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潜逃
桂枝梢头暖晕起, 一线天光散青幕。
翌日晨起,大朝会如期而至,但朝会章程却生出了细微变数。
“陛下,臣昨晚放班至今早入朝, 闻城中百姓与同僚谈及云阳侯府上下尽皆收监, 一众仆从自大理寺夜转殿前司。敢问陛下, 侯府众人缘何入殿前司内狱?云阳侯本人何在?”
云葳缺位朝参却未曾告假, 御史台一官员在放朝的尾声出列做请。
“臣亦有耳闻,殿前司与大理寺所决刑狱皆是官宦要案, 臣甚或听得坊间传闻, 云阳侯府上下乃因压胜邪术被大长公主撞破而收监,若真如此,此事干系重大, 理应三司会审。”
刑部一郎中随声附和。
“殿前司执掌圣驾戍卫诸事, 云阳侯府众人收监殿前司内狱, 莫非事涉谋逆?陛下,此事非同小可,臣惶恐, 还请陛下明断。”
宗正寺卿满目狐疑,急切出列询问,身为文家宗亲,他着实挂怀文昭的安危处境。
“臣斗胆启奏陛下,今夤夜寅时未至,京兆府得一家丁报案,称其家主被贼人潜入, 匕首穿胸而亡。此人口称之主乃是昨日受大长公主召,往云阳侯府去的太医, 其尸身内有请求致仕的奏表。”
京兆尹适时将新得的案子当堂坦陈,让云葳与这些猜忌的勾连更密切了几分。
一时间,崇政殿内一众朝臣的脸色染了十足的阴霾与猜疑,私下眼神交流的大有人在。
“京中谣言甚嚣尘上只需须臾光景,云阳侯身居高位,又是陛下近臣,今未入朝会,踪迹不明,恐人心不安;府中人尽皆收监候审,她身为家主无有逃避之理,合该配合有司查问,请陛下明断。”
“昨晚京中多人亲见侯府上下随员被押送大理寺狱,不知大理寺卿可否给诸位同侪解惑?”
一语落,众人齐刷刷将视线投去了大理寺卿身上。
这位天命之年的驸马,外人眼里谨小慎微半辈子的杜廷尉,眼下顾不得君臣礼数,抬起袖子擦着额上泛起的层层冷汗,偷瞄着御座上文昭阴沉的脸色,不由得遍体生寒,自也没有回应旁人的疑问。
“压胜巫蛊乃阴邪之术,害人害己,亦事关为臣名节清誉乃至个人与一国运数,怎可等闲视之?口口相传的说辞恐非空穴来风,云阳侯理当往有司配合查证,以正视听,令谣言自破。”
“臣附议,望陛下明断。”
“臣附议…”
文昭的脑海里嗡鸣声声,眼见满朝臣工皆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逼迫做派,她不由得蹙了眉头。
昨夜萧妧与杜淮递送来的口供实在难看——
吴桐一口咬定,邪物是云葳命她自宫里一个老宫女处求来的,也是云葳指使她埋在自家府宅园子里的。
至于府中其他的人,则抵死不认,声称云葳从无行此邪术的贼心。
而审到云葳制毒原料的源头,却无一人知晓内情,府中家仆熬不住酷刑而一命呜呼的,已经有好几个了。
文昭在半个时辰前,已然命秋宁锁拿了吴尚宫与吴桐招认出来的老宫女,也派了槐夏去殿前司追问吴桐胡言乱语的因由,但直到眼下被群臣逼迫,这些人也未曾再传回新的口供。
昨日傍晚事发突然,文俊行事仓促,侯府人多,走漏了风声也无可厚非,但谣言直指压胜邪术,未免有些过于巧合,倒似被某些喉舌存心散布出来的刻意之举。
而那个验毒太医的死,更是蹊跷至极。文昭明知是局,却不好明着破解,暗讽贼子阴损,定是算好了查证清白的一段必要操作里潜藏的时间差,才敢肆无忌惮行当堂逼迫的拙劣手段。
文昭整理着杂乱的思绪,意图绕开此请:“云葳昨夜便已收押掖庭狱,此事朕自会查明,不劳诸卿费心。”
“陛下,掖庭狱收监的乃是内廷宫眷。云阳侯府所涉之事,恐非皇家内宅庶务,她收□□庭不合律例法度,朝廷命官自当往刑部配合调查,无论是非黑白,朝堂自有公论。”
刑部尚书戴远安默然良久,却在听得此话后义正言辞的出来与文昭叫板。
文昭垂眸扫过此人,忽而想起,他好似是与云山近同科的进士,平日里不显汤不漏水的,并不跳脱。
“陛下,戴尚书言之有理。既然此事已经被谣言裹挟,未免平生事端,人心惶惶,请陛下将人移送刑部或由三司会审,以明原委,以正视听,以散流言。”
门下侍中齐明榭沉稳老练,研判时局后,决意出言劝谏。
“臣等附议齐相。”
朝中的风向一边倒,文昭心知,此刻若再强行攥着云葳不放,于云葳的声名再无半分好处,日后即便洗脱嫌疑,再度立身崇政殿,众臣审视猜忌的疑窦目光她定然难以消受。
至于已然走漏了的风声,也定会因文昭这位帝王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挠,而在散朝后飞速发酵,变成三人成虎的荒诞流言,杀伤力将不可估量,直接干系京中政局的稳定。
文昭不能赌。
“准了,着掖庭令将云葳移送刑部候审,侯府中人一并转押,大理寺与御史台协理。”
文昭冷声应下,心底思量着,暂且令三司摆摆样子,堵住悠悠众口,她方才存心回护,老狐狸们不傻,惯会揣测圣心,该不会为难云葳;私下里殿前司暗中加快查证,弄清吴桐反水的内情,将云葳尽早接回来才是。
乌泱泱凑热闹的朝臣心满意足散朝离去,混乱的人群里,几双凌厉得逞的阴鸷视线对撞一处…
文昭快步往宣和殿去,边走边吩咐身侧的罗喜:
“你换身便服出宫去趟天牢,叮嘱云葳莫要害怕,无非是走个过场,朕最迟今夜就把她接出来,让她安心。知会刑部,此事朕要亲审,他们只管羁押,不得问讯。”
“老奴领命,这就去办。”罗喜应承的爽利,撒丫子溜得飞快。
“慢着,”文昭唤住了脚下生风的罗喜:“先往殿前司一趟,催一催秋宁,再让萧妧即刻来见朕。”
“是。”罗喜大老远地朝着文昭拱了拱手,小跑着奔去了殿前司。
凝眸瞧着罗喜屁颠屁颠格外殷勤地走远,文昭似笑非笑轻哼了声,缓解方才被朝臣出言胁迫的压力。
她自问处处安排妥贴,只消撬开吴桐的嘴,再命萧妧查出风声流散的源头,云葳便可洗脱污名了。
罗喜赶去殿前司时,一群人正团团围着哭得泣不成声的槐夏,场面实在尴尬。
“路司言,这是怎得了?”
罗喜拧眉近前询问:“云侯都被前朝大臣们逼迫着移送刑部了,诸位现下可不是哭鼻子的时候。”
“移送刑部?”萧妧与秋宁异口同声地反问:“怎会如此?”
“萧副使,陛下宣召,您快着些吧。”
罗喜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路司言,轻重缓急你该拎得清,与其在此哭闹,不如把所知悉数回禀陛下,让陛下拿个主意。前朝的阴谋阳谋多了去了,你见得还少吗?”
槐夏稀里糊涂抹了抹涕泗横流的脸颊,红肿的眸子掠过不远处牢房里的娘亲和妹妹,面上的为难,隐忍与苦闷藏都藏不住。
“萧副使,我随您一道去见陛下。”槐夏抽噎着攥紧了拳头,抬眸迎上了萧妧怜惜的目光。
萧妧点点头,带着槐夏一道去寻文昭了。
秋宁见二人走远,近前与罗喜咬耳朵:
“吴尚宫意外中了蛊毒,却不知下毒之人何在。她与吴桐因恐惧而失了心智,依从贼人留下字条里的建议,炮制了云府的压胜构陷,事情大抵如此,只是现下证据不全。您先告诉陛下,我另有它事查问,暂且不便回去复命。”
“竟是如此?”罗喜眉心沟壑愈发深沉,思忖须臾后,急切道:“那我这便回去寻陛下一趟,一会儿还得紧着往刑部给云侯递消息呢。”
“有劳罗监。”
秋宁微微颔首,未再停留多言。禁中女官中毒实在蹊跷,她得循着线索追查投毒的路径,一来是为确保禁中的安全,修补戍卫疏漏;二来,也是为顺藤摸瓜,尽早揪出幕后指使,还云葳清白。
半个时辰后,待到罗喜与文昭通禀过内情,气喘吁吁跑去刑部给云葳吃定心丸时,大理寺与御史台的人也一道来了天牢,三方人马依照会审的规矩,把天牢外把持的密不透风。
罗喜被看守拦在了厚重的狱门外。
身为文昭近侍,把持内侍省的头号人物,罗喜这些年可从未吃过此等闭门羹,但他今日的确无可奈何,文昭没给他任何通行的令牌物证,三司会审规矩严明,这些人拦他合乎法理。
罗喜磨破嘴皮子也未曾得到通融,只有三五毕恭毕敬的守卫朝他点头哈腰地敷衍,求他万勿为难,有事请示主官或回宫去取足以放行的凭证。
情急之下,他只得折返大兴宫,朝文昭讨要令旨信物,再来一趟。他心底有些不好的预感,有胆子冷着他的朝臣可不多,冒着开罪他的风险“秉公办事”,只能是事成后的利益可观非常。
一来一回耗时颇久,罗喜迈着蹒跚趔趄的步伐,呼哧乱喘跑入宣和殿,毫无仪态规矩可言。
文昭瞥见归来如此失态的罗喜,她的心陡然漏跳了两拍,急不可待的从御案后起身,前来相迎:“如何?”
罗喜上气不接下气地请求:“呼…陛下,您给老奴个信物,他…他们拦着老奴,不让进。三司的人,都…都在天牢了。”
文昭的眉心顷刻皱起,愤恨攥紧了拳头,冷凝的眸光垂落的间隙,扫过腰带上明黄流苏系着的玉佩,匆匆以蛮力扯下,塞进了罗喜手里,催促道:
“快,骑马去,把云葳给朕接出来!”
“接出来?”罗喜有些发懵。
“对,接回宫来,朕的口谕,看谁敢拦!你带几个殿前侍卫一道去,快些。”
文昭怒不可遏,三司那群老顽固,几时有过这样的办差效率,现下局势,云葳怕不是羊入虎口了。
他们这几大衙门若如此中用,文昭何必让殿前司领了查案的差事,又把秋宁指使到团团转呢?
文昭的猜测并不突兀,云葳自睡梦中被带离了掖庭狱,一整个人还是蒙头转向的状态,未来得及弄清此身何处,就被狱卒带去了天牢刑房。
而此刻,她已然快被满面打湿的桑皮纸剥夺了最后一份呼吸的自由。
这群人无意审问,只想要她闭嘴,永远闭嘴罢了……
云葳惊惶不已,愈是紧张呼吸的频次便愈发急促,可那厚重的桑皮纸不留一丝缝隙,紧贴着她的面颊,拼尽全力吸气的鼻翼翕动不停,却无有一丝空气入喉。
每一次苦痛的挣扎,都会让无助的绝望在她的心头无限放大,漫卷她本就脆弱的意识;每一次手足的战栗,都会让她本就愈发虚弱的身体脱力几分,直至再没有求生的欲望和挣扎的本能,但求速死解脱……
意识迷离的当口,一道鬼魅般阴鸷的嗓音传来:
“这份恐惧蔓延侵蚀的滋味儿,可还合你心意?带着这份苦楚赴黄泉,下辈子投胎,也该不敢去效命今上了吧,呵呵呵…啊!呃——”
……
“醒醒!醒过来!”
昏沉飘忽的梦境里,云葳见到了温热的光晕,见到了笑意盈盈的林青宜,正温和地朝着她招手。她可以拥抱暖阳,亦然可以无拘无束的徜徉呼吸新鲜的,带着青草芬芳的空气。
云葳不想醒来,可她好似被人劈头盖脸浇了盆冷水,身子也不知被何人扛了起来,晃动的分外剧烈,呛得她想要咳嗽,想要张嘴,想要大口大口地喘息…
绿草如茵的曼妙原野逐渐扭曲,光晕变得浅淡,林青宜和蔼的面容亦然渐渐模糊,直到被黑暗吞噬…
她睁开沉重的眼睑,入目的是一白皙无暇的脖颈,她伏在这人的肩头,随着此人奔波的节奏轻颤不休。
“…咳咳,谁?”云葳嗓音沙哑,脱力的胳膊自然垂下,语气更是虚浮。
“先逃出去。”身下的人惜字如金。
云葳认得这道嗓音,话音飘落的一瞬间,她惊骇至极,险些再度忘却了呼吸。
“您不该…”
她稀里糊涂的,还在想劫天牢是死罪这件事。
“闭嘴。”那人有些不耐,眼前的迷烟愈发浓烈了,不可耽搁过久。
“桃枝,桃枝也在,我见到她了,带她走。”云葳换了话题。
“有人接应她,后巷集合。”
天牢廊道里满布迷烟,方转醒的云葳实在虚弱,说了两句话不小心吞入几口烟雾,大脑袋重重地垂落在来人的肩头,也中招晕了过去……
时近晌午,罗喜老泪纵横,颤颤巍巍地捧着一枚染了黑灰的白玉簪,交去了文昭的手中。
文昭惶然倒退了数步出去,几度伸手近前,却无有一次能鼓足勇气,握过那枚历经烈火灼烧仍温润透亮的狐狸头玉簪。
水波粼粼的眸光定睛在城南的浓烟处良久,文昭讷然回身,却被宣和殿的门槛绊了个趔趄……
第92章 蛰伏
光仪三年九月中, 深秋枫叶殷红。
适逢休沐,大清早的,宫中司珍给文昭呈送了一盒彩宝首饰。
文昭垂眸瞥见那套彩宝时,多日无有喜色的憔悴面容上, 顷刻满布霜雪, 眼底似有杀气。
“快下去。”
罗喜大着胆子, 将新上任的小司珍打发了出去, 继而火速趋步近前,意图将那惹人愁思的首饰盒收走。
“放这, 你也退下。”
文昭冷言冷语, 将手压在了锦盒上。
自打天牢失火后,她再未正眼瞧过罗喜。
罗喜无声离了大殿,行至廊下, 徒留一声长叹。
当日值守涉案之人, 早已成了圣怒下奈何桥边的鬼魂, 他能留在御前继续随侍,已是好命。
于罗喜而言,他此刻也是孤家寡人, 落寞无人诉。
事发日至今,他再未收到阁中回音,即便他主动留了线索联络,也无人再回应他。他的心游离在念音阁和文昭之间,但这两方,都不待见他了。
宣和殿内,文昭葱白的指尖抖动分明, 挑开锦盒暗扣的几番尝试,仿佛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锦盒里躺着的, 是一对修缮如初的白兔耳珰,还有一份新打制的猫形耳坠。
云葳在洛京时,盛怒之下摔了那对儿耳珰,文昭着人捡了,送去有司请工艺最精湛的师傅修缮。
可如今,物件完好如初的回还,但云葳却找不见了。
摩挲着温润的白玉,文昭眼眶酸涩。
那日刑部的大火虽然骇人,可除却侯府伤重的随侍,并无他人受累身故。
幸存的衙役交待,他们中了迷烟晕厥,可当火星四起时,却恰恰有了意识,三五成群的趁乱去逃命,逃到外间时,天牢烈火熊熊再难转圜,只那长街空寂,无有半点贼人影子。
文昭不解,劫狱之人该是对天牢的路径十分熟稔,也清楚秋后问斩了一批罪犯,此刻牢中空荡荡,除却云阳侯府的人,再无其它。
但不伤无辜的仁心用在此时,未免有些违和。且既为劫狱,怎会只救走三五随侍,却把云葳这主人和她最在意的桃枝留在了牢中,活活烧成了焦炭呢?
那两具尸骸的模样,文昭派秋宁亲去查证过,秋宁觉得身形与骨骼尽皆相像,两具骨骸紧紧抱在一处,一具有云葳贴身不离的发簪,一具双腿皆残,符合被大理寺问讯敲断了腿的桃枝的情况。
至于那日一早办差格外积极的三司郎官,一刑部尚书戴远安,一大理寺少卿,一御史台的监察御史,尽皆亡命牢中,涉事之人皆死,文昭休想再得到那日事发前的分毫内情。
罗喜率御前侍卫赶去天牢时,只有浇水灭火的份了。
文昭连日来只管自欺欺人,桌案上压下了无数朝臣的奏本,尽皆不予回应。
她不信云葳那等机敏的小丫头,会命丧火海,可她派人查来查去,竟丝毫线索也无。
眼下,她就差疯癫地逼人循着京城四门外的车辙印子,一条一条来追踪去向了…
文昭忽而懂了无头苍蝇的苦闷境遇。
禁宫内给吴尚宫下蛊毒的人,秋宁查不出,这线索便也断了。
京城里将云阳侯行压胜邪术的风声散布出去的人,萧妧摸不到,整个就是末路穷途,山穷水尽。
而始作俑者吴尚宫,成了文昭仅存的希望。她将人悄无声息地放还,希望可以拿此人做饵料,钓出幕后那个操纵构陷之局的罪人出头,尽管希望渺茫。
可事实再度给她浇了冷水,不过两日,吴尚宫中毒不治身亡,那威胁字条里承诺的,吴尚宫只要办成差事便可得到的解药,自是泡影一片。
都是死局罢了。
而今,文昭脑子里盘桓着的,悬而未决的疑惑,还有一点——敛芳的去向。
敛芳是暗卫出身,应付刑讯轻而易举,即便被押在天牢,那日既有人劫狱,寻常狱卒都能出来,敛芳定然逃得脱,可这人音讯全无,尸首里也无有她的那一份,竟然失踪了。
暗卫在领了差事的第一日,便被强行喂下了毒物,只为控制他们一生尽忠,是以他们要定期服用解毒之物,不然性命难保。敛芳若活着,肯定会回宫来求解药,这是文昭最后的期待。
*
云葳再度醒来时,正躺在一摇晃的马车里,身侧的人也已换成了阁中执事蓝秋白。
“阁主醒了?”蓝秋白花甲之年,两鬓斑白,手捧着温热的茶盏,送去了云葳的嘴边,温声道:
“喝点水吧。您缓缓,想往何处去躲躲?公然劫了刑部天牢,您这会儿回不去了。”
“她怎会帮我们?”云葳咕咚一口干了茶水,缓解着喉咙干裂的痛楚,疑惑道:“她被发现可怎么办?”
“见过她的都灭口了,查无可查,放心。”蓝秋白甚是淡然。
云葳后知后觉发现,她一头青丝杂乱地垂在胸前,有些茫然地问着蓝秋白:“我的玉簪呢?我入狱时那物件还在。桃枝她在何处?她伤得很重,要找大夫的。”
蓝秋白阖眸一叹,语气甚是苦楚:
“桃枝残了腿,走不得路,主动放弃了。是她拔下了你头上玉簪,插去了同牢重伤的一婢子头上,她让我们嘱咐你,务必好生活着。她的用意,您该懂了。阁主,节哀。”
“嚓啦——”
云葳怔愣当场,手中的茶盏倏地滑脱,迸溅了满车碎瓷片。
木讷地呆坐在摇晃的车中,云葳如木偶般丢了魂魄。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地挑起轿帘,四下张望时,只见马车行进的反方向,京城内滚滚黑烟腾空起,是大火漫天的痕迹…
浮华转瞬十月中。
襄州的一处深山竹林里,有一静谧的小竹屋坐落其中,雨雾空蒙间,宛若人间仙境。
蓝秋白解下染雨的蓑衣,自袖口里捏了封信件出来,意欲递给消沉呆愣的云葳。
云葳一身粗布素衣如雪,青丝如瀑低垂,眉眼间皆是落寞。
她余光扫见了信,却无意打开,只轻声道:“朝中有消息了?她如何发落的?您说吧,我不想看。”
蓝秋白难掩担忧,俯身拎了个小蒲团落座,缓缓道:
“压胜的事,今上说查无实据,只道你在刑部意外身亡。但过府验毒的太医被杀,又有大长公主口供为证,你制毒的动机不明,难逃论罪。她以人死不追罪为由,革去了你的爵位,以庶人礼落葬京郊。”
云葳低垂着眉目,良久,才闷闷地回了个:“嗯。”
“阁主,人死不能复生,您得振作起来,这些事总要有个了结,不好这般囫囵着糊弄日子。”蓝秋白见不得云葳浑浑噩噩的消沉度日,温声劝着她。
“桃枝在哪儿?可否…把她带回来?她跟了师傅几十年,让她们长眠一处,行吗?”
