了,若朕对你不够心慈,你便足够机灵。想来你的讷然,是朕惯的。”
文昭将手探上她的衣袖,摸了信封出来,转身便往大殿里走:“把人带进来,就让她在殿内荡秋千吧。”
半刻后,宣和殿内再无一人随侍,文昭坐在满桌佳肴后自斟自饮,云葳被人倒挂在殿内的廊柱上,此刻入眼的世界都是反着的,大脑充血,嗡鸣声声,眼前一片缭乱。
任凭一双小爪子如何折腾,手里抓住的只有空气,并不能让身子稳当几分。
云葳实在不知,今时怎就招惹了文昭,竟让这人对她动了真格的。
文昭心底窝着好些火气,文昱的毒无解,云崧的动机不显,勾结西辽的线索无有…
她正苦于找不到人开刀发泄,云葳偏上赶着往上撞,也只好就近取材了。
“朕本想让你作陪对饮,你竟满心抗拒,悄然出走,想来现下是合心意的。”
文昭已然干了半壶酒水,眸子里氤氲着些微水雾,语气倦怠而萎靡。
云葳的小爪子晃荡着,却如何也够不到地面,她越是动,整个身子摇晃如钟摆的幅度便越大,脑海中的眩晕也愈发分明。
万般无奈,她只得认怂:“陛下息怒,臣不该一声不吭就擅自回去取印信,臣错了。”
“朕纵你太久了。”
文昭冷嗤一声:“先前日日闹出宫,朕逼云崧恢复了你的身份后,你却再未提过去寻宁烨小住;以前隔三岔五便要桃枝出去买这买那,自打账目入了朕手,你便安分了。朕不得不怀疑,你有旁的动机。”
“臣冤枉。”云葳头晕眼花,不得已闭了眼睛:
“您若准臣出宫,自会与臣说的。您不说,臣何必自讨无趣?至于采买,臣怎敢拿着私下里的小心思随意叨扰您去要钱。不是不想买,是不敢跟您说。”
哗啦啦的轻响一遍遍的漫过耳畔,云葳暗道,文昭再这么喝下去,非得神志不清了不可。
若文昭醉了,怕是无人有胆子把她放下来,她真要在此荡一整夜的秋千了。
第二日清晨,估计她引以为傲的灵光脑袋就成了破烂西瓜,不能要了。
“陛下,臣守规矩还守错了不成?”云葳急切地为自己分辨:“求您开恩,放臣下来,臣不舒服。”
文昭以指腹摩挲着自己的下颌,眯着眸子审视着眼前晃动的身影,忽而抬手拎了炙肉碟子里的小刀,扬手一甩便割断了云葳脚腕上的麻绳。
“咚!”
一声闷响传遍宽敞的大殿,云葳被摔了个猝不及防,抱着脑袋蜷缩在地上缓了半晌。
文昭近来阴晴无定已然成了常态,是以私下里她能躲便躲,当值的时候人杂,很少有单独相处得罪文昭的机会。
今日不过孤身多留了两刻拟旨,竟平白被人磋磨了一通,云葳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今夜就出宫去,爱去哪儿去哪儿,别在朕跟前碍眼。”
文昭的语气冷冰冰的,仰首狂灌着酒水,出言催促:“趁着朕还未反悔,出去!”
云葳的视线虚离涣散,听得这番话,心底顷刻涌起一股子无名火,手撑地板一骨碌爬了起来,踉跄着夺门而出。
“…云舍人,”秋宁有些不放心的追了过去,与人低语:“要人送您回寝阁吗?”
