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咬钩
光仪四年七月十七, 秋意渐增,晨起风凉,蔷薇落红满地。
京中杜府正堂内,一家三口共进早餐。
大长公主文俊瞧见儿子眼底的乌青, 忍不住出言关切:“这是怎得了?听管家说, 你昨夜四更才回, 有什么恼人的公事不成?身子要紧, 不可胡闹。”
“没事,娘别问了。”杜淮口风很紧, 闷头舀着米汤:“儿会照顾好自己, 您万勿忧心。”
“不就是闹鬼的事儿让你撞上了,这有何可瞒着你娘的?满京城早已传的沸沸扬扬。”
杜廷尉有些不悦,摔下汤匙道:“你就该躲着, 还傻乎乎闷头往上迎, 主动请求查案, 简直自找不痛快。”
“儿子不信鬼神之说。”
杜淮搁下筷子,固执回嘴:“每年各州冤案多了,若真有鬼神显灵, 岂不处处闹鬼?”
“放肆!”
文俊冷声斥责:“你这话教有心人听了,指不定如何编排。你是想听旁人说我们家瞧不起州府官员能力,还是你意在指责今上不够圣明,任地方州府冤假错案横行?”
“母亲息怒,是儿失言。”
杜淮赶忙离席,躬身一礼,长在这样的家庭, 自幼审慎小心,他习惯了:“儿已吃好, 时辰不早,先去当值了。”
待人走远,杜廷尉也不再装模做样的吃饭,转眸问文俊:“我暗中派人去查查?”
“不必掺和这些,太显眼。”
文俊沉声道:“派人护着淮儿就是,他说得不错,世间何来鬼怪,贼子装神弄鬼罢了。”
“是。”杜廷尉站起身来,微微拱手:“我也去大理寺了,夫人慢吃。”
父子二人尽皆离开,文俊方才和婉的容色骤然幽沉,起身直奔书房而去,大半日都未曾出来。
午后的骄阳灼热,大兴宫内的宫道上少有宫人。
一行带刀侍卫却步伐飞快地列队闯入了坤宁宫旁的一处小阁,将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云瑶正在午睡,兵戈响动和嘈杂的脚步将她从梦中惊醒,一脸警觉地瞪视着来此的人:
“放肆!你们做什么?我可是太后留下的客人,你们怎可对我无礼!”
好霸气的小丫头!萧妧听得她这番中气十足的话音,眼神不由一怔。
她忍不住回想了一遍,确信这丫头私下与她素未谋面,自不会清楚她脾气如何,这才宽心下来,继续与人气定神闲地周旋。
她好整以暇地抱臂在旁,幽幽道:“云姑娘,可听过殿前司的名号?是我遣人请你走,还是你自己跟我走?”
“什么殿前司?我没招你没惹你。”云瑶仍是刁蛮模样,却不自觉往床榻里侧缩了缩。
“前夜闹鬼,有宫人回忆了那‘女鬼’的模样,与云葳很像。我瞧着你,和云葳也很像。你有扮鬼扰乱宫禁的嫌疑,请吧。”
萧妧强忍笑意,故意板着脸与人周旋,还抬手指了指门口。
“证据呢?没证据你就是胡言构陷!”云瑶的小模样一本正经。
“殿前司拿人从不需要证据,况且你的随侍已经招了不少。那晚子夜你去哪儿了?入宫不过几日光景,脂粉能用掉一盒?少废话,走不走?”萧妧失了耐性,眯起眼睛审视着她。
“我听不懂,不去,我娘和舅舅带兵打仗立了功的,你们不能伤我。”
云瑶快要吓哭了,一双手紧抓床栏,话音发颤。
“磨磨唧唧,敬酒不吃吃罚酒。”萧妧冷嗤一声,招手唤人:“带走。”
云瑶被侍卫架去了殿前司狱,一路上梨花带雨,哭爹喊娘的,听着好不可怜,与她在半路撞上的小宫人们都吓傻了眼。
围观的人很多,云瑶扮鬼吓人被捉的消息顷刻传遍了宫禁,一时议论纷纷。
翌日朝议时,萧妧上奏文昭,言说云瑶已然招认,她得了家姐留下的“鸣冤鬼书”,这才设法入宫,以陪伴太后之名留下,赶在中元节导演一出替人伸冤的扮鬼闹剧。
“鬼书?何处来的?”文昭拧眉追问。
“她说是得了云葳托梦,自旧日云阳侯府外的院墙石砖处寻来的。她还说…”
萧妧说得有些没底气。
“支吾什么,说下去!”文昭愤然凝眸,显得有些不耐。
“还说梦里云葳告诉她,若逢阴月的无月之夜,便可去旧宅寻她,再见亲人一面。”
萧妧话音微弱,仿佛自己都不信。
“荒谬至极。”文昭虚虚靠着椅子背,沉声道:
“既屡次提及冤屈,云葳旧案由刑部重新审查。云瑶暂押殿前司,待旧案查实,有冤另论,若无冤,再依律发落。澜意拟旨,将扮鬼扰乱中元夜的原委诏告京中百姓。”
“是,臣等领命。”
当日午后,京中各处街巷都张贴了告示,与百姓陈说宫禁诡事原委,望大家切莫再传谣生事。
杜淮归家时,依旧愁眉不展。
晚间文俊尚算亲和,给人夹了块鱼肉,柔声道:“大内悬案已了,你也好生休息一二。”
“谢谢娘。”杜淮闷头吃鱼,却在晃神儿的功夫被鱼刺卡了喉咙,咳嗽良久。
“三心二意的。”文俊给人拍着背,焦急嗔怪道:“可好些,需要传太医吗?”
“不必。”杜淮摆摆手,低声出言:“云瑶没出过宫,宫里是闹剧,但京城里护城河边和宁府的贼人,又是谁呢?”
“不是你的职分,你操什么心?”文俊沉了脸色,“不要多管闲事,说过多次,怎就记不住?”
“儿是担心您,当年云葳的事,是您先发现的。不管何人鸣冤,都是有备而来,娘,这些日子您别出府,不安生。”杜淮垂首轻语,话音满是关切。
“行得正有何可惧?”
文俊不屑地冷嗤一声:“冤枉?陛下够护着云家和她了,那些背地腌臜事,明面不提不代表没有。吾累了没胃口,先回去歇着。”
杜淮望着夜色里文俊离去的背影,眸色里藏了些许疑云。
文俊素来低调,甚少与朝臣相交,去岁竟亲自往云葳府上去,遇见阴邪事不说,竟还为此闯宫告了御状,着实是把他惊了个好歹。
而今晚文俊话里话外的,似是对云家人成见颇深,此等言辞过耳,搅扰得杜淮心神不宁。
同处一方夜色下,大兴宫内,云葳倚靠着文昭的肩头,凝眸望着如炼月华,轻声呢喃:
“您说,她会咬钩吗?”
“诱饵放下,静观其变就是。妄念离不开恐惧与贪婪,她若真图谋逆事,绝做不到心如止水。”文昭目光平和,揽着满面忧心的小人,柔声开解:
“云瑶表现的不错,朕不会让她吃苦,你且安心。”
“嗯。”云葳淡声应下,转眸将视线垂落于身前的一盆绿植:“臣只是在想,最近这些日子,家母怕是不好过了。即便闭门不出,外面的闲话也不会好听的。”
“你的思量太多了些,累不累?”文昭以食指侧边刮了刮云葳的鼻尖,哂笑着嗔怪。
“累,臣可以睡觉吗?”云葳歪头瞧她,狡黠地弯了唇角。
文昭忽而站起身来冷嗤一声,讽了句:“顺竿爬,学会跟朕兜圈子了。”
云葳眼见她打理着衣衫,抬脚往外走,迷惑又急切地询问:“您去哪儿,夜深了。”
“去给傻猫安排定心丸。”
文昭假装听不懂云葳依依不舍挽留的话外音,头也不回地走了:“你困就睡下,不必等。”
如今只投放了云葳旧案重审这一个引子,威力难免有些弱,文昭思量半日,打算再放些烟雾弹出来。
比如,将朝中有人勾连西辽的风声放出去,让贼人忧心秘行败露而自乱阵脚。
以云葳诈死事做戏引贼人出洞,是兵不血刃的良策。但若贼人不咬钩,这番折腾白费,便得不偿失,文昭厌恶失败,饵料自要投放充足,一击必中。
云葳一人守着寝殿,日子难免了无生趣,她与文昭设下的诱饵,在无月之夜就会见分晓,而下一个无月之夜,是七月三十,还有十日光景。
一人无趣,文昭不归,云葳一早入梦见了周公。
子夜更声一过,皇城外荒置的云阳侯府里,闯进了一个身子灵巧的蒙面人,几乎把房间挨个搜罗了一遍,耗费大半个时辰,才再度遁入夜色,逃之夭夭。
翌日清早,文昭方梳洗停当,正欲传膳时,忽听得寝殿北侧的窗棱处有些微动静,旋即嘴角勾起了一抹得逞的弧度,转眸吩咐秋宁:“去把懒猫叫起来,听个热闹。”
睡眼惺忪的云葳被秋宁拖拉着摁坐在餐桌前,仍迷迷糊糊的哈欠连连。
“出来吧。”文昭淡然地舀动汤匙,将碗里的小米粥吹凉。
“陛下,”槐夏探身而出,拱手一礼:“昨夜侯府里确实来了个小贼探查内情,往护城河东侧去了,夜深人寂,那人功夫不错,婢子没有贸然跟上去。”
“不必跟,免得打草惊蛇,累了一夜,歇着去吧。”
文昭莞尔低语,转手将小碗与勺子递给了云葳,逗弄道:“醒醒,睡成呆呼呼的傻猫了。”
好一个胆大包天的贼人,竟自诩聪明的夜探旧宅,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云葳半梦半醒间,听到槐夏的消息,也傻乎乎地咧了咧嘴。
待瞥见眼底金黄的清粥,她小嘴圆张,嗷呜一口吞了半勺入腹。
“愈发放肆了。”
文昭笑着损她,把碗往她手里塞:“自己吃,懒得不像话,朕不喂你。”
“…嗯?臣不吃了,困。陛下若无吩咐,臣回去补觉。”
云葳托着温热的粥碗,意识迷离地嘟囔,转身便要往床榻的方向去,天刚蒙蒙亮,她才不要起身来。
文昭怅然一叹,颇为无奈地唤她:“朕好不容易吹凉的,把粥喝了再睡。”
“咕咚…咕咚”
某人尚算给面子,拎过粥来三两口就给吞了个干净,将碗随手一撇,便半闭着眼溜去了屏风后。
得亏秋宁眼疾手快接住了小玉碗,不然今早文昭非得听个响儿。
“等事情了却,朕得管管她。”
文昭觑起凤眸,磨牙咀嚼着细软的汤羹,好似如水的吃食很费牙似的。
话音才散去不久,罗喜趋步上前,与她低语:“陛下,启宁殿下递了奏表,想要入宫见您。”
“婉儿?”文昭一愣,“她腿脚不便,折腾什么?可说缘由?”
“没有具体缘由,许是不方便提吧。”罗喜瞄着文昭的反应,审慎出言。
文昭忖度须臾,弃了汤匙,捏过丝帕净手,淡声道:“罢了,你现在就出宫去接她过来,今早朝议推迟。”
自去岁中秋夜服毒后,文婉的身子一直不好,四肢无力,行动不便,有小一年不曾入宫了。
今日闹着要来,八成有要事。
文昭的心神有些烦乱,闲散度日之人能有何要事呢?她靠着椅背百思不解,索性起身往书阁走去,迫不及待地想要知晓文婉所为何来。
罗喜办差很麻利,不出两刻,就将安坐轮椅的文婉推入了书阁。
轮椅的响动入耳,文昭即便早有预料,心底却还是难掩酸涩,抬眸望向来人时,便先开了口:“许久未见,近来身子可好些?”
“臣无碍,谢长姐记挂。”文婉微微颔首:“臣失礼了。”
文昭扬手挥退侍从,上前亲手把人推到自己身边,才道:“无需客套,有事?”
“嗯。”文婉点了点头,轻声出言:“臣听闻您要重查云葳旧案,这才冒昧前来,不知可有臣能帮上忙的?”
“把身体养好,才是你最要紧的事,这些琐事有旁人去做。”文昭拎起个小茶糕递给了她。
“云葳救我一命,姑母由此才知她医术不错,登门拜访,却因此事给她惹了祸端,婉儿心里一直自责。她是个柔善的姑娘,开解臣良多,臣不信她会对您用邪术,也不信防守严密的天牢失火是意外。”
文婉垂眸瞧着精巧的点心,眼眶忽而红了:“她最喜甜食,过府陪臣说话,一盘点心不够她吃的…长姐,对不起,若臣未服毒,她不必出手救臣,也许就不会被姑母撞破府中异样而…”
“好了,这事与你何干?”
文昭拍了拍她的肩头,温声道:“事情过去一载了,无需再自责挂怀。”
文婉指尖发颤,一个不留神,将点心捏了个稀碎,忐忑道:
“我…瞒了您一事。母妃走那晚,她疯癫地嘀咕了一句:文俊,你欠我的。从前姑母常常照顾母妃,送她补药,何来亏欠?此话实在蹊跷,臣想了一年都没明白。”
“她当真如此说?”文昭凤眸悄然觑起,追问道:“再想想,可还有旁的奇怪言辞?”
文婉摇了摇头,手指不安地揉捏着:“长姐,臣今日的话都是胡乱说说的。时隔日久,您随意听听就得了。”
“还有何话瞒着?你的毛病骗不过朕。”文昭瞥见她的小动作,就知这人话里有话,纠结不敢说。
“去岁姑母探望臣两次,谈天却一直问臣云葳是如何医治的,好似打探消息般刻意。她还带过太医来请脉,臣怕被人察觉中毒,就未准。且臣没说过云葳擅长调理身体,不知姑母怎就过府寻她了。”
文昭的眉梢曲起了分明的弧度,沉吟良久才正色问道:“你的毒哪儿来的?躲朕一年不肯说,今日可能说?”
“母妃给的,四年前您自襄州回京的时候。”文婉垂着脑袋,连看文昭的勇气都没有。
文昭的语调分外从容:“她让你给朕用?”
“不,不是。”文婉赶忙否认:“是…给皇兄用,可臣,做不到。”
文昭追问:“你可知她从何处弄来的毒?”
文婉木讷地摇头:“问过,她不肯说。”
文昭起身,立在窗边怅然一叹:“回府去吧,朕还有朝议,改日去看你。”
文婉温声应下,推着轮椅离了书阁。
一双含雾凤眸透过花窗,凝视着文婉离去的背影,心底五味杂陈。
文昭眼下方知,看似天真的幼妹早有了自己的心事,且十分沉得住气。今日来此,便是隐晦地道出了她对文俊的猜疑,适时添一把火,让热闹更旺些罢了。
小十日悄然而逝,转眼就是月底。
七月三十这日的黄昏时分,昔日云阳侯府外的长街上分外热闹。
京兆尹一直未曾抓住中元夜在侯府外扮鬼生事,吓晕打更人的贼子,想起云瑶供状里所提无月之夜相见一事,特意带了乔装的衙役,偷摸在府邸四周蹲守。
斜红隐落西山,晚霞漫天之际,忽有一队持刀兵将自大内疾驰而出,往侯府的方向扑来。
“府外方圆三十米内的所有街巷,即刻封锁!”
一道威严的命令传出,听得这熟悉的话音,藏在路边茶馆里守株待兔的京兆尹顷刻傻了眼,忙不迭地探身自窗子边向外张望——
“糟了!”
这一行人马里领头的,竟是舒珣和萧妧二人,而他和乔装的下属,都被禁军困在了包围圈里。
况且天还没黑,如此大张旗鼓的围剿,贼人能来就怪了,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最令他忧惧胆寒的,非是抓不到装神弄鬼之人,而是这茶馆的后巷里,还候着一位贵人。
禁军来势汹汹,那人只怕,也没来得及离去。
第102章 钓鱼
风紧星疏, 夜色笼长街,河畔柳叶轻。
殿前司众人风风火火清查着被困在此处的人,并不急于闯入已然被围成铁桶般的府宅。
“妧儿,你先盯着此处, 吾带人往内宅搜查。”舒珣见外面盘查的差不多, 便温声提议。
“是, 舒姨小心些。”
萧妧柔声应下, 打马在街巷上游走,随时留意下属的行动。
京兆尹与下属颇为尴尬地候在一旁, 殿前司办差, 他是没胆子上前叫嚣得罪的,只好认怂配合。
不多时,一小兵快步跑向了萧妧, 与人低声耳语了几句, 面色有显而易见的为难。
“带我去。”萧妧眸色一凛, 翻身下马,神情肃然地跟着小兵前去,脚步急切生风。
绕过狭窄的巷口, 只见一辆寻常朴素的小马车停在茶馆后的长街处,萧妧将探寻的视线点落小兵身上,小兵默然颔首,没再往前。
萧妧见他如此反应,眉心微蹙,迈步上前,对着马车温声见礼:“臣参见大长公主, 不知您在此,办差冲撞, 望您恕罪。”
车帘倏地被人挑起,文俊头戴帷帽,只侧目眄视一眼,复又将车帘合拢,话音尚算柔和:
“原是萧副使,前头发生何事了?怎还封锁了长街?吾今日出来选些民间胭脂,却不料扰了公务,实在惭愧。”
“您言重了,臣来此配合雍王办案,具体缘由陛下未曾明言,臣也不清楚。下属没规矩,误打误撞困住了您,是臣疏忽。道路已清出,您现下即可回府。”萧妧敛眸轻语,语气极尽恭敬。
“无妨,吾不想搅扰百姓,这才乔装出府的。无人认得出,被扣下乃是情理之中。你既有公差,吾不便添乱,候一会儿无妨。”文俊的回应甚是亲和大度,无有丝毫不悦。
“是,谢大长公主体恤,臣会尽快,劳您稍待,臣告退。”
萧妧拱手一礼,转身离了长街,回去寻舒珣。
不出半刻,舒珣便带队收兵,出府与萧妧汇合:“人抓到了,撤兵吧。”
紧随其后的禁卫押着行动不便的桃枝上了囚车,其余的人散去四周警戒。
“好,我去后街知会大长公主一声。”萧妧与人对视时,俏皮地挤了挤眼睛。
“哦?大长公主在此?吾去说罢。”
舒珣故作惊讶,眸光一转,直接选了后街那条路折返大兴宫。
一行人押着桃枝路过后街,舒珣翻身下马,走去马车前,柔声低语:“表姐安好,方才下属冒犯您了,望您海涵。事情都已办妥,天色不早,您动身吧。”
“是珣表妹啊。”文俊探身出了马车,寒暄道:“许久未见了,吾可曾耽搁了你们办差?”
“怎会?是臣等该与您致歉才对。”舒珣微微颔首,缓缓道出始末:
“昨日敝府偶得密信,言说有涉皇考崩逝原委的前朝隐晦相告,约我来此一叙。我父崩于沉疴,人尽皆知,这话意在离间君臣,贼心分明,是以我与陛下请求,亲来拿问,以示清白,好能查明何人生事,也与逆臣划清界限。”
“竟有此事?莫非云葳还与前雍改朝之际的谋逆罪臣有染?那囚车上的可是表妹拿到的人?吾瞧着有些面熟呢。”
文俊满面意外,眯了眸子审视着不远处囚车上盲了眼的桃枝,眼底划过一瞬阴寒。
“这…还未审过,我倒是不知内情,不过此人确实是昔年云葳身边的随侍,她受谁指使,听命何人,与中元夜侯府诡事有无瓜葛,都还需查问。”舒珣也将视线落去了桃枝身上,淡声回应着。
“罢了,天色颇晚,吾再不回府,老杜他父子要着急寻人了。表妹改日过府来,吾给你压压惊,这些贼子上蹿下跳,当真恼人。”文俊讪笑一声,抬脚往马车内走去。
“毒妇!抓了她,就是她毒杀了我姑母!这声音我做鬼都认得,别让她跑了,你们听到没?!抓她!林家的灭门之祸,与她脱不了干系。毒妇,你听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桃枝适时出言,伸出胳膊,听音辨位,指向了文俊的方向,声音凄厉地嘶吼。
文俊抬起的脚步顷刻顿住,拧眉回转身子,瞪视桃枝须臾,甚是迷惘地转眸望向舒珣:
“表妹,她在胡言些什么?她从何来吾都不知,怎还莫名被扣了个毒杀人的大罪?吾这是走不得了,该去殿前司与她对峙一番。她若真成了恶鬼,吾岂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还愣着作甚?堵上她的嘴,把人押走!”舒珣冷声吩咐着随侍,脸色已然沉了下来。
几个兵士将拉囚车的马匹打得飞快,一路疾驰之际,还能听见桃枝激愤挣扎的“呜呜”声。
“表姐多担待,我瞧她疯疯癫癫的,神志不清,大抵被贼人利用了,随口攀咬诬陷,唯恐乱子不够大。您切莫往心里去,押送人犯有萧妧在,我护送您回府吧。”舒珣垂眉拱手,态度十分真诚。
文俊轻叹一声,摆手道:“不必了。年岁大了,不喜欢外间的吵嚷,吾走了。若有需要,尽管来府上寻吾,吾定会配合你的。”
“多谢表姐,您慢走。”舒珣立在路边,目送着人离开,这才牵了马往宫里去。
待到她回宫时,萧妧已然在宣和殿内,与文昭一道候着她了。
“表姑回来了?可还顺利?”文昭见舒珣踏月而来,温声出言询问。
“陛下,臣依您的建议,把该放的话都放出去了,并未瞧出她有何明显的异样。”舒珣正色回应。
“不急。”文昭斜倚扶手,悠然道:“方才朕的人回报,护城河四周埋伏了弓弩手,却未曾出手将桃枝灭口,想是怕了。饵料备足,鱼会浮出水面的。二位辛苦,回家歇着吧。”
“是,臣等告退。”萧妧与舒珣依言离了宣和殿。
待人走远,文昭瞄了眼屏风后的暗影,扬声唤着:“出来吧。”
躲在屏风后的云葳推了推身侧的槐夏,挤眉弄眼的,示意她出去。
槐夏不肯,试图拉着云葳一道出来,二人在那儿推推搡搡,折腾了半晌。
“好玩么?”文昭等得不耐烦,自己绕去了屏风后,凝眸瞧着云葳,忍不住嗔怪道:
“躲什么?槐夏有你这么笨?她若藏都藏不住,如何做暗卫?”