话音出口,本尚算平和,可说到一半,云葳忍不住掩袖捂住了嘴,口齿也含混了起来。
“属下…尽力。”蓝秋白此番才算认识了云葳,这丫头原来如此重情。
“多谢。”云葳忽而躬身给人长揖一礼,眼尾垂落了两道泪痕。
蓝秋白赶紧将人扶住,转手给她擦去了眼泪:“今上那儿,您要给个口信吗?还有宁夫人,她您也要瞒着?”
“劫狱杀了朝中三个命官,我造毒也是事实,我没脸没立场回去见陛下了。这般结局也干净,免得她因我而为难,再受朝臣谏诤。”
云葳垂着脑袋,怅然一叹,又问道:“南疆战局如何?云瑶呢,可因我受累?”
蓝秋白照实回应:“云瑶被雍王接走了。南疆…岭南叛乱皆定,萧蔚被今上派去了南绍支援,国朝兵士与战力大涨。”
“代我给萧蔚送封信吧,把京中的事详尽写出来。我娘深入南绍腹地,约莫得不到京中的消息。萧帅与她会师时,若想说实情,便说罢。”
云葳话音轻飘飘的:“案子要查,从太医处查凶手,务必审慎行事。”
“好。”蓝秋白见云葳的脑回路尚算清明,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靥。
“我在天牢濒死时,身侧那人所说的话似乎藏着报复的快感。那中年人好似是刑部的,去查查他,与我有何冤仇。”
云葳拧眉静思须臾,脑海中迸现出了意识游离之际,耳畔响起的那句阴鸷的话音来。
“无需再查,那人是刑部尚书戴远安。他和你无仇,和云崧父子有仇。先帝时,云崧办过一案,复核是云山近,牵累他贬官西北数载,怕是怀恨在心了。”
蓝秋白一早查了那几个意欲将云葳灭口的官员底细,自是对答如流。
“西北?”云葳眉目一凝,心底涌起了一股可怕的思量,那里可是毗邻西辽的边陲地。
蓝秋白笑得愈发深沉:“阁主安心,属下会派人追查,但这是二十载的旧事了,您得有些耐心。”
“有劳。”云葳微微颔首,复又坐回了窗前,静观雨雾穿林。
暮秋十月,京城定然干燥萧索,没有翠绿的竹林,也不会有潮湿寒凉的秋雨。
云葳忽而想起,她在京中从未认真感悟过暮秋初冬的景致,也不知那空寂的枝桠缝隙里,有无文昭的视线。
十四岁,是她第一次见证京城的秋,独属于北方城池的肃杀壮阔,不似南国秋日的婉约惆怅。可即便是那一年,她也未能见证京城踏入寒冬,因为对文昭的忌惮,一早躲去了雍州。
文昭说过,她喜欢大兴宫皑皑的玉屑覆上朱红的宫墙,可云葳没见过,实在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景象,约莫日后也没机会了。
斗转星稀,冬月悄然而至,漫天浓云低垂。
文昭立在宣和殿廊下,眼见院子里仅存的最后一片枯黄似羽蝶折翼,在冷风中打着旋儿,飘零不知归处。
她憧憬过今岁生辰时,拉着云葳那小东西一道,坐在高耸的城楼上看京城年关的灯火辉煌,玉屑纷飞。
今时想来,好似梦一场,沉浸其中的欢畅尚来不及回味,醒来时眼角却已清寒湿冷,心底空寂无依。
“云葳的墓在何处?带朕去看。”文昭神思飘渺间,丢了魂儿一般询问身侧的秋宁。
秋宁眸光一怔,京郊小山包上的一抷土罢了,有何可看的?
“备马,引路。”
文昭忽略了秋宁的呆滞,固执地甩袖走下了石阶,非要出宫不可。
秋宁长叹一声,拗不过文昭,只得依言照做。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迎着萧瑟的西风,在荒寂的京郊山间游走。
“…陛下…”
秋宁有些局促地唤住了文昭,指着眼前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包,怯懦提醒道:“便是此处了。”
文昭愣在了原地,眸光并青丝凌乱,被寒风吹得头晕目眩,哑然半晌。
无神的眸光四下观瞧了一圈儿,文昭拧着眉梢,沉吟半晌才道:“她没死…对,没死,去查。”
“……陛下”
秋宁满目疼惜地望着文昭,却也无从开解:“逝者已矣,您…莫再自苦了,好吗?”
文昭觑起凤眸,甩了秋宁一记凌厉阴鸷的眼刀,继而又以眼神示意秋宁,让她去看山坡处毗邻的另一个小土包处崭新的泥土翻动痕迹。
那处埋着的,是桃枝。
秋宁蒙头转向,盯了半晌,脑海中忽而嗡地一声,惊诧抬眸的刹那,恰恰对上文昭嫌弃的眸光。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慌忙拱手应下:“婢子这便去查。”
文昭回城的路上,心境是这月余光景的岁月里,从未有过的轻松与畅快。
敛芳再无音讯,这人定然殒身了,只不知尸骨何在。而山丘上桃枝的那具尸骨竟被人翻动走了,偏生无人关顾云葳那孤苦伶仃的小土包,此间定有蹊跷。
西北风不知疲倦,裹挟着北国的愁思一路向东南。
京城的年关灯火红融,雪屑莹洁,襄州只是寒凉罢了。
云葳定睛瞧着阁中人不远千里运回襄州的枯骨,没有悲戚之色,反而满目狐疑。
那骨骼的质地不太对便罢,埋在土中月余,竟泛着隐约的灰黑色。
“您确信没有带错了人?”
云葳有些哭笑不得,望向蓝秋白的眸光透着怪异:“这尸骨生前该是一直被毒药侵蚀,毒素深入骨髓,绝不是桃枝。”
“墓地不会有错,除非,今上查案的人…不,当初定性时,便是因此人腿骨的伤痕,以及与您的那具假尸紧邻的位置,而定了她的身份。难道,桃枝也没死?”蓝秋白的眉心也拧成了疙瘩。
“那姑姑怎不来寻我?”云葳满脸苦涩,却也难掩激动:“蓝老,传消息出去,给姑姑留个联络信号,快去。”
“阁主,冷静些。桃枝若在世,她想联系您自会联系,为何数月杳无音讯?若她真活着,却不联系您,您不觉得有问题吗?怎好贸然接头?”蓝秋白理智居上,试图拦阻。
“姑姑在师傅身侧多年,护我若亲女,若她都不可信,那我身侧无人可信了。”
云葳的话音楚楚可怜,几近哀求:“分寸您和李执事来把控,但请您务必让姑姑与我们搭上线,好吗?”
蓝秋白默然良久,受不住云葳一双含泪杏眼巴巴地凝望,只得颔首应下,追问道:“那此人,如何安置?”
“那日刑部里的,都是我府上的人。我虽不知谁被毒药浸染一生,但也要给人交待,厚葬了吧。”
云葳轻叹一声,朝着那不知名姓的人长揖一礼,转身回了马车上。
彼时京城中,恰逢文昭生辰,京中一派祥和喜乐,宫内大办宴席,鼓乐欢腾。
文昭应付着朝臣的恭贺,杯杯清酒入腹,眸光迷离。
“陛下,”秋宁脚步匆匆自外间归来,直奔宫宴所在,近前与文昭附耳:
“婢子派出去查证戴远安在西北履职情况的人马,再度撞见了另一行查此人旧事的势力,他们快人一步,做派像是老伙计。”
闻言,文昭眼底划过鲜明的一抹晶亮,难掩欢欣地转眸瞧着秋宁,低声道:
“盯紧了,务必揪住了尾巴,切莫打草惊蛇。”
“是!”秋宁欣然应下,离开的脚步都透着畅快。
第93章 搜罗
光仪四年六月, 盛夏红荷次第。
大半载光阴飞逝,秋宁未能咬住念音阁的尾巴,被文昭冷落了好些日子。
槐夏自打压胜事发后,因生母和胞妹尽皆为一己私欲背弃了文昭, 她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 自请归入暗卫的阵营, 在背地里清查此事的蛛丝马迹, 就此绝迹于御前。
促使她作此决断的因由,也有云葳一份。若非余杭相逢, 云葳救她一命, 她早就不在人世了。可自家亲眷竟恩将仇报,为活命背刺云葳,她悔愧无极。
御园湖畔的青草坡处, 文昭捏着一张字条观瞧半晌, 撕碎后丢进了湖水里。
秋宁甚是好奇, 忍不住多了句嘴:“陛下,槐夏来了何消息?”
“半月前,林青宜的墓前多了束鲜花, 四周的草木也被人精心修剪过。”
文昭眼底满是喜悦,自是不吝惜将这消息分享给秋宁。
“云侯真是的,既真的在世,竟不肯给您传个只言片语的音讯。”
秋宁冷着小脸抱怨,替文昭不值。
“皮痒了还是嘴不想要了?”文昭凤眸觑起,剜了秋宁一眼,咬牙切齿吓唬她。
“婢子失言, 婢子去给您端些点心来。”
秋宁撇了撇嘴,文昭难伺候又护短, 云葳不在,脾气一日大过一日,她呆的不自在,意图溜走。
“回来。”文昭冷声制止了她逃跑的举措,继而道:“宁烨到哪儿了?”
秋宁一本正经掰着手指:“算着日子,该入安阳了。”
南绍境内此时阴雨雷暴无休,大魏的兵士水土不服,极易生病,并不是交战的好时候。是以已然吞没南绍大半疆土的边军,请旨暂且北撤修整,待入冬再战。
文昭审慎思量了一番得失,决定撤回半数大军,留萧蔚在停战处布防修整,由宁烨带着先前派出的边军,先行折返。
“传讯安阳节度,暂代宁烨掌兵,让宁烨即刻北上,往襄州寻云葳的下落。告诉她,若是带不回云葳,她这辈子,都不用回京了。”
文昭手捏着茶盏打圈圈,眸色虚离地观瞧着一个自诩聪明,意图捕捉柳树边鸣蝉的小螳螂。
“领命。”秋宁不由得心疼起宁烨来,摊上云葳这么个好闺女,也是不容易。
“她宁家藏着掖着的情报网该是不差,但你还是拨派十个靠得住的人给她差遣,多盯着些。”
文昭斜勾唇角,抿了口莲心茶,自言自语:“没良心的小野猫儿,看你还往何处跑。”
秋宁倒吸一口凉气,躬身施礼的间隙,忍不住在心底“啧啧”两声,而后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立在柳树荫下的罗喜眯了眯狡黠的眸子,循着秋宁离去的背影巴望良久,脑海里萌生了一个新的念头。
相较于京城盛夏的燥热,襄州的夏夜里时常伴随着雨打芭蕉的惬意声响,云葳孤身隐居竹庐,每每入夜,便由着漆黑将周身环绕,如此再觉察不出孤寂,反而多了分闲适。
立身朝局,身为云家后生,文昭腹心,她会被政敌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可在此处,她只是她,每日柴米油盐酱醋茶,难得的恬然。
“咚咚…阁主,睡了吗?”
云葳卧榻听雨,正欲好眠之际,小竹屋的房门忽而被人叩响。
她一骨碌翻身爬起,借着长期沉浸于黑暗中的尚算清明的视线,自门缝确认了来人的身份,便悄然探出了一个小脑袋:“雨急更深,何事找来?”
“禁中内线急报,是最高密级,只您一人有权查阅。”
来人自怀中取出了一蜡封的竹管,上下两端皆有火漆印章。
云葳眉心一颤,赶忙将那物件接过,飞速拆开来,问着来人:“有火么?”
“有。”来人取出火折子来,给云葳照出了一抹光晕。
借着微弱的光芒,云葳瞧见字条讯息时,心脏都漏跳了半拍,吩咐的话音难掩慌乱:“带我走,这就走,这儿不能住了!”
“阁主?雨这样大怎么走?属下是孤身来的,您这火急火燎要去哪儿?”
来人一脸懵,瞧着外间的滂沱大雨,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我去穿个蓑衣,反正得离开襄州,耽搁不得。”
云葳固执回嘴,小跑着回身去寻蓑衣斗笠,罗喜的传讯落款可是五日前的,文昭竟猜到她诈死藏在襄州了,这还了得?
是以片刻后,两道仓皇的黑影穿梭于竹林雨帘中,甚是灵巧地沿着迂回蜿蜒的山路逃窜不休。
天色蒙蒙亮之际,骤雨初歇,云葳气喘吁吁地站在了念音阁的襄州据点外,像个可怜巴巴的流浪小猫一般,满身泥泞,衣衫尽湿。
襄州主理是位上了年岁的老伯,瞧见云葳的狼狈样儿,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打趣道:“您这是滚了趟泥潭?”
“莫开玩笑,我要离开襄州,您赶紧给安排下,顺带知会蓝老一声。”
云葳无奈又疲累,扶着墙叉腰喘息。
“去哪儿?”老爷爷秒变正经。
“随便。”云葳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南下就行,千万别北上。”
老爷爷敛眸笑问:“去岳州吧,后院有辆马车,让人给您去街上买套成衣,您再动身?”
“成,有饭没,饿。”云葳已然脱力了,顾不得礼貌体面,只想恢复些气力。
老爷爷捋着胡子打躬做请:“阁主屋里请,有抄手,热乎的。”
云葳也不客套,一溜烟闪身探进了房中,瞧见吃食时,一双杏眼射出了清亮的光晕。
朝阳高挂柳梢,文昭散了大朝,负手立在回廊下候着早膳,心底兀自盘算着时日,这会儿宁烨该是正在从西南边地往北部襄州方向进发的路上,不出两日该就能到了。
思及此处,文昭勾起了朱唇,会心浅笑,她的人马也在自北向南的半路上秘密设立了数道查探的关隘,云葳再滑头,总不至于上天遁地吧,迟早要腹背受敌,逃无可逃的。
“陛下,早膳备好了。”罗喜余光瞥见文昭眼底潜藏不住的笑意,话音都轻快了几分。
“有草莓么?”文昭心情舒畅,便也多了丝人气儿。
“老奴这就去趟膳房。”罗喜一愣,这物件已经过季了,但愿仓储里的冰货还来得及。
“罢了,留着吧。”文昭丝毫不恼,转身拂袖入了大殿,自说自话:“以后用得上,喂猫最合适不过。”
冰鉴储物不易,怎样金贵的猫儿要靠喂仓储草莓过活?
罗喜茫然地挠了挠额头,回过味儿来后,便识趣儿留在廊下没有跟文昭入殿去。
他暗自腹诽:自己故意隐瞒了宁烨北上襄州的消息,也不知能不能促使云葳仓促逃跑时与人撞上,全了文昭的念想。
文昭胃口大开,难得多用了些餐饭,宣和殿内随侍的众人暗道新鲜,险些以为今儿的太阳是打从西面出来的。
秋宁匆匆自外间归来,抬眸自窗棱缝隙间扫见文昭极尽斯文地吸允小笼包时,颇为诧异地定在了门边,不顾手中捏着要紧的情报,索性悠哉悠哉等了起来。
她已然记不得,文昭上一次在晨起用汤汁之外的果腹食物,是在去岁的哪月哪日了。
文昭余光瞥见廊下来回游走的那道身影,半眯着眼睛扬声唤道:“秋宁,进来。”
秋宁一溜烟钻进殿内,规矩拱手一礼:“陛下。”
“何事?”文昭闷头舀着肉羹,状态有些散漫。
“吴尚宫的旧案,槐夏提供了一个思路,婢子去查了一番,有些进展想与您汇报。”秋宁边说边打量着文昭的脸色,分外审慎。
“啰嗦,直言。”文昭有些没好气,丢了汤匙,抱臂靠上了椅背修整。
“去岁云阳侯府压胜事发前的半月内,禁中来访名录里,只有…大长公主、雍王和小殿下的姨母刘氏三人。”
秋宁小心翼翼地低语:“雍王是奉太后传召入宫的,全程只她一人。那刘家夫人随行有内侍引导,无权乱走。”
言外之意,大兴宫内的外来之人,只有大长公主文俊一人,有权在禁中自由走动,自也有把蛊毒带入宫禁,投放去吴尚宫用度里的嫌疑。
秋宁是鼓足了勇气,才敢冒着触怒文昭逆鳞的风险,替槐夏转陈这个想法的。
话音散去,文昭沉默半晌,眉心渐起沟壑。
“陛下恕罪,婢子只是随口说说的。”秋宁有些心底发毛,双腿一软就矮了身子。
文昭深吸了一口气,阖眸低语:“莫要声张,暗中去查,查清楚姑母带了何人入宫,去了何处,切记封口,莫走漏半点风声。”
“婢子领命。”
秋宁眼底满是惊骇,文昭能准许她们查文俊这个皇族至亲尊长,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儿。
文昭面上的喜色隐匿无踪,若生事的人当真是她信重亲厚的姑母与杜家,她心底仅剩的一点儿温存,也要消弭殆尽了。
众叛亲离,孤家寡人,这个位置上,当真容不得一个“情”字么?
当日,蓝秋白自京城折返襄州,意图把最新的线索交给云葳。快马加鞭,奔波三日,直到夜幕幽沉,她才抵达襄州据点,却被主理告知,云葳一早南下岳州了。
“糟了!”蓝秋白急得直拍大腿:“线报说宁烨弃了大军,忽然北上,宁家的情报网最近活动频仍,阁主这是自投罗网。”
“…这?”老爷爷哑然当场,缓了半晌才问:“执事您此来是为这消息?”
“不是,桃枝行踪有了。”
蓝秋白怅然一叹:“吩咐各处暗桩静默,约莫阁主逃不掉回京的结局,我先去京中候着了。”
“轻车熟路,放心。”老伯还不忘调侃,自云葳上任,这等应急蛰伏机制,启动次数可太多了。
不出蓝秋白所料,此时此刻的云葳,当真成了走投无路,被逼到绝境的小傻猫了。
云葳约莫忘了,襄州是文昭的老巢,城门各处的往来盘查分外严谨,她出城所用的假路引,并不在襄州府所发路引的登记册上。
如今文昭与宁烨尽皆攻势大开,情报互通,消息灵通得很。
两方人马只需将近来襄州府进出,特别是南下的消息稍加盘点,再推算一番,她的逃离路径便被捏住了马脚。
形单影只的小马车奔波于岳州怪石嶙峋的山路,不多时车轮便颠簸报废了。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云葳慌不择路,只好弃了马车一路狂奔。去岁旧案的线索未全,她此刻还没胆子回京去。
“吁~~云葳,站住!”
一声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温婉嗓音,却承载了十足的怒火与焦灼,骤然乍现于云葳的脑海,令她逃跑的脚步转瞬顿在了原地。
满眼惊骇地循声回望,那枣红大马上的飒飒英姿,竟是一年多未曾谋面的宁烨。
云葳傻得彻彻底底,宁烨不该在南疆吗?
