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两难
槐雪散春, 红槿报夏,浮云悠扬,晚风潮暑。
文昭一日不得闲,将廊下的舒澜意忘了个干净。
傍晚斜红满庭, 文昭被一幕夕阳绚然吸引, 拖着疲累的身子自书阁缓步而出, 抬眸迎上那一霎殷红。
“…陛下”
舒澜意气若游丝的垂首轻唤了声。
文昭眉心微微抖了须臾, 循声回望,这才发觉丹红廊柱后俯伏着一道可怜的瘦弱紫影, 不由得抿紧了嘴角。
让人在大殿外受了一日磋磨, 任凭游走于此的大臣观瞧,绝非文昭本意,她现下有些尴尬, 甚至是歉疚。
正值文昭转眸思量安抚说辞的光景, 槐夏背着面色苍白的萧妧现身于殿外空场, 身侧还跟了个神色肃穆的萧蔚。
这一出给本就茫然的文昭打了个措手不及。
不待文昭开口询问原委,萧蔚已然眼尖的瞥见了檐下身子摇摇欲坠的舒澜意。她眉目一凛,索性掀起衣袍跪地, 正色道:
“陛下,臣无召入宫搅扰,实在不该。但今日事,惹恼陛下,生此推搪之意的皆是臣,与郡主和小女无关。臣来领罪,请陛下赐罪。”
文昭悄然咬紧了牙关, 转眸给了槐夏一记眼刀,如今她真是骑虎难下了。
“秋宁, 扶澜意起来,与萧妧一道,先安置去殿内矮榻处,宣御医。”文昭扫过殿外的一众人,淡声吩咐。
随即她快步去寻丹陛下长跪的萧蔚,面色上尽是为难,抬手虚扶着来人劝道:“萧帅这是做甚?快请起,与朕去书阁小谈,如何?”
“小女的伤是臣所为,臣心里有数,恳求陛下恩允她回府。”萧蔚身形板正如一座傲然山峦,并未给文昭面子:“臣一人做事一人当,请陛下治罪。”
“朕不治你的罪。”
文昭有些无奈的收回了手:“带萧妧入宫,不是朕的本意。云葳那丫头做事没分寸,是朕疏忽,明日朕让她给你登门致歉。萧妧既来了,就在宫中养伤,莫再挪动了。时候不早,萧帅回府歇息吧。”
“陛下,萧妧生性桀骜,行事莽撞,断然担不得…”
“朕颁了敕书,无有出尔反尔之理。”
文昭冷声打断了萧蔚的话音:“萧帅今晚既坦荡的入宫领罪,朕也与你直言,萧妧有才干,朕要定了。你若执意想把萧妧护在羽翼下,不若入朝来,重掌实权。你的位置,朕一直给你留着的。”
“萧妧年幼不经事,臣入朝,让她再受教几年,可否?”
萧蔚听得出,文昭此番心意坚定,但她不会放过一丝一毫将萧妧拉出漩涡的机会。
文昭将广袖背去身后,望着落日余晖讪笑轻语:
“朕不知,自己何处如此不堪。是德行有失,还是能力不济?身侧的忠臣良将,竟无人愿意投效。是朕对不起自己的臣民么?请萧帅给朕解惑,可好?”
“陛下!”萧蔚顿首一礼:“臣惶恐。陛下贤德,乃万民之主,万臣之君,求您莫再如此自伤,臣等也绝无此意,万望陛下明鉴。”
“您与夫婿血战北疆的勇毅,朕幼时常听皇考提及。若如萧家这等功勋股肱,朕都护不好,何谈为君平天下?今时您在此请罪,是在打朕的脸。若朕为难功臣,便是昏聩。”
文昭俯身将萧蔚扶起,温声道:“萧妧需要历练不假,朕会适时提点。雄鹰展翅方可翱翔九霄,无有安卧巢穴便能纵横长天的道理。”
萧蔚默然良久,文昭的话音极尽恳切,若再推拒,好似是她不知进退,居功无恃了。
“臣惭愧。”萧蔚忖度须臾,终究还是选择了妥协:“臣冒昧叨扰陛下,望您恕罪。萧妧给您添麻烦了,陛下若无旁的吩咐,臣告退。”
“萧帅如何来的?”文昭眸光一转,出言询问。
“马车。”萧蔚一头雾水。
“劳您件事,”文昭促狭一笑,“把澜意带回去,送去表姑府上吧,让她在府休养几日。”
“是。”萧蔚敛眸拱手一礼,温声应下,随文昭入了大殿接人。
萧妧有气无力的趴在殿内矮榻上,眉目间染了少许愁思与歉疚,垂眸不敢抬眼看文昭和自家母亲。
“你安分规矩些!”临走时,萧蔚搀扶着一瘸一拐的舒澜意,故作严肃的沉声叮嘱着萧妧。
“是。”萧妧的话音跟小猫儿似的,再无有嬉皮笑脸的踪迹可循。
舒澜意巴不得一步三回头,萧蔚默不做声的加快了脚步,匆匆将人带离了大内。
文昭扫过萧妧几无血色的脸颊,心底五味杂陈,忍不住开口:“她将你收拾成这般,你不知道跑?还是说,你母女二人做戏,你宁可把自己磋磨成这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也不应朕的旨意?”
“臣冤枉。”萧妧瘪着小嘴都快哭了,“臣放着好日子不过,为何要折腾自己?家母发威,臣惹不起嘛…”
闻声,文昭实在憋不住,不怀好意的敛袖嗤笑许久:
“你这本事修炼的不到位,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便打不得你了。晚些挪你去西面的寝阁,这些日子就在宫里养伤,伤好后尽早履新上任。”
“臣遵旨。”萧妧低声应承下来,心底却在戳着一个叫做“云葳”的小人。
若非云葳使坏,非得让槐夏把她抢来宫里,她好歹还能在家里自由自在的养伤。可这会儿,她自己逃无可逃便罢,还差点把老母亲搭上,实在是亏大发了。
与萧妧一起戳小人的,还有咬牙走去寝殿的文昭。
她将游说萧妧入朝的压力转嫁给云葳,云葳竟给她不声不响的还了回来,实在是胆大包天,肆无忌惮!
“把她叫进宫来!”
文昭越想越觉得憋闷,在一脚踏入寝殿的瞬间,还是给身侧的秋宁丢下了一句吩咐。
秋宁深吸一口气,不情不愿的出宫去请云葳那个惹事的小祖宗了。
云葳在萧府蹭吃蹭喝一整日,回了自己府上,只觉惬意非常,正与桃枝对坐庭院月华前,摆弄着满桌的插花,消遣时光。
“院外的那两人,姑娘如何安置?”桃枝以剪刀修理着茎秆,敛眸低语。
云葳拎了几束花观瞧,随手往瓷瓶里放:
“还能如何?供着吧。敛芳是太后身边的,惹不起;吴桐年幼,欺负她我不占理。一会儿让管家给选个好院子安置了,衣食用度莫亏欠,什么差事也不必指派。”
“嗯。”桃枝起身直奔院门,“那婢子这就去,免得她们告状,说您冷落她们。”
话音方落,秋宁就入了院中,语气颇有些无奈:“云侯,陛下请您即刻入宫。”
云葳背身对着秋宁,骤然翻了个白眼,暗骂文昭是真能折腾她,入夜都不让她安生。
半个时辰倏忽,云葳垮着小脸儿迈入了文昭的寝殿,略带敷衍的叉手一礼:“陛下万安。”
“朕让你给朕解决事端,没让你给朕生事打太极。”文昭立在书案后,正握着一只抓笔挥毫泼墨,笔下墨迹豪放恣意,颇有龙腾九天的豪迈气概。
“来的路上,臣听秋姐姐说,萧妧留宫,萧帅离宫,这事端可不就是解决了?”云葳气定神闲的观瞧着文昭笔走龙蛇,毫无愧色。
文昭掀起眼皮甩了她一记眼刀,甚是扫兴的丢了毛笔,幽幽出言:“今日一早,云崧入宫来了。”
“他惹了您,您便折腾臣?”云葳眯了眯眸子,话音有些不悦。
“你可否成长的快些?有些担事情的胆色?莫把难事都推还给朕,可否?”
文昭缓步走去了云葳的身前,凤眸炯炯的审视着她,话音里含了十足的期待。
云葳心道,文昭就是在拐弯抹角的怨怪她没能说服萧蔚,强行把萧妧扛进宫来了。
“陛下先前说过,您愿意护着臣,做臣的倚仗。”云葳选择耍无赖。
文昭被云葳噎得嘴角一抽,凝眸端详她良久,才回怼道:“朕现下在与你说正事。”
“陛下的意思,您先前的承诺,是玩笑?无关公事,唯系私下风月?”
云葳一脸认真的歪头仰视着文昭:“正事不护着臣,那臣好似也无甚需要陛下回护的,这倚仗也无甚用途。”
文昭的朱唇抿得愈发紧了,眼底浮现了一抹略带诡异的笑意,颇似遇见猎物的狐狸,三分玩味七分拿捏。
“您若无事,天色已晚,臣回府了。”云葳身上的汗毛微微竖起,下意识地倒退了两步,意图逃离。
文昭忽而迈步近前,扬手揽过云葳的脖子,裹挟着人入了里间的寝阁,咬牙道:“你言语讥讽一通,过足了嘴瘾便想逃跑?今夜朕便让你知晓一二,朕能否做你的倚仗。”
“您自是能的,陛下是万民的倚仗,自也是臣的,臣方才说笑的。”
云葳勉强装出嬉皮笑脸的模样:“约法三章了的,陛下。臣想回府,您不能强迫臣留下。”
“来都来了,再出去未免折腾。”文昭唇角微勾,继续拐带着人往里走:“你给朕出难题,朕也得回敬你一个,如此才公平。再过半刻,宫门下钥,你走不得了。”
云葳气得跺脚,掀起眼睑侧目盯着文昭:
“您不讲理。是您一大早给臣出难题,萧帅功勋在前,又是见多识广的长辈,这事儿给臣何其难?可最终她应了萧姐姐留下,臣便是办成了事,您怎能再为难臣?”
“朕便是道理,便是王法,你能如何?”
文昭甚是俏皮的把人扔去了床边脚踏的软垫上,一本正经的与人掰扯:“再说,是朕硬着头皮和萧蔚周旋了好几个回合,才留住萧妧的,不是你的功劳。”
“您入夜叫臣来,就为掰扯这事儿?”云葳深觉匪夷所思,抱着膝盖低语,有些没好气。
“云崧与朕请旨,让朕允你回府备嫁。”文昭抬脚拱了拱云葳软乎乎的身后:“边上挪挪,给朕腾个位置。”
云葳气鼓鼓的往一侧躲了躲,偷摸丢了个白眼,把小脑袋别去了一边儿。
“朕觉得他的行止蹊跷,摸不准他的动机,这才让敛芳和吴桐护你周全。本想明日得了机会与你说,今夜顺带,说话更方便。”
文昭以手撑着脚踏,与人并肩而坐,故意撞了下云葳的肩头:“头转回来。不如回宫来住?来来回回的折腾,朕也不放心。”
“桃枝功夫很好的。”云葳单手托腮,“臣就住侯府,离得近,不麻烦。他指望我嫁人呢,不会动我。”
“朕命益州都督入京了,过三五日,南绍使团也要抵京。局势会乱起来,你听话留在宫里可好?”文昭语气温软,是真的在与云葳商量。
云葳有些诧异的抬眸,不解的问道:“陛下为何让他入京?”
“他不来,便是抗旨不遵;他来,安阳王府就有人质落在朕手,谅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文昭揽着云葳的肩头,把大脑袋抵在了云葳的身侧借力:“南绍来的皇子,是个累赘,借此机会除去,最好不过。”
云葳眸光微凝,若说安阳王府或与云崧有暗地里的联络筹谋,文昭动他理所应当,这也无可非议。
但那外邦的皇子,与文昭暂且无有仇怨,约莫也是在母国不得势送来的棋子,竟要直接被除去,未免令她心下寒凉。
“在想什么?”文昭侧眸瞧她,眼波旖旎。
“没什么。”
云葳垂眸低语:“有您决断,臣便安心。今夜臣住哪儿?宣和殿行吗?或者让臣去萧姐姐那儿?就说臣代为照顾受伤的萧姐姐,如此也免了朝臣闲话。实在不行,云瑶那儿也可,姐姐照顾妹妹,理所应当。”
“你想得倒是周全。”文昭哂笑着嗔怪了一声:“天色还早,说这些作甚?不急,陪朕呆一会儿。”
“臣乏了,想睡。”云葳忽闪着羽睫低语。
文昭不无失落的给了云葳一脚,“哄你妹妹去,走走走。”
“谢陛下。”云葳得逞的弯了弯唇角,叉手一礼,逃之夭夭。
在文昭的寝殿里,云葳总觉得难以心安,生怕文昭图谋不轨。
文昭被云葳冷落,此刻心情有些郁闷,方才提了两遍让人留宿大内,云葳一次回绝,一次逃避,根本无意应承。而提及朝事安排,云葳又闷声不吭,也不知心下作何思量。
不多时,云葳便走到了云瑶的小阁。
云瑶见云葳前来,颇为意外的瞪大了圆圆的杏眼,自床榻上赤脚跑向了她:“姐姐?你怎么想起我来了?”
“鞋穿好。”云葳淡声轻语:“我在你这睡一晚,今夜有事耽搁,出不得宫了。”
“就知道姐姐不是想我才来的。”
云瑶嘟着小嘴又坐回了床榻,不时地抬眸瞄云葳两眼:“娘亲什么时候接我回家,姐姐知道吗?”
“这儿住的不好吗?”云葳也想知道,宁烨几时能回还,但文昭好似非要打这一场仗,只怕母女要多时不得见了。
“没有家人,不好。”云瑶委屈巴巴的摇着脑袋,复又眼巴巴的看着云葳:“要是姐姐陪着我,也不是不行。”
“想你爹吗?”云葳莫名其妙的问出了一个把自己都惊到的问题来。
云瑶一愣,已然十二岁的姑娘不再是懵懂的傻瓜,个中因由她也知晓了些,但却还是实诚的点了点头,“想。”
云葳心头泛着酸涩:“我有公务,不便陪你。与你这般大时,我在襄州,身侧无有亲人,不碍事的。”
她扫视着寝阁的陈设,抬脚走去窗前的小榻:“睡吧,我借宿一夜,明早便走,不吵你。”
云瑶搓着自己的小脚丫,大眼睛点落于蜷缩在小榻上的云葳,直勾勾的凝视半晌,嘴唇翕动数次,到底也没发出一点声音。
第82章 截杀
五月中, 帝京烟雨笼。青石宫道遍染微雨,湿滑澄亮,能映衬行人的倒影。
南绍使团入住京城四方馆,使臣与鸿胪寺和礼部的郎官接洽, 在前省游走不停。
“陛下, 线报有言, 益州都督已至城南五十里外的馆驿, 午后即可入京,您几时宣召?”
伤势大好的萧妧一身绯色官袍, 秀发高挽, 眉宇间透着几许飒爽的灵动,哪怕是公事公办的口吻,都自带三分朝气。
文昭握着书卷悠闲品读, 漫不经心般随口吩咐:“四方馆附近空置的官邸, 你给人选一处, 朕暂不召见。”
萧妧眸光微转,拱手应承后便转身离去。
眼看婚期临近,云葳听得文昭气定神闲的吩咐, 隐隐猜得了她的用意,不由得有些惶惶难安,眉心悄然蹙起,堆叠了一座小山。
文昭转眸扫过左下首思量满腹的云葳,再转头瞧了瞧安坐右侧同样沉闷的舒澜意,颇觉心神乏累,揉了揉太阳穴。
满朝文武里的老狐狸层出不穷, 而她身侧这二人都是鬼主意满腹的小狐狸。
她觉得自己不似理政的君主,而是个养狐狸的猎户, 时刻提防着老少狐狸的一举一动。
“澜意,拟旨。”
文昭淡然一语:“着礼部与禁卫安排,三日后傍晚,朕在京北留园宴请南绍皇子,五品上在京臣工作陪。”
闻声,舒澜意微微颔首,提笔便落成一道旨意,交由内侍发往了前省。
傍晚离宫,云葳回府的半路就已忍不住,迫不及待地交代桃枝:“派人盯着益州都督和南绍皇子的动向,我觉得陛下要借刀杀人,她把这二人安置在一处,八成要生乱子。”
“那不正合姑娘心意?”
桃枝犯了迷糊,人死了婚约自然消失不作数,云葳不必受威胁,该是好事啊。
“我的意思是,莫让云家插手其中。若真出了乱子,给人把屁股擦干净,莫露马脚让安阳王府生疑,我娘还在他们的地盘呢。”云葳难掩慌乱,话音都添了些许轻颤。
桃枝这才反应过来云葳的用意,拍了拍脑门,懊恼哂笑:
“还是姑娘机警,在理,婢子晚些就传话去。”
话音散去,主仆二人方出皇城就瞧见了长街上静候的敛芳和吴桐,遂颇为默契地闭了嘴,一路无言,回府安歇。
时光匆匆,三日弹指一挥,转瞬便到了五月十五的傍晚。
文昭抬眸瞧着外间的时辰,淡声吩咐秋宁:“时候不早,摆驾留园。”
秋宁拱手低语:“车驾皆已备妥,陛下随时可移驾。”
“澜意,云葳,你二人随朕一道去,也替朕瞧瞧,这南绍送来的皇子,可堪入我大魏的禁庭?”文昭满嘴打趣的口吻,神色更是大好。
“是。”二人异口同声地应允,却是各有思量。
直觉告诉舒澜意,陛下绝不会选别国皇嗣做皇夫,今夜的宴席定然大有文章,这两日萧妧忙得不可开交,文昭在暗处一定有所行动,她抱着十足的看好戏的心,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云葳却如坐针毡,手心泛起了一层层薄汗。
朝中只知,宁烨以拱卫边防的名义,领了七千禁军南下入西南边军检阅。但她清楚,文昭派宁烨去,是未雨绸缪,准备向南绍兴兵的。
可若京中出了半分差池,宁烨的七千兵将未必是外敌和内贼夹击的对手。
“动身吧。”文昭笑呵呵的自书案后起身,扫过两个安静的不像话的姑娘:“都陪朕累了一日,去园子里松泛一二。”
云葳和舒澜意快步跟在文昭身后,走在夕阳铺陈的宫道上,三道颀长的身影东倾,亦然染了斜红。
“报——!”