云葳手撑着眩晕的额头,话音虚浮:“陛下赶我出宫,劳你派人知会桃枝,让她去宁府找我。”
说罢,云葳一步一晃的下了殿前的台阶,直奔宫门。
话音入耳,秋宁愈发费解。
文昭再胡闹,也该不会放云葳深夜出宫才对。她很想进去问个究竟,但今日文昭心绪不佳,殿内空无一人,她踌躇良久还是放弃了。
一路上,云葳左思右想,也不知自己何处惹得文昭雷霆大怒,要把她倒挂房梁耍弄一番才肯解气。
无非是在拿捏不准她气性的时候灰溜溜的逃了,好似不至于有这般大的罪过。
外间她得宠非常的传言仍在,今夜文昭让侍卫把她当众磋磨一顿,对为帝的名声并无半分好处。
立在宫门外,她望着四通八达的官道,满目茫然,便扯了个小兵来问:
“您可知道定安侯府怎么走?”
小兵随手给她指了个方向:“往前直走两条街,下个巷子口右转就是。”
云葳颔首谢过,循着小兵指引的方向便寻了过去。长夜清寂,路上几乎没有行人。
文昭一人独酌,殿内分外静谧。
直到夜半三更,听得杯盏落地的噼啪脆响,门外的槐夏和秋宁心头一紧,对了个眼色,硬着头皮推门去瞧。
文昭已然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眸色迷离,视线根本无法聚焦。
酒壶和瓷盏散落在地,处处都是狰狞的碎片。
狼狈的陛下与狼藉的餐桌,绝不能让外人瞧见。
槐夏和秋宁一左一右搀了她起来:“陛下,您醉了,回寝殿吧。”
酒醉不言语,是文昭自幼强迫自己养成的习惯。
如今她已然控制不住翻飞的思绪,但常年审慎紧绷的神经还维持着这份惯性,是以她并未给人回应,只由着二人摆弄。
翌日晨起,文昭难得的起迟了几分,眉眼间亦添了些许倦怠之色。
她捶着脑袋缓了良久,坐在妆台前询问槐夏:“朕昨夜断片了?”
“陛下昨夜醉酒有些厉害。”槐夏斟酌着说辞,“您可要再用碗醒酒汤?”
“怎不拦着朕?”
文昭难掩不悦,冷声质问:“先前不是叮嘱过你们,莫让朕醉了酒么?”
槐夏抿了抿嘴没敢言语,云葳一向得宠,昨夜却被好一通磋磨,这番阵仗下,哪个敢上前?
文昭回忆不起自己缘何灌了许多酒水入腹,也未再嗔怪发难身边人:
“快些梳妆,莫误了朝议的时辰,早膳免了。”
“是。”槐夏加快了手上的速度,麻利的给人盘发更衣,将人送去了宣和殿。
抬步入了书阁,文昭扫过身侧空荡荡的桌案,眉心顷刻蹙起:
“云葳呢?!今晨要议的奏本呢?当值站班都敢怠惰不成?”
宫人一惊,陛下刚来便又发了火,想来今日又不好过。
“陛下,宁府昨夜便代云舍人送了告假奏表,说是云舍人病了。”罗喜战战兢兢的递了个奏本上前。
“宁府?”文昭脑袋嗡的一声,转眸诧异的看着秋宁:“云葳如今已经放肆到入夜擅自出宫了?”
秋宁瞳孔一震,怯怯回道:“陛下,云舍人昨晚说,是您…您让她离宫的。”
文昭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抬手探上太阳穴揉着,缓了良久才吩咐道:
“你带太医往宁烨府上,务必亲眼瞧瞧,云葳到底病没病。若是装病,直接把人带回来。”
莫说是文昭,秋宁也觉得云葳应该是故意装病,毕竟这个路数要被云葳用烂了。
可两刻后,秋宁抵达宁府时,宁府卧房里已然围了两个神色焦灼紧张的郎中。
床边候着的宁烨,眼底乌青鲜明,满面愁容,云葳当真病了。
云葳紧闭着眸子躺在床榻上,面色却有些苍白。
“夫人,云舍人这是?”秋宁愈发费解,这是赌气伤身么?