四周的马蹄声渐近,云葳心下惶惶,复又提裙开溜,管她是亲娘还是别的人,跑路要紧。
宁烨剑眉一凛,口含哨子吹了几个短音,冷哼一声,提鞭纵马追了上去。
云葳游走在半山腰的灌木丛里,比骑马的众人行动灵巧几分,但山中包围已成,她早就是瓮中鳖了。
“别折腾了,跟我回去。”
宁烨冷言冷语,眼神里的情愫分外复杂,翻身下马,步步逼近了惶然无措的云葳。
云葳捏着裙摆的手指都在颤抖,扫过四下围拢的陌生人,一时摸不透时局,只得忽闪着大眼睛,边倒退边试图讨好地唤了声:“…娘…”
“站那别动了。”
宁烨懒得跟她耗,身边的随员可不是宁家下属,都是乔装的殿前司侍卫,她不好包庇云葳。
“您放我走,我不能回去。”云葳慌得彻底,杏眼来回游走,寻找着逃跑的时机。
“别逼我动手。”宁烨脸色愈发幽沉:“过来。”
云葳咽了咽口水,把心一横,飞速转身迈入了身后的荆棘林里,爆发出平生最快的速度奔逃远去。
那些人都骑着马,不便入荆棘丛,宁烨老了,体力定不如她,云葳钻了空子,自诩有三分成算。
宁烨倒是没想到云葳这般执拗不听劝,她拎了个无箭头的袖箭,瞄准了云葳的腿弯,“咚”的一声闷响后,小人脚下一软,身子飞扑出去,栽了个跟头。
宁烨一个箭步上前,反手将人擒住,顺带拿她身上碍事的披帛给人捆了爪子,咬牙道:
“自讨苦吃,再胡为神仙也救不了你。”
“娘…,娘……”云葳险些染了哭腔,瘪着小嘴委屈巴巴地抬眸望着宁烨,妄图感化眼前人。
“有何功力都攒着去御前用罢。”
宁烨的话音有些无奈,拎着云葳往树丛外走:“等你和陛下之间的旧账算干净了,我再与你清算母女间的账,云阁主。”
云葳当场语塞,显然是没料到,宁烨会知晓此事。
不知是文昭与宁烨统一战线了,还是那个从未插手阁中事务的新任首监,萧蔚萧大将军,反水叛变了。
第94章 北归
兰月乞巧五谷丰, 风落玉津暑渐消。
光仪四年七月初,云葳随宁烨悄无声息地回了京中的定安侯府。
宁烨依从文昭的吩咐,对外只称自己战场受伤,亟需安养, 闭门谢客。
可怜巴巴的云葳这次彻底被宁烨关了个密不透风, 断了与外界的一应联系。
母女二人归京的当晚, 文昭踏月而来, 孤身入了宁府的门庭。
夜幕低垂的府中静谧非常,长夜寂寂无月色, 庭院廊庑未燃灯, 显得有些冷清。
文昭提着一盏昏黄的小宫灯,随宁府的管家入了内院。
“臣参见陛下。”宁烨疾步出迎,面上显现出始料未及的震惊。
她虽料到宫中会有人过府, 却没想到文昭竟会亲自溜出宫来寻人了。
“免了, 云葳在何处?她…可还好?”
文昭淡然轻语, 垂眸审视着宁烨,转手将宫灯扔给了吓丢了魂儿的宁府管家。
宁烨站起身来,拱手道:“小女实在顽劣, 被臣暂关在卧房里。”
文昭忽而冷嗤一声:“夫人真幽默,‘顽劣’一词怕是不适合她。给朕带路,该会会这桀骜不驯的白眼狼了。”
话音入耳,宁烨的神色尴尬而局促,脊背却添了几许寒凉。
她默默地在侧引路,交握的手心里冷汗一层又一层,心底不住默念着, 求告了漫天神佛,希冀云葳一会儿张张嘴, 莫如北上这几日一般,执意闭口做哑巴。
站在小院回廊下,宁烨正欲掏了钥匙开锁,文昭抬手拦下,接过钥匙后,拂袖示意人离去。
宁烨不敢多言,躬身退去了院中候着。
云葳的房间无有一丝火光,不知是在赌气,还是真的睡下了。
文昭立在房门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颤抖着手将钥匙插入了铜锁的缝隙里。
“咔哒”
细微的脆响传出,窝在床榻上的云葳眉心一紧,慌忙抓过锦被把自己裹了个严实,还不忘翻个身子,背对着门口。
文昭迅捷推开房门,开合一瞬,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唯余落寞地轻叹,竟有些无可奈何。
她反手合拢房门,紧接着摸黑下了门闩,直奔云葳的卧榻而去。
云葳只觉身下的锦衾往下晃悠着沉了几分,便听得旁人钻自己被窝的窸簌动静漫过耳畔,龙涎香的熟稔气息冲入了天灵盖,令她顷刻忘记了呼吸,僵在原处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外间的宁烨满目狐疑,方才屋子里落锁的声音她听得真切,可几息过去,竟不见二人掌灯,她的心头在打鼓。
“打算装死到几时?”
文昭半坐在云葳的床榻外侧,已然适应了昏暗环境的凤眸低垂着,足以观瞧到云葳忽闪不停的羽睫。
阵阵温热的鼻息照拂着云葳支楞起来的小耳朵,她的身体贪婪的想要与人亲近,却又被不受控自心底生发的理智裹挟下的抗拒所阻挠,矛盾而惆怅,一时头疼不已,最终选择装聋作哑,逃避现实。
“朕今夜有的是时间跟你耗。”
文昭自嘲苦笑:“躲朕快一年了,你够狠,几次三番地抛弃朕,这次竟敢诓朕去了黄泉奈何桥?你的心,当真是顽石坚冰么?”
神伤的话音入耳,云葳的呼吸愈发凌乱了。
这将近一载的岁月里,她又何尝不是日日煎熬?但敌暗我明,她查不出背后的威胁势力,自也顾不得本就荒诞不堪,镜花水月般不知明日的君臣间爱恋私情。
“哑巴的?”文昭心里窝起了一股子火,觑眼凝视着前胸口一鼓一鼓的臭猫,咬牙威胁道:
“你最好一直这么沉默下去,可千万别再出声。朕今日来此前,已经沐浴过了,久别重逢总要有些仪式感,朕不等了,就今晚。”
说罢,文昭的一双手攀上了自己腰间的玉带,故意将解环佩的声音弄得大了些,继而便是外衫被丢去地板的细微响动漫过静默的小屋。
文昭拔下头顶的簪钗,如瀑青丝唰啦一下,自肩头垂落,尾梢扫过云葳的鼻尖脸颊,有些痒痒的。
此刻,云葳杂乱无章的心跳声遥遥盖过了方才急促不安的呼吸声。
文昭扬手扯着被云葳压在身下的锦衾,大长腿已然探了进来,碰到了云葳凉飕飕的小脚丫。
“朕当你默许了。”
文昭见云葳甚是沉得住气,觑起凤眸,沉声试探。
“…不,不成。”
云葳如受惊的猫儿,倏地掀了被子,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躲去了床榻尾端的角落,一双杏眼警惕地盯着文昭,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方躺下的文昭有些不耐,懒洋洋支起了身子,冷声提点:“宁烨就在廊下,你若胆子大,推拒的声音就再响亮些。”
云葳傻了个透彻,复又垂着脑袋不吭声了。
“听人说,你宁愿往荆棘丛里闯,也不肯随宁烨归京,为何?”
文昭剑走偏锋,试图撬开云葳的嘴。
云葳才不上当,将双腿抱得更结实了几分,依旧保持沉默。
文昭强作镇定,转了话题:“这一年光景,你都在做什么?可曾想起朕?”
云葳抱着膝盖的手忽而攀上了脑袋,指尖插进散乱的头发深处,显出十足的焦灼难耐。
“调查先刑部尚书戴远安、追查杀害太医的凶手、秘访吴尚宫家旧宅…朕说的,可对?”
文昭敏锐觉察出云葳情绪的波动,回忆着念音阁行事的蛛丝马迹,急切沉声追问。
云葳的杏眼顷刻眯起,文昭说得虽不全,但无一有误。挣扎良久,她默然点了点头。
“顺利逃出了天牢,为何不给朕报平安?信不过朕?朕答应过你,会护着你保你周全,也从未猜疑你会对阴邪手段动心,你就这般绝情,让朕如无头苍蝇般茫然,尝尽凄楚?”
文昭的语气里满是酸涩,往前微微探了身子,伸手去拉云葳的胳膊,软了语气:“朕看不清你了,把手放下来。”
“不是绝情,臣想活着。但制毒劫狱是事实,不赦之罪在前,臣没办法归朝了。”
云葳躲得更远了,索性将头别去了墙角的方向,才背对着文昭讷然低语:
“可臣不愿做您羽翼下的金丝雀,旁人的承诺只是心意,远不如握于自己股掌的权势牢靠。危难之际能救命的,不是谁人的诺言与恩宠,臣要靠自己洗冤。”
极尽细微,潜藏苦楚的话音入耳,文昭眉心渐渐堆起了一座座沟壑深沉的小山包来。
她缓了半晌,才颇为懊悔地回应:
“小芷,你刚离开的那些日子,朕每日都在自责。是朕未能保护好你,这件事怪我疏忽,让你担惊受怕了,以后绝不会再有,也再不会让你离开我分毫,天牢那骇人处,你此生都不会再去。”
云葳眼眶酸涩,其实她入了天牢的刹那,便已然猜得出,文昭一夜之间态度大变,或许是逼不得已。
帝王不是万能的,甚或大多数时间里,会被满朝臣工站在道义法理的制高点上胁迫,或者只是在一个节点上,明知是局,也只得深陷于波谲云诡的漩涡里周旋,被人左右了权柄锋芒的走向。
她胡乱扑棱着脑袋,那日被锁在冰凉的铁床上,窒息的惊惶与苦痛漫过周身的恐惧再次向她席卷而来,身体自保的本能让她泛起阵阵寒颤,自也不会应承文昭的歉意与承诺。
文昭瞧得分明,云葳在挣扎,在与她看不透也摸不着的思量斗争,好似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云葳在刑部天牢经受了怎样的折磨,文昭并不清楚。刑房内的差官和衙役,早已在火海漫天之前,就已然一命呜呼,其余幸存的狱卒,无人知晓内情。
但那日云葳在天牢停留的时间很短,文昭忖度多次,也查问过天牢守卫,当天无人听到过云葳吃痛的哭喊,如今再瞧见榻上生龙活虎的小丫头,她只当云葳未受到几许磋磨。
“再信我一次,好么?朕会把谋害欺侮你的人都揪出来,将他们绳之以法,给你报仇。小芷给我个机会,成么?”文昭将姿态摆得足够低,语气轻柔至极,悄然往云葳的身侧挪了挪。
“您舍了臣吧。”
云葳眼眶里清泪滚滚,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埋着头哽咽呢喃,话音里满是委屈:
“构陷巫蛊压胜,是朝事,自要查清的,臣也在查。但臣与您的私情,臣想了一整年,您和臣不对等,臣懦弱胆怯,不敢接纳这份感情后附带的危机与挑战。臣跟您,不合适的。臣是您的累赘,只是累赘。”
这番逃避的说辞入耳,文昭的心一整个揪起,胸腔里涌动着一股子无力又憋闷的无名火,咬牙怼了句:“你休想。”
云葳忽而抽噎了起来,宽大衣袖紧裹着脑袋,哭得愈发狠了。
文昭怔住了,刹那间顿觉惶然不知所措,她只想挽回二人的感情,却也不曾说什么重话欺负云葳,这人怎就委屈到泣不成声了?
哼哧哼哧的抽嗒声在寂静的夜色下格外振聋发聩,文昭的心底仿佛在滴血,凌乱的视线中满载着疼惜与纠结,攥起拳头来回蜷曲收放,沉吟良久,才鼓足勇气试探着伸手去揽她的肩。
幸好,云葳哭得头皮发麻,并没有躲开她示好的手。
文昭翻开贴身衣袖,以洁白的内里蹭着云葳脸颊上的泪珠,温声劝慰:
“莫哭了,有何委屈说出来。朕何处做错了,伤了你,你说,朕改。只要你不动辄提分道扬镳的事儿,什么都可以商量。”
本来前半句出口,云葳的呼吸平复了几分,可后半句入耳,她哭得更猛了,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文昭面对着这个小哭包,手脚和头皮尽皆发麻,缓了许久才把绷断的脑筋搭上,改换了说辞:
“朕糊涂了,小芷尽管开口,要我怎样做,满足什么条件,小芷才肯再考虑一二与朕相伴一处的事儿?”
“呜…哼…当真?”
云葳吭哧半晌,小脸哭得通红一片,涕泗横流,宛若小花猫一般,呜咽下的话音瓮声瓮气的。
“君无戏言。”文昭见到了一线天光,赶忙应承下来,反手给人拍背顺气。
“…那您查出真凶后,如何处置听臣的,可行?”
云葳带着浓重的鼻音嘟囔:“臣说的,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路数,您应吗?”
文昭眸光微微怔住,凤眸微转,温声反问:“小芷想他们如何还?”
“他们怎么对我,就怎么处置他们。”
云葳吸了吸鼻子,水雾迷蒙的眼眸中透着一股子狠厉,哽咽道:“让他们尝尝桑皮纸覆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再依律斩首。”
一语落,文昭拍着她背的手转瞬僵直,半眯的寒眸里,一双瞳孔陡然散开,脑海里更是嗡鸣声声。
那群畜生竟然敢对云葳动用“贴加官”的酷刑!怪不得无人听见云葳哭喊讨饶。此等阴损手段下,人是一丁点声响也弄不出,即便是动刑致死,身体上都留不下半点痕迹的。
文昭顿觉滚烫的心头被人狠狠地剜了一刀,这份仇,她记下了。
未等来回应的云葳兀自垂泪,迷离的视线透着呆愣,想来文昭再纵着她,也不准她恣意妄为以私刑复仇。
回过神儿来的文昭反手就将哭傻了的小人摁进了怀里,搂得密不透风。她实在后怕,紧紧地攥着云葳才会收获一丁点安全感。
“朕答应你,待抓到幕后之人,如何发落,交由你来决断。小芷,朕不知你受了那般苦,是朕没用,未护住你…”
说着说着,文昭的眼眶也泛起了阵阵酸涩,令她不得不仰起了头来,止住险些垂落的热泪。
云葳满目意外,今日的文昭当真耳根子软,好说话得很。
“嗯…还有,臣…不回朝了。待此间事了,臣便把阁主位置也让贤出去,就此隐退,不是官,不是谁人的主家,只是臣自己,一个寻常的姑娘家。”云葳抽泣着,抛出了自己的第二个条件。
文昭摩挲着云葳肋骨条根根分明的瘦弱脊背,凤眸怔怔地凝视着虚空,权衡半晌,只搪塞道:
“你说得在理,不过小小年纪谈何隐退?那是混迹朝局一生的老人才会用的说辞。但你受惊至此,是该好生歇着,养身体,感悟生活,寻些消遣乐子。”
“您这是答应臣了?”云葳的大脑袋往文昭的心口拱了拱,急于坐实这份含混的承诺。
“你说呢?小傻猫。”
文昭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云葳的头顶,依旧弃了直言的路子,给云葳故布迷障,只淡笑着调侃:“这下舍得与朕亲近了?”
哭傻了的云葳以为,文昭真的大方应承了她的条件,心满意足地含泪扯了扯嘴角。
她把双手从文昭的怀里抽出来,挂上了文昭纤长的脖颈,决意敞开心门,糯叽叽跟人咕哝:
“臣也想您的,梦里哭醒过好多次。对不起,臣怕得狠了,踌躇多次也没敢告知您实情。”
“好了,都过去了。”文昭眼底划过一抹狡黠,与人相拥一处,柔声宽慰:“小芷好生在府里休息,把身子养结实,过两日就是七夕,入夜朕带你去城里散心,好么?”
“…唔,好。”云葳话音软绵绵的,软软的身子窝在文昭怀中,哼哼唧唧的如同小挂件般,贪婪地蹭了许久。
文昭得承认,此刻她心情大好,二人相识至今,云葳还是第一次这般肆无忌惮地粘着她不放。
“您不怪臣了,对吗?”
云葳腻歪够了,就探出乱蓬蓬的小脑袋来,清亮的明眸巴巴地望着文昭,当真是我见犹怜。
文昭的一整颗心都融化在了云葳的眼波里,她对这双杏眼,当真是毫无抵抗力,纤长的手指给人理着凌乱的发丝,她柔声回应:“不怪,朕险些把你弄丢了,自责不已,为何要怪你?”
其实见云葳之前,文昭心底的怨气颇重,但听得云葳的遭遇,她是一点儿也怨不起来了。
“那…陛下让我娘放了我好不好?”云葳见时机已到,忽闪着大眼睛,开始尝试为自己谋求自由。
文昭眼底划过一抹亮色,将熟稔傻猫动机的眸光点落他处,敷衍道:
“朕与你私下的账算是清了,但敌人还没挖到,你不能在京中乱跑。再说,宁烨她有账与你清算,你的家事,朕不便插手,小芷体谅一二?”
云葳顷刻把眉头拧出了愁楚的弧度来,话音柔似水,大眼睛定格在文昭的鼻梁正中,不偏不斜:“…陛下?臣不乱跑的,您…”
“好了好了。”文昭实在顶不住,赶紧出言打断:“宁府的管辖权在宁烨手里,小芷这是为难朕了。天色已晚,朕得回宫去,小芷要听话,乖乖等着七夕那日,朕来接你。”
说罢,文昭将云葳往锦被里塞去,俯身在她的额头小啄一口,转手拎起外袍,步伐生风,逃之夭夭。
瞧见文昭仓皇离去的背影,云葳愤然攥紧了小拳头,把床榻砸得“砰砰”响。
第95章 问情
高天浓云漫卷, 庭间秋虫浅吟。
文昭快步闪身而出,立去屋檐下时,一头青丝还垂散在腰背处,被晚风照拂, 铺陈一方墨罗帐。
宁烨愈发呆愣, 二人在房中不过一刻光景, 究竟发生了何事, 竟致使文昭出来时衣冠不整呢?
纵使云葳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没勇气与文昭动手吧。
觉察到宁烨神色的异样, 文昭故作淡然, 清了清嗓子:“你会绾发么?朕的发髻松了,簪子滑脱,不好如此出门去。”
宁烨面色上的尴尬过于分明, 却也不便违拗, 只轻声回应:“臣绾得不好。”
“无妨。”文昭将发簪递了过去, 转眸扫视庭院,闷头走去了石桌旁落座。
宁烨捏着沉甸甸的发簪,脑海里早已翻涌不休, 她飞快给文昭束好了发髻,便倒退两步,在桌后的柳树下静立。
“今夜叨扰了,朕要问的已然问清楚,余下的安排,你自行定夺。只一点,莫让云葳出府。”文昭轻声叮嘱着, 起身离去的身姿飒爽,步伐生风。
宁烨微微拱手, 默默将人送出了府门,待文昭的车轿走远,她匆匆折返,急于寻云葳询问方才的情况。
云葳听得院子里没了谈话与脚步声,蹬好鞋子就要往外跑,方闪身踏出院门,迎面就撞上了面色铁青的宁烨。
宁烨眯起杏眼,背着手站在原地,漠然打量着慌乱的云葳,一个字都不说。
云葳试图逃跑却被撞破,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硬着头皮僵持了须臾,顿觉浑身发毛,倒退着往自己的小院躲去。
“过来。”宁烨冷声冷语,转身朝着主院北侧走去。
云葳脑子发懵,抬脚遥遥跟着十步以外的宁烨。
兜兜转转的,宁烨停在了一处烛火长明的屋舍前,摸出钥匙开了门,沉声道:“你进来。”
房门打开的一瞬,入眼的景象令云葳错愕讶异,此处是宁家供奉先祖神位的家祠,宁烨竟把她带到这等严肃的地方来,约莫今晚别想善了。
才熬过文昭那一关,云葳此刻的心境,可以用欲哭无泪来形容。她在廊下踟蹰半晌,都没敢踏出一步。
宁烨料到了云葳会抵触,免了废话,近前拉过她的衣袖,蛮力把人摁在了堂中,正色道:
“是你主动说,还是等我问?莫要亵渎先人,今夜说些实话。”
云葳垂着眸子,双手将裙摆绞得褶皱不堪,朱唇间却不见一丝缝隙。
“云山近毒发前,给了我一封绝笔信。沙场一载,我盼你来封家书,哪怕无字都好。刀枪里穿梭千百次,等不来你只言片语,却从下属闲言中,得了你亡命火海的消息。”
宁烨的话音低沉伤怀,长叹一声后,才有继续说下去的力气:
“大军撤退前,萧蔚告诉了我实情,我也第一次知晓,你竟是念音阁的执掌者。而后,我得了陛下满含逼迫的谕令,要我抓你回京。经历这么多事,你孤身决断他人生死,自己也游走鬼门关一遭,无话可说吗?”