云葳耷拉着脑袋先一步拔腿出来,软了语气讨好:“陛下息怒,臣心神不安,这才从后面溜过来的。”
文昭转眸打量着略显拘谨的槐夏,沉声吩咐:“你回去与秋宁一道盯着,将今夜埋伏的死士落脚点查出来,切莫轻举妄动。走前带些人,把京兆尹给朕看起来。”
“是,婢子领命。”槐夏拱手一礼,飞快地跑远了。
“听了多少?哪个放你进来的?”文昭拉过云葳的小手捏在掌心摆弄,笑盈盈与人寒暄。
“臣端着火烛正大光明走进来的。”
云葳垂眸嘟囔:“就听到个尾巴,桃枝可是在殿前司?能让臣见她吗?”
文昭哂笑一声,意味不明的视线点落云葳低垂的眉眼,幽幽道:“不准去。”
“为何?”云葳倏地抬眸,不解地望着她,杏眼里满是委屈。
“大局为重。”文昭松开了云葳的手,大步流星走去了茶案边落座,回应的格外敷衍。
这是个什么狗屁不通的说辞?
云葳的眉心顷刻堆起一座小山,紧走两步追上去,扬手给人添茶,试探道:“陛下连桃枝的醋也要吃?她就如臣的母亲一般,臣挂念她,见一面就好,就一眼,成吗?”
文昭敛了眸子,只管低头品茶。她倒不至于吃桃枝与云葳的醋,但潜意识提醒她,云葳与桃枝相见,指不定又要说什么悄悄话,思量几多幺蛾子,现下的乱局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朕会派人照看好她,等事情了却,再见不迟。”文昭忖度须臾,并不打算松口。
云葳也不是非要见人,方才她已然听到文昭与舒珣的谈话,事情顺利,桃枝也未曾因做戏而受伤,她足够心安。
她只不过想藉此探听文昭的态度,果不其然,文昭还是防着她与念音阁的人私下谋面。
“陛下用晚膳吗?”云葳侧坐在茶案边,转了话题。
“朕一会儿还有事,你饿了就回寝殿去用膳,不必等朕。”文昭随手捏了捏她头上的发揪,起身欲走。
云葳灵巧地窜起身来,挡在她身前,忽闪着杏眼套话:“后续的激将法如何施展,您还没告诉臣呢。”
“看好戏就是,朕要留点悬念。”
文昭狡黠地朝她挤眼睛,哄道:“听话,回去等朕,晚些陪你。”
“陛下,前有云瑶扮鬼扰乱宫闱,后有桃枝以前朝旧事暗中联络雍王,这些事都和臣有关。今晚京兆尹与大长公主一起现身,定是一伙的。臣怕他们情急之下,将目标对准宁府,以近日事端伺机发难臣母。”
云葳眼底的忧心分明,一双手揉捏着裙摆,立在原地不肯走。
“又犯老毛病,怎就不信朕呢?”
文昭微微俯身,指尖点上云葳的大脑门,打趣道:“这些症结你想得到,朕想不到么?这几日是你难得的休憩,吃喝玩乐即可,可懂?”
“不说拉倒。”云葳跺了跺脚,嘟着小嘴敷衍一礼,一溜烟跑回了寝殿。
文昭半眯着眼睛忖度须臾,闪身踱回书阁。她已然猜到,宫中当有念音阁的内应。
不然先前云葳提及送桃枝去侯府做饵时,就不会将“您不准,臣就收手”的话脱口而出。若无传讯的通途,云葳一早布置好的筹谋,在宫内根本无法及时让人收手。
况且今日的行动,文昭并未将确切的时间说给云葳,小丫头竟能准确地踩着时辰溜进来,听了个回报的尾巴,绝不是什么巧合。
若把后续的计划说给云葳听,小丫头一个心软,传些消息出去坏了她的筹谋,京中局势怕是会彻底混乱开来。
云葳的小主意太正,文昭不敢赌,只能将人一瞒到底。
当晚子夜更深,长街空寂,京中早已宵禁。
杜府的北墙处翻进了一个黑衣小贼,恰被巡逻的文俊亲兵撞上,尽皆长刀出鞘。
“何人闯府?”
“带我去见大长公主。”
来人气息虚浮,连爬起来的力气都快没有了,自怀中摸出一枚玉佩,举去了卫兵眼前。
卫兵未敢耽搁,一路小跑着,去与文俊通传。
半刻后,那人被带入了文俊的卧房内。
文俊并未燃灯,今夜无月,视线格外昏暗。
她掰过来人的脸颊,摸黑凝视良久,哂笑道:“呵,你命够大的,元家上下只你一人了罢。投效陛下,保住自己一命,就好生去她那儿摇尾巴,来此作甚?”
“明人不说暗话,照容贸然来此,是想求您庇护。”
元照容沙哑着嗓音轻语:“我体内的毒已发作,陛下她怪我无用,不肯给我解药,若两日后再拿不到解药,我会没命的。”
“与吾何干?丧家之犬罢了,吾为何要帮你?”文俊冷笑一声,松开了钳制她的手掌。
“昔年家父在湖州山间截杀今上,多亏了您递送的准确消息和碧落奇毒,消息是杜将军手里的,可对?元家与您,不算敌人吧?”
元照容仰首反问,又补充道:“况且,我有要紧消息给您,能保您的命。”
文俊眸色一沉,冷声道:“是何消息?”
“您给我解药,我给您消息。我身上的毒是碧落,除却陛下,照容也就只能来寻您讨解药了。您若肯赐药,照容日后就是您的人,任您差遣。”元照容话音恳切,阵阵疼痛令她五官扭曲。
文俊冷眼旁观她苦楚难耐的模样,冷嗤一声:“你若给出有份量的消息,解药自是好说。”
“我不信家父通辽,一直在西疆查案,自也掌握些证据。可陛下突然召还我,重组西北谍网,您联络西辽的事,绝瞒不住。我回来前,今上让我查的,是戴远安与您和驸马之间的干系,线索已在她手里了。”
“就这些捕风捉影的消息,也来诈我?”文俊勾唇冷笑,抬手狠捏住元照容的脖颈,语气阴恻:“吾从未与西辽联络过,你哪儿来的证据?”
“我不敢…诓您。”
元照容呼吸困难,脸憋得通红却也不曾改口:“黄昏时我就…跟着您,我瞧见您…周围藏…藏了暗卫,一直跟…跟着您回府才走。还有人盯着…您埋伏的人。”
听得此语,文俊骤然拧眉,倏地松开了手。
“咳咳咳……”
元照容趴在地上大口喘息着,面色苍白至极。
“你查到的证据呢?”文俊眸光犀利地审视着她。
“元家荒宅,后苑芦苇荡的黑色鹅卵石下,我藏起来了,您可以派人去取。我没给过陛下,事涉家父,交给她我也活不了,这才一直瞒着。”
元照容抓着她的裙摆:“求您给个解药,照容都听您的。”
文俊忖度须臾,轻叹道:“吾信你一次,给你半份解药,若敢骗吾,是何下场,你很清楚。”
“照容明白,绝无虚言。”元照容眼含泪花,巴巴地盼着解药。
文俊自床头的小盒中取出些粉末融进了茶水里,端给元照容:“喝下去,半个时辰后,你就会恢复。”
“多谢您。”元照容闷头饮尽,“我接下来去何处,您可有安置?”
“不急,在此歇歇吧,等好些,吾派人送你走。”文俊微微莞尔,悠然地落座静候。
房中沙漏簌簌,外间秋风瑟瑟。
不出半刻光景,元照容忽觉腹中绞痛,想叫却再叫不出声来,头足不自觉抵碰一处,挣扎须臾便断了气。
“背主之人,吾才不敢用。元家是文家养大的狼,狼崽子一个都留不得。”
文俊脸上绽开了一朵诡谲的笑靥,沉声冲着夜色吩咐:“把她弄走。那些废物死侍,送他们上路吧。”
“是。”房中闪出一道暗影,拖着元照容的尸首离去。
四更天色,秋宁与槐夏昏昏欲睡之际,耳畔忽而传出猫头鹰“咯咯咯”的低鸣,不由得毛骨悚然。
暗卫围拢的小院内,有十余号人马,似笑非笑的夜枭啼鸣过耳,这些人的面色转瞬僵住,颇为苦涩地阖眸长叹,引了长刀,尽皆自刎,鲜血溅上洁白的窗纸,漫过门扉的缝隙,传出阵阵甜腥。
“什么味儿?”槐夏警觉地翕动着鼻尖,与秋宁咬耳朵。
“糟了,血腥味。”秋宁对这个味道再熟悉不过,大脑顷刻嗡鸣声声,“我下去看看。”
“一起。”槐夏跟人一道潜入院子里,落地的一瞬,忽觉踩到了些许水渍,躬身蘸起些许,黏黏腻腻的。
秋宁惊讶不已,提剑破门而入,房中再无生机,尸首满布。
“方才猫头鹰的怪叫,是假的。”
槐夏拧眉苦思,催促道:“怕是被发现了,你快回宫知会陛下,行动得提前。”
秋宁惶惶难安地飞奔回宫,急吼吼闯进了文昭的寝殿。
“陛…”
“嘘!”文昭虽穿着寝衣,却一直坐在茶案处等候消息,并未入睡。她瞧见秋宁慌慌张张赶回来,却无有一丝担忧,气定神闲地示意人去回廊下。
“如何?”小心翼翼地合拢了房门,文昭轻声询问。
“陛下,婢子在那群人的落脚点守着,两刻前想起一阵突兀的夜枭叫声,而后那些人全自尽了。”秋宁心虚,跪地告罪:“婢子无能,漏了马脚。”
文昭忽而失笑:“她急了,才会露出把柄。起来吧,你没错。”
秋宁懵得彻底。
“回去歇着吧,黎明将至,安静的时辰不多了。”文昭转眸望着天边升起的启明星,拖着疲惫的身子闪进了寝殿。
床榻上的云葳睡得迷迷糊糊,文昭悄声躺了上去,给人掖好踹飞的被子,这才阖眸安神。
细微的动静扰乱云葳的美梦,她将惺忪睡眼扒开一道缝隙,瞥见文昭在侧,甚是心安的往文昭的胳膊旁拱了拱,复又沉沉睡去。
待到平稳的呼吸声传出,文昭才翻了个身,与人相对而卧,单手绕过她的身子,搭上云葳的后背,拥着人小憩。
第103章 哗变
破晓云影疏, 清风穿庭庑。
今日是八月初一,恰逢大朝会,文昭虽困倦,却也无法躲懒, 歇了不足半个时辰, 便起身梳洗。
云葳难得勤恳, 与人一道爬了起来, 坐在床上懵呆呆盯着文昭,欲言又止。
“睡吧, 今日怎不困了?”文昭轻笑着逗她:“若清醒了, 就过来帮朕更衣。”
“臣不会。”云葳转眸瞥见衣架上繁复的衮服,毫不扭捏地道出实话,只管抱着被子发呆。
她想跟人去前头凑热闹, 听听朝中的风声, 才睡不踏实的。但她无需开口, 就知道文昭定然不会答应。
文昭等人更衣的间隙,正色吩咐道:“秋宁,罗喜, 你二人务必牢记,朕的寝殿和宣和殿内,今日一只蚊子都不能放出去,违者杖毙。”
“是。”秋宁和罗喜齐齐应下。
云葳不自觉打了个哆嗦,拉过锦被蒙上头顶,复又躺倒装睡,免得与这一言不合就耍威风的女魔头寒暄。
吓一吓还是管用的嘛, 文昭余光瞥见她的小动作,眼底隐有笑意, 再未多言,径直往崇政殿去了。
朝会上,新任刑部尚书一脸为难之色,谈及云葳旧案的涉事人死的死,逃的逃,实在查无可查;去岁大长公主搜府,告发云葳匿毒一事,也是人证物证确凿,证据无有不妥疏漏,找不出何处屈枉。
文昭早料到是此结果,若能查出才是新鲜事。
“既无冤屈,云瑶便按律发落。”
文昭端坐御座,冷声发问:“萧妧,依魏律,她的罪当如何论?”
“禀陛下,云瑶子夜私闯他宫,是为夜犯宫禁;装鬼唬人,是为扰乱宫闱,两罪并罚,当杖一百,流千里。”萧妧正色回禀。
“即照此例发落。”
文昭面无表情地发了号施令,萧妧拱手应下,转身离开大殿,直奔殿前司。
朝臣里偷摸进行眼神交流的不在少数,云瑶只是个十四岁的小丫头,莫说一百刑杖,五十怕是都得原地升天,文昭如此发落,分明是要她的命。
果不其然,朝会章程还未走完,萧妧就火急火燎地跑了回来,身后的侍卫还抬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首,停候大殿外石阶之下。
“陛下,”萧妧在殿外跪地请罪:“臣行刑未半,云瑶便…不行了。”
文昭凤眸一凛,颇为震惊地厉声质问:“萧妧,你如何办的事?区区几杖,怎就要了她的命?朕未下旨取她性命。此等结果,你要朕如何给宁家交待?来人,去探一探,可还有的救!”
闻言,罗喜匆匆撵着碎步跑去了殿外,揭开白布,只见云瑶身后一片刺眼的血色,半点呼吸也没有了。
“陛下。”罗喜回殿拱了拱手,对着文昭默然摇着脑袋:“断气了。”
文昭愤然拍案而起,冕旒晃动不止。
“陛下息怒。”朝臣尽皆俯身于地,猜不透文昭是逢场作戏,还是真的龙颜震怒。
“来人,萧妧失职,拉下去打!”文昭胸腔起伏不定,瞧着是实打实气狠了。
“陛下,不可!”
左相齐明榭傻了眼,文昭即位至今,哪里动过廷杖。
萧蔚还在南疆战场上,怎可因此事责罚萧妧呢?若萧妧有个三长两短,萧蔚断难效命于朝廷。
“陛下,刑杖威力强劲,杖下毙命的成年男子尚大有人在,遑论半大的丫头?此事乃萧妧无心之失,恳请陛下三思,从轻发落。”
“当真如此?”文昭状似懵懂,凌厉的眸光扫过殿内众人,点名道:“刑部,大理寺的,你们如实说来。”
“回禀陛下,的确如此。”被点名的人战战兢兢附和齐相,今日若真杖决两人,便是朝局大事了。
文昭阖眸一叹,复又坐回了龙椅,扶额良久,才出言:“云瑶的尸首,好生送回宁府,不再追究罪责。萧妧办事不力,罚俸一年,你亲自登门,与宁家解释清楚原委。”
“臣领旨谢恩。”萧妧俯身一礼,带人先一步离开禁中,往宁府去。
崇政殿内的朝议不多时就散了,臣工们离宫后便开始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了文昭的行止。
今日云瑶丧命,外人所见,云家嫡系再无一人存世,就连宁家,也只剩下居丧守寡的舒静深和那一双襁褓中的遗腹婴孩,世家门庭寥落,只消一载光阴。
大臣们不免揣度,文昭是在秋后算账,装得大度非常,实则痛恨云崧昔年逐她出京的旧账,借事端公报私仇。
杜廷尉有些看不懂文昭的行径,可他亲眼瞧见了云瑶血肉模糊的尸首,不得不信了这个即成事实。他闷着脑袋快步往大理寺去,亟需一个人冷静下来,理理思绪。
文昭气定神闲,回到宣和殿用早膳,半途槐夏赶了回来,脸色不大好。
“怎么了,何处不顺利?”文昭搁下汤匙,眼底添了些许疑云。
“您昨日交办的事已尽皆做好,但京中暗桩传讯,您吩咐接应的人没接到。”
槐夏并不清楚内情,只照本宣科地复述了音讯,却也知晓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文昭敛眸沉吟须臾,只淡声道了句:“膳食撤下吧。”
槐夏瞧出了文昭情绪低落,杵在一旁没敢追问。
“还有话说?”文昭转眸瞧她,眼底探寻的意味分明。
“没…没有,婢子告退。”槐夏被盯得发毛,自觉不该在此时多嘴给文昭添堵,拱手退了出去。
文昭垂下眼睑,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意图缓解头脑的胀痛与心底的憋闷。
“陛下,萧副使求见。”罗喜匆匆入殿,话音急切:“她负伤了,说有要事通禀。”
“宣。”文昭眉目一凛,起身往外间走去,眸光中暗含焦灼。
萧妧被侍卫搀扶进来,语气虚弱又涔满自责的心虚:“陛下,臣无能,被宁夫人所伤,再醒来时,她人不见了。”
“怎会如此?把话说清楚些。”文昭眉心紧锁:“来人,赐坐,传太医。”
“谢陛下。”萧妧躬身一礼,落座后徐徐轻语:
“臣过府致歉,宁夫人无甚表情,只虚弱敷衍了些场面话,隐晦的赶臣离开。臣回身欲走时未有防备,却被她从后侧偷袭,打晕了去。再醒来时,宁府上下空空如也,母女二人和近侍都没了踪影,但府门却是从内锁闭的。”
文昭在侧听得萧妧的陈述,眉心的沟壑陷得越来越深,一双手交叠一处,指腹一下一下地摩挲着手背。
“陛下,臣请带兵全城搜查。”萧妧起身,正色做请:“宁夫人此刻情绪不稳,恐糊涂生乱。”
“你受伤了,先回府歇着吧。”文昭轻叹一声,吩咐罗喜:
“传令左右金吾卫与巡防武侯,严查京中各门,宁府上下人等,若发现即刻逮捕收监。着门下拟旨张贴城中各处告示栏,提供线索者,朝廷看赏。”
“喏。”罗喜领命离去,脑子却被文昭绕得混沌不堪。
金吾卫与武侯分掌城门和城内治安巡逻,两方力量缉捕宁家,这阵仗过于大了。
文昭心烦意乱,今日实在没有心思理政,索性将郎官都打发了去,一人留在书阁里舞文弄墨,打发时间。
时近晌午,文婉身侧的随侍突然请旨求见陛下,声称雍王舒珣两刻前过府,将文婉劫去了雍王府。
“雍王劫婉儿作甚?”文昭闻言,顷刻将毛笔拍在桌案上,凤眸里涔满泠然怒火。
“雍王说,她是被逼无奈,她的长女与外孙都在宁烨手上,宁烨威胁她如此,若不照做,人便活不了。”
“都反了天了!宁烨人在何处?”文昭厉声发问。
“臣猜测,该是在雍王府上。”随侍颤声回应:“京中盘查颇严,雍王带殿下回府,大概率宁烨也在那。”
听得这话,文昭提笔写了一封手谕递给来人,冷色道:
“带着手谕,调禁军左卫三千人,合围雍王府,命人交出文婉。告诉她们,若伤文婉一根毫毛,朕送两府上下入黄泉。宁烨若肯出来,朕可以听一听她的诉求,给宁家抚恤。”
“是。”来人退去殿外,一路飞奔,带着禁中的守卫直奔雍王府。
雍王府近两千亲兵与三千禁军内外僵持着,青天白日,甲胄林立,一时间京中人人自危,长街空寂无人。
得了消息的齐明榭再也坐不住,京中生乱是大忌,他心慌不已,气鼓鼓地跑去了宣和殿,与文昭询问原委:
“陛下,您可否明示老臣,今日这道道旨意,究竟为何?左右卫守护大兴宫,兵力不过七千,您调走四成人马,禁中安全如何保证?”