“昨晚她自己回来的,入府没走两步便晕厥过去,一头栽在地上,直接人事不省。”
宁烨话音里透着疲惫:“郎中看不出端倪,我想问问秋总领,你可知道昨夜发生了何事,小女在宫里住了大半年,陛下怎突然准她夜里孤身回府了?”
“婢子也不清楚,”秋宁言辞闪烁:“陛下指了太医,让他给云舍人瞧瞧吧。”
宁烨没再深问,昨晚云葳回来时无精打采的,约莫不是什么好事就对了。
太医近前把脉良久,老人愁眉紧锁,斟酌良久,只低声道:
“许是忧思过甚,从脉象上看,并无异样,静心安养即可,老夫开些安神滋补的药汤。”
“有劳了。”宁烨给随侍递了个眼色,随侍近前给太医塞了赏钱。
太医虽如此说,宁烨却并不信,去岁在襄州,云葳也毫无征兆的晕了一次,郎中也没瞧出所以然来,可若是好端端的人,怎会这般脆弱?
秋宁带着太医回去与文昭复命,心中满是狐疑:
大半年来云葳都不曾患病,只离宫一晚,竟这般巧的与生病撞在了一处?
前前后后不过半个时辰,秋宁去而复返。
文昭已经与三两朝臣议起了国事,扫见秋宁孤身回来,心下就已经了然,也就没再多言。
直到午间朝议悉数散去,文昭手捧茶盏,撇着茶沫淡然调侃:
“她病了?是又狠心灌了自己毒药么?”
“宁夫人说,云舍人昨夜回府突然晕厥,郎中与太医都查不出病症,婢子去的时候,她还未醒。”秋宁如实回应。
文昭掩袖饮茶,遮去了眼底狐疑的眸光。
她挥手屏退了随侍,示意秋宁近前,与人附耳低语:“朕昨夜究竟做什么了?酒醉记不得事了。”
秋宁骇然的睁大了双眼:“您当真什么都不记得?把云舍人吊上房梁的事,您也没印象?”
“什么?”文昭诧异非常,忙往前倾了身子,不解追问:“朕吊她作甚?”
秋宁动了动嘴,却没挤出一句话,只懵懂的闪烁着羽睫,脑子里一头雾水。
陛下您问我,我问谁去?
昨夜文昭下令时,才刚开始饮酒,应该还未曾迷醉,怎会记不得?就算抹不开颜面,也无需选了这荒诞几近玩笑的借口搪塞吧,实在有失一国之君的风范。
秋宁的反应入眼,文昭顿觉无力,饶是不愿信,也只剩阖眸一叹:
“再筛查一遍这殿内的用度,朕最近心烦意乱,情绪难平,或许与文昱一般,中贼子阴招了。”
第49章 异样
晌午的阳光透过枯枝, 斜斜洒在御案的笔架上。
书阁旁的沙漏簌簌。
文昭的话音如一道惊雷炸在了秋宁的脑海里,她骇然良久,才回过神来,垂眸拱手, 不无疼惜道:
“是, 婢子这就去查。”
“云葳给青山观主的信, 让她写好尽快派人送出去。”
文昭颓然起身, 走去矮榻休息的半路,忽而想起这件事来。
“您昨夜收走了信, 此刻信便放在您寝殿的书桌上, 婢子派人送出去?”秋宁试探着询问。
“嗯,去做吧。”文昭一愣,她的记性怎会这么差?
颓然倒在矮榻上, 她眼底陡然闪过一道寒芒:
“先去查昨日朕身边接触过的物品, 这些日子即便心神不定, 也无一日如昨晚那般失控。”
“是。”秋宁领命,行色匆匆地离了大殿。
文昭闭着眼陷入了回忆,凝眸苦思半晌, 她只能记起十分零碎的片段,脑海里隐约有一根绿油油的小葱在眼前乱晃的场景。
当天时近傍晚,定安侯府内。
云葳一直昏睡到了午后,醒来便无精打采地靠在床边发呆。
宁烨端了碗参汤入内,柔声问她:“喝些参汤暖暖身子,可有胃口用些饭食?”