句句话音振聋发聩,将云葳的思绪炸得翻涌无休。
默然半晌,云葳难掩心虚,亦然好奇,只耷拉着脑袋低语:“安阳王府的火,是您么?”
宁烨眉心骤然起了数道苦涩的沟壑,轻叹道:“不是,云崧混迹朝堂一生,这点儿运筹自保的后路还是有的。”
云葳杏眼微觑,凝眸愕然良久,再未言语。
“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宁烨失落又糊涂,心绪震惊也酸涩:“什么话都可以,一句一字,都没有?”
云葳耷拉着脑袋,半晌才挤出了细微的三个字:“对不住。”
她逼死了母亲曾经的挚爱,妹妹依恋的至亲,于亲眷私情的确过于狠绝;她隐瞒了自己的死讯,对宁烨这个给予她生命的母亲而言,也不够公允,的确欠了宁烨一句道歉。
“对、不、住?”宁烨哭笑不得,重复着这三字时几近崩溃,哽咽道:
“你是我女儿啊,云葳,你是我女儿,你懂不懂?!我不要你的道歉,也没跟你追究朝事!”
云葳懵了,抬眸望着眼眶殷红的宁烨,满目不解,似是在问,那你要什么?
宁烨也懵了,分明置身家祠,可云葳眸子里迷惘遍布,傻得令人无可奈何。
“逼亲自杀,我不知你孤身承受了怎样的苦衷。我得到云家手书时,胸口揪心得疼,非为云家父子,是为你。我说过,你有家,有亲故可倚靠。再难的坎儿,你娘还在,何须你独自做这等艰难的抉择?云家你信不过,我可以理解,可宁家呢?”
宁烨缓步走向一排排神位,抬手摩挲着宁烁那最新的木牌,背对着云葳道:
“宁家百载根基,祖祖辈辈死沙场,死社稷的功绩,护你和瑶瑶,足够。这一年来我煎熬不已,巴不得请旨回京来陪你。我设想过诸般宽慰你的说辞,怕你经受不住苦痛,甚或担忧你悲怆重压下失了心智,却不料你开口竟是一句突兀疏离的‘对不住’。”
“落子不悔,无需宽慰。”
云葳的鼻头泛着酸涩,但她本就哭过,此刻也瞧不出异样了。
宁烨深觉从未了解过云葳,她扪心自问,便是她今时年岁,若让她被迫为大局除去至亲,这份伤痛与良心道义的谴责,她也受不住。
“你没有对不住我,是我对不住你,带你来到世间,却不曾关顾你。”宁烨眸光迷离,模糊的视线扫过老侯爷的牌位,讷然道:
“你的名字是外祖生前所取,若是女孩小字惜芷,男孩字守青,承‘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之意,盼你不惧风雨,坚韧却柔和,明理不忘情。你大了,我管不得,宁家先辈的祈愿,权当给你的祝福。夜深了,回吧。”
听得这话,云葳逃也似地离开了祠堂,一路小跑,掩袖挡住了泪落如雨的呜咽。
小两年来,她独自面对了太多变故与喜乐悲忧,聚散茫茫,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波澜不惊,却在今夜破防了个彻底。
宁烨一人在房中潸然泪下,云葳红肿的眸子里满布血丝,方才与文昭见面定然哭得狠了,可她却固执地没在生母面前落一滴泪。
宁烨已然顾不上问孩子,缘何文昭离去时,乌发凌乱了。
长夜清寂,只影无眠,于文昭如是,于宁府母女亦然。
翌日晨起,宁府来了位贵客。宁烨不好拦着,便让人入了府。
是雍王舒珣将舒静深母子和云瑶送了回来。
舒珣屏退了随侍,与宁烨直言:“葳儿在何处?我找她有事。送静深和瑶瑶回来探望你,只是迷惑外间的障眼法罢了。”
宁烨一怔,递茶的手僵在了半空。
“是我救的她,放心。”舒珣淡然接过茶盏,浅浅抿了一口,眼尾含笑。
“王上于宁家恩重如山,妾无以为报。”宁烨反应过来,俯身便拜了下去。
“一家人何须如此?”舒珣挽住了她的胳膊,温声道:“带路吧,我不便久留。”
宁烨带着舒珣快步入了云葳的小院,云葳瞧见来人时,匆忙起身,恭谨地朝人见礼:“云葳拜见王上。”
“小阁主状态瞧着不太好。”舒珣扫过云葳惨淡的容色,柔声道:“但今日吾给你的消息,或可令你开怀。”
“您请讲。”云葳忙着给人添茶,话音格外恭敬。
“桃枝在吾府上。”
舒珣敛眸低语:“她起不得身,眼也盲了,暂且留在吾那儿安养,反倒安全。”
云葳满目惊骇,眸色幽沉复杂,理不清是喜悦还是伤怀更多些,只俯身一礼,真切道:“谢王上。”
“只是阁中人告诉晚辈,桃枝弃了逃命的机会,怎又被您救了呢?”
“是敛芳与她做了交易。”
舒珣轻叹一声,又道:“她二人以为没有再见天日的机会,敛芳伤重,知自己再入宫殊为不易,得知桃枝认出了多年前禁中迷案的凶手,便将生的机会留给了她。”
“禁中迷案?”云葳的疑惑愈发多了。
“桃枝本名林兆,是林青宜的堂侄。吾父有一林淑妃,曾将内侄女接入禁宫做伴,那孩子就是桃枝。你府上出事那日,她认出了当年毒杀林妃的人,正是大长公主——前朝国舅,今朝太.祖帝的长女,文俊。”
“前雍?”云葳眉心顷刻锁起:“您是说前雍林老太傅党争旧案,与今朝大长公主有关?桃枝是林太傅的孙女,林妃的亲侄女?”
舒珣不疾不徐地解释:“正是。桃枝说她那时年幼,贪玩躲在床下,将文俊灌林妃毒药的经过看了个完整,却不识得蒙面的文俊是谁家贵女,但惊恐之下,她记住了文俊的音色,此生都认不错。”
大魏立国已有二十七载,云葳一头雾水,如今她府上的一桩构陷案,怎还牵扯了前朝旧事?
传闻舒珣父亲身故,是被林太傅党争一案和林淑妃莫名其妙的“畏罪自尽”而活活气死的,而舒珣那会儿重病难愈,这才让幼弟,即后来年幼的大雍末帝舒臻即位大统的。
这些前朝秘辛,林青宜从未仔细说与她。可若林妃不是自尽,那前雍政局的动荡,林家的倾颓,舒珣皇考的暴毙,皆是阴谋。
“大长公主…”云葳喃喃自语:“敝府事发那日就是她去告御状,可阁中人并未查到此事与她有何勾连。杀害涉事太医的真凶尸骨残破,也摸不到线索。况且,陛下一直信重杜家的…”
“话已带到,吾不留了。”
舒珣未再回应,话音格外平静,好似这些皇庭家族间的旧日冤仇已与她无甚相干。
云葳将人送去廊下,脑海中忽而闪过了昔日桃枝拿出来的那枚金簪。当时文昭要谋事,局势凶险,她并未在意文昭的话音,文昭说过的,那簪子的式样只有三品上的内命妇可以佩戴。
她早该料到,林青宜和前朝林妃,都姓林。而无有来处却被师傅无条件信重栽培的桃枝,怎会是寻常孤女?
可前雍覆灭,与太傅林家一门的倾颓和舒珣皇考的英年早逝关系匪浅。若林家被灭是个人为的局,那文俊是受了谁人的命令?
难不成,是文家图谋窃国,步步谋算,才爬上了今时至尊高位?可舒珣的母亲,前朝皇后,便是文家人啊。
若真如此,文家与舒家岂非表面亲故,内里仇深似海?
林青宜身为前雍御前腹心,执掌念音阁数十载,今时这群人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萧思玖生前将首监位置秘密传给与舒珣交好的萧蔚,动机究竟何在?
云葳不由得浑身冷汗涟涟,顿感前路茫然,云山雾绕。
舒萧两姓前雍皇族,林氏一门前雍旧臣,与当朝皇室文家,到底是怎样爱恨纠葛的复杂关系?
不成,她不能将阁主之位交出去。
在这些迷局未解之前,她不能轻信任何一人,更要牢牢把持住这份足以撼动统治稳定的庞大势力,绝不能让阁中人在她手中出了乱子,兴风作浪。
日落月升,三日倏忽而过,兰夜悄然而至。
文昭乔装出了宫禁,小马车停在宁府外的老柳树下,遣了秋宁去府中唤人。
不多时,作侯府小丫鬟打扮的云葳就出溜出溜的,顶着双丫髻钻进了文昭的马车。
“噗嗤——”
文昭瞧着她的扮相娇俏非常,脸上又带着三分局促七分不乐意的憨傻模样,一时没忍住便笑出了声。
她抬手揉捏着云葳的发髻,与人打趣道:“你今日着实可爱,要么朕把你抓去宣和殿当差吧?就做个奉茶的小丫头,瞧着像模像样的。”
“您莫拿臣玩笑了。”
云葳实在没有扯闲篇的心思,沉着小脸,口吻一本正经:“臣有要紧事想和您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正事。”
文昭清晰觉察到,云葳的态度过于严肃了,转瞬收起玩闹的闲散心思,沉声道:
“何事?朕带你去清漪园说?那儿入夜没有旁人能进,还能不受打搅,观星赏月。”
云葳认真板正地盯着文昭追问:“陛下是公然出宫,还是秘密溜出来的?”
“自是溜出来的,不然如何寻你?”文昭复又失笑,云葳偶尔傻乎乎的。
“那不该去清漪园,那儿是皇家私园,有心人若查,您的行踪会漏出去。”云葳一脸肃然,托腮与人掰扯开来。
文昭沉吟须臾,淡声道:“有理,你可有去处?”
“回家。”云葳言简意赅。
文昭有些扫兴,本打算带着云葳出去凑凑七夕的热闹,哪知小东西在良宵美景里,非要与她谈正事。
“亲一口,朕就随你入府。”文昭甚是幼稚,指着自己的侧脸,玩味打量着云葳。
云葳急得不行,满腹心事等着吐露,可文昭竟不合时宜地与她打情骂俏,她颇为嫌弃却也不便表露,只得格外敷衍的,以朱唇轻碰了下文昭的脸颊,宛若蜻蜓点水般随意,转身就溜下了马车。
文昭见云葳搪塞的如此分明,眉心悄然蹙起,心底涌起了些许不妙的预感,沉着脸跟了上去。
她随人入了房中,云葳警觉地落下门闩,小爪子拽着她的衣袖,将她拉去了帷幔铺陈的卧榻旁。
“如此神秘么?”文昭难掩诧异,云葳还从未这般失礼过。
云葳自袖间掏出了一封手书,捧去了文昭眼前,正色道:“陛下先收下此物,恩允了臣的请求,臣才敢说。”
文昭茫然接过,一目十行扫视过手书的内容,眼底潜藏不解,眉心渐紧。
手书中所写,乃是云葳意图断绝与一应亲故的羁绊,声称今日事只与她一人有关,求文昭不管有何反应,莫要坐罪株连她身边的人。
文昭抿抿嘴,将手书叠放整齐,捏在手里,兀自走去榻前的小方桌处落座,略带失落道:
“你这些与人划清界限的胡言乱语,朕不便答应。有事直言,朕不是残暴昏君,不至于动辄喊打喊杀。二十余载里经历的变故与背弃不计其数,承受力还是够的。”
“陛下,臣没闹。”
“朕也没和你玩笑。”
文昭已然料到,云葳要说的绝非小事,而这未出口的话,约莫对自己的心神冲击颇重。
她深吸一口气,做好了万全准备,来听一句足以震慑君主的惊涛骇浪般的噩耗。
生在皇家,学会冷静与漠然的应对明枪暗箭与亲故阴谋,似乎是一场长度漫过整个人生的必修课。
第96章 默契
烛泪落灯台, 篆烟香已散。
飘忽的烛晕里,文昭淡漠的眸光静如止水,定定凝视着身侧满面纠结的云葳。
云葳紧了紧交握的手掌心,忽而俯下身去, 拱手道:
“臣今日要举发一人, 事涉前朝旧案, 亦关乎今朝时局与臣府去岁的压胜诬告, 恳请陛下查证。”
文昭眉梢一沉,阖起眸子惴惴提议:“有笔么?拿纸笔来, 将你要状告的人写在纸上, 也给朕一张纸。”
云葳有些懵,却还是依言去外间取了笔墨纸砚,分给了文昭一套。
“写吧, 看看朕猜对了几成。”文昭的话音苦涩而沉重, 提笔落了个名字。
云葳垂首唰唰唰写了一通, 转手呈给了文昭。
“大长公主”四字入眼的刹那,文昭的心里顿觉空落落的,不由得闷声一叹, 将手中攥着的纸条塞进了云葳手掌心。
她不想听到的名姓,写于纸上再看,心头也是一样的绝望。
云葳茫然摊手接过,展开后只有两个字:“文俊。”
这算是巧合,还是心有灵犀?
“陛下一早怀疑她?”云葳颇觉意外,她查了一年都未有任何线索指向此人。
文昭难掩惆怅,将审慎的小人拉到了身边, 低声道:
“未曾,是槐夏给朕提供了些线索。你不知吴桐栽赃你的内情, 这事儿的源头在宫禁,而事发前,能接触吴桐母亲,下毒威胁她母女就范的,只有文俊。”
“下毒?何毒?”
云葳愈发费解,内宫能知晓此事的阁中眼线,约莫只有罗喜,但此人没给她传过这信息。
“吴尚宫中了不知名的蛊毒,无解。”
文昭的话音透着深深的无力:“吴桐回宫见了吴尚宫,得知此事,想也不想,为护下生母的命,大着胆子依从贼人留下的字条,自一哑巴老宫女处,拿了那邪物埋去了你府里。”
“蛊毒?西南苗疆巫人的利器,外间人懂的很少。”云葳凝眉沉思:“压胜邪术被历代君主以雷霆手段打击,约莫只有通晓江湖巫术的人才懂,那老宫女,是何来历?寻常宫娥不可能懂。”
“无家可归,在西宫养老的前朝旧人,被抓后就认了布偶小人是她所做,但她不知朕的八字,也不知此物用于谁身,朕的名讳八字是吴尚宫给吴桐的。宫中口耳相传的邪门知识多了,不新奇。”
文昭无意隐瞒,将所查坦陈相告。
“…又是前朝。”云葳觉得头皮发麻,沉声道:
“陛下,桃枝是前雍林淑妃之侄。她愿作证、指控大长公主毒杀林淑妃的旧案。若此事属实,只怕…前雍末年乱局亦然关乎今日时局,请陛下明断。”
文昭难以置信,眉目扭曲,疑惑反问:“文俊毒杀林淑妃?林氏可是她姑丈的爱妃。昔年朕的姑祖母文皇后坐镇中宫,怎会容许她私闯后妃宫禁,犯下此等大逆不道的事?”
“正因臣不知内情,是以才斗胆求陛下查证。事涉文家与前雍皇族舒家,甚至是家师的林家,臣对旧事一知半解,思量不通,却也不敢欺瞒,恐背地里存了威胁国祚的隐患,只得与您坦陈。”
云葳躬身低语,一字一顿,态度极尽审慎。
文昭沉吟良久,喟然叹道:“旧事难查,既有疑,从新事查起罢。压胜一事时隔日久,秋宁派人摸索多日,文俊及其随侍在宫禁的行踪模糊不清,着实难以推进。她低调审慎,又是皇族尊长,无铁证不好擅动。”
云葳的眉目间遍布愁楚,耷拉着脑袋默然良久。
“想什么呢?”文昭见她愁容满面,试图让她换换脑子。
“臣在想,原刑部尚书戴远安会否与她或是杜府有所瓜葛,您可准臣查?”
“准。”文昭不假思索地应下。
“只是若此线索也扑空,怕是只剩一途了。”云葳凝眉肃穆,瞧着有模有样的。
“别卖关子,直言。”文昭被她勾起了胃口。
云葳忽而探身近前,与文昭嘀嘀咕咕的,咬了半晌耳朵。
文昭眉心间沟壑深沉,狐疑的眸光点落云葳的脸颊,冷肃推拒:“此举风险太大,朕不准,休要动此念头。”
云葳顷刻嘟起了小嘴,写了满脸的不高兴。
傻丫头竟要拿自己做饵,来引蛇出洞,这还了得?
“朕改主意了,戴远安与杜家的事,朕会交给萧妧去查,你不必管了,乖乖在家呆着。”文昭偏开视线,忽略了云葳不情不愿的神色。
云葳不死心:“陛下何必麻烦萧姐姐,臣手里的人替您分忧不好吗?”
“好,很好。”
文昭话音里满是怄气的意味,试探道:“那你把念音阁的下属交给朕差遣?若如此,查案进展会快很多,朕也准你过问跟进。”
云葳不吱声了。
文昭毫无意外地轻哼一声,又道:“自诩聪明的小傻猫。说说吧,桃枝在哪儿呢?一个两个都假死诓朕,还真是主仆,行事如出一辙。”
话音过耳,云葳懵了须臾,她方才当真是急中生乱,竟被文昭逮到了关键音讯。
可她没法说桃枝在雍王府,不然好些事解释不清楚,毕竟舒珣不是她的人,帮她也只是看在萧蔚和宁家的面子上罢了。
“臣也不知,是迁葬时,臣发现那尸体有问题,这才寻了她半载,但消息有限,还在联络。”
云葳闷头扯谎,半真半假的话音掺杂一处,让人难以分辨。
文昭见她耷拉着小脑袋有些沮丧,羽睫将眸色遮掩的彻底,心知急不得,也就没再多问。
该桃枝出现的时候,云葳会让人现身的,于大局正事,这丫头从不糊涂,文昭还是放心的。
“可还有旁的事要商量?”
云葳耷拉着脑袋保持沉默,不知在思量什么,文昭只得积极主动敞开话头,顺带歪了身子,与人肩头贴着肩头,伸手去戳她棱角分明的锁骨线。
“陛下,压胜的冤屈洗不掉,臣就只好躲在宁府干等着,这样臣心里不踏实。”
云葳再度动起撒娇的念头,大着胆子将双手攥紧,环上了文昭的脖颈,一对儿墨色琥珀般晶亮的杏眼频闪,巴巴地望着她。
文昭得承认,云葳于二人私下相处一途,似乎开窍了些许,就是这些小心思用的时机不太得宜。
“不喜欢待在宁府,就跟朕回寝殿,朕不介意金屋藏娇。”
她眼底闪过一抹狡黠,揪起云葳的小耳朵,贴在她的耳廓处,呵气如兰。
“家母在呢,您没法解释的。”
云葳将眼睛睁得圆润非常,瞳仁滴溜溜滚了一圈,才拎了宁烨作挡箭牌。
“朕今夜过府带你出去消遣,是寻常君臣的行止么?”
文昭骤然失笑,端详她时侧勾着朱唇,起了玩味捉弄的心:“宁烨早晚要知道,朕曾说给你三年掂量我们的婚事,如今你又长了一岁,时间可愈发紧了。”
“陛下…”
听得文昭毫无顾忌议论起这些来,云葳顿觉羞赧,忙别过了头去。况且现下她和宁烨关系紧张着呢,可绝不能再把此事漏出风来。
“这有何害羞的?”