文昭无意相告,只淡声敷衍:“朕自有考量,舅舅无需担忧,晚些放值早些归家去。”
“…陛下…”
“朕累了,齐相请回罢。”文昭见他无意罢休,直接出言赶人。
“唉。”齐明榭愤然拂袖一叹,摇着脑袋出了宣和殿。
先前文昱在位排挤他,今时亲外甥女依旧事事不与他商量,老头子身居宰辅位,却时时临深履薄,撑得格外艰难。
齐相离去,殿门合拢,房中复又静谧无声。
文昭立在花窗前,望见西斜的落日,喃喃自语:“风雨前的宁静最是诡谲,快了吧…”
云葳被困在寝殿一整日,眼瞅着晚霞漫天,青幕吞噬下橙红暖晕,就是不见文昭归来,罗喜更是躲了一天都没现身。
直到用过晚膳,她百无聊赖地杵着下颌打瞌睡时,一阵喊杀声将她从迷糊的睡梦中惊醒,她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前头出事了……
云葳蹭地窜起身来,抬手攀上殿门,却如何也拉不开。她踮起脚尖透过门缝观瞧,隐约能看见远处火把的光亮。
“咚咚咚…把门打开!外面的,开门!”
云葳急切地拍打着落锁的殿门,她不知这是文昭的戏码还是意外,明火执仗的厮杀,怎么想都极尽危险,不似做戏。
“姑娘,陛下有令,您不能离开寝殿,请您不要为难我等。”外间的随侍不知几时,悉数换成了油盐不进的禁卫。
云葳又急又气,把门砸的哐哐作响,却也无济于事。挣扎了半晌无果,她颓然地瘫坐在地,把什么都瞒着她的文昭骂了千百遍。
入局的都是她的亲故,都是她在乎的人,她做不到心如止水,无动于衷。
她无助地四下扫视着,门窗是出不去的,怔愣之际,她忽而想起,先前槐夏带她走的,是房梁旁的小天窗。
云葳眼底闪过一瞬光亮,手撑地板爬起身来,挪动着大殿内的陈设,架起了一歪歪斜斜的“长梯”。
爬上房梁,钻进天窗,翻过屋顶,抱住老树,悄无声息地溜下树干,绕去宣和殿的后窗处,再探窗入内…
云葳忽觉自己真成了一个飞檐走壁的野猫,在禁中如做贼般小心审慎。
“哐——”
翻窗落地的刹那,一道出鞘的寒芒架去了她的脖颈处,惊得她打了个哆嗦。
云葳这才发觉,静谧的宣和殿内,已然埋伏了百余带刀侍卫,尽皆满面肃然。
“别动,跪下,手抱头。”侍卫小声命令着,危险的刀锋紧贴着云葳的动脉。
云葳只得照做,小声分辨:“我来见陛下…”
“闭嘴,再动就地格杀。”刀刃又贴近了些许,云葳脖颈一痛,好似被割伤了皮肉。
她隐隐揣度,这些人该是文昭安排的守卫,而非劫持文昭的人。
侍卫给身边的人递了个眼色,那人脚步无声无息,抬脚往里间走去。
不过须臾,文昭便冷着脸寻了过来,誓要看看是哪个贼人有这般能耐,能混进她的殿宇。
等她绕过屏风时,却转瞬傻了眼——
“小芷?!”
文昭怔愣当场,挥手示意人撤去兵刃,满目狐疑地问道:“你怎么跑出来的?外间乱兵厮杀,不要命了?!”
命门处的威胁撤去,云葳眼角一酸,便后怕地红了眼眶,整个人无力地瘫软在地,委屈巴巴地嘟囔:“臣担心您,外头喊杀声不断,这是怎么了?”
文昭深觉无奈,暗道禁卫不中用,二十余人竟看不住一个不会丝毫功夫的云葳。
她近前两步,朝人伸出手去:“起来,既跑了来,就在此候着,莫再回去了。”
云葳递了手过去,借着文昭的力气从地上爬起身来,垂着脑袋没言语。
文昭这才瞥见云葳的右颈间染了些微血痕,悄然甩了她一记眼刀,拉着人往书阁走去,转手落下门闩。
“怎就不听话?不让做什么,偏要做什么。朕今早的命令,你当耳旁风不成?”
文昭拎出丝帕给她擦拭伤口,压着后怕冷声嗔怪道:“今夜右卫兵变,刀剑无眼,方才守卫若一刀下去,也是情理之中。”
“臣害怕,怕您的局失控,怕您有危险。”云葳愈发委屈,瘪着小嘴掉了个大珍珠。
“朕就那么蠢?”
文昭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取了药膏出来,没好气地给人上药:“哭什么?你抗旨不遵,平白害朕担心,还委屈了?”
“嘶——”云葳倏地抬手捂住了脖子,“陛下,疼,臣自己来。”
“忍着。”文昭拂去了她的手,悄然减弱了指腹的力道,耐着性子与人解释:“朕早已安置妥帖,大兴宫是朕的地盘,不会出事。”
“右卫兵变,是杜淮?他对您,不是一直都很忠诚吗?”云葳眼底满是不解。
“再忠诚也是君臣。文俊是他娘,紧要关头,或许母子关系更牢靠些。”文昭收起药膏,语气平平,好似已经无甚情绪了。
“右卫三千五百人,实力不容小觑。”云葳稚嫩的眉心深锁:“陛下可是提前集结了禁中的其他戍卫?”
“叛军撑不过三刻,就快了。”文昭淡然一笑,抬手抚平了她的眉心:“小小的人,莫要动辄皱眉。”
“陛下故意引他们兵变,这样就能治罪谋逆,让他们再无法脱罪辩驳,可对?”云葳巴巴地望着文昭,急切地期待着答案。
“算是吧。”文昭揽着她走去花窗前,侧身挡住了云葳的小身板,指着外间的火光,柔声道:
“外头领着左卫对战的,是你母亲。朕想藉此堵住朝臣猜疑你与宁府的嘴,宁烨屡次护驾,为朕征伐,此等功绩在身,他们日后无人敢说你的不是。”
“我娘入宫了?那文俊呢?”云葳一头雾水。
“她在何处,朕还不知。她怂恿京兆尹率千余巡防武侯反叛,雍王在外率府兵镇压;萧妧带人围了杜家,她一家三口无人在府。今日京中警戒,她无法出逃,想来此刻,她就混迹在乱军中。”
文昭觑起凤眸审视着外间,温声提议:“走吧,去坐一会儿,窗边不安全,仔细流矢。”
“嗯。”云葳顺从地跟着文昭去了里间落座,这才小心翼翼地询问:“陛下为何瞒着臣?是怕臣学了您步步为营,环环相扣的计谋吗?还是…信不过臣?”
“事情还未尘埃落定,小芷便想着复盘了?”文昭微微莞尔,随口与人打趣。
“没有。”云葳垂眸绞着手指,觉察文昭无意相告,也就闭嘴不问了。
文昭见她神色落寞,有些于心不忍,终究还是妥协道:
“朕…是怕你心软舍不得。这个局中,算计了你的母亲和妹妹,为保戏码以假乱真骗过众人,朕并未事先通知云瑶。对抗兵变,也有风险,朕怕你心疼宁烨。”
“臣听懂了,您觉得臣是关键时刻掉链子,不顾大局只顾私情的自私小人。”
云葳大着胆子沉声怼人,别过脑袋不看文昭,嘴角也抿得过于平整。
云葳总结的很到位,文昭竟无言以对,垂眸瞄着怄气的小丫头,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此事了后,让臣回家去住,臣想陪着家母和瑶瑶。”
云葳是真恼了,碍于文昭的身份,她不好发作,只轻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这事晚些再议。”文昭猜出云葳在气头上,又想躲着她,便寻了说辞搪塞。
话音入耳,云葳索性以手肘做枕头,趴在桌上假寐起来,静等叛军惨败收场。
书阁内幽静非常,饶是一根银针落地的响动,都能听得真切。
二人都没言语,心底却各有想法。
文昭在思量事后如何安抚云葳,云葳在反思为何文昭会如此忖度她。
第104章 落幕
“报!”
一声洪亮的通传打破了宁静的氛围, 文昭与云葳双双起身,定睛凝视着殿门的方向。
“禀陛下,叛军已被困于宣和门外,大长公主与驸马俱在, 未见杜淮。”小将在殿外朗声通报:“雍王与宁将军皆在宫门外候旨, 请陛下示下。”
闻言, 文昭悬着的心总算落归腹中, 她示意随侍开了殿门,大步流星走了出去:“带朕去见文俊。”
“陛下, 臣能去吗?”云葳立在门口, 试探着轻唤。
文昭脚步一顿,立在台阶处等她:“一道来吧。”
“谢陛下。”云葳闷头跟了上去,格外乖觉地立在她身侧。
乱军皆已缴械投降, 狭长的宫道上泛着血腥气, 文昭立在宫门处, 望着颓然落败的文俊,只剩一声阴恻的苦笑:“姑母,以这种方式相见, 朕先前倒从未预料过。”
文俊眯着眼睛,将视线落去了云葳身上,不甘道:“小妖孽,你竟真的活着!”
云葳袖子里的手早已蜷曲成拳,面上却无异样,只话音低沉的小声回道:“让您失望了。”
“呵,你与她联手做局诓骗了吾?”文俊转眸嗔视文昭须臾, 又将蔑然阴鸷的视线回旋过来,恨不能洞穿眼前瘦弱的姑娘, 面颊扯出一抹比哭都难看的笑,挖苦道:
“诈死做戏,装神弄鬼,手段何其下作卑劣,林青宜自诩正派清流,就教了你这些?云瑶被杖毙在殿前司,你可知道?这代价值吗?”
一语落,云葳的身子显而易见虚晃了下。
“云瑶无碍。”
宁烨瞧得真切,生怕云葳被人蛊惑,赶紧与文俊解释:
“她不过服了麻痹药物,短暂做戏惑人罢了。若无此矛盾,臣如何能顺理成章离开宁府,伺机护下可能成为你潜在人质的启宁殿下;陛下又有何理由将禁军调出宫外,缔造禁中防备空虚的假象,诱你出手呢?”
活人死,死人活,这一环环的,竟都是逢场作戏,请君入瓮的筹码!
文俊的瞳孔顷刻发散开来,几十载隐忍却换了今夜败得如此不光彩的结局,她近乎癫狂地仰首苦笑须臾,忽而掩袖捂住了嘴唇。
“拦住她!”云葳眼尖觉察她不正常的小动作,边喊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奋力撕扯她的衣衫。
云葳绝不让这作恶多端的人服毒自尽,这样未免太便宜她了。
禁军上前制住了文俊,袖口处藏着的毒药还未被咬破。
云葳扣出毒丸捏在手里,碾成粉末放去鼻尖轻嗅,话音清寒:“碧落?您真是好本事。此毒难制,想来您精通毒理;又或者,耶律莘对您极尽忠诚,毫无保留。”
文俊的眸光凌厉如刀,阴寒满布,唇角显露了一丝诡谲的笑:
“云葳,云阁主,你别得意,身为念音阁头目,朝臣会容许你活着?前雍已灭,念音阁这些年为何而存在,林青宜执念何在,你会不知情?文昭,你身边盘了条毒蛇,莫等葬送了祖宗基业,再悔断肝肠,奉劝你好自为之。”
此语入耳,云葳身形一怔,心脏都漏跳了两拍。
念音阁的动机,她也曾有怀疑。本欲了结文俊后,再出宫破开桃枝那枚金簪,看林青宜给她留了什么话,却不料,今夜被文俊当着众人的面抖搂了身份。
宫道内的兵将人杂,无人能再替她遮掩,这份秘密袒露的,猝不及防。
不过,文俊此语一出,便等于默认了她当真与耶律莘有染,不然根本无法得知念音阁的内情。
这算临死拉个垫背的么?
被将死之人摆了一道,云葳恨得牙痒痒。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了云葳,有人好奇,有人惊骇,也有人担忧。
文昭瞧出了云葳的窘迫与张皇,近前两步把人挡在身后,冷眼审视着文俊:“朕的事不劳姑母费心,今夜您还是和朕好好叙旧合适。来人,送她去宣和殿!”
文昭暗地感叹,文俊当真阴损至极!死到临头了,还在伺机转嫁矛盾,意图让云葳分散了众人对她的关注,引起内讧,制造恐慌。
“文昭,你怕了,哈哈,你也不过如此,哈哈哈…”
文俊疯魔的怪笑回荡在大兴宫里,听着格外瘆人。
“禁军连夜肃清宫禁,杜家上下与京兆尹皆送刑部,着三司即刻会审,务必将杜淮缉拿归案。”
文昭扫过宫道上杂乱的尸首与兵刃,话音森然:
“舒珣,宁烨,你二人配合萧妧,清查停当再离宫。”
“是,臣等领命。”
“你随朕回去。”文昭转眸瞧着魂不守舍的云葳,语气柔和了几分,轻轻拨了下她的衣袖,才往前走。
宁烨担忧的视线一直随着云葳游走,云葳回眸时与人撞了个正着,她生怕心底的不安被宁烨洞穿,是以慌乱垂下了眼睑,逃也似地拔腿紧随文昭而去。
缓步踏上宣和殿前的丹陛,文昭忽而转回身来,毫无防备的云葳步履急促,一头撞进了她怀里。
心虚的云葳本欲退后告罪,却被文昭反手摁住了。
“慌什么?”文昭朱唇轻启,温热的气息漫过云葳被秋风吹凉的耳畔:“难不成,小芷也要将朕从这宝座上拉下来?”
“没,绝没有。”云葳否认的干脆。
“这便够了。”文昭轻抚着她的后脑勺:“你与朕是一心,便要相信朕。贼子落败,却不忘三言两句离间君臣,这等强敌在前,小芷怎可掉以轻心?你又在犯糊涂了。”
云葳脑子嗡嗡的,缓了须臾才嗫嚅道:“念音阁内是否有分歧和旁的行事动机,臣…的确拿不准,但非是臣故意瞒着您…”
“好了,此事晚些再议。”文昭以指腹抵住了云葳的唇缘:“若不困,陪朕会会文俊?”
“可以吗?臣,是外人,这是您的家事。”云葳有些意外。
“有何不可?你在侧陪着朕就好,小芷非要把自己划去外人的行列么?”文昭勾唇哂笑,眼底含了鲜明的期待。
“嗯。”云葳莫名心安,与人亦步亦趋走入了宣和殿。
殿内烛火通明,文俊强撑倨傲的背影自骨子里流露出三分落败的颓唐,一袭劲装下的身躯如竹影般虚离飘渺。
“都退去殿外。”文昭环视着殿内守卫,轻声吩咐。
“陛下?”侍卫面露忧心,文俊到底是个反贼,怎好一个侍从都不留呢?
“照做。”文昭语气渐冷,有些话容不得旁人听,况且她的殿内也并非当真无人了。
侍卫散尽,大殿内一时静得出奇。
文昭立在原地没动,云葳只在她身侧跟着,目光尽皆落去了文俊身上。
文俊幽幽转过身来,瞥见云葳时,她发出了一声极尽阴恻的冷笑,转眸嘲讽文昭:“吾是败了,但与其见你葬送了文氏天下,倒不如现在就去与你祖父对峙一番来得痛快。”
“您这话好没道理,妄图颠覆朝纲,动摇文家基业的,不是您么?”文昭凤眸已然觑起,却还有足够的耐性与人周旋。
“文家基业?呵,若非吾费心筹谋数载,炮制林太傅结党弄权案,根除林家这拥护前雍的心腹大患,现在大魏在哪儿还不一定呢!文家得天下,吾功不可没,哪有毁了自己成就的道理?”
“哦?如此说来,文家祖祖辈辈都得感谢姑母了?祖父可知晓您的壮举?”文昭负手在侧,眼底霜色渐沉。
文俊不屑地冷嗤一声,缓缓踱步近前,指着云葳:“文昭,你若想听原委,杀了她,吾尽数说与你。她是祸患,断不能留。”
文昭嗤嗤地笑了:“姑母这是被人捧着尊崇太久了,这会儿还掂量不清自己的处境么?朕念旧,与您攀谈一二罢了;谋反无赦,您说不说,早已不打紧。云葳的事儿,不劳您操心。”
说话间,她抬手揽过了矜持非常的云葳,轻轻拍着她的肩头,故作亲昵道:“小芷莫怕,你与朕早晚是一家人,朕的家事就是你的家事,你的仇亦是朕的仇。”
云葳杏眼微转,仰首望着文昭,话音清甜:
“有晓姐姐护着,惜芷自无甚可惧。她不说也无妨,阁中人查到的线索已然不少,师傅临终前还给臣留了秘密手书,届时臣将手书交给您公开就是了。”
文昭低垂的眉目里深藏笑意,暗道云葳与她配合的足够默契。
她会心一笑,莞尔发问:“朕甚是疲累,打算饮些茶水消遣,姑母打杀良久,可要同饮?小芷的点茶手艺,可是不错的。”
文俊的嘴角隐有抽搐,离间不成便罢,二人互称小字的言辞,令她根本拿捏不准文昭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拂袖冷哼一声:“成王败寇罢了,痛快些!”
“不急,杜淮还没归案,您夫婿的供词也没到。姑丈素来明哲保身,胆怯懦弱。您说,刑部的手段,他能扛几时?”文昭从容地接过云葳递来的茶水,掩袖抿茶的间隙,视线仍虚离地瞄着文俊。
“懦夫罢了,与吾何干?”文俊神色无波,极尽蔑然地回怼:“你拿他要挟吾,简直天真。他父子二人日日与众臣相交,吾会让他们知晓动机,露了马脚给你拿捏?”
闻言,文昭眸色一沉,语气亦冷了下来:“在你心里,除却这九五尊位,就无有一点旁的牵绊,值得你在意珍视了吗?文家也好,杜家也罢,他们陪你度过半生,就无有一丝悲悯?”
“悲悯?吾的心早就冷了,谁来悲悯吾?身侧一群懦夫无能之辈,有何可在意?”文俊怅然苦笑:
“十四随父杀敌,十八岁策论夺魁,你祖父胆小怕事,怪吾出风头,将吾远嫁。三载蛰伏,吾归京便除去了文家上位的绊脚石,他坐享其成,却将吾雪藏,临终还命你爹不准给吾丝毫参政之权。身为长女,吾哪点比不上你爹?这位置,本就该吾来坐!”
“得位不正,人心必失。先帝们的决断,无错。”云葳一直默默听着,但文俊满是怨怼不甘的话音入耳,她还是忍不住顶了一句。
“姑母,云葳不及弱冠,都懂得这番道理,你活了大半辈子,竟还迷惘不知悔改。祖父明知你冤屈了林家,却保下了你的命,你非但不悔不谢,却还要怨怪至亲,几次三番毒杀亲侄么?”
文昭有些哭笑不得,这便是权欲迷人眼么?
“你有何资格站在高位评断吾?你爹不也未依你祖父之意,将大位给你,吾还替你可惜来着。你装得老实隐忍,不还是夺了帝位?吾与你的分别,无非是你得了天时良机成了事,而吾时运不济,落败了而已。”
文俊似是被揭开了尘封多年的伤疤,情绪激动不已,话音都在发颤。
这话也实实在在地戳到了文昭心底的痛处,她夺了幼弟的位置是事实,她错在一时心软,应了先帝临终的托付,与神志不清,即将西行的人一道犯了糊涂,令国朝乱局至今无休。
“不一样。”
云葳见文昭哑然无话,眼底皆是苦闷之色,便大着胆子替人解围:
“陛下奉诏辅政无错,却屡遭毒手,不得已绝地反击,动机也出于对朝局安危的考量。可您举刀挥去林家时,无人逼您,威胁您的命。您毒害在位的帝王,勾连外敌,于统治稳固是雪上加霜,动机截然相反…”
“云葳,莫说了。”文昭沉声打断了她的话,淡声道:“朕兵变夺位,事实如此,不怕人讲。”
云葳肯为她说话,文昭心底暖洋洋的,想做的事有人认可,有人支持,有人回护,这种感觉很惬意。
“装得倒是坦荡。”文俊斜睨了文昭一眼:“打算耗到几时?”