忽而,南宫门传来一声火急火燎的通传,继而便是仓促的飞奔声过耳,一侍卫模样的男子疾跑着滑跪在文昭身前十步的位置,抱拳道:
“禀陛下,南绍皇子车驾长街遇袭,皇子殿下不知所踪,刺客逃离,殿前司已在缉捕,萧副使恳请陛下莫要出宫。”
“什么?”文昭故作震惊,柳眉顷刻觑起:“南绍皇子可曾受伤?什么叫不知所踪?礼部和禁卫都是吃白饭的?”
“陛下息怒。”
来传讯的人惶惶不安:“刺客以袖箭行刺,皇子殿下的车内有血,但人在混乱中确实不知所踪,殿前司和京兆府的差官都去搜罗踪迹了。”
文昭脸色冷冽,透着不正常的青白,她设局是为致人于死地,怎会不知所踪呢?
“秋宁!”文昭凤眸微转,转头吩咐:“传朕口谕,即刻锁闭京中各处城门,着京兆尹与右羽林卫全城缉捕刺客,你亲自率人配合萧妧,搜寻南绍皇子下落。另四方馆增兵两百,护卫使臣安全。”
“是,婢子领命。”秋宁脚下生风,急切地离了宫门。
此刻云葳广袖间交握的手抖得分外明显,一时猜不透文昭的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先前明明说要除去南绍皇子,今时人怎还丢了?
“陛下,外间纷乱,您回宣和殿吧。”舒澜意适时出言:“可有臣能分忧的事务?”
“趁着天未黑,回府去吧,朕派十个亲卫送你回去。”文昭的心悬在嗓子眼,这会儿只想赶人。
“谢陛下,臣告退。”舒澜意躬身一礼,转头便走。
“臣告退。”云葳抓住机会,想与人一道出宫。
“云葳,你…留在宫里?”文昭的语气微微扬起,给了云葳选择的机会。
“使团出了乱子是大事,臣却不通晓查案缉捕之事,不能为您分忧,还是不添乱,与舒郎中一道离宫的好。”云葳心下惴惴,想也不想就回绝了。
文昭未曾强迫,摆摆手放了二人离去。
二人行至宫门外,长街上已无有百姓,兵将衙役步履匆匆,手持火把挨家挨户的搜寻,局势格外紧张。
侍卫将云葳送回了侯府,见人走了进去,才敢回宫复命。
云葳方入府中,未能出府接人的桃枝便匆匆将她拉回了书房,与人附耳低语:
“放心,方才阁中传讯,南绍皇子死了,没有跑成。”
“陛下的局该当天衣无缝,他怎么跑的?”云葳眉心紧锁,深觉蹊跷。
“人是阁中一路追着补了一箭才断气的,策应他离开的是何人,阁中来不及查。”
桃枝正色回应:“这是李华亭执事半刻前送来的消息,他的人还在追踪那群策应的人马。”
“皇子死哪儿了?”云葳手心发凉,不受控地攥紧了裙摆。
“留园南墙外,有一片水塘,水塘芦苇荡里。”
桃枝回忆着那纸条的简短讯息,依据猜测道出了始末。
云葳闻言,骨碌碌地转着杏仁大眼,快步出门去寻了敛芳,见人便直言:“姑姑可能入宫?”
敛芳一惊,须臾后又恢复了平静:“云侯有何吩咐?”
“留园南侧芦苇荡,以此为中心,方圆三十里搜查,可疑者,诛。”
云葳盘算着一刻光景里,一个人能跑出的最快速度,话音飞速的吩咐着:“姑姑骑马入宫去,切切亲口告诉陛下,快些!”
敛芳闻言,分毫不敢耽搁,快步离了侯府。
“姑娘如此做,阁中人与陛下的人撞上可怎么办?”桃枝听着云葳的话音,不无担忧地询问。
“这群突然冒出的策应之人,是最大的隐患,一个都不能活。他们若是南绍细作,便更危险。此时阁中该与陛下同心,李华亭应该是个有分寸的人,他会见机行事吧。”
云葳解释的语调淡漠无波,转身回了房中。
听得此语,桃枝立在渐渐昏暗的庭院中,望着云葳的背影,眸色颇为复杂。
云葳在大事取舍得失的权衡问题上,素来清醒的令人胆寒。在她的脑海中,紧要关头只有利害,事情牵涉的人,无论归属何方,于她都如物件一般,生杀不带一点私情怜悯,显得冷血而凉薄。
桃枝正如此想着,云葳忽而又打开了房门:
“姑姑若是放不下,且传讯出去,让阁中人就近找暗桩避避。”说罢,她随手再度将房门合拢。
桃枝有些意外云葳心软的决定,立在原地思忖须臾,她匆匆回房写了个条子,悄无声息地小跑去了侯府后苑。
停在侯府后墙拐角处,桃枝四下环视一周,掏了个活动的砖石出来,将纸条安放进去,反向将这块青砖塞回了缝隙里,还不忘拎了地上的尘土蹭一蹭四周,这才放心的离去。
不远处的老柳树下,云葳犀利的杏眼微微觑起,收回了窥探的视线,先一步贴着墙根跑回了书房。
青砖一面对着府内,一面对着府外,桃枝只是调转了方向,想必阁中人一直环绕在云葳的四周。
或许早餐的小摊贩,打更的阿翁,墙外的乞丐,都是她不知底细的部下。
念音阁的情报网与势力,好似比云葳想象的更为强大,而她从前要的名册,至今也无有京中的那一份。
一轮高天圆月下,凝眸苦思的,除却云葳,还有大内宣和殿的文昭。
敛芳匆匆入宫,直奔书阁,将云葳的传讯知会了文昭。
文昭毫不迟疑,转头就吩咐槐夏依言照做了。
待人走后,她颇为惊讶地追问敛芳:“云葳一回去就和你说了这事儿?”
“云侯归府直奔书房,不过须臾便找上了婢子,当时她的容色,好似难掩惊慌。”敛芳垂眸回忆着方才的情形,一五一十的回应。
“你回去吧,这几日护好她,她若外出,你务必寸步不离。”
文昭眼底划过一瞬欣慰的眸色,云葳舍得与她分享念音阁的消息了,总算是有些进步。
敛芳走后,文昭长身立于轩窗下,仰首对清月,指腹剐蹭着锦衣的纹样,硬生生把常服袖口的如意云芝图样,摩挲出了细小飞扑的绒毛飞边。
书阁烛火通明,京中长街兵士步履匆匆,长夜喧嚣,各自无眠。
夜半三更,萧妧快步直入书阁,对着文昭回禀:“陛下,南绍皇子在留园外芦苇荡里被找见时,已然毙命。身上只有一处箭伤,可留下的箭矢,不是臣的人备下的袖箭了。”
“只他一人么?”文昭听得这人死了,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路司言带的人马抓到了七人,正在押送回来的路上。臣方才与秋校尉确认过,这七人皆是…益州都督的随员,自安阳王府跟来的。”
萧妧如实回禀,试探道:“臣派出行刺的下属,还在他府上,您看还演戏么?”
“将人灭口,留在他府上。等天亮,你再派兵去围府搜查。现下,把南绍皇子的尸首送去四方馆,让齐相带着礼部的人,去四方馆稳住他们,不准生事端。”文昭不假思索的做了决断。
“臣,明白。”萧妧抿了抿嘴,却也不敢抗旨,依从文昭的吩咐,善后去了。
启明星升起之时,秋宁拖着疲惫的身子折返,文昭竟还守在书阁。
秋宁颇为心疼地安抚文昭:“陛下,婢子查实了,无人逃脱,此事不会漏出风声,您安心。”
“好。”文昭长舒一口气,拎了御案上一封了火漆的密信:
“你再跑一趟,将此信急递去元照容手里,命她即刻南下拿人,除安阳王本人,其余人审过后,就地格杀。”
第83章 除佞
翌日清早, 云葳顶着黑眼圈往大内当值时,宣和殿内热闹非凡。
文昭扫了眼立在门边的云葳,无意与她攀谈,只用一双冷冽的凤眸, 审视着书阁正中长跪的益州都督, 她素未谋面的小王叔。
“陛下, 云相在廊下, 您可要宣?”须臾后,内侍监罗喜战战兢兢的入内通禀。
“嗯。”文昭沉声应下, 犀利的寒眸半刻都不曾离开身前长跪的男子, 幽幽道:
“你既执意装哑不言语,朕不再跟你费口舌,饶是晚些再想说, 也断无机会。”
下首的人脸色幽沉, 话音入耳却无丝毫反应。
说话间, 云崧目不斜视地趋步入内,忽略了门口的云葳,朝着主位就跪了下去, 哀惶道:
“陛下,老臣糊涂哇。老臣年事已高,实在是不中用了,险些将云家葬送了去,求陛下治老臣的罪。”
“云相这话,朕甚是费解。”
文昭悠然饮了口茶:“今日叫卿来,不过是查问些情况, 罪从何来?”
“陛下,三日后便是家孙与安阳王府结亲之日。是老臣糊涂, 贪图王府荣耀,盼孙女高嫁,这才在得了王府求娶音讯后,便不管不顾,喜不自胜,匆匆替拙孙应了亲。臣糊涂,糊涂啊。”
云崧说着说着便老泪纵横,以额触地,瞧着颇为懊悔自责。
满屋子臣工看着云崧这副模样,一个个的脸色甚是复杂,更有甚者,直接向门边的云葳投去了探寻的目光。他们可听说,云葳是这跪在书阁里的益州都督的未婚妻呢。
“云相的意思,是不知安阳王府与南绍有勾结?堂堂宰辅为自家后辈许亲事,竟这般草率?”文昭轻笑一声,话音听不出喜怒。
“老臣当真不知,老臣年迈愚钝,家事糊涂至此,遑论朝事。此事是臣失职,未曾觉察王府异动,愧对圣恩,亦愧为当朝宰执,恳请陛下赐罪,废黜老臣中书令的职分。”
云崧声泪俱下,一张老脸上花白的须发不住地颤抖着。
云葳眯起了眼睛,宛如局外人般冷眼旁观老狐狸逢场作戏。
文昭从始至终都没给云崧一个正眼,此刻只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虚离的视线飘落在案前执拗不吭声的男子身上:
“朕倒是好奇,小王叔怎就相中了云公方归京不久的孙女呢?你的随员对南绍皇子又是杀又是护的,让朕好生糊涂。那你求娶云家人,是要拉拢相府权柄,还是要害朕的大相公万劫不复?”
文昭微微弯了唇角,扫过舒澜意、萧妧和云葳,忽而眸光一转:
“这殿里便有你意欲求娶的未婚妻,不若你指给朕看?你认对了,朕一高兴,念及你有三分真情,亦是文氏宗亲,或可从轻发落你。”
云葳傻在了当场,不知文昭意欲何为。
堂下的人眸光微转,思忖须臾,便毫不犹豫地转头,指向了门边垂眸静立的云葳,颇为不屑地冷嗤一声:
“臣不过是听闻这丫头有些才名,心下好奇,找云相要了她的小像,瞧她有些姿色,勉强配得上王府门庭,就请母妃给云府下了帖子。臣不在乎婚事,不就是拎个门户尚可的女子回王府摆着吗?”
这可是此人被押入宣和殿后,开口说得第一句话。
文昭眯着凤眸,沉声道:“云葳,你可听清了?他这般态度,对你全无尊重,当初你缘何应下这门亲?”
突然被文昭提及,云葳眸光一怔,匆匆迈步近前,跪在了云崧身后,忽闪着羽睫低语:
“陛下容禀,非是臣自愿为之。臣在洛京时,得了不知何人送来的威胁口信,言说臣不从,臣母便回不来京城,臣实惶恐,望陛下明鉴。”
“竟有此事?云公,孙女被人威胁,你可知情?你们两方各执一词,朕愈发糊涂了。拿人性命逼亲,是什么路数?”文昭话音徐徐,低沉却透着探寻。
“…这?陛下,老臣不知啊。”
云崧一脸茫然:“若知此隐情,老臣无论如何也要护下孩子,更该入宫与您通禀。是臣未曾教导好后辈,险些让人落入虎口,任人摆布。于公于私,皆是老臣失察,甘领罪责。”
他忽而转眸怒视着云葳:“你怎可如此糊涂?你…你到底是年岁浅,拎不清!这不是云家家事,更不是你的私事!宁烨在外掌兵,事关朝局,有此威胁,你怎敢绝口不提,还骗家里人说婚事处处合意?”
云葳紧了紧牙关,阖眸一叹,顺着戏码俯伏在地:
“臣知错。臣被吓糊涂了,求陛下念在臣担忧家母安危,失了心智的份上,宽恕臣的无知欺瞒。一切皆是臣之过,求您看在婚约未成的份上,对祖父从轻发落。”
“云公不知情,云葳受了胁迫,小王叔却说求娶是随意为之。安阳王府与云家的婚约,真是处处蹊跷。左右两方都非真心实意,婚事本就未成,如今更是笑话了。若传出去,坏文家和云家清名,平白给百姓留谈资,朕便做主,让此事消失于此时,此地。尔等可明白?”
“臣等明白。”书阁内的臣子尽皆俯身应下。
文昭起身踱步至书阁中央:“萧妧,朕这小王叔手下随员截杀诱拐南绍皇子的事,交由你去查问,务必将真相公之于众,朕绝不准允任何屈枉,有冤洗冤,将人带去殿前司。”
“臣遵令。”萧妧拱手一礼,指挥禁卫带走了益州都督。
文昭垂眸扫过几乎跪不住了的老狐狸,淡声道:
“云相,身居宰辅位,卿是朕的臂膀,国朝肱骨,家事亦关乎朝局,日后断不可如此鲁莽草率。你年事已高,朕今次不追究你的过失,下不为例,退下吧。”
“老臣叩谢陛下圣恩。”云崧以额触地,表现得很是谦恭。
“云葳,先送你祖父出宫,快去快回,朕有话问你。今日无朝议,其余人都退下,各忙各的。”
文昭拂袖离了书阁,直奔外间的茶案。
云葳压着心中的愤恨,有模有样地搀扶着云崧走出了宣和殿。
祖孙二人缓缓行走在冗长的宫道上,她破天荒的主动开了口:
“若不想云家上下死无全尸,就适可而止。我娘若出事,我会让你们百倍偿还。”
云崧不合时宜地勾起了嘴角,侧身躲开了云葳的搀扶,指着宣和殿的方向,沉声道:“莫让陛下久等。”
云葳悄然攥了拳头,毫不犹豫地转身,拂袖折返。
待到她回了大殿,殿内只剩文昭一人,连侍从都被打发走了。
“愣什么?门关上,进来。”
文昭抬眼瞥见云葳杵在殿门外,朝着人招了招手,顺带多添了一杯热茶。
云葳抿了抿嘴,合拢了殿门,快步走去了茶案边,微微欠身低语:“陛下,这是怎么一回事?可否告知臣?”
“你昨日做得很好,能与朕配合的如此默契,又何须再问?”文昭淡然浅笑:“坐吧。”
云葳昨夜收到阁中传讯,阁中无人被文昭派出的人马所抓,令她深感意外。
“陛下,若臣猜得不错,您本来是要派人佯装刺客,灭掉南绍皇子,再嫁祸给益州都督的,可对?”云葳乖觉安坐在茶案边,垂眸轻语。
“不错。”文昭抿了口清茶:
“但朕未料到,这人当真与南绍有染,竟暗中派人护着那皇子。朕的人去行刺,他们趁乱将人救走。多亏了你的人补箭,才没让此事出纰漏。这事是朕把局做简单了,朕反省。”
“…臣的母亲还在…”
云葳有些慌了,行刺的疏失令安阳王府暴露了与南绍勾连的事实。如此一来,西南边疆的宁烨完全是掉进了狼窝,里外都是敌人。
“小芷别怕。”
文昭听见云葳犹豫开口的瞬间,便匆匆起身坐去她的身边,抬手将人揽进怀里,柔声安抚:
“朕一早让人给她送信去了,嘱咐她提防身边人。且她手里有兵符,必要时可以调动边军。西南边军将领大多是朕的人,不会有事的。”
云葳咬了咬下唇,耷拉着小脑袋没吱声。
“信不过朕?”文昭抓了云葳藏进衣袖的小手握着:“手心怎么这么冰?方才吓着了?”
云葳摇了摇头,小声轻喃:“安阳王府,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勾连外敌,你说如何?”
文昭勾唇哂笑,刮着她的小鼻子轻语:“小芷想问朕的,怕不是对安阳王府的处置吧?跟朕耍滑?”
云葳悄然自低矮的座位上滑下,谨小慎微地跪在了文昭身前,却没有言语。
“你只去过云府一次,不管他们做了什么,朕很清楚,你与这些毫不相干,自会护着你。”
文昭搓了搓云葳的脑袋瓜,语气很是轻柔:“起来吧,有朕给你做主,你少些思量?”
“皇子殒命在此,南绍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陛下,是否要宣战了?”云葳忽闪着杏眼,索性转了话题。
“安阳王府与南绍,不知是几时勾结一处的。南绍送皇子来此,本意绝非求和。国书入京的那天,朕便知道,此战无可避免。也好,他们本就蚕食了我朝南疆五州的土地,是时候还回来了。”
文昭揽着云葳的手紧了紧,语气里并无丝毫担忧,好似胜券在握一般。
“陛下,那晚云瑶跟臣说,她想娘亲陪着,或让臣陪着。臣可否跟您求个恩旨,让她住去臣府上?”
云葳半倚着文昭的膝盖,将软软的脸颊贴上她的裙裳,颇似与人撒娇。
“你不是不喜欢她?”文昭有些意外,勾过了云葳的脸颊,端详着她的视线里满是不解。
“没有不喜欢。”
云葳别过视线,扭捏又局促的回道:“就是不知道怎么相处。但是她说想跟家人住,臣不好不管的。”
“好说,你俩都住宫里,遂了她的心愿,朕也省心。看护一个孩子是看,两个也不费力,考虑一二?”文昭笑盈盈的与人打趣。
“臣不是孩子了。”
云葳嘟起了小嘴:“您不应,就当臣没提过,也请您别再让臣住宫里了,不合规矩。”
文昭凤眸微转,沉声道:“既这么不愿陪着朕,朕今日心情不好,你也不必留在此处了。往殿前司一趟,给那人端杯鸩酒去,你便回府歇着吧。”
云葳头皮发麻,可文昭既放了话,她也不好违拗,只得爬起身来,拱手称是,提腿开溜。
看着云葳如此乖顺,文昭简直是哭笑不得:“回来,你不问问朕,为何要你去给人端酒?你真想亲手杀人?”
