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劝返
“咚, 咚咚,咚咚咚咚”
“自己人。”听得熟悉的敲门节奏,桃枝放下心来,轻柔拍了拍云葳紧绷的背脊安抚:
“姑娘别怕, 婢子去看看。”
快步走去院中, 桃枝将门打开一道缝隙, 待看清来人模样, 便赶忙将人让了进来。
“阁主在吗?”来此的妇人长驱直入,身后的氅衣飘飞生风。
“在房里, 正打算启程西进呢。”桃枝直言回应。
这人进来的时候, 云葳的警惕犹在,杏仁大眼里满是戒备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阁主安好。”
来人拱手一礼:“执事蓝秋白见过阁主。”
听得此人自报名姓, 云葳意外地蹙了眉头, 赶忙欠身还礼:
“竟是蓝老, 久仰大名,在下失礼了。何事劳动您亲来此处?”
“属下代阁中人请命,恳请阁主莫再西进, 随属下回京安养。”
蓝秋白长揖一礼,语气坚决:“您该知京中朝局,各方势力暗中争锋不休。且您的身份在此,非是西进就能回避的。远避朝堂,云家与宁家,您都不顾了?”
云葳把手缩回袖子里蜷曲须臾,敛眸坐回了靠椅, 给人斟了杯茶:
“您请坐。蓝老,历任阁主可有在京为官的?我回京, 怕是逃不了入宫的命。与其日日在御前胆战心惊,不如现下这般自在。云家和宁家只要安分,自是无碍;若他们糊涂妄为,我也护不住。”
“阁主还在纠结官身的问题?”蓝秋白轻叹一声:
“我等虽大都是隐退之人,但阁中若无有官之人,哪来的灵通消息?您的毒出于谁手,属下还在查。但有一事该知会您,察子密报,今上好似也中毒了,她的人正在四下求药。”
云葳眼底划过一抹狐疑,斟酌良久才回应:
“久闻蓝老博闻广识,看待朝事自比在下通透。云葳早有意让贤,只苦于无机会见阁中人诉说。您既来了,便请接下这份差事,我不合适统筹复杂的谋略,更难适应在宦海周游。”
蓝秋白容色一僵,整洁的衣裙被攥出了细微的褶皱:
“凡事好商量,阁主若不愿应承我等的决断,大可直言,何必动辄提这事儿?边疆势力纷杂,您去了危险;积毒不清,日久伤身;家族出事,属下怕您生了心结,日后悔之晚矣。”
“姑娘,您听句劝,想查什么自有人替您去,您这身子骨,自己去了也无用。”桃枝随声附和:
“不想回京,换个地方养身子也好。别把撂挑子挂嘴边,想想林老走前留给您的话,好不好?”
“今儿我走不了,对么?”
云葳自嘲苦笑一声:“阁中诸位都是替师傅管着我的,对么?”
“林老选您继任,并非一意孤行,是要阁中上下同意才可的,这是一贯的规矩。”
蓝秋白看着气急的云葳,敛眸轻笑,语气似有爱怜:
“您得了大家认可,自推脱不掉了。但您还小,属下得护着您羽翼丰满才是。西进断然不成,入不入京随您。”
“不入。”
云葳愤然起身,背过身子气鼓鼓的嘟着嘴,发泄着心底的不满。
“宁府快要顶不住了。”蓝秋白不疾不徐地抿了口茶,抛出猛料唬人:
“茶汤寡淡生涩,晚些再给您拨派些银钱,换些好的。如此谨小慎微,省吃俭用,是怕陛下循着蛛丝马迹,追查到您的行踪吧?这般躲着,终非长久之计。”
“让您查的事情,有回音给我吗?”云葳散了气性,复又软了语气。
蓝秋白嗤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释然:
“庐陵王府一夕倾颓,查起来不易,但也摸到了蛛丝马迹,他死得不冤。今上不似滥杀无辜之人,昔年她摄政四载有余,在年少当政的君主里,算得上政绩斐然,或许您误会她了。”
“您从前为官时,和君主相处是什么感觉?我记得您做过门下侍郎,该会时常面圣。”
云葳忽闪着杏眼,问出了潜藏心底已久的疑惑:
“我…有些怕她,她对我时好时坏,但我感觉,她待我不像别的臣子,很奇怪,让我不安。”
蓝秋白沉吟良久,温声道:
“君臣间,无非是恩遇与服从。君威难测,臣子不安是常态。但圣上也是人,每人的性情不同,属下给不了您答案。我随侍了三位君主,秉性大不相同,但求做好本分罢了。”
这番说辞并未能解答云葳的疑惑,反而让她愈发迷惘。
云葳贪恋文昭对她的善意,却也惶恐这人的喜怒无常,害怕一切皆是逢场作戏,对她的在意与提携都是虚妄的伪装。
可她梦里时常浮现与文昭相处的点滴,醒来心底总是空落落的难受。
“再麻烦您个事儿。”云葳轻叹一声,暂且压下了费解:
“查查青山观主罢,我只知晓她名叶莘,其余底细丝毫不知情。”
“查她?”蓝秋白一愣:“这人与林老互相救过对方的性命,在阁中威望不低,您怀疑她什么?”
“也算不得,我把她给我调配的补药落在宫里了,观主一直在京,我没敢联系。”云葳轻语:
“所以我已经许久没用过她给我的药丸,精神一直萎靡。近来我只觉得有些凑巧,郎中说我的毒该是经年累月渗透进身体的,但我并无什么长情不改的习惯,还是查查稳妥。”
“知道了。”蓝秋白眉目微凝:
“补药莫吃了,日后有机会找人把丸药带出来,属下给您查查。”
“嗯。”云葳颔首应下,“我不走了,会回雍州,是我娘的地盘,那儿离京城近,消息灵通。”
“那属下派人护送您走,门外随从都很牢靠,告辞。”
蓝秋白不好再迫人归京,只得先行离开。
京城中,年关过去便是国丧,文昭奔忙劳碌,无暇他顾。
即便宁烨未能如期将云葳寻回,文昭也并未真的降罪于她,毕竟就连秋宁派出的暗卫人马,也全都无功而返,没带回云葳的半点踪迹。
在文昭看来,云葳就像个会断尾自保的小壁虎,适时留些探寻名医的线索,又不露马脚的着人递送了辞表回京,断了朝廷问罪旷官的筹码,直让她哭笑不得。
文昭能忍,但朝堂中却生了些谣言。
云葳未封侯之前,在文昭身前寸步不离,圣眷兴隆。
可文昭给人封侯后,云葳便称病消失无踪,再未现身朝堂,这等变故难免不让人多心,忖度起文昭的用意来。
早春花枝烂漫,最是生机无限。
“宁烨先前说,云葳共偷了她百两银票逃离,是也不是?”
文昭立在海棠花下,盯着一只吮吸花蜜的小蝴蝶出神。
“是。”
秋宁回忆须臾,斩钉截铁的回应:“婢子查问过宁家侍从,的确如此。”
“走了三个月,行路服药花费不会少,她也快爪干毛净了。没了银钱,定会有马脚。”
文昭勾唇哂笑:“让人加把劲儿,尽早把她拎出来。”
云葳失踪三个月,文昭还能笑得出来,秋宁暗自腹诽,此人当真心大。
“你着人放风出去,就说…宁烨旧伤复发,重病卧床,宁府上下慌乱心忧,高额赏金遍寻良医。”
文昭摘下一朵开得正艳的海棠花,指尖漫过瓣蕊,轻笑道:
“给小猫放些鱼干,会上当的吧。传话让宁烨好生配合,她有分寸,不准掉链子。”
“是。”
秋宁瘪了瘪嘴,文昭一直把云葳当个没心没肺的小宠物一般耍弄,也难怪人家云葳懒得理她,躲得远远的。
文昭自认算盘打得天衣无缝,云葳不会不关顾生母的身子骨。
她在大兴宫内怡然自得地等着暗卫的消息,以为用不了几天就能见到心惊胆战,穷困潦倒的小傻猫现身眼前。
然而,她的如意算盘落空的彻彻底底。
海棠花谢了,栀子花又浓,庭前丹桂金黄,而后漫天雪华飘飞…
春去夏至,夏消秋长,秋散冬意浓。
整整一年的光阴倏忽而逝,云葳再未有一丝音讯入京。
莫说文昭慌了心神,宁烨都坐不住了,一早带着宁家的人马,离京四下寻人去了。
又是一年腊月至,朱墙金琉璃,尽皆添了一抹隽柔。
文昭负手立在大殿外,凝眸望着满庭落雪,焦急的等候着一个人。
“臣参见陛…”
萧妧脚步匆匆而来,大老远的,就瞧见了静立廊下吹冷风的文昭,慌忙见礼。
“免了。”文昭不待人把话说完,就走下台阶将她拉了起来,递给她一枚令牌,话音急切:
“带着五百兵马,即刻去雍州,哪怕掘地三尺,也务必给朕把云葳带回来。”
“陛下当真要臣带兵去?”萧妧看着眼前的令牌大惊失色,满面纠结不敢接。
文昭似笑非笑望着她,眸光深邃:“落雪很冷的。”
萧妧满身鸡皮疙瘩,一把夺过令牌捏在手:“臣遵旨。”
是了,云葳得知宁烨和文昭的两方人马都在找她,一时觉得自己好似过街老鼠,忙中出错,四下奔逃,不小心露了行踪,被文昭的暗卫捏到猫尾巴了。
宁家是帝王暗探出身,一点不比暗卫逊色,她躲得这个就躲不了那个,无助至极。
暗卫捏到把柄,便第一时间报给了文昭。
文昭调兵去拿人时,念音阁才得了信。
为时已晚,念音阁也救不了云葳,只好替人先一步圆谎扫清障碍,帮她处理好一年来的一应账目,嘱咐她做好被老老实实拎回京城的准备。
他们能帮的,只有成全云葳择选跟谁回去的自由,是秋宁的铁面暗卫,是心急如焚的宁烨,还是领了圣旨带兵而来的萧妧。
云葳毫不犹豫地选了宁烨。
第52章 回宫
光仪三年元月, 京中张灯结彩,百姓笑语欢歌,叫卖祝福声不绝于耳,新岁祥和春已至。
城南五十里的官道上, 一行车马匆匆, 黄尘四起。
“吁~”
官道对面赶来十余匹快马, 马夫忽而勒紧了缰绳, 马车缓缓停驻。
一身着劲装的小将翻身下马,小跑去了马车边, 抱拳一礼, 朗声道:
“宁夫人,末将奉陛下口谕,接云阳侯入宫, 请您体谅, 将人交给末将。”
马车内的云葳悄然垂下羽睫, 一双小手偷摸捏住了宁烨的袖摆扯着。
宁烨颇为不满的与人咬耳朵:“你自找的,现在我也救不了你,回去服个软儿。”
云葳悻悻的往马车的一角缩了缩身子, 耷拉着脑袋不言语。
宁烨将头探出窗外,瞧见来人时,微微扯了唇角:
“竟劳动杜将军亲来了,当真惭愧。小女身子不济,元月风凉,让她留在马车里吧,您在前引路就是。”
杜淮眸光微转, 朝着宁烨微微颔首:“也好,”继而转身扬手招呼着随行禁卫上前:“尔等随行保护宁夫人和小云侯!”
唰啦啦的甲胄声自车的四面八方传来, 不用问,围拢的定然是铁桶一般。
马车中的云葳鼓着腮帮子,不悦嘀咕:“至于吗?我又跑不了。”
“整整一年,都不给家里来个口信。”宁烨憋着一肚子火,点她脑壳:
“你做什么去了?当真一直在雍州?你和桃枝过日子,吃药的钱,哪儿来的?你瞒着我可以,陛下那儿你瞒得住?”
“节衣缩食,省吃俭用,打零工讨生活…”
“编,接着编!”
宁烨的眸光犀利如刀:“你是等着陛下赏你廷杖呢是吧?”
“坑蒙拐骗。”云葳破罐子破摔,从袖间拎了一沓子借据抵押出来:
“余杭有处房产,襄州五十亩水田,都押出去了。后来让桃枝打着舅舅军中属官的名号唬人,写了几张欠条。您也知道,雍州是宁家的根基,他们不敢不信的。”
宁烨拎着那厚厚的借据,不由得腹诽:云葳真是个败家的崽崽!
不但败家,还敢败坏定安侯府百年来爱民守正的名声。
若非心中顾念,多年来对这人有所亏欠,她非得先送云葳一顿竹笋炒肉丝过过瘾。
“一会儿自己入宫去,我不进去了。”
宁烨有些没好气,反手把借据还给了云葳:“该让陛下好生管管你,自求多福吧。”
闻言,云葳顷刻垮了脸,本以为跟着宁烨回来可以有个挡箭牌,哪知这挡箭牌撂挑子不干了。
亲娘也不怎么亲!
阁中人不向着她,亲娘也不向着她,云葳当真糊涂了,难道她保命还保错了?
非要她说出文昭把她“倒挂东南枝”的野蛮行径,这些人才会信她并非杞人忧天吗?
不出一个时辰,云葳就被一众禁卫“请”下马车,簇拥着带去了宣和殿。
文昭端坐主位,一身朱红刺金的华服灼灼惹眼,狭长凤眸的眼尾勾着悠然的浅韵。
她手握茶盏,半撑着小几品茗消遣,忽而外间门前出现了一个姑娘,面容虽熟悉,眉眼却比从前开阔妩媚了几分,再没了青涩之态。
杏眼浑圆,瞳仁黑亮又灵动,鹅蛋脸许是着了寒,粉扑扑的,水红的小嘴抿得很严实。
文昭瞥见廊下那一抹瘦弱的身影,眉眼弯弯,起身正襟危坐,扬声揶揄:
“呵,真是稀客,什么风把云阳侯给朕吹来了?澜意,你去瞧瞧,外间的太阳挂在哪边呢?”