“勾结西辽,是为何?”文昭情绪不佳,懒得与人周旋,索性直言问出了要害。
文俊唇角微勾,暗道总算谈到底牌了。
她笃定,只要文昭未曾拿捏住她与西辽联络的情报命脉,文昭便不肯赐死她。
“西辽宗室两支一直内斗,分而化之,借力打力罢了。”文俊气定神闲地踱步近前,也在茶案边落座,转眸瞥了眼身侧的云葳。
云葳咬紧后槽牙,压着恼恨给人奉了杯茶。
“陛下若想听,总得有些谈判的诚意,这是吾最后的筹码了。”文俊此刻倒是爽快。
文昭忽而失笑,语气阴鸷:
“元照容死后,你可找到了她留给你的东西?姑母,你还有筹码么?朕在给你赎罪的机会,杜淮不知所踪,你还是惦记他的吧。交代清楚,若能与朕所查对应,朕饶杜淮一命。”
文俊仰首闷了茶水,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元照容是你的一步棋?好一招引蛇出洞。”
文昭默然,未作回应。
元照容是她抛出去的饵,一个身份合适,极易被敌人内部取信的饵,可这饵料死得有些可惜了。也正因此,文俊阴毒的本质才显露得彻底,令文昭不得不提防她留有后手。
文俊也沉默了,她与西辽勾连多年,今朝事发,文昭查到来龙去脉,是早晚的事。
“嫁去杜家非你所愿,你看不起杜家,也该不想与他合葬一处吧。”文昭适时抛出了橄榄枝:“姑母若知无不言,念在你是我长辈的份上,我为你瞒下通敌罪证,许你单独落葬皇陵北的苍山上。”
文俊的眸子里忽而对冲起两道挣扎不休的光晕来,她恨的,爱的,一生执迷,半生奔赴的,皆是文家人;她惦念声名权势,临了却背着反贼之名,这迷失执惘,机关算尽的一生宛如笑话。
沉寂良久,文俊怅然一叹:
“何谓通敌?国与国间的利益牵绊从不是非黑即白。吾用西辽势力达成自己的目的,亦反向加剧他们皇庭内的分化,令他们内斗不休,得失参半罢了。至于情报通途,还得多谢念音阁。”
一语落,云葳惊得杏眼圆瞪,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她接手念音阁已有四载,从未察觉阁中存在与敌国互通的信道,明面的账务也无纰漏。
云葳的反常过于明显,文昭伸手把人往自己身边拉了拉,淡声催促:“姑母别卖关子了,朕耐心有限。”
“呵,你护她护得够紧。”文俊眯着眼睛审视云葳,挖苦道:
“看来云阁主没什么能耐,只是摆在外面招摇的花架子罢了。你二人也不必诈我,谋反二字足够狰狞,有无通敌之名不重要。我为文家做过的事,不悔,且等着看,你能把江山折腾成什么样子。”
云葳垂眸不语,脑海里早已翻涌不休,她方才露了怯,才让文俊口风骤紧,这一局她得扳回来。
“若连手下是人是鬼都不知,臣这会儿哪儿还有命在?”云葳强撑镇定:
“刚刚是怕您又要攀咬臣一口,臣被您咬怕了。阁中西北信道的执掌人,您该也清楚,他早在我的监视之中,耶律莘送您的消息都过时了。”
文俊讪笑一声,浅抿了口茶水,让人瞧不清情绪。
“陛下,该问的都问了,您答应臣的,可还作数?”云葳继续发力,追问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陛下金口玉言,断无反悔之理。臣叫罗监取桑皮纸来?”
文昭被她与文俊一来一回的两句话绕懵了,此刻眼底疑云密布,凤眸半觑地打量着云葳,做沉思模样。
云葳见文昭不接戏码,急得不行,赶紧挤了两颗大珍珠出来,委屈道:“您说过的,不管何人害臣,抓到由臣发落,赏她贴加官之刑,再以火焚之。时辰不早,您莫等了好吗?”
“放肆!”文俊火了,顷刻拍案而起,“皇室中人,岂能由你作践?”
此等反应入眼,文昭忽而扬了扬眉梢,温声道:“好,就依小芷,朕一言九鼎,绝不反悔,去叫罗喜进来。”
“谢陛下。”云葳抹去眼泪,起身便往外走。
“文昭!”文俊怒火中烧,几近癫狂:“我是你亲姑姑,是大魏宗亲,你无权如此处置我,叫大宗伯来!”
“朕给了你机会,是你不接。”
文昭语气阴寒,不容商量:“若再闹,杜家上下,凌迟,与你的尸首一并弃市。”
云葳方才故意放慢了脚步,这会儿却已把手攀上了门闩。
“站住!”文俊慌了个彻底,死则死矣,尸首弃市这等奇耻大辱,她接受不了。
“念音阁里的奸细,西辽的细作,我可以给你们,以此换身后体面,行吗?”再倨傲的人也没了骄横,如霜打的茄子,瘫坐在地。
“朕的谈判已过时了,这交易你去和云葳商量。”文昭气定神闲地摩挲起扳指来。
文俊将期待的视线投向云葳:“我给你你想要的,你答应我的条件,别太过分。”
“先说来,你没资格讨价还价,大长公主。”云葳回身过来,垂眸凝视着她,语气清寒。
“你阁中最低阶细作只有代号,只对上单线联系,耶律莘知晓这层机制,把西北沿途十三州最底层细作三十九人换成了她的西辽旧部,双面负责,仍听命于你,却也借你的信道,与西辽往来。”
被吓怕了的文俊竹筒倒豆子:
“千日醉等毒,就是这样运来京中的。李华亭负责你的西北信道,常驻京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才能与耶律莘,耶律容安里应外合,互相利用。她们妄图借我手颠覆大魏,我利用她们铲除异己,讨要西辽黄金与战马。”
云葳眸光一暗,怪不得先前李华亭几度传讯警示她保持与文昭的距离,怪不得这人在缉捕南绍皇子时,可以轻松抽身而退,不被禁卫察觉,原是个两头通吃的贼人,耳目与心思尽皆活络难测。
“李华亭?前雍禁军右翊卫大将军?”文昭将探寻的视线落去了云葳身上。
云葳心虚地点头默认,此人身为阁中两执事之一,位高权重,并不好动。
“黄金和战马在何处?”文昭冷了脸色,沉声质问。
“楚州,杜家祖宅。战马伪装成普通商马和淘汰军马,皆在楚州。”文俊颓然阖眸,她的底牌没了。
“来人!”文昭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冷声道:“取白绫来,赐自尽!”
云葳没敢多嘴,念音阁里竟有人脚踏两只船,助人通敌,她现在两腿发软,心乱如麻。
片刻后,罗喜端着三尺白绫入殿来,身侧跟着持刀侍卫,文俊若不从,一刀了结算完。
文昭抬脚近前,拎过白绫塞进云葳手中:“不是想报仇解恨?成全你,去吧。”
云葳吓得一愣,攥着白绫半晌没动。
“磨蹭。”文昭冷眼旁观,耗尽了耐性,直接把人揪去文俊身前,手把手帮云葳打好活结,套去了文俊的脖颈,催促道:“她是朕的姑姑,你是要朕帮你?要朕尝尝弑亲之痛?”
话音入耳,云葳把心一横,闭紧眼睛,捏着白绫用尽全力力一扯,文俊其人便悬了空。
“啊——”
云葳抱头跌坐在地,心底无力又憋闷,在情绪刺激下大喊了一声,整个人便如泄了气的皮球般瘫软下来。
报仇雪恨的畅快,被念音阁的烂摊子蚕食的寥寥无几。
文昭阖眸一叹,摆手吩咐:“人抬走。天牢中涉案之人,今日午时,斩立决。罢朝一日,辰时宣齐相入宫奏对。”
众人领命离去,殿内只剩文昭与云葳二人。
第105章 遗书
夜黑风高, 秋意清寒,枯叶如蝶。
云葳蜷缩在大殿内,眼见侍从抬走了文俊的尸首,眸光依旧怔愣。
“半个时辰后, 天就亮了。”文昭凝眸望着天色, 轻声一叹:“你困么?若不困, 聊聊?”
闻言, 云葳抿了抿嘴,手撑地板爬了起来, 神色透着颓然, 走去文昭身前便要屈膝行礼。
“你我之间这些虚礼表象就算了吧。”
文昭抬手稳稳托住她的胳膊,柔声道:“想说多少说多少,若要清剿叛逆, 实在力有不逮, 朕可以借你人手。”
文昭退让至此, 令云葳大惊失色,心底的愧疚之感愈发鲜明,连抬眼的勇气都没有。
“陛下, 随臣去寝殿可以吗?臣的东西在那儿,臣不敢看,您陪臣看,行吗?”云葳的指尖紧掐虎口,翻涌的思绪挣扎良久,才怯生生地请求。
“什么东西?”文昭垂下满是狐疑的眸子,话音轻飘飘的。
“是师傅留给臣的手书, 在桃枝的金簪里,臣这些日子在您殿里, 没能打开。”
“走吧。”文昭先行在前,凤眸里闪过一丝狡黠,这招以退为进,果然比旁的招数更适合云葳。
念音阁势力庞大,如今都能被西辽渗透利用,日后指不定还有何隐患,她绝不能再由着云葳继续瞒她。
云葳走路的身形都在飘,阁中执事涉通敌之嫌,约莫是立阁以来从未有过的高层叛变大事;林青宜给她留了什么话,她也拿不准。
若当真是要她反抗朝廷,反抗文家的,那她和阁中万千人马,该何去何从?阁中护百姓家国的信条,又算怎么一回事?
“走去哪儿?”文昭抬袖拦住失神的云葳,这人早已偏离了殿门口,一看就是心事重重。
云葳懵懂顿住脚步,惊觉走过了廊道,神色难掩尴尬,耷拉着脑袋灰溜溜随人入了寝殿,拖着灌铅般沉重的双腿,挪去床边妆台处,找出了那枚金簪。
她将簪子递给文昭,小声道:“臣猜是在簪管里,但臣掰不开。”
文昭伸手接过,上下观瞧一圈,往外间寻了个趁手的小扳子,稍一用力便将簪身拧断了,一封卷成柱状的细软帛书浮现眼前。
“自己拿着看。”文昭反手将那物件送去了云葳眼前。
云葳抬眼瞄着文昭,小手颤巍巍地抽走帛书,咬着唇深吸一口气,才有勇气将薄薄的丝帛铺陈开来,也并未刻意回避文昭。
入眼的,是密密麻麻的竖排小字:
小芷,见此信时,汝或欲弃阁主之身。动因当如下:一,汝得遇明君,愿随人入朝佐政,碍于朝臣身份不愿掌阁;二,汝心寒彻骨,于朝事侍君尽皆无意,远走江湖归隐。于汝心性,无有第三种可能。
我受命至今,牢记前辈训导,然不惟一朝一君之利左右,唯系社稷康宁,说来容易做来难。我生逢王朝之末,大厦将倾,回天无术,为臣者为君忧,人之常情。两朝更迭,阁中遍生分歧,局势迷乱,前路实艰。
林家含冤覆灭,我哀之念之,然无处诉之。覆巢之下无完卵,往事已矣,恩怨辗转,追索无益。文家独大,舒家禅位乃保全后人之大势所趋,斡旋达成此事者,是我。然阁中出走者众,旧臣难忍辛酸,不护文家社稷,无可厚非。思玖与我半生周旋,局面虽稳,然暗流仍存。
是以掌阁者务必心正通明,方不至葬送先贤之基业英名。小芷,汝之出身及才学品行,我信重非常。云家受舒家圣恩崛起,再得新朝新帝倚重,汝身兼萧宁两家忠勇为国之血、云氏历代宰辅干才之能,为宗族鼎兴之后,掌阁再合适不过。
今时魏帝父子皆崩,新帝虽幼,然长主英慧,前路可期。昔年魏开国帝铣宠长女俊尤甚,即位后竟冷落不顾,或有隐情。我时日无多,线索未得,此言不过猜测,汝切切留心,朝中若生乱局,可查之。
云家百载基业,已风光无量,如悬崖危卵,力所不及莫强求,亦毋迷惘。他日倘步林家后尘,惟愿汝遵师遗命,宽心如我,坚韧图存,亦勿怨念。念音阁与家族皆如王朝更迭,且看开些。我观汝心性,志求高远,尤敬才女巾帼,怀雏慕心,或能与长主相惜,取舍问心无愧,不祸百姓即可。
天下安则万民安,小芷,行路多艰,勿轻言放弃。阁中蓝老、桃枝与思玖,最可信重,汝可求教。汝心门深锁,惯常自苦,年岁尚浅,而我候不及汝及笄成人,原谅为师托付心声如是,珍重。
读罢长信,云葳的泪花模糊了眼眶,一路走来,她错怪了很多人,但正如信中所说,阁中暗流仍存,她的审慎小心,也是必修课。
好在,念音阁中绝大多数人心系安和,不是固守前朝的反贼余孽,云葳今夜心口被文俊三言两语勾悬起的石头,总算放下了。
“林老通透豁达,看事情清明远胜你数倍。云小阁主,信中所提的考量何须瞒着朕?可是你的小脑袋思量过于偏驳了?”文昭在旁将信的内容扫视了个完整,见云葳落泪,便试图安抚。
云葳捏着帛书,撒娇般将头埋进文昭的怀里拱着,抽抽嗒嗒地嘀咕:
“臣…错了,臣再不瞒,瞒着您了。是臣,小人之心,提防过重,辜负了师傅的好意…,也愧对陛下信重,让贼人利用信道勾连敌国…臣…”
“噢噢,好了好了。”
文昭垂眸瞧着哭到身子颤抖不停的小丫头,关切又爱怜的温声哄慰:
“什么错都往自己身上揽?耶律莘在林老身侧多年,林老临终都不知她是歹人,更不知身故隐情,这些错与你无关,切莫自苦。”
云葳抬手抹着泪痕,羞赧垂眸,回避着文昭探寻的视线。
“又哭成小花猫了。”文昭寻了丝帕给人擦眼泪,打趣道:
“林老颇有先见之明,字字中的,对你的脾性了如指掌。看来朕对你的关照有欠缺,或者喂你的小鱼干还不够多,你不肯给朕露肚皮来瞧。”
“今晚那么多人都听见了,臣的身份怎么办?”
云葳瘪着小嘴嘟囔,夺过丝帕来揉着眼睑,鼻音浓重的委屈语调好不惹人疼:“李华亭也不好对付的,阁中除却阁主,首监,执事便是总揽大局的,有自己的亲随,权势大得很。”
文昭轻嗤一声:“权势再大,还能大过朕去?还能大过昔日兴风作浪的元邵和今晚教唆兵变的文俊?”
云葳只管扑棱小脑袋,静等文昭的下文。此事若念音阁自己做,大半情报网都得从头来过,实在伤筋动骨。
文昭见她不吭声,眸光一转便猜透了她的小心思,背着手幽幽道:
“你祖母萧思玖是阁中人,那你昔日可是与她一道演戏骗朕良多。你的烂摊子自己收拾去吧,朕明面上既往不咎,心底可不舒坦呢。”
“臣冤枉,臣那时也不知情的。连这手书都被桃枝收着,等臣长大主意正了才肯拿出来,您觉得臣前些年能有几多实权吗?”云葳刚止住的泪花又在杏眼里打转。
“现下可有了?”文昭一脸玩味地瞧着她,心底却在祈祷,云葳的大珍珠可得憋回去,别再掉了,她受不住。
云葳磨了磨牙,赌气般闷声回应:“自己来就自己来,那您放臣出宫。”
“干嘛呢?”文昭眯起眼来,抬手捏上了她崩得结实的下颌肌肉:“还想咬人么?想出宫可以,把你们埋在宫里的暗桩交出来,朕就放你走。”
云葳心底咯噔一声,文昭怎会知道这件事?或许,是故意耍诈?就像刚才诈文俊那般?
“没有,您说的什么话?臣没听说过。”云葳挣脱开了文昭的魔爪,倒退两步,打算嘴硬到底。
若把罗喜这个文昭的贴身大太监供出来,不知道文昭的脸上该是个怎样难以言说的拧巴表情,云葳自问还想多活些年月,无意冒此风险。
“朕对你太好了是吧。”
文昭转眸瞧着里间被云葳堆上房顶的一摞桌椅板凳,自牙缝里往外蹦字:“寝殿呆着,再敢逃,宫规处置。”
文昭翻脸比翻书还快,云葳懵了个彻底,瞄着她骤然暗沉的容色,试探道:“臣确有过错,可此番陪您做戏也立了功的,功过相抵可以吗?外人已经知晓臣活着了,您不好日日扣臣在此吧。”
“你可曾听过一个贡猫品种,名波斯猫?”文昭勾唇冷笑,凤眸直勾勾审视着她。
云葳茫然摇了摇头,她的确不知情:“那猫怎么了?”
“你和它一样,脸大得很!”
文昭被她气乐了,拂袖在殿内转了好几圈,懒得跟人周旋,干脆放出狠话:“你若不说,就再别想踏出这道门半步!”
撂下这话,文昭甩甩袖子,狠心把云葳晾在一旁,愤然离了大殿,吩咐左右:“再把人看丢,脑袋搬家!”
廊下的侍卫跪地应下,把殿门合拢的严实。
竟是动了真格的?云葳转瞬傻眼,说什么也想不出是何处露了马脚,竟被文昭觉察出了宫中有内应的事儿。
文昭此刻无心跟云葳掰扯这些琐事,文俊虽死,杜淮下落却还不明,杜家上下与文俊亲随、京兆尹的口供还未呈送入宫,她还有很多烂摊子要收拾。
二人一道经历了诸多波折,今夜她处处回护云葳,哪知这丫头的戒心依旧深重,还是把她当外人来防备。
云葳心里仿佛上了一把铜锁,文昭就是那把钥匙,钥匙形制虽没错,就是莫名缺短一截,戳不进她的心门,打不开那把锁芯。
“来人。”文昭扶额小憩,随口唤人。
宣和殿里外的人都退出去好远,无人应承入内。
文昭怅然一叹,正欲起身叫随侍回来时,槐夏从暗处探身而出,轻声道:“陛下,婢子在。”
文昭倒是把她忘了,这人在此守护一夜了。
“你也累了,歇着去吧,把秋宁叫来。”文昭回身落座,她熬撑一夜,语调有些慵懒。
“是。”槐夏拱手应下,走了两步便踌躇不前,忽而回身跪地,垂首道:“陛下,婢子前些日子犯下错事,瞒了您京郊墓园有密探潜入的消息,请您责罚。”
文昭半阖的眼睑轻颤两下,只摆了摆手道:“下不为例。此事朕早已知晓,再有下次,你就出宫罢。”
槐夏满面震惊,忙俯身告罪,话音哽咽:“婢子知错,以后再不会了,求您赐药,莫要赶婢子离宫。”
“还真把自己当暗卫了?”文昭的话音不辨喜怒:“朕累了,下去。”
听得文昭出言赶她,槐夏没敢再耽搁,悄声退出了大殿。
文昭有些无奈,槐夏已不是第一次与她讨要控制暗卫的毒药了。她未曾因吴尚宫怪罪株连于槐夏,槐夏自己却无法走出这道心结,日后的安置,也是个难题。
不多时,秋宁得了槐夏的传讯,快步赶来了宣和殿:“陛下,您有何吩咐?”
“你把桃枝接出来,给人拾掇干净,送去朕的寝殿。”文昭揉着太阳穴踱步去了矮榻:“办完后回来,给朕按按头,疼得很。”
“是。”秋宁瞄了眼文昭疲态尽显的背影,没多言一字。
两刻后,秋宁将桃枝推进了寝殿,倚靠着矮榻发呆的云葳瞧见桃枝,眼底闪烁着鲜明的喜色,忙起身近前相迎。
“云姑娘,婢子瞧着陛下的状态不好,您可要去看看?”秋宁记得云葳的按摩手艺甚好,适时出言询问。
云葳推过轮椅,眸子里添了些失落,轻声回应:“陛下不准我出寝殿,否则外头的人小命难保。”
秋宁闻声,怔愣当场,文昭好似甚少说这种威胁的狠话,也不知二人因何事又谈崩了。
“罢了,您当婢子没说。”秋宁一溜烟跑远了,暗骂自己大舌头。
“姑娘又和陛下闹别扭了?”桃枝循声摸索着,手指攀抵上云葳的胳膊,柔声询问。
“没,没有。”云葳讪笑着诓骗:“夜里宫变,我偷溜出去寻她,她吓着了,生我的气呢。姑姑近来可好?”