云葳背着身子翻了个白眼,而后才垂着眸子转了回来,敷衍道:“陛下有令,臣遵从就是,不敢多嘴。”
“朕让你住宫里,怎不见你听话?”文昭试图耍赖皮。
“陛下,这是两回事。”云葳比她更厚脸皮:“公私分明,不能把朝事和私下的事混为一谈。”
文昭冷嗤一声:“回家去吧,这会儿他的魂儿都过了奈何桥了,犯不着脏你的手。”
云葳眉心一紧,悄然敛了眸光,未再多话追问,欠身一礼便退了出去。
文昭想做的事,无人能拦阻;文昭厌恶的事,谁敢上赶着给她添堵,便是在寻死。
云葳记得,文昭曾说她心狠,六亲不认,睚眦必报。可她今日分明体悟到,文昭也是如此行事的人,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84章 狠绝
“陛下, 急报!”
晨雨簌簌,文昭正在寝殿用膳,罗喜捏着加急军报快步而来,双手举至她眼前。
文昭眉目微凝, 接过后飞速拆开, 眼神游走的飞快, 脸色随着视线移动的轨迹, 渐渐冷了下来。
读罢,她将军报收拢于掌心, 狠狠捏成一个纸团, 转手丢去了远处的小茶炉里。
望着那团鲜红的火焰,她再没了用膳的心思,扶额缓了许久, 才低声吩咐:
“槐夏, 传萧蔚来见朕。”
槐夏不知军报中写了何事, 但文昭心情差到此等地步,绝无好事。她步履生风,小跑出宫门, 将马打得飞快。
不过一刻光景,萧蔚便现身宣和殿,与文昭交谈许久。
云葳过来当值,却被罗喜拦在了殿外。
顶着一头雾水立在廊下,云葳虚离的眸子扫过外间风吹雨水形成的飘渺雾帘,心口莫名空落落的,神思不定。
约莫等了一刻, 萧蔚板着脸从殿内出来,余光瞥见云葳时, 视线特意多停留了须臾,却未曾说话。
“云郎中,进去吧。”罗喜微微颔首,给云葳开了殿门。
文昭端坐御案后,手中无笔也无书卷,十指交叠的骨节格外分明。
她身侧的舒澜意脸色幽沉,只呆呆地坐在那儿,容色泛着沮丧。
云葳蹑手蹑脚地进来,感知到周遭奇怪的氛围,见礼时连嘴都没张,悄咪咪坐去了自己的位置,有些不知所措。
文昭的视线有一搭没一搭的往云葳身上落去,僵持了半晌,却几度欲言又止,书阁里透着诡谲的静谧。
云葳虽低垂着眉目,但她能感受到上首间断的眸光注视,文昭一声不吭,令她心下发毛。
两颗忐忑的心不安的鼓动着,阴差阳错间,文昭再次将眸光落去云葳身上时,云葳下意识地抬头,四目相对,撞了个正着。
正在二人错愕的间隙,秋宁快步入内,与文昭轻语:“陛下,雍王在外求见。”
文昭与舒澜意俱是一怔。
云葳眼尖,霎那间觉察到这二人如出一辙的神色变化,心下疑窦丛生。
“云葳,你先出去。”文昭淡声吩咐:“宣雍王入内。”
云葳转着瞳仁,心头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慌乱,她蹭地站起身来,鬼使神差地怼了句:“臣不走。”
秋宁的脚步悬在了半空须臾,回身看着文昭,不知该不该叫舒珣入内。
“怕臣听?还是想瞒着臣?后者可能性更大吧?”
云葳凝眸望着文昭,语气轻飘飘的:“陛下,臣最怕别人吊我胃口,您挣扎半晌开不了口,想来不是好事。臣受的住,您大可直言。”
“叫进来罢。”文昭顿觉无力,往后仰了仰身子缓解促狭,转眸瞧了眼秋宁,便把视线落去了桌案前的虚空。
急促的脚步传来,舒珣沉声见礼:“臣参见陛下。”
“澜意,扶你母亲起来,赐坐。”文昭凝眸望着舒珣,话却是对舒澜意说的。
舒澜意起身近前,舒珣却未从命,侧身拂开了女儿的手,恳切道:
“求陛下允臣与萧蔚一道去岭南,接小女回京安养。臣只剩静深和澜意两个女儿了,这点儿私心,望陛下垂怜。”
文昭怅然一叹,自御案后绕到堂前,亲手将人扶起:“表姑,山高路遥,您何必非要奔波?朕与萧帅安置妥了,会把人好生接回来的,您再等等?”
“陛下,静深她…她有孕了,臣放心不下。”舒珣话音里满是苦楚。
文昭眉心一紧,深觉意外,手心几度开合蜷曲,攥来攥去,最终妥协道:“朕答允,一路小心。”
“谢陛下,臣告退。”舒珣仓促一礼,脚步分外急切。
这人走后,云葳眸光怔怔,愣了须臾,鼓足勇气喃喃试探:
“陛下,宁侯出事了,对么?他…走了?”
怯生生的话音入耳,舒澜意别过了脑袋,文昭背对着云葳,只余一声轻叹。
云葳了然,却格外平静。
先前在洛京,宁家传讯说,宁烁受了重伤,她担心了好一阵,但这会儿,她好似找不到自己的心在何处了,更不知担忧为何物,苦痛为何感。
“朕放你一日假?回府去,还是留在宫里好受些?”文昭忍不住转眸瞧她,提议的语气温存。
“臣无事。”云葳迷糊糊摇了摇头,忽而绕出桌案,双膝点地:“可否求陛下一事?”
“你这是做什么?”文昭一个箭步上前,端住了云葳的胳膊:“起来说话。”
“臣母还要备战,此刻心绪不便被外物所扰。她姐弟相依为命多年,一时怕是受不住。臣想求陛下,瞒着她。”云葳言辞恳切,一双晶亮的大眼巴巴望着文昭,话音都是颤抖的。
“先起来,听话。”
文昭将她从地上薅了起来,正色与人解释:“朕给不了你承诺,非是不愿。宁家世代供职于密察职司,情报体系自成一脉,你该清楚,朕未见得瞒得住她。”
一语落,云葳眸色黯淡了几分,无奈垂了脑袋:“那可否,别让云瑶知晓?她还小…”
“好,朕答应了。”
文昭拍了拍云葳的肩头:“莫光顾着别人,你若难受,这儿也没外人,哭出来无妨。”
云葳摇了摇头,她当真没什么感觉,除了心底有些空洞,好似大梦方醒般虚幻外,再无旁的情绪。
“若不自在,让槐夏送你回府去?”文昭有些无奈,云葳表面冷漠,却能在知晓消息后为宁烨和云瑶做请,便说明她并非冷心冷情之人。可她偏偏压制着自己的情愫,不肯宣泄,不愿正视。
“臣谢陛下垂怜体恤。”云葳躬身一礼:“臣自己回去就好,时候不早,不扰您公务,臣告退。”
话虽如此,文昭放心不下,还是让槐夏带人跟了一路。
云葳入府后,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呆了半日,时近晌午,她忽然开了门,对着院中徘徊的桃枝吩咐:
“姑姑,给我选身素衣,我们去趟云府。”
桃枝惊得身子一怔:“姑娘去那儿作甚?您今日心情不好,切莫冲动行事,免得日后懊悔。”
“我很清醒,也足够冷静,您去安排吧,我们时间不多,先机不可失。”
云葳立在屋檐下,淡漠出尘的容色,仿若即将随风远走的仙人,于周遭的烟华红尘格格不入。
桃枝心知云葳决意要做的事,无人能劝,也就不再多嘴,依言给人备了马车。
“云侯去何处?”敛芳见家丁备马,脚步匆匆地追了出来:“婢子跟您去。”
云葳深吸一口气,冷声道:“芳姑姑留在府里,不必跟。若您执意要跟,莫怪我不讲情面。”
敛芳的五官拧去了一处,强忍着别扭叉手一礼:“云侯言重了,婢子领命,在府中候着您。”
所谓情面,是她身为皇家暗卫的身份,如今这话出口,云葳是在拿文昭与臣子的君臣体面要挟。
“关门,我回来之前,府中不准任何人出入。”云葳快步出了府门,沉声叮嘱管家和护院。
一刻后,马车停在了云府外的长街。
见云葳带桃枝下了马车,云家门房吓得一愣,忙不迭地出来相迎:“云侯,您怎过府来了?”
云葳瞥了他一眼,信步直入相府。
那人慌了神,快步近前,作势要拦:“您容小的去知会相爷一声,且在这儿等等。”
云葳倏地抽出了桃枝身侧的长剑,架上他的脖颈,眯了眼睛警告:“让开,莫要作死。”
门房吓破了胆子,整个云府上下,还无人是这般行事路数,他今日算开了眼,忙倒退两步,闭嘴不敢再多话。
云葳循着记忆,气势汹汹地找去了萧思玖的卧房,直接推门而入,将正在作画的萧思玖惊了个好歹,一幅山水画被晕开的巨大墨点毁了个彻底。
“你来这作甚?”
萧思玖丢下毛笔,背着手站在画案后,尚算沉稳地凝视着一身白衣的云葳,徐徐猜测:
“未着官服,绝不是来奉旨抄家的。既如此,你这般横冲直撞,可还有一点礼数规矩,长幼尊卑?”
“来见下属,还要点头哈腰?”
云葳冷声回怼:“您若还当自己是效命于阁中的人,就配合我一次,将云府家宅控住,即刻起,不准任何人出入。萧首监,您身为云家老夫人,这点权柄该有吧?”
一语落,萧思玖身侧的嬷嬷大惊失色。这人一直知晓老夫人的身份,却不知老夫人忠心耿耿效命多年的,竟是自家孙女。
云葳阴沉的眸光觉察这番异样,指着那嬷嬷,吩咐桃枝的语气不带一丝犹豫悲悯:“杀了她。”
“你在闹什么?!”萧思玖伸了胳膊将嬷嬷护下:“把话说清楚,别跟我耍疯。”
“今日我来,是送云崧父子上路的。”
云葳近前两步,清冷的话音毫无情愫:“于云家也好,于阁中行事准则也罢,我此举无错。您该清楚,现下时局,云家苟延残喘,气数已尽,翻不了身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我先发制君。”
“你就这般堂而皇之的入府?不留后路,不计后果,失心疯了?”
萧思玖满眼惊骇,出口的语气尽是责备。
“我已经来了,没有回头路。时间有限,您可愿配合?等到府中血流成河,悔之晚矣,不是么?”
云葳淡然回视着怒火中烧的萧思玖:“阁中瞒了我好多事,我心力交瘁,一半拜云家所赐,一半拜您所赐。行至今日,我进退两难,取舍皆苦,难不成怪我投错胎了吗?”
“照她说得做,守好府门,她走前,任何人不得出入。”
萧思玖阖眸一叹,指使身侧的嬷嬷去安排。
“云崧在哪?带我去见。今日不该他父子当值,这会儿该都在。”
云葳转身立去了廊下,轻声询问着。
“跟我来。”萧思玖在前引路:“为何是今日?”
“再拖,怕都去了断头台。今上的性情,隐忍不发的后果只会愈发惨重。”云葳无意隐瞒:
“岭南动乱致使宁侯西去,要拜云崧所赐。安阳王府一事才过了两日,云家牵涉其中,云崧岂会看不穿王府筹谋?直觉告诉我,今上忍不了多久了。云家想窃国,是么?”
“你去问云崧,我知道的不比你多。”萧思玖的语气格外淡然,立在一独立的正房外:“到了,去吧。”
听得两道急促脚步的响动,书房的门自内打开,探头出来的,是云山近。
他看着廊下的云葳和老夫人,颇为意外,再瞧向刚刚自觉退出去好远的书房护卫,不解道:
“娘,你们这是?”
萧思玖背过身去,负手立在廊下扫过满庭簌簌作响的槿树翠叶,没言语。
云葳给桃枝递了个眼色,随即大步流星闪进书房,一眼瞧见了安坐主位的云崧。
云崧老迈的眸子里闪过一瞬诧异,随即竟朗声一笑,招手寒暄开来:
“山近,过来坐吧,云葳有话与你我说。祖孙三人同堂,十六载仅此一次,难得啊。”
云葳无意与人周旋,直接从袖子里取出两个小药瓶,拍在了桌上:
“一人一颗,吃下去。不疼,一个时辰后,走得无声无息。好歹是全尸,权当我还了你们的血脉之恩,自此再无瓜葛,死生皆陌路。”
话音散去,只一瞬,云山近脸色煞白,放于膝盖上的手都在发颤。
云崧却很淡然,落去云葳身上的视线竟浮现出一丝欣赏,他捋着胡须,忽而扬声唤着:
“阿玖,进来可好?夫妻一场,这般绝情不成?”
房门“吱呀”一声,萧思玖长身傲然,在主位一侧的椅子落座,随手摆弄着药瓶闻了闻:
“到底是个心软的丫头,阁中最好的毒药都舍了出来。此药珍贵,老身也只有一颗,你可知,这物件传了多少年?”
“我身上流着你们的血,是我最痛恨却最无力改变的事实。”
云葳略过萧思玖的问题,扯了个小凳落座:“把药吃了,留个体面,莫逼我动手。我冒着被处极刑的风险来做此事,你们可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次?”
“阿玖,你瞒我半生,当真是念音阁的人。”云崧自嘲一笑,看着云葳,沉声道:
“你竟也是,我云家还真是风水宝地,换出去的后辈都能被念音阁收拢。老夫的筹谋,你看懂了吗?云家早已是无解死局,自今上即位后,老夫所布的棋路,你可能明白?”
“别卖关子,舅舅正值报国英龄,本该戎马御外敌,却被你害死了,我恨不得一刀宰了你。”
云葳的声音隐隐发颤,凝眸愤然瞪视着云崧,没心思复盘谈天。
“我是前雍末帝点的状元,又随侍大魏三帝,今上是第五位了。一人哪有随侍五朝的道理?即便每次选择皆无错,云家的结局也无可挽回。三百年来,云家宰辅不计其数,这等家族,帝王容不下。我在其位,便要为云家数百口性命筹谋,若你在此位,未见得比我做得好。”
云崧怅然一叹:“外戚元家无甚基业,竟也想篡权。老夫门生故吏无数,怎不能作此想?与其引颈就戮,不如决然一战,只可惜天不怜我,不予良时啊。若文昱在位,老夫筹谋可成,可他不堪一用,扶不起的阿斗罢了,豪赌掷注疏失,只剩满盘皆输。”
“大言不惭,只会粉饰狼子野心,不如说点儿实际的。”云葳冷嗤一声:
“你执意与文婉结亲,是为篡位做准备吧?今上拆了婚约,你又利用耶律太妃和文婉制造文家内讧,勾连安阳王府,教唆岭南乱贼,将国朝搅得内忧外患,是为浑水摸鱼?与西辽勾结的人,是你?”
“错了。”云崧打开药瓶,将药丸吞入了腹中,抿了口清茶,对着云山近道:
“服下吧,难为你闺女一番心意,莫要不领情。落入今上手里,咱父子人头落地是好的,千刀万剐也未可知。士人该有体面,这是你身为相府长子,最好的归宿。”
云山近依旧无动于衷,苍白的脸上,眉毛、唇缘都在颤抖。
“今上六亲不认,齐明榭是她舅父,但她急于去他权柄,却不动我。那时我便知,云家十死无生了。耶律妃和文婉,知情太多,我得除去。但岭南也好,南绍也罢,我运作这些的本意,是让宁家立足,被今上取信,给你和云瑶留个生路与靠山。至于西辽,引狼入室是国之奸臣,老夫不做。”
云葳眸光森然如刀,阴鸷地盯着云山近:“不吃么?逼我弑父?”
云山近抬手指着云葳,满面苦涩:“你…!”
“你对云家的恨意这般大?我们是你的亲人,你该思量的,不是如何才能挽救这个家吗?先前你叔父做的事,不曾告诉我们,我待云景好,是为让他待你好,我们是换走了你,可从未…”
云葳一掌拍向桌案:“闭嘴!你若拎得清,就别掰扯,我在冒险救云家,你看不出?”
她无意纠结旧事,愈发心寒地回怼:“让你们一命呜呼去黄泉享福,还不知足!你可想过,我和娘亲,妹妹,日后要如何?我要孤身面对今上和朝臣的猜忌发难,谁来同情我,谁来怜惜我!”
“若非念着你们与我有亲,我何苦来?若非念着自己姓云,云家九族生死,与我何干?!”
一语落,萧思玖起身强行把毒药喂进了云山近嘴中:
“你对不起云葳,这会还在骗她,是该闭嘴。我生了你,让你跟云崧胡作非为半生,险些葬送云家累世清名,纵着你的庶弟磋磨亲女,是我错了,用错与你们划分界限的方式,今日我来了结。”
云葳别过了头,低垂的羽睫遮掩了苦涩的眸光:“还做了什么?说出来,让我有个底。我不想与你们地府团聚,给我点儿保命的资本。你们清楚,除了我,没人能护得住云家亲族了。”
“西辽勾连的权贵另有其人,你若能查出,今上当会宽赦你。我早看出,她待你不一般。人若有预见,老夫不会换走你,你比云景通透得多。你本该中榜眼,今上亲口黜落了你,先前我当她忌惮你是云家人,此刻想来,她许是为护你。”
云崧长舒一口气,好似卸下了千钧重担:
“南绍皇子入我朝,是我给今上留的大礼。任何人今时做了大魏之主,都该扫平南绍,光复旧日山河。老夫给了她一个名正言顺与南绍开战的契机,云家顶着骂名为她推波助澜之功,她会懂的。宁烨将来得此军功,宁家便立住了,你和云瑶也能活着。”
一番筹谋过耳,云葳有些恍惚,懵了半晌都没接话。
“逼你订婚,拿宁烨威胁你,都是为让今上相信,你我水火不容。我料到你们不会让我如愿,定要拦阻,我赌对了。安阳王府不可怕,老夫把他们拿捏的死死的,宁烨不会有事。本以为今上查办了王府,才会对我动手,却不料你比她先来了,占尽先机求转圜,你很聪明。”
云崧甚是欣慰,取下了腰间玉佩,交到云葳手里,叮嘱道:
“你不来,老夫就不给了。你来便承你个人情。我动用生事的下属,都是不太放心的。玉佩挂绳里藏的名录,是埋了多年的暗线,足够护你。你先发制人断了今上问罪的可能,云家旁支该不会受累,以后你就是云家家主,百年望族的掌舵人。”
云葳默然收起玉佩,转眸问着萧思玖:“老夫人随我走吗?云府您住不了了。”
萧思玖促狭一笑:“小阁主,心慈要不得。你当真把云府料理干净了?”
