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赖皮
霁雪初晴, 云消雾散,旌旗招展,鼓乐喧天。
京城西北官道上,文武百官仪容整肃, 去京百里郊迎帝师凯旋。
大魏的军旗猎猎作响, 文昭骑在威风凛凛的战马上, 大老远望见一片朱紫, 尚且瞧不清众臣的面容,山呼之声便被西风吹入了耳畔:
“大魏万年!陛下万年!臣等恭迎皇帝陛下得胜还朝, 吾皇万岁万万岁!”
一载风沙淘洗, 文昭的心更加坚硬几分,可对脚下这片土地与子民的情愫,却是愈发深沉了。
刀兵剑戟穿身过, 她现下再见百官朝拜, 才算深刻懂得了何为万民之主, 守国之君的尊荣与担当。
铁马铮铮近帝京,文昭攥着缰绳的手竟有些微微发颤,这一载的苦难危局数不胜数, 她却从无一次激动紧张至此。
许是近乡情怯,许是热闹祥和的京城太过安然,许是记挂的亲故都在此处念着她罢…
战场里锤炼一番,她本就清冷的玉容上再添三分冷冽,如今不怒自威,凤眸视线自带孤绝,垂眸扫过众臣时, 颇有睥睨天下的震慑威仪之态,令人深觉胆寒, 不敢直视。
不过那眸子里闪过一刹渴慕已久的柔情,是探寻求索的眸光。只可惜刹那明灭,转瞬无影无踪,肃杀的神色里平添了几多落寞惆怅——
出迎的朝臣里,没有她日思夜想的那个小丫头!
亲征御驾归朝,莫说在籍重臣,便是身有勋爵的家族子弟,也要整肃出迎的,云葳缘何不曾现身呢?
况且今日一道归来的,还有她的亲生母亲,在南疆杀伐日久的宁烨。
文昭的心情算不得爽利,急切与忧烦顷刻席卷周身,应付冗杂的典仪流程变得煎熬备至。
大军抵京已然是午后光景,城中官道处洋溢着除旧迎新的喜乐氛围,百姓们正在准备庆祝团圆,阖家守岁。
文昭入京后,便换乘舆车,在车内更衣梳洗停当,方入大兴宫先往太后的坤宁宫去参拜告吉。
齐太后眉眼间笑出了深沉的褶皱,提着一整年的心神总算归了位,近前拉着文昭左瞧右看,紧紧攥着她的手,生怕人跑掉一般。
“让母亲担心了,女儿好着呢。”文昭反握住太后略带薄汗的手掌,巧笑倩兮,极尽温存。
“可伤着何处了?”太后仍旧不肯全然放心,视线在她身上来回游走。
“没有,一处也无。”文昭展开双臂,俏皮的给人转了半圈:“您看,生龙活虎的。”
太后长舒一口气,柔声道:“最好如此。孩子大了主意正,吾是管不得你了。今夜有宫宴,定是累人的,你一路风尘,回寝殿歇歇吧。”
“女儿今日畅快,不累,陪您说说话?”文昭转手紧紧攀住她的衣袖,意图讨好。
太后侧目意味深沉地瞄着她:“是陪吾说话,还是套吾的话?哄你的小娇娥去吧!”
“她…在哪呢?”文昭懵懵地眨了眨眼,心虚地偏头避开太后玩味的视线。
“打仗把脑子丢戈壁滩了?”太后颇为嫌弃地甩一甩广袖,径直往里间去了,独留文昭呆愣地立在房中凌乱。
余嬷嬷强忍着笑意,小声跟人对了个口型:“您的寝殿呢。”
文昭凤眸一怔,拍着脑门火急火燎的,直奔一载未曾踏足的寝殿。
推开殿门的刹那,眼前的陈设模样与她走时竟一般无二,就连那凭栏处的帷幔,好似都未曾换过。妆台前的钗环,茶案处的杯盏,都静止在原处…
午后的扶光照耀着花梨家具的木纹理,她忽有一种今晨起身理政,午间归来休息,从不曾出宫半刻的错觉,迈出的脚步僵停于半空。
立在门口吹着寒风,她缓了许久才定下心神,深吸一口气迈步入内,眼底满是渴盼地左右游走,找寻意中人的踪影。
文昭生平头一次如此痛恨这宽大的寝殿,害她揣着不安的心绪寻觅半晌,才在最里间书房的墙角里,找见那个哭成红眼兔子的云葳。
“…小芷,我回来了。”
文昭也是生平第一次,开口这般艰难,明明做足心理建设,说出的话音却颤抖又无底气。
云葳抱膝而坐,又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小团子,身上的官服分明是最庄重的礼服,却硬生生没有出京去迎着文昭。
惦念已久的嗓音漫过耳际,她吸了吸鼻子,连抬眸瞧文昭一眼的勇气都没有,甩着广袖把脸颊遮了个严实。
“小芷,我好好回来了,莫哭了。”文昭俯身近前,半蹲下身子将人搂住,软了语气道:“朝服都换好了,怎不见你去迎着我?我找寻你许久,心里可空寂好一会儿呢。”
“陛下好生霸道,就让您晚见几个时辰,您便耿耿于怀。您说话不算,让臣苦等一整年,这笔账又如何算?”
云葳抽抽嗒嗒地抱怨着,小爪子攥成拳头,一下下密密麻麻地砸向文昭的心口。
“嘶…疼。朕受伤了,小芷莫再砸。”
文昭的眉眼扭曲,显出苦涩的弧度,望向云葳的视线楚楚可怜。
云葳错愕地半张着小嘴,眉心倏尔拧成麻花,拳头僵在半空须臾,忽而发了疯一般的去扯文昭的衣襟,边扒拉边忧心的哽咽出言:“伤哪儿了?我看看…为何瞒着,没人说您受伤…”
方才她砸的地方可是心口,若伤了,该有多危险…云葳现下后怕得很!
“好,好了,”文昭见人是真怕得狠了,仓促地反手攥紧她的小爪子揉着,哂笑道:“逗你呢,朕没伤,完好无损地回来陪你了,小芷不耍脾气,可好?”
云葳的一双杏眼顷刻涔满寒芒,气鼓鼓地别过脑袋,又不理人了。
文昭有些麻爪,云葳这气性是与日俱增。她凤眸微转,瞧着气呼呼的小丫头,索性蛮横伸手,捧过她的脸颊,二话不说,凑了朱唇近前,对上那锦鲤般撅起老高的小嘴,硬生生把弧度给人怼开抹平。
云葳愣了个彻底,回过神来愈发放肆的攥拳头砸向了文昭的后背,嗔怪道:“过分!陛下蛮不讲理,金口玉言不作数!晾着臣一整年,臣不要您了!”
“哦?那小芷呢?盛夏以后,朕再未收到你的只言片语,让朕在边疆戈壁孤身煎熬半载,是否也过于心狠了?”文昭好整以暇地端详着她,眼尾弯弯。
“是您说话不算,怪不得臣。”云葳嘴硬到底。
“行,就算是朕理亏,未能履行早去早归的诺言,那今日你好端端的,怎不去接我?不想我么?”文昭得寸进尺,步步紧逼。
“就不去,您要怎样?问罪不成?”云葳掀起眼睑眈视着她,与其说是赌气,不若说是撒娇。
“啵~”
文昭探头近前,一吻点落在她通红一片的杏眼上,打趣道:“莫这般盯着朕瞧,小白兔的凝视,会让朕沦陷个彻底。”
“您让让,臣要去前省。”云葳险些绷不住强撑的冷面,文昭很会拿捏她,她得在破功之前溜走。
文昭伸胳膊横拦一下,凑弄道:“去什么前省?顶着红眼圈去,不怕人笑话?今日陪着朕,就是你的第一要务。”
“那臣回家,臣要见家母。”云葳瞳仁一转,打定搪塞的新主意,固执地起身欲走。
“你要故意躲朕?”
文昭反手攥住她的小胳膊,一把将人扯入怀间,复又压去身下:“怎样才能哄好你?今日不许走。你若出城去迎,就能看见宁烨,母女团聚。是你没去,怪不得朕。”
“您就是欺负臣。”
云葳仰倒在桌案上,双下巴挤得整整齐齐:“臣怎么去?在老头子们面前垂泪当场吗?臣忍不住的…您愈发小气,这一件事您这会儿念叨多少回了?”
“朕便是小气,有何不可?许你耍脾气,不许朕闹?”文昭抿了抿嘴,装得煞是委屈,凤眸里眼波流转,温存的不像话。
云葳推了推她的身子:“让臣起来,后背硌得慌。”
文昭抬手揉捏着她下巴上的软肉,嗤笑道:“脸蛋都圆润好几圈了,身上也软软的,白胖白胖的猫咪分明圆滚滚,如何就硌得慌了?”
“大活人哪个不是软软的?”云葳气得呼哧呼哧的,文昭这是嫌她胖了!
“朕就清瘦了好些,不软的,不信你摸摸?”文昭挑逗人上瘾的。
云葳磨磨后槽牙,下一瞬竟真的伸出躁动的爪爪,从上到下大大方方摸了个遍,还不忘怨怪:“分明也是软的,胳膊软软的,胸前软软的,肚子也软趴趴…唔。”
“闭嘴吧你。”文昭不乐意了,抬手捏住身下人叭叭叭的小嘴:“你才软趴趴!”
云葳的手却并不安分,在她腰间捏来捏去,忽而探上一坨硬邦邦的东西,诧异道:“这是什么?钱袋子?”
文昭转瞬嗤笑出声,伸手去解腰间鼓囊囊的荷包:“钱袋子?你几时成小财迷了?朕还需要亲身背着钱袋子,傻不傻?”
“才没有。”云葳好奇的大眼睛紧盯着荷包端详:“所以是什么?要您别在腰间,怪沉的。”
“猫粮。”文昭笑盈盈地逗她:“要尝尝么?朕一路走一路攒,喂你应该够了。”
云葳将眉心紧蹙成数道沟壑,一脸嫌弃地怼人:“您在耍什么把戏?吃的怎么可能这么硬?再说这样放着的吃食,脏脏的,指不定还有风沙,臣才不要。”
“哦?朕好不容易寻回给你的,你就这么回绝了,莫后悔。”文昭作势就要把荷包收走。
云葳撑着桌案坐起来,好奇心驱使她伸手去抢那墨色荷包:“给臣!”
“就不给。”文昭扬手把荷包举过头顶,忽觉自己好似真的在逗猫。
云葳扬手够了够,发觉够不到,眸光一转,直接站去桌案上,迅捷揪下荷包在手,麻溜地自桌沿处一骨碌滑落,跑出去好远,俏皮地冲文昭挤挤得逞的明眸,颇为得意地闷头摆弄起了荷包。
文昭定在原地,晃神半晌。云葳越长越幼稚,竟然肆无忌惮地爬上桌子,和那上蹿下跳的猫儿是愈发相像!
世家大族的名门贵女,哪有如此行事的?她得管管,必须管管了!
另一边,云葳拉开抽绳,将文昭嘴里的“猫粮”倒出来些许,捧在手心里的刹那,炯炯杏眼里散射出欣喜的明媚光晕来,嘴角都不自觉地弯成了小月牙。
“喜欢么?”文昭负手近前,话音虽柔,面色却是一本正经。
“嗯。”云葳摆弄着五彩的晶石彩宝,转眸笑问:“陛下从何处寻来的?五颜六色好生新鲜。”
“捡来的。”文昭敛眸笑言:“戈壁滩人迹罕至,但黄沙怪石里的新鲜玩意还是不少的。朕想着此生或许也不会再去,给你带回来瞧个新鲜,留个念想也好。”
“真好看。”云葳拎着晶石对上午后暖融融的扶光,光晕打穿晶石,一抹晶莹投射在她的脸颊上,衬得少女的笑靥愈发醉人。
文昭只默然观瞧着她恬然沉醉的小模样,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入目只有枯黄的漫天飞沙,严冬淹没膝盖的凛冽飞雪,还有茫茫戈壁上炙热的怪石边,淋漓风不干的血色……
若能用这些五彩华美的小石头骗骗云葳,让她自觉忽略追问边陲的苦难,也好…
两场战事收官,或许此刻,那些前线归来的将士,也可以如她和云葳这般,聚在一处,与亲人爱人说些藏匿已久的悄悄话,在入夜时共赏烟火繁华了罢。
“傍晚宫宴盛大,会很累,小芷可要与朕一道睡一会儿?”文昭收回思绪,温声提议。
“您乏了?”云葳如获至宝,将荷包仔细揣进衣襟,柔声道:“那您睡吧,臣真要归家的。年后休沐,臣要出京,今日得收拾行囊。”
“出京?去哪儿?”
文昭陡然拧眉,语气也严肃起来,眉目间警醒的弧度,仿佛下一瞬就能爆发吃人的威力。
“去趟并州,寻个隐居的名医老神仙,桃枝姑姑的眼疾我医不好,听人说,他可以,我要带姑姑去拜会,这可是最有希望的线索,赶早不赶晚的。”云葳回应的云淡风轻。
“不行。”文昭拒绝的干脆:“朕派人送桃枝去,你留京陪着朕。”
“不行。”云葳犯了倔强:“您能让臣等一年,臣出去月余怎就不成?太后已准,齐相也准了。臣早已查得消息,若非撇不下朝事,姑姑的眼疾或许早已被医治好,臣非去不可。”
“朕为国征战,是公事,你这就是胡搅蛮缠了。朕没拦着桃枝求医问药,但你也不是非去不可。”文昭沉着脸与人掰扯开来。
“臣…臣这也是要紧事。桃枝缘何所伤?难道是私事不成?臣缘何拖着不带她去求医?还不是留京佐政放不下公事?姑姑苦等大半年,臣答应好的,得去。”云葳的语气不容商量。
文昭哑然半晌,凝眸审视着固执的小丫头,沉吟良久,才启齿轻语:“那朕也去。”
“您才是胡闹,胡搅蛮缠,赖皮!您才回京,去什么并州,要朝臣因为您任性的决断,都来上表参劾臣吗?”云葳气得拂袖跺脚,顺带转了个圈,比划着手指气急败坏道:“也就一个月,臣就走一个月!”