文昭掰过云葳的小脑袋,以双手掌心来回揉搓着她没什么肉的脸颊,打趣道:
“正事说完了,该料理私事了,出去散心?你躲了朕一年,得好生陪陪朕。”
文昭的魔爪揉捏得起劲,云葳小嘴在她掌心重力的施压下,都撅成了锦鲤模样。
“…哼唔,您松开…”
云葳伸手去掰文昭的手心,待给脸颊争取到了自在,这才将大脑袋贴去了文昭胸前,抬手搅弄着她衣襟处的小玉件,咕哝道:
“外面人多,臣不想凑热闹,要不您留在这儿陪着臣?就眼下这般便很好,无需观星赏月的。”
她当真是离开朝堂过于久长,甚是贪恋褪去君王本色,柔情脉脉的文昭,以至于都要忘记了,这人在大兴宫内问政时,是怎样不怒自威的肃然模样,自也少了曾经的提防与忌惮。
文昭心底暗叹:于二人相处的私情范畴,云葳实在太容易满足,从不曾缠着她要这要那,就连她主动给的,云葳都能给她推回去,于虚浮的荣华和节庆的仪式感,并无艳羡期待。
“你若觉得如此自在,朕依了你就是。”
文昭随手呼噜着云葳头顶的两个小揪揪,好奇道:“今日可有给朕备礼物?”
一语落,云葳傻呆傻呆的小表情煞是好看,一整个人僵在了文昭的怀中,小脸上漫过一层局促不安的红晕。
不必问,定然是没有的。
云葳对经营感情的路数,还是一窍不通,仿佛脑子里没有这根弦。她羞怯于接纳别人的好意,也不知如何表露自己的心意,当真让人心疼又无奈。
文昭本也不觉得有何不妥,若云葳备了礼物,她才要大呼惊喜,如今不过是寻常。
可这人冒出来的下一句话,却是把她噎了个好歹——
“为何要备礼物?送来送去的不烦吗?再说,为何是今日,今日怎就要备礼给您?”
云葳问得绝对是一本正经,没有一丝一毫神色是开玩笑的模样。
“今儿是什么日子?”
文昭不顾仪态,翻了个圆润的白眼,巴掌抡成半圆,在傻猫身后拍了一下。
“…嗷!”云葳捂着软肉,颇为灵巧的从她怀里跳了出去,眸子里满是戒备,委屈巴巴地掰扯:
“先前约法三章了的,您破戒了。今儿是七夕,女子乞巧,学子晒书…嗯…这习俗小童都知道的。”
云葳说到一半,忽而明白了文昭的用意,七夕也有大胆求爱的意思,少男少女们今夜可以自由自在地走上街头,拜拜鹊桥仙,祈福祈愿共结红绳。
“呵…”文昭浅笑着反问:“怎不敢说全了?莫非云大姑娘连小童都不如?”
把自己绕进去的小傻猫红着小脸语塞半晌,眨巴着羽睫回味文昭的话音,突然厚脸皮起来:
“陛下如此损臣,是给臣备了心意不成?您藏着掖着算什么?”
嚯,出息了还!
文昭忍不住在心底“啧啧”两声,暗道云葳此番回来硬气了不少。
她拍了拍身侧的小蒲团,悠然调侃道:“坐过来,朕现下心情不大好,你把朕哄开怀了,或许朕能变出个礼物来。”
月影清晖斜斜地洒落在文昭身后的屏风处,一层柔白暖晕笼罩着她,平添了几许出尘的仙气,温和清冷,中和了烛火的黄晕,显得她的肤色更白皙了几分。
云葳将视线点落的刹那,心底倏忽间窜出了无数乱撞的小兔子来。
她扪心自问,是当真想要和文昭贴在一处黏黏腻腻的,也是当真期待着一睹文昭给她准备的惊喜。
先前一怒之下摔碎了文昭送她的第一件礼物,她着实懊悔难过了好久,却又不好意思与旁人说,显得她很抠搜小家子气似的。
咬着下唇忖度须臾,云葳出溜出溜的又坐了回去,外表装得老实扭捏,实则几度掀起眼睑偷瞄文昭的侧颜。
磨磨唧唧的——
文昭故作淡漠模样,可内心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跟云葳玩心理战实在累人。
“…陛下”
云葳小小声唤了她一句。
文昭只管坐等下文,单手托腮望月,没理她。
“陛下…”
云葳再度出言,语气温软至极:“臣眼睛痛,好似被异物眯着了,您帮帮臣可好?”
文昭狐疑拧眉,回身来瞧,只见傻猫当真在用脏手蹭着眼睑,羽睫翕动不停,不像是在说谎。
偷瞄别人还能瞄成这般,也是蠢得可以。
“手拿开,给你吹吹。”
文昭挪了挪身子,与人紧紧挨着,半眯起一双凤眸,找寻着云葳杏眼里的杂物,连呼吸都很轻微。
“没东西呀,哪边不舒服,上面还是下面?”
许是光线昏暗,文昭盯了许久都没察觉异物何在,轻柔吹了两口气,问道:“可好些?”
云葳忽而往前探了脑袋,温热的小嘴顷刻贴上了文昭未来得及合拢的朱唇,意外举措让人惊讶不已,愣在了原地。
小伎俩得逞的满足令云葳弯了眉眼,心底冒坏的念头涌起,她趁人不备,贝齿微挪,直接给文昭的下唇来了一口。
好嘛,学会咬人了还!
挑衅的小动作令文昭觑起了凤眸,索性展开双臂揽过眼前人,禁锢得牢牢的,反客为主,开启了一场她主导的“唇枪舌战”。
急促的呼吸愈发凌乱,断断续续的,云葳几近窒息,小爪子忽而死命揪起文昭后颈的衣衫。她不小心牵扯到了文昭散落的发丝,一阵抽痛令文昭收回了缠绵的朱唇。
云葳身子如水般瘫软在文昭的心怀,方才蜷起的双手自然垂落,眸色迷离,缓了半晌才喃喃道:“陛下可开怀了?”
“方才怎么了?下手那般狠?”
文昭扯了身后的衣领来瞧,竟被云葳的指甲抓破了,她颇为意外地追问:“可是朕让你不舒服了?”
大脑袋往文昭的胸口处蹭得更结实了几分,云葳有些羞赧地嘟囔道:“没有。臣…刚刚有些怕,喘不上气来,下意识地,不是故意的。”
“是朕疏忽了,无需自责,慢慢来。”
文昭难掩心疼,之前的云葳不是这样的,把人送去刑部的那一遭,实在是个最大的错误。
“嗯。”回应她的只有一腻乎乎的小奶音。
“来,先起来。”文昭托着她的肩头,把人从怀里揪了出来,这才得以理顺广袖褶皱,从袖袋里掏出了那个被二人腻歪半晌,都温到热乎了的小锦盒来。
“礼物无甚新意,算是朕的态度与承诺吧。”
文昭单手拖着锦盒,拨动划扣将盒子打开,递去了云葳眼前:“耳珰是旧物,耳坠是新的。工匠修缮的手艺好,放在一处竟瞧不出来哪个更新一些。”
云葳瞥见那对儿白兔的时候,满眼都是惊喜,她本以为,文昭早该把那断了的首饰着人捡走扔了,却不料竟被人修缮得完好如初。
“谢陛下,臣喜欢的,臣不该摔了它,先前是臣冲动了。”
云葳小心翼翼地拎了首饰出来,如至宝般捧在手心里,转眸与文昭请求道:“陛下可肯再给臣戴一次?”
“自然。”文昭莞尔浅笑,接过耳饰来,悄然将烛台移近了两分,边穿针边笑言:“小芷是个念旧的?那副猫头耳坠,不喜欢?”
“没有不喜欢,都好。”
云葳摆弄着精巧的小耳坠,白玉底色蓝宝佩饰,灵动清秀,当真很合她的眼缘。
“单日双日换着戴,您说好不好?”她将小耳坠拎去月光下,皎洁的光晕顷刻穿透了成色上佳的羊脂玉,柔和的微芒落于乌黑的瞳仁,瞧着煞是迷醉。
“你想如何就如何,傻乎乎的。”
文昭笑着嗔怪了一句,心底却很是畅快,小丫头好哄得很,高兴都写在脸上了。
“这等小事何须问?就算你两个一起戴着,朕也不管。戴好了,莫再靠着朕,肩膀麻了。”文昭推了推懒洋洋的小东西,挪着身位换了个姿势。
云葳沉溺在自己的思绪里,将锦盒收好后,喃喃自语:
“您说得对,我可以再穿一对儿耳洞出来。”
听得这话,文昭脑补了一幅云葳每日顶着一对儿猫头和兔脑袋入宫去朝议的盛景,不由得嗤笑出声来。
绝对是傻得可爱!
第97章 马脚
月挂中天, 星舞银河。
宁府长街外的行人欢声渐渐隐匿,京城官道两旁的灯火繁华也已消散,长夜复归静谧。
云葳最近有些多思劳神,窝在文昭的怀中, 于她是难得的心安。
是以多日不曾好眠的她, 眼睑一眯, 就睡了个迷糊。
文昭垂眸瞧着云葳安睡时恬然的容色, 目光里满是爱怜,她悄然紧了紧揽人的小臂, 生怕这片刻安稳, 是梦幻般虚离的泡影。
秋宁在门外守了许久,眼见弯弯的月牙缓缓爬上南天,忍不住推开了房门, 试图催促。
“陛下, 漏夜更深, 您该回去了。”抬脚入内时,秋宁余光瞥见二人腻歪的模样,慌乱垂眸避让。
文昭手抵朱唇, 拂袖一挥,气音轻吐:“左右已晚了,不急在一时,你出去候着。”
秋宁微微眯眼,不甘心地再劝:“方才宁夫人来过,耽搁久了怕是不合适。”
文昭甩了她一个白眼,觑起凤眸忖度须臾, 小心翼翼地将睡熟的云葳抱上了床榻,轻柔的给人掖好被子, 吹落烛火,这才踩着猫步离了卧房,直奔府外。
待到宁烨得了文昭起驾回宫的消息,她快步寻去云葳卧房时,只见女儿早已沉浸于梦乡中,无有意识了。
她的眉心蹙起,拧成了一个川字。
文昭几日内频繁过府,上次惹哭了云葳,这次竟还将人哄着睡熟了,宁烨怎么琢磨都觉得二人相处的透着怪异。
无声合拢房门,她缓步游走于回廊下,脑海里的迷雾愈发深重,忆起连日来云葳疏离的反应,她却也无有勇气再出言询问分毫。
京城的另一头,小马车飞速奔驰,不出一刻,文昭就已回了大兴宫。
一脚踏出马车,文昭与泠泠月色撞了个满怀。
她凝眸望着层叠掩映的宫阙,沉声道:“这会儿太后该是未睡,去瞧瞧。”
秋宁颇觉意外,赶紧指了个小宫人先去通传,免得文昭深夜过去,将老人家吓到。
得了消息时,齐太后早已沐浴停当,连妆发都梳成了就寝前的模样。
“备碗安神汤去,快些。”齐太后颇为心忧地吩咐身侧的余嬷嬷。
她熟稔女儿的脾性,大晚上的,文昭绝对无事不登三宝殿。女儿此时来寻她,定是揣着恼人的烦心事,约莫今夜睡不安稳。
余嬷嬷匆匆领命离去时,正好撞上踏月而来的文昭,忙温声见礼:“陛下万安。”
“母亲睡了么?”文昭淡声轻语,虚虚的将人扶住了。
“太后等着您呢。”余嬷嬷颔首应承,躬身退了下去。
文昭放下心来,屏退随侍,紧走两步入了太后的寝殿,拱手一礼,莞尔道:“母亲安好,儿搅扰您了。”
“来坐吧,有好些年未在夜里见过你了。”齐太后端坐妆台前,和婉地朝她招手。
文昭近前,随手拎了把小木梳,立于她身后,轻柔给她篦发,寒暄道:
“您近来身体都好?听宫人说,您最近胃口尚可,头疼可好些?”
太后哂笑一声,转身攥住了文昭的手,怜惜道:“来此有事吧?你忙了一日,无需再侍奉我,坐下说说话。”
“那女儿就直言了。”文昭搁下木梳,与人对坐一处,温声询问:
“母亲可否给我讲讲旧事?姑母是怎样的人?祖父又是如何得了这天下的?”
“怎突然问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太后满面费解,定睛凝视着文昭,意外之感溢于言表。
“女儿得了些消息,与前雍旧事有关,有人检举姑母,她可能谋害了姑祖父在位时的林淑妃,也就是林青宜的堂姐。”文昭轻叹一声,眼底有纠结也有期待。
这些时隔日久的宫闱旧事,也就只能来问太后了。
闻言,齐太后一怔,显然是被这消息吓得不轻。
“怎会?”太后难以置信:“你姑母是个淡漠低调的性子,年轻时就不喜热闹争执,身为长女照顾老少都很尽心。她文武才德尽皆出众,也颇得你祖父器重,为何要害一个性情温顺的宫妃呢?”
“女儿也不解,这才来问您。”文昭垂眸低语:
“若真有此事,那林家结党图谋逆事的案子便很蹊跷,姑祖父暴毙的事更像被人筹谋设计了一般。如此一来,外间难免揣测是文家狼子野心,得位不正。大魏根基尚浅,禁不住此等揣测,女儿得查清楚。”
“昭儿不该作此想,你祖父最疼胞妹,他妹妹嫁给雍帝为后,生的一双儿女都病弱,他愁闷不已,护着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弄权?文家掌兵不假,但那时篡位不如权倾朝野,等候水到渠成来得机智顺遂。”
齐太后的话直白,却也是实情。
彼时前雍气数将尽,非人力可挽回。文家身为皇室倚重的外戚与将门,早已权倾一时,无需冒此风险,得了至尊之位,只是时间问题。在前雍末路穷途之时积攒家族名望,厚积薄发,才是最好的选择。
“况且你祖母是舒家人,你祖父与她鹣鲽情深,舒文两家彼此结亲,一荣俱荣,顾及这层关系,他也不会贸然窃国,徒担风险。当年末帝禅位突然,你祖父忧心好一阵呢。”
太后轻叹一声,昔年她与先帝早有预料,文家终有一日会正位大兴宫,却没料到时机会提前这许多,打乱了文家的节奏与步调。而后改朝换代,边境四起的兵戈杀伐,更是让文氏一族的宗亲死伤惨重。
得天下容易,守天下难。
文皇后只留下两个血脉,雍末帝舒臻禅位不久便病逝了,好在卧榻多年的长女舒珣竟渐渐痊愈,长大成人,肖似生母,被大魏太祖帝这个亲舅舅怜惜得紧,封了王爵金尊玉贵的荣养着。
“若非祖父授意,莫非是姑母自己的打算?暗中推波助澜,灭了在朝举足轻重的林家,加速前雍土崩瓦解,助文家早日上位?”文昭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
“你今日怎么了?以往你不容旁人说你姑姑半分不是,今儿的口风不太对啊。”太后敏锐觉察出了异样。
“去岁初秋,姑母入宫探望过您。中秋之际,云葳府上就出了事,牵累了吴尚宫和吴桐、敛芳,还有槐夏。”
文昭怅然道:“吴尚宫跟您半辈子,因贼人威胁而背叛,我们身侧折损数名干将,这局足够阴狠,设局人熟知谁人是我们母女的腹心。况且那段时日入宫的人里,能派人接触到吴尚宫寝居的,只姑母一人。”
“可查到证据?”太后面色陡然严肃起来,自责道:“时隔日久,吾记不得她那日都谈了什么,往何处去了。”
“您无需烦忧。”文昭赶紧开解:“女儿派人去查了,只是跟您说说,您日后多加留意。”
齐太后沉吟须臾,肃然叮嘱:“嗯。杜淮执掌宫禁宿卫,你若无证据,不好打草惊蛇,但暗地里得把他的权势架空。你姑母若真有筹谋,从前雍至今隐忍近三十载,为的,只能是皇位。”
“女儿明白,时候不早,您早些安枕。”文昭恬然淡笑,起身微微拱手。
太后扫见去而复返的嬷嬷,温声留人:“命人熬了安神汤,喝了再回吧。”
“好。”文昭心底暖洋洋的,太后照顾她,一如小时候般无微不至,心思细腻,算是难得的宽慰。
可惜安神汤也压制不住她翻涌的思绪。
她缓步走在宫道上,推己及人,思量了一番,方才太后分明说,祖父对文武双绝的姑母甚是倚重,若如此,这位祖父的嫡长女,会否和她自己前几年有着一样的心境——恨不能正位九五么?
思及此处,文昭脚步一顿,转眸吩咐秋宁:“让槐夏去查杜家与云家旧日有何冤仇,切莫假手于人。”
若文俊意在夺位,合该先行翦除她身侧得力的臂膀,可明面上她给云葳的实权分外有限,理应不是文俊优先清理的目标才对。
除却文俊与云家有私怨,务必除之后快,文昭暂想不出文俊对云葳出手的旁的动机,只好先顺此思路查证。
秋宁领命离去,文昭仰首望着西斜的月牙,任清风吹落满地合欢,凤眸里的惆怅与落红平分秋色。
云葳在府等了几日,文昭没给她传回丝毫音讯,她有些坐不住了。
一雨雾空蒙,天色尚且昏暗的清晨,云葳拎着把小油伞,脚步匆匆地赶去了宁烨卧房外。
“咚咚”——“您起身了吗?”
卧房内昏暗一片,宁烨早便醒了,但外间雨紧,也就懒得动弹。加之床榻上还多了个粘人精攥着她不放,是以此刻妆发都是散乱的。
听得熟悉的嗓音,宁烨眉心一皱,拂开云瑶半梦半醒里扯着她衣襟的小爪子,披了外衫快步去开门。
“先进来,雨急风紧,这么早跑出来作甚?有事?”
云葳瞧见乌发斜垂的宁烨,一时有些不自在,垂着眉目轻语:
“抱歉吵醒您了,不进了。我…想去趟雍王府,可否麻烦您安排?是要紧事。”
宁烨狐疑更甚,近来府中将云葳看得严实,孩子绝对得不到外间半点风声,何处冒出来的要紧事?
“想去可以,话说清楚。”宁烨抵着门板,伸手夺过了云葳的油伞,断了她的退路,让她不得不进屋。
云葳闪身入内,宁烨合拢房门,沉声嘱咐:“下次让院里人传话,莫再自己乱跑。府中人虽说根底尚算干净,但人多眼杂,总归有风险。”
“嗯。”她站在卧房外间,不乱看也不乱走,只低声道:“桃枝活着,人在雍王府,我有要事问她。”
宁烨眯了眯眸子,难掩意外地追问:“雍王和你,什么关系?她为何冒险救你,还藏着桃枝?”
“受人之托罢了,您放心,她和阁中没关系。”云葳垂着脑袋嗫嚅:“您应吗?”
“我对外称病,不好出门。在这等着,我去问问你舅母,让她带你。”
不待人回应,宁烨单手握簪,飞速绾了发,拎着油伞直入雨帘。
“…娘,吵…”糯叽叽的哼唧自内间屏风后传出,把云葳吓了个哆嗦。
云葳的惊吓还没回过神来,屏风后探出的小脑袋却是吓得更狠了,嗷一嗓子就叫了出来:“鬼啊!”
云瑶的叫声惊天地泣鬼神,云葳无奈阖眸,一个箭步上前捂住了她的嘴,没好气道:“鬼你个腿儿,活的。”
云瑶的眸子里满是惊恐,府上没人告诉她云葳在世的事儿,但她瞧着眼前凶巴巴的人,的确和她那倒霉姐姐如出一辙,活的便活的吧。
“唔…松开我。”她口齿含混不清地咕哝着,待云葳松了手,气急败坏之下躲去床榻上抱怨:
“是人是鬼也没差,装死装了一年,简直令人发指!”
云葳深觉自己和妹妹气场不合,忍住揍人的冲动,她转身站去了门边,透过窗纸看雨景,候着宁烨。
“你来干嘛,娘呢?”云瑶好奇心作祟,也跑出来凑热闹:“躲在府里多久了?跟娘一起回来的?”