舒澜意并未真的出去,只敛眸淡笑:“陛下,时近正午,太阳自是不偏不倚,高挂南天。”
君臣附和的一阵阴阳怪调入耳,云葳心下惴惴,未敢贸然近前,在廊下规矩的俯身叩首:
“臣云葳参见陛下,陛下圣躬万安。”
“澜意,快把她扶起来,云阳侯身子病弱,朕受不起她如此大礼。”
文昭凤眸半觑,指尖摩挲着温热的茶盏,幽幽吩咐。
舒澜意顿觉头皮发麻,快步走去廊下,伸手搀着云葳,顺势探身与人低语:
“快起来,进去说些软话哄着,服软为上。”
云葳嘴角抽了抽,文昭跟她来这出,她当真应付不来。
顺着舒澜意的力道站起身来,她抬脚就要往里走,低垂着眉目思量一会儿的说辞。
“站那儿。”
文昭幽沉的话音飘渺而至,云葳迈出去的脚僵在了原地。
“朕准你进来了?”文昭搁下茶盏,小臂撑着扶手,身子半靠在圈椅上,气场全开。
云葳瘪了瘪嘴,悄然倒退了两步。
“准你出去了?”文昭冷声追加了一句,话音不太妙。
云葳石化当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大抵有人存心找茬,怎么着都是错。
“臣知错。”云葳俯身在地,声音微弱又透着小心。
文昭漠然看着她的反应,眯起的凤眸再未恢复以往的柔和,把人晾在那儿半晌,一句话都没说。
云葳在地上趴了许久,总觉得头顶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吓得她一动不敢动,身上的骨节都僵硬的嘎嘣作响。
文昭闲庭信步,缓缓踱去了她的身前,垂眸扫过她颤抖不停的耳畔碎发,不由得勾了勾唇角,忽而俯下身去,将手穿进了云葳的臂弯,蛮力把人提了起来,脸上却是笑眯眯的:
“快起来,云侯这是做什么?地缝里有金子?”
云葳的嘴角又抽了抽,不为别的,文昭的魔爪正捏着她小臂的软肉,疼得她只敢吸气,不敢呼气儿。
“让朕好生瞧瞧。”
文昭莞尔轻语,将手绕去了云葳的脸颊处:“长高了,快追上朕的身量了。气色尚可,毒解了?”
话音入耳,云葳瞳孔一震,身子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她方才与宁烨确认过,中毒的事宁烨从未与任何人说起,文昭不可能知道。
毒…解了?这问题……
难道,文昭是给她下毒的人?若真如此,又为何明目张胆的问她呢?
云葳惊骇的反应被文昭尽收眼底,尽管暗卫与派出去的太医没有查出云葳中了和她一样的毒,但这人方才的慌乱绝非伪装。
果不出她所料,云葳突然称病,不是真的生病,而是中了毒。
这毒是哪儿来的呢?毒云葳做什么?就因为小丫头被她搁在身边宠着就要遭罪吗?
“臣没明白,什么毒?”
云葳的牙关都在打颤,垂着眸子极力掩盖着眼底的惊恐,打算装糊涂,试探文昭。
“朕糊涂,”文昭状作恍然大悟:“记错了,你是病了,不是中毒了。病好些了吗?”
嘴上与人柔声攀谈,文昭心底暗暗给云葳记了一笔,一回来就跟她装傻充愣,年岁大了胆色也愈发渐长。
“让您挂心了,臣已无碍。”
云葳身上冷汗涔涔,心下还在思量,若文昭方才是故意恐吓她,那这人究竟要干什么?
总不至于费劲巴拉把她拎回来,就灌她一杯鸩酒吧…
文昭敛眸遮掩了眼底的霜色,略显敷衍地点了点云葳的脑门:
“如此甚好。一载不见,与朕生分了?”
文昭指尖点落时,云葳身子激灵一下,抖得分外明显,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瞧得见。
显而易见的恐惧入眼,文昭的脸色沉了几分,未等云葳挤出回应,便背过身去,先一步吩咐:
“来人,传膳备酒,朕给云阳侯接风洗尘。澜意,你留下作陪。”
舒澜意抑制住心底急于逃之夭夭的冲动,甚是不情愿的应了句:“是。”
“一路风尘,先去偏殿更衣罢。”
文昭回望僵在原地的云葳,话音极尽温存,轻声开口:“槐夏,好生伺候着。”
“谢陛下,臣告退。”云葳脚步虚浮,躬身退出了大殿,外间冷风拂过,又是一阵寒颤。
文昭的视线从云葳走远的背影处收回,转眸对舒澜意道:
“她在怕朕,是骨子里流露出来的惊恐。以前她表面恭谨,胆子却没有这样小。一会儿席间你尽心些,选些放松的话题逗一逗她,将人灌醉,朕有话要问她。”
“臣尽力。”舒澜意应承的十分勉强,这个差事不好办。
不多时,殿内长桌酒菜齐备,糕点馨香扑鼻,云葳也自偏殿折返。
文昭眉眼含笑的招呼:“都入座,无需拘礼。”
舒澜意与云葳一左一右,入席坐在了文昭下首的位置,一个比一个规矩板正。
宫人上前斟了酒水,文昭举杯笑言:
“朕先提一个,云葳离京一载有余,今日病愈归来,朕心甚慰,第一杯酒便庆贺云葳平安返京。”
“谢陛下。”
云葳匆忙起身,却并不端酒水,反而俯身于地:“恳请陛下恕罪,臣日日进药,医嘱在前,不可饮酒,望您海涵。”
文昭的笑容僵了须臾,复又柔声发问:“方才不是说无碍了么?怎还在服药?云侯莫不是故意推脱,不肯与朕同饮?”
“臣不敢。”云葳抿了抿嘴,倏地起身拎了酒盏在手,声音发颤:“谢陛下,是臣唐突。”
见人扬头就要灌自己酒,文昭眼疾手快,伸手抚上了她手中的酒盏,一阵寒凉却让她蹙了眉:
“手怎生这么凉?快起身来。”
文昭扯过云葳的手攥在了掌心,云葳挣脱不得,顺着力道被人拐带去了身边。
文昭抽离了她手中握着的酒水,凝眸端详着战战兢兢的小人,温声轻语:
“到底哪句是真?喝没喝药?朕今日高兴,给你接风,饮酒助兴,又非逼你。”
云葳垂眸:“臣的确在服药,陛下恕罪。”
文昭眸色一沉,哂笑道:“是朕疏忽,来人,酒水撤了吧,换些清淡的吃食来。”
第53章 拉扯
大殿内的宫人进进出出, 玉液琼浆自长桌撤下,取而代之的,是味道醇厚的药膳汤羹。
文昭感受着手掌心里另一双柔荑半晌捂不热的湿凉,明眸含了雾色, 视线与语调一并飘忽:
“有话直言便是, 朕不喜朝臣客套虚伪的话术。你在朕身边的日子不短, 朕的规矩你该清楚。朕非善变之人, 一载光阴罢了,何须如此生分?入座吧。”
舒澜意咂摸着文昭的口风, 眸光微转, 忙站起身来:
“陛下,臣本欲讨杯酒喝暖身,现下怕是不成了。今日臣糊涂, 衣衫过于单薄, 可否准臣回府去换身衣裳, 也好不耽搁午后当值。”
文昭瞄了一眼身侧这个逮到机会就跑的小狐狸,摆了摆手道:“快去快回。”
舒澜意如愿以偿,趋步逃离了宣和殿的魔窟, 她想好了,今日才不要回来充当多余的人桩,晚些递话进来,染了风寒,不便伴驾就是。
“臣感念陛下圣恩,但臣身体有恙,亦不可食荤腥, 恐搅扰陛下用膳的兴致,可否准臣去外间等候?”
云葳见舒澜意走了, 殿内只有她和文昭,久未共处一处,不免心下慌乱,只想逃离。
文昭冷嗤一声,仰靠在椅背处,抱臂吩咐着宫人:“巧了,朕今日也没胃口,既如此,撤了膳食,尔等悉数退下。”
待宫人合拢了殿门,云葳彻底没了方寸,仿佛身处之地,是阴沟地府。
文昭凝视着扶光照射下的暗尘,沉声道:
“既没外人,朕就不卖关子了。云葳,你不声不响的出走一年,给朕个理由。是染病还是中毒,把话说清楚。你和宁烨定有一人在欺君,朕一直包庇隐忍,未免过于窝囊。”
话音入耳,云葳不敢慢怠分毫,复又矮了身子。
“想清楚再说,朕心底的火气压了一年,掂量掂量自己受不受得住信口开河的结果。”文昭扫了她一眼,沉声提点。
文昭心里思量,今日氛围在这儿,吓唬吓唬,应该能套出实话来吧。
云葳心底小鼓敲的咚咚响,在自我投放的紧张惊惧促发下,大脑已是一片空白。
冬日枯树的枝桠斜影借着扶光盈落窗槛,麻雀啁啾悄然添了早春将近的希冀。
扶光暖晕包裹着云葳瘦弱的身躯,小东西闷头伏地良久,大殿内静得出奇。
文昭一载都等了,也不差眼下这一会儿。
她施施然起身坐去茶案旁添了杯热茶,修长的指尖捏着天青小盏,悠然晃动漂浮的茶沫。
“陛下,”云葳把心一横,索性横冲直闯,“臣的毒可是出自您手?”
文昭刚抿了一口清茶,还未来得及下咽,这么一嗓子过耳,险些让她将茶水悉数喷出来。
“你脑子被毒傻了?”文昭咬牙缓了半晌,才挤出了这么一句嘲讽。
文昭嫌怨的口吻令云葳疑窦丛生,她抬起脑袋诧异反问:“那您怎会问臣,毒解了没?”
“是朕在问你话。”
文昭后知后觉,分明是自己再等她给个答案,怎还让这臭丫头反转时局了呢?
“陛下容禀,臣恐惧,以为是您喂臣毒药,这才出走寻医不敢回的。”
云葳半真半假回了话,心里的大石头却是落了地。
听着云葳话音干脆,好似也没了方才的怯懦小心,文昭捏着杯盏沉吟了须臾,眸光一转便计上心来。
背着手幽幽踱去云葳身前,文昭冷眼审视了她良久,直教云葳心底发毛,小鹿乱撞。
“嘶——”
文昭找准时机,抬手揪起云葳警觉支楞起来的耳朵,将人拖拽进了宣和殿最里侧的一个小房间。
云葳从未来过此处,房中帷幔四下掩映,另有屏风遮蔽,屋子里的光线昏暗至极。
小耳朵被文昭扯了很久,她下意识抬手捂住发烫的耳廓,缓解着酸疼的感受,耷拉着脑袋窝在地上,心下惶惶难安。
文昭懒得管她的小动作,纤长的指尖点落云葳深陷的锁骨窝,用力往下一滑,扯开外侧大袖的装饰盘扣,直接给云葳剥了一层皮下来。
厚实的外袍滑溜溜地垂落,云葳不由得瑟索了身子,搞不清文昭的用意,她慌乱之下,把耳朵上的手挪开,试图去捡落在地板处的衣衫。
“别动!”
文昭轻声斥责的话音暗藏不满,手上的动作愈发快了,食指微勾便解去了云葳胸口处襦裙的系带,随着襦裙“哗啦”垂落的空当,她没有一丝犹豫,顺势捏上了云葳里衣小袄领口处的蝴蝶结。
“陛下!”
文昭的举动实在反常,云葳懵了个彻彻底底,不管不顾揪紧了自己的领口。
再脱就只剩一层肚兜,文昭到底意欲何为?她已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知晓羞耻伦德,怎可如此?
文昭冷嗤一声,一手捉过她蜷曲的小爪子攥紧,一手轻而易举挑开了云葳的里衣。
一狰狞的伤疤泛着暗红色,在云葳胸口处若隐若现。
文昭凝视着那道疤痕良久,略显寒凉的指尖点落其上,以温热的指腹轻柔地摁了两下,恣意勾勒着伤痕的轮廓,话音柔缓却沉稳:
“朕当年未曾与你细说过,你叔父缘何狠心取你的命。这道疤留在此处,何尝不是划在了朕的心口?你若未曾在余杭救朕,或许不会招致这番灾祸。朕为何要给你下毒?恩将仇报么?”
云葳有些不知所措,嘴唇翕动了半晌,只喃喃道出了两个字:“臣冷。”
凤眸所及之处,洁白如雪的小山包起伏无定,文昭虚离的视线飞速扫过,眼波却分明似惊鸿一瞥般动人而无法遮掩。
莫名的热浪席卷周身,文昭倏地背过身去,强撑镇定:
“衣服穿好。朕未曾想过害你,若朕有心伤你,何必给你加官进爵?都是大姑娘了,反不如小时候聪明通透?”
云葳的脸颊火辣辣的,自知晓中毒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如此暖和,大抵是宣和殿的地龙干柴烈火很是起劲吧。
她手忙脚乱捡起地上的衣衫,胡乱的裹巴着,根本顾不上回话。
文昭幽幽转回了视线,垂眸看着云葳穿得一塌糊涂的襦裙,忍不住俯身给人抻了两下,在她耳畔呵气如兰:
“那夜将你吊上房梁,非是朕的本意,朕中毒了。身侧的人都怕朕,即便觉察异样,也无人敢不从。神志不清时做下的事,不好纠结的。”
“臣自己来,”云葳往后闪了身子,避开了文昭游走在自己胸前的手指,“您中了何毒?”