“云景我没忘,但婶娘于我有恩,我一会儿单独送他,不劳您费心。”云葳起身便要走。
“我也是云家人,你不该留我。”
萧思玖朗声一笑:“给你上的最后一课,以后没人教你了,前路靠自己,阁中势力也非全然一心,小心着些。黄泉路上,别让我见到你。”
云葳惊诧地回眸去瞧,萧思玖已然喂了自己毒丸,令她转瞬傻在当场。
“一个个的,当真狠绝。”云葳哭笑不得,跌跌撞撞地扶着门框,踉跄着去寻云景。
说来,这是她第一次见这个堂弟,准确来说,是见此人的尸身。
推开门的刹那,云景早已身亡。
云葳怔愣地望着立在他身侧的那个老嬷嬷,满目费解与惊惶。
“首监早先说,若有一日您回了云府,约莫就是云家的末路穷途。她说您不属于这儿,这不能有任何牵绊您的东西,云景是您婶娘的骨肉,您会动情恻隐,所以婢子会帮您料理干净。”
老嬷嬷说得气定神闲,眼底的眸光宁静而深邃。
午后的骄阳烈焰如火,可云葳只觉周身寒凉,瘫坐在地上缓了许久,寒颤阵阵。
“姑娘…”
桃枝心疼不已,蹲在地上将云葳揽进了怀里:“回去吗?您不该在此耽搁,时间久了说不清。”
云葳转头环视着偌大的云府,心底的空寂仿佛要将她拖进无尽的深渊。
“啊——!”
撕心裂肺的一声凄厉哀嚎响彻庭院,惊走了满园的鸟雀,呼啦啦飞向了南天。
桃枝将濒临崩溃的云葳打横抱起,快步朝着云府的大门走去…
“慢着。”萧思玖立在廊下,将桃枝唤住:“她不能这样出去。”
桃枝诧异地望着她,小心翼翼地放下了云葳:“首监何意?”
“老身送她出去。”萧思玖踱步近前,凝眸审视着云葳,冷声提点道:
“若不想让世人以为,你毒杀了全家,治你的死罪,就把眼泪擦干净,调整好你的情绪。归家为舅父讨公道,怒骂老贼的小云侯该是个什么气场,不需要我教你吧?”
云葳以广袖遮掩了面颊,缓了须臾再落下袖子,神色已然清冷如常。
再行路,步伐生风,冰眸涔怒。
萧思玖目送着她的马车走远,肃然吩咐云府的随侍:“今日大姑娘回家的事,任何人不得乱嚼舌根,违者杖决。”
“是,老夫人!”一众人毕恭毕敬的应下,萧思玖转身潇洒的回了父子二人的书房。
“云府的荣光散了,你二人仗着乱世筹谋的春秋大梦,合计二十载,竟葬送在小丫头的手里,她真不愧是青宜一手调教出来的,我心甚慰啊。”
萧思玖欣然一笑,端详着老迈的云崧:“给云葳留个掩饰吧,她好歹是你亲孙女。”
“山近,让管家摆一餐饭食吧,你娘好久没和咱爷俩吃饭了。就…做成安阳王府派人下毒寻仇,咱一家惨遭毒手,可行啊?安阳王派来的细作就在府里,一会儿让人杀了扔护城河里就是。这会儿,你先给宁烨去个手书吧,用宁家那暗桩送去。”
云崧苦笑着,将满足的眸光点落萧思玖的身上:
“没想到,临了临了,你还愿意跟我一起走。”
第85章 骇然
五月末暑气燥热, 扶光炙烤着汉白玉,晨起滂沱大雨留下的潮湿气息形成了闷热的水笼。
文昭立在大敞四开的宣和殿内,左思右想,如何也放心不下独自在府的云葳, 忍不住出言吩咐:
“澜意, 你走趟云阳侯府, 替朕看看云葳如何?若她精神不佳, 还是把人带进宫来。”
“臣遵旨。”
舒澜意领命,乘轿往侯府去, 却被侯府门房拦在了门外。
“本官奉陛下口谕, 过府探看云侯,尔等竟也要拦?不要命了?”舒澜意深觉诧异,转瞬冷了脸色。
“家主刚出去不久, 并不在府里。临走时留了话, 说是不准一人进出。”
门房并排堵在门口, 固执不肯松口:“郡主,求您别为难小的,小的就是个听差的, 求您宽谅。”
“云侯去哪儿了?带了多少人?”舒澜意愈发糊涂,迫不及待地追问。
门房实话实说:“小的不知,家主没说。就她和桃枝二人,坐马车走了。”
舒澜意撞了一鼻子灰,在门外等了须臾,不见人回来,只得先回宫去寻文昭复命。
一来一回也没多长时间, 文昭见舒澜意回来时心事满腹,急切询问:“如何?她可还好?”
“陛下, 她不在府上,府里人不让臣入内,也不知她去了何处。臣候了一刻不见人,就先来回禀您了。”舒澜意一五一十汇报着所见所闻。
话音入耳,文昭骤然拧紧了眉头:“你奉朕的口谕办事,她的家丁竟未准你入府?”
舒澜意甚是无奈:“是。家丁说,这是云葳的吩咐,她不在时,任何人不得进出,他们不敢违拗。”
文昭敛眸讪笑,来来回回的在殿内踱起了步子,委实思量不通云葳的用意。
“罢了,你留在书阁,朕出去一趟,不准声张。”
文昭忖度良久,决定自禁中溜出去寻人。
“陛下?要不臣回去候着她?”舒澜意大惊失色:“您怎能出宫呢?”
“朕如何不能出宫?”
文昭甚是没好气,反口怼了舒澜意一句,指着人身上的官袍,吩咐道:“跟朕换身衣服,朕不回来,你就躲在这儿,哪儿也不许去。”
舒澜意瘪瘪嘴,不情不愿的与文昭换了打扮,留在书阁里憋屈的替人遮掩行踪。
而文昭堂而皇之钻进了舒澜意方才外出的马车,带着三五亲随,直奔侯府。
一刻后,桃枝搀扶着云葳下了马车,问着门房:“这半个时辰,可有人来往?”
“雍王府小郡主来过,说是奉陛下口谕,探望家主,但小的没让人入内,她等了会儿就走了。”门房垂首低语,有些畏畏缩缩的。
云葳闻言,只微微紧了紧眉心,沉着脸入了府中,也没多言。
再过半个时辰,云府的几人就该毒发了。
云葳走入书房的回廊下,喟然一叹,对着桃枝道:“姑姑歇着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姑娘?婢子不放心您。”桃枝满面担忧:“回卧房吧,我熬碗安神汤来?”
“不必,我想一人坐坐,不想睡。”
云葳的话音好似受伤的小猫儿,朝桃枝摆摆手,径自推开了书房的门。
桃枝没再跟着,转头去了厨房,还是固执的给云葳熬起了安神汤。
小小年岁亲手了结至亲,既是为宁烁报仇,却也是在护着血脉相连的云家上下数百条人命。桃枝怎么想,都觉得这道坎,于云葳而言,太挣扎,太扭曲,太苦了。
是宁烁的死,促使云葳狠心做了决断,但这决断并不畅快,简直是痛上加痛。
云葳一入书房,反手就落了门闩,房门阻隔天光,屋内暗沉的一瞬间,她再也支撑不住,颓然瘫坐在地,捂着嘴呜咽了起来。
哽咽声自肺腑传出,低沉却听得人无比压抑,仿佛下一秒就会背过气去。
躲在里间良久的文昭,听着她凄凄戚戚,近乎绝望的哭声,不由得愁眉深锁。云葳对相认日短的舅父宁烁,应该无有这般深的感情…
犹豫徘徊良久,她才抬脚走了出来。
“…小芷”
文昭试探着轻声唤她,生怕将人吓到。
云葳哭得抽抽嗒嗒,听得声响,激灵一下蹿了起来,吓得贴去了门边,婆娑的杏仁大眼睁得老大,满目惊惶。
“莫怕。”文昭没料到她反应如此激烈,三步并两步上前,飞速将人抱住,柔声安抚:
“是朕,怕什么?哭出来不丢人的,朕放心不下你,就溜出宫等你了。”
云葳的身子瑟索了好几次,她实在不知,文昭是几时过来的,如此神出鬼没,太过惊险。
文昭揽着战栗不停的小人,只当云葳是哭得狠了,抽搐不断,以手在她的背上来回游走不停,轻拍着哄了好久,才再度出言:“去里间坐坐?不能在地上哭,身子要紧。”
云葳的肩头随着抽噎上下起伏,耷拉着脑袋一抽一抽的轻颤,一句话也不说,只顾着抬手抹眼泪。
文昭拽了两下她的衣袖,裹挟着云葳往里面走去:“走了,听话,坐下缓缓。”
将人摁坐在小蒲团上,文昭随手斟了杯茶水,给人塞进了手掌心,而后与人并肩坐在一处,抽了丝帕出来,边给人拭去泪痕,边劝她:“喝杯茶,再哭就哭傻了。”
云葳的确哭得浑身发麻,有些喘不过气来,脑子也晕头转向的。
她抬手夺过文昭的丝帕,呜咽着囫囵嘟囔:“陛下几时来的?臣…臣都不知道。”
“不久,也就半刻前到的。你府上门房倔得很,朕进来颇为不易,好生吓唬了他一通。”
文昭轻笑着与人打趣:“午后这般热,你跑出去做什么了?还放狠话不许敛芳跟着,平白让朕担忧。”
云葳把丝帕捂在了眼睛上,讷讷低语:“臣,臣去云府吵架…被轰出来了。”
文昭顷刻将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去云府作甚?吵什么架?他们为难你了?”
“岭南的事和他们脱不开干系,臣忍不住。”
云葳刚平复的抽噎又狠了起来,哼哧哼哧喘了半晌:“可我…根,根本没见到云相父子,老夫人把…把我赶出来了。”
“你糊涂了?”文昭深觉诧异,亦然有些后怕,情难自控还是忍不住嗔怪:
“心情不好伤脑子了?这事儿你就堂而皇之的过府去跟人要说法?赶出来是轻的,也不怕他们伤了你,怎如此莽撞?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你回府。”
云葳耷拉着脑袋没说话,泪水将一张丝帕染得潮湿不已。
委屈隐忍的小模样入眼,文昭到底是软了心肠:“好好,不哭了。跟朕回宫去,好么?朕不能一直在外面耽搁,但你这样子,如何让人放心的下?把眼泪擦干,我们回去?”
云葳弃了湿透的丝帕,抬袖抹了抹眼泪,嗫嚅道:“臣没事了,陛下回去吧,臣想睡一觉。”
“谁信你没事?方才哭得惊天地泣鬼神,是没事的样子?回宫去睡,让太医给你调理一二,莫让朕忧心。”文昭耐着性子与人拉扯:“要么就在此处睡,朕守着你,晚些把你抱回宫去。”
“臣不想让人瞧见,臣不去。”云葳别过了脑袋,不合时宜地吐了个鼻涕泡泡。
“带个帷帽,无人看得见。再说,你与朕一道回去,谁敢盯着你看?”
文昭强忍着笑意,给人擦了擦小鼻子:“莫再让朕废嘴皮子,起来。朕若露馅了,朝中老头子絮叨的时候,也逃不了你的那一份。”
云葳拗不过,无奈之下,只好跟人入宫去,歇在了文昭的寝殿。
文昭命人喂了云葳足量的安神汤,小东西没多久就入了梦乡,睡得死沉死沉。
暮色昏昏之际,文昭去了宣和殿传膳,免得把云葳吵醒。
晚膳才吃到一半,文昭胃口不好,正在百无聊赖之时,内侍监罗喜满脸惊慌,快速趋步入内,跑去她的身侧耳语半晌。
文昭骇然,顷刻拍案而起,凤眸含锋,柳眉倒竖:“当真?一家毙命?”
“云府正房入夜未曾掌灯,下人查探过便报了官,京兆尹已在入宫的半途了。”罗喜说起这事儿,便觉后背生风,凉飕飕的。
一朝宰执青天白日被灭门,却未曾闹出一丝动静,凶手该是怎样骇人听闻的刺客?
“秋宁!”文昭厉声一呵,廊下的秋宁一溜烟跑了进来:“婢子在。”
“即刻带着禁卫去云崧府上,全权接管云府,府中上下与京兆府的衙役,悉数扣下!封锁府中一应消息,快去!”文昭冷声吩咐着,一双拳头紧抵桌案,攥的咯吱咯吱响。
秋宁云里雾里,带着禁卫调头就走,待入了云崧的府邸,推开正房房门的刹那,毫无心理准备下,她被眼前景象惊得倒退了两步出去。
一家四口,老老少少,坐在满桌冷透的佳肴前,早已没了气息。清白的月色透过窗棂,斜斜垂落在餐桌旁,将尸首青灰的面色照得更加惨淡。
威风赫赫的相府高门里,所有的主子竟悄无声息的亡命一处,实在令人胆寒。
压下心中的惊骇,秋宁有条不紊地指挥着禁卫封锁了云府,将上下仆役挨个清查核对一遍,忙得不可开交。
云崧是权臣,人脉广布,机警一生,突然毙命府中,令文昭百思不解。
她没了用膳的兴致,只好踱步往寝殿去冷静。
望着床榻上安睡的云葳,文昭脑海里忽而闪过一丝可怕的猜测,令她的眸子里,顷刻染了一层霜雪。
“把她挪去北面的翔云阁安歇,让敛芳入宫来,寸步不离守着她,不准她外出半步。”
文昭定睛观瞧了云葳良久,转头轻声吩咐着槐夏。
槐夏有些晕头转向的,却也不敢多问,把睡梦中的云葳带离了文昭的寝殿。
安神汤熬的过于浓了,云葳再度转醒,已经是翌日的晌午时分。
肿胀的双眸睁开时,瞧着房中格外陌生的陈设,和一众如木头一般的随侍,云葳顿觉恍如隔世。
殿前司与暗卫悉数扑在了云府的案子上,一夜过去,只查出云府走丢了一个家仆,眼下不知所踪。
云崧不在朝堂,云山近未去大理寺,云景不曾往国子监……
文昭即便有意隐瞒,也知这般情形下,断然是瞒不住的,是以在当日午后,她明面上集结了三司主官,明令几人务必尽快查出云府投毒案的始末。
一语出,满堂哗然。
相府高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夕间祖孙三代尽皆被人毒杀,饶是历经半生风浪的老臣们,一时也深感惶惶难安。
云府事发第三日,远在西南的宁烨收到了云山近密送的一封冗长手书,最后竟落了“绝笔”二字,令她的心漏跳了两拍。
当日入夜,安阳王府烈焰滔天,通红的火焰映衬着无风无月的漫漫长夜,断壁残垣湮没在飞火黑灰中,于晨起朝阳漫天时,归于一片死寂。
一早得了文昭秘旨的元照容,带领暗卫自西北边疆快马加鞭直入西南腹地,夤夜抵达安阳王府外时,熊熊烈焰早已无可挽回。
白日入府,入眼的皆是焚烧过后的枯骨,再无丝毫生机可循。元照容立在支离破碎的王府门庭前,无奈也无力,只剩阖眸一叹,文昭想要的安阳王口供,彻底成了泡影。
而安阳王府瞬息间倾颓,一丁点音讯都没有留下,明眼人一看就知是灭口之举,朝堂自也无法给讨要说法的南绍使臣一个足以立住脚的解释。
如此一来,两国交战近在眼前。
元照容将西南的情形写入奏表,着人八百里加急递送京师。
彼时文昭正在书阁里,拧眉查看着秋宁整理好的云府家仆的供词。
若依照供词所言,云葳走后,云府运转如常,云山近自云崧书房出去,在自己房中良久,而后才被管家叫去了前厅用餐。
而云老夫人本作画正酣,却被气冲冲登门的云葳惹恼,在将人赶走后,便与云崧留在前厅绊嘴,具体商议了何事,无人知晓。
据说云景公子是被老夫人身边的嬷嬷自后门带入前厅用餐的,下人未被准许随侍,后来的事一概不知。而这一家人半晌未出房门,直到入夜掌灯,管家与嬷嬷担忧不已,才推门探查,却为时已晚。
至于那失踪的家仆,尸首悬浮于护城河上,被京兆府的衙役打捞上来,仵作查出是先灭口再行抛尸的,却无法追查真凶是何人。
萧妧带着殿前司的人查了这家仆的底细,隐晦的线索指向了安阳王府,便将所查悉数交给了文昭。
文昭盯着这些证据和口供,竟有些哭笑不得。
若云府众人被安阳王府派来的一个细作灭了门,那云崧岂非白活到今时这个年岁?况且安阳王若有此等本事,这些年怎会甘于安分蛰伏西南,从不插手朝堂事务?
文昭细细思量一番,云府上下在主子们身前的这些近侍,口供实在过于整齐了,倒像是刻意包庇着什么人,什么事儿一般。
而那日突然过府的云葳,嫌疑大得出奇。
文昭很清楚,云葳擅于用毒。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日午后,云葳一进门便崩溃大哭的情形来。
那哭声的凄厉,绝望,文昭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振聋发聩……
一日一夜倏忽,文昭正在寝殿里来来回回踱步,纠结是否要去见云葳,秋宁忽而冷着脸冲了进来,将一封加急密奏交给了她。
文昭读罢元照容所书的内容,脑海里嗡鸣声声。
她本就怀疑安阳王府没有通天的本事害云家,这会儿整个王府被灭杀的毛都不剩,更印证了她的猜疑无误。
此事一出,文昭无法再追查云家与安阳王的交易,也无法找寻证据,证明安阳王与云崧合谋,勾连南绍,通敌叛国了。
是何人有此神速,竟赶在暗卫之前,率先出手灭了安阳王府呢?
第86章 坦白
时近六月晴方好, 水波潋滟,莲池娇花衬月,玉津星落湖屏。
文昭独倚雕栏,望着池中飘忽的倒影, 任晚风吹散她鬓边的碎发, 却吹不走满腹杂乱的思绪。
云葳被困在翔云阁数日, 连房门都踏不出去, 外间风声自是半点儿吹不进来。
“姑姑,我想见陛下, 您去通传一声, 可以吗?”云葳再也忍不住,正色与敛芳商量。
数日不见桃枝过来,只有敛芳盯着她, 云葳觉察, 文昭是把她软禁起来了。
“夜深了, 您不歇着吗?”敛芳淡然轻语:“陛下近来很忙,嘱咐婢子好生照看您,说是无暇他顾。明日一早, 婢子再去给您传话?”