文昭见她气得团团转,倒是格外新鲜,默不作声地抿唇嗤笑许久,才道:“朕就是耍赖了,你能如何?朕偏要跟着,你有脾气?”
“…您…!”
云葳被噎得语塞,哼哧呼哧的地转着圈,转够了叉腰,叉累了转圈,眼前晕乎乎的…
“哈哈哈,小芷,你生气是真可爱。”文昭抱臂朗声笑了起来,眼角挤出鱼尾纹来:
“过年后便是开春,并州是产粮大州,也是军事重镇,朕借着出巡的名义,带你和桃枝去寻医。这动机是否合情合理?谁敢参劾?”
“您耍臣!”云葳回过味儿来,把杏眼瞪得滴溜圆。
第112章 封赏
日暮飞霞漫炊烟, 朱墙明台皓雪柔。
大兴宫内的宫人内侍尽皆换上了喜庆的红装,小丫头们的头顶簪起漂亮的绒花,小黄门的帽檐处也顶着红绸编织的花枝,放眼皆是节庆的欢腾之相。
“小懒猫, 起来了。”
文昭也凑了个热闹, 午睡醒来往宣和殿走一遭, 简要查问些一年来的政务情况, 归来时,抓起一捧院中的积雪, 攒成雪团子, 贴上了云葳昏睡时红扑扑的小脸。
“唔…好冰。”云葳抬起小手搓了搓脸颊,眼睛却还舍不得睁开,揪着锦被翻身再睡。
“快起, 再不起把冰团给你塞脖子里。”文昭作势把雪团子往她下颌处放。
云葳哼唧着坐起身来, 眯着眼嘀咕:“困…, 陛下幼稚得很。”
“宫宴即将开始,不可再睡,起来梳妆。”文昭颇有耐性, 攀着她的肩头摇晃起来。
“您的手湿冷湿冷的。”云葳嫌弃地拂开她沾染雪渣的手,拧着眉头从床榻上滑下来,近前去够睡前搭好的官袍。
“不穿那套。”文昭拉住她的小衣,柔声道:“朕给你备了新衣服,换上让朕瞧瞧好不好看。”
“嗯?宫宴要穿公服的,新旧都一个样。”云葳一脸迷惘,官袍还能有多好看?
“不, 让他们穿官服去,小芷是特例, 不穿。”
文昭揽着迷糊糊的傻丫头绕过屏风,抬手指向外间小宫人手里捧着的一套鲜亮华服:“去换上吧。”
“陛下?臣穿这个去宫宴?明日御史台会联名咬臣的。”云葳瘪着小嘴,一点喜色也无。
“朕首肯的,看谁敢?”文昭不以为意,催促道:“快些,一会儿槐夏还得给你梳妆呢。”
“云侍郎,请随婢子来吧。”小宫人甚有眼色,眉眼弯弯,柔声做请。
云葳拗不过,只得硬着头皮去换衣衫。
一套胭脂色的华服上以银线绣满精美的仙鹤与云芝,五彩的宝相花与彩蝶纹交织,藏青缎的长裙曳地一尺有余,织金披帛轻薄如蝉翼,定然造价不菲的。
云葳垂眸摩挲着衣襟处垂下的东珠与绿松石,圆润的宝石被打磨地分外光洁,很讨姑娘的芳心。
“嗯,小芷穿这套衣衫雍容大气,朕瞧着赏心悦目,就这身吧,旁的不用再试。”文昭不知几时绕过帷幔,立在门边时眼底涔着笑意,拂袖挥退了随侍。
“陛下,这繁华满绣的衣裙,定然耗资又费工,是您提早备下的?”云葳眼底满布疑云。
“不重要,小芷穿着合身就够了。”文昭拉过她的小手,牵着她往外走。
妆台前已然摆了好些新制的首饰,文昭挽着她一道落座,颇为认真地推着妆盒:
“选一选?给朕选几只钗出来,你也挑些新式样的簪子,朕已许久不曾做过女儿妆扮,京中时兴何等风格,朕都不知,委实落伍了。”
“臣也不清楚,平日顾不上这些。”
云葳有些局促地眨巴着眼,手上拎出这个瞧瞧,捏了那个转转:“内廷的手艺素来登峰造极,都好看的,陛下挑吧。”
“都好看?那就都给你。”文昭甚是大方,把司珍局送来的一盒金簪珠钗悉数扣下了。
“臣用不了这许多,平日官服在身,一枚玉簪就足够。”云葳呆呆的,觉得这是暴殄天物。
“换着戴不得了?收着。”文昭暗道这丫头傻乎乎的,赏的东西都不知攥紧了。
“谢陛下。”云葳定睛游走一圈,拎出个石榴石的金凤钗出来,颇为大方地开口道:“这个式样还是陛下戴合适,臣割爱,留给您吧。”
文昭哂笑一声,真不知说她什么好,明明心里想把这一盒物件都据为己有,嘴上还要谦让几次。许是觉得霸占太多心有亏欠,还象征性地分出了一支来,小嘴叭叭说得头头是道。
她随手接过金钗,柔声催促:“梳妆吧,朕收拾好了,外间等你。”
云葳这会儿倒是乖觉,随手摆弄着新首饰,闷头等着槐夏给她盘头。
“陛下今日午后说,让婢子以后跟着您呢,您要婢子吗?”槐夏握着梳子给她篦发,语气有些没底。
“陛下真如此说?”云葳疑惑地歪了脑袋,回眸瞧她。
“您莫动。”槐夏对镜轻柔掰正她的头:“陛下让婢子跟您商量。”
“来呗。”云葳应承的很是爽快。
“您不怨婢子?”槐夏深感意外,指尖微微发抖。
“为何要怨?若没有姐姐护着,我和殿下那夜非死即残,害你卧榻小半年,我谢你还来不及呢。”云葳的语气分外真诚。
“婢子谢云侍郎。”槐夏忽而俯下身去,给云葳拜了一礼。
“姐姐做什么?这可使不得,折煞我了,起来。”云葳慌乱去搀她,容色难掩尴尬,她素来没有架子,也不喜欢这些繁缛的规矩礼教,况且槐夏是文昭的身边人,还年长她好些。
“那婢子以后就跟着您了,鞍前马后,您赶也不走。”
槐夏格外欢喜,经年累月堆积在心底的歉疚一扫而空,转身去挑耳坠,问着云葳:“您看戴哪个好些?白玉的会否更衬您?”
“不用这些,床边小木盒里,那两个小耳坠拿来吧,一道戴上。”云葳满目娇俏,对镜指了指自己的两个耳洞:“我习惯了,不想换。”
外间偷听墙角的文昭掩袖嗤笑半晌,云葳这傻猫当真要顶着猫头和兔脑袋见人了,也不知几时竟真的穿了两对耳洞出来!
而那傻猫好心收留下槐夏,让人解开心结,文昭总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顿觉神清气爽。
河汉皎皎,红灯高悬,雅乐并水袖欢腾,岁除之夜的庆贺宫宴热闹非凡。
缓行在廊道下,文昭推了推身侧的小丫头:“你先去,朕晚些再进去,免得旁人的眼光令你不自在。”
“噢。”云葳呼嗒着冗长的宽大衣袖,暗道就她穿成这模样,同僚的审视视线根本躲不过的吧。
“注意仪态,规矩些。”文昭清了清嗓子,见她放纵惯了,赶忙故作严肃的提点一句。
“遵旨。”云葳拿腔拿调,朝她福了福身子,这才信步往大殿去,颇有挑衅的意味。
臣工已到了个八九不离十,文昭未至,殿内攀谈声格外高亢。
云葳小碎步捯饬得飞快,目不斜视,直奔自己的坐席而去,生怕这身华服惹眼太甚。
“小云,怎这么急?”舒澜意扬声唤住她,乐呵呵与人寒暄。
“舒侍郎,萧姐姐安好。”云葳顿住脚,抬眸的刹那,才意外发觉,今日萧妧也未曾穿官服,女儿家的柔美与飒爽交融一处,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澜意啊,小云称呼你很生分呢。”萧妧俏皮的与人打趣。
“她是不想叫我小姨,觉得吃亏呢。”舒澜意莞尔回应,转眸瞧着云葳,给人指了指对侧的桌席:“烨姐姐与家姐在那儿,小云躲了一日,快去说个话吧。”
云葳略显促狭地扯了扯嘴角,推搪道:“等宫宴散了吧,我随她们回府,这会儿陛下要来了。”
“圣驾至!”
话音方落,罗喜嘹亮的通传便响彻了大殿,一时间舞乐人声皆不见,殿内众人俯首见礼,整肃非常。
“诸卿免礼,国战大捷,恰逢岁除佳节,今夜不论君臣,只管把酒言欢!”
文昭玉容明眸,话音清亮,顾盼生辉的凤眸扫过众臣,升座的一瞬,朱唇微扬起些微温情的弧度。
她转眸朝罗喜抬了下手,罗喜便会意,正色道:“有制!”
百官肃然,低眉顺眼,拱手聆训。
云葳略显狐疑,不知文昭几时得空发下制书,她一日未往门下,自是不知这制书的内容。
“门下:朕闻四海…良时佳节,班师…酌酒宴饮,彰功表德…征南大将军宁烨,三下西南,平叛退敌,骁勇…特封平南王爵,锡之册宝…”
听得此语,云葳脑子里“嗡”的一声,险些背过气去,异姓王么?这不是要她宁家的命?
罗喜那儿还在喋喋不休:“…护国公萧蔚之女萧妧…封嘉定郡主,赐金三千两…宁烨长女云葳慧敏端成…封云阳郡主…钦哉!”
读罢制书,朝臣复又称贺,云葳却是傻楞当场,不知道文昭闹的哪出了。
身侧的舒澜意见她呆滞地杵在那儿,伸手一把将她拽趴下了,小声嘀咕:“谢恩呐小祖宗。”
云葳顶着蒙头转向的脑壳,随人一道叩了头,可整个宫宴近两个时辰的光景里,她都无精打采的,神思游离飘忽,小眼神不住地往宁烨那边瞄来瞄去。
好不容易撑到宫宴散场,云葳见宁烨离席,提着裙摆飞速追了出去,提裙小跑下台阶,扬声唤着:“宁夫人,母亲,等等我!”
宁烨顿住脚,回身来瞧她:“走慢些,别跑。”
“娘…”云葳气喘吁吁地扶着腰:“这恩旨您作何打算?咱受不起…”
闻言,宁烨长叹一声:“你回家吗?路上说?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回,走!”云葳扯过她的衣袖,急切地把人往外拽。
“等等你舅母。”宁烨有些无奈:“怎还毛毛躁躁的,明日都十九岁了。”
“那我去马车上等您,我得先出宫。”云葳不好直言,文昭可没让她走。
“一道吧。”宁烨听出她话音里的为难,只得妥协。待坐上马车,她正色询问:“你在门下省可见过这制书?怎不给我递个口信?陛下仓促颁旨,宫宴上不好推拒,娘骑虎难下了。”
“没见到,所以女儿才急着来问您。大魏开国还没有异姓王呢,您的军功已经很惹眼了。京中几大世家,云家,刘家,杜家都没了,宁家若求安稳,便不该要这尊荣。”
“那就是陛下故意如此,瞒着你我,不好驳啊。”宁烨沉声感叹:“跟娘说实话,你和陛下怎么回事?瑶瑶说你二人同寝而居,可是真的?”
云葳一怔,慌乱地垂下脑袋,支吾道:“确有此事,但…那是因女儿受伤…”
“接着编!”
宁烨语气骤冷:“且不说她夜里出宫去府上寻你两次,你坠山时她的紧张不逊于我。我生你忧你,那她是为何?在西疆营帐时,我曾亲眼瞧见你的长命锁被她戴在身上!”
“长命锁?自洛京给出去,早就丢了…”云葳忽闪着大眼睛,妄图岔开话题。
“这王爵宁家受不起,不管你在胡闹什么,你记着,君臣有别,她非寻常人,凡事都要审慎。明日我会上表推却,她夸你少年英才,你今夜也好生措辞,写一份拒封奏表吧。”
“……”
云葳耷拉着脑袋,彻底沉默了,小脑袋瓜里在思量,文昭是故意带走银锁给宁烨看,还是真的是个偶然撞见的意外。
舒静深入得马车时,只见母女各自扶额,这氛围格外诡异,她便也没有言语。
可哪知回到宁府,宁烨下马车的刹那就愣在了长街上,厉声问着家丁:“这匾额怎么回事?!”
云葳循着视线望去,只见宁府的匾额不知几时换成了“平南王府”…
“御笔亲题。”她最是熟悉文昭的笔体,小声提醒了句。
“家主,是宫里送来的,说是御赐,内贵人直接给换了…”
宁烨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暗诽文昭行事过于强横了,她若是把这匾额摘了去,岂非把圣眷摁在地上踩?可若挂着它,岂非是默认接纳了封爵?
大过年的,这算怎么一回事?!