“你先说,你说了朕便告诉你。”
文昭不免扫兴,悻悻收回了手,眸色淡淡的打量着云葳整理胸襟处系带的凌乱动作。
“臣不知,若知情便也不必拖这般久。”
云葳如实回应:“查不出来是何毒,郎中只能压制不能解。”
文昭看得出来,云葳没撒谎。
她眸光一转,掀起冗长的衣袖,朝着人伸出了玉白的皓腕:
“不如你给朕瞧瞧,朕的毒是哪一种,与你的可一样?朕记得你懂医的。”
云葳一愣,忽闪着大眼睛凝视文昭的手腕半晌,见人就那么将胳膊悬在半空,无意收回,只得小心翼翼地抬手搭了上去,拧着小眉头把脉沉思良久。
云葳的医术颇有长进,这一年无事的光景,都用来研究药理毒理了。
文昭端详着她凝神苦思的小模样,不由得勾起了嘴角,耍弄小孩子当真有趣:
“如何?朕的胳膊都酸了。”
“臣瞧不出。”云葳实话实说,文昭的脉象沉稳有力,一点儿都不似中毒的。
文昭轻嗤一声:“是一名为通心藤的毒物,灼烧后的毒素,被朕吸入肺腑日久,扰了心神。赶你出宫那日,好巧不巧,朕坐在香炉旁呆了一日,剂量有些大了,神志不清醒。外来的毒物求不到解药,但天长日久,却也无碍了。”
云葳这才明白,文昭又把她给耍了。
文昭套出了云葳的话,用来让小东西心软的毒却早已被身体代谢个干净。
“朕是毒发乱心神,可你,出走一载却是神志清明。”
文昭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云葳:“你冤枉朕,害朕派人寻你一载,拂了朕给你封侯的好意,令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你觉得这笔账,朕该如何同你讨要?”
文昭将磋磨人的因由归咎于看不见摸不着的毒物,云葳深觉敷衍,却又无可奈何。
她忽闪着大眼睛斟酌半晌,才轻声回应:
“臣尚且不知自己有几日好活,担不得陛下垂青。早先臣递了奏表请辞,是以未曾料到臣会让您挂心劳神日久,实在惶恐。再者臣身无长物,除了性命,也无甚能入您眼的。”
文昭不满这破罐子破摔的回应,哼笑回怼:“你这是理直气壮的推卸罪责,丝毫不顾念朕的心绪。换句话说,你是在跟朕耍无赖,装泼皮。”
“臣不敢。”云葳故作委屈巴巴的小模样,垂着脑袋嗫嚅,心里却不合时宜的叽歪,文昭才是真的无赖泼皮。
文昭甩甩广袖,语气愈发漫不经心:“哦?好啊,朕给了你机会表明心意,是你自己执意不接朕的好意。那就按照国法来论,自去刑部报到吧。”
“陛下?”
云葳未料到文昭翻脸比翻书都快,方才笑眯眯的温婉模样还在眼前,这会儿却骤然改了态度:
“臣递了辞表的,况且臣中毒在身,出走是去寻医,未曾犯了律例。”
文昭冷嗤一声:“依你所言,岂非是国朝作奸犯科的官员都上个辞表,就可逃避责罚了?况且朕准你辞官了么?你收到批复了?若纵容了你,朕的恩赐随便就能被人抛来弃去,君威何在?”
云葳埋着脑袋盘算,若文昭咬死不松口,官员上表休沐不得超过一月,她怎么算都是旷官日久,逃不过去刑部吃咸菜啃窝头的结局,这样绝对不行。
“是臣不识抬举,臣糊涂。”
云葳把姿态放得足够低:“求陛下开恩,给臣留些体面,臣听凭您发落。”
文昭瞧着地上趴得老实的小人,暗道云葳这一年多不是白混的,竟学会能屈能伸了。
第54章 乱心
内殿扶光浅, 风声弱,两道此起彼伏的呼吸声真切撩拨着悸动的心弦。
“听凭发落?”
文昭低垂的凤眸缱绻,冷笑却不买账:
“朕可不敢发落你,稍不留神就玩一手怄气出走的大戏。今时若开口发落了你, 你又打算逃上几年?朕寻你费时费人费物, 耗资颇巨, 得不偿失。交由刑部裁量, 你怪不到朕头上,去吧。”
“臣不逃, 日后就留在宫里, 哪儿都不乱跑。”
云葳的语气温温软软,满是讨好的意味:“臣若知晓您是中毒乱了心神,断不会如此行事, 是臣胆怯误会, 求您给臣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文昭抬眸望了眼外间的天色, 正午暖阳已然西斜,室内不多的细微朦胧光晕,也要消散了。
她拔腿便走, 对这间小屋和屋中的人没有半分留恋。
“陛下!”
云葳慌得彻彻底底,骤然往前探身,一把扯了文昭曳地的裙摆在手,眼巴巴望着她:“求您了。”
文昭回眸瞥去,云葳杏眼凝波的小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
先前的云葳乖觉浮于表面,与人表现亲近只是迫于形势,从不会如此行事。
文昭觉察, 此人心性大变,已然有些诡诈伎俩, 学会卖乖讨好,巧辨时机为自己争取利益了。
“松手!”
文昭有意试探一二云葳的胆色发展到了何种程度,毫不留情的侧目剜了她一记狠厉的眼刀。
生性疏离的人突然扒人衣裙,这小动作实在反常,除非这一年来有人精心护着云葳,让她学会了接纳别人的好意,培养出了敢于撒娇耍滑,挑战权威底线的习惯。
一声呵斥入耳,再对上文昭冷冰冰的眼神,云葳的心脏转瞬漏跳半拍,惶然缩回了手,垂着眸子再没敢吱声。
她不该心存侥幸的,文昭的喜怒都是按照需求随机应变的,哪儿有真情实感?
文昭拧眉盯了云葳许久,这人傻呆呆的,愣在原地半晌,大气儿都不敢出,实在是没什么胆色。
她甚至满心失望,胸口都在发紧,方才萌生的一刹欣喜顷刻隐匿无踪。
文昭暗自揣测,云葳或许只是怕得狠了,不愿去刑部受罪,这才卯足勇气做了最后的挣扎。
一个眼神就把人吓破了胆儿,云葳还是从前那个患得患失,怕人厌弃的傻丫头。
“明日便是上元,你回家去吧。”
文昭有些无奈的出言:“既中毒未解,朕着人暂缓对你的处置,退下。”
“臣,谢陛下开恩。”云葳小声应承,无声从地上爬起,踩着小碎步溜得飞快。
云葳自打入殿见了文昭,直至仓惶逃离,左不过半个时辰。饶是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她的心绪却已然几度起落,算是把这些年与文昭相识后的,过往种种情愫悉数回味了一遍。
云葳看不透文昭的心思,从前不行,现在不行,约莫以后也不行。
文昭孤身立在宣和殿的花窗下,凝眸望着云葳走远的背影,心里异样的感觉不减反增。
这一年来,她无数次开解自己,无需把云葳放在心上。即便这人是稳定朝局举足轻重的一枚棋子,但也不是没了个毛丫头便制衡不了前朝彼此间提防猜忌的世家权贵。
但她总会时不时的想起云葳这个“可有可无”的棋子来,仿佛对此人已不再是对寻常臣子的情愫。
文昭自嘲,安抚自己,许是演戏太久,在毒素的作用下,神思混乱,入戏太深,真把云葳当妹妹爱护了。
可今日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今日晌午,柔光里的佳影一步步走近廊下,文昭才发觉,这久未谋面的人现身的刹那,她复杂的心绪里并无一分属于长姐对叛逆幼妹的担忧与关切。
自然,也非是对臣子欺君违逆的憎恨,反倒有些激动,有些怨怼,还有三分想把人控于身侧据为己有的霸道与悸动。
此等想法逾矩分明,不免过于危险。
可文昭控制不住自己,特别是给人宽衣解带时,瞥见云葳羞赧又胆怯局促的容色,她好似很欢喜。
云葳隐忍,她会心疼,云葳被吓得神色支离破碎,她恨不得把人揽入怀中安抚。
可她不能。
为君,不可纵臣,更不可纵己。
眸光怔怔地立在窗前,文昭心烦意乱。
或许这份压抑许久的情愫,在醉酒赶走云葳那夜,就已经萌芽了。
她非恣意妄为的君主,再无理智,也不会把寻常朝臣或是自家调皮的幼妹倒挂房梁,做她喝酒消遣的乐子。毒药只是放大了心底玩味的躁动,迫使她释放了压制已久的欲望罢了。
“陛下…”
刚刚从外间折返的秋宁望着文昭视线点落的,空无一人的宫道,近前小心出言:“云侯在外的行踪都查实了,您现下要听吗?”
“整理成文放去书阁。”
文昭心劳意攘,沉声吩咐:“近日任何人不准提云葳,也不准她入宫,让宁烨将她禁足在府。”
“是。”秋宁本以为云葳回来,会让文昭情绪好转,如今看来,她的算盘落空了。
文昭阖眸一叹,可就连闭眼,脑海里也都是云葳惹人爱怜的容色,直令她手脚发麻,只得愤然甩袖躲进温暖的书阁里假寐,遮掩一瞬促狭的容色。
元月的北风寒意熹微,昼夜不灭的装饰宫灯点染着朱墙的隽柔雅意。
云葳耷拉着脑袋孤身出了宫门,一直在外面等候回音的宁烨深感意外,赶忙出言唤她:“惜芷!”
云葳不免诧异,倏地转眸去瞧。
她本以为被气了个好歹的宁烨早该在她进宫时就回家了的。
“陛下准你出宫了?”宁烨拿不准时局,试探着提议:“上车来?”
云葳三步并两步窜上了马车,疑惑询问:“桃枝呢?”
“她入宫给你取先前留下的杂物了,拿不准陛下对你的安排,她还在宫里等消息,我让人给她传话,叫人赶紧出来。”宁烨边说边探身出去,与随侍耳语了几句。
话音方落,便见秋宁急匆匆的从宫里追了出来,气喘吁吁道:
“夫人,陛下口谕,命您即刻把云侯禁足在府里。”
宁烨容色一僵,难掩尴尬的回应:“记下了,有劳秋总领。”
她早料到,文昭不会如此好心,对云葳轻拿轻放。
回了车内,宁烨正色询问云葳:“应对的可还容易?陛下怎么发落你的?为何让我把你关在府里?”
“她说容后再议。”云葳瘪了瘪嘴,托腮嘟囔:“等我解了毒,或许要搬去刑部住了。”
“住刑部?”宁烨一脸费解:“她给你指了什么差事?姑娘家家的,不好去那里当差吧。”
“吃牢饭,哪里是差事?”
云葳愈发沮丧:“浑身解数用尽,软话也说了,没用。她要问罪旷官,逃不掉。”
宁烨一脸狐疑,以她对文昭一贯行事作风的了解,文昭今日能放云葳出来,就不会事后真把人扔去牢狱才对。
“先回家,别多想。”宁烨拍了拍云葳的肩头,轻声安抚。
母女二人先一步离去,桃枝出宫往宁府去的半路,见身后无人留意,直接绕道去寻了阁中人,交了几粒滋补丸药给人查。
待她办事回来,云葳正抱着小枕头在床上发呆,瞥见她便问:“拿到了么?”
“放心,送去查验了。”桃枝轻笑着回应:
“婢子还听说,观主现下就住在皇城内太医署附近,一直未曾离京,好似是陛下看中了她的医术,对她礼遇有加。若这人没问题,也是您日后的一大助益。”
“她底细太干净了,蓝老查了近一年都无甚有用的线索,未免奇怪。”
云葳不认同桃枝的说法:“若真是自幼孤苦无依的流落四处,她真的会有今时淡然不羁,收放自如的气度和谈吐不俗的学识涵养吗?”
“您若真疑对了人,那她便是深藏不漏的毒蛇,盘踞在林老身边多年都未被察觉,实在令人胆寒。”桃枝容色渐冷,眸光有些怔愣。
“走一步看一步吧。”云葳蹬着小腿儿,粗暴踹开锦被,一出溜就躺了进去。
“姑娘,矜持些。”桃枝弯了眉眼嘲她:“大姑娘了,注意行止。”
“去去去,我累了要睡觉。”云葳嫌弃的将被子蒙过头顶,闷声赶人。
桃枝嗤笑须臾,暗道这一年多闲适的岁月让云葳活泼了好些,悄然抬手给人拉下了帷幔。
翌日便是云葳的生辰,宁府上下给她操办了热闹的宴席,云葳还被迫见了自己的舅母——舒静深。
她并不想赴宴见人,尤其不想见舅母这个新家人,毕竟雍王府家眷的身份太过特殊,而此人的妹妹舒澜意也在文昭身边。
放眼身侧,同侪皆亲故,这种关系过于微妙。
好在过了上元节,新岁佳节就彻底结束,一切回归正轨,无甚应酬事。
许是拿捏不准文昭的态度,云家人也不曾上门生事端,云葳乐得自在安宁。
平顺的日子过了半月,转瞬便是二月光景。
文昭拉着舒澜意去了御园的湖心亭小坐,她靠在摇椅上,满面悠然,等人给她烹一壶馨香的花茶。
秋宁忽而小跑着赶来,与文昭咬耳朵:
“陛下,暗卫回报,另有一波人马也在查青山观主叶莘的底细,那群人行事缜密,暗卫跟丢了。”
“愈发有意思了,朕查云崧,有人默契的也查云崧;朕查个坤道,便也有人查坤道。朕身边竟藏了个耳目通天的细作。”
文昭毫不遮掩,垂眸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直接扬声说了出来。
话音落下,舒澜意的眸子里划过一瞬错愕。
她有些好奇,是何人有这本事,敢在文昭眼皮子底下生事端,还做得如此高调,丝毫不避帝王耳目。
“澜意,”文昭状似拉人闲扯:“你见过念音阁的人行事吗?”