云葳摇了摇头,双手捧着参汤, 眸光涣散的低语:“姑姑说,我昨晚又晕了?”
“身子何处不舒服?”宁烨不放心的追问, “你晕厥的毫无征兆,今日又昏睡许久,叫都叫不醒,好端端的不会如此。”
“没事,可能是饿的。”
云葳避重就轻,抿了口参汤,特意瞒下了文昭吊着她折腾的事实,这事要是让宁烨知道,估计会吓破了胆子。
“开罪陛下了?”宁烨愈发忧心,她对文昭的脾性,多少有些了解。
云葳垂着眸子不说话了,她想了半日也没想明白原委,只得归结于文昭阴晴无定,她与人八字相冲。
“别多想,在家里养养身子,我给你告假了。”宁烨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试图出言开解。
云葳一口闷了参汤,把碗还给了宁烨:“我有些倦,先睡了。”
“好。”宁烨给她盖好锦被,等她睡熟了才舍得离去。
云葳在宁府一直昏昏沉沉的,过了三日也无甚起色,她眸光一转,问着桃枝:
“姑姑,我的药呢?给我一丸,好几日没吃了。”
桃枝后知后觉,一拍大腿:“坏了,那晚出来的着急,婢子把药忘宫里了。等着,婢子回宫去取一趟。”
“算了,别去。”云葳眼下还在忌惮文昭的态度:“补药罢了,吃不吃都成。”
桃枝抿了抿嘴,看着小人儿闷闷不乐,她也没好多言。
当日午后,秋宁复又过府来,瞧见神色满布疲态的云葳,忍不住好奇与人咬耳朵:
“您莫不是又喂了自己什么药汤,试图躲清静?陛下念着您呢,好些了吗,跟婢子回去?”
“秋姐姐,您给我透个底,那晚我何处做错了?”云葳忽闪着大眼睛求助,瞧着甚是惹人怜。
“兴许不是你的错,”秋宁回忆起文昭的话音,与人解释:
“那日陛下情绪不太对,醉得不省人事。莫往心里去,她不是针对你,恰巧你在,撞上了而已。”
“我提不起精神,这样回去会出岔子的,秋姐姐再宽限几日,我这次没撒谎。”
云葳话音柔弱,垂着眸子甚是乖觉。
“知道了,你好生养着。”
秋宁愈发狐疑,难不成文昭中的毒,也波及了日日随侍的云葳?但这二人又分明不是一个症状,一个疯癫无度,一个昏睡不醒,实在奇怪。
两刻光景倏忽,文昭饮了一壶清茶,听得响动兴冲冲抬眸望去,依旧只有秋宁一人折返。
“她又闹脾气不肯回了?”
文昭眼底满是失落,撑着疲惫的身子起来,自嘲苦笑了声,出言却是挖苦:
“难不成,她现下还要指望朕纡尊降贵,乘銮过府去请她?”
“陛下,”秋宁敛眸轻语:“云舍人的确病着,精力不济,神色恹恹,不像是存心赌气。”
文昭深感意外,不无诧异地急切追问:“她这是被朕吓着了?”
秋宁茫然摇首:“婢子不知,她让您再宽限几日。可要寻旁人入殿当值?”
“叫舒澜意来顶了她的差事吧。”文昭脱口而出:
“你去朕的私库选些讨喜的小玩意儿,还有式样新颖的首饰钗环什么的,让文婉借着游玩的名义跑一趟宁府,好生替朕安抚一二。封侯的敕书,也让人一并给她发下去。”
文昭心想,若真把人吓了个好歹,赏些物件过去,再给个爵位的定心丸,应该就能安抚下来了。
可她哪里想得到,鬼精的云葳小算盘多得是,根本不陪她玩老套路了。
岁月匆匆不待人,冬月霜凇连天际,云角地平玉屑飞。
碎玉乱琼之下,文昭披着厚厚的狐裘,捧着小手炉立在宣和殿外赏雪,转眸问着身侧的舒澜意:
“澜意,你若与萧妧赌气,会如何?”