“大姐,要么,叫瑶瑶出来,咱去雍王府住?”舒静深一眼看穿了宁烨的纠结,出了个主意。
“哒哒哒…”
话音未散,长街拐角处驶入了一辆宽大的马车,在侧引路的,竟是身着便服的秋宁!
三人在长街上凌乱,六只眼睛齐刷刷地投向了那辆马车,胸腔里的心都是一样的战栗。
“吁~”
马夫拉住缰绳,秋宁近前去打开车门,伸出胳膊作势要搀扶里头的人。
这动作入眼,云葳咽了咽口水,除却文昭,还有谁能得堂堂秋校尉这般照料?
“够整齐的?岁除之夜,诸位在此吹风?是宁府的旧俗么?”文昭探出身来,瞧着站成一排的娘仨儿,笑意盈盈地打趣。
“臣等参…”
“诶?打住!”文昭赶忙回绝,伸手去拦着宁烨:“吾私下来此,未叫人通传,诸位也莫让吾难堪。不知今夜仓促过府,吾可否入内讨杯热茶暖手?”
云葳眉目扭曲,哪有皇帝除夕夜往别家跑的道理?简直要命!
宁烨交握的双手有些僵硬,但她清楚,把手指弄僵的,不是冷风,是文昭的请求。
“您请。”她无奈却也不敢得罪文昭分毫,躬身将人引入了府中,顺带回眸甩了云葳一记眼刀。
文昭毫不客气地在宁府主位落座,端着热茶寒暄:
“朕打扰诸位守岁了。本来今夜不便登门,但宫宴散去云葳就没了踪影,与其让人接她回去,不若朕亲自走一趟,陪你们聊聊,免得她念着家里人,在宫里孤寂。”
一语落,除去文昭神色泰然,余下的面色尽皆透着尴尬,宁烨嘴唇翕动半晌,也没想出回应的说辞。
云葳把心一横,躬身告罪:“是臣唐突,出宫未曾请旨,劳动圣驾,实乃罪过…”
“小郡主言重了,今儿是欢喜日子,不提罪过。都坐吧,杵着不累么?”文昭打断了云葳的话音,凤眸光转,扫视着局促的几人,好似她才是这府上的主子。
“陛下,臣无尺寸之功,受不得您的封赏,还请陛下收回成命。”云葳逮到机会,试图推拒了旨意,免得过年后,文昭不认账了。
宁烨眉心一紧,亦跪地道:“陛下,臣与宁家众人食君之俸,受百姓供养,定安侯府百载军户,征战定邦乃臣等职分,不敢居功,亦自知寡才少德,实不堪王…”
“怎得?今夜你们母女不想好生守岁了?还是存心不愿见朕欢喜开怀?”文昭倏地冷下脸色,将茶杯扔回了桌边:“朕的制令当着文武百官宣发了去,你们当这是市井小民的玩笑?”
“陛下息怒。”舒静深见氛围不对,随人一道矮了身子。
“云葳,扶你娘和舅母起来!”
文昭冷言冷语:“你们若再提此事,便是存心拂朕的颜面,不肯受朕的封赏,是瞧不上文家给的尊荣,还是嫌弃朕封的低了?”
“臣不敢。”云葳许久不曾听过文昭如此冷肃的语气了,一颗心跳得杂乱无章,颤抖着手去扶宁烨,怯怯嘀咕:“…娘,起来吧。”
宁烨摸不透文昭的用意,心知此刻不是犯倔的良机,只得咬咬牙道:“臣绝无此意,望陛下恕罪。”
“先前朕派宁烁去南疆平乱,静深因此失了郎婿。你姐弟相依为命多载,朕却还要让你忍痛征战数载,不过一郡王爵位,宁府担得起。”
文昭站起身来轻叹一声:“今日本无去别家搅扰的道理,小民都知晓的规矩,朕自也清楚。但朕思量一通,觉得这里也算不得别家,是以换过衣装就来了。你们这一闹,倒让朕难堪至极。”
宁烨哑然,云葳语塞,舒静深怔愣当场,文昭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算别家?她拿自己当宁家人么?
见几个闷柱子默然杵在那儿,文昭攥了攥拳头,抬脚走到云葳身前,柔声道:
“跟朕回宫吧,不然宁家上下守岁的温馨氛围要泡汤了。”
云葳往宁烨身边缩了缩,推拒道:“陛下,今夜阖家团圆,臣该留在家里的。”
“小芷要朕今夜把话再挑明白些?”文昭幽幽的,抛出了一语惊雷。
话音入耳,云葳的脸倏地红起一片,火烧火燎的,耷拉着脑袋回了句:“臣跟您回宫。”
“平南王,新岁安康。”
文昭唇角微勾,拉过云葳大步流星地踏出了宁府的门庭。
第113章 守岁
夜深星子明, 爆竹声渐浓。
京中长街上,目之所及,皆有红灯笼高挂,家家户户的门面上新桃换旧符, 隐约能听见宅院里的笑语欢声。
文昭从宁府拐走云葳, 今夜官道无人, 宽大的马车一路疾驰, 直入禁中。
宁烨愁得在府里团团转,今晚文昭的话音游入她的脑海, 令她的思绪凌乱无章。云葳十三岁进入文昭的府邸, 她从没预料到,这一送,竟把女儿彻底拱手让人了!
马车内, 文昭志得意满, 端详着过于安静的云葳, 试探道:“这是不愿陪朕守岁,还是怪朕出来接你了?”
“陛下为何下令封赏?方才为何又隐晦的提臣与您八字没一撇的关系?”云葳双手托腮,努着小嘴, 话音有些幽沉。
“八字没一撇?!”文昭顷刻蹙起眉头,抱臂后仰,眯眼试探道:“那小芷说说,朕与你这八字没一撇的关系,是什么关系?”
云葳一怔,嘎巴着嘴,语塞当场。
“宁烨推拒封赏, 是你游说的,还是她本就如此想?”文昭问得一本正经。
云葳捏着手指头, 耷拉着脑袋绞尽脑汁地思量开来,权衡着如何说才能不让文昭生出恼意。
“哼。”文昭哼笑一声:“别盘算了,看来你和你娘对朕的戒备心都很重,朕示好反倒错了。”
云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咬了咬嘴唇没接话。
“还是不肯正视与朕的关系么?躲来躲去的,拉扯了好些年。朕给你撑腰,你怕什么?”
文昭耐着性子引导,心下狐疑更甚,不知云葳骨子里再度冒出来的疏离,可是因与她分隔两地整整一载所致。
“臣…”云葳以指甲扣着掌心,面色格外纠结:“臣需要时间,况且家母估计…她一时半会儿的,只怕,接受不了臣与您…”
“朕只问,你自己怎么想?眼看十九岁了,不与朕结亲,嫁别人,你愿意么?”文昭见她支支吾吾的,又犯了急脾气,迫不及待打断她,追问不休。
“不嫁,臣不嫁别人。”云葳这会儿倒是回绝的干脆。
“那你想怎样?一辈子与朕君臣相称?”文昭以手肘支着脑袋,神色有些倦怠。
云葳的手掌搓上膝盖,垂眸嘟囔:“不想…”
“磨叽,过来!”文昭看穿她纠结的少女心事,抬手拍拍自己的大腿,眼尾挑起一抹撩人的冷艳弧度,定睛凝视着云葳,眼含期待。
云葳磨磨蹭蹭挪了身子过去,倒也没放肆到真骑上文昭的双腿,只与人并肩挨着。
“等我们从并州回来,春意正浓,朕把你的八字交给大宗伯,可好?”
文昭双手揽过她盈盈一握的小腰,把人端了起来,搁在自己的膝盖上,环抱着她,温声提议。
云葳杏眼圆睁,怔愣须臾,咬着唇缘,口齿含混:“太急了…陛下,再等等…”
“等什么?”文昭唇边温热的气息拍打着云葳的小耳朵,有些痒痒的。
等什么?云葳也不知道,许是在等自心底生发出勇气,接纳文昭的善意,接纳这段近乎荒诞的感情,接纳日后未知的风险与尊荣吧…
“就…再等等嘛。”云葳软了语气,长睫颤动似蝴蝶振翅,试图撒娇耍滑。
文昭对这敷衍的回应甚是不满,凤眸微凝,虚离的眸光落在她支楞的红耳朵上,忽而轻启朱唇,嘎吱就是一口,咬上了她的耳畔。
“嗷~!”
云葳吃痛惊呼一声,强行从虎口中拎了耳朵出来揉着,回眸委屈巴巴地瞪着文昭:“您怎还动嘴呢?疼…”
“朕素来是想做什么就做的雷厉性子,这会儿想吃猫耳朵了。”文昭转回眸光,颇为得意地勾了勾唇角。
云葳的指腹摩挲着耳边软骨的凹凸沟壑,微微愣神,不悦嗔怪:“都咬出牙印了!”
“正好,这样朕就能给你留个记号,免得旁人惦记你。”文昭格外霸道:“要不另一面也来一下?对称更有美感。”
云葳一出溜就从她腿上滑了下去,一脸如临大敌的小模样,马车恰恰在此时缓下速度,稳稳地停于大内的空场,她逮住机会,匆忙窜下了马车。
文昭紧随其后,紧走几步将人拉住,柔声道:“先随朕去太后宫里,老人家深夜要休息的。”
“臣为何要去?臣在这儿等您好吗?”云葳缩了缩手,顿觉头皮发麻。
“太后她老人家的押岁锞子可不轻呢,不要白不要。”文昭见云葳心存抵触,决定利诱。
“臣今夜留宫就不合规矩,去搅扰太后讨赏更不合适。”云葳嘟着小嘴,并未被蝇头小利搅乱心神。
文昭险些翻了个白眼,云葳的心里也不知怎就藏有这许多顾虑,连她的话外音都听不出来。
“朕命你去,走了。”她眸光一转,懒得再废嘴皮子,强行把人往坤宁宫拽去,还不忘叮嘱:“一会儿嘴甜些。”
云葳当真是硬着头皮踏进了坤宁宫门,牙齿咬着嘴里的软肉,垂着眸子老实的不像话。
“太后,陛下与云丫头来了!”余嬷嬷在廊下徘徊许久,总算等来了人,满面喜色的朗声通传。
文昭攥着云葳泛起薄汗的小爪子揉捏得起劲,敛眸打趣道:“怎还紧张了?母亲一向喜欢你的。”
说话间,二人已踏入殿门,绕过外间的屏风,立定在暖意融融的里间。
太后笑呵呵地端坐主位,一身典雅新衣衬得人气色大好。
文昭自广袖间抻一下云葳的小手,随即倒身下拜,语调柔婉:“女儿谨祝母亲新岁福寿绵延,胜意安康。”
太后只眉眼弯弯的敛眸淡笑,并无意开口回应。
云葳等候须臾,见主位的人不言语,只得鼓足勇气叩首一礼:“臣恭贺太后陛下愿心纳吉,长乐未央,敬叩崇安。”
“好,都有心了。”太后转眸给余嬷嬷递个眼色,这才温声道:“看座。”
嬷嬷上前给二人各自塞了个鼓囊囊的锦绣朱红荷包,复又添些温热的茶水,随即领着宫人悉数退出殿去。
文昭自在落座,端过茶杯在手,随口与太后闲话:“让您等久了,本说宫宴后就来的,中途生出些岔子。”
太后并未在意,转眸瞧向傻站着的云葳,温声招呼:“坐吧,不必拘谨。”
“谢太后。”云葳甚是规矩的叉手一礼,只坐住椅子的一条边,腰杆挺得格外板正,浑身上下,哪怕汗毛上好似都写满了矜持与礼法。
“明日祭典与朝会的事,都还妥帖?”太后抿一口清茶,柔声与文昭闲聊。
“女儿都已安置稳妥。对了,元月初三,女儿出京往并州一趟,约莫一个月就能回来,宗亲若有应酬,劳烦母亲担待一二。”文昭的语气里满是温存。
“云丫头回过家了?家人都好?宁烨可舍得你入宫来守岁?”太后将身侧的糕点朝着人推了推:“喜欢什么自己拿。”
“谢太后,臣已回过,蒙太后记挂赐福,阖家安康,家母一切安好。”云葳回应的中规中矩。
“哼,这会倒是乖顺。”文昭哼笑一声,随手挑一枚梨花酥给她送了过去:“太后亲手所制,清甜爽口。”
“谢陛下,谢太后。”云葳双手捧过,忽闪着眼睛纠结良久,不知道该不该往嘴里送。
“昭儿该说的可都与人说了?”太后见云葳实在放不开,呆的甚是不自在,眼底疑云渐生。
“自是说过数遍了。”文昭与人打哑谜,怅然叹了口气。
云葳懵懵地抱着点心,不知道二人一来一回,所指何事。
“云丫头,皇帝来年就二十有九了。所谓三十而立,成家立业是理之自然,前朝的臣工满腹礼义说教,她年岁愈长,应对的便愈发艰难。此等浅显道理,你这鬼灵精的,定然明白吧?”
太后瞄着文昭无奈的容色,适时出言引导。
云葳再懵懂,此刻也明白了个彻底,回过味儿来的小丫头垂着脑袋,羽睫忽闪的频次极尽仓促,顿觉脸颊滚烫,舌头也打了结一般僵直。
“婚嫁是人生大事,何须害羞?你二人的事,吾不拦阻也不支持。昭儿自幼有准心骨,做母亲的只盼女儿顺遂,身侧能有相扶相依的知心人,这话可够清楚?”