“陛下安置得处处妥帖,都好。”桃枝攥着云葳汗涔涔的小手,嘱咐道:“姑娘见了她,替婢子谢谢陛下关顾赐药的恩。”
“嗯。”云葳温声应下,反手探上了桃枝的脉搏:“姑姑日后改个称呼罢,先前我不知您的身份,对您呼来唤去的,今时知晓内情,主仆不合适的。”
“无妨,姑娘怎么习惯怎么来。”桃枝莞尔淡笑,丝毫不在意这些小事。
“您的眼可是被毒盲的?”云葳颇为心疼:“您因我被文俊所伤,我会想办法医好您的。”
“好。”桃枝没有客套:“敛芳虽是陛下派去监视你的人,但没有她,我没命活到今日。姑娘,事情尘埃落定了,你得空与陛下说明此事吧。”
“记着了。”云葳淡声应下,眸子里的纠结却分外鲜明。
舒珣帮萧蔚劫狱救她的事,一如罗喜的身份般,非是她嘴硬,而是拿不准,真话出口,文昭可否接受得了。
桃枝眼盲心不盲,三言两语便猜测出,云葳与文昭绝对闹了别扭,便也没再多言。
文昭拉着齐明榭交办了好些朝事,依照有司呈送的供状将差事安置妥帖时,午后的扶光已然西斜。
这会儿杜家上下,该是都过了奈何桥了。
文俊行事谨慎,瞒着杜廷尉的,有十之八九,余下的一二分,还多是隐晦迂回的利用,除却身侧亲随,无人知悉内情。
至于杜淮,也是个被母亲利用欺瞒半生,临了被人迷晕夺走令牌的倒霉蛋罢了。
文俊最后一丝恻隐给了他,将他藏去城中一私产的地窖里,官兵搜到时,杜淮得知文俊兵败被杀,悲愤哀惶,毫不犹豫地引剑自尽。
骄阳热烈惹眼,文昭站在大殿回廊阴影处,却觉秋凉刺骨。
“回寝殿。”文昭身心俱疲,转眸吩咐罗喜:“今日谁来也不见。”
“喏。”罗喜躬身应下,着人锁闭了书阁。
待文昭回了寝殿,一眼就瞧见云葳窝在小蒲团里,靠着桃枝的轮椅睡得迷迷糊糊,桃枝阖着眸子,好似也入了梦。
这二人还真是一样的拧巴,睡觉的姿势各有各的别扭。
文昭朝着廊下招手,把秋宁叫了进来,与人咬耳朵:“给桃枝安排个阁分,选两个机灵的丫头照看。”
秋宁挑眉笑言:“婢子早备下了。”
越是闹别扭,越需要二人关门解决嘛~这点眼色,秋宁还是有的。
第106章 心门
暖晕落梨木, 罗帐篆烟柔。
文昭悄无声息地走近熟睡的云葳,缓缓伸手垫去她的头颅下,转眸示意秋宁将桃枝的轮椅推走。
秋宁踩着猫步溜了过来,动作极尽轻微, 抽离轮椅将人往廊下推去, 云葳便也顺势滑溜溜倒进文昭的怀里。
脸颊红扑扑的, 眼睑动也不动, 呼吸分外匀称,睡得可真是香!
文昭忍不住腹诽, 云葳的心够大的, 如今威胁过耳,都扰不得她的清梦了。
她苦熬一整夜,此刻也乏累得很, 云葳的睡颜入眼, 令她不自觉受到传染, 张了个圆润的哈欠。
罢了,一道睡下也无妨。
文昭如是想着,探身从地上捞起了近几日窝居寝殿不动, 养得愈发圆润的肉团子,转身略显吃力的朝着床榻挪去。
“砰——”
云葳被摔了个结实,捂着脑袋“哎呦”一声,睁开沉重眼睑的刹那,只见文昭正垂手立在她眼前。
而她自己,半个身子在床,半个身子悬在外面, 摇摇欲坠。
摔人泄愤?
小丫头眸子里的神色格外狰狞,恶狠狠地盯着文昭, 却又没胆子开口抱怨。
文昭发誓,她当真不是有意的,方才手腕一酸,竟瞬间把人滑脱了出去,将睡颜恬淡的肉团子摔成气鼓鼓的河豚了。
“磕着何处了?”文昭语调柔婉,探身近前,把人往床里推去,自己蹭了个床边来坐。
云葳没理她,兀自往里面躲了躲,屁股原地一转,留给文昭一个圆润的后脑勺。
她总觉得文昭是在故意使坏,方才分明在地上睡得好好的,岂会翻上床榻又恰恰被棱角磕了头呢?
“生气了?”
文昭的话音软得不像话,欺身过来,半趴在她的肩头,试探着捏了捏她的小耳朵:“朕不是故意的。”
云葳一骨碌爬了起来,顺着床尾丝缎滑下去,立在一旁怄气:“臣不困了,您歇着吧。”
她歪着晕乎乎的脑袋四下扫视,五迷三道地发问:“桃枝呢?”
“找她作甚?她丢不了。”
文昭拍了拍床榻,温声软语地邀约:“过来躺下,陪朕午睡可好?方才摔的地方还疼么,来揉揉?吹吹也使得。”
云葳杏仁大眼骨碌碌转了几圈,带着狐疑复又躺倒在软枕上,娇嗔试探:“臣怎就到床上了?刚刚莫不是您把臣扔在此处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追究没有意义。”
文昭见云葳不信她的解释,干脆破罐子破摔,半撑着脑袋开始耍人了。
诡辩就是心虚,一定是敢做不敢认!
云葳轻哼一声,再度翻身背对着文昭,眼不见心不烦。
文昭心底憋闷,不想就此息事宁人,她双手撑着身子,把云葳圈进紧实的双臂间,居高临下地端详着身下的小人,语气无奈又委屈:
“怎就不信朕?方才已与你解释过了,真是意外。你气性是否过于大了?”
“臣信了,您躺下休息吧。”
云葳觉得文昭悬在她身子上方的姿态暗含危险的压迫感,扒拉着她的手掌,意图让人回去卧倒。
至于语气嘛,自是急促又敷衍,无需过脑子的那种,满当当的不耐烦。
搪塞的口吻入耳,文昭忽而俯下身去,险些与人对撞了鼻尖,出言更是霸道:“空口白牙不作数,用行动来给朕表态。”
“要臣做什么?”云葳倏地睁大了双眼,屏气凝神,神色皆是戒备。
“你看着办。”文昭就奇了怪了,亲昵讨好一下很难么?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云葳竟还傻乎乎地问她,这是非要逼她说出一句肉麻的:“你哄我,亲一口才能好”么?
堂堂帝王,要体面的!
云葳抬手刮了刮痒痒的鼻尖,羽睫忽闪的频次凌乱非常,自耳根处蔓延的一股热浪渐渐席卷了她的脸颊。
她眸光一转,倏地抵住床借力,迅捷蹿起身来,扬手撑着文昭的肩头,反向把人压回了床榻,脚尖勾过锦被的瞬间,身子翻转滚动半圈,手指捏着被角一提,就给文昭裹了个严实,嬉笑道:
“入秋天凉,午睡也要避免受寒的,陛下好梦。”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文昭被她折腾愣了。
文昭垂眸瞧着盖到下颌的厚实被衾,眼底的神色幽沉中潜藏波谲云诡的阴寒,却又带着十足不相宜的委屈,眉梢扭曲的弧度堪比九曲十八弯的山间清溪。
云葳趁机翻身,打算往床下逃去,文昭凤眸觑起,撩开锦衾,迅捷地攥住了她后背的衣衫,将人拉了个屁股蹲儿。
“…陛下,您做,做什么?”
文昭复又居高临下,紧摁着云葳的肩头,身下本就心虚的小东西眼神左右摇摆,却也找不到逃脱的机会。
“朕与你相处日久,你却不肯敞开心扉,朕思忖良久,自觉开了窍,从前是我用错了方式,现下决定换一种新鲜的办法,探开你这道深锁的心门。”
文昭说这话时,不安分的手指已经勾起了云葳胸前襦裙上的蝴蝶结,单薄的绸衣丝滑,轻轻一拨便垂落于地。
宫人的衣衫简单干练,现下云葳身上只剩一层半透的小纱衣了。
“这个方法不成。”
云葳瞳孔微散,一双手胡乱急切地扒拉着文昭,卯足了力气却还是起不得身来,连呼吸都透着紧张的氛围,焦灼讨饶:“陛下,约法三章了的,您别这样。”
“没这条,朕记得清楚。”
文昭厚着脸皮与人周旋,提出了谈判的筹码:“要么今日对朕知无不言,心门大开,要么…坦诚相见,又不是没见过,朕不算欺负你。”
“您不讲道理。”
云葳急了,身子扑腾的格外激烈:“您这怎不是仗势欺人?臣说过的,不愿意这样,您也答应过,给臣时间考虑。”
文昭顿住蛮横的动作,语气却更低沉,凤眸凌厉觑起,瞄向她的神色幽凝:
“是你百般欺瞒。况且你要朕准你不入内廷做妃妾,朕一直信守承诺,也无意于此。后宫只一尊位,今日朕不退让了,你心悦朕是实情,于感情,二人总要对等付出。直言隐晦还是顺了朕意?”
“您无赖孟浪!”云葳恼羞成怒,掌心存了十足的力道,抬手去推文昭的心口,嗔怪道:“您这举动与刑讯逼供有何区别?借亲昵之行遮掩,本质也是一样。”
“好言相劝,威胁恐吓,真心实意也好,软硬兼施也罢,你一样不吃,你将朕逼至末路穷途,朕要疯了。”
文昭虎口全开,一只手便囊括了云葳的两只细腕,话音玩味口吻却正经:“今日朕若越了雷池,婚书黄昏就送去宁府。”
此语入耳,云葳看向文昭的视线仿若在观瞻一个疯子。二人贴得这般近,即便氛围不合适,可气息纠缠交替,两颗躁动难安的心却早已各自凌乱开来,再耽搁下去,她或也会情难自控的。
不,不是现在,不该也不能是现在……
“我说。”云葳脑子里热血翻腾,理智的权衡早就靠边站了:“您让我穿好衣衫,我说就是了。”
文昭转手拉过锦衾给云葳包上,与人换了个位置,自己堵在床榻的外侧,斜倚着身子慵懒道:“说吧,说完直接陪朕歇下。”
云葳的指尖揪着锦被,眼睑紧锁,深吸一口气道:“罗监。”
“小芷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拿朕当傻子诓骗么?”
文昭不屑轻嗤,全然未信,戏谑之意分明:“再耍滑胡诌,朕不给你机会了。”
“实话。”云葳缩去墙边,背过了身子:
“臣从前谎话说多了,即便所言皆交心,您也未必肯取信。人跟人之间信任本就有限,遑论君臣?臣不愿说,也不全是自私,只是不想因为您对臣的猜忌,而误伤无辜。”
云葳的话音一本正经,由不得文昭不信,她的眉心随着入耳的言辞越蹙越深,眼底涌动着惊涛骇浪。
见人不说话了,云葳心里愈发没底,忍不住解释道:
“罗监还是心向着您多些,不然他大可在知晓您意图寻臣归京时加急传讯给臣,臣便不会如此轻易被家母从襄州带回来。师傅安置他的时候,前雍尚在,大抵也没料到他有今日成就。”
文昭哑然,亦然后怕,好在念音阁握在云葳手里,好在她握住了云葳的心。若非如此,旁人的细作无声无息地安插进了她的身边,朝局危矣。
罗喜是皇考指给她的,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人,林青宜的这等安置,纯粹是先下手为强,防不胜防。
“陛下心里踏实了?”云葳颇为无奈:“臣不说,只臣一人煎熬;臣说了,您无言,您与臣都煎熬,何必呢?您若处置他,于法理自是应当,可臣心里过意不去,不知如何面对您了。”
“还瞒着多少事,都说出来吧,何必一人苦撑呢?”文昭颇觉疲累,身子一歪,再度躺倒在侧:“锦被分朕一半,我们既要相知相守,就要适应风雨共担,心往一处走,不是么?”
“那罗监您怎么发落?”云葳微微偏头,试探着问了一嘴,攀上锦被的手却没动。
“他的主子都睡在朕床上了,还能如何?打顿板子吓唬吓唬,让朕出出气,你没意见吧?”
文昭主动去抢了被子,大长腿如长蛇般盘住云葳蜷曲的小身板,禁锢得严实。
“陛下,热。”云葳身子往前拱了拱,如今不过八月,还没到相拥取暖的程度。
“忍着,午睡也怕受寒,你说的。”
文昭冷嗤一声,自身后将人环了个结结实实:“快说,竹筒倒豆子,倒干净踏实睡觉。”
“还说什么?”云葳捂住了心口的疤痕,不想让文昭触碰到那片狰狞。
“你的秘密,朕都要知道,朕于你早就没秘密了。”
文昭得寸进尺,大脑袋与人挤在一方软枕上,犀利的凤眸自侧面盯着云葳眼尾流动的光晕。
“谁都有秘密的,您这话不对。”
云葳不认同文昭的观点,被衾里的手亦试图阻断她肆无忌惮入侵的蛮横行径,软了语气请求:“莫再往前了,陛下。您已经是这世上了解臣最多的人了,臣发誓。”
“朕心悦你,虽是被你的闪光处吸引,但既要相守,便要接纳包容你的全部。而且,朕贪婪无度,偏爱刨根究底,不撞南墙不回头。”
文昭掰开云葳捂住伤处的手掌,指尖穿过衣襟,探上狰狞的疤痕表面:“无需藏着掖着,你的过往与来日,于朕同等重要。悲喜怜恨,伤痕荣耀,皆源自你,与你一体,朕自也一视同仁。”
文昭所言,分明像个老学究般板正,可云葳却莫名听出了些许肉麻的意味,惊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臣瞒着您的,只剩念音阁了。之前您把臣抓包个现行,让臣成了有史以来最蠢的阁主,平白让下属捡了个大笑话。”
云葳自嘲自讽,把温热的掌心覆上了文昭的手背:“青天白日的,您松手吧,不合适。”
“啰嗦。”文昭嫌弃也不满,忍不住损她一嘴,四肢并用扳过云葳的身子,蛮力把她的手拉来自己心口,牢牢捂住:
“如此可平衡了?朕问你答,念音阁的架构和你的下属,照实说来。通敌事大,不可耽搁,需尽早了结。”
愈发暧昧的气氛被文昭一句话毁了个干净,云葳的手明明贴上了一方温软,此刻声音却暗含失落的萎靡:
“臣想自己料理内鬼,不然不痛快,您肯派人协助就足够,不需您费心。就算臣拱手让给您,您一时半刻也理不清阁内错综复杂的关系。”
“太危险,没商量。你可以把控,但朕务必知晓底细,否则你就在此做深闺娇娥。”文昭凤眸觑起,语气霸道,丝毫不容辩驳。
云葳感受到文昭沉稳不变的心跳节律,暗道自己不是她的对手,忽闪着羽睫思忖半晌,瘪着嘴和盘托出:
“阁主下设首监一人,历任首监皆出自萧家,世代独立传承,监察阁中事务。阁主直系下属为左右两执事,再次为各州主理各一,层级分明,再下者只知上级,不知其他,人脉遍及国朝各处。”
听罢此语,文昭眸色微沉,闷声道了句:“睡觉。”
“您不问了?”云葳有些茫然,怎就睡了呢?这是个什么隐晦的态度?
“都知道了,无甚可问。”
文昭阖眸轻叹:“执事是李华亭和蓝秋白,你和林老信上有这些信息。至于首监,萧家与你和萧思玖关系最近的,一直不肯入朝效命的,只剩下萧蔚一人,朕还能猜错了?”
“您不恼?”云葳愈发糊涂了,扬起小脑袋歪头打量着文昭:
“您还睡得着?身侧近臣都被阁内撬走了。”
“傻猫。”文昭一巴掌把云葳摁回了枕头上:“莫扰朕休息,一夜没睡,熬不住了。”
喵喵喵?云葳蒙头转向,文昭身边信重的人都要被念音阁挖空了,这人听了实情竟能装得和没事人一般?自家庭院处处漏风,不说火冒三丈,龙颜大怒,怎么着也得扶额长叹三百回吧?
文昭心满意足,安然睡下,身侧的云葳却是满怀小兔子乱撞,心里没底,一丝倦意也无。
第107章 劫持
日暮西风散浮云, 明台空澈月牙弯。
文昭连日来忧心计谋生变,心神紧绷,此刻事情虽了,她却早已疲累难当, 一觉自晌午睡到暮色昏昏, 云葳在侧翻来覆去的烙饼, 都不曾把她吵醒分毫。
困倦迷蒙间, 她手腕自然垂落,便下意识地想去捏云葳滑溜溜软绵绵的小胳膊, 孰料放手的一瞬, 竟扑了个空。
她阖眸在身侧来回拍了几拍,确信床边无人后,脑海间“嗡”的一声, 顷刻清醒过来, 起身下榻一气呵成, 方转醒半阖的眼底藏着忧色。
“陛下醒了?方才罗监问,几时传膳?”
云葳单手支着小脑袋,窝在床脚看书, 听得响动便开口询问。
文昭被突兀的话音惊了须臾,这才循声回望,自脚踏旁找见这只躲得老实的小猫儿。
“几时起身的?”她发问的语调虽有欢欣,却难掩诧异,自幼年起,她的睡梦就不算深沉,云葳躺在她里侧, 若动,该会吵醒她才对。
“臣睡不着, 起来已有一个时辰。”云葳随手翻着书卷,连眼皮都不想抬。
“饿么?”文昭索性与人一道窝去床脚,视线落去书卷处浅扫一眼:“在看什么?”
云葳合拢书卷,摩挲着封页上的文字,小声试探:“陛下放臣出宫吗?臣午后把秘密都说给您了,您也说过,清剿贼人赶早不赶晚的。”
“不惦记饭食,想是不饿。”
文昭夺过书卷丢去了茶案旁,拎住云葳的小爪子,把人往上提:“起来,随朕去园子里走走,晚些再用膳。”
“陛下…”云葳不肯罢休:“再拖,生出乱子就不好了。”
“朕早就安置下去了,前雍官册有李华亭的画像,暗卫一早盯住了。你急着出去,莫非已有计划?”文昭负手在侧,垂眸打量着她,眼底探寻的意味分明。
闻言,云葳怔愣当场,怪不得文昭方才睡得那样踏实,原是早就合计安置好,要替她清理门户的。
“傻样儿。”文昭嗤笑一声,指向里间的一处衣柜,催促道:“去挑两套燕居服出来,更衣逛园子,快着些。”
“两套?”云葳蒙蒙地歪着头,一脸狐疑。
“你若想继续做朕的小丫鬟,朕也不拦着。”
文昭的脸上绽开一抹妖冶的笑靥,视线虚离地端详着云葳身上褶皱的宫人衣衫。
云葳恍然醒悟,一路小跑去衣橱边,踮着脚尖,哼哧呼哧地翻箱倒柜去了。
文昭只管静静地立在一侧观瞧,傻猫就差把自己塞进衣柜里了,一双小手扒拉来折腾去,鼓捣半晌,险些把衣橱翻了个底朝天,骨子里还真是个幼稚鬼!
“好了没?朕的衣衫还要呢。”文昭见她翻动不停,等得略有不耐。
云葳嘻嘻一笑,捧出两套裙裳,美滋滋地合拢了箱子,屁颠屁颠近前道:“臣已选好,您穿这套朱红色的,臣穿雾蓝的这身大袖和百褶裙。”
文昭接过衣衫,陡然拧眉:“好端端的,穿这么艳作甚?给朕换一套。”
“不。”云葳有些不高兴,眼睑顷刻垂下,她翻找半晌才挑出来的,为何要换?
“又要使性子?”文昭觑眸瞧着她朱唇逐渐撅起的并不美妙的弧度,无奈之下只得接过衣裙来:“依了你,嘴巴收收,朕不需要栓马或是挂油壶的桩子。”
“哼!”云葳气鼓鼓地抱着衣衫躲去屏风后,更衣的手脚格外麻利。
半刻后,一红一蓝前后脚踏出寝殿,秋宁忍不住在廊道下偷摸咂了咂嘴:“衣裳都共穿了,看来大兴宫里要多个主子咯。”
十米开外的文昭和云葳自是听不见这话,况且云葳故意错开两步的身位,耍小脾气已然上了瘾。
“晚上想吃什么?”文昭试图抛出橄榄枝。
“都行。”云葳回应地甚是敷衍。
“一会儿去湖心亭可好?”
“随您。”
“那去荡秋千吧。”文昭凤眸微转,嘴角涔了一抹坏笑。
“不,不行!”云葳匆忙回绝,定在原地不肯再往前走。
总算不再是波澜不惊的两字敷衍,文昭悄然弯起眼尾,小心思得逞实在舒爽。
先前和文昭荡秋千,把云葳的魂儿都吓丢了,她才不要去。
“今晚陪朕荡秋千,明早送你出宫回府。”文昭眼尾弯弯地提议。
云葳骨碌着瞳仁忖度良久,攥着小拳头给自己壮胆,咬牙道:“成交!”