云葳嫌弃的把她扒拉去了一边:“别乱打听,睡觉去。”
“教我制毒行不?你不是藏了堆毒药吗?作为回报,我可以帮你办事。成日神神秘秘的,有事我帮你,不比求老娘容易?”云瑶满不在乎地抱臂在旁,巴巴个没完。
这话入耳,云葳抿着嘴长叹一口气,暗道云瑶是个活祖宗。
若她真教人用毒,宁烨得把她皮扒了。
“我的忙你帮不上。学点好的,读你的书。”云葳冷言冷语,若非没有伞,这会儿她非走不可。
“那日雍王非要过府,是来寻你的?娘去找舅母了,是不?”云瑶忽闪着大眼睛,俏皮道:
“雨天湿滑,舅母生产后一直体弱,你别折腾她。想去雍王府?我可以去啊,我和舒外婆很亲近的,探望很正常。”
云葳一怔,聒噪的小不点也长脑子了?
“当真?”她转眸盯着云瑶,又道:“娘能放你随意出府?”
“切,我又不是你,瞧不起谁呢?”云瑶丢了她一个白眼。
“那你昔年在宫里时,和太后关系如何?”云葳追问。
“我是开心果,只要我想套近乎,没人扛得住。太后,还行吧,去陪过她几次。”云瑶成竹在胸。
“成交。”云葳眸光微转,莞尔道:“毒不教,医术可以。”
“哼,行吧。”云瑶气得嘟嘴,“一个时辰后,我带你走,委屈你扮作我的侍女咯。”
云葳哼笑一声,开门冲进了雨帘:“你和娘说,我走了。”
是日晌午,云瑶当真把云葳带去了雍王府。
桃枝残了腿,半倚床榻,眼睛虽盲,耳力却愈发好,不待云葳说话,听得脚步声,便激动唤道:“姑娘!”
云葳眼眶酸涩,缓了良久才近前握住她的手:“姑姑受苦了,是我牵累了大家。”
“不说这些,活着回来就好。”桃枝颤抖着手拍了拍她的脸颊,“瘦了。”
“姑姑再等等,等我查到线索,把歹人揪出来,就接您回家。”云葳话音恳切,“您有消息给我吗?”
“先前那枚失了簪头的金簪,姑娘得拿回来,簪管里有林老给您的手书。侯府被朝廷收回了,东西怕是入了内府库。”桃枝的话音一本正经,“文俊阴狠老辣,似精通毒理,姑娘切切小心。”
“您放心,您和林家,还有侯府上下的仇,我会让她偿还干净。”云葳眸光微转,抬手攀上桃枝的耳畔,低声嘟囔:
“姑姑,麻烦您个事儿,想办法托人办成,最好今日就做了……”
桃枝认真听完,正色道:“小事,好办。”
云葳依依不舍松了手,温声道:“您好生养着,我不便久留,先走了。”
“嗯,去吧,行事别毛躁。”桃枝不放心,絮叨不停,朝人摆了摆手。
云葳离开王府的半路上,心绪愈发杂乱,内府库在禁中,存放的多是文昭私产,她的手够不到。
“瑶瑶,敢入宫吗?去给太后问安?”她眸光一转,打起了幼妹的主意。
“得寸进尺?”云瑶眉目扭曲:“要干嘛?”
“带我混进去,你陪老人家说说话。”云葳无意相告。
云瑶托腮忖度须臾,轻叹道:“行吧,仅此一次。”她敲着车窗,吩咐马夫:“去宫门口。”
二人在门口等了半个时辰,内侍才把人引进去。
太后瞧见云瑶身后那低眉颔首的小婢子,狐狸般的眸光微转,赶忙支开了随侍。
“乱跑什么?皇帝已出宫见过你,这才几天,怎还闯宫?”太后有些后怕地责问。
“臣有要事求见陛下。”云葳跪地做请,委屈道:“臣实在无法,才斗胆来此,望您成全。”
“等着。”太后出去与近侍耳语两句,沉着脸坐回了主位,再未言语。
不多时,文昭匆匆赶来,脸色幽沉,开口就是诘问:“怎就不听话?宫里眼杂,你胡闹!”
“陛下息怒。”云葳装得乖觉,讨好道:“臣今日来,本就是要与您定个计策,故意漏马脚逗人出招的,您不生气可好?”
话音入耳,文昭是愈发火大了,云葳要做的事,真就拦不住,非要绞尽脑汁地冒险撒欢。
“说来听听。”碍于太后在侧,文昭不便发作,只得将她的动机先打探出来。
“臣的计策便是,您的内府库遭贼,臣昔日府邸旧物失窃,您把这风声散出去,贼人会怀疑臣府上未死的漏网之鱼归来生事,定会慌乱去查。”
云葳小声嘀咕:“但臣的东西,您真得还给臣,这不是演戏。”
“什么东西?”文昭凤眸觑起,暗道云葳胆子愈发肥了,都敢算计打劫她的私库了。
“昔年镶嵌扇形残玉佩的金簪。”
云葳边说边瞄着文昭的脸色,补充道:“那是桃枝姑母留给她的念想,您赐还臣吧。还…还有个云纹玉佩,是臣重金买下的宝贝,您也还给臣可好?”
“小无赖。”太后听不下去,没忍住损了她一句,嘴角扬起了一抹玩味的弧度来。
“朕看你也是个厚脸皮的小无赖。”文昭半俯下身子凑她:“既送上门来,就不必走了,宫里躲着吧。”
“不,臣…”
“你拒绝朕也拒绝,自己掂量。”文昭怼得干脆利落。
云葳瘪瘪嘴,暗骂文昭才是真无赖,只讨好道:“臣不敢”
“秋宁晚些会把东西还你,你去换了宫人打扮,入夜来寝殿寻朕。”
文昭搁下一句话,转头就走,走了两步忽又折返,吩咐道:
“你妹妹也暂住宫里,给你和‘养病’的宁烨打个掩护。”
第98章 夜话
阵雨舒苏, 秋虫浅吟,风沉云角低。
云葳头顶两个小揪揪,脚下步伐生风,自坤宁宫一溜烟闪进了文昭的寝殿, 累得气喘吁吁。
“宫里哪个小婢子有你这般没规矩?走个路还带大喘气的。”
文昭故意调侃, 指尖点了点茶案, 温声道:“过来奉茶。”
云葳跑得快, 一怕被人认出,二来就是嫌弃这身粉嫩衣裙。
宫人分好多等, 文昭给她挑一身豆蔻幼女的滑稽妆扮, 定是故意的。
文昭捧着卷书册消遣,云葳来了,她便也无心读书, 视线随着小人的动作游走不停, 淡声道:
“你要的云纹玉佩, 究竟是何物?又跟朕耍心思?左右朕都还你了,说句实话?”
“您怎不问金簪,非要问玉佩?”云葳试图蒙混, 点茶的小手欻欻的,带出了残影。
文昭凤眸半觑,抬手捏着她头顶的小丸子,慵懒道:“不就是云家家传的玉佩么,有何可瞒着的?”
云葳眸光一怔,瘪了瘪嘴没言语,心虚作祟, 手一抖就洒出了些许茶汤。
“稳当些。”
文昭拎了帕子拭去脏污,淡声解释:“至于么?朕记得幼时曾在云崧腰间见过此物, 所以方才认出来了。云家旁支众多,是要约束仔细,你这小东西肩上责任很重。”
“臣不小了,您换个称呼。内府库遭劫的消息,陛下可放出了?”云葳意图岔开这个不算美好的话题。
“哼,人大了,主意更大。不让你兵行险着,你就跑出府来惹事,逼朕就范。午后话就漏出去了,槐夏盯着呢。”
文昭冷哼一声,抢过她手里打得全是沫沫的茶:“三心二意的,别做了。”
“臣不敢久等,蛰伏日久的毒蛇咬起人来,定是一招毙命,臣担心。”
云葳净了手,吐露心声:“况且南绍战事未定,臣母还得回去吧,臣也不好在宁府久待。”
文昭眸光一转,定睛审视着云葳:“云崧可曾与你说过,他与杜家有无过节?”
“未曾。”云葳回答的干脆:“臣父多年与杜廷尉供职一处,不好生过节出来吧,得罪上官岂非步履维艰?”
“得罪?”文昭嗤笑一声:“你当谁都如你一般谨小慎微?云山近可是相府长子,他有老父撑腰,怕甚?”
“臣斗胆一言,云家父子,臣虽厌恶,但他们不是嚣张跋扈的做派。相反,他们战战兢兢,于君权,还是敬畏忌惮的。”云葳怯生生地低语,字字属实。
“那便怪了。”文昭沉吟须臾,把云葳拉到了身边,随手戳着她的脸颊,嘀咕道:
“那你说,文俊为何针对你,要设局除掉你呢?你一小小郎中,手无实权,行事也不张扬,何至于被她盯上?”
云葳懵懂地忽闪着眼睛,揣测道:“不,您待臣有些过了。那时您下旨夺情,在孝期将臣起复,这举动很不寻常,不是吗?”
话音入耳,文昭幡然醒悟,她也是当局者迷,反不如云葳清醒透彻了。那会儿云家惨遭灭门,她非要任用云葳的行止,确实会被有心人揣测成倚重非常的前兆。
“是朕疏忽。”文昭的话音里满是自责,将下巴抵住了云葳的头顶,神态落寞。
云葳有一种被扮呆的大熊环抱的错觉,抬眸望着文昭破碎的眼神,竟有些想摸摸她的头,以表安慰。
她手抬起的刹那,理智又将这僭越的举动制止,只在空中僵了须臾,便落回了腿上。
“有一事蹊跷,臣府中毒药藏得隐秘,瓷瓶精致,外表瞧不出。臣不解,她搜府时如何发觉那是毒药的?”
云葳满脑子正事,歪着头与文昭说道开来:“若她真毒杀了林妃,莫非她懂毒理?”
“她怎会懂呢?文家未入大兴宫时,家塾不教这些;入了皇庭,规矩森严,更不会学用毒。”文昭凝眸沉思,呢喃道:“除非她出嫁后,在杜府结识了江湖中人。”
云葳好奇心愈发重了:“林家事发与雍末帝即位是二十八年前,那会儿大长公主是否已经嫁了人?”
“对,她十九岁出嫁,与丈夫去楚州生活,事发年她二十有二,是婚后首次归京。”文昭不假思索地回应。
云葳忽而掰着手指头闷头盘算了许久,凝眉肃目,瞧着反有些傻呆傻呆的。
“算什么呢,还要用手?朕借你十个手指,可够?”文昭面露不解,笑得有些尴尬。
“别吵。”云葳嘟着小嘴,怼得麻溜又干脆。
杏仁大眼定定愣了须臾,她倏地转过身去抓茶水,在茶案上自顾自画了起来,边画边嘀咕:
“青山观主耶律莘早年在楚州谋生,后北上入京,大魏开国那年南下,偶救家师一命而结缘,得家师周济,入了襄州青山观。如今想来这时机都太过巧合,好似人为,且耶律莘与大长公主的轨迹多有重合,奇怪。”
文昭脸色陡然凝重,轻声引导:“说下去,不怕出错,大胆说。”
“臣觉得没有这么巧的事。”云葳拧着眉头低语:
“耶律莘精通毒理,臣的毒都加了香料遮掩,放在妆盒里,普天下能一眼瞧出的很少。大长公主若不懂毒,搜出后怎会让太医过府辨识?况且耶律莘一辽人,若真无幕后助力,这些年行事怎会这般顺遂?”
“若耶律莘真和文俊有勾连,那文俊该知你和林老念音阁的身份。且耶律莘死前招认,林老是她毒杀的。如此想来,或许文俊急于置你于死地,是怕念音阁,和你与林家人过于亲密的关系。”
文昭沉声补充着:“还有一点,朕一直迷惘,耶律容安认了给文昱下毒的事,却不曾招出毒从何来。朕本当她和耶律莘这个同父的姐姐暗通款曲,可查了多年,无一丝一毫的线索可以将她二人相连。”
“千日醉经年累月才凑效,必须是身边人才好动手,耶律莘去京千里,运毒风险太高,可能性极小。”云葳随口说出了自己的分析:
“除非有人与她接应,第三方转手将毒药带进宫里,再由耶律妃设法送去殇帝身边。”
“文俊时常入宫照顾文婉和文瑾,对耶律容安也很关照,完全有机会。”
文昭脸上满布霜色,思及此处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若文昱是文俊授意毒杀的,亲与仇,恩与怨,当真是错落纠缠了……
“臣查到西辽与朝中重臣有染,先前以为这勾连外敌图谋窃国的,是云家。可臣错了,云崧没做过,此事另有其人。臣冒昧一言,大长公主和杜家的权势,以及宗亲的身份,有足够的实力和资格…”
“莫说了。”
文昭冷声打断了云葳的话音:“小芷,让朕静一静。”
云葳撑着地板爬起来,躬身一礼,想要出去候着。
“回来,你自己寻个地方歇一会儿,不出声就好,别乱跑。”
文昭余光瞥见她的动作,颇为无力地吩咐。
云葳环视着宽大的寝殿,随意选了间屋子,躲着文昭远远的,没再弄出一点响动。
若她二人推测的都是实情,文昭此刻的心绪,怕是酸涩凄楚,又足够愤懑,一如她登门云家那日一般,决绝而苦涩。
夜很静,云葳等了许久,不知不觉间歪头小憩了一觉,醒来时,大殿内仍烛火通明。
她微微蹙起眉头,蹑手蹑脚出去寻文昭,只见这人还坐在原位,神色依旧呆愣。
正在她迟疑是否该近前宽慰时,文昭忽而抬起头来,正色出言:“小芷,陪朕演出戏吧,快刀斩乱麻。”
“好。”云葳毫不犹豫地应下。
“来。”文昭朝她招手,眼底疲态尽显。
云葳几乎是小跑着扑了过去,递上了小耳朵。
文昭与人嘀嘀咕咕咬了半晌耳朵,这才淡声询问:“懂了?可能胜任?”
“嗯…臣尽力。”
云葳缩了缩脖子,这还是她第一次接这么刺激的戏码,文昭的脑回路真是不一般。
“还有两日,做好准备。”文昭蹭了下云葳的鼻尖,调侃道:“耍滑使诈你在行,朕信你可以的。”
云葳甚是无辜地忽闪着大眼睛,怪声怪气道:“您可真是抬举臣了。”
“若坏了事,戏码皆成真,你看着办。”文昭心情不算好,见臭猫跟她使小性子,咬着牙威胁。
听得此话,云葳倒吸了一口凉气,懒得跟文昭掰扯,索性闷头不再理人。
“朕去岁入冬在偏殿修了方暖池,时辰不早,我们沐浴歇下?”
文昭也不知云葳是单纯不想理她,还是被方才那句玩笑话吓着了,试图出言讨好。
暖池?我们?
云葳的思绪有些凌乱。
“愣什么?”文昭端过云葳迷茫的小脸,凤眸含笑,直勾勾打量着她。
“臣倦了,不洗了,睡矮榻。”云葳嬉皮笑脸,脚底抹油,下颌一转,调头直扑小榻。
文昭反手钩住云葳头顶后垂落的小发带,打趣道:“朕改规矩了,寝殿矮榻不准旁人睡,你必须沐浴,才可以留下。走了,去偏殿。”
“您先去,臣候着。”云葳溜不得,只好试图逃避,错开与文昭共沐的可能。
文昭的阴笑愈发危险:“你是要宫人今日就发现,云葳那兔崽子诈死欺君,是么?”
“不…不是。”
云葳讪笑摆手,顿觉后背汗毛竖起来大半,暗道文昭皮笑肉不笑的本事可真是炉火纯青。
老毛病作祟,文昭一个手痒痒,又如拎小鸡般,架着云葳腋下的软肉,提溜着人往偏殿去,行至外间廊道才将人松开。
廊道侍从人杂,云葳只好装乖,低眉颔首走得规矩,俨然是个守礼的小宫婢。
待二人一前一后入了偏殿,帷幔遮掩处有个偌大的浑圆暖池,池中水雾氤氲,花瓣周游,青白色的池壁石料润滑光洁,几乎能照见人影。
文昭屏退了其余的侍从,转眸瞧着呆愣的云葳,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反手一推,就把人扔进了水池。
“噗通——”
池边地面本就湿滑,云葳失足落水,扑腾了半晌才浮上来,抬手抹去脸上沾染的水珠和花瓣,满眼怨怪地瞪视着使坏的文昭。
她的衣衫算是湿了个透,连袜子都没放过,一会儿要如何出门去!
文昭状似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遍身湿透,衣衫紧贴,身形错落有致,峰谷迂回的小丫头,眼底的笑意愈发深沉。
待到云葳回过味儿来,她又羞又愤,哗啦一声,把自己藏进了水中,别过脑袋不再搭理文昭。
扬手褪去外衫,文昭缓步走入暖池,动作轻微,未曾渐起一丝水花,借着半人高的热汤,游去了云葳身侧,与人并肩倚靠在池壁处,调侃道:
“羞什么?又不是没看过。方才说不要洗,这会儿又主动往深水里钻,你这是欲擒故纵?况且朕第一次与人共浴,你的殊荣可是独一份。”
厚颜无耻,轻浮孟浪!
云葳在心底叽歪不停,嘴上却是老实:“臣的袜子在您殿内游走多时,不干净,这沐汤白泡,越泡越脏。”
“朕的寝殿不染纤尘,勉强尚可。”文昭淡然浅笑,又道:“不过,朕确实忍不得这些,所以这池水废了。你把衣服丢去外头,朕换一池。”
一语落,文昭抬手按上了池边的一个石雕旋钮,池水飞速流出去。
云葳看得呆愣,环手抱住了湿透的身子,沿着池壁抱膝而坐,一脸委屈的小模样。
“要朕帮你?磨蹭久了要受凉的。”文昭侧目逗弄她,凤眸弯弯,笑得妩媚又妖冶。
“您…过分!您占臣便宜。”云葳气鼓鼓地嘟着嘴,身子却有些凉意。
“朕与你皆是女子,自己也在此处,怎不是你占了朕的便宜?朕若受了风寒,你就是罪人。”
文昭慢条斯理的与人掰扯,语气里玩味十足。
云葳眼一闭心一横,扯了裙带,将湿透的外衫裙裳解下,只留了小衣在身,掩耳盗铃般闭着眼嘟囔:“好了。”
“小衣褪了。”文昭并不想就此作罢,“洗不干净朕不要你。”
“衣衫是新的。”云葳咬牙回怼:“您不也穿了里衣?”
文昭嗤笑一声,扬手便将绛红的蝉翼纱里衣褪去,露出月白色的肚兜来,把小人惊得一怔。
“朕褪过,该你了。”文昭悠然抱臂在旁,似成竹在胸的猎鹰盯着无路可退的小白兔。
对于文昭的无赖行径,云葳束手无策,只能干瞪眼,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哪里经历过这场面?
见人倔强的不肯动手,文昭不再废话,眉梢一挑,玉指攀上云葳的肩头,指尖往里一扣,反手就把纱质的小衣扯了去,臂弯一紧,将人拐带到了自己怀里。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过于利索了。
云葳傻在当场,后脑勺撞上文昭心口的刹那,险些忘了呼吸。
“哈…”
文昭忽而失笑,手指戳着云葳那水蓝色的肚兜,打趣道:“你这对儿白兔谁绣的?又憨又傻,不过这位置嘛,倒是正合适。”
云葳倏地羞红了脸,伸手去拨文昭的魔爪,这人戳得她痒痒的,那处温软她自己都没戳过,文昭简直蹬鼻子上脸,一点体统都不要。
文昭敛眸嗤笑,转动旋钮,源源不断的暖流缓缓漫过水池,她揽着人划去了池中,眼底涔着得逞的畅快。
一双手肆无忌惮地滑过肩颈,云葳低垂的羽睫被水雾濡湿,视线有些朦胧,身子却不甚自在。
“舒展些,这样蜷缩着能洗干净?”文昭的口吻里满是凑弄。
“臣自己洗。”云葳溜远了些,脸上害羞的红晕犹在。
与文昭滑滑的肌肤挨在一处时,她觉得身子莫名暖融融的,从无有一刻如眼下这般炙热的渴望着,想攀上文昭的肩头,与人相拥一吻。
纠结扭捏与压抑的期待渴望纠缠一处,让云葳捱得颇为艰难,草率到近乎狂躁地往身上撩着水花。
文昭悠悠然在侧沐浴,视线有一搭没一搭地扫过躁动的小傻猫,嘴角的弧度就没消减过。
她暗自感叹:小样儿,我还拿捏不住你了?