太后凝眸瞧着她,似是在等一个答复。
云葳悄然把视线转去了文昭那边,将碍事的点心揣进衣袖,偷摸瞄她好几眼。
“看朕作甚?太后在问你。”文昭余光扫见时,怡然自得地端了茶水来饮,全然无意给人解围。
小心思被文昭揭穿,云葳紧了紧牙关,起身拱手一礼,话音仍有些难为情:“臣谨遵太后教诲。”
“呵,”太后忽而失笑:“你这回应打从何处说起?吾没训导你什么,何谈教诲?吾在问你的想法与态度。”
云葳被母女二人出其不意地逼去了末路穷途,交握的双手死死地攥了半晌,才怯怯嘀咕:“臣明白…会尽力而为。”
一语落,太后得意地朝文昭挑了挑眉,抬手招呼云葳:“近前来。”
云葳谨小慎微,往前小挪两步,眼底满是迷惘。
哪知太后褪了手腕上成色上佳的祖母绿翡翠镯下来,不由分说给人套去纤瘦的玉腕间:“这是吾早年入宫时,先帝给吾的聘礼。吾今日将它赐予你,戴上就不准摘。”
“太后,这太贵重了,臣不…”云葳意图推拒,反手就要去取那玉镯。
“抗旨?吾认准的事,无可更改。”太后覆上她的小手,虽满面笑意,语气却有些冷硬。
“臣不敢,多谢太后。”云葳吃瘪,只得松了手。
“昭儿,吾累了,时近子夜,你们年轻人去守岁吧。”太后得偿所愿,办完份内事,意图赶人。
“是,那女儿告退了。”文昭盈盈一礼,负手轻唤:“云葳,走了。”
“臣告退。”云葳见礼后,垂着小脑袋出溜出溜逃离了太后的寝殿,站去廊道下时,忽觉凛冽的寒风分外舒爽,简直照拂得她心旷神怡。
文昭仰首,眯着眸子观瞧天色,喃喃道:“时辰差不多了,走,去御园紫云阁。”
“去那儿做什么?”云葳一脸懵,抬头望向文昭的眼神还透着幽怨。
大年夜里,文昭拉出老母亲来催促她应承二人的感情与亲事,实在是狡诈太过!
“啰嗦,去了便知。”
文昭脑海里还映着方才云葳为难尴尬的小模样,心底没来由的,添了些许不爽利,不愿与人废嘴皮子,只管拉着人往紫云阁去。
十数层的紫云阁是大兴宫内视野最开阔的建筑,但这寒夜冷风下,高处不胜寒,约莫也是最冷的所在。
思及此处,云葳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感受到身侧小人的战栗,文昭顿住脚步,低头轻声关切:“冷了?”
“有点…”云葳敛眸低语。
“槐夏,去寻个大氅来。”文昭淡声吩咐着,随手解下外衫,给云葳裹了一圈,顺带搓了搓她的脑袋:“身子骨太柔弱,回头用些温补的食材。”
“您不冷吗?我们回寝殿烤火不好吗?”云葳瘪着小嘴,试图拐带着文昭回房,她此刻最想做的,是窝上软绵绵的床榻,最好再围上锦被,吃两口饴糖。
“不冷也不好。”文昭心志坚定,丝毫不为所动,一口气爬上十层楼,提溜着气喘吁吁的云葳立去紫云阁之巅的雕栏旁。
站定不过须臾,远山古刹传来了夜半的钟声,旧岁已散,新岁初至。
“新岁安康。”文昭勾起一抹清甜的笑靥,揽着云葳的肩头,凤眸中的波光流转,在夜幕下分外清亮。
“新岁安康。”云葳嘴角扯出一抹小梨涡,将大脑袋枕去了文昭的脖颈窝。
“呲…嘭!噼啪…嘭……!”
一阵热闹的爆裂声过耳,南天青幕下,忽而绽放开朵朵绚烂多彩的烟花,顷刻将黝黑的夜色照耀的明丽而热烈。
那一瞬,是灯火阑珊,星垂平野,霞飞玉津,千花竞放…
云葳明眸清澈,望向漫天纷繁绚烂的黄金缕,唇角险些弯过了耳畔。
“火树银花不夜天,千光映月烟霞散,好美,若是这粲然的焰火能长存该多好。”傻猫痴痴地不肯移开视线,又在说胡话了。
“昙花得人追逐,是因它盛放只在须臾;烟花得人赞咏,也是因这绝美华章唯存刹那光景。世人皆如此,亘古长存之物,会变得寻常庸俗,再难珍视。”文昭的思维永远理智居上,冷静非常。
“话虽如此,但无人拦得住臣私下的念想,随口说说而已,也就您较真。”云葳嘟着小嘴,怼人的话信口就来,念及袖间的那块糖糕,便随手拎了出来,抵上贝齿边。
一刻韶光过,繁华皆落幕。
文昭无意与云葳掰扯,给她紧了紧大氅:“没有烟花了,回去?梨花酥好吃么?”
云葳咕哝着小嘴,伸出舌尖勾走了嘴角的残渣,闷闷点了点头,无暇搭理文昭。
“给朕留一口。”文昭厚颜无耻的与人抢吃食。
“太后做的,您定然吃过,不给。”
云葳转手就要吞了最后一口点心,外皮酥脆,内馅绵软,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当真手艺不凡。
“朕一年没吃到了。”
文昭嗷呜一口,险些咬掉了云葳的手指,自猫嘴里抢过点心,得逞地眯了眯眉眼。
“京中每年岁除之夜都放烟花吗?每年都是这样五彩斑斓吗?”云葳无奈掸掸手,小脑袋瓜里藏着许多好奇。
长到今日,她是第一次亲眼得见书卷中文人墨客书就的焰火盛景。
“以后年年都有。”文昭敛眸嗤笑,云葳的语气,让人一听便知,小丫头喜欢的紧呢。
从前岁除之夜,禁中确实会放些烟花与民同乐,但烟花造价高昂,选用的金属与色泽相对单调,今晚的盛景,可是文昭特意着人筹备的,花费不少钱呢。
能博云葳开怀,也算心血没白费。
不知怎得,文昭忽而萌生一股罪恶感,忍不住把自己与那为见褒姒一笑,用尽浑身解数的昏君作比一番。
这些思量,她身侧还在回味焰火的云葳是猜不到也顾不上的,那小嘴角的弧度就没消减过。
“距离正旦朝会还有两个半时辰,小芷想做些什么?”信步走在烛火红晕漫染的宫道上,文昭柔声发问。
“睡觉。”云葳裹着大氅,把脖子缩进领口的毛毛里:“臣不想守岁,好困啊。”
“小小年纪怎这般贪睡?”文昭有些失落:“你舍得撇下朕一人守岁?”
“舍得,臣睡,您看着臣睡,岁月静好,不是吗?”云葳俏皮地弹了弹小舌头。
“岁月静好是这么用的?朕觉得…还是看你荡秋千更开怀些。”
文昭的凤眸觑起危险的弧度,一只手迅捷插进云葳的腋下,拖拉着小丫头入了寝殿,把人摁去殿内的秋千上,嘴角涔着坏笑:“挂了许久,还没试过呢。”
“不玩不玩。”云葳得了机会就想跑,眼下她对秋千这个物件,可以说是深恶痛绝。
“新岁第一日,你就与朕唱反调?”文昭抱臂在旁,丝毫不担心云葳能走脱。
“臣陪您守岁,可能行?”云葳抿了抿嘴,松了口退让。
“行。”文昭应承的爽快。
“那守岁做什么?”云葳长舒一口气,卸下大氅,晃晃小胳膊解乏。
文昭憋笑甚是艰难:
“陪朕荡秋千。”
……!
第114章 家宴
光仪六年元月初二, 昨夜风紧雪急,初晨漫山皎柔。
除夕彻夜未眠,正旦公务烦杂,文昭与云葳俱是疲累非常, 一大早仗着休沐, 全都赖床不起。
回廊下, 秋宁搓着手, 压着嗓子抱怨:“下雪不冷化雪冷,苦等半个时辰, 我要冻僵了。”
槐夏往掌心哈出一口热气, 随即覆上脸颊捂着,也与人附和:“陛下被小郡主带坏了。”
“呵,才换了主子, 就议论起陛下来了?”秋宁哂笑着讽她。
槐夏斜睨了她一眼:“陛下没说不要我, 秋大校尉的舌头忒歹毒了些。”
“以你主子贪睡的一贯作风, 我觉得咱俩可以回去睡个回笼觉再过来,你敢不敢?”秋宁转着狐狸眼,小算盘说来就来。
槐夏兀自跺脚取暖:“不了, 我胆小。”
秋宁剜她一眼,来回游走两圈,见槐夏铁了心不肯同流合污,最终选择老老实实的在廊下候着。
暖融融的大殿内,文昭将胳膊探出被衾,躁动的指尖拎过云葳散落的发丝,撮成一小缕, 捏着放去她的鼻尖下来回扫荡。
“阿…阿嚏!”
云葳半梦半醒间,顿觉鼻头瘙痒难耐, 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以软乎乎的小手胡乱地扒拉一通,沉重的眼睑却无意睁开分毫。
“今日初二,回你家去?起来梳妆?”文昭半坐起身来,抬手搓了搓她的脑袋,意图让人彻底清醒。
“嗯哼?困…再睡会儿。”
云葳略带嫌弃地翻了个身,小胳膊狂野的往外扔了出来,啪啦一下打在文昭的小腹处,疼得人倒吸一口凉气。
许是觉得手感不错,她的小爪子还顺势揪了几下,唇角弯弯,复又呼呼大睡起来。
文昭忽觉被这小贼占了便宜,她轻嗤一声,转手捏住云葳翕动不停的鼻尖,哪知这懒蛋朱唇半启,“噗噗”吹气,照样睡!
叫不醒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太阳已经爬上树梢,再睡未免有些过分。
文昭凤眸微转,转瞬计上心来,直接俯身将朱唇贴上云葳半开的小嘴,灵活的小舌尖顺着贝齿的缝隙探了进去,左右上下来回撩拨着。
云葳的意识尚且朦胧,但手指却微微蜷缩起来,下意识抓紧了身下的锦缎,撕扯不休。
文昭正在兴头上,余光瞥见她的小动作,脑海里嗡的一声,赶紧松开了捏着她鼻子的魔爪。
云葳在怕,尽管天牢一事过了许久,可她对几近窒息的恐惧好似从未消减分毫,如刻进骨子里一般。
舌尖的动作愈发柔缓,文昭的手轻轻拂过云葳的脸颊,一下一下的,有意安抚着她。
身下的人肉眼可见的放松些许,蜷曲的指尖也不再磋磨锦衾。
“唔…”
杏眼倏地睁开,云葳被文昭折腾醒了,那一瞬映入眼帘的,是文昭极尽隽柔的旖旎眸光。
文昭收回游走无休的灵巧武器,在她额头点落一吻,柔声道:“起来可好?”
“…嗯。”云葳捏着文昭的寝衣借力,半坐起身子后,索性窝在她温暖的怀抱里不动:“缓缓,睡懵了。”
文昭不由得嗤笑出声来,随手揉着她的后脑勺调侃:“你都睡一圈了,再睡要变傻猫了。”
“臣今日归家后,就不回宫了,左右明日要出京。”云葳不安分的小手在文昭怀里摸来摸去,一点都不害羞的。
“准了,梳妆吧,朕叫人进来。”文昭把腻歪不停的小丫头从怀里薅出来,扬声道:“来人!”
一嗓子过耳,云葳迅捷滑下床榻,她才不要宫人瞧见二人耳鬓厮磨的模样,要脸!
文昭哂笑着站起身来,随秋宁往别间去梳洗。
云葳安静盥洗梳妆的半途,这人便回来了。
透过铜镜的影子,云葳瞥见文昭身着燕居便服,唯有寻常衣饰与妆发,狐疑地歪了小脑袋:“陛下今日怎这般打扮?”
文昭只笑着在旁品茶,无意回应她的疑惑。
“郡主,发髻歪了。”槐夏强行掰正她的小脑袋,随手选了个点翠的蝴蝶小簪,给人插去头顶:“好啦。”
“时近晌午,若再用早膳,中午的佳肴只怕无处安放,备车起驾吧。”文昭搁下茶杯,近前伸出手来:“动身。”
云葳懵得彻底,满眼不可思议的缩了缩脖子:“不是吧?陛下您…也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家朕去不得?”
文昭霸道至极,干脆把示好的手收回广袖,负手大步流星地走远,只淡漠丢下一句:“跟上。”
云葳扶额在原地转了一圈,她已然脑补出一会儿宁烨那可怜的老母亲看见文昭时,尴尬崩溃的容色。
这边舆车才驶出皇城,宁家的庭前却已整整齐齐码放了数抬箱笼。
宁烨负手立在廊下,冷眼瞧着院中琳琅满目的珠宝绸缎,眉目间满布惆怅。
“娘?”云瑶自房中探了脑袋出来:“这可都是陛下的赏赐,不好这么摆着吧?”