舒澜意斟茶的手猛然顿住,匆忙起身拱手道:“臣从未见过。”
于舒家而言,念音阁是个过于敏感的存在。
前雍与大魏王朝更迭的那几年,任凭朝堂动荡飘摇,门阀相争,权力倾轧,念音阁却按兵不动,好似从江湖中销声匿迹了。
是以民间风闻,这个中立宗门,本质非是守山河,而是护舒家的皇统,改朝换代就撂挑子不干了。
“茶要老了。”文昭扫过茶炉下红融的炭火,莞尔轻笑:
“紧张什么,朕就随口一问。如今朕与你说话,还得好生掂量几番不成?”
舒澜意赶紧将茶炉的火熄了,乖觉地捧着一杯热茶走到了文昭的身侧:
“您请用,小心烫口。人言可畏,外间风言风语传了多年,臣与家母皆有耳闻,是以再听到这三个字,未免心有余悸。”
文昭抿嘴笑了笑,接过茶盏端在手中,与人打趣:
“朕便是喜欢你有话直言的爽利。方才秋宁说,有人与朕的人一道查案,撞在一处的巧合不是一两回。朕的人不是吃白饭的,却屡屡败北,把人跟丢。能有这番本事的人马,朕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传说中无所不能的念音阁了。”
舒澜意丝毫不遮掩眼底好奇的神色:
“臣倒是很想会会这群神出鬼没的人,不知他们是否真如百姓所传,有翻手为云的本事,各个都是能人奇才。”
“朕也有此意。”
第55章 狡诈
春意舒苏, 碧顷柔漪柳枝软。
舒澜意说中了文昭的心声,文昭何尝不想一睹念音阁的真容,她握着茶盏讪笑一声:
“只怕人家不会让我们如愿。对了,你可知最近婉儿在做什么?她一直躲着朕, 朕也不好老是宣她来见。”
“殿下最近甚少出宫消遣, 约莫在用功读书罢。”
舒澜意柔声回应:“之前萧妧数次拉她去京郊散心, 殿下都婉拒了。”
“哼, 她若能收心读书,朕不介意给孔夫子多上三柱香, 虔诚拜三拜。”
文昭不以为意, 敛眸抿了口茶:“你这手艺愈发好了。时候不早,回吧,朕不留你了。”
舒澜意长舒一口气, 离开御园的脚步轻快如早春腾跃的小燕。
“您怀疑小郡主?”
秋宁望着舒澜意远去的背影, 不无诧异的出言。
“试试罢了, 不是她。”文昭脸上的笑意消散无踪,摩挲着杯沿轻语:“云葳最近在作甚?”
“婢子不知。”
秋宁回应的话音透着忐忑:“起初派了御医过府,依旧诊不出病症。这些日子没再派人去了。”
“让叶观主去。”文昭眸光一转, 直接吩咐:
“她既然有本事缓解千日醉这等西域奇毒,或许也有能耐解了云葳的毒。”
“先前云侯在宫内小阁中的随侍,婢子都审查过了,无人有用毒的嫌疑,您看,放人吗?”秋宁试探着发问。
“放了吧。”文昭随口回应:
“选个靠近宫城的空置官邸,着人拟旨赐给云葳, 日后不必让她住在宫里。雍州那边的人,还无人吐口改说辞?”
秋宁无奈地摇了摇头:“上至房主, 下至药局掌柜,街坊四邻,都与云侯的那套说辞口径一致,挑不出错处来。银钱采买的流水账目对应的整洁,也找不出端倪。”
“自作聪明,查不出纰漏才是最大的纰漏。”文昭冷嗤一声:
“况且朕先前放风,说宁烨病重,即便她存心无动于衷,难不成雍州小老百姓也不在意宁府因宁烨病危而势微,还对她这个仗着宁府权势吃拿卡要的小东西毕恭毕敬,大大方方赊钱给她?”
秋宁如梦方醒,却仍有疑惑:
“可云侯的账目若是伪造,这些百姓的口供便也是假的。宁府先前不似知情的,做这许多安排,是云侯自己的手笔不成?但她的私产在您手里,这银钱哪儿来的呢?”
文昭抬眸甩了秋宁一记眼刀:“朕问你还是你问朕?要你何用?还不滚去查?”
秋宁顶着一头雾水撒丫子逃了,文昭望着碧波万顷,眼底的波涛更甚湖面的涟漪。
与此同时,宁府,云葳的卧房内。
桃枝与云葳对坐一处,两双眸子里皆是寒芒乍现。
云葳捏着信纸的手都在发抖,眸子里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姑娘,叶莘留不得。”
桃枝扫过桌上的一排药瓶,咬牙切齿提议:“婢子传讯阁中,杀了她?”
“不,既查出了毒理,我的毒就能解,她对我暂无威胁。”云葳回绝的干脆:
“我需要知道,她在为谁效命,又为何杀我。我与她相识多年,她也随侍了师傅多年,处处体贴照拂,教我学问,悬壶济世的一副慈悲心肠都是装得不成?”
“不知她是从何时给这药丸动手脚的。”桃枝满面担忧:
“她初次见您,婢子记得是您八岁那年生病,林老把她请来的。那会儿她给你开的这个丸药里,绝没有毒粉,也没有这微量的抑制解药。”
“一瓶药丸,七分毒药,三分解药,她还真是机警,神不知鬼不觉的,能控制我,还能不让我突兀的死去。”
云葳瞧着分外淡然,把丸药捏在手心里摆弄,一颗一颗的数起了个数。
“蓝老传讯说,她若一直按眼下的剂量供给,您服用半年,断了药就会要您半条命。可您分明没有,也就是说,先前她未曾投这许多毒,加量是后来的事。”桃枝敛眸给人分析着隐情。
云葳忽闪着大眼睛盘算:“也就是说,至早是我离开襄州后,她才狠心多放了毒药?难不成,她不愿我跟陛下走?”
说着说着,云葳的杏仁大眼陡然眯起:“这人谁都别动,我亲手送她上路,也不枉她教我一场。”
“姑娘?您在说什么?这些事何必脏你的手?”
桃枝甚是不满:“杀人不是说说的,手上沾血,姑娘这么小,受不住。”
“礼尚往来,应该如此。”云葳固执的不肯松口:
“一瓶六十颗,六瓶三百六十颗。如此算来,若日日服用,我断药有些日子了。听闻我回京,她为了不露马脚,该会设法联系我,给我药吧。”
桃枝无计可施,扶额长叹一声:“您还想见她不成?”
“正有此意。”
云葳俏皮的歪了歪小脑袋:这药我收走了,以后谁惹我,我喂给谁。饿了,姑姑去找我娘说,我想吃肉包子。”
“看你像个肉包子。”桃枝没好气的翻了她一个白眼,拔腿便走,把门摔得砰砰响。
“祖宗,小活祖宗!”
……
杨枝吐绿,春兰含羞,风光正是合宜,东风吹面不寒。
云葳抱膝坐在院里的草地上晒太阳,仰首望着纤软的柳枝,陷入了沉思。
“姐姐在看什么呐?”
云瑶在回廊角落里偷看许久,才鼓足勇气小跑着靠近了她:“娘亲问你吃不吃枣泥酥?”
“你吃,去一边儿玩。”云葳随手指了个方向,回应的格外敷衍。
云瑶的性情太吵了,她需要安静。
“哦。”云瑶不知云葳为何总是对她爱答不理的,瘪着小嘴灰溜溜走了。
肩膀忽而被人拍了下,云葳不耐烦地闪了身子,闭着眼拖了长音幽怨道:
“你听话,自己玩去——”
“在想什么?”
一清婉的话音掠过耳畔,云葳瞳孔发散,蹭地窜了起来,回眸诧异道:“观主?您几时来的?”
“瞧着你气色尚可,”叶莘淡然浅笑:“陛下说你病着,好似中了毒,让贫道来给你瞧瞧。”
云葳伸手捏了捏耳垂,局促地笑了笑,故意把视线避开眼前道袍清逸,莲冠端庄的女子,只转头指着自己的房门:“您随我进去说?”
“好。”叶莘沉稳如常,跟着云葳入了卧房。
云葳从枕头下掏了个空空的小药瓶晃了晃:
“您有带药丸来吗?一早吃完了,听闻您在京中,也不敢跟您联系,怕被陛下察觉,捏住我的小辫子。”
“坐下来,先给你探脉。”叶莘眸光恬然,指尖点了点桌案。
云葳乖觉地坐了过去,把手腕递给了她,边等候边与人解释:
“就一直萎靡不振,懒洋洋的,前些日子还毫无征兆地晕了一次。看了好些郎中,都不知问题出在哪儿。有人就说,许是中了毒,却也没能查出何毒,拿个解药方出来。”
叶莘敛眸把脉良久,面色上不显异样。默然良久,她收回了手。
云葳正欲把手缩回去,叶莘却忽而摁住她的小臂,转手抽了银针出来,迅捷地戳破了她的指腹,挤出几滴圆润的血珠。
“呼~”
云葳攥着吃痛的手指吹了半晌,眉目扭曲,闷头委屈巴巴地嘟囔:“观主,如何?”
叶莘摇晃着杯盏里的血珠,翻找出些许不知名的粉末洒了进去观瞧,沉声问了她身体不适的主要症状,云葳借着被毒素磋磨一年的经验,尽皆对答入流。
“确像是慢性毒药的中毒症状,但毒物成分暂且还拿不准,容我回去配药试试,再给我些血?”
叶莘朝着云葳勾了勾唇角:“不疼的。”
“疼的。”
云葳缩了缩脖子,仓促起身往后躲去,把手背在了身后:“我信您,您可以把我当药人来试药方,只是…别放我的血。”
“别闹了,过来。”
叶莘敛了笑意,“身子要紧,莫要任性,你不是小孩了。再说这是陛下的谕令,体谅我一二?”
云葳不情不愿走了过去,伸手的一瞬直接闭紧了眼睛,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
叶莘不疾不徐的给云葳放着血,复又手法娴熟的给人包扎了伤口,自药箱中取了两瓶丸药出来:
“在京中无甚闲暇,暂且只准备好这两瓶,一日一颗足矣。”
云葳赶忙打开药瓶,取了一枚丸药塞进嘴里吞下:
“记着的,每日一颗,苦苦的,才不贪嘴。观主,这府上说话不便,下次我们换个地方?我溜出去找您,有旁的事。”
“溜出去?你不是被宁夫人禁足了?”叶莘眼底存了狐疑。
“我娘看着我,也就是意思意思。我让桃枝帮忙,保证神不知鬼不觉。您方便吗,莫让那位觉察,若是不便就算了。”云葳垂着脑袋瘪了瘪嘴。
“三日后黄昏,京中东市河畔旁的药材行后院见。若是斜阳西隐我还没到,你就回府。”叶莘沉吟少顷,正色与人商量。
“嗯,记下了。”云葳爽快应下,分外亲和的将人送离了小院。
桃枝自廊下跟着云葳入了房中:“她可察觉出异样?婢子方才怕露馅,没敢进去。”
云葳眸色暗沉,瞧着自己手心的一层冷汗,轻声道:
“该是没有,好在昨夜没喝汤药,不然怕是不好骗。刚才的话听见了?着人埋伏在那,选阁中的生面孔,莫让她察觉。”
“放心,婢子午后就去办。”桃枝一本正经的应下。
三日转瞬,云葳谎称头疼早睡,换了杂役衣衫,在傍晚时分跟着桃枝翻墙出了宁府,直奔药材行。
叶莘已然在那儿等着了,石桌上还摆了一套茶盏。
第56章 发威
黄昏斜阳殷红, 映照出漫天粉蓝的晚霞。
垂柳下的一方白岩圆桌,残晕透过枝条洒落了点点鳞光,静坐的妇人眉目平和,似画中仙家。
云葳眉眼弯弯走上前, 恭谨地拎过小壶给人斟茶奉上:
“惜芷来迟, 让您久等了。那日惜芷流了好些血, 是何毒您可查出来了?”
“大差不差。”
叶莘淡然接过茶水, 却不饮,只柔声道:“坐吧, 明日把方子送去你府上, 今夜容我再试一试,以保万全。你大费周章出府,找我何事, 直言吧。”
“先前邀您入京的信, 是今上逼我写的, 圣命难违,还望您勿怪。”
云葳转身坐去了她对面,垂眸整理好裙摆:“我今日是想问您, 殇帝的毒,您可有机会探查过?她命您入京该是这个目的,您觉得那毒是她的手笔吗?”
“她为何会逼你让我入京?”叶莘将问题问了回来。
“怪我,想起您的藏书里有这毒的名字,偷摸让桃枝去黑市寻书,被她发觉了。”云葳满目愧疚:“她审我,我瞒不住。”
叶莘反手给云葳倒了杯茶:“滇红, 记得你最喜欢这茶,尝尝?”