舒澜意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忖度良久才回道:
“陛下恕罪,臣和萧妧约莫不会赌气,都是臣哄着她多些,所以这个问题,臣答不上来。”
文昭骤然失笑,抬手点了点她的小脑门,哂笑嗔怪:
“你倒是实在。每每哄着别人,自己只管退让,天长日久真的不会厌倦么?”
“臣和她自幼一起长大,嬉笑怒骂都了然,她开心臣便开心,她压抑臣心里也不自在,习惯成自然,不觉得倦。”舒澜意的眼底涔着满足,话音轻快非常。
文昭轻叹一声,眸子里藏着落寞,转身回了殿内:“进来吧,外间落雪,有些寒凉。”
舒澜意跟在她的身后,眸光一转,提议道:
“陛下,萧妧最近无事,在府中颇觉无聊,不若让她去趟洛京,将云舍人接回来?”
文昭闻言,顷刻敛了笑意,敷衍着回绝:“不必折腾,她乐得尽孝,便由着她,免得世人怪朕不体恤臣工。朕有你这小机灵鬼儿陪着,比她合意多了。”
舒澜意悄然眯了眼睛,暗道文昭死要面子活受罪,分明是想云葳回来侍从在侧,又不肯松口。
是了,云葳怂恿宁烨,带着她去了洛京,一走就是大半个月,如今音讯全无。
上表陈说的理由有二:
一来,听闻洛京有云游的妙手名医,宁烨要给孩子寻医问药,找出体虚昏厥的症结;二来,云家祖籍就在洛京,云葳封侯是大事,理应去敬告祭祖。
云葳借此托辞逃离了京城,也逃离了她并不想露面的封侯庆贺宴会,最要紧的,是逃离了大兴宫里拿她戏耍的魔女。
云葳撂挑子不干,可苦了舒澜意。
舒澜意日日被文昭留在身边,萧妧又不敢往文昭眼前蹦跶,日日在府里长吁短叹,逮到放班归来的舒澜意,就要唠叨一通,逼着人寻了说辞推拒这份苦差。
文昭在大殿内游走一圈,毫无理政的心思,转眸瞥见快要落灰的棋盘,便拉了舒澜意对弈。
“朕听说,萧妧前日拉着你去了宁府?你们与宁家有走动?”
文昭悠然惬意,抬手落下一枚白子,等候的间隙,将探寻的眸光点落于舒澜意的眉眼间。
“是,”舒澜意状似随意地丢了枚黑棋在侧:“家姐与宁侯的亲事在即,臣与萧妧过府去看看。”
“哦?”文昭颇觉意外,微微挑了挑眉,语气难掩惊讶:“表姑总算舍得静深嫁人了?日子定了么?”
“腊月廿十,说是好日子。”舒澜意敛眸轻语。
文昭稍作沉吟,打趣道:“嗯…,如此说来,两家联姻后,你倒是比云葳长了一辈?十七岁了,你的亲事可有想法?”
“陛下,”舒澜意深觉尴尬,垂着羽睫掩袖轻咳:“臣…无心婚嫁,求您莫再问了。”
文昭轻嗤一声:“你无心,萧妧也无心,是也不是?你俩那点儿小心思,真当旁人都是瞎的,看不出来?”