文昭计谋如愿,脸上浮现出三弯月牙。她本也打算明早让云葳回家的,如此哄骗傻猫一通,顿觉心神舒爽。
只是抵达园中时,她的笑便僵在了脸上,秋千一早被人霸占,她也不好前去讨要——
坐在秋千上咯咯笑的,是她最疼惜的幺妹,年仅九岁的文瑾。
云葳余光瞥见时,悬着的心忽而松泛开来,俏皮地咬了咬唇缘,就差把“得意”俩字写脸上了。
“长姐~”
软糯娇俏的小奶音传入耳畔,文昭的心都要化了,赶忙近前两步,扯出一抹柔美的笑意:“瑾儿乖。”
“妾参见陛下。”草丛边一席地而坐的美貌妇人仓促起身,朝着文昭叉手一礼。
“小娘娘不必拘礼。”文昭边回应,边把朝着她扑过来的肉团子抱了起来。
“臣参见刘太妃,参见小殿下。”云葳在旁福身见礼,瞧着倒是规矩又乖觉。
“长姐,这个漂亮姐姐是谁呀,我没见过呐。”
文瑾的大脑袋抵着文昭的肩头,忽闪着好奇的黑葡萄,上下左右把云葳仔细打量一整圈。
文昭转眸瞄了眼装得安分的云葳,故意调侃:“她呀,朕的一个朝臣罢了,你可以叫她小芷姐姐。”
话音入耳,云葳恨不得拿眼神剜下文昭一块肉来。
“哈哈,小芷姐姐,瑾儿喜欢小芷姐姐。”
文瑾顺着文昭身上光洁的锦袍一出溜滑下来,伸出肉嘟嘟的小手去拉云葳的胳膊:“明日瑾儿要去留园山上赏秋,小芷姐姐一起去嘛?”
云葳没料到这小丫头如此讨喜,正欲与人寒暄逗弄两句,就听得文昭先开了口:“怎得要出宫去?明日何时?”
刘太妃赶忙回应:“回陛下,妾昨日与太后请了旨,明日午后带瑾儿去留园走走,她在宫苑呆不住,总吵嚷着出去。如今趁秋寒未深,恰是出游的好时候。”
听得是太后首肯,文昭不便拦阻,只敛眸应下:“嗯,秋日风凉,莫耽搁太久,早些回宫来。”
“姐姐来嘛?”文瑾见文昭应允,复又扯住云葳的衣袖轻晃。
“多谢小殿下,臣明日实不得闲,还望小殿下海涵。”云葳柔声婉拒了,明日她还得料理家贼呢。
“哦…”文瑾的语气透着失落,垂着小脑袋不大高兴。
“长姐陪你荡秋千,让小芷姐姐一起,可好?”文昭哄孩子的本事是一绝,牵着她的小手,把人往秋千处送。
“好~”文瑾转手捏住了云葳的袖口:“一起!”
云葳杏眼圆瞪,如此不认生的孩子,真令她无何奈何,是以只好随人一道坐上了秋千。
“都坐稳抓牢,朕要推了。”
文昭眼底满是坏笑,垂眸瞥见云葳一脸如临大敌的神色,不由得喜上眉梢。
云葳本存了丝侥幸,她身侧坐的,可是文昭的亲妹妹,料想文昭定然不会胡闹的。
如此美妙的想法,只一瞬,便被身侧的小丫头终结的彻彻底底——
“长姐再快点!”…“高一点,再高一点…”…“哈哈,再高再高!”…“还要高,飞去天上!”
再看小不点身边那大只些的,玉容粉面上眼眸紧闭,贝齿深咬,眉心扭曲的弧度好不惹人怜…
等到文瑾撒欢撒够了,腿软的云葳是被文昭搀着走的。
“胆子还不及个九岁丫头,短练。”文昭边走边略带嫌弃地凑弄着她。
云葳的脑子仍飘忽忽的,满脸戒备之色,仿佛她还悬在半空,下一秒不知会被甩去何处。
她也有在认真思量,为何会如此惧怕悬空的感觉,左右就是离开地面便觉不安生,胆色输给半大孩童,确实丢人现眼!
“不回话是还想再荡会儿秋千?”文昭得寸进尺,玩味的视线在她皱巴的小脸上来回游走。
云葳赶忙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陛下,饶命。”
“嗯,朕懂了,今后在寝殿给小芷支个秋千,免得你和小孩儿共享。”文昭愈发得意,话音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寝殿是休憩之所,陛下实不必…”
“无妨,朕的寝殿宽敞,不碍事的。况且小芷几次三番怨怪殿内无聊,也是时候给你寻些消遣乐子。明日朕便着人去办,保你回来就能用上。”
云葳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在心底暗自盘算,出宫后她就在宁府躲着,才不回这女魔头身边!
翌日晨起,听罢文昭啰里啰唆的叮嘱,云葳拉着桃枝回了宁府。
府内道路两旁的花草枝桠仍染着秋露,一众随侍在庭前洒扫,瞧见云葳生龙活虎的归来,眼底的惊骇与喜悦平分秋色。
“大姑娘安。”管家近前相迎,朝她作揖笑言:“家主在书房。”
“先前的事,惊扰诸位了。”云葳敛眸轻语,推着桃枝入府,“我先去找娘亲,诸位忙着吧。”
宁烨听得外间的响动,先一步迎了出来,面色上的担忧仍在:“回来了?陛下怎么说?”
“娘。”云葳垂着眸子,声音审慎又乖觉:“我没事。这会儿把姑姑送回来,我还有公事要办。瑶瑶可好?”
“她无碍,你要去何处?”宁烨招手命副将把桃枝推下去安置,抬脚上前,立在云葳身边正色询问。
“就…去办点小事儿。”云葳不自觉地往后躲了躲,心虚地揉捏着裙摆低语。
“我跟你去,等会儿。”宁烨冷声回应,转身回房去换衣衫。
云葳立在院中,眨巴着杏眼忖度须臾,不愿让宁烨掺和阁中琐事,调头拔腿便溜。
宁烨换装出来再瞧,院中空空如也,哪儿还有那事事瞒着她的糟心女儿的踪影?
“葳儿去哪儿了?”她绷着脸询问廊下的随侍。
“大姑娘方才出府去了。”
闻声,宁烨眼底寒芒乍现,快步追出府门,问着门房:“那丫头往哪边去了?”
老伯往西侧指了指:“姑娘往那边跑了,嗖一下,跟阵风似的。”
长街往西是城中最热闹的官道,找人殊为不易,宁烨阖眸一叹,顶着幽沉的脸色去内苑寻桃枝去查问内情。
云葳一路小跑,待找去蓝秋白的家宅,早已小脸通红,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自打出宫就尾随着她的槐夏趴在房顶处闷声憋笑,暗道云葳纯属自讨苦吃,放着马车不坐,折腾自己头头是道。
蓝秋白瞅见孤身而来的云葳,深觉意外,赶忙将人迎入屋内,添茶递水送丝帕,照顾的分外周到。
云葳闷头饮下小半壶茶,才道明来意,将文昭的布局娓娓道来,顺带与人打探李华亭的动向。
“…哦,原是如此。”蓝秋白沉吟须臾,搁下茶盏,正色道:
“阁主先前叫查的西北情报,我就没用李华亭的人,是以查证的时效慢了好些。得了消息时,我便生疑了,这事儿不难查,李华亭早该知晓戴远安与元邵等人有染,却不上报,定有隐情。”
“所以,蓝老可是一早提防着他了?”云葳眼底藏了期待,颇为急切地追问。
“算不得,林老在时,嘱咐我处处审慎,我与李华亭的权柄,本就有互为掣肘的布局,谅他也不好行张狂之举。我手下传回的线报未发觉他有何异动,阁主今日可要收网?”
“陛下的人藏在李宅附近,入夜您带人跟我去,我要活的。”
云葳抿了口茶,语气幽沉:“劳您调动手下人,把西北十三州的三十九名底探…了结干净罢。”
“三十九人,阁主可想好了安置过去接手的人马?西北信道多为战备往来消息,十分重要,不可草率。”蓝秋白正色叮嘱。
云葳抿了抿嘴,面露难色,唇缘翕动半晌,只道了句:“我…我知道的,您安心。”
文昭和她商量半宿,决意用秋宁手下的暗卫顶上的,这话她不知如何与蓝秋白开口。
饶是念音阁行事为公心与社稷安泰,但眼下终究是大魏不是大雍,念音阁中人本是大雍朝堂分散在民间的得力臂膀,今时混进大魏统治者实打实的情报腹心,处处都显得奇怪。
蓝秋白意味深长地打量她半晌,只莞尔给她添了茶水:“阁主在此歇歇,黄昏再动,不急。事成后,您还回宫住?”
云葳端茶的手顷刻僵住,脸颊泛起不正常的一片绯红,颇为尴尬地垂了视线。
“无妨,回宫也一样。罗喜与太后身侧的余嬷嬷,都会看顾好您。”蓝秋白的笑靥愈发深,还透着看顾晚辈的慈爱与欣慰。
余嬷嬷!云葳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合着她是在阁中一群长辈眼皮子底下与文昭卿卿我我了!
她早该料到的,余嬷嬷替文昭与齐太后母女驻扎襄州长主府数年,齐太后曾与林老有短暂的师徒缘分,襄州又是林老旧地…
一老一少围坐茶炉,尴尬的氛围却也无法被寡淡的茶汤中和了去。
蓝秋白见云葳甚是矜持,只好端过围棋来,与人对弈打发时间。
一盘棋精雕细琢,下了两个时辰有余…
“林老最擅长的就是围棋,棋术精湛,堪称国手,连前雍女君都敌不过她,你这丫头得了真传,深藏不露啊。”
“蓝老陪我打发时间,故意让我,我不糊涂的。”云葳盯着棋盘凝眉苦思,暗自与蓝秋白较劲。
忽而,外间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一杂役打扮的中年人破门而入:
“蓝老,不好了,李执事带阁中亲卫,在留园的后山边,劫持了太妃和康乐长公主,叫嚣着让阁主上山去赎人呢!”
闻声,云葳指尖的黑子顷刻滑脱了出去,倏地拍案而起:“文瑾在哪儿?”
“冷静!”蓝秋白见云葳直呼长公主名讳,知晓她乱了方寸,赶紧起身摁住她,柔声安抚:
“遇事慌乱最无用,他这是嗅到危险,不安之下不惜铤而走险,试图给自己寻出路,我们不算被动。”
云葳胸口的起伏格外剧烈,她手下人生出异心,已让她焦灼难安,若再因李华亭伤了文昭在意的幺妹,她不知日后还有何颜面去见文家人。
“带我去见他,蓝老,阁中调度交给您,大局为重,李华亭不能逃。小殿下无辜,我要救的。”云葳深呼吸数次,才堪堪稳住心绪。
“我替你去,你在山下坐镇,随机应变。”蓝秋白放心不下:“他武将出身,身侧亲卫功夫不差,阁主不该冒险。”
“他要的是我,我去。”
云葳犯了倔:“蓝老,陛下的人一直盯着他,他虽能金蝉脱壳,但暗卫和京畿巡防也不是吃素的,过不了多久就会合围留园,让我和他周旋,拖些时间吧。”
“只是周旋,不可胡为。”
“只是周旋,您宽心。”
蓝秋白喟然一叹,转眸吩咐下属:“阁中在京的护卫,悉数乔装往京北留园布防。”
第108章 灭杀
斜阳晚照红晕垂, 清风弄叶玉津明。
时近黄昏,罗喜一路疾驰,慌里慌张跑入宣和殿寻文昭:“陛下,康乐小殿下与太妃, 被逆贼李华亭截留在京北留园的后山上了!云…云姑娘也被这歹人引了去。”
话音入耳, 文昭瞳孔一震, 手中的毛笔抖了三抖, 身下的山水画上倏尔晕开鲜明的两道墨迹。
“传萧妧。给朕备马,点率五百禁卫, 即刻往留园!”
她的心倏忽间悬到了嗓子眼, 文瑾与云葳,哪个都不可以有事。
“喏。”罗喜脚下生风,撒丫子跑得飞快, 把随侍御前的规矩都抛诸脑后, 直奔殿前司寻萧妧。
半刻后, 一行人自大内疾驰而出,马蹄铮铮,就连文昭, 也换穿一身劲装,将马鞭挥出了残影。
踏上京城官道,持刀禁卫在前开路,扬声呵退傍晚周游夜市的百姓:“速速避让,禁军公干,速速避让!”
不明所以的百姓匆忙闪身去四下店铺里躲避,交头接耳间, 一阵黄尘飞扬,马蹄踏遍, 疾驰的速度如风如电,连个人影都未曾叫他们看清楚。
出了北城门,民居渐少,林深树密,萧妧带人将文昭圈在队伍里侧,警觉地眼神不时四下打量,西山残阳如血,再归来时只怕天都要黑个透,文昭这执拗的决断,实在不合时宜。
“嗖—嗖嗖——”
她正如此想着,路边的山林里突兀地窜出数以百计的冷箭,尽皆裹挟着凛冽秋风,直逼面门而来。箭头锋利非常,定睛瞧去,其上并非金属原有的光晕,该是尽皆淬了毒。
“箭有毒!护驾!”萧妧的心漏跳了半拍,厉声吩咐禁卫的空当,抽出身侧长剑格挡。
她们出宫是文昭临时起意,怎会中埋伏呢?
难不成这一切都是贼子的局,故意设套,步步为营引诱文昭往留园去?
若真如此,背后之人定然熟稔文昭的脾性才对…
“陛下,回宫!”
萧妧纵马挡在文昭身前,挥剑抵挡着如瓢泼雨落的箭矢,心知这五百兵将未见得能护文昭安然无恙,遂扬声劝她折返。
文昭也拔了腰间的长剑出来,余光扫过幽暗看不透深浅的林子,再瞧见身侧不断倒地的侍卫,颇为苦涩地调转马头:“撤!往城里撤!”
话音方落,近百蒙面人提着长刀冲出林来,意图围堵住文昭的退路。
“不死不休是吧?”萧妧咬牙苦笑一声,策马提剑上前,朝着贼子厉声呵道:“来,本姑娘奉陪到底,送尔等去见阎王!”
刀光剑影在官道上纠缠不休,黄尘下的血色愈发刺眼,在残阳余晖下,散发着瘆人的甜腥。
林间秋风瑟瑟,风声萧索,周身的氛围肃杀至极。
文昭凝眉四望,引剑劈断身后的乱箭流矢,紧循萧妧开出的血路,一路格挡一路杀伐,血染长剑,衣衫凌乱,往北城门撤去。
“嗖——呃!”
“阿妧!”
“陛下,走!”
正面退敌的萧妧一个不留神,被冷箭射穿了肩头,她强忍着痛楚,咬牙砍断箭身,反手扯住文昭的胳膊,拼尽全力把人往前推去:“您快走,臣殿后,不然臣这伤白挨了!”
“驾!驾驾!”文昭顾不得许多,纵马一骑绝尘,手腕剑花回旋,拐带着欺上来的人头,飞溅的鲜血染红了一身劲装。
半个时辰倏忽,负伤的萧妧带着残存的数十禁卫杀回城中时,意识已然有些昏沉了。
文昭无暇更衣换装,回宫调拨了三千余兵将,不顾值守将军的拦阻,复又随人赶出宫门接应。
方行至皇城外,她恰恰撞见伏在马背上,嘴唇都泛着青紫的萧妧,赶忙吩咐秋宁:“带萧副使去太医院,快!”
“陛下…危险,别去…”
萧妧残存的理智告诉她,这局是要借云葳和文瑾做诱饵来弑君的,天色向晚,文昭不该再出京。
“莫多想,数千将士在侧,朕不会有事。”文昭柔声安抚了句,扬声吩咐下属:“即刻北上留园,随朕讨伐逆贼!”
兵戈甲胄声踏遍黄昏迟暮的官道,繁华的帝京已然许久不曾听过此等震撼的马蹄声了。
待到文昭领兵行至留园外时,留园北山之巅,簌簌西风下,几人相对而立,乌发被冷风吹得零落不堪。
“李老,收手吧。长公主小小年岁,何其无辜?我与陛下的关系,您很清楚,您要什么,只管开口,我给您争取。”云葳苦熬半晌,已然磨破了嘴皮子。
她立在这儿许久了,李华亭一手扼着文瑾的脖颈,一手捏着匕首,匕首的尖端就抵在小丫头的命脉处,叫嚣着不准让一人上山近前,只把手无缚鸡之力的云葳放了上来,却依旧离人十步远。
“争取?你掌阁,却与今上全然一心,念音阁还有何存在的必要?今上明知文俊所作所为,到底也没公开她谋害林家,颠覆大雍社稷的事实,我可没见你反驳谏言!”李华亭话音激动不已。
“那您要怎样?江山迭代,君主更替,受苦的只是百姓!文俊大错已成,无可挽回,且您这些年欺瞒阁中,由着西辽势力扰乱朝纲,上蹿下跳,便对么?”
深秋的霜露爬上云葳的杏眼:“念音阁存续的必要,是为百姓谋社稷清明,是襄助朝堂,为万千渴慕安稳生活的子民多一份保驾护航的力量,非为一朝一姓之私心,李老何故把自身执念强加给阁中?”
“我要怎样?我要文家上下为林家抵命,为舒家为大雍抵命!若非文俊的阴谋作祟,大雍江山怎会走向末路?云葳,你舅母的孩子,是舒家嫡脉骨血,你拥立她母子登临大位,我和下属就还奉你为主。别忘了,你祖母姓萧,你云家先祖不过是大雍孝文帝捡回的乞丐,而你,是林老养大的!君恩师恩与亲恩,你都要抛却不顾吗?”
“李老的话实在荒唐。大位是这么容易就能坐的?您糊涂了吗?文家有罪的是文俊,这些后嗣何辜?念音阁从不护一家一姓之皇统,护得是万民江山永固,师傅是林家后人,亦是前雍旧臣,却无您这般执拗,她在天有灵,绝不容许我做叛臣贼子,您回头吧!”
“文家内乱四起,坐不稳天下。今夜文昭或许已然丧命,阁主还在执迷?”
…丧命?
“你做了什么?!”云葳怒目圆睁,一双手攥得发麻。
李华亭苦笑一声,垂眸看着文瑾,手上力道更紧了几分:“我什么都没做!你得问她的外祖父,做了什么?”
“姐…姐,救…我,呜呜…”文瑾被掐红了脸,两行清泪簌簌垂落。
“小殿下的外祖父?刘少师?”
云葳眉心深锁,刘家帝师门庭,几代大先生,文人清流,竟也要胡为么?一个徒有太子少师尊名的文臣,又能做什么?她从未把此人此家族放在心上,素来无心监视纠察…
“您松手,文瑾年幼,文家再多的错,与她也无干系。如何能放过她?您只管开口。她的外祖行刺今上,您威胁我,想来你们也算同盟,可对?您不想杀这孩子,可对?”
“我的条件,你答不答应?你现在迎立雍王一脉入主大兴宫,刘少师的人马与阁中人都会支持你,这丫头自然无事。”
“您糊涂,刘家放着皇亲国戚不当,怎会舍了至亲外孙女,让您拥立舒家人?就算他们行刺今上顺遂,皇位难道不该是您手里这小殿下的吗?”云葳强撑镇定,套他的筹谋。
“他们自不会甘心,这便是我捏住这小丫头和她母妃的用意。我亡妻是刘家人,刘家当我与他们一心。殊不知,爱妻因刘家苛待,早年身弱病故,我恨刘家入骨,利用一次再送他们上路,不亏。”
云葳哑然,这环环紧绕的阴谋如紧箍咒,令她头痛欲裂。
此刻文昭生死未卜,文瑾也不见得能虎口脱险,她不知道也拿不准,若假意应承,把舅母舒静深及两个襁褓中的宁家幼童,连带着雍王一道牵扯进来,可否让局势转圜?抑或是一句话出口,把她和至亲姻族,悉数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个假意承诺,云葳说不出口。此间事了,倘使文昭无恙,眼下山中人员混杂,日后朝堂参劾,谋逆之语板上钉钉,无人能护下她、宁府和雍王府。纵是文昭偏袒,十恶不赦,也是徒劳。
山脚京畿巡防的火把殷红,却照不进云葳幽沉的眼眸。半山腰埋伏的,皆是李华亭的亲信,无人能上山来,给她撑腰。
她转眸望着山下,忽觉火把的数目好似比先前多了一倍不止,眼底的狐疑更甚。
“你想清楚了没有?!”李华亭循着云葳的视线望过去,老迈狡诈的眸子里乍添焦灼。
云葳深吸一口气,冷声道:
“我不会让雍王一脉万劫不复,您若念着前雍的皇恩,收手吧。您的要求,我不应。文瑾一稚子,您这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杀了爱妻母家后辈,黄泉路有何颜面与人团聚?”
“好啊,阁主有骨气!”
李华亭怪声怪气,转眸给身侧的下属递了视线,只见那人吹响哨子,随即山间灌丛里窸悉簌簌的,传来些异动,继而冷箭的寒芒与火折子燃烧的红晕刺痛了云葳的双眸。
“非要如此?”云葳怅然一叹,打眼扫过暗处的埋伏,粗粗估量一番,该有近百人,也不知何处来的。
“我半生苦守奔波,换不来一句公道,等不来大雍旧案的昭雪。大雍已灭,老臣为何留?今日小阁主不选生路,就一道走吧,左右你云家,也是大雍皇帝提举的。”
李华亭说罢,便要示意下属放出带火的箭矢。
“且慢。”云葳阖眸,长舒一口气道:
“李老,如此悲壮的死法,于我和文瑾两个女子而言,太过惨烈。我们插翅难飞,您也不会放过我们,这山有百丈,半山腰都是您的人,把文瑾给我,让我带她走得痛快些,成么?”