云葳端起茶盏放在鼻尖下轻嗅, 茶汤澄澈,似血般红亮却清透:“当真是好茶,谢谢观主。”
“不喝吗?”叶莘淡然低语。
云葳扯了嘴角苦笑:“喝茶前,您给惜芷交个底吧。死不瞑目岂非可怜?您的东家是西辽皇族,还是云家?”
叶莘毫无意外,只拂袖站起身来,敛眸冷嗤一声:
“丫头,你真长大了,来往言辞不动声色,比之从前沉稳镇定,确实有长进。只不过,这儿是我的地盘,乖乖喝了茶,不痛的,莫让我难做。”
话音方落,院子里唰啦一声,钻出了六七个持刀蒙面的练家子来。
云葳捏着杯盏的手指尖隐隐泛白,难掩惊骇地询问:“我插翅难飞了?观主怎么发现的?”
“你若吃完了我给你的药,再断药两月,这会儿该形销骨立了才对。”
叶莘冷笑解释:“但那日你的脉象的确不算好,是以我回去确认了下。阁中人也该埋伏在外吧,你若识相,就别费心了,免得徒增杀孽。”
“让我死个明白总行吧。”云葳不甘心的追问:“忌惮我追随今上,您和云家是一条船的人?”
“云家?哈哈,云家不过帝王走狗,还入不了我的眼。”
叶莘蔑然阴笑着挖苦,复又坐回桌前摩挲着水汽氤氲的洁白茶盏:
“傻丫头,今日告诉你也无妨,我本名耶律莘,乃大辽武帝长女。前雍也好,大魏也罢,罔顾昔年两国先祖定下的盟约,对大辽见死不救,致今日西辽四分五裂,我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是我狭隘了,原是国仇。”
云葳苦涩自嘲:“如今知晓了也不晚,毕竟惜芷拉您一起,黄泉路不会孤单。”
“你吓傻了?”叶莘笑靥如花:“真以为阁中的酒囊饭袋能保得住你?全尸不想留了?”
“您手上的杯盏可还温热?您可觉得指尖愈发暖了?可能还有些…麻?”云葳亦然笑了:
“承您教导,惜芷学了些毒理,去岁自己钻研了一番,方才给您用了。剧毒,我服了解药才涂在手指上的。学毒用毒,您的恩情,我还了。自幼时,师傅就教我,要先发制人,控制不住时局,我不敢冒进。若不信,您拔了银簪握一会儿,看看颜色?”
闻言,叶莘愤然拍案而起,满目惊骇,愤然抽出袖中匕首指向云葳:
“解药交出来,我让你死得舒坦些。”
云葳咬牙将杯盏摔去了地上,一退三尺:“休想!我最恨背弃,绝不会饶你。”
“哼!”叶莘冷哼一声:“来人,带这个嘴硬的小阁主尝尝求生不得的滋味。”
话音散去,几个蒙面人拔腿便要上前。
云葳根本不会武功,一丁点还手之力都没有,她心里慌乱难当,外间埋伏的人听了她摔杯的声音,怎么不进来?
就在千钧一发的当口,忽而四下一阵乱箭齐发,云葳下意识地拔腿躲去了院中的老树下。
院中贼人悉数倒地,叶莘腹部中了一箭,正蜷缩在石桌下愤恨地盯着她,云葳惊诧不已,唤人的嗓音都破了声:“桃枝!”
院门“吱呀”一声,入内的却非桃枝,竟是秋宁!
“云侯,方才胆色过人啊。”
秋宁微微勾了下唇角,朝她俏皮抱拳一礼:“桃枝先一步入宫了,您也请吧,陛下念着您呢。”
云葳这才回过神儿来,念音阁的人哪里敢如此张扬,在京中放箭?
瞥见院墙上探出的一众埋伏多时的禁军,云葳的嘴角抽搐了许久,认栽又无力的阖眸一叹,跟着秋宁入了进宫的马车。
眼下的境遇,比让叶莘一刀剐了她,都难受。
绵软的双腿虚浮地踏上夜幕轻垂下的宫道,云葳只觉头晕目眩。
秋宁见人脚步虚晃,伸手将人搀住,半推半就的带去了宣和殿前。
文昭本打算拿叶莘做饵,放长线钓大鱼,把背后搅弄风云的势力引出来,可她哪儿想得到,暗卫传回的消息,竟是云葳去赴了约。
她更想不到,二人各自备了杀招,上着双保险。
而最让她意外的,是这二人的身份。
叶莘是西辽皇族,已足够令她愕然,至于云葳…文昭大有五雷轰顶之感,不免怀疑自身实力与心智皆是虚妄,尚且不及孩童,仿若被人拎着脖子戏耍了通。
“云小阁主,久仰大名,失敬了,你真会给朕惊喜。”
望见迟暮之际自宫道深处走来的虚影,文昭状似悠然,负手立在回廊下,莞尔与人寒暄。
云葳已经彻底傻了,呆愣地站在石阶上一动不动,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最怕的,便是暴露了自己念音阁的身份,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文昭缓缓拾级而下,立在了云葳身前,觑起的凤眸晶亮犀利似九天鹰隼,话音却柔和似水:
“瞧着柔柔弱弱,对敌倒是毫不心软,杀伐果决,真是好气魄。先前大义灭亲烧叔父满门,今日替国除奸毒昔日尊长,不惜与人同归于尽。云卿还有什么丰功伟绩,是朕不知道的?”
云葳的脑子彻底失去了理智,只剩下不住的嗡鸣,自也给不出回应。
文昭敛了眸子,轻笑一声:
“秋宁,给云小阁主换个无人搅扰的地方冷静一二,务必让人照顾仔细了,免得小阁主神思混沌,记不清过往的辉煌战绩,拂了朕意欲求教聆听的心意。”
“陛下?”秋宁有些意外文昭的决定,她主仆间的黑话各有所指,这番安排有些吓人了。
“还不去?”文昭侧目,眸光凛冽,容色渐冷。
“是。”秋宁垂首应下,招呼了两个侍卫上前,“带走。”
云葳被人架走的时候,整个脑子还懵着,根本想不明白,秋宁是如何现身小院的。
阁中人去了何处,桃枝被带去了哪儿,她都一无所知。
“念音阁…小阁主……”
文昭凝眸望着夜色里渐行渐远的那道模糊身影,自牙缝中挤出一声冷哼:
“好一个云葳!”
身侧的槐夏瑟瑟发抖,文昭自即位以来,上一次用这种口吻言语时,元家当晚就血流成河了…
“来人。”
“婢子…在。”
……
倦鸟归林,穹窿幽蓝,新月如钩风烟净,玉津星遥晚风清。
“哐哐哐!…哐哐哐!”
一阵急促的砸门声惊起了定安侯府瞌睡的门房,老翁揉了揉眼,边嘀咕边去门边观瞧:
“天都黑了,这是哪个不知礼的敢…哎呦,坏了…”
“快开门!殿前司办差!”
外间一声响亮的唤门声传入耳畔,老翁颤抖着手下了门闩,他在宁府守了大半辈子的门,饶是历经改朝换代换天子,这番阵仗也还是头一回见。
“…军爷,这是怎么了?”
一众举着火把,腰悬长刀的禁卫长驱直入,根本无暇理会老翁,哗啦啦的兵戈甲胄碰撞声格外嘹亮。
宁烨闻听响动便直奔前堂而来,面色肃然地瞪视着来人:
“你们做什么?公然闯府可有上谕?”
“夫人,末将等奉陛下口谕,查抄云阳侯的一应物品,还请您给末将指路。”
领头的小将抱拳一礼,态度尚算友善。
宁烨满目狐疑,但满朝上下无人敢得罪殿前司这群阎王,她深吸一口气,抬脚在前引路,心底却是一团乱麻。
云葳有事瞒她,她能感受的到,只现下想来,怕是大事了。
行至云葳的房门外,房中漆黑一片,宁烨望了一眼,猛然抬脚踢开了房门,想给云葳示警。以女儿的机灵,翻窗跑出去躲躲,不是难事。
她哪里知道,这人早就不在房中了。
殿前司的人蜂拥而入,二话不说将云葳房中物品搬了个一干二净:
“夫人见谅,查案所需,只得如此。陛下另有口谕,云阳侯不会再回府,请您和宁侯记下,今夜末将过府,是为宁府令牌失窃要案,非是其他。”
宁烨眉心一凛,什么叫云葳不会再回来?
况且宁府令牌就在她腰间,文昭这是何意?
思忖良久,宁烨解下了腰间令牌,递给了那小将:
“不知云葳犯了何错,宁家谨遵圣训,烦请转陈陛下,云葳若有罪,臣愿代领。她身体抱恙,年岁轻浅,不知分寸,是臣疏于管教,望陛下垂怜。”
“末将会把话带到,告辞。”
一行人带走了宁府的令牌,复又风风火火,扬长而去。
宁烨看着被搬空的屋子,心间比屋子更加空落落的。
“姐姐,怎么了?葳儿人呢?”
宁烁与舒静深匆匆追出来时,便见宁烨捂着脸坐在云葳的房外哭。
话音入耳,宁烨只摇了摇头,胡乱抹去泪痕,吩咐宁烁:
“陪弟妹回雍王府去住,今晚你们就走,快去。”
两个来迟的人面面相觑,但身为高门子弟,自幼见惯起落,不必多问也知不是小事,便依言回去收拾东西,连夜去了舒家打探消息。
第57章 拿捏
一弯月儿漫过柳梢, 更深人静。
文昭立在殿外良久,连晚膳都省了,只管怅然望着夜色沉思。
秋宁刚从殿前司那边接手宁府上查抄来的物品归来,就听得文昭一声嗓音低哑的询问:
“什么时辰了?”
“子正三刻, 丑时将近。”秋宁的话音熹微。
文昭收回了视线, 步履生风, 拂袖向西而行, 秋宁怯生生的在后跟着,一点声音都不敢出。
西宫正北深处, 廊道的炭火燃烧正旺, 间歇发出“噼啪、噼啪”的微弱脆响,除此之外,寂静幽深的地牢里, 再无旁的动静。
云葳垂着眼睑试图逃避恼人的现实, 但三个时辰过去, 她一点儿倦意都没有,脑海中千头万绪,唯独没有能诓骗文昭的说辞。
被人抓个现行, 绞尽脑汁也无用。
一双纤细的腕子被展开钳制在石墙的镣铐上,她的胳膊已酸麻的快要失去知觉了。
秋宁只给她留了单薄的一层里衣,夜半时分的寒凉刺骨,令她不由得阖眸咬紧了牙关,小脸上满是隐忍之色。
“此处可还合心意?云小阁主。”
文昭悄无声息地走入了掖庭狱最深处的这一间石室,在云葳身前站了半晌,都不曾被双眸紧闭、心烦意乱的云葳觉察。
熟悉的嗓音入耳, 云葳无力低垂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两下,却依旧没有睁眼。
文昭把玩着手里的宁家令牌:“怎么, 宁家住的不自在?朕的人过府时,宁烨还不知道你出走了呢。朕命她看着你,她把你看丢了,有负君命,该当何罪?”
云葳低垂的羽睫不安地抖了抖,眼底闪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总算舍得把眼皮扒开一道缝隙。
借着烛火的光晕,映入她眼帘的,竟是宁烨贴身不离的令牌。
云葳心间一颤,身子不由得瑟索了起来。
“冷了?”
文昭话音无波,四下扫了一圈,伸手将门口的炭火拉了过来:“这样可舒坦些?”
若那炭盆里只有暖融融的火炭,云葳或许会领了文昭的好意,可事实并非如此,反令她脊背发凉,抖得愈发狠了。
“朕本当你胆怯,少言寡语,生性讷然。”
文昭背着手慢悠悠开口,一字一顿,语调近乎慵懒,甚至还有酒醉般的倦怠:
“但今日听了暗卫回报,朕好似错了。云小阁主的性情,朕从未摸透过,对么?”
云葳无言以对,回了文昭长久的沉默。
“云小阁主给了朕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为君者犯错而不知,是大忌。”
无人教过云葳如何应对眼下的场面,念音阁中人,从未被当权者逮捕过,毕竟二者不算是敌对的关系。但文昭话里话外的,不满与愤懑之意鲜明,欺君罔上也是大罪,敌对与否,不重要了。
云葳依旧哑然。
文昭摩挲着手中的扳指,笑得有些阴恻:
“云小阁主挺傲气?能来此处的人,没有不开口的。从前的旧臣佞贼,进来时比你孤傲的,多了。但最后能否直着身子出去,就要看他们的造化了。”
“臣…无话可说。”
云葳的声音飘忽而无力,话音出口便湮没在漫漫长夜中。
文昭在不大的牢房内来来回回踱步一圈,指尖一会儿拎着水桶里潮湿沥水的鞭子摆弄,一会儿又划过形形色色的利刃尖锋,最后将眸光定格在了炭盆里的一根小烙铁上。
掂量着三角形的烙铁左右观瞧,文昭幽幽道:
“怎会无话可说?朕对念音阁,对你,都知之甚少。你大可滔滔不绝大讲特讲一番,让朕长些见识,不是么?相识日久,却并不了解你,朕深感挫败。”
“念音阁与您,秋毫无犯。”
云葳声音发颤:“臣在您面前,已然透明如水,无甚可说的了。”
“秋毫无犯?透明如水?”文昭哂笑一声,眸色虚离:
“小阁主真是大言不惭。夜深了,朕不想跟你费口舌。老实些,把阁中人的名录与联络方式都交出来,朕便饶了你,绝不追究你过往屡次欺君的罪责,可好?”