云葳哑然,敛芳这分明是婉拒,也不知会否是文昭授意的。
“我有事禀告陛下,您若方便,还请记得帮我通传。”
云葳软了语气,转身走去床榻上,背对着随侍众人, 再无旁的话。
敛芳沉吟须臾,念及她已被晾在这里数日, 该是惶惶难安,便心存侥幸,出门去寻文昭了。
半刻后,御园湖心亭内,敛芳拱手低语:“陛下,云侯想见您,听着话音倒是恳切,您看?”
文昭眸色虚离,扫视着涟漪飘忽的荷塘,随口道:“她近几日如何?”
“云侯只说过两句话,便是今晚两次让婢子来寻您传话,再无其他。”
敛芳如实相告,云葳性情闷闷的,十分沉得住气。
“知道了,下去吧。”文昭的话音平平,惊不起半点儿涟漪。
敛芳拿捏不透文昭的心意,俯身一礼,复又回了翔云阁。
假寐的云葳听得房门响动,忙转了视线来瞧,可漆黑的回廊下,除却敛芳的身影,再无他人。
云葳得承认,她有些慌了。现下距离云府出事,已过去整整七日,外间早该闹得沸沸扬扬,文昭却将她冷着,拘禁在不大的寝阁里,阻隔了一应消息,此举格外反常。
一夜无眠,她睁眼熬到了天亮,也未曾等来文昭,她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心头压抑的苦闷,在此处众人的监视下,是断然不敢发泄的。
足足熬了两日,入夜落了场急雨,满屋子都是青草与泥土的气息。
文昭悄然现身于雨后的回廊下,立在半开的窗外,静默观瞧着殿内云葳的动静。
这人窝在床前的脚踏上,目光呆滞,一手托腮,就这么愣愣地坐着。
文昭盯了半刻,云葳一动不动。
拂袖迈入房中,文昭随手挥退了看守的宫人,信步直入寝阁,垂眸看着云葳,淡声道:
“你与朕有话说?何事?”
话音入耳的刹那,云葳的杏眼闪了闪,眼底划过刹那意外之喜,撑着脚踏站起身来,给文昭行了个恭谨的拜礼:“参见陛下。”
文昭立在原地没有近前,也没给她回应。
云葳等了须臾,没等来丝毫响动,心头一紧,知晓文昭定然是恼了,身上忽而泛起一层冷汗。
“叫人传话,却又不言语,朕没耐性跟你耗。”文昭冷声丢下一句话,转身便要走。
“…陛下!”
云葳心头空落落的,将头埋进衣袖间,讷讷低语:“是臣做的…”
几不可闻的声音飘落耳畔,文昭凤眸里幽深的瞳孔顷刻发散开来,转身的动作僵硬,仿佛耗干了全部力气。
一句试探,似火药入清池,文昭巴望着云葳清冷如故,却不料这人引爆了她最不想见到的火药桶,炸开了一池涟漪,扰乱她极力压制住的平稳心绪。
她射向云葳的视线里,涔了五分惊诧,三分失望,余下的尽是难言的苦涩。
房中静默非常,耳畔只剩外间晚风吹翠叶的簌簌声。
半晌无有脚步声,云葳知道文昭没有走,她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沉声道:“臣…请陛下,赐罪。”
“你做了什么?”
文昭的话音虚浮,比话音更虚浮的,是她迈向云葳的脚步:“抬起头来,把话说清楚。”
云葳只觉眼底一暗,继而便是龙涎香的气息漫过了鼻腔,她曾经何其贪恋这一丝芬芳,可如今却闻不出什么感觉了。
“陛下怀疑臣了,对吗?”
云葳直起了腰身,垂眸呆愣地凝视着文昭曳地的裙摆:“臣毒杀了…,是臣做的,臣认。”
“…你!”
文昭愤然扬起了胳膊,身旁的小人倏地闭了眼,这等惊惧的反应令她心间一颤,硬生生把僵直的胳膊悬停在了半空,强压着怒火,握成拳头背回了身后。
说出实情,比云葳想象的要容易。不论结果如何,她忽而觉得心里好受许多,文昭再不来,她快疯了。不知几时起,欺瞒文昭,于她而言,不再是理所应当的筹谋,反而满心愧疚。
“毒杀至亲,十恶不赦的大罪,你认得倒轻巧。”
文昭面色青黑,自牙缝里挤了这么一番话:“是指望朕对你网开一面,替你遮掩了去么?”
文昭的话音冰冷,云葳觉得周身的血都被凝结了,一阵阵寒颤令她汗毛竖起,心口酸涩难耐。
她以指甲掐着掌心,默然半晌,复又俯下身去:“臣不敢,臣听凭陛下发落。”
“听凭发落?”
文昭传出了一阵阴恻的冷笑:“杀尊亲者,腰斩弃市。《大魏律》写得清楚,要朕如此发落你么?”
云葳的身子抖了抖,眼眶一酸,垂下滴泪来,伏在地上没再答话。
她此举让云家避开了文昭的清算,避开了谋逆叛国的骂名,避开了诛九族的噩运,却唯独苦了自己。若文昭当真怀恨在心,将她问斩,也是情理之中。
可心为何会疼?
是渴盼文昭能网开一面的吧,是希冀着在文昭心里,她与寻常臣子不同的吧…
她想过抵死不认,可她受不住被猜忌的煎熬。云家于她心底留下的伤痛已足够深,她受不了再背负着对文昭的欺瞒度日,这样的生活太苦涩,乏善可陈。
她也存了侥幸,渴盼文昭再垂怜一次…
“起来!”文昭见她闷声不吭,扯过她的衣领,怒火中烧之下,把人从地上薅了起来:
“看着朕的眼睛,一五一十给朕说清楚,你是怎么做到出手便将四人毒杀殆尽,无人反抗,无人猜忌的,嗯?详细的过程,朕要你一字不漏的复述!”
云葳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簌簌垂落于文昭的手背,她哽咽着哀求:
“您别问了,臣不想说。您若问罪,臣认…认就是了。”
“不说就是违逆君命。”
文昭松了手,转身背对着云葳,出言恐吓:“你别忘了,宫里还有个姓云的,惹恼了朕,对你没好处。”
“陛下,云瑶还小,她什么都不懂。求您开恩,宽赦她一命。”
“咚”的一声闷响入耳,随即便是泣不成声的抽噎,文昭的五官扭曲,满眼皆是苦涩。
“你站在什么立场与朕讨饶?朕为何要顺了你的请求?”文昭阖眸一叹,拳面的骨节尽皆发白。
云葳近乎绝望地闭了眼,不再抱有半分侥幸,在皇权与君臣关系之下,私情果然只如朝露般虚妄,是锦上添花的浪漫,却绝非权势威严权衡下的悲悯。
她强撑着心神平复呜咽,缓了半晌,才妥协低语:
“陛下问什么,罪臣答什么。事是罪臣一人筹谋,一人犯下的,与旁人无干。毒药是罪臣带去云府的,无人知情。”
“怎么杀的?他们四个大活人死得整整齐齐,闷声不吭不反抗,你好大的能耐。”
文昭听着云葳一声声口称“罪臣”,忍着心底的阵阵抽痛,急切地追问。
“不难,虽是毒药,却无痛苦。问斩与服毒,哪一个更体面,他们自拎得清。无需罪臣动手,也无需多费口舌,三两句话便解决了。”云葳前所未有的轻松,不必瞻前顾后,话说得格外干脆。
文昭听懂了,云葳给府中人送了毒药,他们为让自己死得体面安生,服毒自尽,来逃避未知的劫数。
文昭不得不承认,云葳胆大包天,却做了个对云府最有利的决断,这么一闹,人命都没了,她的确不好再开棺鞭尸,往死人身上加罪。
良久的沉默,烛台的火苗愈发长了,飘飘忽忽的透着些许诡谲。
“朕说与你的话,你从未信过。”
文昭很累,索性以手撑地,斜坐在地板上:
“你现下这副坦然模样,好似看开了一切,可是觉得朕会将你法办了去?朕答应护着你,怎就不听?朕说过云府罪责与你无关,你还大包大揽,主动往他们身上靠。”
云葳愣了,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好似又被文昭诈了一通。
“臣非是不信,君臣有别,云家若问罪谋逆,您护不住臣。您有意,百官也不会让您如愿。陛下,臣终究与云家脱不开干系。他们不在乎臣,臣也恨他们,但外人眼里,臣与他们是一家人。”
“云家给臣性命,养臣数载是事实,臣母与幼妹和他们有感情牵绊,也是事实。让臣看云家百余口上断头台,被世人唾骂,臣便也无颜再苟活于世。臣徇私了,负了您的信任,所以您如何发落,臣都该受着,绝无怨言。”
文昭缄默良久。
云葳所言不假,以文昭的心性,云崧先前联合元邵将她逼出京城,交出了摄政大权,单这一笔账,她便饶不了云家。
更遑论云崧与耶律太妃勾连,撺掇淮州兵变,教唆岭南动乱,结盟安阳王府等等逆行了…
若云葳没有过府投毒,文昭也打算收网了,只待元照容将安阳王的口供送去京中,便是她灭杀云家,打压相权的良时。
“臣留在您身边,是最大的错误。臣本以为,您与云家的仇怨,只有云崧逼您还政一事,在他倒戈助您登临大位后,臣曾怀揣侥幸,可后来却愈发心慌。臣不该与您亲近,但臣不后悔。”
云葳含泪扯出了一丝笑模样:“自打走出道观,臣从未有一日,如今夜这般轻松。可以坦陈心事,心底也没了仇恨怨怼。您说得对,您待臣好,臣的确有恃无恐,云葳对不起您,不值得您动怒。”
文昭垂眸端详着云葳淡漠的神色,那云淡风轻的口吻,好似在转述旁人的故事,让她的心底泛着没来由的酸楚。
“臣想再放肆一回,臣不会让您为难的,但因他们而落得死无全尸,臣不甘心。”
云葳扯出的笑意还是被泪水淹没了:“赐臣服毒好吗?就说臣畏罪自尽了,也别告诉我娘,能瞒一日是一日。”
云葳自说自话,瞧不见文昭愈发扭曲的五官与极尽青黑的冷脸,还有那一双涔满霜色的凤眸里,射出的骇人寒芒。
文昭很想把云葳的小脑袋瓜掰开瞧瞧,看看这人的脑浆里混了多少沙石,如何就能说出这些气死人不偿命的话来。
有这本事,她实在不必带着毒药去云府,难道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把云崧气得一命呜呼么?
云葳却不如此想,文昭重规矩,方才的情绪差到冰点,约莫容不下她这谋杀亲眷的歹人。
候了半晌都没等来回应,云葳泪眼婆娑地扬起了脑袋,小模样楚楚可怜,望着文昭轻语:“陛下,求…”
“闭嘴!”
文昭牙关紧咬,铁青着脸瞪视了云葳半晌,压着怒火撑起身子来,气得在屋子里团团转,却还是觉得四肢百骸里充斥着装填不下的愤懑。
瞥见一侧的茶案,文昭眼神一亮,拂袖近前,“哗啦啦”将瓷盏扬了一地,终于满意的长舒了一口气,半叉着腰缓了许久。
听得房中杂乱的声响,廊下的随侍颇为担忧地闯了进来,视线在气炸了的文昭和哭傻了的云葳之间游走一圈,也没明白这是个什么情况,只好悄无声息再退出去。
“回来!”
文昭无力又恼恨,转眸扫过一众随侍:“你们谁会整治又轴又蠢的无赖?可有法子让浑人开窍?”
随侍大眼瞪小眼,尽皆噤若寒蝉。谁人听不出,文昭这是在损云葳,他们才不自讨没趣。
闻言,兀自伤怀的云葳懵在当场,精神有些恍惚。
文昭心知肚明,这会儿跟云葳说什么都不合时宜,讲道理更是无用。她抬手指了指敛芳:“你留下,其余人出去。”
待到随侍走远,文昭深觉疲累,寻了个矮凳坐下来,扶额低语:
“今日雍王归京了,一会儿让敛芳随你去定安侯府,宁烁的丧事,你该现身。云府的案子会有了结,届时你也一并操持了。反正你要丁忧居丧,若不开窍,就不必来见朕。敛芳,带走。”
“云侯,走吧。”敛芳近前去搀扶傻呆傻呆的云葳,半抱着人带离了寝阁。
文昭目送着清瘦了一圈的小人走远,徒留一声长叹。
云葳能与她坦陈始末,文昭是有些欣慰的,但她从未料到,在云葳的心里,对她的惧怕远远高于依赖,对她的提防亦然远远超出了信任。
文昭亦然震惊,云家的名望在云葳的心中竟会如此重要,不惜冒着失去圣眷,触了逆鳞的风险,与自己背道而驰。
云葳方才那句“云家被世人唾骂…便无颜苟活”深深刺痛了文昭的神经。
从前她想过无数种把云葳与云府上下拆分出来的理由,却独独忽略了,云府一旦背上罪名,世人的冷眼与口诛笔伐,会因这人的出身,而齐刷刷的飞扑而来,让云葳活着的每一日,都痛苦不堪。
相府嫡孙的身份,是云葳一生都无法摆脱的烙印,无关乎在何处长大,无关她自己选的立场。
云葳亲手了结了云崧父子,是一场权力争夺的漩涡里无可转圜的悲剧。这个结局,早在她出生那时,便已经埋下了伏笔,随着大魏君主的更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也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云府上下毙命于主动自尽,而非云葳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秘密投毒谋杀。
文昭有些迷惘,不知日后要如何面对云葳了。她的心思与盘算,被云葳猜得真切,君权与相权间不可调和的矛盾,维护皇统与击垮世家门庭的手段,令云家走上了必死之路。
权力的游戏规则如此,即便大家心知肚明,但每个活生生的人心里,都有着复杂的情愫,取舍不易。
云家的事,终归成了一根毒刺,横亘在了文昭与云葳的情路正中,稍不留神就会被刺得鲜血淋漓。
第87章 主动
夏日荫浓蝉鸣柳, 霄长云倦晚星疏。
光仪三年六月初,文昭颁诏:
南绍细作唆使安阳王府与之合谋,行窃国逆举。阴谋败露,倒行逆施, 错上加错, 毒害大魏中书令及其家眷, 灭杀安阳王府意图毁尸灭迹, 实乃禽兽行径,当举兵讨伐之。
自此, 一场国战在西南边陲打响。
炎炎夏日里, 大魏南疆烽火不休。萧蔚领兵在岭南山地里追剿贼匪平乱,宁烨带着大军发兵南绍,攻城略地, 血战一场又一场。
云葳身为宁云两府最年长的子嗣, 接连操办了两场丧事。而云瑶也未能沉浸在谎言里, 终是被文昭送出了宫,直面惨淡的现实。
舒静深被舒珣接回了雍王府养身体,定安侯府一时空寂无人了。
云家的丧事结束, 云瑶主动与云葳请求:
“姐姐,我不再是小孩。我清楚,陛下让娘送我入宫,是以我做人质。我也偷听过祖父与爹爹谈话,知晓云家鼎立百年,位极人臣,是光鲜的危卵, 今日惨剧,他们早有预料。”
云葳淡漠地听着, 话音透着无力:“然后呢,你想说什么?”
“陛下说,我不必再回宫,让我跟你走。”
云瑶揉了揉酸涩的眉眼,苦涩勾唇:“我看出你有心事,也知道你和爹爹不睦。大事我不懂也不问,但我不想和你住,让我住舅父家吧,你回自己府上去。”
“随你。”
云葳无甚情绪,她此刻也不想面对云瑶,更无意与人掰扯血淋淋的现实背后包裹的残酷真相。
云瑶头也不回,转身便出了云府。
“等等,住宁府可以,别乱跑,别出府。”云葳到底是紧走两步追过去,放心不下嘱咐了几句。
她十二岁时已足够独立,但云瑶不是,这人被宠坏了。
“嗯。”云瑶闷闷应了一声,探身钻进马车,与宁府来此迎着的随侍一道离去。
云葳了然,约莫早在宁府时,云瑶就已与府里下人说好了。
“姑娘,咱们也走吧?”桃枝在一侧悄然攀上了云葳的胳膊,柔声提议。
云葳自嘲苦笑了声,仰首望着云府大门外的匾额,吩咐在侧的随侍:
“都是虚妄,匾额摘了吧。你们去账房领了银钱,各自散去,这府邸是时候还给朝廷了。”
云府的家仆都没吱声,满庭朱紫顷刻烟消云散,他们还没回过神来,觉得眼下只是一场噩梦。
云葳不解,萧思玖缘何情愿与云崧一道赴黄泉,也不知安阳王府的大火,是谁人的手笔。自打回了自己的府邸,她闭门谢客,月余都未曾见人。
云瑶给宁烨去过数封家书,云葳却毫无动静。这些事都有专人盯着,文昭对二人的动向了如指掌。
文昭在等,等云葳敞开心门,不以君臣关系束缚着二人的感情,大大方方的来寻她。
可一个多月过去,文昭心底的期待一点一点落空,已然近乎麻木了。
七月秋虫现身,浅吟低唱牵扯着文昭的愁思,她总算了然,指望云葳开窍,难比登天。
云葳会盘算利害,却不会经营感情;在正事上胆大包天,在情感上怯懦如鼠,把心潜藏于阴影下,从不敢迈步拥抱一线天光。
于云家众人,于宁家亲族,于文昭,皆如此。
亭前落花了无痕,枝头翠叶渐生黄。
文昭见御园的桂花已经蓄势待发,水塘畔的玉簪渐渐凋零,她有些坐不住了。
“云葳最近在府上做什么?”
她信步走向湖畔的小亭,立在亭边轻问,好似无心之举。
秋宁每日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整理暗卫送回的关于云葳的消息,这等问题她对答如流:
“陛下,云侯一直在府独居,书房卧房两点一线,除却昨日雍王府派马车来,接她过府一次,再无旁的行动。”
“雍王?”文昭的脚步一顿,转眸追问:“可知所为何事?”
“明面上的话音,是大郡主念及云葳是晚辈,在京无人照料,拉人过去聊天解心宽的。具体的,这雍王府里私密的谈话,婢子不知。”秋宁实话实说。
文昭锁紧了眉心,心底泛着狐疑:舒静深自己都还沉浸在丧夫悲痛中,当真有心力宽慰云葳么?
“两点一线…是否过于老实了?”