僵持大半晌,云葳忍不住出言催促:“陛下,您好了吗?”
“好了,你闭眼背过身去,朕准你睁再睁开。”文昭故作严肃地吩咐。
云葳甚是乖觉,转身照做,却在听得水声的刹那,好奇心作祟,偷摸回头瞄了一眼。
哪知文昭满腹心机,方才就是虚晃一枪,她根本没出水池。云葳偷瞄时,正好与她的视线对撞一处!
文昭哼笑一声,朝着云葳步步逼近:“阳奉阴违么?想看什么?”
“没…没有。”云葳硬着头皮抵赖,后退的身子挨上了石壁,冰得直哆嗦。
“出去等朕。”
“哦。”云葳委屈巴巴地环顾四周,只一套寝衣在侧,她只好去够地上湿冷的旧衣,暗道这沐浴纯属胡闹。
“脏衣服不能穿,直接出去,偏殿无人。”文昭得寸进尺。
还真是故技重施,先前文昭就玩过这套把戏,云葳才不照做,固执地拎了旧衣在手。
“啊——”
文昭见她执拗,索性近前将人捞了起来,端着她一道爬上了地面:“实在废话,想看便看罢,扯平了。”
云葳气鼓鼓的,眼眸一转,小手攥着文昭颈间的系带,用力一抻,便给人卸去最后一层伪装,满意地歪了歪脑袋,大眼睛直勾勾地欣赏了一番美景。
文昭反手呼了云葳后脑勺一巴掌,哂笑威胁:“冒坏是吧?你自找的,怪不得朕。”
她抬手扯过宽大冗长的寝衣披在身上,脚尖一勾,将云葳的旧衣踢去了池中,悠然道:“朕走了,你自己跟上来。内殿通道朕回了便锁闭,莫怪朕没提醒你。”
眼见文昭拔腿就走,云葳急得直跺脚,地上散落着文昭的外衫,可那是御制纹样,她又不敢穿。
思忖须臾,云葳只得厚着脸皮追上了文昭,揪住她的裙摆,讨好道:“您带臣一程,衣袍宽大,臣瘦,可以装两个人的。”
左右是内殿通道,又不去廊下见人,总好过光着大长腿乱窜。
“朕没这习惯。”文昭冷言冷语。
“臣要脸。”
云葳语气软的不像话,不等人应承,自觉主动地扒拉着她的衣襟,闪身往文昭怀里钻,还不忘给自己找补:
“臣真的很瘦,您看不挤的。”
“朕如何走路?”文昭板着脸发问,好似并不在意那撞上来的一坨温软。
云葳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反手搂着她的脖颈,身子一纵就挂了上去,得意道:“这样便好了,臣不重,陛下快些走。”
“脸呢?”
文昭翻了个白眼,手却实诚的托住了肉团子,有些吃力地迈步往前,嫌弃道:“脑袋闪闪,挡路了。”
云葳乖觉地伏上文昭的肩头,悄然扬起唇角,讽道:“倒贴给您了,没关系,臣不要了。”
原来厚脸皮如此爽,她下次还要!
第99章 做戏
漏夜更深, 雨停风散,兰烬满灯台。
寝殿里早已有人整理好床榻,秋宁本打算候着文昭归来,问问可还有吩咐, 可她眼尖地瞥见二人折返时诡异的姿势, 吓得一溜烟跑远了。
云葳再轻, 也是个长成的大活人, 文昭气喘吁吁,将人如卸货般丢去床榻, 叉着腰缓了许久。
她盼着云葳放开些, 主动些,却没料到这人今晚有胆子一步登天,竟能厚着脸皮做了人形挂件。
云葳方才纯属热血上头, 这会儿冷静下来, 实在没眼看文昭。
逮到文昭喘息的间隙, 她出溜一下滑进被窝,一把将被子蒙过头顶,闷闷道:“陛下, 臣乏累至极,先睡了。”
“不许睡。”文昭翻身上榻,揪着锦被又把人薅了出来,霸道要挟:“朕还不困呢,你得作陪。”
“天快亮了。”云葳拖着长音哼唧:“该睡了陛下,臣还要陪您演戏,睡不够脑子不好用的。”
文昭沉声一叹, 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想和人卧谈, 却又被云葳找了合适的理由搪塞。
反手给人掖好锦被,文昭失落地掐灭了烛火,扯落帷幔躺倒在侧,不悦道:“睡!”
不多时,文昭平顺有节律的呼吸声漫过耳畔,云葳悄摸探出了小脑袋,乌黑的瞳仁痴痴地望着身边人睡熟的侧颜,笑得有些憨傻。
她今日实在是出息,欺负了文昭不说,还把人看个光光,如今二人当真扯平了,云葳心里流淌的都是蜂蜜。
放飞自我,原是这般惬意畅快。
甜甜的小梨涡挂在嘴角,云葳欣然入梦,再度醒来时,身侧早已空空。
文昭一大早就移驾宣和殿,给贪睡的小懒猫留了个字条:外间茶炉,薏米甘露羹,莫乱跑。
云葳睡眼惺忪,抓过字条来读,忍不住嘀咕:“跟哄孩子似的。”
床边摆了新衣,还是昨日的式样,云葳瞥见时,眼角眉梢齐齐下坠,文昭耍她竟上了瘾。
顾不得许多,她裹了衣裙便去喝粥,明日就是中元节,一场连环大戏可不好演。
前殿内,文昭将萧妧和秋宁支使得团团转,计谋一套一套的,二人听得怔愣连连。
“澜意,你回府给表姑传个话,说明白些。”待支走了二人,文昭转眸叮嘱舒澜意:“让她见机行事,火上浇油就对了,她有分寸。”
文昭话说一半,舒澜意云里雾里,随口应承:“臣会把话带到。”
若非她事先知道老娘把云葳救了的事儿,此刻怕是懵了个彻底。
“朕派人往宁府一趟未免过于刻意,不如让你打着看望姐姐的名头去,放值后带些补品,过去知会一声吧。”文昭沉吟须臾,抓了壮丁办差,一时心情大好。
“是。”舒澜意猜不透文昭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觉得这人惯会把她和萧妧当作陀螺折腾,丝毫不心疼。
将要紧事安置妥当,文昭抬眸扫过桌案旁新鲜的贡品龙眼,招手唤来了罗喜:“此物往寝殿送些。”
罗喜眸色一怔,眯着狐狸眼温声应下,待入了寝殿,便四下扫视着,意图找寻些蛛丝马迹,印证自己的猜测。
云葳孤身窝在无人的寝殿百无聊赖,一早趴在茶几上睡了过去。
罗喜轻手轻脚地绕到她身前,躬身仔细地端详了这偷懒的“小宫人”一番,流露出一抹“原来如此”的表情,心底感叹蓝秋白的猜测实在如开了天眼般准确。
他耐着性子剥开几颗龙眼,推去了云葳身侧,临走时故意弄出了些许动静。
云葳从梦中转醒,鼻尖嗅到些许馨香,手撑着桌案起身的刹那,入目的便是一碟新鲜龙眼,果肉剔透。
她狐疑转过身探查,只见罗喜正躬身冲着她笑。
“回来。”云葳轻唤一声,压着嗓子道:“去放风问问,我让查的事有无进展?要快。我猜,你心早已不全向着我,但这件事我和陛下立场一致,你该有分寸。”
“您这说得哪里话,实在冤枉,老奴这便去传话。”罗喜的眼神虚虚地落在云葳身前半尺的位置,面对小主子的言辞试探,并未显现出丝毫慌乱。
此等反应入眼,云葳瞳仁微转,暗道老狐狸在御前修行多年,心态倒是沉稳。
她随手拎起个龙眼,丝丝甘甜入喉的刹那,恼人的愁思也融化了几分。
殿内篆烟飘渺,云葳闲来无事将所有的龙眼壳都剥落开,吞掉里面滑溜溜的果肉,复又耐心的把果皮盘成个个小圆球,摆回了盘中。
文昭的寝殿里也有个不大的书房,里间放着各色藏书,云葳四下观瞧半晌,手痒之下拎过一本别国风物志,窝在书橱一角看得入迷。
待到月上西楼星子落,文昭自宣和殿归来,进门走了几步,瞥见一盘未动的龙眼,下意识地蹙起了眉头。
小馋猫不是最爱清甜食物么?怎摆了一日都不吃呢?
“小芷?”她眼神四下游走却不见人,忍不住轻声唤着:“躲去何处了?”
徜徉书海的书虫子自是未曾听见这声微弱呼唤,手捧书卷窝在小竹席上,一脸迷醉之态。
文昭找寻了一圈,才从书案后的角落里寻到了缩成小团子的云葳,整蛊之心作祟,她悄然绕去书橱侧面,拎了个木雕摆件。
“啪啦”
一声轻响裹挟着残影砸在了书卷正中,云葳吓得不清,“蹭”的一下就窜了起来,把书卷扔出去老远,惊魂未定忙转头去找,是何物突然活了过来。
憋笑艰难的文昭脸颊肌肉紧绷,负手立在一旁,故作淡然道:“该用晚膳了。”
意识到是文昭的坏把戏,云葳嘟着小嘴,格外敷衍的叉手一礼,连问候都免了,直接俯身去捡书册与摆件。
“恼了?”文昭见云葳又窝去了地上,微微探身近前,语气里带了丝讨好。
“没,臣饿,早吃过了。”云葳呼嗒着羽睫,视线不离书卷,回应的有些敷衍。
“不打紧,坐着陪朕也可。”文昭捏了她的腕子攥在手心,把人从地上薅了起来,二话不说拉着她就往外走。
“那书好看,让臣拿着陪您?”云葳约莫把脑子忘床上了。
“书,好看?”
文昭顿住脚步,回望她的眼神凌厉中透着危险:“朕回来了,你陪朕却要靠书卷打发时间?朕很丑,让你提不起兴致?”
云葳嘎巴嘎巴嘴,别开视线逃避,嗫嚅道:“不…不是,臣错了,错了。”
“朕好看么?”文昭较上劲了。
“好看。”云葳暗骂自己刚才抽了脑子。
“哪儿好看?”文昭的指尖攀上她的下颌,微微一托,便让人与她对视了一瞬。
“哪儿都好看。”云葳意图以快来解决问题。
“敷衍。”文昭冷嗤一声,有些不悦地先绕去了茶案后歇息。
云葳在原地小声嘟囔了句:“矫情。”
好巧不巧,文昭抬眼的刹那,把云葳的口型看了个一清二楚。
臭猫都敢偷摸损她了,当真是无法无天,她心里没来由地想跟人怄气。
为转移注意力,她随手捏了个龙眼,“啪嚓”一下,竟捏了一手空气,皮儿顷刻就瘪了。
一个…两个…三个…
一盘圆滚滚的果子都是假象,被戏耍一通的文昭有些哭笑不得,觑着凤眸瞥向一旁捂嘴见乐子的云葳,讽道:“你是几岁的?闲得长毛了是么?”
“陛下背地里扔东西吓唬人,不也如此?半斤八两罢了。”云葳不以为意,怼人干脆果敢。
“甚好,待此间事了,你就升任门下侍郎,到时多的是人等着你呛,别被那群老滑头噎得说不出话。”文昭懒得和她绊嘴,悠悠然给自己斟了杯茶。
“前几日您答应臣了,臣不入朝。”云葳陡然冷了脸,文昭又耍她。
浅抿了一口茶,文昭眸色虚离地回忆半晌,忽而嗤笑一声:“朕从未明言答应过,是你误会了。”
“不干,抗旨也不干。”云葳气鼓鼓地跺着脚,调头跑回了书橱边赌气,一晚上都没搭理文昭。
气话罢了,人在身边,早晚能哄好,文昭气定神闲,没把这言辞放心上。
文昭忽而发觉,云葳不止倔,还颇为任性,背地里冒坏的小心思也不少,表面的乖觉周全,实乃应付不够信任之人的假象。
她这会儿回来,本是想陪云葳用个晚膳,不料小丫头不等她,早就用过了。宣和殿仍有公事,文昭等候须臾不见人出来寻她,索性折返前头打理政务。
直到子夜更深,文昭才再度归来,入了寝殿却未见云葳的身影。
书房没有,床榻没有,偏殿暖池也没有。
文昭心底发慌,忙不迭地跑去廊下,问着随侍:“黄昏至今,殿内可有人出入?”
“回陛下,没有。”廊下侍从正色回应。
大活人不会凭空消失,云葳离去却未被侍从察觉,定有内鬼帮了她胡闹。
文昭气不打一处来,拂袖打廊下离开,大半夜往坤宁宫去。
殿内画栋上抱着柱子挂了半晌的云葳长舒一口气,与身侧的槐夏耳语:“姐姐带我下去,胳膊酸。”
槐夏抱着人稳当地落在地上:“您自己找借口解释吧,婢子走了。”
说罢,黑影一闪,迅捷地从房梁处的小天窗翻了出去,踏着老树的枝桠,纵身离了庭院。
半刻后,文昭撞在了坤宁宫落锁的宫门外。
侍卫回禀,太后今夜乏累,一早便歇下了,宫苑入夜绝无外人搅扰。
文昭无奈地甩甩袖子,不知云葳又在憋什么损招,冷着脸回了寝殿休息。
她抖开床上的锦被,一个熟睡的肉团子咕噜噜滚了两圈出去。
活见鬼了,方才这锦被里分明瞧着瘪瘪的,怎这会儿冒出个云葳来了?
文昭险些以为自己累花了眼,抬手戳了两下眼前人,见云葳迷糊着不想理她,只得压下疑惑入梦。
方才槐夏回宫,是来给文昭留消息的,可巧被缩在角落里不惹眼的云葳逮了个正着,在云葳的威逼利诱下,不得已带人出宫料理了点事情。
翌日晨起,文昭照旧先行一步。
今日中元,她要以新收五谷供奉宗庙,率领宗室与重臣去太庙祈福祭祖的。
打从太庙回宫的半途,秋宁探身钻进文昭的舆车,与人附耳:
“陛下,戴远安的事有新消息,是元照容传回的,但她说此信息是另一波人马故意留给她的。”
文昭凤眸觑起,语气有些急切:“何消息,说来。”
“他被召回京,是因低价购入一批军马装备边军,得了元邵倚重提拔。那会儿正是元邵与云崧明争暗斗的当口,提戴远安回来,是用来斗云崧的。至于军马来源,昔日马商皆被戈壁匪贼灭了口,查不出。”秋宁小声回应。
国朝军马都要高价自北边游牧部落采购,昔年与西辽交好,便是相中了他们的优良战马,低价的军马定有问题,但时隔日久,只怕早已洗白。
“但任他为刑部尚书的公文,朕调阅过,是云崧提议首肯,文昱才拟了旨。”文昭眸底满布疑云。
“巧合就在,云崧上表提举戴远安的前日,杜廷尉以同僚相聚为名,邀云山近过府饮宴,但当晚只他二人在席,其余大理寺官吏皆未至。”秋宁补充道。
文昭听得此情报查证的精准程度与思路的特立独行,心底不由得感叹起了念音阁的心细如发。
这些人许是联络不到云葳,才将消息便宜了值守西北暗桩据点的元照容。但此举令文昭有欣喜也有紧张,元照容竟然被念音阁摸到了身份踪迹,若念音阁是敌人,她的人早已输了个彻底。
“让元照容归京来,西北的人马重新安置。”文昭沉声吩咐,没再回应戴远安的事。
她已然无需再查问,文俊行事审慎小心,但她现下猜疑日重,看事情不会受感性所控,这些线索足够她问罪文俊与杜家,伺机除去后患了。
了却例行的祭祀事务,文昭回到宣和殿时,已时近晌午,她将一身沉重的冠冕衮服卸下,倒在矮榻上缓解着身子的疲累。
“罗喜,把午膳传去寝殿,再选些可口的瓜果。”文昭阖眸小憩,淡声吩咐。
罗喜领命前去,恰恰得了机会往寝殿去,避开文昭,与云葳汇报情况:
“蓝老说,戴远安的消息已经托人附赠陛下,让您安心。京郊的坑也已挖好,等着贼人跳呢。”
云葳眸子里难掩惊喜:“甚好。戴远安和大长公主,有实质牵扯吗?”
“既转陈了陛下,该当有罢。”罗喜的确不知情。
“您回个话,让他们也安心,我什么事都没有,也什么事都不会有。阁中人务必沉住气,只管盯着大长公主动向,任何人不可擅动。”云葳的语气分外严肃。
“得嘞。”罗喜咧了咧嘴,又道:“您想吃什么水果?陛下让老奴备些瓜果,也得合您口味不是?”
云葳哼笑一声,暗道这人贼鬼溜滑,很会溜须拍马讨好人。
“罗监心思玲珑,不妨猜猜?”她俏皮地弯了弯眉眼,复又抬脚躲去了书房里。
罗喜套话失败,悻悻出门,自去操持。
不多时文昭便回了寝殿,疲惫之态烟消云散,瞧见丰盛的膳食,挥手屏退随侍,走去书房恬然唤着:“小馋猫,出来陪朕用膳。”
“陛下怎晌午回来了?”云葳有些意外,忽闪着大眼睛懵懵的立在那儿。
“养好精神,陪你做戏,朕午后也不走了。”文昭呼噜着她脑袋上的揪揪,敛眸浅笑。
“那吃过午饭,臣要午睡。”云葳仰首说出了小心思,由着人揽着她往外走。
“让朕抱着睡。”文昭把人摁在椅子上,随手推了一碟剥好的红宝石般惹眼的石榴过去,“尝尝?”
云葳捏了一颗,浅笑道:“甜。”
说罢,她一颗颗没完没了的往嘴里送开来。
文昭无奈轻笑,一顿饭陪她吃了一个时辰,甚是后悔给人递这籽多的石榴。
午后倦怠,二人相拥好眠,醒来天都黑透了。
云葳扒开睡眼,低呼一声:“糟了!”
文昭被她吵醒,也猛然坐起身来,一脸严肃地揪着云葳下了床榻,拍着人的小脸嘱咐:“清醒清醒,去换衣服。”
云葳有些嫌弃地拍开她的手,嘟囔道:“醒了的。”
不多时,她换了身黑衣,疑惑道:“槐夏姐姐人呢?得走了。”
“婢子在呢。”槐夏忽而从房梁上晃荡下来一只胳膊,把云葳吓了个好歹。
“愈发放肆!”文昭咬着牙嗔怪,这人来无影去无踪的,还上瘾了。
“陛下恕罪,那婢子先带云姑娘出宫去?”槐夏老老实实的落了下来,拉上了云葳汗涔涔的小手。
“嗯,小心些。”文昭目送着二人溜出了自己的宫苑,心口揣了一堆小兔子。
今夜中元,百姓祭祖,放过河灯后便早早回家,闭门不出。
世家大族会在门口长街摆放供案,宫中也满布经幡,小宫人都不会随意游走。
时近午夜,大兴宫毗邻掖庭的西侧宫苑处忽而传出一阵喧嚣吵嚷,惊动了大内值宿的禁军,须臾光景,便火把高举,乱成了一团。
“何人夜犯宫禁,喧哗吵嚷?”今夜大内当值的,正是右卫将军杜淮。
一群吓破了胆子的小婢女被手持火把的侍卫围成了一圈,个个面色惨白,惊魂未定。
“官爷,前头院子闹鬼了,有鬼火,还有人在哭,不…是有鬼在哭冤。”
“是,婢子们都听到了,方才抬下去两个晕倒的,本在廊下值夜,说见到冤魂飘着了。”
“胡言乱语,你们哪个看见了,鬼长什么样,这会儿怎没影了?”杜淮被这些说辞气得吹胡子瞪眼,转眸瞧着那处落锁的宫苑,吩咐下属:
“去查,这曾是谁人居所,围起来搜。这些人,都押送殿前司候审。”
“婢子看见了,不是胡言,真瞧见了。”一个胆小的宫女怕去牢狱,俯身哭着应承。
“看见了?哼,那鬼是男是女,长什么模样?”杜淮被气笑了,虽说宫禁里常有些怪异的传闻,但声称亲眼见过鬼的,这怕是第一个。
“女,女的,两个,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吓得结巴:“白袍子很长,看不见腿,真是飘着的。边哭边喊冤,要索命。”
“是,婢子也瞧见个影子。”人堆里有人附和:“披头散发瞧不见脸,袍子上有洞,像是…烧的。”
“哭声阴森得很,婢子们都睡下,却被哭声惊醒,满屋子的姐妹都听见了……”
杜淮看着一个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小丫头,一时有些呆愣,只得摆手道:“先带去殿前司录口供。”
第100章 迷局
“啊——!”