“你姐姐的事儿,你是几时知道的?”宁烨并未回身,话音也有些低沉。
“姐姐什么事啊?她和陛下拉手同寝吗?就上次她跳山受伤那回呀。”云瑶根本没把这事放心上。
宁烨暗道,这回应毫无用处。云葳和文昭,不可能那么晚才腻歪到一处。归朝那日文昭已经论功赏过好些物件财宝,今日内廷又送来如此多珍玩凌罗,这架势有些不对劲儿了。
“娘,这也没什么,陛下坐拥江山,这点东西她不心疼,既赏了您留着就是。”云瑶近前去挽宁烨的胳膊:“外间冷,让人把东西入库,回房打马吊好不好?姐姐能得陛下欢欣,是好事呀。”
“胡言乱语!”宁烨垂眸睨她一眼,冷声斥责,抽出衣袖嗔怪:“十五岁了,你不再是小孩子,莫要口无遮拦,这些亲昵举动也收敛些。”
“我说的是事实嘛。”云瑶撅着小嘴不高兴了:
“那萧姐姐和舒家小姨成日眉来眼去的,殿前司无人不知,都当笑谈的。京中高门嫁给世家公子哥的姑娘,也不见得能过上多幸福的日子。心悦姐姐的,可是陛下,她好大的福气。”
“够了,回房去!”宁烨阖眸沉声一叹,顿觉头皮发紧,后脑勺嗡嗡的疼。
见宁烨难得动怒,云瑶吓得心头一颤,一个字也不敢往外蹦,悻悻地溜回了房中。
小丫头才走,宁烨还没得分毫清静,宁家府门忽而大敞四开,一众家仆呼啦啦跪了个整齐。
她眉心一紧,迈步近前去探时,文昭的身影已经出现于影壁处,身后还跟着个低垂头颅、畏畏缩缩,眼都不敢抬的云葳。
宁烨悄然攥了攥拳,三步并两步上前,俯身见礼:“臣不知圣驾…”
“免了。”文昭颇为亲和的将人扶住:“今日不论君臣,吾把小芷送回家来,顺带蹭个便饭罢了,夫人无须拘礼。”
宁烨的嘴角抽了抽,蹭饭?眼看就要晌午了,后厨使出吃奶的力气,也伺候不了这位祖宗的餐食吧。
“小芷,新岁归家,礼数规矩呢?”文昭见宁烨怔愣,云葳比宁烨还傻呆傻呆的,便出言张罗开来。
云葳抿抿嘴,决定装乖为上,忙不迭地近前给宁烨拜下一礼:“女儿贺母亲新岁康宁,万事顺遂。”
宁烨忽觉如鲠在喉,手指有些僵直,想把人扶起来,却又讷然顿在半空不知所措,只轻声道了句:“地上凉,起来。陛下,外间清寒,还请正堂升座。”
文昭莞尔浅笑,俯身把云葳搀扶起来,余光扫过挡路的箱笼,边走边与宁烨寒暄:“这些物件,夫人不喜欢么?怎都堆在院子里?”
“没有。”宁烨回绝的干脆:“府中库房杂乱,御赐之物要妥善保管,臣命下人去收拾了,未来得及归置。”
“嗯,时间仓促,吾也是自私库里随意选的,夫人捡喜欢的用,不喜欢的丢了便是。”文昭柔声应承着:
“来得有些匆忙,小芷贪睡,误了时辰,午膳夫人选些小芷喜欢的寻常菜色即可,吾胃口不大,也不挑食。”
宁烨的脊背处冷汗涔涔,文昭的话,她没法接。御赐之物毁伤是大不敬,哪有人真的敢丢弃?送入圣人口中的膳食,她也没胆子怠慢。
“陛下稍坐,可否容臣去布置午间的宴席?”她引着人走进正堂,语气极尽恭谨。
“也好,夫人快去快回,谈不上宴席,随意吃些即可。”文昭安坐主位,敛眸拨弄着茶盏,眼底的笑靥深沉。
宁烨拱手一礼,走去廊下时,狠狠地吸了一口凉气入肺。
云葳有些局促地搓着大腿,下唇的口脂都被她咬掉了大半。
“这是你家,你拘束个什么劲儿?”文昭颇为不解,出言凑弄她:“该拘谨的,难道不是朕么?”
云葳撇撇嘴,小声嘟囔:“您不觉得,您这样很吓人吗?”
“朕方才的态度,不够温良体贴?不够亲和可人?”文昭愈发费解:“朕可一点架子都没端。”
要命!
云葳捋顺浑身倒立的汗毛,压下鸡皮疙瘩,硬着头皮与人掰扯:“您是皇帝,方才反差太过,家母难免惶惑。”
文昭做沉吟状思忖良久,只敛眸笑言:“无妨,以后慢慢就习惯了。难不成,你要朕在你家疾言厉色,吆五喝六?”
“臣…臣不是这个意思。”云葳被她折腾得有些词穷,揉捏衣裙的力道愈发大了。
文昭余光扫见她的小动作,赶紧拎一块糕饼塞进她手心里:“给朕尝尝好不好吃,若是比太后的梨花酥更爽口,朕便试试你娘的手艺。”
云葳捏着糕饼,咀嚼的慢条斯理,用来缓解眼下尴尬的氛围。
文昭等得有些焦急:“好吃么?说话。”
“臣觉得好吃,但是口味不同,不好和太后的手艺作比的,陛下不喜甜食,还是算…诶?”
云葳话没说完,悬在嘴边的半块点心又被文昭抢了去。
“臣咬剩下的,那儿还有许多,您这是何苦?”她有些哭笑不得。
文昭满不在乎,眯着眼咽下那小块点心,淡声道:“蛋奶的馨香很浓,你娘手艺的确不错,回宫带走一碟,你记着。”
“噢。”云葳复又拎了一块在手,这种点心她先前倒是没吃过。
“你妹妹呢?叫她过来,人多热闹。”文昭又指使开了。
云葳腹诽:您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不多时,云葳拖拽着大嘴巴的倒霉妹妹云瑶入了正堂。
“臣女叩请陛下圣安。”云瑶规矩非常,撩起一身崭新的裙裳,倒身便拜。
“呦,今儿够老实的。”文昭略显狐疑,轻笑一声,转眸瞄向云葳,一眼便猜出,定是这自作聪明的傻猫刚才耀武扬威的把小丫头吓唬了一通。
她眼睑微垂,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幽幽道:“方才吾说了,今日过府不论君臣,你这称呼吾不爱听,换一个。”
云瑶傻在当场,将求助的眼神递向云葳。
“您莫逗她可好?”云葳忽闪着大眼睛与文昭撒娇。
“你看吾像是在玩笑么?”文昭站起身来,好整以暇地抱臂瞧着姐妹二人,又道:
“叫对了重重有赏;叫错了,吾今日想看冰雕,最好雕成一个梳着单螺髻的小丫头,摆去正堂外的松树下。”
云瑶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头顶的螺髻,身子激灵一下,大眼珠滴溜溜转着,小小声支吾了句:“陛下…姐姐?”
“你说什么?大点声。”文昭抬脚近前,故意微微俯下了身子。
“臣女说…说,”云瑶眼一闭,心一横,抬高了语调:“贺陛下姐姐新岁顺心如意!”
云葳尴尬不已,又在脚趾抠地了。
“哈,”文昭朗声一笑,伸手把人拉起来,转眸笑看云葳:“你这妹妹灵透得很。”
云葳耷拉着脑袋没言语,她很想说一句:云瑶,我不认识你!
文昭自袖间摸出一早备下的小荷包,给人塞进了手里:“压岁钱,收着。”
“谢陛下。”云瑶眉眼弯弯,捏着荷包欢畅地退去了一边。
廊下归来的宁烨将方才的话音听了个真切,这会儿真想逃之夭夭,不再硬着头皮去见文昭这糟心皇帝。
文昭此刻却是心情大好,她的蚕食计划稳步推进,把云瑶拉拢过来,自内部逐步分化瓦解宁家人,届时宁烨纵有千百种不愿的理由,也无人支持了。
云葳心里没底,只想通过暴饮暴食逃避现状,小爪子又伸进了点心碟子里。
“莫再吃。”文昭眼疾手快挡过胳膊在前:“点心实诚,午饭不用了?”
云葳瘪瘪嘴,只好缩回手,却有些百无聊赖。
“瑶瑶,去看看你娘怎还不回来?”文昭随口吩咐着,转身在房中四下观瞧,嘴上却在叮嘱云葳:
“你不必收拾什么,把桃枝的物品带上即可。明日午后槐夏来接你,我们轻车简从,早去早回。”
“知道了。”云葳甩甩袖子,沉声应下,反问道:“陛下几时走?用过午饭就走吗?”
“你若舍不得,朕也可以陪你再用个晚饭。”文昭转眸笑盈盈地瞧着她。
云葳心道:大可不必!
“不了,您还是早些回宫,臣也放心。”她装得乖觉,婉言推拒。
“小芷这般体谅朕,几时如此懂事了?”文昭回身,踱去她身后,探寻的眸光自后侧斜斜落在云葳的侧颜上,带着三分玩味。
“臣几时不懂事了?”云葳目光游离,亦不敢回头,回应的分外敷衍。
文昭意味不明的哼笑一声,正色道:“回头朕拨些银两,将宁府修缮一通,这正堂有些寒酸。午后随朕逛逛你家后园,看看如何改建。”
“陛下?不用了吧,臣的家怎好用您和朝廷的钱?再说这宅子里没几个人,也不旧的。正堂可以翻修一番,臣自己来就是。”云葳生怕给宁烨找事,赶忙回绝。
“你自己来?你有几个钱?”文昭扬手拍了下她圆润的脑袋瓜:“修缮府宅的开支不小,宁烨若掏了这钱,你的嫁妆怕是要寒酸了。”
“前些年您没收了臣的私房钱,用那笔钱可够?”云葳杏眼一转,就动起了翻旧账的闲心。
文昭早忘了这档子事,云葳的话倒是提醒她了:“也对,朕回头问问槐夏。”
云葳长舒一口气,这样就不会给宁烨平添事端了。
此刻回廊转角处,云瑶打开荷包,入目的千两银票与城南的房契文书令她傻了眼,怔愣地望着宁烨:“娘,这压岁钱也太贵重了吧,我能还回去吗?”
“谁让你去凑热闹?”宁烨白了她一眼,把人往回推:“去回话,说娘在做点心,晚些回去。”
“我不去。”云瑶双腿仿佛灌了铅:“别扭得很,您说女儿不舒服,中午我就不去作陪了哈。”
文昭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索性拉着云葳的手往外走:“既然午饭还要候些时间,不若你先带朕去逛园子。”
“除了积雪,怕是啥都没有。”
云葳竟说大实话,宁烨数载不着家,舒静深常住雍王府,云瑶更不可能有打理园子的心思,约莫荒草都得有半人高。
风声裹挟着二人的谈话吹入廊下,宁烨眼疾手快,扯过云瑶,屏息凝神地躲去了柱子后,堂堂家主活出了小贼的窝囊感。
那浑然不觉的二人手拉着手走去了后园,冷风萧索,卷起雪渣冰屑,荒芜的枯草残枝发出低鸣的呜咽,连麻雀都不想在此驻足分毫。
枯树上几只寒鸦“啊——啊——”的叫着,惨淡的日光清冷如月,一方人工湖冰面上冻着蔫巴的黄叶……
文昭的嘴角抿得甚是平整,抬眼望着那耀武扬威的乌鸦,损了句:“它还真是应景。”
“回吧。”云葳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文昭的衣袖,她猜到了园林破败,却不料丢人现眼成这般模样。
“朕改主意了,给宁烨重新指个府宅吧,这园子修不起。”
文昭面露颓唐,毫无留恋地走回正堂,暗道未来媳妇的娘家实在是——破败不堪!
趁着文昭不在的空挡,宁烨匆忙招呼着家仆,把后厨急吼吼赶制的菜肴摆上了桌,珍馐美馔谈不上,家常热炒还是足够丰盛的,透着十足的烟火气。
文昭方行至回廊下,就闻到了难得的饭香气,宫中御膳只剩好看,却不中吃,上菜时都冷了个七七八八,远不及这寻常的菜色勾人胃口。
“宁府的园子乏味,这厨师倒是不错。”
她淡然迈步入内,垂眸扫过满桌佳肴,柔声寒暄:“有劳夫人操持了,既然菜色齐备,把人叫齐,开宴吧。”
“回陛下,弟妹今日带着孩子回王府归宁拜年了,云瑶方才说是头疼,恐着了风寒,过了病气,便不来了。”宁烨垂眸回应,全身上下都透着矜持。
“哦?那我们三人吃吧,坐。”文昭先一步落座,笑靥从未消散。
云葳瞄着宁烨,见人不动,她也没敢动。
“陛下,这不合规矩。”宁烨意图推拒,君臣不同桌,她不便入座。
“吾是晚辈,夫人是怪吾先落座了?”文昭明知故问,作势又站起了身来。
“臣不敢。”宁烨心慌至极,没想到文昭跟她玩这出。
“陛下,娘,都坐吧,菜冷后就不好吃了。”云葳攀上文昭的衣袖,赶紧把人摁回椅子上,委屈求全的大眼睛巴巴地盯着宁烨,仿佛下一瞬就要上手去扯人。
“谢陛下。”宁烨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入了席。
云葳提心吊胆,拎起食箸给文昭布菜,殷勤过了头。
“吾有手。”文昭斜乜她一眼:“坐好,自己吃。”
“哦。”云葳心里叽歪了半晌,小脸通红一片。
“夫人,这个节令用些羊肉最合宜。”文昭刚怼完云葳,却纡尊降贵,给宁烨夹了片汤锅里的羊肉。
“谢陛下。”宁烨的话音发颤,她实有些应付不来了。
云葳险些翻了个白眼,闷头扒拉起了白米饭。
好在文昭没再折腾幺蛾子,只随口聊一些她们领兵出征的共同话题,一顿饭也算没冷场。
第115章 踏春
午后日光隽柔, 冰雪消融流淌。
文昭拎着一食盒糕饼赶回大兴宫,一并将槐夏也带回宫去,只留云葳一人在府。
“您为何不让婢子留下?”槐夏满头雾水。
“你当年可是摔坏了脑子?”文昭抱臂嗔怪:“你在那儿,她母女怎么谈心?”