“若嘴硬跟朕拉扯不休,朕还真想把小阁主洞穿干净,毕竟小阁主的心是何种颜色,朕看不透。”
“臣不知道。”云葳垂着脑袋,一脸颓然。
“不知?”
文昭的凤眸觑起,将烙铁插进了炭盆里,“呲——”的一声,火星四溅。
她眯起狭长的凤眼凝视红艳艳的火星纷飞,话音却森寒:
“从余杭雨巷的孤女到林老爱徒,从道观的林惜芷变作云通判长女,再露了云相嫡长孙的身份,今儿又冒出个念音阁主的名头。朕自与你相识,便一直在拎你的尾巴,谁知你还藏了几条?”
“臣没想如此,臣不想干涉有碍朝局,也与您提过数次离朝去京…”
“够了!朕今日总算知道,你不肯在君前效命,原是为了那所谓的念音阁。”
文昭语气森然:“朕也想秋毫无犯,未曾因他们是前雍爪牙就大肆搜捕。再强的势力,朕若要剿,也会一毛不剩!朕容留他们,但他们坏了规矩,竟勾连朝中命官来统率江湖势力…”
“不是…没有…”云葳无力又无奈,却不甘心想要解释:
“他们不是前雍朝堂的爪牙,也没有勾连命官,没有…”
“狡辩?”文昭攥了炙热的烙铁在手:
“非要逼朕与你撕破脸?叶莘一口一个阁主的叫你,暗卫还听错了?朕的人可救了你一命,你该识相些。答应朕,把名册交出来,他们何去何从,朕自有决断。”
“我不知,也不能。”
云葳垂着眸子,牙关磕绊,声音颓然:“错在我,是我不该要这位置,不干旁人的事。”
“嘴硬到底?”
文昭掩去眼底复杂的眸色,修长的指尖落在了云葳的领口处,轻轻一扯便给小人儿剥了皮。
云葳身上惊起了一阵寒颤,感受到逼近胸口的一阵滚烫,她近乎绝望地阖了眼眸,双拳紧握,指尖扣着掌心,贝齿也已然咬上了下唇。
“呲——”
又是一阵火星四溅,文昭愤然丢了手中唬人的利器,背着身子长叹一声,轻声问着云葳:
“两个选择,弃了阁主的身份,留在朝堂;或弃了官身,一世布衣,此生不准再归京,选哪个?”
云葳并未等来预料中撕心裂肺的痛楚,正颇为意外的大口喘着粗气。
听得文昭的话音,她惊讶甚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此轻拿轻放的处置,令她燃起近乎报复程度的侥幸,大着胆子虚弱的开口反问:
“陛下,臣的身份无人知晓,不干宁家的事,求您莫怪罪他们,可好?”
“回话。”
文昭背对着她的眸子里闪过须臾苦涩,语气却平平无波。
“臣…屡次欺君犯上,愧对陛下,没脸留在朝中…”
文昭忽而失笑,不待云葳把话说完,便转回身来,脸上的神情似恼非恼,似笑非笑,唇角眉梢勾起的弧度透着三分诡异:
“朕早该猜到,你满脑子都是出逃的小算盘。朕厌恶欺瞒,自不会让你如愿,想走?那从今以后,不准你再踏出大兴宫半步。”
闻言,云葳傻在当场,战栗的身子牵扯着锁链碰向石墙,传来些微金属对撞的脆响。
“若要宁府和桃枝无事,你最好乖乖听话。”
文昭染了些微愠怒的指尖有些冰,掰起云葳深埋的脸颊,逼人与她对视的力道也有些狠。
云葳乌黑的杏眼里不安与愧疚交缠,对上文昭犀利的眸光,顷刻便要将视线别去一旁。
“看着朕!”文昭有些恼了:“再躲一个试试?回话!”
云葳不习惯直视文昭深不见底的幽沉眸光,不自觉地咬着下唇缓解局促与忐忑,颤声道:
“臣…听话。”
“为何舍了功名利禄不要,也要躲着朕?朕待你不好么?若换了旁人,你觉得此刻还有命在么?”
文昭语气清冷也落寞,透着感伤:“念音阁比你的命都重要?为了他们跟朕叫板?他们许你什么了?怎不见你为朕做过什么?”
文昭不解,她记得云葳上元节放飞的愿景。
那般宏大的愿望,难道不是唯有追随她,立身朝局,才能实现的吗?
既心有所愿,又为何一意孤行的为了所谓的念音阁,弃她,弃朝堂实官不选呢?
文昭直白的问话入耳,云葳垂了眼睑掩盖自己的促狭与一抹意图逃避的愧色。
“睁眼。”
文昭沉声警告,手上的力道紧了紧,温热的鼻息拂落云葳的侧脸:“第二次了,事不过三。”
云葳被文昭盯得发毛,眼眶里涌起了层层水雾,浓密的羽睫翕动如蝉翼,眼波流转间,只余一声脆弱的哽咽:
“臣…没有…不,臣不想瞒您,可取舍不由臣决断,瞒着秘密会愧疚,您对我越好,越…不如不见…”
“怎叫取舍不由你,说清楚些?”文昭不免意外云葳的回应,好奇心唆使她追问不休。
“阁主身份是如此,官身也是如此。”
云葳满眼委屈:“臣问哪边都不肯松手,臣只能自己纠结,左右为难。领了职责便要对差事负责,臣没得选……”
文昭骤然失笑,直接松开了手指背去身后:“就你?一个蠢透了的小傻猫,念音阁把你当宝贝,供着不撒手?”
云葳没说话,攥着她不撒手的,只怕不是念音阁一家。
文昭嘲讽旁人的时候,大抵把自己给忘了。
“再给你个选择。”文昭一脸玩味地打量着沮丧的云葳:
“是与朕联手肃清朝堂,去住宽敞的宫殿;还是留在猫笼子里,当你这落魄的阁主,嗯?”
云葳懵懵地眨了眨眼睛,如此良机不顺竿爬,更待何时?
傻子才留在牢狱吃苦,左右文昭对念音阁一无所知,她一骗一个准儿。
“臣,听陛下的。”云葳老实的耷拉着脑袋,语气软柔中带着讨好的意味:“求陛下开恩。”
文昭险些没能憋住呼之欲出的笑意,赶忙转身步伐生风的朝着外间走去:
“来人,放了她!”
第58章 窥测
“噼…啪, 噼啪——”
狭窄的廊道里回音清亮,火炭迸裂的声响敲击耳膜,直捣心弦。
云葳顺着石墙无力滑落在地,靠着冰冷的墙壁深呼吸缓了许久, 揉捏过酸麻的肩头, 这才双手环抱臂膊, 瑟缩着身子朝外走去。
算是劫后余生了罢——她垂眸走在廊道里, 心下存了一丝侥幸。
文昭先一步出了掖庭狱,在门口吹着夤夜的簌簌冷风等了半晌, 也未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等得不耐烦, 诧异回眸去瞧,一眼便见了云葳那傻丫头在捡牢门处丢弃的衣衫。
“不准穿!”
突如其来的一声呵斥吓得云葳缩回了手,她低头瞧着身上单薄的里衣, 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云侯, 这衣裳不要了, 得烧干净,晦气。”秋宁上前搀着她往外走,柔声给人解围。
云葳并不这么认为, 她依依不舍的从衣衫上挪开了视线,心底却在破口大骂:
二月春风一点儿都不舒爽,分明冻得人透心凉!衣裳就是被你秋宁扒了扔在那儿的,隔了一晚也照样御寒…
文昭看着云葳走一步三回头的傻样儿,颇为无奈,只得解下了自己的披风,不由分说给人搭在了身上, 还不忘讽刺挖苦:
“出息。没住够现在就回去,朕不拦着。”
云葳识相的将披风拢紧了几分, 垂首跟上文昭的脚步,却又下意识与人保持着三丈的安全间距。
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着了寒凉,她觉得脑袋不时传来阵阵眩晕,有些昏昏沉沉,头重脚轻的。
“磨蹭什么?”
文昭已然放慢了脚步,却还是不见云葳追上,只当小丫头存心与她怄气,便颇为没好气的顿住了脚,回身询问。
见文昭不走了,云葳也停了下来,局促立在路边,小声嗫嚅:“臣认得路。”
您可别等我,不自在。
文昭回馈了寂寂长夜一个圆润的白眼,复又折返回去,拎了云葳的胳膊扯着她走:
“慢慢吞吞,属蜗牛的?”
秋宁在旁跟着,看着二人的背影,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
先前两年,文昭也没少扯着云葳走,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离远了瞧去莫名温馨,还挺好玩的。
可今时云葳身量已与文昭一般无二,搭眼一瞧,颇有勾肩搭背,打情骂俏的亲昵意味。
秋宁赶忙给自己的脑袋来了一巴掌,暗道一定是近期话本子看太多,这等跳脱想法都敢有,大抵活腻歪了。
云葳闷闷的不吭声,双腿虚浮,实在无甚体力,文昭步速太快,她感觉自己要被文昭提起来了,眼前迷幻的虚影也愈发不真实,宫墙好像都在打弯儿。
文昭拽的有几分吃力,不由得腹诽,云葳是真会省力气,就差挂在她的身上原地起飞了。
费时与费力选一样足矣,是以文昭悄然加快了脚步,以求早些回到寝殿,缓解大臂的酸胀。
云葳忍不了,往后抻了抻小胳膊:“陛下,臣自己走。”
文昭不免纳闷儿,顿住脚步疑惑地望着云葳,松开了拉着她的手:“又耍什么花招?”
松手的一瞬,云葳好似风中摇晃的树叶,兀自左右晃荡了两步,险些栽了出去。
“不舒服?”文昭眼疾手快地伸胳膊拦了一下,才让云葳免了与土地神紧紧相拥。
“头晕。”云葳已然顾不得什么君臣礼数,唯有借着文昭的力道才能稳住身形。
文昭眉心蹙起,垂眸打量着云葳萎靡的神态,眸色顷刻黯淡下来:“秋宁,叫御医,快些!”
说罢,她伸手将云葳揽过,挑起她的膝弯儿就把瘦弱的小人抱走了。
秋宁一愣,却也没心思多想,小跑着去禁中对角线的位置寻当值的御医。
“您…我,不合规矩,您放我下…”云葳晕乎乎的,被文昭抱着一步一晃,话都说不利索了。
文昭负重深感吃力,呼吸愈发急促:“闭嘴,死沉死沉的。”
即便头昏脑胀,但云葳深知,自己清瘦无肉,人皮包着细骨架,绝对不重的。
文昭就是个拧巴人,没人逼她抱着,是她自己主动,可好心做好事,嘴巴又说不出好话。
漏夜的深宫里四下无人,文昭连颠带跑的把云葳抱回了自己的寝殿。
凌晨抱着个半死不活的肉球满街跑,自打当了皇帝,她从未如此狼狈过;或许准确说来,她这辈子都未如此狼狈过。
身子挨到了软绵绵的锦衾,云葳觉得惬意多了,转着滴溜圆的大眼睛四下观瞧了一通,还不忘跟人掰扯:“这不是臣的寝阁。”
待到她看见自家卧房里的箱笼时,又满面惊诧道:“臣的东西怎也在这儿?”
文昭立在床榻边默然无话,她在怀疑,云葳方才是否在装晕。
现下这人躺在床上,大眼睛不灵不灵的,怎么看都不似生病不适的模样。
云葳见文昭无意理她,抿着小嘴翻身下了床榻,直奔那熟悉的箱笼而去。
“做什么?”文昭迈了一步挡在她身前,垂眸审视着她,话音肃然好似警告:“这儿是朕的寝殿,凡事朕说了算,没准你四下乱窜。”
云葳瘪了瘪嘴,垂眸小声嗫嚅:“木箱里有臣的药,服下就好了。时辰不早,臣不该搅扰陛下休息,不必请太医来此,臣回自己的阁分就是。”
“你的阁分?”文昭勾唇哂笑,与她打趣:
“你哪儿来的阁分?云阳侯在宫中有自己的阁分,让外人听了,得生出多少揣测?”
“臣…”云葳被文昭问懵了,羽睫飘忽:“臣早先住的那处,不行吗?”
“你若想让朝臣知道朕把你抓来了禁中,你就大大方方的去住你惦记的小阁。”
文昭脸上带着一抹玩味的笑靥:“明早出来定有人问起,你缘何留宿宫禁。朕可不给你瞒着真身,他们喊打喊杀,你自己应付。”
云葳哑然,她还不想出这个风头,自寻不痛快。
“回去躺好,等着太医来。”文昭淡淡丢下一句话:“那两箱东西,没有朕的允许,你不准再碰。杂七杂八的毒药配了一堆,你还真是好本事。”
话音入耳,云葳瞳孔微散,暗道文昭这是把箱子里的东西查了个清清楚楚。
也不知自己闲来无事写的手札,有没有被她翻过,那里面可是什么大逆不道、惊世骇俗的话都有,一年多来的真情流露和满腹牢骚密密麻麻,其中不乏对文昭的评断言辞,要命!
落在女魔头的手掌心,自是装乖保命为上。
云葳默默转了身子,复又在床榻的边沿处躺得板正,闭了眼睛遮掩凌乱的眸光。
文昭的视线扫过两个箱笼,腹诽云葳的演技精湛,心态更是强大,被她吓了一晚上,此刻还敢撒谎。
箱子里只有毒药没有解药,若说有什么急于毁尸灭迹的,大抵就是那本写满少女纠葛心事的手札了。
殿门“吱呀”一声,秋宁带着御医闪身入内,随之而来的,还有捧了药汤的槐夏。
文昭有些意外,出言询问槐夏:“她招了?这汤药试过吗?”