闻言,舒澜意指尖一抖,棋子骨碌碌沿着棋盘滚去了前方。
文昭眼疾手快地拍下棋子,给人递了回去:“攥紧了。”
舒澜意双手捧过棋子,讷然无话,有些局促的把棋子扔去了棋盘上。
“朕知道,萧妧不愿你领这个差事。”
文昭慢悠悠落下一子:“你二人也都不小了。萧帅就她一个女儿,将门子嗣稀薄,朕不抢。至于你,就收收心。朕身侧只有一个云葳远远不够,你就与她一道吧,领个鸾台郎中的职分。”
“臣谢陛下。”舒澜意起身叉手一礼,规矩的谢恩,领下了五品的官职。
“坐,用心些,朕可不让着你。”
文昭淡然一笑,垂眸扫过棋盘上无甚章法的黑子,有些百无聊赖。
舒澜意硬着头皮陪文昭打发时间,心里默念了一百遍:
云葳小祖宗,你快些回来吧…
文昭面上敷衍的与人对弈,暗地里却在思量:
舒家只有两个女儿,一个即将嫁去宁家,一个死心塌地爱着萧妧,只要她看得严实,这几人根本掀不起风浪来。
朝中真正图谋勾连西辽势力窃国的,或许另有其人。
若排除了只剩尊荣而无实权的萧家和舒家,当朝几代相门的世族云家,嫌疑便愈发大了。
有权势,有故旧,有名望,云家家主振臂一呼,满朝臣工都要回头望三望。
雍王长女若真嫁进宁府,只要稳住了云葳这个宁家的宝贝,文昭便间接稳住了宁家与舒家两方势力,而舒澜意与萧妧难舍难分,舒家的风向便是萧家的动向。
如此想来,云葳断然不能离了她的手掌心。
第50章 躲懒
浮光稍纵, 日落月升,转瞬便是年关。
腊月廿十,京中官道红妆十里,锣鼓齐鸣, 百姓夹道, 尽皆去凑雍王长女与定安侯结亲的热闹。
两家皆是勋贵, 又同为文昭的从龙功臣, 风头正盛,此番联姻, 勾起了京中一众官宦的红眼。
文昭在宣和殿内打理了一日琐事, 听得外间小宫人的窃窃私语,忽而想起,舒澜意说过的, 今日是她姐姐成亲的日子。
“澜意, 朕疏忽了, 时辰不早,现下出发应该还赶得上吉时?”
文昭转眸浅笑,望着舒澜意道:“走吧, 朕送你去宁府观礼如何?”
“陛下?”
舒澜意深感意外,她隐隐猜测,文昭只是寻个借口出宫,打算伺机去找云葳罢了:“臣怎好烦劳您呢?”
“不麻烦,朕也累了,权当消遣。再说静深大喜之日,朕前去庆贺, 并无不妥。”
文昭信步离了大殿,扬声吩咐:“秋宁, 备车。”
大内的舆车銮驾悠悠驶入了宁府外的长街,迎亲的门官险些以为自己花了眼,三看五望,确认是圣驾无误后,跌跌撞撞,失神踉跄着冲进了府内。
府内管家匆匆拦下了门官:“今日什么场合?你这模样成何体统?”
“大姑娘,侯爷,陛…陛陛下的銮驾,在…在府门外了。”
宁烨与宁烁俱是一惊,脚步生风,急切出门相迎,方行至府门处,便瞧见一身官袍的舒澜意搀扶文昭探出了马车。
“臣等参见陛下,不知圣驾幸府,有失迎候,望您恕罪。”姐弟二人俯身见礼,语气恭谨。
“免,朕来此沾沾喜气,诸卿无需拘礼。”
文昭语气平平,扫过身前行礼的众人,状似漫不经心地发问:
“今日宁侯与郡主大婚,云葳身为府上的晚辈,怎未曾现身?”
闻声,宁烨的瞳孔骤然散开,搪塞道:“小女在洛京养病,不宜舟车劳顿,未曾随臣回京。”
文昭浅浅地应了一声,拔腿便往府中走去。
宁烨随侍在侧,手心里已经泛起了些微薄汗。
“你的伤如何了?洛京的名医可有为你诊治一二?”文昭显得随和又惬意,转眸与宁烨随口寒暄。
“臣无碍,劳陛下记挂。”
宁烨谨慎答对,昔日拦阻平陵侯,被长剑刺伤了肺腑,委实伤得不轻:“洛京有游医专治疑难杂症,臣带小女去求医,云葳的身子被那人调理的尚可。”
“朕一直想问,云葳生了何病?这都小两个月了,竟不曾好转么?”