槐夏有些难堪, 垂着脑袋低语:“是婢子糊涂。”
文昭的视线点落食盒, 吩咐道:“回头叫御厨学着做, 把宁烨的手艺复刻出来, 可记得住?”
“是。”槐夏敛眸嗤笑,暗道文昭的小心思是愈发多, 生怕笼不住云葳的心, 都已经开始为日后的宫苑生活做起打算来了。
文昭凤眸觑起,落去她身上的视线带着十足的危险。
“婢子知错。”槐夏浑身汗毛倒竖,慌里慌张地抱过食盒, 摆出一副忠实狗腿子模样。
此刻, 宁府那头的气氛也没好到哪里去。
送走文昭后, 云葳拔腿就要跑:“娘,我乏得狠,回房睡会儿哈。”
宁烨反手攥住她的手腕, 把人径直拐进书房:“既是日上三竿才起,午睡就免了。”
云葳挣扎不脱,耷拉着脑袋老实得很。
房门嘭的合拢,宁烨落下门闩,转身拎起一把竹木镇纸在手,板着脸立在了她身边。
云葳心头莫名涌起不好的预感,瑟索着身子往后躲了躲。
“瑶瑶没少挨这个, 你今日若想试,我成全你。”宁烨在手心掂量着镇纸, 出言恐吓。
云葳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娘,大过节的,您息怒。”
“你和陛下,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手上的镯子哪儿来的?”宁烨冷嗤一声,眸光犀利,话音更冷冽。
云葳倏地羞红了脸,手指绞着衣裙,踌躇半晌,避开前半句,只回道:“除夕夜太后赏的。”
一语落,宁烨眉心乍起沟壑,她本就觉得这成色非凡的物件好似在何处见过,原竟是在太后的腕间!大年夜赏镯子,这阵仗属实不对头了。
“你是逼不得已,还是心悦她?说实话。”
云葳眨巴着眼睛,嘴唇咕哝半晌,也没吱声。
“啪!”宁烨愤然将竹板拍上了桌案,把云葳吓得直哆嗦,“回话!”
“陛下没逼我…”
宁烨险些心梗,这话里话外的,就是两情相悦了呗!
“她是皇帝!是女子,更何况她长你十岁!宁家如今人丁稀薄,没强大到能支撑你入皇庭,今后如何保得住你?”
云葳哑巴了,她情难自已,却也没勇气思量将来。
“陛下自战场归来,一系列举动太过心急,她作何打算?意图几时把你召入内廷,给你什么位份?”宁烨强撑镇静,也不知傻闺女脑子里都装着些怎样的糊涂思量。
“我…不知。”云葳话音弱不可闻:“先前约法三章,我说过绝不做妾,她当时答应了…”
这回轮到宁烨沉默了,她宁家百载军侯,却清廉孤僻,还能出个皇后不成?还是女君的皇后?
“你图她什么?伴君如伴虎,她年长,心思活络,你拿不住她。”
“我不图什么…”
云葳被问懵了,文昭与她相处多年,她从未与文昭讨要过什么,都是文昭主动给她安排这安排那的。
之前的许多年,她甚至分不清,这份情是依恋,还是爱慕。
起初,她贪念文昭的权势地位后承载的安全感,文昭会保护她,赏识她,让她依附,情难自拔;后来,她真切感悟到伴驾君前的危机,彼此拉扯试探,却也在一次次危难中殊途同归,默契互助,成为难得的,志同道合的同行者。
身份殊异,矛盾不休,都没能阻止两颗心穿透迷雾,惺惺相惜…
宁烨深觉头疼,她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云葳会给她出这等难题,找上个高攀不起的爱人,要与皇族做亲家。
或许是老天责罚她,把十余年未曾看顾女儿的冤债劈头盖脸给她如数奉还了罢。
“能断了关系吗?”她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出了口:“娘可以辞官,带你和瑶瑶远走。”
云葳一怔,忽而给她跪下了:“我不想。您若不愿,请恕女儿不孝,把我逐出宁家吧。”
宁烨被她噎得哑然,五官扭曲,拳头攥了放,放了攥,僵持半晌只丢了句:“回房歇着吧,这话莫再提。”
“娘?”云葳红了眼眶,看向宁烨的眼神怯生生的。
“再敢提与家里划清界限,家法伺候,出去。”
宁烨背过身子冷声赶人,既拆不散,她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把女儿送进深宫,宁家现下的实力,可不够她放心的。
云葳没敢多嘴,一整日都在房里躲着,给桃枝收拾行囊,安静的一声不吭。
翌日午后,槐夏现身府门外时,云葳推着桃枝悄然离开家,都没好意思去与宁烨辞行。
她闪身钻进马车的刹那,云瑶一路小跑着追了出来:“姐姐,你等会儿!”
“怎么了?”云葳转回身来,眼底略显狐疑。
云瑶递过一个包袱给她:“里头有娘做的饺子和两套新斗篷,并州风寒,记得穿。姐,你可真糊涂。”
云葳愣了愣,慌乱接过包袱钻进马车,眼泪又在打圈圈了。
躲在车里没露面的文昭有些懵,伸手把她揽进怀里:“这是怎么了?哭什么?”
“没事。”云葳抹着眼泪,歪头蹭去她的心口,软声软语:“让臣抱一会儿。”
“嗯,抱抱,一日不见又成小哭包了。”
文昭把人搂住,大脑袋抵着她的颅顶,话音柔得不像话:“宁烨为难你了?要朕给你撑腰么?”
云葳摇摇脑袋,呜咽回应:“没,我娘…她好像默许了。”
闻声,文昭的眼底浮现出鲜明的喜色,若真如此,她要降服的,也就只剩怀里这个了。
“那,小芷这算喜极而泣?”她轻笑着试探。
“不是。”云葳傻不啦叽的,竟说实话:“臣好似伤了她的心,有些过意不去。”
文昭的心里涌起阵阵悔意,她就不该问,简直自作多情。
“那可要现下折返,与她说道一二?”她凤眸辗转几度,决定换个路数。
云葳疯狂扑棱着脑袋:“不要。臣饿了,可以在车上吃饺子吗?”
“没吃午饭?”文昭把人从怀间捞出来,正色凝视她:“这都几时了?日子过得忒糊涂了些。”
“没顾上。”云葳垂眸扯谎,实则她是没敢去宁烨跟前儿晃。
“吃吧。”文昭颇为无奈,把小桌上的茶盏往一侧推了推。
云葳摆弄着包袱,从厚实的衣衫下翻出了个小食盒,里面的饺子还冒着热气,一个个的挺着圆鼓鼓的肚子,精巧又可爱。
文昭的视线点落被云葳翻乱的衣衫上,随手拿过瞧了瞧,针脚细密,绣着萱草花,颜色与纹样尽皆素雅,内里夹有松软的獭兔毛,定是费了不少心思。
“你娘的手倒是巧,提刀杀敌不惧,女红针黹竟也信手拈来。”
文昭随口夸了句,转眸瞧着云葳嗷呜嗷呜的消灭饺子,笑着问她:“好吃么?什么馅的?”
“羊肉青瓜。”云葳狼吞虎咽半晌,才在夹饺子的间隙匆忙回了句嘴。
不用问,定是好吃的。
“给朕一口?”文昭往前凑了凑身子,眼底带着三分好奇。
云葳咬着肉丸的贝齿一顿,反手将筷间的半个饺子塞进文昭嘴里,复又闷头吃了起来,也不问文昭合不合口味,还要不要多吃些。
还真是“一口”,小小气气的,连个整只都舍不得。
文昭无奈抿抿嘴,青瓜爽口,这个时节寻常人家根本吃不到,也不知宁烨打从何处讨要来的冰储,给云葳包了顿饺子。
她忽而有些庆幸,宁烨太会照顾人,好在云葳在她身边的时间不长,不然就眼前这小东西如此重情,定然与生母一心,她就更难拉拢,何谈把人拐走呢?
思绪游走间,云葳揉了揉吃圆了的小肚子,心满意足地擦擦嘴,随手合拢了还有半数饺子的食盒。
文昭突然反应过来,这量——是两人份!
“剩下的一半小芷打算如何?”文昭起了逗人的心思。
“晚上热热,还能吃的。”云葳素来节俭:“陛下晚些不必让人备臣的那份吃食。”
“朕顾及赶路颠簸,午间没怎么吃,这会儿也有些饿。不若朕替你消灭了剩下的,晚间我们选个酒楼吃新鲜的?”文昭憋着笑意继续试探。
“不了不了,怎好叫您吃剩的?”云葳把食盒护得严实:“晚上您吃新鲜的酒菜,臣就不让您破费了。”
呵,还真是护食得很!
文昭有些扫兴,闭眼躺倒一旁,终结了这个无聊的话题。
云葳歪着头盯了她半晌,说不理人就不理人,这是闹得哪出?
“唔…”
文昭躺得好好的,忽觉眼前一暗,唇边倏尔贴上一层温软,把她弄得有些懵。
“作甚?”她抬手推开主动压在她身上的小丫头,满眼狐疑,云葳可不是这么主动的人。
“您不是说饿吗?臣让您垫垫肚子。”云葳大言不惭地说着撩拨话,俏皮地呲开小白牙。
说不高兴那是假的,文昭手腕稍一用力,便拐带着人滚了半圈,朱唇复又交叠一处,两条小舌头缠斗不休,车上二人交叠急促的呼吸愈发凌乱。
云葳感受着喉头与上颌处顶来撞去的舌尖,身子上的暖意阵阵,却控制不住地颤抖开来,双腿与脚背尽皆绷起,一双手却愈发放肆地压住了文昭的脖颈。
文昭颇觉意外,今日的云葳竟迎合的如此积极,好似换了个人。先前二人相拥,小丫头从未有一次反应如此激烈过。
层层战栗如过电般游走周身,云葳渗出好些薄汗,忽觉力气好似被人抽干了去,奶呼呼的哼唧两声,手腕也松了力道。
文昭见状,便也不再胡闹,直起身来缓上须臾,眼底满是喜色,扯过了身侧的薄毯给人搭好:“出了汗不可见风,乖些,躺一会儿。”
见好就收很难的,她又盘算开了,大婚之事得早点提上议程,云葳不再是青涩懵懂的丫头,她二人早晚把持不住,这样腻歪下去不合适。
云葳腿有些酸麻,顺势翻了个身,挪动的那一瞬,忽觉一阵温润的暖意漫过,沾湿了她的里衣。
她倏地羞红脸颊,咬了半晌嘴唇。
“怎得了?热吗?”文昭见她脸颊一片绯红,关切地出言询问。
“没,没有。”云葳慌乱抬起衣袖挡住侧脸:“臣困,睡会儿。”
“睡吧,抵达下一处城池,朕再叫你。”文昭柔声应承着,并未发觉她的异样。
入夜到了馆驿,云葳二话不说,拉着槐夏就要去房中更衣,文昭还不明觉厉,笑着怪她矫情。
直到半刻后,槐夏抱着云葳换下的里衣出来,眼底藏着七分八卦的坏笑瞄向文昭,文昭才恍然彻悟,云葳一下午的扭捏是为哪般。
她立在房门外消化这份尴尬的间隙,云葳闪身走了出来,轻声请求:“今晚臣可否单独要一间房?馆驿人多眼杂…”
“准了。”文昭不待云葳把话说完,便应承下来,转了话题道:“去下面用餐吧。”
楼梯拐角下,秋宁扯着槐夏咬耳朵:“这俩人下午在车里做什么了?怎还要分房睡?看着不像吵架的。”
“你就是个榆木脑袋。”槐夏无意相告,笑着损了秋宁一句,转身去洗衣裳了。
秋宁一人糊涂许久,在路上的小十日光景,文昭和云葳每晚都是这般各睡各的,哪怕入了并州的山间寻到老神医,也没见二人腻歪一处。
大半个月时光倏忽而逝,老神医答应了医治桃枝,但人得留在他山间的茅屋多日。
“我也留下,陪着姑姑。”云葳想也不想,就打算随人一道。
文昭面色隐有不悦,却将语气放得平和:“多派些人手在此照料她,你随朕去郊巡,可好?”
桃枝摸索着攀上云葳的小臂,柔声哄劝:“姑娘去吧,这么些日子呢,你在这多无聊?难得出来,去见些世面,是好事。”
“我留下还可以学一学怎么医治,怎么照顾你。”云葳并不罢休。
“你这是偷师学艺,人家大夫不想教,姑娘就不便学。他若愿意传授,我也懂医,回头告诉你就是,跟陛下走吧。”桃枝把人往外推了推。
云葳鼓了鼓腮,依依不舍地撂下句话:“那好吧,半月后,我来接姑姑,有事就派人传信给我。”
“知道,去吧。”桃枝无奈地笑了笑:“愈发啰嗦了。”
文昭生怕云葳反悔,攥住她的手,步伐生风,直奔山下。
“陛下慢些,小心脚下台阶,很滑的。”云葳被她拽得都要飞起来了。
文昭缓了速度,淡声发问:“还打算躲朕多久?至于么?你不是小孩儿了。”
“…陛下,”云葳有些懊恼:“不提这事儿好吗?”
“朕以踏青赏春之名,让舒澜意与萧妧过了上元一道往此处来,过两日也该到了。”文昭一本正经的与人陈说安排:
“前些天赶路疲累,错过了你的生辰,等她们来此,朕办个春芳宴,给你补上。席间朕会促成她二人的好事,你可愿配合?”
话音入耳,云葳顿悟,文昭这哪里是好心促成别人的姻缘,分明是急不可耐地给她自己铺路呢。
“又不吱声?”
“您要臣如何配合?”