云葳当真是无计可施,只能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下下策,一跃下山巅,山间树密,生死全在天意了。
李华亭沉吟须臾,推了几近窒息的文瑾过去,身侧的属下都已箭在弦上,他冷声道:“跳吧,我数到三,不跳就挨一箭。”
云葳拉过哭得抽抽的文瑾,勉强扯了扯嘴角,颤声道:“莫怕,抱着姐姐,抱紧了啊。”
“三…二…”
云葳咬咬牙,抱住文瑾纵身一跃,唰的一下落入山涧,耳畔只余呼啸的风声。
“陛下,那是什么?”山下焦灼的守将看见一抹纱衣垂落的影子,扬手指给文昭看。
“糟了!云葳!”文昭的脸色转瞬煞白一片,厉声命令道:“朝山顶放箭,杀无赦!”
就在云葳下坠的刹那,早已孤身摸上半山腰,潜藏在灌丛中,本打算伺机射杀李华亭的槐夏火速将腰间坠了弓弩的长绳射去对侧崖壁的老树上,在中间硬生生拦了云葳一下。
几息的光景里,随着那抹孤绝身影一道下坠的,有山下数千禁军的心,亦有临近半山处蓝秋白与闻讯赶来的宁烨本就提了半晌的心。
身子垂落的速度飞快,云葳护着怀中的小丫头,眼角却在那一瞬飞落了数滴清泪,疾风过耳的恐惧裹挟着她,令她被空寂与悔意侵蚀,杏眼都散了神韵。
槐夏的长绳担住她的时候,她已然忘记伸手去抓,似乎失去了求生的本能,是以不过须臾后,她沉重的身子再度跌落了下去。
宁烨惊惶不已,瞥见她身子停滞的一瞬,疯魔了一般地疾冲过去,意图伸手去接这高空砸下的“千斤重物。”
好在,万幸,山边的歪脖树再度挂住了云葳腰间的丝帛,让本就惊惧不已的人,再度感触了一分停滞的玄妙。
老树枝桠发出了负重的“吱呀”声,回过神儿来的云葳仰首回望,瞧着即将断裂的树杈,再转眸扫过已然攻上山的禁军,吓丢的求生欲回归,终于忍不住声嘶力竭地呼喊求救开来:
“救命,救命啊!救命!”
在瞧见纱衣飞舞的一瞬,文昭便夺了马匹,朝着云葳落下的方向扑去,此刻听得熟悉的嗓音呼救,她险些喜极而泣。
“陛下!马给我!”槐夏气喘吁吁,磕磕绊绊地跑过来,再顾不得客套:“您功夫不如我!”
说话间,树枝嘎巴一下,断了半截,云葳惊得“啊!”了声,身下还有十余丈,砸下去会变成怎样的肉饼,她实在不敢想。
惊叫过耳,文昭想也不想,趔趄着下了马,槐夏纵身一跃,将马打去树下,扬声呼唤:
“云姑娘莫怕,滑下来,婢子接着您!”
不用滑,云葳的腰带断开,人已经掉下去了。
槐夏给了马儿一鞭子,宝马奋蹄而起,槐夏就势纵身,脚尖点着马头,窜起两身高,愣是伸手将两个肉团子给接住了,随着二人一道滚进了山脚的草丛里。
“槐夏!”那一瞬太过突然,文昭反映过来时,三人早已坠落。
云葳只觉浑身散了架一般,躺在地上毫无气力起身,脑子却格外清明。
“小芷姐姐…”文瑾窝在云葳的怀抱里,带着哭腔唤她。
“活着呢。”云葳劫后余生,转眸去看身侧的槐夏:“槐夏,醒醒…”
受惊的文昭跌跌撞撞趔趄着扑来,满目骇然地观瞧着几人,凤眸殷红一片,半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陛下,救她。”云葳偏头紧盯不声不响的槐夏,沙哑着嗓子提醒。
“来人!来人!”文昭扬声唤着,伸手去搀倒地不省人事的槐夏,眼尾滑落了一滴晶莹。
宁烨总算赶了来,直奔云葳而去,颤抖着一双手去碰云葳的脸蛋。
云葳勉强扯了扯嘴角,宁烨瞥见的一瞬,眼泪顷刻决堤,抱着人哭得撕心裂肺。孩子跳下去的那一刹,她的天都要塌了。
这边一片混乱,半山腰处亦然。
禁军与念音阁的人都在力战,不多时便将李华亭的埋伏悉数制服,血色漫过渐生黄叶的枝桠,饶是月色笼罩,仍觉骇人非常。
片刻后,禁军将领带着蓝秋白来寻文昭:“陛下,她带的人方才有出力退敌,但身份不明,请您示下。”
“…蓝老,陛下…”云葳半仰在宁烨怀里,投向文昭的眸光甚是惹人怜,好似会说话一般。
文昭攥着拳头极力让自己过山车般烦乱的心绪安稳下来,才缓缓道:“蓝老,久仰。您把带来的人分辨清楚,便可以回城歇着,禁军不会拦阻,他们定当守口如瓶。”
“叩谢陛下。”蓝秋白俯身一礼,转眸瞄见云葳安好,轻叹一声,带下属离了山中。
“报!陛下,贼首已毙命。”
一小将抬出李华亭的尸首来见文昭,只见他身上乱箭斜插,宛如刺猬一般,一身衣装满是血痕。
“割了他的头,吊去城门示众!”文昭咬牙下令,话音阴寒至极:“可有活口?”
“还在搜寻,便是有,约莫也伤重非常。”
“若有,移送殿前司,严审!”
文昭阖眸一叹,摆摆手让人退下,抬脚走近宁烨,软了语气提议:
“让朕带云葳回宫去,请御医看顾一二,你先回府定定心神,可好?”
宁烨平复着呜咽,抿着嘴点了点头,一双手却不忍放开云葳分毫。
“娘,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云葳眼眶酸涩,试图出言安抚。
“跟陛下走吧。”宁烨不舍地松开手,起身一礼,拖着疲累的身子,踉跄着远离这个是非地。
文昭这才探身近前,凝视云葳半晌,一字关切都没提,伸手将她抱了起来:“走了,回宫。”
第109章 痴心
扶摇冷星疏, 廊庑丹桂清。
文昭回宫时,已然临近子夜。禁中的宫门锁闭,但城楼上焰火热烈,齐太后揪着心神, 不安地往复游走在朱墙内的瓮城中。
车马嘶鸣过耳, 老人家眼神一亮, 忙转身去瞧, 眼底的忧虑与期待不相上下。
“陛下,太后在前头候着您。”宫门开合间, 文昭车驾前的随侍贴着车窗低语。
闻声, 文昭凤眸微怔,把昏睡的云葳安放在座位旁,躬身探出马车, 语气隐有歉疚:“母亲, 夜深露重, 您这是何苦?女儿无事。”
太后见人无恙,总算舍得长舒一口气,只摆摆手道:“人老了心事重, 回来就好,吾乏了,先回去。”
“母亲慢走。”文昭没再解释,她一意孤行出宫,已然十分逾矩,令尊亲担忧,深夜徘徊于宫门, 实在不该,此刻多言不若沉默。
待太后走远的背影被宫墙彻底遮掩, 文昭才回到马车上。车驾驶入大兴宫,秋宁正焦灼地徘徊在宣和门外候着,见人回来,脚步匆匆地追上前来:“陛下。”
“嗯。”文昭走下车来,朝人莞尔一笑:“朕无事,里头那个送去翔云阁,叫御医来看顾。瑾儿那边如何了?”
“小殿下受惊过度,御医说无外伤,喂下安神汤睡熟了。”秋宁正色回应,踌躇须臾道:“萧副使和槐夏,都不大好…”
“怎叫不大好?话说清楚!”文昭关心则乱,不免疾言厉色。
“萧副使中的毒很阴邪,现在人还昏迷着。槐夏…多处骨折,怕是要躺上许久。”秋宁的话音愈发微弱。
文昭阖眸一叹,顿觉脑海中传来一阵阵痛楚,扶额苦涩吩咐道:“京郊行刺的人,辛苦你去查证审问吧。”
“婢子领命,您回寝殿吗?”秋宁小心询问,她不明白文昭为何不带云葳回寝殿去,却要给人换个阁分来住。
文昭垂眸扫过染血的衣袍,轻声回应:“去做事吧,朕去更衣去,晚些叫旁人伺候,你不必管。”
秋宁依言,安置好云葳,就匆匆去办差,顾不得多问其他。
夤夜秋虫浅吟,文昭拖着疲乏不堪的身子闪进翔云阁时,御医还没走。
“她如何?”乜一眼床榻上蔫巴的云葳,文昭低声问着床边的御医。
“回陛下,姑娘的脉象尚算平稳,方才医女瞧过,都是皮外伤,未伤及筋骨,并无大碍。”
“嗯,既如此,下去吧。”文昭挥退御医,半个身子斜倚床榻,给云葳掖好被角,淡声道:“可有何处不适?”
云葳分外乖觉,垂眸应道:“没有,陛下莫担心了。”
“歇着吧,朕回了。”文昭语气平平,起身便要走。
“陛下?”云葳醒来认出此地不是文昭的寝殿时,心就已经惴惴难安,眼下文昭的反应入眼,令她笃定,这人恼了。
“有事?”文昭顿住脚步,却并未回身。
云葳瘪了瘪嘴,只道了句:“刘家,图谋行刺您的,是小殿下的外祖父,刘少师。”
文昭眉心一紧,凤眸中滑过一瞬冷凝的阴寒,只闷声“嗯”了下,拔腿便离了小阁。
云葳那山巅的决然一跳,跳飞了她的半数魂魄。一早放人走时,她分明千叮咛万嘱咐,让人凡事小心,这人却一句话都听不进去,非要以身犯险,拿命做赌。
文昭走得毫无留恋,云葳歪头盯着房门良久,眼底的沮丧与落寞掩盖了大半日的慌乱与惊惧,心绪烦乱不已。
翌日天还未亮,云葳不顾身上处处酸疼,起身去寻文昭。
房门打开的一瞬,外间站成人墙的十余内侍将她吓得一愣:“你们这是?”
“陛下有令,姑娘不能离开此处,请您回房卧床安养。”
得,真把文昭惹恼了,她又被看起来了。思及眼下局势,云葳不敢再胡闹,悻悻关门退回屋内。
累到虚脱的文昭却一夜未眠,得了云葳的消息,她连夜命人提审了刘太妃,着人围住刘府,自己则守在文瑾的寝殿里,寸步未离。
她彻底糊涂了,好好的一个家,怎就分崩离析成今时这般模样?所有的外戚都存有贼心,一个两个前赴后继的往外蹦,让人不得安生。
皇考在时,满脑子都是征战定邦的思量,这些后宫女眷,除去齐太后,都是朝臣好说歹说,把人安进来的,眼下若刘家再出事,后宫的太妃,就一个都不剩了。
至于刘家老爷子,官至太子少师,昔年身为她和文昱的授业夫子,地位尊崇至极,整个人就是个孤傲清高的做派,开口满嘴之乎者也,君臣孝悌,若真有反心,这些年也实在是伪装的天衣无缝。
“咳咳…咳”
一阵急促的咳嗽过耳,文昭收回烦乱的思绪,转眸看着幺妹,柔声询问:“瑾儿,喝水吗?”
“长姐,难受…”文瑾嗓音有些哑,细嫩的脖颈间泛出几道刺眼的红痕,该是昨夜被李华亭掐出来的。
“何处难受?”文昭心忧不已,伸手抚上她的额头,自言自语:“发烧了,得叫御医来。”
“别走。”文瑾的小手紧抓着文昭的衣衫,语气好不惹人疼。
“不走,姐姐去叫御医,给你抓药。”文昭温声细语地哄慰着,试图褪下她的手。
“长姐没事,外公是不是就不会被杀了?”文瑾固执地揪着她的袖子不放。
“小丫头,你胡说什么呢?长姐没懂。”文昭眸光微凝,却依旧维持着淡笑的温婉模样。
“昨晚那老爷爷与小芷姐姐的谈话,我都听到了。外公要害长姐,是要杀头的。可长姐现在好好的,外公是不是也会没事的?”文瑾的话音一本正经。
“你还知道什么?为何非要去留园玩呢?”文昭心头酸涩,无暇给人解释《魏律》,只想问些隐情。
“不是我要去,是母妃听姨母说,留园秋色很美,才要带我去瞧的。”小丫头毫无戒备,与文昭坦陈了真相。
姨母…文昭忽而想起,云葳府上压胜旧案事发前,文俊入宫时,那刘家的女儿也入了宫的,刘太妃的妹妹怎会这么巧,与文俊一道入宫;在文俊死后,又撺掇文瑾母女往京郊去呢?
好一条漏网之鱼!
她凝眸静思良久,凤眸突然觑起,将双拳握得死紧。
这位刘家姨母的夫家,曾任西南节度使麾下参将,眼下恰恰被文昭调去了南疆,任安阳节度副使,替在京“养伤”的宁烨打理南线军务!
西南…苗疆…蛊毒…
吴尚宫身体里的蛊毒,只流行在西南…
莫非此人,与文俊是一伙的?!如今见文俊殒命,她做贼心虚,恐被查出清算,先下手为强了?
那南疆的兵马,南绍的战局,安阳节度使的安危…
文昭越想越没底,顾不得安抚幺妹,急匆匆回了宣和殿:“召宁烨与舒珣即刻来见!”
半个时辰后,被急召入宫的二人一路纵马疾驰,连家都没回,直奔南城门而去。
夜色昏沉之际,文昭才回到寝殿,头沾到软枕的刹那,两日一夜积攒的疲累顷刻将她席卷,须臾间就入了梦乡。
彼时,云瑶再度被人接进宫来,此刻正立在云葳的翔云阁外。
云葳正在百无聊赖地用着晚餐,见门口站了个气鼓鼓的小丫头,满眼都是意外。
“你怎来了?”她搁下筷子,起身询问。
“还不是拜你这好姐姐所赐?陛下要我入宫陪你解闷儿。”
云瑶拖着长音回应:“娘又走了,昨夜某人的壮举,害娘痛哭一整晚,这笔账,我给你记着哈。”
“娘走?走去哪儿?”云葳一脸狐疑,问得一本正经。
“还能去哪儿?统兵去了呗,一大早离开家就没回来。姐我跟你说,你先前是不是何处得罪陛下了?前几日说好的做戏,那板子是真往我身上招呼,可疼了,你是不是欠我的?”
云葳眉心微皱,有些心虚地敷衍道:“不能妄议陛下,板子若打得实诚,你这会儿下不来床。”
“切,理都是你的,你享福,我受罪呗。左右我是奉旨陪你,你教我医术,先前答应好的。”云瑶嘟着小嘴,毫不客气地落座,拎起食箸就吃上了:“我好饿的。”
云葳很想问问文昭,把小祖宗接过来,是给她解闷,还是存心给她添堵的…
而后的三五日里,每天御医一大早登门来,余下的光景,云葳便被云瑶缠着教她学医,时间倒也还算好打发。
不过自是要除却入夜后翻来覆去的,心事萦怀睡不安生的惨淡境遇。
又一晚夜深人静,云葳揪着锦被来回扑腾,云瑶实在看不下去,探出小脑袋与人夜聊:“你有心事?”
“没。”云葳很是敷衍,抱着锦被坐起身来:“吵到你了?那我去矮榻上睡。”
“回来。”云瑶一把将人摁住,好奇追问:“姐,你老实说,你和陛下,是不是有情况?”
“小屁孩胡诌什么?愈发离谱了。”云葳抬手捏住了云瑶开过光的一张巧嘴,心虚地避开了视线。
“唔…”云瑶掰开她的指尖,阴阳怪调地调侃:“也不知是谁先前住在陛下寝殿好几日,最近天天长吁短叹挂嘴边呢。”
“不睡就起来!”云葳佯装恼火,将锦被蒙过了头顶。
“啧啧,你救了陛下的妹妹,她却派人关着你。关着你吧,却又好吃好喝的供着,还让我来作陪。这一串举止都不正常,你想见她吧?我可以帮你哦,用不用?”
“天方夜谭,痴人说梦。”云葳不信云瑶有这能耐,文昭多日不现身,定是气得狠了。
“瞧不起谁呢?你等着!明日陛下准来。”云瑶气鼓鼓叉腰放狠话。
“睡觉睡觉!”云葳被她勾得愈发心烦意乱,霹雳扑腾地踢着被子,翻了个身。
哪知云瑶说到做到,翌日傍晚,文昭竟真的踏着落日余晖赶了来,虽然容色不算好,但人确实到了。
云瑶歪着小脑袋,一脸得意,看向云葳的小眼神大有炫耀与挑衅的意味。
“参见陛下。”多日不见,恭谨为上,云葳肃拜一礼,低眉顺眼,乖觉至极。
“你先出去。”文昭挥袖赶走了云瑶,负手踱去云葳身前,只垂眸审视着她,却不说话。
云葳端得胳膊酸,抬眼偷瞄着文昭,对上一双凌厉的视线,心虚惭愧作祟,赶忙垂下眼睑,小声嗫嚅:“臣错了…”
“谁给你出的馊主意?”文昭递了个纸条给她,话音无波,还带着几分清冷。
云葳怔愣当场,木讷地接过纸条,她垂眸浅扫一眼,顷刻瞪大了眸子,暗地里把云瑶骂了八百遍!
那小纸条上画着个哭天抢地的云葳,一侧还附带文字:陛下,臣错了嘛,臣不思茶饭,寝食难安,形容憔悴,若再不得见,恐忧思成疾,此生空余恨,凄泪卷秋风矣!
她慌乱揉皱纸团,顿觉脸上火辣辣的,耷拉着脑袋没眼瞧文昭了。
“一个点心里一张,足足五张,你还要看别的么?”文昭气定神闲地吐露着细节:“舍得下自己的颜面了?”
“臣不知情…”
“朕知道你没有做点心讨好朕的心思,但云瑶没有你的允准,敢胡闹至此?有心讨饶,早怎不知听话呢?朕的叮咛全是耳旁风,是么?”文昭的语气愈发冷了。
“…陛下息怒,臣…臣不敢的,那夜是…不得已而…”
“还是不知错?”文昭愤然抬高语调,扬声打断了她的诡辩。
“不,臣…臣错了。”云葳慌得彻底:“您莫恼,臣不敢了,绝无下次。”
“下次?”文昭被气笑了:“你跳下去痛快吗?百丈高的山啊,你说跳就跳!一众人跟你担惊受怕,捡回一条命何其侥幸!还敢提及‘下次’这两个字?”
“臣真被逼的黔驴技穷…”云葳话音里满是委屈:“臣也害怕的,可臣不那么做,小殿下和臣,都没有生路。”
“朕问过京畿巡防的人,朕赶到前,你与人僵持了大半个时辰。朕的人已经在包抄围堵了,你但凡再周旋半刻,都出不了事。山上的活口也审过,来龙去脉朕清楚得很!”
文昭气得在房里来回转圈:“你本与人周旋的好好的,看到山下多了火把,就突然放起狠话,你的脑子呢?是觉得禁军足以抓住李华亭,就放下心,不惜寻死了?”