文昭缓了脚步:“游医不知根底,徒有虚名也未可知,若是棘手,还是将人送回宫来,朕请御医看顾好些。”
文昭步步紧逼,宁烨的心绪愈发不安,言辞有些闪烁:
“谢陛下,云葳体弱,有负圣恩垂怜。游医说是痼疾,尚需时日安养,却不算棘手,不好劳烦太医们。”
“她人在洛京何处?你操持过家事后,往返一趟尚需时日,朕今日便先指了人去照顾云葳。”
文昭信步走入宁府正堂的主位落座,眉眼含笑的吩咐:“想来她身侧只有桃枝一人,难免不够周全。大内的宫人,心思还是细腻些。”
宁烨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伤处更是一阵抽疼,顷刻白了脸色。
宁烨犹疑的间隙,文昭犀利的眸光扫过她僵硬面容上凌乱飘忽的羽睫,沉声道:
“说实话罢,她人呢?云葳和你真是母女,撒谎的反应都如出一辙。”
宁烨心下一惊,慌忙俯身跪地请罪。
文昭眼疾手快地将人扶住,附耳低语:“换个房间,人多眼杂,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宁烨硬着头皮将人带去了自己的书房,从桌案后寻出了一封手书奉上:
“陛下恕罪,臣没能看住云葳,她留下这封手信便不知所踪。但那日恰逢臣准备归京,为家弟操持亲事的启程之日,实在不好耽搁,臣只能派人先去寻她了。”
文昭捏着手书的指尖隐隐泛白,凤眸中顷刻染了一抹霜色:
“云葳出走,你为何知情不报?朝中命官私逃,该当何罪?”
“陛下息怒,云葳年幼胡闹,是臣疏于管教。”宁烨直接俯身于地:
“她现下仍在休沐,求陛下开恩,臣会尽快将人寻回,带她去给您赔罪。且这信中说,她自去寻郎中了,许是身体不见好转愈发心急,非是出逃,望您明鉴。”
文昭悄然将手书揉成了一团,语气愈发幽沉:
“你一声不响的将人带出了京,朕没多言。你该清楚,云葳的身份由不得她胡闹。宁家也好,云家也罢,能长盛不衰,没有哪个子弟是如此行事的。十日,把人带回来,朕既往不咎。”
“臣遵旨,谢陛下宽宥。”宁烨深吸了一口气,里衣的料子已粘在了身上。
见文昭脚步匆匆夺门而出,宁烨没有再跟。
游医有言,云葳中了慢性毒药,宁烨拿不准文昭会否是下毒的人。
云葳自己打定主意出走,便是不愿归京。
十日也好,百日也好,伴君如伴虎,她不愿云葳再回到文昭的身侧。
元家的下场凄凉,宁烨不知文昭会如何处置云崧,云葳终究有云家血脉,难保文昭不会斩草除根。
文昭再没了捧场的闲心,借故回了大兴宫,抬脚直奔寝殿,扬手便掀了个梅瓶,落得碎瓷满地。
“陛下息怒。”秋宁匆忙俯身,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她将宣和殿的物件一通清查,发觉文昭常用的龙涎香里被人放了通心藤,此物接触久了,便能致幻,非但会左右情绪波动,还能致人疯癫迷乱。
但这外邦毒草罕见,一时根本寻不到解药。
文昭体内的残毒清不出去,便无法收敛情绪,龙颜大怒的次数远胜从前。
文昭攥着拳头隐忍半晌,才将喷薄欲出的怒气压下,尚算平静的吩咐:
“派暗卫去找云葳,抓回来。”
“是。”秋宁战战兢兢收拢了瓷片,仓惶往外退去。
“回来,”文昭眸光一转,有些无力的补充:“带个太医去,给她看看是否中毒了?吩咐下头的人,不许用强,不得伤人,吓唬吓唬就行。”
“是。”秋宁脚步一顿,赶忙应承下来,悄然合拢了房门。
文昭的心里忽而空落落的。
她缓缓踱去屏风后,颓然倦怠,随手拎了个松软的蒲团落座,倚靠着身后的桌案,不无自嘲的闷声嘟囔:
“担心她作甚?我当真疯魔了不成?一个棋子罢了,何必与她怄气呢…可你为何要逃…”
大殿内沉默良久,外间的婢子是被一声明显带着怨气的命令叫进去的:
“来人,备酒!”