文昭负手而立,望着满园银杏点染的金黄,轻声吩咐:“把人召进宫来。”
秋宁意外挑了挑眉,这二人各自躲避两个多月,文昭终于肯与人见面了。
云葳入宫时,扶光已然西斜。
文昭心神不定,无心政务,索性一直在园子里等,命人将云葳引来了御园相见。
数月不曾谋面,云葳在凉亭外的石径上恭谨地大礼参拜,而后便一言不发,干等着文昭开口。
“云侯真是听话,说不来就不来,想了数月也未开窍么?”文昭压制着心头悸动,与人寒暄的口吻强撑淡然模样。
“臣…让陛下失望了。”云葳怯怯低语,还不如傍晚风吹落叶的声音清晰。
文昭深吸了一口气,指尖轻叩桌沿,沉声道:“坐过来。”
云葳踩着小碎步走入亭子内,宫人们识趣儿地退了出去,只留文昭与她在亭中。
“不坐么?”
待到云葳站在她身前,文昭才惊觉,这人瘦了好几圈,脸颊上的骨骼线条分明,显得眼窝格外大,眸光空洞呆滞,一丝灵气也无有。
云葳选了个离文昭最远的位置落座,垂着脑袋一声不吭。
“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又是何必?敢做敢当,却过不了心里的坎儿?”
文昭有些无奈,抬手给人斟了杯茶推过去,话音添了些许逗弄的意味:“为何事消沉?总不会是为了朕吧?”
云葳藏在桌下的手指绞来绞去,头垂得愈发低了。
文昭一怔,余光扫过她躁动的小爪子,颇为意外地追问:
“让朕猜对了?若念着朕,为何不入宫来见?朕好似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云家的处置结果,该是顺遂了你的心意。朕让步至此,都不能令你心软分毫?”
“陛下言重了。”云葳忽而起身跪地,审慎的不像话:
“臣不知这‘心软’二字从何说起。是臣辜负了陛下信重,恣意妄为,愧对陛下。陛下的宽慈恩德,臣铭感五内,此生无以为报。”
“怎得,再说下去,是不是还要鞍前马后,肝脑涂地?”
文昭眼底划过一丝落寞:“朕缘何有此决断,缘何退让,不再追究,你不明白?朕这么做是为了谁,你不懂?跟朕装糊涂,没完没了了?”
云葳咬了咬下唇,挣扎半晌,却只吐出了一句:“陛下,臣不值得您如此…”
“够了!”文昭给了石桌一拳,指缝游走的疼痛令她的眉梢隐有扭曲,不由得扶额长叹一声,沉声问着眼前人:
“你几时能学会在乎自己,能勇敢正视心底的期待,不再畏畏缩缩的逃避?你几时肯把正事上的果决与主动付诸于感情,不再让身边人这般苦累?不是天底下所有人都会莫名其妙的背叛你,抛弃厌恶你,凡事可以商量,矛盾可以化解,并非只有敬而远之一途。”
“臣,不懂。”
云葳有些懵,文昭的话,她当真不太能理解。在她的世界认知里,即便文昭宽赦了云家与她的罪责,也断无可能再接纳她这个徇私的卑劣小人,更遑论奢侈的感情了。
文昭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大有一种重拳砸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她忽而理解了宁烨旧日里的苦闷与彷徨,云葳的疏离逃避,是刻进骨血里的,这人总在自苦,却毫无意识,不觉得异样。
云葳有极强的自尊心,在想要与人亲近时,总是在刻意讨好身边人。
而但凡外界有一丁点风吹草动,于别人是挠痒痒,于她,可能是令她惶惑惊惧的地动山摇,忙不迭地自揽过失,急于逃避,卑微又可怜。
文昭忖度良久,悄然站起身来,缓步朝着亭外走去。行至石阶处,她脚下重心不稳,突然踉跄了一下,险些扑倒在地。
云葳余光瞥见的一瞬,便匆忙蹿了过去,一把将人扶住,眼底的焦灼与担忧显而易见。
“你为何扶朕?”文昭眼疾手快,捏住了云葳正欲抽离的手,好整以暇地垂眸端详着她,柔声引导:“方才你心里在想什么?”
“臣没想什么,换做宫人也会上前扶着您的。”云葳微微用力,试图把手腕挣脱出来。
话音入耳,文昭顿觉后悔,摔倒太寻常,她该演个别的戏码才对,只可惜再来一次就会过于刻意,反倒会让云葳敏感的心绪更加不安,得不偿失。
“朕累了,你随朕回寝殿。”
文昭见云葳挣扎的厉害,便松开了她的手,淡声丢下一句话,先一步走在了前面,脑子里满是引导云葳正视感情的思量。
文昭恨毒了云崧那个老东西,若不是他荒诞可笑的决断,云葳该能拥有完整的家,有人呵护关爱,养成落落大方的开朗性情才对。
哪怕如云瑶那般被娇纵过度,动辄撒泼,也比现下这般让人省心。
云葳有些吃不准文昭的用意了,她明明破坏了文昭报复云家的筹谋,于公于私,这人都不该对她如此轻拿轻放。云葳扪心自问,若她是文昭,此刻定然对自己恨之入骨,再也不想相见。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寝殿,文昭立在大殿正中等着,可云葳仿佛被无形的手擒住了脚掌,黏在门边一动不动。
“秋宁,外头守着,任何人不得搅扰。”文昭转眸吩咐,抬脚走近门口那战战兢兢的傻猫。
秋宁带着随侍全部退去了回廊外,殿门合拢的刹那,云葳顿觉心脏漏跳了两拍。
文昭趁人晃神儿的功夫,迅捷躬身下去,将她打横抱起,直奔里间的床榻上。小人瘦得不成样子,整个身子轻飘飘的,抱起来有些硌手。
云葳的身子僵直,没有逢迎,没有往日自然而然流露的扭捏,拘谨,抑或是害怕掉下去而紧攥文昭衣衫的举动,僵硬的躯体宛若丢了魂儿,木讷又呆板。
文昭感受的真切,将人轻柔安放于锦被,她缓缓地俯下了身去,朱唇抵在云葳的耳畔边沿轻语:
“朕给你口头承诺,你信不过,今日换个方式,让你明白朕的心意,可好?”
云葳的呼吸顷刻凌乱了,她急切地想要起身,推拒道:“陛下,臣重孝在身,求您体谅。”
文昭忽而失笑,双手摁着云葳的肩头,眼尾弯弯凑弄她:
“你拒绝的理由,不是自己不愿,而是眼下不能。危机之下说出的话,该有八分可信?而且朕还没说要做什么,你竟慌成这般,是想何处去了?心口不一的小东西,你好让朕废话。”
云葳被文昭噎得语塞,更被她含混的话音激起了满面羞赧的红晕,索性转了脑袋躲清静。
文昭的眸光跟着人的动作游走,云葳根本就是徒劳,避无可避,逃不脱文昭探寻的视线。
“陛下,天色不早,臣该出宫去了。”云葳被盯得不自在,只想尽快逃离。
“三年孝期,可够你仔细思量,敞开心扉,主动躺倒在朕的床榻上,接纳朕的心意?”
文昭直起了身子,侧坐在床边:“给你三年,不能再拖了,你不急朕急。若而立之年还无着落,朝臣的嘴,朕堵不住。”
云葳惊得杏眼圆睁,对文昭的“虎狼之辞”颇为惊诧,这会儿与她说这些,好似有些不合时宜。
“听到没?回话。”文昭捏住了云葳的小鼻子,凝眸审视着她,面色隐有不悦。
云葳被捏得喘不上气,无奈下只得张嘴,带着浓重的鼻音嘟囔:“听见了。”
“放你三个月的假,九月回来当值。还有大半个月,把自己的情绪调整好,若做不到,朕就接你入宫调理。”文昭松开了魔爪,话音一本正经,不容回绝。
“臣要丁忧三年的,这是规矩。”云葳深感费解,律例鲜明,不好破的。
“想得美,你了却家事,便连国事也抛了?”
文昭沉声嗔怪,甚是霸道地解释:“皇帝诏令官员不准丁忧,继续履职,称‘夺情’,朕便要夺了你的情。”
云葳哑然,她浑浑噩噩闲散了数月,天昏地暗,几近与世隔绝,本已做好浪荡三载的打算,却不料变故来的如此突然。
“云崧做宰辅的能力不差,你擅自行事坏了朕的计划,令中书令一职空悬,就休要躲清静。”
文昭正色补充:“余下的半月,朕每隔五日给你一道策论,你写好着人递进宫来。用心些,否则就来宫里写。”
云葳撑着松软的锦被坐了起来,逮到缝隙就要溜下床榻。
文昭将胳膊展开,便将人挡在了里侧,温声提议:“明日中秋,你不便赴宴,今夜就先跟朕一道用膳吧。”
“再耽搁宫门下钥了。”云葳脱口而出,脸上染了焦灼。
文昭冷哼一声:“朕本也没说让你走,今晚住这儿,没商量。”
第88章 中秋
一轮清月盈夜幕, 百合朵朵向明堂。
八月中天,玉殿华筵,篆烟雅乐,宗亲齐聚, 朱紫满庭。
文昭换好公服, 自妆台上起身, 转眸瞧着矮榻上方从睡梦中转醒的小东西, 柔声道:
“一会儿想吃什么,让罗喜去膳房给你端。朕带秋宁和槐夏去赴宴, 你乖些。”
云葳被文昭灌了好些安神汤, 迷迷糊糊的自昨夜就贪睡得很,现下小脑袋一整个晕头转向,不知此身何处。
“啵唧~”
文昭端详着懵呆呆的云葳, 顿觉可爱得紧, 逮到她神思迷离的空当, 在人的额头上落了个吻,顺带搓了搓她的小脑袋,潇洒回旋了身子:“朕走了。”
云葳下意识地扬手抹了下额头, 待瞄见手掌心沾染的唇脂时,不由得将嘴角抿成了倒八字。
涂了口脂还管不住嘴,文昭不能要了!
“云侯,晚上用些什么菜色?奴这儿有宫宴菜单,火候正当时,若有中意的,这就给您传来?”
罗喜走路都没声儿的, 捧着菜谱,神不知鬼不觉地立在了云葳身侧。
云葳眸光一怔, 受了些惊吓,只敷衍道:“一碗清粥就好,有劳。”
“桃花酥与葡萄酿还是要的吧?”罗喜主动提议,不免逾矩。
话音入耳,云葳脑海里惊雷乍起,惊诧睁大了杏眼,凝眸望着眼前年过半百的老内侍,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几分。
桃花酥点心外处理过的油纸,与红润的葡萄酒相融,便会显出紫红色墨迹,是念音阁独有的情报传递手段。
“云侯安心,陛下说您得补补身子,老奴给您上些滋补的膳食来,您稍待。”罗喜眯了眯狐狸眼,淡笑着拱手退了出去。
云葳恍然大悟,这人身为内侍监,文昭的公事私事,他都了然于心,在大内权柄滔天,也难怪先前会知晓她夜宿圣寝的私密事,还轻而易举的,给桃枝送了传讯。
念音阁竟有如此能耐,把暗桩安插到了文昭的腹心之位,究竟是谁人做成的呢?云葳讶异又后怕,有些毛骨悚然了。
待到罗喜端着膳食折返,云葳推了碗鸡汤过去:“劳您帮我吹凉。”
罗喜微微愣了须臾,便手法娴熟的给人一勺勺舀了半晌。
殿内只他们二人,云葳沉声发问:“你听命于何人?”
“瞧您说的,老奴自是听命于陛下。”罗喜狡诈,无意开口。
云葳话音渐冷:“我不介意把你身份抖搂给陛下。”
“汤凉了。”罗喜捧着鸡汤送去了云葳身前,低声耳语:“老奴是前雍熙平元年入的宫。”
见云葳不接,他轻叹一声:“老阁主在天之灵若见了您这副模样,要心疼的,多少吃些。”
云葳脑海里再度炸开一道惊雷,莫非他…是林青宜在京效命时安插进来的?那师傅当年可曾预料到,罗喜有爬到御前,执掌内侍省的本事?
“您慢用,老奴告退。”
罗喜悠然拱手一礼,甩着拂尘离了寝殿,独留满目错愕的云葳,兀自凌乱。
高天月色平和地洒落大兴宫的每片角落,有人欢喜有人忧。
于文昭而言,中秋宫宴不过是履职所需,再难从中寻觅几多欢畅。确切来说,文家自登临至尊,便谈不上体悟阖家团圆的温馨了。即便先帝在世,一家老小能共享天伦的日子也微乎其微。
外放徽州的文婉被召回了京,但这人席间难掩消沉,宴过半途,便悄然起身离开了。
文昭余光瞥见的刹那,仰首闷了杯酒,随即也离了宴席。
“婉儿,你过来。”
文昭紧走了几步,立在高台廊道下,垂眸望着庭院桂花树下踽踽独行的小丫头,唤她的声音尚算柔和。
院中那抹藏蓝色的孤影身形微颤,顿住了本就惆怅的脚步,挣扎须臾,选择回身快步追上了文昭。
文昭将人引去了千秋殿,泠泠清晖下,她凝眸望着宫苑内偌大的合欢树,话音很轻:
“婉儿可还记得,幼时你与我住在此处,缠着我给你捡散落在地的合欢,说要给皇考做香囊?”
细微的窸悉簌簌声传出,而后便是半晌无言的静谧。
文昭缓缓转身,瞧着跪地垂首不语的妹妹,眸光中的挣扎与怅然远比月影清寒。
“你如今出落的,肖似你母妃昔年模样。”
文昭端详了身前人良久,莫名吐露了这样一句话,只影寥落,在空置已久的千秋宫内四下观望,好似怀旧一般。
“…姐姐”
怯生生又透着凄楚的一声轻唤传出,文婉忽而垂落两个剔透的大珍珠来:
“母妃犯下的罪责无可饶恕,婉儿清楚。可她是婉儿的娘亲,婉儿会怕也会不舍。事到如今,悔之晚矣,您让婉儿送她一程,好吗?”
“送?你想如何送?当真要见她?”
文昭略显诧异,蹙眉审视着她:“耶律氏被朕秘押数月,只怕怨气冲天,你在封地时,终归未曾依从她兴兵胡为的乱举。你觉得她见了你,会有好态度?”
“要见的,求姐姐成全。”
文婉固执地俯首在地:“婉儿已将所知的母妃与朝臣勾连的一应过错写成了条陈,晚些宫宴散去,内侍便会呈送给您。母女一场,求您准婉儿送娘亲一程。”
“秋宁,备壶酒,带婉儿去吧。”
文昭无奈轻叹一声,那疯疯癫癫的耶律太妃,是该被送走了。
秋宁扶着文婉起身,文婉倏地一个箭步上前,从身后抱住了沉浸于自身思绪的文昭。
腰间一紧,背后还存了几分温热,似是泪珠的余温透过了绸衫。文昭有些怔愣,待她反应过来,文婉已经快步跑远了,只余轻飘飘的裙摆,被秋风扬起一角,流散在千秋宫门外。
打从洛京回来,文昭便着萧妧将耶律容安看押起来,审问了数次。熬了数月过去,这人受不住深宫的手段,总算在八月初,将所作所为吐露了干净。
昔年余杭云通判借助向内廷进贡丝绸的内侍,与耶律太妃搭上了线,至此她与云家秘密联络数载,彼此利用。
在襄州谋杀云葳、撺掇文婉与云景在寺庙门口提前相见、暗中给文昱和文昭下毒、文婉婚约被毁计划扑空,受云崧怂恿,逼迫文婉在封地起兵……
桩桩件件的事,皆是这“病弱不能自理”的疯癫太妃做下的。而她癫狂的言辞里,做这些只为报复,让未曾向昔日落难的大辽皇族伸出援手的大魏皇族,付出代价。
这番口供入了文昭耳中,委实算不得好。
其实文昭也猜到了,耶律容安的亲族被今时西辽的皇帝杀了个干净,这些后来上位的耶律宗亲,她的杀父仇人,合该瞧不上她这丧家之犬般的“西辽公主”。
如此一来,云家与耶律容安联手,当是各取所需,一个为报仇搅浑水,一个为了文婉的天家血脉威望,意图谋朝篡位。
但现下与西辽皇庭里的宗室勾连的朝臣,仍躲在暗处,做那让人心神不安的阴沟老鼠。
文婉亲手接下这份送人归西的差事,文昭既震惊又心疼,她捧在手心的那个明媚天真的姑娘,到底是被皇庭的幽暗与生母的凉薄,毁了个干净彻底。
文昭深感无力,她自幼便被身边人教导,要强大坚韧,要努力光复旧日山河,让外敌无胆来犯,如此才可齐家卫国天下安。
她从未停止努力,在主少国疑的危难中勇挑重担,在朝堂倾轧中力挽狂澜,可她想护下的人,护下的情,好似一个都留不住,如掌心清泉,点点滴滴总会从指缝间,无声无息的流逝。
许是酒水后劲上头,文昭有些疲累,毫无留恋地离了千秋殿。
“陛下往何处?”槐夏试探着轻问。
“回寝殿。”文昭孤身在前,步伐生风。
槐夏讷然,她虽不知文昭与云葳互相躲了数月不见的具体因由,但今夜文婉与耶律容安的事情刚掠过文昭敏感的神经,云家在其中牵涉颇深,想必回了寝殿,看到冷漠的云葳,文昭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云葳倒是知趣儿,她盘算着时辰,猜测宫宴散去,文昭定会折返休整,为了回避与人寒暄,便先一步爬上了床榻假寐。
文昭绕过屏风,一眼便对上了把自己蜷缩成圆润一团,背对着帷幔小憩的云葳。
她轻巧地缓行至榻前,没弄出丝毫响动,站定在云葳的上首,垂眸观瞧了良久。
云葳的杏仁大眼过于圆润,瞳仁不受控的骨碌碌乱转,羽睫翕动的频繁,一眼便能被人洞穿,她是在装睡。
“…咳咳”
文昭清了清嗓子,装模做样地咳了两声。
云葳一动不动。
“啪~”
文昭挥舞魔掌落去了云葳的身后,软软弹弹的手感还不赖。
云葳如受惊的兔子,硬着头皮却也再装不下去,蹭地窜了起来,快步退出三步远。
“你能退去何处?”文昭勾唇哂笑,眉目间少了些惆怅,多了几分调侃的兴致。
云葳双手捏着垂落的袖口,颇为局促地立在一边,低垂的羽睫遮掩着纷杂的眸光,不知在纠结什么。
“陛下,放臣离宫可好?”细软的声音飘然流出,宛若隽柔的月色般,清和而不突兀。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文昭俯身倚在矮榻上,话音突然正经了起来:“明日送你回府,今夜,聊聊?”