槐夏正色回应:“以云侯所中之毒药方换她所中之毒的解药,交换来的。婢子着人验看了,对症,要给云侯服下吗?”
“送进去,服不服,听御医的。”文昭指了指里间,拂袖踱步去了桌案后落座。
一刻后,两人领着御医出来,药碗也空了。
“她如何?”文昭唤住了抬脚欲走的御医询问情况。
御医规矩拱手回应:“回陛下,云侯只是身体余毒未清,又受了惊吓,精神有些恍惚,连服三日解药,静养即可。”
文昭挥挥手让人退了出去,转眸对秋宁道:“既无事,给她备热汤,沐浴更衣。”
“在您殿里吗?”秋宁傻乎乎的追问。
“不然在大街上,房顶上?”文昭语调满布嫌弃,甩了她一记眼刀:“快着些,天都要亮了,朕乏得很。”
秋宁顶着满脑子疑惑溜了出去,忙前忙后半晌,把不情不愿的云葳强行摁进了浴桶,手法娴熟的给人洗了个香香白白,换上了文昭的寝衣。
云葳绞着湿漉漉的头发丝挪去卧房时,文昭正坐在床前的茶案处,捧着一卷书册看得津津有味。
见云葳出来,文昭上下打量一圈,沉声道:“头发沥干再上床。”
说罢,她拂袖往里间走去:“秋宁,给朕更衣盥洗。”
云葳扫视着偌大的寝殿,徒留无奈的一声长叹。大殿内竟只安放了一张床榻,她若想睡觉,只得与文昭这女魔头同床共枕了不成?
君臣同榻不合规矩,可文昭刚才分明说了“上床”二字…
云葳抱着小脑袋陷入了愁思,余光里却映衬着倒扣在桌上的那卷书册。
好奇心作祟,待文昭走远,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茶案,伸手去揭被文昭落在案上的书卷。
翻开书册,云葳惊得杏眼圆瞪,表面是一卷山川地理志,里面却藏了个芯儿,而那个芯儿,正是云葳怕的要死的,自己亲笔写下的手札!
绝不能坐以待毙!
云葳如此想着,赶忙蹲下身来,大着胆子一页一页飞快地翻阅内容,瞧见语焉不详或出言僭越的,便偷摸撕扯下来,悄然揉成纸团,丢去身侧的小茶炉里焚烧殆尽,只求毁尸灭迹。
“在干什么?”一声清冷的质问自耳畔想起。
“啊!”
云葳惊得尖叫出声,腿下一软,倏地瘫坐在地,手上刚团好的小纸团也滑脱了出去。
文昭走路故意压制了声音,说话时,她已站在云葳身后观瞧许久了。
第59章 逗弄
红烛光晕暖, 香炉篆烟柔。
文昭冷眼俯视着这个胆大包天,敢在她眼皮子底下毁灭罪证的小东西,不由得冷笑了声,俯下身随手拎过手札来观瞧:
“撕了几页你就补上几页, 一字不差才行。你当朕查案不留底的?明日殿前司送来抄本, 若错一字, 朕就赏你一手板。”
云葳傻在当场, 溜溜圆的杏眼里满是愕然,她能补出来就怪了。
文昭捏起她的小爪子来, 眉眼含笑:
“明日这小猫爪子会否变成熊掌猪蹄, 就看你今夜的造化了。写吧,不写完不必睡了。”
丢下一脸错愕的云葳,文昭心满意足, 施施然拂袖走去床榻, 随手落了罗帐, 慵懒躺在软枕上,悄然勾起了一抹意味深沉的笑靥。
方才云葳手札里的内容实在精彩,文昭本打算今夜读完的, 哪知这小东西就会扰她好事。
文昭回忆着云葳的碎碎念,什么喜欢陛下夸她文采好,喜欢看陛下冲她笑,怕陛下无端凶她,嘴毒还嘲讽她蠢笨,老是把她比作不安分的臭猫;
觉得今上待她与对旁人不同,本以为离了陛下天高海阔, 可午夜梦回总会想起伴驾的日子,心中失落……
当然也有不怎么美好的, 云葳记下的烦乱思绪:
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何事招致了陛下厌弃磋磨;殇帝崩逝,他的毒会否是陛下所为;云家会在几时被陛下清算,自己的毒是否与此相关;元照容销声匿迹会否被陛下秘密杀害……
文昭阖眸窝在枕头里,纳罕拧了眉头:我有这么阴毒狠辣?
她甚至想下榻去把茶案前抱臂发呆的小东西拎过来,当面询问一通…
东方天欲晓,乳燕廊下喃。
浅眠的文昭自睡梦中转醒,大殿内的光线仍有些昏暗。
她抬手撩起床榻外的帷幔,一眼便瞧见了昨夜把她折腾了个好歹的罪魁祸首,正趴在桌子上睡得香甜。
文昭拖着曳地三尺的松垮寝衣,缓步踱去了云葳的身侧,俯身扫了一圈,都未见这人留下的只言片语。
云葳连笔墨都不曾寻,自也没有依从文昭的话,补上焚毁的书札篇章。
文昭深感意外,云葳竟敢破罐子破摔,把她的吩咐当作耳旁风。
“…唔,…嗷呜!”
云葳陡然自睡梦中惊醒,哦不,是被疼醒的。
文昭把云葳长长的青丝盘在了自己的手掌心,转了八圈又拧了几个螺旋麻花出来,直将云葳从桌子上薅了起来,捂着脑袋嗞哇乱叫。
文昭拎着她发丝的手腕翻了个弧度,把云葳拉到与她面对面的角度,凝眸打量着她,沉声发问:
“一夜好眠,睡得不错?”
云葳揉着紧揪的头皮没吭声,她是有起床气的,只是碍于面前的人惹不起,才没敢发作。
“手札补全了么?”文昭明知故问。
云葳昨夜忖度良久,若文昭真有抄本,她怎么弥补也不可能毫无错漏,况且撕掉的本就是不该被人看到的东西,再补一遍亦然难逃问责。
若文昭存心吓唬她,便不能让人如愿,那她更不如不写了。
“臣记不得了。”云葳垂下眼睑,小心翼翼地嘀咕。
文昭不得不承认,她怀揣的一丝期待落空了。
手札私密,她并未真的让殿前司带走誊录,不然里面的僭越言辞,足够让云葳丢了小命。
此时此刻云葳低眉顺眼的模样,在文昭看来,更像是肆无忌惮,有恃无恐的张狂。
文昭松开一双魔掌,云葳的一头如瀑青丝簌簌垂落,遮挡了她的半张脸颊,正合小人儿的心意。
“朕改主意了。”文昭沉吟良久,幽幽道:
“断了你的爪子,你便成了混吃混喝的废物,朕往日心力白费,实在得不偿失。你现下不便露面见人,就去太后宫里,让余嬷嬷看着你,抄上百遍佛经,给太后祈福增寿。”
云葳心底腹诽:你定然是无有抄本,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谢陛下开恩。”云葳赶忙俯身一礼,应承的爽快。现下只要能逃出文昭的手掌心,怎样都好。
“抄经要心诚,抄完百遍之前,还是莫染俗物,寝食都免了。”
文昭流露了一抹诡计得逞的坏笑:“就在太后的小佛堂里抄,现在便去罢。”
云葳暗道大意,若真如此,她的手非抄断了不可:“陛下…”
“秋宁!”文昭不给云葳插嘴抵赖的机会:“哪儿去了?给朕梳妆!”
“陛下…”云葳不死心,见缝插针,又试图开口。
“还不去?等着禁卫送你?”
文昭头也不回的抬脚往妆台走去,话音冷冰冰的:“槐夏,带走!”
话音散去,寝殿的门开合间,槐夏与秋宁兵分两路,各自领了差事。
云葳苦着脸出了大殿,眉目间扭曲的弧度格外惹人疼。
妆台前,文昭揉着酸胀的眉目,吩咐秋宁:
“晚些传话给太后,让她替朕管管云葳,适时套些话,问问她先前念音阁可是在林青宜的手里。她小小年岁,涉世未深,这些人凭什么心甘情愿的奉她为主,听她差遣?”
秋宁给人轻柔地篦着发:“婢子记下了。”
“桃枝醒了么?”文昭随口催促:“快些,时辰不早,今日有朝会。”
秋宁手法娴熟,对镜给人簪了金钗:
“中毒尚浅,昨夜太医说无碍,现下该是醒了。但那小院外埋伏的人都断了气,一个活口没剩。婢子带人查了,这些人许是觉察遇见危情,先咬破了自己口中的毒丸,双毒并行,无解。”
“一个个的倒是忠心。”
文昭冷嗤一声:“就连云葳都敢嘴硬到底的跟朕僵着,念音阁当真不容小觑。”
“陛下…”秋宁难掩心虚:“殿前司方才来报,宁烨一早就在宫门外候着,请旨求见。您今日见她吗?”
“连个人都看不住,不见。”
文昭心里窝着一股子无名火,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站起身来阖眸安神,等着秋宁给她更衣。
秋宁暗自可怜起宁烨来,摊上云葳这么个不靠谱的女儿,最大的本事就是把身边人蒙在鼓里耍弄的团团转,除了为她提心吊胆,舍□□面去跪宫门,也做不了旁的了。
“叶莘都招认什么了?”文昭走了两步,复又折返回来:“文昱的毒,跟她有关系么?”
“云侯的毒下的够狠,服下解药叶莘也就撑了两个时辰。她没认,却认了个有些意外的。”
秋宁给人开了殿门,近前与人附耳:“她招出,林青宜非是病故,而是被她用慢性毒药毒杀的。她的目的,在于悄无声息暗中掌控念音阁。”
“果不其然,朕本就猜测,念音阁如此势力,绝不会随意尊个主子出来。但云葳到底阅历浅,或许就是他们摆在明面的挡箭牌罢了,这些人是个多方觊觎的肥肉,落入贼手便是大患。”文昭沉了脸色,话音森然。
“那婢子今日提审桃枝?她是云侯和林青宜的身边人,约莫知道底细。”秋宁试探着提议。
“嗯。”文昭快步朝着崇政殿走去:“别动刑,若伤了她,云葳就降服不住了。”
秋宁依言离去,暗道这份差事当真难办。
文昭将焦头烂额的琐事丢给臣下,自己只做在宣和殿总揽全局的棋手,表面看去,日子不要太安闲。
暮色昏昏之际,文昭望着外间如血的残阳,吩咐道:“槐夏,随朕去太后那儿,今晚陪她用膳。”
槐夏柔婉一笑:“是,婢子给您备辇。”
文昭的那点儿小心思,她门儿清。
大内坤宁殿——
“方用过汤药,吃些开胃爽口的。”
齐太后满目慈爱,亲自给眼前人夹菜:“莫要拘谨,这山楂焖肉是御厨的拿手菜,酸甜不腻,试试合不合心意?”
“多谢太后。”云葳乖觉地捧着小碟,眉眼弯弯,话音清甜。
文昭兴冲冲入内时,瞧见的便是这一老一少相处甚欢的场景:
“母亲,想是女儿来迟了,本还说要陪您用膳来着,倒是劳烦云侯了。”
“皇帝怎得空过来了?吾也刚刚传膳。”
齐太后深感意外,眼底里闪过刹那欣喜:“来人,添副食箸。”
“参见陛下。”云葳悄然离席,朝着文昭恭谨地见礼。
“朕交办的差事,云侯想是办好了?”文昭缓缓落座,靠着椅子背淡声询问云葳。
闻言,云葳的面色上闪过须臾的不安,大眼睛忽闪不停。
齐太后见她局促,不待云葳回应,便抢先出言:
“你们晚辈的心意,吾领了。但哪儿有叫人连抄百遍经文的道理?云丫头抄了大半日,手腕都在抖,日后闲暇颇多,不急在一时。坐过来,一道用膳吧。”
“闲暇?”文昭挑了挑眉,眸光一转,浅笑道:
“母亲说笑了,她这等少年良才,自己乐得蹉跎岁月,朕可不忍见明珠落尘。一会儿女儿便把她带走,也是时候让她在朝堂好生锤炼一番了。云葳,朕说得可对?”
“臣但凭陛下差遣。”云葳尚且不知桃枝和宁府处境如何,只得事事应承。
“今日事今日毕,是朕一贯的宗旨。你既应了朕,为太后抄经百遍,还是先去做完吧。”
文昭拎了食箸,给齐太后碗里夹了一颗虾:“难为她有孝心,母亲成全了她吧,她素来灵透,苦不着自己的。”
云葳发觉文昭是铁了心不让她吃饭,只得打碎银牙往肚子里咽,无奈拱手一礼:“陛下说得是,臣告退。”
文昭的视线循着云葳的背影追去,不解道:“母亲,她给您灌了什么迷魂汤?槐夏把人送来的时候,没跟您说清楚?”
“她很老实,你唱白脸,吾不得唱红脸?”
齐太后敛眸轻笑:“她自知方闯了祸,心中惴惴,便是不愿,也会装出个虔诚顺从的模样来。”
文昭给人扒了个河蟹,拣选出白嫩的蟹肉倒进小碟子里:“那她可扛住了您的糖衣炮弹?跟您招认什么了?”