“不,真不是。”云葳心知文昭误会了她,赶忙解释:
“是李华亭看到援军乱了方寸,口风突变。不然臣定会假意应承,将计就计,给山下的人争取时机的。那会儿他杀心已起,臣承诺什么都于事无补,他不会放臣和殿下离去的。”
“你这话从何说起?”文昭强稳心神,将语气缓和几分。
“李华亭深谙臣的脾气,他威逼,背叛,若臣成事,断容不下他。是以臣早知他的承诺都是空谈,在他的谋划里,臣是死棋。”
云葳回忆着当晚的情势,娓娓道来:“他攥着殿下,能要挟刘家人为他所用,能让山下禁卫忌惮不敢冲锋,算是保命符。可后来山下人愈发多,他许是意识到无法掌控局面,刘家行刺失败,他也难保活命,便成了亡命徒。”
见文昭沉默不语,云葳又道:“贼人箭矢一直对着臣,他话音里尽是对文家的恼恨。阁中人摸不上来,臣逼不得已,怕殿下命丧乱箭,想着二人活一个也好,把反贼消息给您,将人一网打尽,便…”
“够了。”文昭扶额一叹,拎了把靠椅落座,颓然出言:“宁烨走前,求朕准你弃去阁主的身份。朕这几日很后怕,很后悔。日后不必再犯险,把这差事卸去,安生做你的文臣。”
云葳的话音入耳,文昭颇为辛酸,这人真是个顾全大局又忠君的好臣子,不知文昭生死的情形下,危难之际还不忘以身护君,试图牺牲自己,保下文瑾,传消息出去,将反贼一网打尽。
若换了旁人,文昭真该下诏大加封赏,可到了云葳这儿,她深觉头疼。即便云葳所言不虚,那夜危局下,这人也完全可以答应李华亭扶立雍王一脉上位的要求,将人诱骗至半山腰,为自己求得一线生机才对。
文昭猜得到,云葳没这么做,便是她糊涂的以为,山脚禁军人多口杂,若她应承谋朝篡位的话音被众人听见,定会给舒家和宁家平添祸端,她不愿人涉险,才决然地为难自己,不惜拿性命去赌。
“陛下,是臣失察,致使下属暗地养贼作乱,臣该为此负责,没有在这个时候甩手不管,逃避的道理。”云葳试图与文昭讨价还价。
“朕答应宁烨了,昨日召了蓝秋白商议,此事已定下,不容商量。”
文昭不为所动:“你不必自揽过失,李华亭行事隐秘,私产养私兵,念音阁放给你的权柄有限,不是你的错。”
突然被夺了权,云葳哑然当场,眸光呆滞,半晌都没回过神儿来。
“不满意?”文昭凝眸审视着落寞的云葳,话音透着萧索。
“臣不敢。”云葳心有歉疚,可她也真的难受,林青宜将毕生心血托付给她,她竟这般惨淡的让了权,心底苦闷不已,话音落,眼眶便是一阵酸涩。
“不敢?那便是不满意了。”文昭起身理了理衣裙,又道:
“你恣意胡为,宁烨不满,蓝秋白也不满,此决议非是朕专权独断。你几时学会权衡轻重,脑子能转弯了,再去说服你娘,顺带与蓝秋白讨要这位置吧。阁中不需动辄玩命的主人,蓝老原话。”
云葳愈发懵了,眼底打转的泪花堆叠,终究穿成一串,簌簌垂落下来…
“你信不过朕能护你,信不过中正朝臣的眼睛雪亮,也信不过舒家与宁家人明辨是非,不会随反贼胡为。蓝老说你是年幼不经事,朕看你是提防猜忌之心过重。”
文昭近前给她递了丝帕,“跟朕走,还是住在这,随你,朕不强迫你了。”
云葳没接帕子,抬袖抹去了泪痕,哭得寂静无声。
“朕最近身心俱疲,先回寝殿歇着。”文昭有些尴尬,收回手帕,抬脚欲走。
“…臣也去。”讨好的话音微弱堪比蚊子。
文昭未曾回身,左侧大袖下,却伸出了五根纤纤玉指,朝人无声地勾勾指节。
云葳眼尖瞥见,在裙摆处蹭了蹭手心的汗渍,这才近前拉上了文昭,闷声不吭地跟人离去。
廊下的云瑶见二人手拉手踏出房门,瞬间石化当场,掩耳盗铃般捂住了眼睛。
“不过拉个手而已。”文昭不以为意,转眸逗弄云瑶:“你也可以,可要一道?”
“臣女困倦不已,多谢陛下好意,臣女告退。”云瑶讪笑两声,一溜烟钻进了房中。
陡然被人撞破,云葳尴尬地埋起脑袋。
文昭轻嗤一声,手上的力道却愈发紧:
“朕得攥牢了你,不然纵使有九条命,都不够你这臭猫折腾。”
第110章 激战
西风萧索, 红遍枫林,黄满银杏,吹得雪华漫朱墙。
宁烨与舒珣带着援军赶赴南疆时,逆贼的兵戈已然指向了同袍, 好在二人出发尚算及时, 将一场残酷的内战杀戮终结于襁褓之中。
秋去冬来, 宁烨复又率领边军南下, 与萧蔚汇合,征讨南绍的残余势力。
舒珣则在平息战乱后, 打道回府, 留京代为照料被毒药中伤,身体虚弱的萧妧。
刘家的反叛猝不及防,但被抓的活口心知大势已去, 招供格外痛快, 李华亭脚踏的何止两只船, 文俊这巨大的伞幕下,遮掩了太多人,刘少师桃李满朝, 人脉广博,一早就是文俊的囊中物,同舟客了。
至于李华亭,表面上仗着其与刘家的姻亲关系,与人多亲多近,实则只为自己私欲,把刘家当作挡箭牌和随时可弃的替罪羊罢了。
只怪文俊暴露的突然, 让他们尽皆心下惴惴,让一条绳上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几只蚂蚱方寸大乱, 这才不得已铤而走险,意图齐心协力谋刺文昭。
文昭知晓前因后果,心底也悄然暗叹一句:李华亭所言不错,文家当真是内讧四起…
好在内宫的刘太妃只是被亲族故旧蒙在鼓里,任人摆弄的一把刀,好在文瑾尚且年幼,还不曾被这些心怀叵测之人利用游说…
前朝的一众口舌争锋都被文昭巧言化解,她不曾让云葳顶着众人的议论归朝,在处置完文俊谋逆案的一众贼党,风波彻底平息后,才将敕书送去云葳手中。
云葳垂眸瞧着手里轻薄光鲜的帛书,只觉得这物件重若千钧:“陛下当真要臣做门下侍郎?臣连念音阁都管不好,如何能…”
“又来。”文昭沉声打断了她自贬自损的话音:“朕觉得你可以,你不行也得硬着头皮说自己行,这才是为朕分忧的朝臣该有的觉悟。”
“您这是谬论,选官不是儿戏的。”云葳日日与人腻歪在一处,如今脸皮愈发厚了。
“不接这道旨意,朕就赐你个婚书,选吧。”
文昭无心跟她掰扯,如今前朝损兵折将,很缺人手的。
“臣领旨谢恩。”云葳咽了咽口水,忙不迭地接下这道令旨。
文昭哼笑一声,打趣道:“云侍郎,明日大朝会,履新第一日,可莫要迟到。朕的舅父板正至极,你这做下属的,有些眼色,莫与老头子硬刚。”
“噢。”云葳无奈撇撇嘴,齐明榭的板正,是写在脸上的,她一早看出来了。
“门下省公务繁重,你会很辛苦,云瑶留宫不合适了。她性子活泼,适合习武,把人给萧妧?”文昭凤眸一转,便计上心来。
“臣无权做她的主。”云葳实话实说,况且习武要吃不少苦头,她有些心疼傻丫头。
“那朕替你做主,明日送她去寻萧妧,先前萧妧说她有意思,想是看对眼了。”文昭悠然抱臂在侧,身子仰靠着椅子背,眼尾涔了笑意。
合着您老人家早就盘算好了呗!
云葳偷摸斜了文昭一眼,虽然对文昭霸道又厚脸皮的决断深恶痛绝,却也没敢多嘴。
自前雍延续至今的世家大族,经过谋反动乱一事,已然被清剿的寥寥无几了,宁家如今过于惹眼,她还是乖觉安分些更好。
“你可知澜意与萧妧的关系?”文昭见云葳默然,决定与人分享个重量级的八卦。
“闺中密友?”云葳忖度须臾,转眸道出了自己的猜测,定睛观瞧着文昭的反应。
“噗嗤——”
文昭没忍住笑出了声,勾着唇角损她:“你是真傻还是装糊涂?脑子绷断了一根弦么?”
“那不然能是什…”云葳才怼半句,倏地半张着小嘴哑了嗓子。
“是什么?说呀,你不是底气硬得很?”文昭满脸玩味,看着较劲较到半途的傻猫,凤眸里眼波隽柔又婉转。
“陛下,您拉着臣议论人家的私情,不好吧?”云葳故作正经,掩袖清了清嗓子,话音微微弱弱,还带着几分羞赧。
“朕与你说这些的用意,你不懂?”文昭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来,抬脚凑近云葳,微微俯身去瞧被她藏起来的一双杏眼。
云葳的神色飘忽游离,故意后退半步,拌蠢装痴:“臣可没本事揣测圣心。”
“哦?没这能耐么?”文昭步步欺压,倒逼着人退去廊柱边,伸手探上柱子,把云葳圈在了臂弯处,哂笑道:“那朕现在要做什么,小芷也不知咯?”
“陛下,这儿是宣和殿,青天白日的,不…不好如此的。”云葳慌了个彻底,矮下身子,意图从她的包围里钻出去。
“呵,”文昭迈步近前,膝盖抵住廊柱,断了她的念想,“这不是猜得挺准么?小芷又在诓朕了,动辄欺君,是否应该给朕些补偿?”
“…陛下,公事为重。”云葳羞红了脸,见逃不脱桎梏,便把脑袋埋得足够低。
“那便…攒着吧。利息也是要的,每过一个时辰,你亏欠朕的,就翻一番,入夜一并清算。”
文昭在她耳畔轻语,一只手早已攀上了她盈盈一握的小腰,指尖肆无忌惮地游走一圈,精准摸到腰封下凹陷的腰窝后,轻柔地打起了圈圈。
云葳闪着身子躲她,可空间就这么大,颇有一种欲擒故纵的撩拨意味。
眼见火烧云爬满了小丫头的脸颊,文昭轻咬朱唇,心满意足地松开手,转瞬一本正经起来:
“澜意与萧妧同岁,已然是弱冠之年,合该谈婚论嫁了。等萧蔚自南疆归来,朕操持个宫宴,届时你务必与朕好生配合,劝两家长辈应允亲事,可懂?”
云葳顿觉头皮发麻,文昭真是什么心都要操劳,可她才不想掺和这等事,尤其担忧与长辈掰扯道理的场面。
“听到没有?”文昭见她闷声不吭,转身拎起她的小耳朵在手,凤眸凌厉非常。
“听到了。”云葳嘟着嘴去抢吃痛的红耳朵,嘴上还不忘谴责:“陛下莫揪了,很痛的。”
“那你下次就把耳朵支楞起来,舌头也捋顺些,莫让朕起急。”文昭甚是霸道地负手在侧,丝毫不觉得她的言行有何问题。
云葳垂下眼睑,小脸上写满不服不忿。
“嗯?”文昭复又举起了魔爪。
“臣谨记!”云葳总算机灵一次,倒退两步,回应的格外嘹亮。
“回寝殿去吧,你在这扰朕心神,朕无暇理政。”文昭翻脸不认人,折腾够了就开赶。
云葳回敬她一个圆润的白眼,不待文昭反应过来,便脚踩西瓜皮,溜得格外麻利。
平顺的日子过去大半个月,转瞬就是冬月之尾,门下的政务虽杂,但云葳上手极快,也算是如鱼得水,摆对了位置。
京中北风呼啸,天色灰蒙蒙的,冷风愈发清寒刺骨。
崇政殿外候朝的官员,尽皆排队站在夜色里,不时地跺跺脚,搓搓手,外间袒露的耳朵通红一片,早就冻得没有知觉了。
云葳是不必受这个苦的,总是踩着朝会开始前的小尾巴溜进队伍里,走个过场罢了。
这不,今日懒猫哼唧唧的,正窝在暖融融的床榻上耍赖皮,秋宁叫起三五遍,都不见她起身。
文昭早已穿戴整齐,端起一红艳艳的火烛近前,恐吓道:“再不动弹,朕要拿火烛烧你的猫毛了。”
烛火的光晕射进眼眸,纵使有眼睑遮挡,也过于刺目了。
“嗯哼…起,臣起。”
云葳哼唧着爬出锦被,阖眸下榻,半闭着眼去抓屏风后的官袍,胡乱就往身上套,嘴里振振有词:“臣这就能走,不急的。”
文昭一把拉过晕头转向,尚不清醒的云葳,把人摁在了妆台前,转眸示意秋宁给人绾发,忍不住嗔怪:“朝臣这会儿都候朝大半刻了,你倒好,眼睛都扒不开呢,是朕把你纵坏了么?”
“那您改改规矩?京城冬日这样冷,朝参的多是老臣,冻坏了就不好了。”云葳说得头头是道。
“今岁确实过于冷了。”文昭非但不恼,反倒认真思量起了云葳的梦话。
“以前不冷吗?”云葳闭着眼与人聊开了。
“比现下好些。”文昭随口回应,垂眸瞧着小丫头,这才想起,云葳自幼长在江南,该是没经历过京城的寒冬。
“冷风吹进骨头里,太难受了。这一冬还有多少个朝参要熬?摸黑起床简直是酷刑!”云葳委屈地瘪着小嘴抱怨,听着外间嗷呜嗷呜的风声,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行了,赶紧过去!再迟,被御史台拉去打板子,朕可不护着你。”文昭瞥一眼沙漏,急切地催促着她。
云葳拎起官帽顶去脑壳上,鼓了鼓腮帮子,好似下了很大的勇气一般,打开门一溜烟冲跑出去,毫无仪态可言。
“云侍郎仗着您疼她,为她撑腰,如今是愈发有趣了。”秋宁忍不住笑着调侃了句。
“朕惯的她。”文昭凝眸嗔怪,口吻却藏着笑意:“摆驾崇政殿吧。”
朝会临近尾声时,殿外广场上忽而跑来一小将:“急报!八百里加急!”
一众臣工齐齐回眸去瞧,脸色尽皆沉了下来。
文昭凤眸觑起,广袖间的手也悄然攥成了拳头:“何事?速速报来!”
小将气喘吁吁地将军报交给罗喜,罗喜手法娴熟地拆开,飞速扫视一眼,赶忙呈递给文昭:“陛下,西疆军报。”
文昭读罢,神色黯淡几分,沉声道:“西辽兴兵,再攻西北,边城守将阵亡,三城失守。”
一语落,满朝文武屏气凝神,无人敢大声喘息分毫。
“四品上臣工,半刻后宣和殿议事。”文昭丢下一句话,铁青着脸拂袖离开御座。
凛冬料峭,百姓生计愈发艰难,此刻西辽再度犯边,实在是雪上加霜。
于文昭而言,此刻最劳神的,是挂帅出征的主将人选,国朝将官今时本就寥寥,青黄不接,能被她取信的,更是微乎其微。
西辽骑兵战力强悍,兵将骁勇,战术诡谲,实乃强敌。她的祖父,叔父,父亲,都曾吃过辽人的败仗。
云葳怀揣着惴惴难平的心绪,与诸位大臣一道赶去宣和殿。干燥冷冽的冬日里,她的手心竟渗出了层层冷汗。国朝两线战事同开,粮饷军费调度,在深冬里都是莫大的考验。
文昭就军报消息,与宰辅们研判了大半日的战局,权衡一圈后,她审慎出言:“朕有意亲征。边军需要鼓舞士气,严寒之际,百姓也需要定心安神。朕去,最合适。”
“陛下,不可!”齐明榭慌了心神:“国朝并非无将可派,也非开国初期那般外患四起,陛下自当坐镇京师,怎好以身犯险?沙场刀枪无眼,朝中政务也需要人打理,望您三思!”
大魏的帝王都有亲征的臭毛病,齐明榭一直提防着文昭来这出,今日还就让他撞上了。
“臣附议。”云葳早已心烦意乱,听得齐明榭拦阻,赶紧出言表态。
“臣等附议…”
文昭苦笑一声:“朕的祖父能披甲出战,皇考亦数次领兵西征,朕十二岁入军中历练,兵法战术了然于心。诸卿该知,朕有统兵之能,若挂帅,提振军心的效用,是任何旁的将领都及不上的。”
“西辽势如破竹,边城连连失守,如此危局下,本就度日艰难的边疆百姓要如何看待朝廷?正因朕的先辈数次亲征,朕才不该畏缩不前,理应给万民表个态度。莫非诸位瞧不起朕是女儿身?”
一众老臣垂首沉默了,理儿虽没错,但文昭也说中了他们心底的担忧。况且如今国朝内乱方休,文家子嗣单薄,文昭若有个三长两短,大魏的统治根基绝对会风雨飘摇。
文昭凌厉的视线扫过一众朝臣,苦口婆心地解释了半晌,最终决意如此:
“西辽战事务必速战速决,朕出征最合适不过。雍王与萧妧随朕西征,朝政齐相领首,云葳与舒澜意共襄佐之。户部兵部两位尚书,前线军需筹措,烦劳诸位,莫出差池,朕不会辜负诸位。”
听得这话,云葳牙关紧咬,心跳的节律早已杂乱无章。
是日入夜,文昭回殿时,云葳一早上了床,把自己裹在锦衾里,背对着人一声不吭。
文昭侧坐在榻前,拍了拍她的脊背:“起来聊聊,知道你没睡。”
“为何非要亲征?”云葳没起身,开口的话音却带着浓重的鼻音。
“哭了?”文昭眼底凸现惊骇,赶紧俯身去瞧,只见小丫头的眼圈并鼻尖通红一片。
文昭轻叹一声,随手搓了搓云葳的后脑勺,开解道:“朕的思量,本以为小芷会懂的,也会体谅支持。今早你跳出来拦阻时,朕失落了好一阵呢。”
“既放心带走雍王,为何不能让她挂帅?”云葳压着眼底的酸涩,沉声发问。
“雍王上了年岁,战术虽过人,但身体素来不算坚实。萧妧年轻,挂帅太早,朕不放心。朝中旁的将官,有才的倨傲,无能的窝囊,不好去收拾这落败的残局。”
文昭颇有耐性地解释:“且凛冬军需调拨不易,若旁人去了,地方上的人未见得尽全力。朕去了,所有人都要使出十二分力气,这样战局才能早日收官,边军受挫的士气也能恢复些许。”
“陛下怎么都是理,臣无话可说。”
云葳暗道此事再难转圜,只苦涩一叹:“臣明日搬回宁府去住,不扰陛下备战出征。”
今日午后,齐太后与齐相轮番拉着云葳叨咕,盼她劝文昭打消这份思量,云葳只剩自嘲苦笑,她可没能耐撼动文昭认准的决断。
“小芷如此狠心?这是怪朕,要躲着朕了?”文昭俯下身来,将大脑袋抵在了云葳的肩头,语气温软:“朕早去早回,不会有危险的,小芷安心可好?”
“不听。”云葳捂紧耳朵,嘟囔道:“要么您带臣去,要么臣明日搬走。”
“那明日朕给你备车。”文昭回绝的干脆:“战场不是儿戏,你这是胡言乱语。”
“大朝会乌泱泱一片朱紫,到头来杀伐事却要您去,他们都是摆设吗?”云葳复又染了一丝哽咽,闭着眼抱怨开来。
“话不能如此说,朕去是现下的权宜之选,年轻人尚需历练,老臣不便再折腾。朕虽不算年长,但见识多些,替臣工扛一波,日后就轻松了。”文昭拨弄着云葳的小耳朵,温声哄劝:
“小芷不闹了,你素来懂事,利弊权衡自是清楚。好生给朕看好这个家,莫让京中生乱,等朕回来,好么?”
“睡觉!”云葳揪着锦被蒙过了头顶,气鼓鼓地丢下两个字,阖眸装睡。
文昭敛眸笑笑,翻身躺倒在床榻外侧,伸出大长腿去探云葳暖融融的被窝:“小芷,朕的身下好冰的,给朕让些地方?”
云葳轻哼一声,身子却实诚地偏移几分,往床榻里拱了拱。
文昭心满意足,丢下自己的被衾,厚脸皮钻进云葳那边,伸手环住热乎乎的小人,贴着人安然入了梦。
腊月初,文昭亲率十万大军向西北进发,出征之日军歌嘹亮,号角鼓乐震天,确如她所料,帝王挂帅,士气高亢,军容整肃,一派王师雄风,百姓见了,亦民心大振。
站在城门外,咧咧西风呼啸,刮得云葳脸颊生疼,干涩的风沙吹散了她眼底的热泪,唯余通红的眼眶,独对寒冬。
黄尘漫卷,文昭的身影片刻后便找不见了,云葳咬着下颌的软肉,抑制住心头酸涩,拔腿飞快逃离城门处。
对战西辽,殊为不易。
文昭渴盼速战速决,但前线环境恶劣,戈壁狂沙漫卷,自然条件的考验很是磨砺人的心性与定力,也在客观上造就了诸多阻碍。
她没有畏缩怯懦,叫苦喊累的资格,她是全军与天下的领头羊与准心骨,不管心底有多煎熬,面对臣工子民时,仍要表现出斗志昂扬,胜券在握的勇毅与激昂。
红与白,是那大半载岁月里,印进她脑海的底色。
是兵将的飒爽披风,是染血的兵戈长枪,是得胜的葡萄美酒,是百姓的华彩明灯…
是刀剑的冷冽寒芒,是战场的森森白骨,是严寒的漫天飞雪,是庆功的稻米馨香…
苦心人,天不负,南绍的战事在光仪五年的盛夏终结,南绍国灭,王室与大魏称臣。
朝中军备尚算充足,文昭一鼓作气,命萧蔚与宁烨领兵北上,包抄西辽,带领一众将士喋血苦战,总算在年关时,将强敌逼退千里,在西疆筑起了新的防线。
扬眉吐气的大军得胜凯旋,还朝之日,恰逢帝京岁除之夜,所到之处张灯结彩,一派喜乐华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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