云葳交握的手指紧了紧,微微颔首,回了个“嗯”。
“坐过来。”
文昭轻拍身侧的矮榻,示意云葳与她并肩一处,为防这人扭捏推拒,还故意加了句:“这是朕的命令,莫让人废话。”
这番招数对付云葳分外凑效,小东西依言落座,腰杆拔得板正,显得有些僵直。
“林老《凝华辑要》里书就的,是统御良策,朕读罢受益匪浅。你曾经将《帝行》中的文辞脱口而出,想必也是读过的。”
文昭淡然开口,吐露上京时的陈年旧事,转眸将柔和的视线垂落云葳的肩头。
云葳的心脏漏跳了数拍,她丝毫不记得,几时糊涂到乱讲话,竟把读过《帝行》一书的事儿漏了出去。这类书卷藏于禁中,是皇嗣们,甚或只是储君们的读物。
可文昭的话音坚定,该不是试探。
压下身上的惊寒,云葳滑落了床榻,却也不知要如何辩解。
“你还是这般谨小慎微防着朕。”
文昭的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失落,伸手去拉她:“朕好言好语跟你闲聊,无意怪你。若要收拾你,你将书中内容说出的那刻,朕大可趁你酒醉,将你杀了,以绝后患。”
云葳的身子颤了两颤,文昭攥着她臂弯的力道更大了,不解道:“就这般怕朕?起来。你胆子大得很,如今的惊惧,是担忧朕若清算,便不会放过与你有牵绊的其他人,对否?”
云葳有一种被人洞穿的无力,默然点了头。
“林青宜教你的东西,的确偏离了为臣的规矩。”
文昭亦然坦诚:“她能接触到皇庭禁书,看来昔年宫里的流言不假,她与前雍最后一任女帝,该并非寻常君臣之情。如此也好,她给朕留了一个可以并肩的良人,这人通透非常,得失掂量的分明,果决不逊于朕。”
云葳错愕良久,文昭的话如寒冬的暖阳,险些融化了她心底的万载冰川。她茫然又不敢置信地抬眸回望,文昭亦然满目温存地回视着她。
“本当你年岁浅,还要多加引导,却不曾想,你的心思已足够成熟。”文昭勉强扯了扯嘴角:“朕设身处地思量多次,若朕是你,是云家的后人,朕会如何做。你想听么?”
云葳重重地点了点头,不管文昭是逗她,还是真心,她都想听别人的抉择。
“若云家在意朕,那朕便顺了云崧的意,表面装作与皇帝一心,谋求信任,伺机毒杀皇帝,迎立傀儡君主或请云家入主大兴宫,凭借云家数百年的势力和朕自幼受教的统御之术,以雷霆手段令人臣服。鼎立百载的相府高门,树大根深,党朋尤甚,动摇皇室根基,并非难事。”
文昭瞄了一眼愣在当场的云葳,淡笑着又道:
“若云家从始至终的谋划都把朕当棋子,朕便如你一般,及时止损,在明知前路无可转圜时,将对云家的伤害降到最小。不为怜惜蛇蝎心肠的父子,而是为日后,自己有庞大的家族可倚仗,有恃方无恐。毕竟君主再狠,为帝王声名,也不好将云家所有亲故悉数诛灭。”
云葳彻底呆住了,牙关咬得死紧,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这是帝王心术的寻常举措,你学透了。一如今日朕赐死了耶律氏,却不会再将她的罪责宣扬出去,是为护着文婉。可若换个角度,朕若想拉拢今时的西辽君主,便会大肆谴责耶律氏,顺带废了文婉,以此为筹码,谋求两国合作,联手抗衡他国。”
文昭随手搓了搓云葳错愕的小脑袋:
“但送至亲上路的决断何其艰难。莫说血脉牵绊,便是朕身边元妃与耶律妃这等无血脉羁绊的家人,朕心里也会难受。你亲口承认时,于朕宛若一道晴天霹雳,朕不忍你背负半生苦楚。”
云葳情难自抑,贪婪地往文昭掌心蹭了蹭:
“陛下既如此说,为何还留着我?若我是您,此刻也该赐我杯鸩酒才对。为臣者学了不该学的东西,为自保,取舍六亲不认,即便救了云家,却杀了血亲,何其无情?这等人,怎好留在身边?”
文昭有些意外云葳把这些话摆在明面来谈,索性将人揽在了怀里,语气和婉:
“朕有气。你自作主张徇私,以云家四命逼朕退让,朕不满意。但朕反思过,先前做得不好,忽略了你的感受,一次次独断害你惧朕如虎狼,所以朕选择妥协。换了旁人,朕不会如此。但你与旁人不同,你是朕看中的盟友,藏于心底的牵绊,于公于私,朕都需要你。”
“…对不起。”云葳窝在文昭温热的怀抱里,声音软软糯糯:
“血亲除却相连的血脉,并未给我几多温暖,反而满是取舍难断的凄楚。陛下,为何您要护着我,在乎我?我不明白,您是君王,最不该如此。”
“我也是个人,有七情六欲的活人。”文昭哭笑不得,只得打趣:
“看对眼了便在意,觉得你长得尚可,脑子也够用,天资勉强配得上朕,留着逗闷子,这辈子才不算孤寂。哪知呆久了上瘾,中了你的毒。”
“我没毒,也不敢招惹陛下,您冤枉我。”
云葳瘪着小嘴嘟囔,小爪子捏上了文昭衣襟垂落的小玉件。
“你这脑袋瓜里还瞒了朕多少事?再胡闹一次,朕可就真不护你了。”文昭眼底划过一丝狡黠,出言试探。
“没了。”云葳才不上当,她可以容许自己耽于情爱温存,却不会放肆到丧失理智。
“林老为何教你这些御人之策?她灌输给你超越为臣本分的道理,你就没有好奇?”
文昭不忍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云葳眼底的愧疚鲜明,正是套话的好时候呢。
“师傅说,这是前雍女君教导她的,她毕生心血又教给了我,是为传承,仅此而已。她是宰辅,眼界高远些,也是正常的。”云葳漫不经心咕哝着,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为君需要名正言顺,绝非懂得统御之策便能上位的。即便把这套谋略公然放去学府讲授,于寻常人也无用。
不过云家不是寻常人,门生故旧追随者无数,或许林青宜传授她这些,的确是为另一条路做了些筹备的。斯人已逝,云家荣光不复,云葳饶是知晓隐晦,也不可能再与文昭提这些…
文昭凤眸闪烁了须臾,如此也说得通。
林青宜若是得了女帝青眼,女帝为日后与人携手并肩,教导未来皇后为君之道,也无可厚非。可惜那女帝芳龄早殇,而后前雍没落,林家坐罪被灭,林青宜如昙花一现,无力扶大厦将倾。
“…陛下?”
云葳等了许久都不见文昭开口,疑惑钻出了脑袋,试探道:“那云家的事,您就放过臣了?”
“小芷的愿景不会骗朕,既然心之所向与朕一般无二,朕何故再责罚你?你与云崧父子,终归天壤之别。”
文昭轻叹一声,垂眸端详着这个已然倒在她怀里,却依旧惴惴不安的傻猫,尽心开解。
“臣的愿景?”云葳愈发茫然,无人问过她的愿景啊。
“东风入律,时和岁稔,谁写的?”
文昭忽而失笑:“小人儿不大,心境高远,朕佩服了大半日呢。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是朕自幼的期盼,是朕祖父和父亲为之付出血肉的愿景。小芷陪朕实现,可好?”
心事被人洞穿,云葳尴尬又羞赧,复又将脑袋窝进了文昭的腹心,逃避不言。
文昭的魔爪探进了云葳的脖颈间来来回回轻飘飘地挠着,哂笑催促:“答话。”
“哈啊…咯咯…嗷,哈哈…好…哈嗷,饶了我…”
第89章 抉择
寂月对清风, 云霭水空蒙。
云葳躲在文昭怀中望月,文昭颔首垂眉,温存的视线落在云葳炯炯杏眼里倒映的泠晖处。
“回府后好生安养,用些补品, 不可再如此折磨自己, 可记得住?”
文昭叮嘱的语气满溢关切与心忧, 云葳脑海里的思量太重, 即便今夜把话说开,但云葳究竟听没听进去, 她也没有几分把握。
“…嗯。”云葳凝眸望了许久的月色, 心底的思绪千回百转,情绪五味杂陈,已然泛着倦怠。
“困了?”慵懒的小奶音入耳, 文昭敏锐觉察出了异样。
“…嗯。”
比方才更无力的声音传出, 文昭刮了刮她的小鼻子:“还没梳洗呢, 朕可不准你脏着上床。醒醒,去沐浴再睡。”
“不洗,睡矮榻。”
云葳迷迷糊糊的, 上下眼睑都在打架,悄然顺着文昭丝滑的锦服溜去了一边,蜷缩着就要入梦。
文昭有些无奈,虽然对睡觉不洗澡的臭猫心存嫌弃,但身子还是格外实诚地走去了床榻处,给人取了床锦被过来。
“陛下——!”
一声惊魂未定的呼唤令文昭凤眸一凛,手中拎着的锦被也扔了回去, 压着受惊的恼火冷声责问:“大呼小叫作甚?”
“启宁殿下她…她服毒了。”秋宁气喘吁吁地回应。
“什么?!”文昭顷刻傻在了原地:“她人在哪儿?御医,派御医!”
“有人去请御医了。殿下从耶律太妃阁中出来, 让婢子送她去您旧日的府上住。婢子方送她入了府,她下台阶时脚步虚浮踉跄,婢子上前一扶,才发觉她脸色差得出奇。”
“朕要出宫,备车!不,备马!”文昭焦灼不已,拔腿就往外走。
云葳被二人急切的话音吵得没了倦意,人却还懵着。
文昭走到大殿门口,后知后觉地想起云葳精通毒理,便又二话不说匆匆折返,拉着蒙头转向的云葳一路小跑,丝毫没有平日里处变不惊的帝王威仪与沉稳之态。
一匹枣红宝马踏着月色飞奔于京城的官道,云葳只觉耳畔的秋风如刀,刮得她脸颊生疼。
秋宁带着侍卫在后策马狂追,竟追不上与云葳同乘一马的文昭。
文昭夤夜出宫,实在不是明智的决断,但无人不知她待文婉亲厚非常,自是没人敢多嘴拦阻半个字。
不出半刻,文昭便抵达了昔日的府邸外,她直接纵马跃上了台阶,行至主殿门外才翻身下马,破门而入的脚步生风。
御医还未至。
文婉无力瘫坐在床榻一侧的地上,垂下的脑袋如秋风中挂在枝头摇摇欲坠的黄叶,连抬眼的气力都没有。
文昭的心底顷刻被苦闷与胆寒席卷,迈向眼前人的脚步虚浮,不时踉跄了两下,才近前将人揽在了怀里,急切地骂道:
“你这混账!谁给你的胆子!吞了何药?说话!”
文婉眼底含泪,抬手想要捏着文昭的衣袖,却是捏不到了。她勉强扯了扯嘴角,舌头已经不再听使唤,只囫囵不清地唤着:“…姐姐……”
“云葳!”
文昭脑海里一片空白,满眼恳切地将视线投向身侧的云葳,发颤的话音怯生生的:“救她。”
云葳方才已经在看文婉的症状了,口齿含混,四肢寒颤发抖,伴有抽搐,筋骨无力,眼神涣散,脸色青白…
她近前一步给人探脉,脉搏虚浮却格外混乱,搏动的频次快得吓人。算着时辰,若是鸩毒或是鹤顶红,这会儿八成要出血,呕吐,命悬一线了。
云葳眉心深锁,凝眸把脉良久,忽而抓过了文婉的手指,挨个放去鼻子处猛然嗅了几下,又忙不迭地搜罗起这人的衣衫来,意图找寻到些许蛛丝马迹。
一番折腾后,云葳扯下文婉手指上的一个彩宝戒指,轻轻一抠,果然在镶嵌宝石的凹槽中见了残存的毒药粉末。
“药粉是牵机的原料。”
云葳沉声道出了实情,转眸望着文昭:“臣只能尽力,不敢作保。”
“快去开方煎药。”
文昭心都漏跳了两拍,牵机这等秘药,史书所载,都是赐给憎恶至极的罪臣的,她即位至今,从未用过,文婉在想什么?
云葳来不及写方子,只口头吩咐着在旁的随侍备下解毒的药材,又命人取了大量的凉水来。
此刻毒素已然蔓延进了文婉的周身,云葳很清楚,即便保下她的性命,日后她也绝不会是一个健全的人了。
“臣冒犯了。”
云葳捧了个痰盂,将纤长的指尖捅进文婉的喉咙里,转眸提醒文昭:“劳陛下将殿下扶住了,莫让她挣扎,若翻涌上来的毒物入了气道,臣便也无能为力。”
文昭此刻慌了心神,云葳说什么便是什么。
二人折腾半晌,老迈的御医才匆匆提着药箱赶过来。眼见文昭惨淡的面色,他慌忙俯身于地。
不待文昭说话,手忙脚乱却不见文婉有丝毫缓解的云葳先开了口:“是马钱子的毒,老先生可有办法?”
听得云葳此语,老御医慌忙开了药箱,掏出个丸药捏碎,给文婉塞进了嘴里:“陛下,可否让随侍拉下帷幔,闲杂人等悉数退下?此毒易引发惊厥,不可高声,免得殿下受惊。”
文昭颓然无力,撑着地板站起身来挥退了随侍,拖着落寞的身子落下帷幔,一步一颤的往外走:“卿等务必尽全力。”
说话间,宫人端着药汤走了进来,云葳匆匆接过端给了御医:“可用吗?”
“灌下。”御医点了点头,与云葳在榻前折腾了半夜。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文昭的眼底早已血丝遍布,眼睑下一片乌青。
云葳身子疲软,自门缝里闪身而出,文昭骤然回眸,满面担忧地低语:“如何?”
“臣不知。”云葳耷拉着脑袋,话音透着无力的消沉:“好些了,或能保住命吧。陛下,为何?”
文昭长叹一声:“朕也想知道。昨夜她主动求朕准她去赐死耶律容安,朕不该答应她。”
话音入耳,云葳眸光一怔,心头方被压下的酸涩再度翻涌出来,她无需再问,文婉的心境,她感同身受。
“让臣在此照顾她吧。”云葳下意识地开了口。
“也好。”文昭转眸望着天色:“朕得回了。”
“恭送陛下。”云葳肃拜一礼,待人走远,复又闪身入了房中。
文昭离去时背影里充斥着惆怅与凄楚,刺疼了云葳本就脆弱的心神。
说到底,这一切的悲剧,云家也好,文家也罢,无非是源于天下乱局不定,君权不稳,人心叵测,总有人心存侥幸,妄图在浑水中分一杯羹罢了。
症结虽分明,却非旦夕可拯救如初的。
一如文婉被毒素侵蚀的脆弱身躯,即便手握解药,也难以在短期内痊愈。
前雍末年割据战乱,大魏初年外敌环伺,这片土地饱受摧残。大魏两代帝王征战沙场,心力交瘁,重伤不治。幼帝胡为,政权动荡,一应弊病尽皆显露,如今都积压在了文昭一人的肩上。
文昭强撑着顶过了晨起的朝议,云葳在长公主府留了一日一夜,待文婉状态安稳,才回了侯府。
文昭对外宣布的,乃是太妃耶律容安积年顽疾缠身,中秋夜暴毙,文婉纯孝,哀痛至深,一病不起,留长主府安养。
半个月内,文昭再未出宫去寻文婉,反倒是云葳隔三岔五的往长主府跑一趟,陪着心绪脆弱的人说说话。
时近九月,吴桐立在长主府外,不解地问着敛芳:“姑姑,您说这云侯性子冷漠,怎会对长公主这么在意呢?”
“慎言。”敛芳轻斥了一声:“虽在宫外,云侯也不是我们这些做宫人的可以议论的。”
“哦。”吴桐吐了吐舌头:“听家姐说,她明日就复职了。她每日呆在家,我连大气儿都不敢喘,害怕得紧。以前在太后身边随侍,都没有如今这么胆战心惊呢。”
“怨气不小?”
敛芳斜睨了她一眼:“明日放你半日假,去宫里寻你娘歇歇?傍晚回云侯府上即可。”
“好呀,谢谢姑姑。”吴桐欢快地踮着脚尖:“不是怨气,我觉得云侯不喜欢我,是真的怕她。”
“做本分就是,无需思量太多。”敛芳只当吴桐孩子心性,随口提点了一句。
话音方落,云葳目不斜视地自长主府出来,径直上了马车。
翌日,她下定决心,应了文昭的征召,放弃了为云家与宁烁守孝,毅然归朝。
大清早的,秋阳明媚,湛蓝的天际高远。
文昭立在回廊下,瞧见云葳褪下素衣,复又一身紫锦圆袍,意气风发地迈上宣和殿的石阶,她的眼底涔了十成十的欣慰。
“云侯很给朕面子,朕心甚慰。”文昭淡笑着与人寒暄。
“臣参见陛下,陛下圣躬万安。”云葳乖觉俯身,行了个大礼。
“安,云卿快请起。”
文昭亲自近前将人扶起,云葳起身的刹那,文昭贴着她的耳畔飞速揶揄:“演技渐长。”
云葳悄然丢了文昭一记白眼,闷头咬牙挤了句:“谢陛下”。
“随朕来。”文昭迈步直奔书阁,待到随侍合拢了殿门,她坐于御案后,翻找出一份名录,递给云葳,正色道:
“这些人是朕昔日查实的,与云崧过从甚密的官员。朕已命殿前司着手清理,空出的官位要派人补上。门下侍郎,敢不敢做?”
“陛下何意?”云葳看着密密麻麻的名录和罪证,顿觉毛骨悚然。文昭的话,她也未解其意。
“你说朕何意?这官位,你接是不接?”文昭有些没好气,先前聊得好好的,云葳这会儿又给她装傻。
“臣…不敢接。”
云葳实话实说,她一直在文昭身边,做个郎中尚可,门下侍郎太显眼,职责太重,况且她还有念音阁要管,心力会捉襟见肘的。
“不敢?”文昭不屑地讪笑一声,抱臂观瞧着云葳,试图吓唬:“若不接,就把你外放宁州做刺史。”
云葳抿了抿嘴,大眼睛滴溜溜一转:“陛下抬举臣了。要么臣去宁州试试?”