……
新岁悄然而至,光仪二年三月,莺歌燕舞,海棠花早,杨柳吐绿茸絮闹。
大魏西北,黄沙却依旧是主调。
“姑娘。”
桃枝匆匆推门而入,气喘吁吁趴在云葳耳边低语:“最新线报,文昱崩逝,谥号殇帝。今上有令,依帝王丧仪治丧,上下举哀,百姓素服九日。”
云葳的乌黑瞳仁转了几转:“观主年前不是入京了?我猜陛下应该是让她给人解毒去的,竟还是崩了,难道观主解不了千日醉吗?”
“姑娘你说,文昱的毒,到底是不是陛下的手笔?”桃枝心有狐疑。
云葳抿了口茶:“不像,我查了多日书卷,千日醉要服千日,才会药石无灵。眼下推算,或许文昱中毒很久了,今上的计谋,当年她亲口跟我说过,即便从她落魄之时算起,也对不上的。”
“姑娘,您今日还走吗?”
桃枝不无担忧的询问:“再往西便是边疆,鱼龙混杂不安全,环境气候又恶劣,您可否不去?您还病着,自己的毒都没解呢。”
“去。”云葳语气轻微却固执:
“国丧碍不着百姓的日子,有车马和路引便能去。西辽与朝臣有染,不查心里不安生。”
“您送了辞表入京,不要官职不要爵位,却还一门心思给陛下分忧,婢子说你什么好?”桃枝有些没好气地拍了下桌子。
“我查此事,是念音阁行事的规矩所在,无关陛下。朝臣胆敢勾连外敌窃国,人人得而诛之。”
云葳淡然回应:“况且我在怕,这朝中勾连西辽的权臣,或与我有染。”
“您不会怀疑云相罢?”桃枝目瞪口呆。
“难说。京中势力,云崧与齐明榭官位至重,帝师刘家虽有三公之名,终不过是文人罢了。但齐家明哲保身,近来低调非常,云崧却执拗的攀附尊荣,掺和争权之事,动作频仍。”
云葳敛眸轻语:“文家宗亲不多,大长公主虽在京中荣养,但其与夫婿杜家好似很老实,今上其余的叔父姑母远离威权,绝无窃国之能。”
桃枝没再言语,若云家真有贼心,云葳要如何自处?
血脉至亲,即便不曾亲近,心里的羁绊也是难以消减的。
拜官封侯,圣眷正隆,本当难熬的日子有了盼头,云葳却被文昭磋磨一通,又被游医查出中了毒,毒源何处也一无所知,当真是山重水复。
她有些心疼云葳这小可怜了,小小年纪置身权力漩涡,远离京城也避不开朝局的裹挟。
“东西收拾好了么?”云葳的话音软绵绵的:“姑姑,行路赶早不赶晚的。”
“行囊收拾好了,马车在院外,银钱也支了。”桃枝闷头给人拎了包袱:“启程?”
“吁~”
小院子不大,前后很短,门口一阵略显杂乱的马蹄声过耳,云葳猛然站起身来,一脸警觉,拧眉询问:
“姑姑,会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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