“届时听朕的就是,你只需不与朕唱反调。”文昭话说一半,故意卖关子。
“哦。”
三日后,先行抵达并州府的,是舒珣和萧蔚两个老母亲。
文昭以公务之名把人诓骗了来,却只顾拉着她们赏春吃酒,俩人一头雾水。
翌日,舒澜意与萧妧也美滋滋地赶了来,真当文昭邀她们踏青,却不料入了并州府,一眼撞见了各自以公务搪塞,提前离京不知去处的老母亲!
四人八只眼相对的刹那,几只狐狸顿觉氛围有异,心都悬了起来。
文昭脸上的坏笑压都压不住,见人都到齐了,便出言道:
“诸位都到了,今日歇歇,明日去城北三十里外的草场,跑马春猎,赏花野炊,饮酒投壶。朕想着诸位劳苦功高,合该一道休整,并州天地辽阔,最合适不过。恰逢云葳生辰宴,人多热闹。”
舒珣与萧蔚对视一眼,无人信文昭的鬼话,深觉这局处处古怪透着不正常。
况且文昭公然拿云葳这毛丫头的生辰说事,请她们两个尊长奔波近千里作陪,于礼法好似有些不大合适。
除非…文昭不打算让云葳称臣了。
可文昭全然不给她们反驳推拒的机会,搁下话就走。
萧妧与舒澜意咬耳朵:“陛下唱的哪出?想让咱俩的娘支持她,给迎接小云铺路?”
舒澜意撇撇嘴,心下犯嘀咕:“若是为小云,叫咱俩来作甚?我怎么觉得这刀刃悬你我脖子上了,有些凉飕飕的呢。”
“啥?”萧妧惊骇不已,下意识捂住了自己软软的身后,萧蔚若知晓此事,非得打残了她!
“别慌,兵来将挡,我们先去找小云套个话。”舒澜意强撑镇定,出起了主意。
“在理。”
二人溜去云葳卧房时,槐夏抱剑在门口笑嘻嘻地拦着:“二位郡主留步,小主子她偶感风寒,今儿歇着呢,不便见客。”
此刻文昭正与云葳对坐一处,悠悠哉下棋消遣呢。
“陛下,您是否有些…损?”云葳不吐不快,气音飘渺。
文昭哼笑一声:“也有你一份,落子。”
云葳咂咂嘴,总觉得过意不去。
“明日你把她二人缠住了,朕带两个老的去围猎,伺机游说,别掉链子。”文昭罗里吧嗦,嘱咐好几遍了。
“行吧。”云葳又要绞尽脑汁扯谎安抚人了:“您怎么开口游说,可能教教臣?”
“想得美。”文昭掀起眼睑睨着她:“明日不管多晚,没有朕给你的消息,你都不准带她们回来。朕软硬兼施,总会把事办成。”
“噢。”云葳有些憋闷,文昭拉她冒坏就算了,又把真本事藏着掖着,实在气人。
转天风和日丽,柳枝吐绿,文昭纵马草场,持箭张弓,打猎半日,甚是畅快。
云葳被俩狐狸轮番轰炸,承受着道德与良心的拷问,坚不吐口,只管拉着人游山玩水,投壶品酒,一整个人醉得迷迷糊糊,斜阳映红天色之际,文昭的消息都没来。
她要顶不住了…
好在,秋宁总算在夜幕轻垂之前,策马来接她们去营地赴宴。
一行人踩着黄昏的尾巴归来,舒澜意眼尖的瞥见,萧蔚的脸色隐有青黑,下意识捏紧了萧妧的手。
文昭安坐主位,营地正中的红炭暖融融的,上面的羊腿还是鲜嫩的生冷模样。
“过来。”文昭朝云葳招招手,转眸对那二人道:“你们愣着作甚?入席,等着烤肉。”
云葳拂过脸颊被晚风吹乱的发丝,醉酒的脚步有些飘忽,一步一晃地走了过去。
文昭忽而起身把人揽过,云葳一愣,转瞬打了个哆嗦。
“冷了?”文昭话音轻柔,满目温存,随手解落氅衣下来,给人包裹一整圈:“如此可暖些?”
云葳眸光迷离,垂眸“嗯”一声,与她并肩而坐,神色泛着懵懂。
席间透着诡谲的静谧,除却炭火的噼啪声,再无旁的动静。
文昭轻咳一声,转眸笑看云葳,打趣道:“小芷,朕饿了,可烤肉还要许久,你让朕解解馋可好?”
“陛下想如何解馋?”醉猫问得一本正经。
“唔…”
大庭广众下,文昭直接俯身吻上了云葳的朱唇,云葳纵使醉了,也惊讶不已,下意识想把人推开。
“说好听话的。”文昭飞快地在她耳畔飘落一句叮咛,复又低头探上她的唇缘。
云葳懵了,到底谁才是文昭的局中人?谁才是她的猎物?
舒珣与萧蔚对视一眼,尽皆苦涩地阖眸一叹。
午后林子里,文昭磨破嘴皮子,威逼利诱,让她二人应承了小辈的亲事,现下这出便是得寸进尺了。她们把两人亲昵的场景“撞破”,日后只能硬着头皮给文昭撑腰了。
况且文昭敢公然如此,她二人觉得舒澜意与萧妧在一起不妥帖的诸般说辞,都只能打碎银牙往肚子里咽。若再敢说一句不是,便等同于戳当朝君主的脊梁骨了!
好损一皇帝!
第116章 商讨
春夜月明, 杨柳风清。
文昭今日明里暗里的目标都已实现,心情大好,遂贪杯多饮了些,躺在回城的马车里, 凤眸里的光晕飘忽游离。
她身侧的云葳就更不必提, 早就醉游仙境去了。
可惜那銮驾后策马奔腾的舒澜意和萧妧, 一个两个都学通了鸵鸟与缩头乌龟的精髓, 垂着眸子,目不斜视, 各自在心底里把为给云葳铺路, 拿她俩祭旗的文昭痛骂千百遍不止。
回到并州府驻地,文昭也不再避讳,醉醺醺地抱着酣睡的云葳回房去。
舒澜意与萧妧彼此对个眼神, 翻身下马的一瞬, 齐齐调头往后头跑, 意欲绕去后门,不与两位母亲相见。
“都站住!”萧蔚沉声一呵,把俩人吓了个哆嗦。
“过来!”萧蔚凝眸审视着俩只想跑路逃避的丫头, 脸色肃然,唇角平平。
舒珣一声不吭,这会儿需要萧蔚撑场子,震慑一下二人。
舒澜意捏着萧妧冷汗四起的手心,蹭着蜗牛般的步速挪了过去,把人挡在身后,垂眸嗫嚅:“萧姨, 是澜意的错,是澜意招惹妧妧在先, 求您息怒。”
萧妧躲得老实,头都要埋进胸口了。
“你们几斤几两我看不出?手指头动一下我都知道你们在憋什么坏主意。”
萧蔚冷笑一声,自袖口间取出文昭赐下的婚书来,举在二人眼前:“你们做下的好事,敢做就得敢当,背着长辈私定终身,回京各领三十板子,先欠着!”
舒澜意懵得彻底,惶然间将求救的视线投向沉默的舒珣,舒珣虽严肃近乎苛刻,却从不动粗的。
“这是我二人商议妥帖的。”舒珣幽幽落下一句话,彻底断了舒澜意的念想:“放心,婚期在五月,有大把时间筹措,且够你二人卧床养伤。”
舒澜意颓然阖眸,暗道文昭阴损至极,这婚书可把她二人害苦了。
依她的意思,便是一生不嫁娶,二人彼此守着就足够。
萧妧羽睫凌乱,见萧蔚拔腿欲走,知晓自家母亲素来说一不二的她,攥着小拳头给自己鼓足了勇气,垂首跪地道:
“娘,是女儿的错,我不该瞒您,不该敷衍搪塞您昔日给我选的亲事。澜意体弱,受不住您的捶楚。只要您准允女儿嫁给她,这责罚我一力承担。”
背对着二人的两个老狐狸悄然挑了挑眉,却贼鬼溜滑的冷声丢了句:“回京再议,退下。”
一个个的,互相关顾回护,听着倒挺像那么回事的。
老狐狸缓步走入书房,萧蔚正色道:“让澜意入赘萧府,我就阿妧一个女儿,不往外送。”
“我家岂能算什么外人?让阿妧搬过来,她自幼没少住我府上,小时候不会喊姨,叫的可是娘。”舒珣寸步不让。
“没商量,你不应也得应,不然打一架,你赢不了。”萧蔚半步不退。
“就不答应。陛下钦赐的婚书,你还敢反悔?”舒珣冷言冷语:“我嫁出一个女儿了,幺女不外嫁,阿妧的宅院便还住幼时的,王府里一直给她留着呢。”
房中烛火一夜未熄,二人争执不休……
翌日清早,这俩幼年手帕交闹掰了,直接站去文昭门口堵着,讨说法。
文昭搂着云葳睡得迷糊,秋宁推门进来,硬着头皮把她摇醒:“陛下,雍王和萧帅在门口呢,互看不对眼,说要求您做主。”
“做主?怎得,她们想反悔?告诉她们,抗旨不遵就按国法论处。”文昭抬手捏上太阳穴,顿觉脑壳嗡嗡的。
“好似不是为这事。”秋宁心里也没底。
“罢了,朕去瞧瞧,更衣。”文昭坐起身来,沉声叹一口气,为光明正大求娶傻猫,她真是费尽了心思。
此刻昏昏沉沉的傻猫迷蒙间揪着她的寝衣,哼着小奶音咕哝道:“大清早的,您去哪儿?”
“收拾烂摊子,松手。”文昭回身去扯她的小爪子:“睡吧。”
“…嗯。”
待文昭收拾停当踏出房门,俩人齐刷刷跪去地上,几乎是在同时开了口,谁也不让谁,几里哇啦陈说好一通,把文昭吵得头疼。
文昭听懂了,这是谁都舍不得宝贝闺女。
她哭笑不得,扶额一叹:“您二位昨晚的酒还没醒呢?各自出钱给丫头们置办个宅邸,很难?一家出一半不得了?莫不是要打朕的秋风?朕手头很紧,无能为力。秋宁,给她们送碗醒酒汤去!”
文昭寻思,她还得给屋里那昏睡的傻丫头添妆备聘礼呢,绝不能再拔毛了!
吵架一整晚,热血上头的二人略显尴尬的对视一眼,各自愤然拂袖而去。
八卦心作祟,云葳爬起身来,自门边探出了一个小脑袋:“陛下?烂摊子解决了?”
“不困了?”文昭负手立在廊下,颇为意外地回眸打量着她。
“凑个热闹嘛。”云葳俏皮地眨了眨眼:“八卦得趁热,既没了热闹,臣回去补觉。”
“既醒了就莫再睡。”文昭反手勾住她的后领口,嘴角涔着得逞的坏笑。
“让臣睡嘛,回京又要早起,难得的休息机会,只剩几日了。”云葳瘪着小嘴偏回头挤眉弄眼的与人撒娇,瞧着好不委屈。
“朕有话跟你说,更衣后去前头书房。”文昭并不买账,先一步离了廊下。
云葳拗不过,磨蹭两刻才慢吞吞挪去书房寻人。
文昭见她过来,递一杯浓茶给人提神醒脑,淡声道:“朕昨日给她二人赐下婚书,婚期在五月。小芷,既然宁烨已经默许,你还有何顾虑?打算几时接朕的婚书?”
云葳抱着茶盏傻在当场,怎又提起这事儿来了?
“陛下,您怎么这般急?先前说好给臣三年时间的…”
“册后流程繁琐,婚前的规矩颇多,要准备大半年,三年之期很紧张了。”文昭说得一本正经:“你在为何事拖延?朕做了这许多,都不能换你与朕直言?”
云葳搓着茶盏,一时如坐针毡,索性把茶杯丢去桌上,起身站去窗前放空心绪。
文昭见她纠结,这次倒是耐着性子没有催促,只浅抿着入口苦涩,回甘清冽的茶汤。
“陛下,当真愿意接纳臣做您的皇后,一辈子只有臣一人吗?”云葳问得很是恳切。
“自然,你若信不过,朕可以带你去太庙立下誓言。”文昭肃然回应。
云葳眼底波光激荡,太庙里都是文家的先祖与国朝股肱的神位,文昭敢放此承诺,她颇为意外。
“宁家…不够强,还手握兵权,不是君主合适的联姻之选;至于云家…臣都不敢跟您提…”
“朕是要与你相守,不是觊觎你身后的势力。收起你那古板的帝王心术,如今大魏也算海晏河清,朕自问有能力打理好这个国家。”文昭的话音虽淡,语气却藏着些微失落。
“那臣若应了您,日后是否只能留在大兴宫的四方天地里,打理宫苑内务?”