“认了林老是先阁主的身份,其余的就一问三不知了。”
齐太后哂笑着接过了蟹肉:“这丫头,鬼精。你打算如何安置她?念音阁存续数百年,自会审时度势,只怕捏住她一个小丫头,是没用的。”
“看来江湖传言不虚,阁中当真是卧虎藏龙。”
文昭捏了两颗板栗在手把玩,凤眸虚虚离离地凝视着餐桌:“如此势力,自要顺水推舟,攥住云葳这枚棋子,为我所用。”
“既有此意,还不待她亲和些?吾瞧着她吃软不吃硬,你换个路数,把人领走吧。”齐太后的眸光中透着狡黠,出言赶人。
文昭将两颗栗子拍在餐桌上,抱着胳膊蔑然冷嗤一声:“朕看她是软硬不吃。”
齐太后悄然丢给了文昭一记眼刀,嗔怪道:“你说来此用膳,一口餐饭没吃,搅扰的吾胃口也不佳,如今和吾还耍威风摆起谱来了?惹了你的人在佛堂,不是吾这把老骨头。”
文昭顿觉尴尬,僵着脖子讪笑一声,偷摸伸出纤长的指尖把拍在桌案上的栗子捡了回来,握住食箸四下打量菜色,语气里满是讨好:
“母亲您吃菜,今日御厨烧菜的手艺不错,女儿要多用些,饿了半日身子乏累的很。”
齐太后悠然起身离席:“你慢慢吃。底细抖搂干净,又捏了马脚在手的人,最是好用。把你的玲珑心思花在朝事上,别给你亲娘用。累了,吾先去歇一会儿。”
文昭吃瘪,无奈抿了抿嘴,复又搁下了装模做样握着的食箸,起身吩咐槐夏:“把云葳叫来,带回宣和殿去,着人传膳。”
她忍不住腹诽,齐太后这个老母亲当真是费尽心思,绞尽脑汁地激将,让她带着云葳回宫去用晚膳。
若说齐太后对云葳没有爱怜之意,文昭才不信。
只是她实在不知,云葳几时这般讨喜了。
槐夏推门入佛堂的时候,云葳正蔫巴巴闷头研着墨块,暗自叫苦不迭。
云葳揣测,文昭把她扣留此处,约莫就是为了阻隔她捕获外间的风声,让她一无所知,好能自乱阵脚,惊慌熬不住定会不打自招。
至于抄经,纯粹是存心磋磨。
“云侯,回去了。”
槐夏望着那哀怨的背影抿唇浅笑,话音柔和:“陛下着人在宣和殿备了晚膳,您快着些吧。”
第60章 撩拨
月朗星稀, 春风入怀。
文昭先一步回了宣和殿,孤身绕去大殿北侧的墙角下,那儿有颗满树芬芳胜雪的玉兰,傲然凌月, 独对晚庭柔。
她敛了冗长的裙摆, 淡然地支起小臂, 斜倚雕栏北望。
如此, 她便可轻而易举地瞧见自坤宁殿归来的云葳,顺着黄昏回廊走近时, 一路上究竟会顶着怎样变幻莫测的表情。
跟随槐夏快步走于回廊下的云葳, 对墙角幽深处的视线毫无觉察,脸上满是意欲迎敌的拘谨,垂落于地的视线虚离沉静, 让人一看便知, 她正聚精会神的盘算着事情。
文昭的一双晶眸似倦非倦, 觑眼遥遥观瞧着战战兢兢,连脚步都透着虚浮的姑娘,脑海里的思绪翻涌不休。
如何安置、如何对待云葳, 令她分外纠结。
二八年华的少女,门第干系相府与军侯,自身竟还背负了诸多隐晦,换做寻常帝王考量,巴不得将其废作庶人,赶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回忆里闪过多年前初见的画面, 文昭幡然醒悟,她本以为自己最初强留云葳在侧, 只是出于谋算的考量。
可今时回想,那年决定自余杭带她走时,只是心中欣赏后生的好感作祟,并非起始于存心利用。
这些年,她不过是在借利用云葳牵制朝堂的说辞自我麻痹,以期逃避真实的心境,将禁忌情愫与跳脱行径的罪恶感压于心底罢了。
秋宁绕着大殿四下寻觅良久,终于在阴暗的角落里寻见了沉溺于自身思绪的文昭。
“陛下,晚膳备好了。”
秋宁话音轻柔,似东风漫过耳畔。
“朕忽而想起,你与朕同龄。”
文昭缓缓起身,视线挪去了满树瓣羽间,迎着一丝洒落的轻柔月影,她温声笑问:“有过心仪的人么?朕不该自私留你在侧,耽搁了你。”
一席话过耳,令秋宁深感意外,她倏地羞红了脸,别过脑袋搪塞:
“婢子没想过这些事,自幼与您在一处,这辈子只求您不赶,留在您身边守着您便足矣。”
文昭抿着嘴角嫣然一笑,抬手抚过她的肩头,一言未发转了身子,自后门入了大殿。
云葳正诚惶诚恐的凝视着殿内地砖的缝隙与烛火的倒影,生怕文昭这鬼影突兀的窜出来磋磨她。
文昭立在廊柱后端详云葳半晌,余光瞥了眼桌上的吃食,招手示意罗喜近前,与人附耳低语:
“备些清甜的汤羹糕饼和水果来。”
内侍监罗喜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陛下不喜甜食,膳房送给文昭的点心大都是单独制作的。
今日文昭竟主动要了甜食,好生奇怪。
不多时,一行侍从端了各色果盘点心入内,桌案上碗碟交错,吃食花样繁多,摆了个满满当当。
立在殿内候了半晌,文昭却不知去向,云葳心底发毛。
她余光偷摸四下扫视了一圈,蹑手蹑脚的,意图退去殿外。
“又犯病了?”
文昭气定神闲,幽幽自廊柱旁的垂帘后踱步出来,清冷的话音响起的刹那,惊得云葳身形一颤,定在原地不敢动了。
“臣参…”
“朕的威胁恐吓你全然不放在心上,现下却装得谨小慎微,累么?”
文昭凝眸望着她几欲俯身行礼的怯懦模样,索性打断了她的话音:“过来入座。”
云葳心间一颤,她自问伪装多年,演技可谓天衣无缝,不知是何处出了纰漏,竟被文昭一语中的。
她也很想知道,自己动辄无视陛下金口玉言的这分胆色是从何处来的。
云葳仔细回想一遭,好似,是被文昭惯出来的?
每次犯错,文昭只会言辞吓唬,并无实质举措,令她怀揣侥幸,愈发肆无忌惮了。
小心翼翼地走去了餐桌一侧,云葳欠身颔首:“谢陛下。”
文昭未入座,云葳便只乖觉地候在一旁,眉目低垂,怎么瞧都是一副规矩温婉的模样。
文昭暗道,云葳是演戏上了瘾,这丫头在她面前约莫再难以真面目相对。
这样不行,于公于私,都不和文昭的心意。
随手抻出椅子落座,文昭眸光微转,眼底划过一抹狡黠:
“云侯,今日朕不想旁人伺候,就由你来给朕布菜吧。”
话音落,殿内的宫人识趣儿的鱼贯而出。
云葳忽闪着一双黑葡萄,不知文昭所谓哪般,只得握了食箸,甚是敷衍地选了手边的菜色,丢进了文昭身前的碗碟里,大有一种碟子不空就算交差的洒脱。
“云侯素来心思玲珑剔透,朕喜好怎样的口味,你今夜不妨猜猜?”
文昭好整以暇的抱臂在旁,并无意进食:“给你十次机会,若面前的菜色里,你选对的不足五成,朕怕是要心寒,而你,也总得付出些代价弥补。”
闻声,云葳眉心微凝,目光里添了一丝委屈的愁楚。
文昭虽与她数次同食,可这人深藏不露,她能看出文昭的喜好就怪了。
况且喜好这等私密事,还不是文昭想如何说就如何说,旁人哪里知晓真相?
云葳揣度,文昭又在故意耍弄她。与其绞尽脑汁的乱猜,还不如顺应天意。
云葳如是想着,把桌子上五颜六色的菜品中卖相最是奇怪的十样,悉数丢去了文昭的盘中。
管它酸甜苦辣,云葳才不在乎。
文昭冷眼瞧着云葳应付了事,破罐子破摔的行止,眉眼间却涔了一抹不合时宜的笑靥。
“选好了?”
云葳半晌没再动,碟子里五花八门的菜色刚好十样,文昭挑挑眉,询问的语调轻柔随和。
“是。”云葳放下食箸,往后退了两步。
文昭扫过她的小动作,不由得勾唇哂笑:“躲什么?心虚了?”
“臣没有。”云葳硬着头皮回嘴。
文昭的视线落入盘中,随意扫过菜色,不由得腹诽,云葳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竟能一个不落的,选中所有她厌恶的吃食。
将碗碟推去云葳的身侧,文昭敛眸挖苦:
“朕的喜好少人知晓,云侯既选了这些,想必是自己心悦的,那朕权且赏了你,吃干净吧。”
云葳瞄着那一堆菜色里狰狞的苦瓜圈,水煮白菜,满是胡椒沫的炙肉,发酵的毛豆腐,还有椒盐蛇段…,忍不住面露苦涩,并无半分食欲。
文昭端详着云葳纠结的小模样,斜扬的嘴角在不受控,转瞬嗤笑出声来:
“作践旁人的时候,怎就不考虑一二自己的下场呢?你对朕存了多少嫌怨,逮到机会就将憋的坏心都给朕用上,嗯?”
“臣不敢。”
云葳垂首跪地,悄然攥紧了手心,有些后悔方才过火的决定了。只要文昭收回这“恩赏”,挨顿训斥她也认。
“这盘菜色令朕深觉头疼。”
文昭的身子微微前倾,俯身与云葳咬耳朵:“但朕现下心情尚可,毕竟眼前还有一款勉强能入眼,瞧着尚算合心意,却未曾品鉴过的菜品。你若能给朕送上门来,朕便饶了你。”
云葳低垂的眉目深锁,大着胆子转眸望向桌案,视线扫过纷杂的吃食,一时心下狐疑。
御膳虽多,可种类也就那些,颠来倒去的上,怎还有文昭不曾品鉴过的呢?
寻觅半晌,她确信,桌上的菜色她都见过,绝无符合文昭所言条件的那一款。
她诧异抬眸,满目疑惑地望向文昭,只见这人正目光灼灼地审视着她,似觊觎猎物的豺狼,眼底似有乍现的精光。
四目相对的刹那,云葳忽如挨了一记劈头盖脸的惊雷,脑海中闪过一刹荒诞的思绪,惊得她悄摸往后挪了挪身子。
摆在文昭眼前的,除了御膳,便只有她了…
文昭哼笑一声,悠然追问:“怎得,这是执意不肯从命了?”
云葳脑子一抽,蜷起手指捏住袖口,下意识反问:“若臣找到了这道菜,陛下打算如何品鉴?”
文昭眉心骤紧,颇为惊诧的后仰了身子,手指摩挲着靠椅顺滑的扶手,垂眸凝视身侧低眉顺眼的云葳良久,一时竟拿捏不准,这小东西是真傻还是装糊涂,怎敢把话问得这般直白。
默然半晌,文昭选了个折中的说辞:
“你先告诉朕,菜在何处?至于如何品鉴,自是朕说了算,不是么?”
挑衅的话音入耳,云葳的心脏漏跳了半拍,巴不得手脚并用,刨开个地缝溜之大吉。
文昭丝毫不心急,脑子里回忆着云葳手札里纠结悸动的少女心绪,其间含混其词的表述,也许云葳自己年幼,不知那是怎样的情愫懵懂,但文昭可是明镜儿似的。
云葳不知自己猜对了几成,现下只觉得嘴不是嘴,舌头不是舌头,并不想贸然回应文昭,免得会错了意,丢人现眼,无地自容。
是以她毅然决然打定主意,选择了闷声不吭,装聋作哑。
文昭心中住了八百个小兔子,等得颇为不耐,见人垂首不语,只好换了路数,深吸一口气,拍案而起,厉声道:
“云葳,出言调戏君威,你好大的胆子!”
云葳惶然闭了眼,慌忙俯身于地,她心底暗自庆幸,好在方才没乱言语。
若真稀里糊涂说了不该说的,她眼下怕是要被文昭一剑宰了。
“臣…不敢。”
云葳的牙关隐隐发颤,伏在地上良久,见文昭再无下文,才敢挤出一句话来。
这等怯懦的反应入眼,文昭确信,云葳听懂了她方才挑逗的话音里暗藏的深意,这小东西当真在跟她装傻充愣。
十六岁,刚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也不是小丫头了,今时若有所表示,也该不算过分——
文昭如是开解着自己,减轻内心躁动中压抑的罪恶感。
“你,饿不饿?”文昭的视线落去了云葳雪白脖颈间发颤的绒毛上,话音柔和的不像话。
云葳彻底懵了,三岁孩子的脾性都不会有文昭这般善变。
刚想以“不饿”二字搪塞,她的肚皮却不争气的“咕噜咕噜”闹腾了起来,在安静的殿内显得过于清晰而聒噪。
云葳无奈,只得低声嗫嚅:“臣,今日还未曾进食。”
“起来。”
文昭将纤纤玉指落去了云葳的臂弯,语调婉转:“坐到朕身边来,再不用膳饭食都冷了。”
云葳顶着一头雾水缓缓爬起身来,羽睫翕动不停,文昭彻底把她绕糊涂了,坐是不敢坐的。
“呆愣愣的。”
文昭笑着嗔怪了一声,环手把懵圈的云葳揽入了怀中,拐带着她坐去自己的膝盖上,另一只手握起食箸,夹了个樱桃毕罗抵在了云葳嘴边:“很甜的,尝尝?”
触及文昭双腿的刹那,云葳便已然石化。
此时此刻,与其说她是个活人,不如说是个僵直的——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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