晨起薄雾初散, 宁府老门房张了个哈欠,自小屋中出来,打开府门,遣人洒扫。
门闩落下, 府门开启的刹那, 他发觉门口供桌上的吃食, 竟少了好些, 定睛一瞧,缺少的尽是些糕饼, 每个上面短了一口。
若是深夜有乞丐不避讳供鬼的习俗, 受饿吃两口也是情理之中,但放着肉和粮不吃,却在每个糖糕上咬一口, 怕不是乞丐的做派。
老头满面狐疑地转身往回走, 正打算去与宁烨说道一二, 哪知一回头,恰撞见朱漆褪色的府门上写着一行笔迹清秀的血字:
娘,给我报仇, 我好冷好饿,好冤枉!
老人家当即惊呼一声,一屁股瘫坐在门外的台阶处。
宁府上下无人不知,宁烨做得一手好点心,大姑娘冷漠不理人,但唯独钟意各色糖糕,夫人和二姑娘全靠送点心哄着人。
如此一来, 再看那供案上短了的糖糕,老人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不多时, 长街上来往的百姓就围着宁府门口议论开来,这等诡异的奇事,很勾人好奇。
人群里有人八卦:“这府上死了孩子?”
“你不知道?宁家现在的家主有俩姑娘,都是原来相爷的孙女。哎呦呦,这两家也是邪门,老相爷一家子被杀,宁府没了个侯爷,那大姑娘也没了,听说就连宁夫人也伤重见不得人。”
“对,北面那云阳侯府,就那匾额挂了几个月就摘了那个,就是这家大姑娘活着时住的地方。”
“这人死了得有快一年了吧,说是天牢失火烧死的。”
“嘿,你们有人听说嘛,昨晚西北头护城河边老槐树下,吓晕了个打更的,那什么云阳侯府,是不是在那?”
“吓晕了?打更的怕啥啊,胆子都大得很。”
“昨晚百鬼夜行,怕不是见了不该见的。”
“这位仁兄说得不假,那府邸空着,就在那儿。紧邻官道的好地方啊,外头就是早点摊,但听说今早那小摊都没开,上朝的官老爷们饿肚子呢。”
得知消息的宁烨派了亲随副将出门来瞧,那人见到门上字迹,骤然蹙起眉头。
的确是云葳亲笔。
“散了,莫等人赶!”她瞥见门口围拢的人,赶忙出言将百姓遣散,又吩咐仆役道:“关门!”
“且慢!”一匹快马载着一绯衣身影踏尘而来,扬声道:“奉圣谕,宣宁烨即刻入宫问话,烦劳通传你家夫人,随本官入宫。”
眼见萧妧亲来传旨,副将拱手一礼:“萧副指挥使,家主有伤在身,行动不便,末将这便去通传,劳您稍待。”
萧妧并未下马,驱散了围观的百姓,带殿前司的人候在府外,瞧见宁府门上的血书,不由得愁眉深锁。
半个时辰后,萧妧搀着走一步咳三咳的宁烨,缓步入得宣和殿。
杜淮和京兆尹也在,神色颇为复杂。
“臣…咳咳,参见陛下,臣来迟了,请陛下赐罪。”宁烨故作虚弱,俯身见礼的动作格外吃力。
“免礼,赐坐。”文昭容色肃然,待人落座,才幽幽道:“昨夜禁宫生了些许事端,今日找你查问些情况。”
“臣定知无不言。”宁烨甚是谦恭。
“杜将军,你们问吧。”文昭靠着椅背,摆出了一副看戏的做派。
“是。”杜淮抱拳一礼,转身望着宁烨,正色询问:
“夫人,昨晚数名宫人称一宫苑内闹鬼,有鸣冤叫屈的两女子哭声,那处本是昔日您长女随侍——桃枝的居所…”
“咳咳咳…”
不待杜淮说完,宁烨忽而激起一阵猛烈的咳嗽,眸子里遍染悲戚,俯身跪地,话音哽咽:
“陛下,臣教女无方,实乃罪过。但云葳意外葬身火海,已不在人世,陛下宽慈,亦未曾追罪。她生前蒙陛下照拂颇多,时常与臣提及,不知如何报您的大恩,桃枝亦老实规矩,怎敢以冤魂搅扰禁中安宁?”
一番哭诉过耳,杜淮张了张嘴,却也问不下去,见文昭不言语,只得抱拳致歉:
“夫人节哀,昨夜事发蹊跷,末将只是陈说情况而已,并无声讨之意,望您海涵。”
“既有伤,坐着回话就是。”文昭眼神示意秋宁将人扶起。
“谢陛下。”宁烨颇为虚弱,颤巍巍坐回去,只管捂帕轻咳。
京兆尹见杜淮蔫巴了,只得站出来,拱手道:
“京兆府今晨接了武侯递送的案子,三更时分,一打更人吓晕在旧日云阳侯府外,这人醒来声称,在府墙内柳树梢上,见了一白衣…女鬼。臣派人往京郊墓地探查,云姑娘的尸首,不…不见了。”
宁烨眉心一紧,赶忙回应:“陛下容禀,臣知晓云葳当以庶人礼落葬,但宁家墓园是家墓,臣不忍小女伶仃长眠孤山,前些日子将她的墓迁出了京郊西山,归葬宁家了。臣未曾请旨,是臣疏忽。”
“哦?你的家事罢了,无需请旨。”文昭悠然品着茶:“你们继续。”
“陛下,臣方才在宁府外,瞧见府门处血书的笔迹,的确与云葳生前一般无二。”萧妧眸光一转,引出了新的话题。
“陛下,臣不信鬼神之说,孔圣人有言: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事出蹊跷,或有贼人作祟,借已故之人搬弄是非,装神弄鬼,理应彻查。”杜淮忖度须臾,抱拳提议。
“杜将军,宫禁异样与打更人出事皆是三更天,若您的推测属实,这贼人断无可能有分身的本事,或许不是一人作乱。”京兆尹眯着眸子附和。
“陛下,事涉禁中和京城,宁府外今晨百姓议论纷纷,此事理应彻查,于公平息百姓的谣言恐慌,维持宫禁安泰;于私,也给受惊的宁府一个交待。”萧妧正色做请。
文昭垂眸沉吟须臾,回应道:“理当如此,萧妧,你和杜淮清查宫中,京兆尹查宁府事和打更人一案,随时互通有无,回报进展。”
“臣等领命。”
“来人,送宁卿回府,赏红参两颗。”文昭起身,施施然踱步离了书阁,直奔内室。
一行人鱼贯而出,宣和殿内复又静谧,文昭挥手屏退了随侍。
内室里有两个憋笑艰难的小脑袋,忽闪着如出一辙的水汪汪的晶亮大眼,待到人走远,尽皆嗤笑出声。
文昭手握折扇,呼了云葳的脑门一下,余光扫过云瑶,嗔怪道:“她小,捡乐子便罢,你还笑!”
云葳揉着脑门,委屈道:“陛下何故恼了?事情如您所料,并无疏漏,该当欢喜才是。”
“京郊墓地怎么回事?宁府墓园迁葬又是几时的事?”
文昭冷声追问:“你先前让朕放出内府库遭劫的消息,定会有人去查你和桃枝的坟墓,可你却自己动了墓园的饵料,难怪贼人不咬钩!”
“咬钩了的。”云葳忽闪着大眼,得意嘀咕:
“京兆尹若是今早当值时差人往京郊查探的话,一来一回得小两个时辰,他早早入宫来,怎会知晓?方才他说得恳切,定是早就探查过了,可不就是之前咬得钩?”
“噢,原来如此。”云瑶给人帮腔:
“姐姐说得对,那这样推测,京兆尹和贼人是一伙的。只有他得了内府库失窃的消息,生疑往京郊去寻尸骨查验,才会在方才信誓旦旦说出尸骨不见的事,好人谁没事挖墓掘坟怕人死不透啊。”
“放肆。”云葳瞪了云瑶一眼,沉声轻斥:“不可胡言。”
“切,陛下,臣女说错了吗?许他们兴风作浪,怎就不许臣女说他们坏呢?”
云瑶不以为意,她瞧出文昭待云葳不一般,已然有些仗着姐姐在侧,肆无忌惮耍起小性子来。
文昭不由得扶额一叹,若是云葳和云瑶的性情可以中和一下,该多好。
“你回去歇着,疯玩也可,胡吃海喝也可。过不了多久就要受罪,且做好准备,演戏也要付出的,退下吧。”文昭垂眸端详着杏眼灵动的云瑶,正色叮嘱。
“噢,臣女告退。”云瑶瘪瘪嘴,叉手一礼,尚算乖觉地退了出去。
“陛下,瑶瑶被惯坏了,口无遮拦,您莫与她一般见识。”云葳瞄着文昭复杂的眸色,小心解释。
“你也被朕纵坏了,你跟她半斤八两。”
文昭凤眸觑起,嘴角涔着些阴恻的冷笑,捏住云葳的后脖颈,揪着她调转方向,转瞬把小人压上了身侧的矮榻,手臂圈住她的肩头,沉声询问:
“前晚拉着槐夏去了何处?老实说。朕的什么消息被你截胡了?”
云葳呼嗒着羽睫逃避文昭近在咫尺的一双犀利眸光,咽了咽口水,出言却是撒娇:“陛下,脑袋上的簪子硌得慌,您松松手?”
“先回话,别耍诈。”文昭半个身子欺了上来,双臂撑着矮榻,断了云葳的退路。
“臣宰了个人…”云葳垂下眼睑,声音几不可闻。
文昭的神色肉眼可见的僵直须臾,暗骂槐夏当真是该拾掇一顿了,竟敢跟着云葳如此胡闹。
“什么人?缘由?痛快点,眼睁开,招的干净些。”
“就…槐夏盯到个黑衣人夜探京郊墓地,想放长线钓大鱼让人去报信,臣拦了。”
云葳话音微弱:“因为坟头翻动的土痕太新,若惹人生疑会影响您后续布局。臣让槐夏抓他来审,可他…竟敢咬毒囊,臣不是故意要他死的。”
文昭没言语,心底在生槐夏的气,这事儿她可是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陛下别恼,臣传话下属连夜换了老土遮掩,京兆尹今日所言,就是不打自招,臣将功折罪可以吗?”
云葳丝毫底气也无,讨好道:“且臣想出了顺延的连环计,已传话布置好了,您听一听好吗?”
“回寝殿去,老实面壁思过。”
文昭拂袖起身,背对着云葳,指了指寝殿的方向。
她需要时间,先把槐夏那个“叛徒”叫过来吓唬一顿,不然这人要成云葳的狗腿子了!
“咚——”
一声闷响过耳,文昭忽觉裙摆被人扯了下。
“陛下,臣错了。”
云葳咬着下唇嗫嚅,一双手绞着文昭的衣裙:“您莫怪罪槐夏,是臣威胁她的。臣听说吴桐疯了,被您押在掖庭狱没杀,就拿吴桐的命胁迫她就范的。”
“长本事了,朕的人都敢耍弄?”
文昭脸色有些难看,喟然叹道:“别再说了,回去。朕心情不好,若忍不住发作,绝没你好果子吃。”
云葳察觉文昭当真火了,怯怯地松开了手,悄无声息地起身退去殿外。
她猜得出,文昭留着吴桐疯癫的性命不杀,是为了让槐夏有羁绊,心底感激又愧疚,如此才可全心全意地效忠。
昨夜事出紧急,未免崭新的土岔惹人猜疑,云葳不得不应急救场,可说服槐夏瞒着文昭行事并不容易,假意威胁才是短期凑效的法子。
若非无法解释提早转移了京郊尸骨的手笔是如何达成的,云葳也不至于自己冒险出宫。
她早先嘱托桃枝办此事,是故意漏马脚给文俊,让文俊慌上一慌,也漏些线索给她。可文昭决定演戏将人一网打尽的计策在后,需要一步步连环紧扣,稳步推进,她的冒险计策容易打草惊蛇,便不合适了。
昨晚只要与文昭请旨救场,拦下探查的黑衣人,文昭定会问她是如何把事做成的,这样就绕不开桃枝,更绕不开桃枝被舒珣庇护的事实,可她不好连累舒珣,一时半会也编不出谎话来。
文昭孤身一人在大殿里转圈圈,缓了许久才冷静下来,最终也没有召槐夏来见,而是打算给人个机会,等着事后槐夏主动坦陈此事的原委。
她把槐夏当作腹心,腹心轻而易举听命于旁人,令她深觉被人翻越了底线拿捏,心里不是个滋味。
当晚子夜,文昭才回了寝殿。
她是故意拖延些时间,想等云葳睡下再回,免得见了面徒增尴尬。
可云葳傻乎乎的,一直在等她,睡是没敢睡的。
文昭抬步入内,瞥见茶案边正襟危坐的小人时,眉心微微蹙起,转身想去偏殿沐浴。
“…陛下,”云葳见文昭似是故意躲着她,忙站起身来轻声提议:“您早些休息,臣今晚去前殿睡。”
话音入耳,文昭顿住了脚步,却没有回眸,只淡淡道:“朕想起前头忘了些事,你睡吧,朕若处理得晚,就不回了。”
“是臣僭越胡为,臣错了。绝没有下次,臣跟您保证,您消消气,好吗?”云葳的语气里满是悔愧,一双眸子里藏了十成十的期待。
“罢了,朕也乏了,先去沐浴。”文昭听不得云葳这番服软讨好的语气,到底是软了心肠妥协。
“臣伺候您。”云葳眼神一亮,兴冲冲地拔腿跟了上去。
文昭余光扫着她齐整的衣裙,心知她定未曾梳洗,遂轻叹道:“无需你伺候,想一道就直言。”
云葳没说话,只乖觉地跟着,生怕一个不留神,再把情绪敏感的人给惹恼。
身边人如此乖顺的模样入眼,文昭倒是觉得有些久违的陌生。云葳刚来她身边做属官时,就是这副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的老实模样,一晃已是好多年。
“不困么?”文昭随口找了个话题,缓解尴尬紧张的气氛。
“臣想跟您说计划。”云葳垂着脑袋低语。
“说吧,朕听着。”说话间,二人已然走入偏殿,文昭扬手去解自己的腰封,云葳颇有眼色,近前帮忙。
“先前您放的饵料,不过是普通的前朝宫人。臣打算把人换成桃枝,以旧日罪案威胁,恐吓人的效果会更好些,您觉得呢?”云葳边给她解暗扣,边解释自己的筹谋。
文昭垂眸审视她半晌,忽而握住了云葳的手,微微俯身,朱唇贴着她的耳畔低语:“以你的行事风格,此刻应该安排好了吧?何须再问呢?”
“您不准,臣便收手,本也要请示您的,只是没寻到…”
“没寻到合适的时机?”
文昭敏锐地猜测到了云葳的说辞:“朕身边的人和势力,你已然通晓了七七八八,可你身侧的人马,朕知者甚少。小芷,这于朕不公平。你该知道,为君者,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
听得这话,云葳的情感与理智狠狠较量了一番,眼底透着惭愧,纠结之感满布。
“臣的心给了您,臣的人便也是您的人。”她挣扎良久,垂眸小声嘟囔了句。
文昭是君,手握威权说一不二。
君主的人永远不会因文昭对她的爱护而效忠于她,她知晓便也仅是知晓,无权调用,逼迫槐夏是无奈之举,她也没指望槐夏日后会替她遮掩。但她的人若公开来,就有义务、甚或是不得不听命臣服于文昭,供人差遣,否则便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可她已然尝过手中有权势的畅快与安稳,不愿就此将最后的筹码拱手让人。
“小芷,时至今日,你对朕,连这点儿信任都没有?”
云葳讨巧的说辞入耳,文昭眼底划过转瞬的失落。
“您再给臣些时间可好?”云葳话音恳切,仰首望向文昭的视线极尽真诚。
文昭忽而拂去了身上的最后一层薄纱,一袭玉白入眼,云葳傻楞当场。
“你的行径是在占朕的便宜,一如现下,你把朕看了个仔细,却不肯与朕坦诚相见。”
文昭勾唇哂笑,缓步踱去了水池深处。
“臣也不是主动要看的。”
云葳后知后觉,甚是委屈的与人掰扯:“您是主动让臣看到的,您的人也是摆在明面的。陛下您这是歪理,朝中的臣子,也不会尽皆与您敞开心扉,您不可能对他们全然了解。”
“你这会儿自比朝臣,合适么?朝臣会跟朕沐浴?”
文昭捧着水自肩头洒落,凤眸含波,有一种深邃朦胧,令人看不出深浅的魅惑,引诱的冲击与潜藏的危机并存。
“朝臣也不必与您共担风险,效命朝廷与伴驾君前,危险是不等同的。陛下,臣不想只做您的附庸,抑或是笼中金丝雀和听话的摆设。威胁槐夏是臣错了,臣日后再不动您的人。”
云葳脑子有些混沌,可理智告诉她,乱局里,动机不明的念音阁就该掌握在她自己手中。
她踌躇须臾,没有褪去衣衫与人沐浴,而是调头离了偏殿。文昭激她,给她裸露的肌肤来瞧,妄图让她动容,回以对等报酬,是衣衫下的真实,也是她全部的后盾。
这路数讨巧,甚至令她惭愧,但云葳不会轻易就范,情爱与公事,不可混淆,眼下不是良时。
或许她方才不该拦着文昭,二人都不冷静,就不该强行呆在一处,心有芥蒂谁都不会自在的。
文昭没开口拦她,但凤眸里已然涔了霜色。云葳防范自保的意识过重,她往前进一步,不会等来云葳投怀送抱,反而把人逼得躲远了。
客观来讲,文昭很欣赏云葳的独立与理性,不会被花言巧语与美好承诺轻易裹挟,知晓手握威权才是最牢靠的护身符;但从主观上感受,从她二人的感情立场出发,这反应可委实算不得好。
不多时,文昭沐浴停当,披着寝衣归来时,殿内只有打理床铺的秋宁在侧。
“她人呢?”文昭接过丝帕绞着发丝,眼神四下游走。
秋宁给人指了指最里侧窗子下的墙角,识趣儿地退了出去,无意凑热闹。
大半夜的,云葳把自己抱成一团,窝在墙角帷幔下发呆去了。
“跟个受气包似的,朕没欺负你。”
文昭循着方向找来,拂开碍事的帷幔,垂眸观瞧着呆愣愣的小人,温声道:“起来就寝了。”
“您快歇下吧,臣不过去。”云葳把脑袋抵住膝盖,避开了文昭的视线。
“大敌当前,不可内讧,小芷是否应该和朕一致对外?”文昭搓了搓她的后脑勺,顺手去提她的胳膊。
“臣没洗澡。”云葳缩了缩手,并不想动弹。
文昭愣了须臾,妥协道:“忍你一晚,朕睡床,你睡矮榻。”
云葳听得此话,站起身来闷头跟了过去,她想要的,就是文昭妥协包容的态度,给了便很好。
文昭在前慢悠悠地走着,听着身后窸悉簌簌的脚步,甚是无奈地阖眸一叹,这个云葳,还真就让她束手无策。
若换了旁人,念音阁怕是早入了她的股掌之中,大不了灭杀主力,这会儿也早就摸清楚底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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