“唰…”
一把毛笔劈头盖脸地朝着云葳呼了过来,吓得小人儿闪身便躲。
“捡回来。”文昭冷声吩咐,凤眸半觑,审视着云葳,威胁道:“你刚复职,此事不会操之过急。给你一个月思量,门下省还是宁州,你给朕掂量清楚。”
“是。”云葳暗骂文昭赶鸭子上架,闷头一根一根把毛笔插回了笔架。
舒澜意方一入内,瞧见云葳的刹那,凤眸中藏了三分意外。
她转眸瞄了眼文昭,只觉这人幽沉的面色上,顶了两枚透着危险的弯刀。
文昭见舒澜意过来,索性转了视线:“澜意,把今日要议事的条陈给朕拿来。昨日不是说有好些文书要你宣发?都交给云葳,让她去做,你伺候笔墨。”
“是。”舒澜意笃信,云葳刚来就和文昭闹了别扭。
素来沉稳,波澜不惊的文昭,却会为了云葳几次三番地失态,舒澜意暗中揣测,这二人有问题。
云葳有怨不敢言,只好吃瘪地抱着一沓子文书往前省去。
二人如此僵持了半个月,一个气定神闲地等着人就范,一个装傻充愣的拖延时间,谁都没再提这事儿,也不失为一种拧巴的默契。
九月下旬,一秋雨卷落叶的黄昏时分,云葳正欲放班,内侍监罗喜满面惊惶地闯进了大殿,对着文昭通禀:
“陛下,不好了!大长公主在云侯府上撞见了不该见的东西,将府中上下都锁拿下狱了,这会儿人正往您这来呢,杜将军要拦不住了。”
文昭眉心蹙起,诧异地转眸望了一眼同样满目费解的云葳,疑惑追问:“话说清楚,姑母怎去了云侯府上?撞见了什么?”
“老奴,老奴不敢说。”罗喜俯伏在地,声音都在发颤。
云葳的心中忽而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朕命你说!”文昭又急又气,顷刻拍案而起。
“陛下,臣来说吧。”
话音未散,大长公主文俊已然气势汹汹地闯进了大殿来。
第90章 突变
黄昏夕阳绚烂, 落红晕满窗棂。
文俊朝着文昭微微欠身一礼:“参见陛下。”
“臣参见大长公主。”文俊语气不善,云葳压下心中疑惑,先周全了礼数。
“来人,将这逆臣拿下!”
文俊冷哼一声, 扬声吩咐殿内的随侍, 避开了身子讽道:“吾可受不起你的礼数。”
云葳拧眉愣在当场, 实在不知文俊的话从何说起。
这位深居简出的大长公主, 杜淮将军的生母,她素未谋面, 绝无仇怨。
“姑母息怒, 何事惊动了您?朕还不知内情,云葳犯了何错?”
文昭满目费解,心下泛着忧虑, 方才罗喜的反应, 实在反常。文俊突袭闯宫的行止, 也令她错愕。
“都是聋子?吾会害陛下不成?若非担忧逆臣胡为,吾何必厚着老脸来此?”
文俊冷眼扫过踟蹰不前的侍卫,对着文昭道:“陛下, 先制住此人,而后屏退亲随,臣才好开口。”
一语落,侍卫未及文昭开口,先一步摁住了惶然无措的云葳。
文昭的凤眸短暂眯了刹那,脑海里划过须臾被冒犯的恼意。
“陛下?臣不知发生了何事,臣断无谋逆之心, 求您明鉴。”云葳彻底慌了,文俊一口一个“逆臣”的叫, 怕不是要她的命。
“押下去,有话往供状上写去。”
文俊的口气和眼神里皆是嫌怨与恼恨。
御前侍卫大多隶属于杜淮的右卫,文俊身为他们顶头上司的老母亲,今上敬重的亲姑母,他们断无违逆的胆色。
“且慢。”文昭容色渐冷:“姑母,云葳是朕的身边人,她犯了何事,理应先弄清楚,就这般将人下狱,实在草率,不免寒她的心。”
闻声,文俊见文昭刻意回护,便自衣袖间取了杂七杂八的瓶瓶罐罐出来,摆去御案上,肃然道:
“臣听闻她医好了婉儿的疾,今日便想过府拜会,也讨些养身良方。哪知她的侍女鬼祟,不准臣入正堂。臣生疑才查了一二,私藏剧毒倒是其次,有些东西,臣当真不敢当着第三人拿出来。”
“太医!”文俊朗声一唤,外间候了许久的一个老太医就走了进来。
“这些是何物?把你方才的论断再说一遍。”文俊沉声吩咐。
“回禀陛下,大长公主,这些皆是罕见的奇毒。魏律鲜明,购置合成剧毒原料与私藏此类剧毒,是犯了律例的。”太医战战兢兢地低语,暗道云葳藏着的这些毒,够她搭一条小命的了。
云葳心虚垂下了头,太医所言不虚,这都是她回家鼓捣着玩儿的,照古书上的毒理自己琢磨方子,着念音阁的人私下找寻原料,在家无事时用来打发时间。
文昭哑然,背在身后的手悄然握成了拳。
她曾明令云葳不准再折腾这些破烂儿,没料到此人丝毫不听话。如今这些物件摆在眼前,大殿内众目睽睽,她有心包庇也不便直言,□□的罪已经够云葳喝一壶了。
“身为陛下近臣,书房中尽是些见不得人的剧毒,你揣的什么歹心?”
文俊厉声痛斥着六神无主的云葳,面色凌然。
“臣没有,陛下,臣…臣确有此爱好,是臣糊涂,但臣没有歹心,没想害人,臣冤枉。”云葳此刻脑壳发懵,只想抱住文昭这颗救命稻草,只要文昭心软编个说辞,就没事儿了。
文昭陡然阖眸,心道云葳还不如不张嘴,方才她还想给人圆场,说是自己命她制毒研究的。哪知云葳大抵吓糊涂了,没来由的提了什么“有此爱好”?这话让她如何接?
“毒药材料从何而来?冤枉?这些物件京中买得到?莫说京中,大魏上下贩卖毒草的商贩,按律当斩。”
文俊底气十足:“陛下,她嘴里尽是狡辩,合该交去刑狱,臣也好跟您禀告要紧事。耽搁久了,她猜出内情,指不定要如何诡辩。”
“臣做了何事?”
强行冷静下来的云葳怒火中烧,暗骂自己方才失了理智,栽了一局,遂出言反问:“大长公主,臣与您无冤无仇,如今两眼一抹黑,能诡辩什么?又能猜什么?”
文昭深吸了一口气,吩咐道:“除了罗喜,全都退下,把云葳留下。姑母只管道出内情,说完再发落不迟。”
侍卫将云葳丢给了罗喜,悉数退了出去。
“也罢,罗监摁住了她,免得狗急跳墙伤了陛下。”
文俊咬牙低语,从怀中取了个锦囊,锦囊内装着的,乃是一扎满银针,覆了咒语的小人,那小人上缝着的,乃是文昭的名讳,名、字、生辰俱全。
物件垂落的刹那,云葳惊得杏眼圆睁,半张着嘴却忘了辩解。
她府中绝无这等阴邪的压胜之物,她从不信这类事儿,更不屑于以此害人。在道观数年,她曾眼见有人豁出性命风险求此等邪物害人,亦曾见证过诸多由此而起的悲剧,对此等行径深恶痛绝。
可侯府里怎会藏了此物?桃枝是腹心,敛芳和吴桐是文昭派的,秋宁藏的暗桩不少,宁烨从定安侯府带来的人更是牢靠。按理说,绝出不了事儿的。
压胜与巫蛊,一经查实,必死无疑,更遑论是扎“文昭”这个当朝君王的小人呢?怕不是九族都没了……
接过那物件,文昭也是一怔,显然是始料未及。
她安插的眼线都是饭桶不成,怎会发现不了这等物件,却被一个贸然过府的长辈给搜罗了出来?
“姑母,此物哪儿来的?”文昭强撑着镇定,凝眸反问。
“说来新鲜,她府上有个叫吴桐的小丫头,大秋天的在后苑栽花。”文俊哂笑回应:
“臣入她府,临近朝中放班之时,就想往侯府园子消遣等候片刻。臣见丫头摆弄叶子都凋了的花,便近前打趣,孰料她满面惊惶。臣疑惑去探,竟探得此物,一审才知,她是这逆臣的近侍,招认受此人指使,加害陛下。”
“您一派胡言!”云葳懵得彻底,眼底压着对文俊血口喷人的恼恨,仰着脑袋急切分辨:
“陛下,吴桐入府后,臣没给她指过任何差事,连话都不曾说过,臣绝不会做这等阴邪勾当,臣瞧不上。”
“啪——”
文俊一掌下去,把云葳打偏了头:
“早料到你要狡辩。人证物证俱在,你府上人都在大理寺狱受审,若识相,就供出歹毒谋划,免受磋磨!昔年云崧辜负陛下信重,陛下却仍对你和云家恩遇有加,竟落得你这般背刺?”
文昭瞥见云葳渗血的嘴角,暗道局面失控,压着心疼吩咐罗喜:“把人送去掖庭狱,此事不便声张。姑母,容朕查问一番,大理寺狱的人,先移送殿前司。”
云葳眼底涔了泪花:“陛下,臣未做,臣府上的人更是屈枉,他们不该受审。”
“走吧云侯,您容陛下查问一番,是非自有公断。”罗喜温声劝她,拉着人离了大殿。
“殿前司是萧家丫头在管,可此事不好声张,她不合适吧。陛下,老杜他有分寸,大理寺漏不出风声。”
文俊试图与文昭争辩:“云家人惯常左右摇摆,云崧就是个见风使舵一辈子的滑头。云葳此人断不该留。况且她娘在南疆,若听得风声,两军阵前反水便危险了,陛下得早做决断,莫留后患。”
“姑母,此事朕自有决断,不劳您和姑丈费心。殿前司朕心里有数,查还是要查的,不若让表兄亲自查问吧。天色不早,朕让槐夏送您归府歇着。”
文昭语调平淡,可眼底的眸色却格外晦暗。
文俊转瞬锁紧了眉心,口吻满溢关切:“槐夏?臣忽而想起,吴桐说她是槐夏的妹妹。若真如此,这人陛下也得小心,家贼最难防。”
“谢过姑母,朕糊涂了,让秋宁送您。”文昭藏起“小人”,兀自起身,朝门口扬声唤着:“秋宁,进来。”
文俊心知文昭是在下逐客令,只好依言随人离了宫禁。
文昭立在窗边,觑起凤眸,目光循着文俊的背影游走,一时竟有些看不透,这是何人做下的局,竟把她派出的眼线和云葳都算了进去,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是这位深居简出的姑母么?可杜家与姑母本人,尤其是表兄杜淮,本是她摄政时期,最得力的助益与人脉;幼年皇考不在京,也是父亲这位胞姐一直在帮齐太后照管禁中的皇嗣……
驸马任大理寺卿,杜淮任禁军将军,父子在这等要害部门里履职多年,从未出过半分差错,恭谨忠诚,该是无有异心的。
方才文俊怒气冲冲,满目忧惧闯进来,好似也当真是慌了阵脚的长辈该有的反应。
云葳和吴桐,谁在扯谎?
文昭不信云葳会在背地里戳小人,这人要害她,大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抹点毒药,实不必如此铤而走险,大费周章。
但吴桐的娘亲吴尚宫和姐姐槐夏,是她和齐太后的人啊。
文昭正沉浸在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里,罗喜去而复返。
“把杜淮叫来。”文昭听得响动,转身吩咐罗喜:“带些饭食送去掖庭狱,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任何人不准苛待云葳。还有,把你的嘴闭紧了。”
“是。”罗喜拱手应承,战战兢兢的去寻杜淮来见。
不过须臾,杜淮快步入内,抱拳告罪:“臣无能,纵家母闯了大殿,请陛下赐罪。”
“此处无外人,表兄请起。”
文昭轻叹一声,转眸状似无意地打量着杜淮的容色,低声道:“姑母关心则乱,朕感激不尽,怎会怪罪?”
“谢陛下。”杜淮非是多话的性子,反而审慎的近乎木讷。
“此事现下有些棘手,云家刚出事不久,云葳母亲在西南攻伐南绍,如今时局实不便公之于众。”文昭瞧不出杜淮有何异样,便转身坐回御案后,端了杯冷掉的茶水,浅浅抿了一口。
“臣明白,值守殿外的侍卫,臣会让他们守口如瓶。”
杜淮赶忙应承下来,话音不掩忧心:“只是,家母将人押送大理寺时,阵仗有些大,黄昏人杂,怕是有人瞧见,会嚼舌头揣测的。”
文昭微微皱了眉梢,顿觉头皮发紧,沉吟须臾才继续吩咐:“一会儿你把云阳侯府的人都押来殿前司,你亲自审问,尽量莫漏口风出去,供状今夜朕就要看到。”
“臣遵旨。”杜淮抱拳离去。
待到秋宁归来,文昭不给人喘息,直接命令:“传讯萧妧,让她今夜留守殿前司,盯着杜淮的举动,若有异样,即刻来报。”
“是。”秋宁叫苦不迭,但凡摊上与云葳相关的事儿,她就得被文昭累个半死。
门外的槐夏一头雾水,大殿内进进出出的人马换了好几拨,就连秋宁都被文昭指使成了小陀螺,可她自己,未免有些过于闲散了。
直到夜色昏昏,文昭才叫了槐夏与她一道回寝殿,半路上随口发问:“最近去看过你娘么?吴桐那小丫头可曾给你们捎来口信?”
“婢子和家母都在六局任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也无需刻意去看。”槐夏如实相告:“半月前,家母说吴桐入宫陪她呆了会儿,哦,就是云侯复职那日。”
话音入耳,文昭悄然眯起了眸子,未再接话。
沐浴收拾停当,槐夏正在给文昭铺床的间隙,秋宁才料理完暗卫的事儿,闪身入了寝殿。
“杜淮和萧妧有消息了么?”文昭存了三分期待。
秋宁心虚低语:“暂无。”
“罢了,你随朕出去一趟。”
文昭随手拎了个披风搭在肩头,不顾未束的飘逸青丝和冗长的曳地寝衣,拔腿踏出了殿门。
槐夏赶忙取了个更厚实的外衫,快步追上秋宁,示意人给文昭披上,自己则回了寝殿,给人置办新的寝衣去了。
走在半路,秋宁有些不忍,怯怯问着文昭:“陛下,您怀疑槐夏吗?”
“多嘴。”文昭睨了秋宁一眼,沉声嗔怪:“几时能灵透些?槐夏就比你拎得清。”
这个节骨眼儿,即便是信得过的人,也该保持距离,如此才是护着人的理智之选,也免了两方尴尬。
这是槐夏不知吴桐是那个被抓包埋小人的人,若是知晓,此刻怕是早就慌乱个彻底,不知所措了。
秋宁瘪了瘪嘴,看出文昭是要往西宫掖庭狱去,更不敢说话了。
小可怜儿云葳正抱着膝盖,蜷缩在牢房一角,杏眼无神,满面愁思地发呆。
身侧的饭食冷透了,却一点都不曾动过。
她实在想不通,是谁如此阴狠,要取她的命。
那些配好的毒药外有数层伪装,都是桃枝替她保管的,没有一瓶堂而皇之摆在明面,一般搜查绝对找不见。桃枝定是被抓走了,也不知道此刻受没受伤。
文昭立在走廊里,将骨节掰得嘎巴嘎巴响,眼神示意看守打开了牢门。
听得响动,云葳如受惊的小兔子,下意识往里缩了缩身子,战战兢兢转了视线,却在认出来人的刹那,顷刻红了眼眶。
“吧嗒…吧嗒”
小嘴一撇,大珍珠说掉就掉,瞧着好不惹人疼。
“你还哭?让你再不准折腾毒药,你将朕的话当耳旁风!”
文昭板着脸沉声斥责:“今日你府里搜出的瓶瓶罐罐,殿内人都瞧见了,你让朕骑虎难下,恨不得依照律例,真把你流放边地。”
云葳自知理亏,没了回嘴的勇气,膝盖一软,跪得老老实实,哽咽低语:
“是臣错了,臣任凭陛下发落。可现下此事无关紧要,臣不怕流放边地,但压胜邪术臣没做过,求您明察。臣的随侍是冤枉的,求您开恩。”
文昭扫了一圈,这牢房里实在没个能坐的干净地方,无奈轻叹了声,躬身把云葳拎起来,问道:“这些日子你府中去过什么人么?朕未曾疑你,会尽快查实此事,你安心些,无需如此惊惶。”
“没有。”云葳茫然摇着脑袋,“没人来。臣居丧以来,家仆除了采买,也没人出去。”
“胡言,吴桐出去过,怎到你嘴里,又无人出去了?”
文昭冷声提点,“此事非同小可,你老实回话。姑母是朕的尊长,朕行事也要忌惮三分。”
“吴桐?她…她是您的人,臣不管的。敛芳,臣和府上人更不敢管。”
云葳好不委屈,怯怯低语:“她们行踪如何,门房不记录,臣也不问。”
“你…!”
文昭被云葳噎得哑然,缓了半晌才道:“这儿呆着吧,你是该吃吃苦,叫你阳奉阴违,摆弄毒药,朕就该好生关你几天。”
云葳耷拉着脑袋不敢吱声,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给你的饭为何不吃?”文昭扫过冷了的鸡汤与排骨,不悦又担心地出言嗔怪。
“臣…不敢吃。”
文昭喟然一叹,耐着性子道:“罗喜是朕身边的人,还是可信的。若这些你不吃,明日就喂你咸菜窝头。”
云葳没再说话了,罗喜也是她的人,但栽赃的事是哪方势力所为,她毫无头绪,是以此刻她谁都信不过。
“给她送些消夜来。”文昭转身离了牢中,眼睛直勾勾审视着云葳,却在吩咐秋宁:“云侯防备心甚重,你亲自送,记着了?”
秋宁憋着笑,回应的一本正经:“是,婢子一定亲自从膳房端来此处,看云侯吃下去。”
这番话入耳,云葳悬着的心安稳了两分,文昭肯来,便是没被大长公主的话音蛊惑;而如此细致的照顾她的饮食,大抵是愿意信她的。
“陛下…”
云葳扒着栏杆,唤住了走远的文昭。
文昭转眸瞧她,故意吓唬:“莫指望朕放你出去,没这规矩。”
“臣不敢。”云葳讷讷低语,话音恳切:“桃枝年岁大了,可否求您,别对她动刑?她受不住的。”
文昭眉心一紧,侯府上下,约莫也只有桃枝一人,是云葳真正在意的。
可文俊先一步把人押送大理寺,这话有些晚了。
“泥菩萨过河了,且先顾好你自己罢。”
文昭背对着云葳,没给人无用的承诺,撂下此语,仓促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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