其实这句才是云葳最想问的,她不想做什么贤良淑德的皇后,帝王的贤内助,后宫的大管家,被无穷无尽的礼法约束着一生的行止,做什么都有人盯着,有人评议…
她渴慕自由,却一直求不到自由;期盼家族温情,可世家高门里利益当先,她成长的征途里没能体悟,嫁去皇庭,总觉得冷冰冰的,规矩大过天,不似温暖的家…
宁烨的顾虑是现实必须考虑的,后族的荣辱安危,也将在她嫁入皇庭后,成为一生无法割舍的羁绊。帝后的姻缘,从非二人之间的事,事关背后的家族千百口,关乎大魏的朝局、国运。
“小芷想要什么,不若把话说得直白些,何必绕弯子呢?朕能答应便答应,不能也可跟你讲明。以你的见地,没有讲不通的道理。”
文昭见她问到要紧症结,便也起身走去窗前,与人并肩而立。
“臣不想做强权附庸。”云葳心里有些没底:“不想只是您护在羽翼下的年幼妻子,臣想与您一起,能关顾百姓生计,能把师傅教臣的本领施展出来…”
“朕从未说过不许你如此,你并未问过朕的打算,却一早自己胡乱揣测了许多,是也不是?”文昭转眸端详着她,眼底的落寞又多了一分。
云葳绞着手指,好似很纠结,话音难以启齿。
“朕替你说。”文昭难掩心急:“朕本想回京再告诉你,回去会免了你门下侍郎的职分…”
话到此处,云葳的羽睫骤然一颤,明显是慌乱下的反应。
“不是夺你的权。”文昭的口吻愈发无奈,语速也变得飞快,巴不得须臾间跟人解释完全:
“凤阁存续三百年,一直是帝王腹心,却从无领头人,只加大学士之名。尚书省有尚书令,虽早已不设,但的确存在过。中书省亦有中书令,朕打算设凤阁令,统领诸宰辅。小芷,可敢接?”
“陛下?”云葳深觉惊骇:“置凤阁是为分相权,集君权,您怎能让凤阁令统率宰辅呢?这不是多了个手握威权的大相公吗?昔年改制好不容易换来的权柄,怎能倒回去呢?”
“若你不肯接,这凤阁令也不会存在。朕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懂?”文昭玉容清冷,话音肃然:
“前雍孝文帝与萧皇后一生携手缔造了大雍昭平盛世,小芷,你有干才,有仁心,朕想与你再书就一派大魏光仪年间的盛世恢弘。”
云葳受惊不轻,眼底隐生水雾,她从没奢求过,文昭肯在公事上交付这般信任与她这半路相逢,欺瞒颇多,背后立满世家权势的外人…
“你若应允,日后大魏的史册上,便会多一笔:大魏皇后兼凤阁令,有权参涉政务。这二十余载战乱兵戈,杀伐多男儿,女子崛起的势头被打压了多年,小芷不想带头改换风气吗?”
文昭徐徐道来,见云葳眸子里波光激荡,动摇分明,赶忙给人抛出了诱饵。
“那…臣曾执掌念音阁的事,众臣皆知,他们会答允臣做您的皇后吗?臣…也没信心能做个合格的皇后,不知自己有几分能力,未见得能实现您的宏愿…”
“你这畏缩自卑的毛病,改不掉了么?”文昭把人往自己身边拉近些许:“你与念音阁的事,朕早就给他们解释过,说是朕授意你如此的,这些事朕都会给你处理好,你不必费心。”
“那阁中人何去何从?”云葳仍不放心,仰首望着文昭,杏眼里水波袅袅。
“这一载光景,朕没让你碰他们,却也知你暗中仍与他们联络。但蓝老可曾告诉你,她与朕配合得很默契,前线的军报,内政的动向,朕远在边陲,却无一不晓。”
文昭的话音入耳,云葳彻底愣了。
“他们势力与实力的确不容小觑,但此阁存续数百年,阁中人为江山社稷死伤无数,是有功的。朕有自信能把控住大魏的舵把,自也容得下他们。小芷若舍不下,自去与蓝老交涉吧。”
文昭给了云葳最大限度的自主权,念音阁是林青宜托付给云葳的,文昭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应该让人自己拿主意。
子民万千,各不相同,念音阁只是万万子民中一群热血方刚的志士仁人,她要成帝王业,理当有容人量。
“…陛下!”猝不及防间,云葳一个猛子扎进文昭怀里,话音哽咽:“臣…臣小人之心了,臣揣度您的思量太自私了…”
“动辄就哭。”文昭掏出丝帕,反手给人送去眼前:“今日你勇气可嘉,埋藏在心里多年的话,终于舍得与朕大大方方讲出来,小芷算是懂事开窍了,朕心甚慰。”
云葳捏过丝帕胡乱地蹭了蹭,哼哧道:“那臣回京后,约蓝老见一面?念音阁的行事宗旨,其实不适合朝臣代掌,让他们回到子民中去,只要领头人是中正清明的,便还能安稳存续。”
“先不说这些琐事,最要紧的问题,小芷先回答朕。”文昭不打算放过这个好机会,她想听云葳澄明的话音,而不是含混的默许。
“…臣听陛下的,大事您拿主意就好。”云葳彻底把浑身支楞的倒刺收束起来,露出了软绵绵的肚皮来。
只要文昭给她恰如其分的权柄,不泯灭她的志向,不圈禁她的自由,于私下相处,她倒乐得处处有人操持妥当,省心又省力。
“那归京以后,朕就把你的八字交出去,让六局与礼部、宗正寺全都忙活起来,可好?”文昭眼尾弯弯,笑意自然流露,顿觉神清气爽。
“好。”云葳忽闪着浓密的羽睫,揉搓着帕子转移注意力。
“那余下的几日,小芷好生在朕身侧学着些,用心体会朕是如何和那些地方老狐狸周旋的,日后替朕舌战八方,可好?”文昭敛眸轻笑着提议。
“行吧。”云葳转着乌黑的瞳仁,暗道文昭还真是不客气,这就给她安排上新要求了。
“小芷有多大本事,就施展多大本事,可莫再藏着掖着了。朕本就年长于你,再这般累下去,日后老得快,与你在一处会不协调的。”文昭得寸进尺。
“怪我咯?”云葳歪着脑袋,一脸傲娇的小模样。
“自是怪你,古灵精怪,偏生得一副好皮相,勾走了朕的心神。日后可莫要做蛊惑君心的小妖后哦。”文昭满眼爱怜,抬手以指尖轻点她的额头,俏皮话张口就来。
“臣可担不起这份罪责,陛下安心理政,臣不便搅扰,告退。”云葳娇嗔回怼,朝人敷衍做作地打个躬,拔腿就要走。
“回来。愈发放肆了,该打。”文昭笑眯眯地吓唬,语调与神态交融一处,颇有些暧昧:“既答应了朕,你也躲了朕半个月,今夜一并给朕补回来,如何?”
“不不不。”云葳把脑袋晃出了残影,学着老学究的口吻回:“陛下,礼义廉耻不能忘。”
“嗯?”文昭觑起眉目,语气透着危险:“给你个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
云葳抿抿嘴,倒退半步,警觉地瞄着她,正色道:“几时三书六礼皆成,婚书送去家母手上,册后旨意诏告天下,臣才能答应您的要求。”
文昭腹诽,话尽数说开虽好,云葳对她的敬畏却好似散了个干净,现下腰杆与底气都过于硬实。
“很好,朕会命有司加紧筹措,小芷只管放心,朕绝不会让你久等。”
文昭的唇角勾起一抹妖冶的笑靥,转身复又坐去茶案处品茗。
第117章 芳心
光仪六年二月中, 东风拂绿北国春,夜散千芳争斗艳。
文昭一行人自并州折返京城,沿途的风光大好,令人心旷神怡, 仿若当真是出来郊游了一番。
桃枝的眼疾痊愈, 毒素尽散, 总算是了却云葳积压心头的一桩大事, 小丫头一路上话都比往日多了好几成。
文昭乐得见云葳活泼开朗些,如此方有青春芳华的明媚洒脱之态。
銮驾自东城门驶入京中官道, 文昭笑问:“可要送你回家去?还是与朕回宫?”
云葳撑着小脑袋若有所思, 推开车窗扫视外间斜阳的红晕,狡黠道:“臣回家。”
黄昏迟暮夜将近,这会儿回宫, 岂非危险得很?
“也好, 是该去知会家里一声, 明早入宫来,有朝议。”文昭淡声嘱咐着,口吻无甚情绪。
“记着了。”云葳应承的爽利。
日暮时分, 文昭的马车在宁府门口卸下一只圆润了好几圈的猫咪,心满意足直入宫门。
入夜,她梳洗停当,直接赶去坤宁宫陪太后用晚膳。
太后没料到她刚回来还有力气折腾,惊喜又诧异:“怎还过来了?若是累,在自己殿内歇下就是。”
“年初归来就没得空陪您,这一走月余, 女儿想您了。”
文昭笑意盈盈地落座,垂眸扫过膳食, 温声道:“可巧,今日您宫里的膳食,女儿瞧着很开胃,要多用些。”
“嘴巴抹蜜了?”齐太后的眸光透着精明,随手给她夹一块肥美的鲈鱼肉:“说吧,何事?”
文昭敛眸讪笑,促狭道:“女儿可否看一看昔年皇考给您的聘礼单子?”
“聘礼单?云丫头松口了?”太后眼底八卦的意味过于鲜明,唇角已然不自觉地扬起,连眼尾都浮现出绵密的细纹来。
“她…应下了。”文昭难掩喜色,抿了口鱼肉:“这鱼烧得不错,口味也新鲜,膳房来了新厨子?”
“哼,吾就知道。”太后轻笑一声:“这人打余杭来的,吾不是想着,云葳在余杭长大,许是更喜欢那边的吃食,先让厨子入宫来试试手。”
“母亲有心了,女儿替她谢过,您也尝尝,清淡可口呢。”文昭殷勤的给太后剥选一块少刺的鱼肉,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傻猫很爱吃鱼的,这厨子可得留下。
“她既应下,你着人照章办事就成,何故非要看吾的聘礼单?你父下聘时,文家还没入主大兴宫,那规制只是公府的排场,你若参照,未免短损皇家体面,不合适。”太后柔声解释着。
“这就是您不懂了。话不能这么讲,宫中旧例虽多,却写满礼法,皇考昔年给您的,才是示爱的心意,女儿就想找些灵感。云葳小心思多得很,免得她觉得女儿刻板,不近人情。”
文昭颇有耐性,誓要拿到那份礼单。
“罢了,吾说不过你,明日让余嬷嬷去找,找到就给你送去。”太后轻叹一声,又道:“既要办事,得空以吾的名义,召宁烨入宫来一趟,吾与她聊聊。”
“行,回头我让人传话。”文昭饿得紧了,今夜用饭格外香甜。
“册后要封赏她的亲族,你可想好怎么安置了?她是云家主脉的长女,那云家旁支众人如何算?外人不知云家覆灭的内情,你若略过他们,日后难保朝臣生疑发难。”太后的思量总是更长远些。
“女儿已考虑过,云家只剩洛京的一支与云葳关系还近,是云崧的亲弟弟。那家人倒也安分,教书育人,考据经文,朕赏他们个银青光禄大夫的名头,再赐些田产便罢。”
文昭淡声回应着,云葳与云家不亲,意思意思得了。
“也好,她的亲眷少,于外戚一途,稳住宁烨即可。承平之日,皇后的母家无需太惹眼,吾在深宫大半生,饶是现下这心也不安宁。”
太后难得吐露心事,外戚这两个字,太招摇了,齐家根深叶茂,她时时忧心。
皇后难当,身是皇家人,情是母家深,可职责与众人的期盼,却要她们心向朝局,被迫疏离亲故,以皇权社稷为重,提防着自己的手足至亲。
是以她能理解云葳的踌躇与畏缩,当年决意嫁给文家人之前,她也纠结权衡了多时。除夕夜若不曾放狠话吓唬云葳,她很清楚,这丫头不会轻易遂了文昭的念想。
“母亲万勿多思劳神,女儿不糊涂,舅父也规矩重分寸,您且安心就是。齐家的后辈,女儿自会好生引导,有良才,自也要好生栽培,如今舅父让齐家小辈们藏着掖着,不免过于小心了……”
一方夜色的另一边,宁府一大家子难得人齐,围拢圆桌也在用晚餐。
宁烨端坐主位,偶尔给身侧的人夹上些小菜,却并不言语,视线有一搭没一搭地瞄着只顾闷头吃饭的云葳。
“姑姑,又又,吃又又。”舒静深怀里抱着的小丫头打破了诡异的静谧,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朝宁烨要红烧肉。
“吃肉肉,来,慢些。”宁烨颇有耐性,挑出一筷软烂小块的,给人放入圆润的小嘴中。
“姑姑,我也要。”身侧坐小凳的,与那丫头如出一辙的小男孩咧着嘴,也巴巴地望着宁烨。
“大姐,我来就是。”舒静深有些不好意思,拎起食箸给人碗里放了块肉:“你这皮猴子,什么都和姐姐学。”
“娘~我也要。”云瑶嗲嗲的,故意凑了个热闹。
宁烨斜她一眼,手上却实诚地给人选了块成色上佳的五花肉。
唯独云葳仍在闷声不吭地扒饭,仿若这热闹与她无关。
“葳儿尝尝,你娘闷炖一下午呢。”舒静深余光扫过这拧巴的母女,赶忙打起圆场,顺手给云葳添肉。
“谢谢舅母。”云葳还算给面子,一口吞下后,轻声回了句:“好吃。”
“雍王与萧府亲事将近,你得空随舅母一起,去东市走走,用心选些贺礼,娘这眼光未免老气。”宁烨伺机寻了个话头。
“记着了。”云葳很是乖顺。
“你的事怎么说?”宁烨顺势追问。
云葳手腕一颤,面色有些尴尬。
“嫁妆筹备费时费力,有何可害羞的?”宁烨搁下筷子,索性直来直去。
“陛下说,您简单置办就成,余下的她补。”云葳话音跟蚊子似的。
“我嫁姑娘,不卖女儿。”宁烨有些不高兴,文昭说啥是啥,云葳也忒听文昭的话了,也不知有无自己的主心骨。
“我娘给葳儿备了些铺面田产,明日拿给您瞧瞧?”舒静深见宁烨公然商讨此事,便也借机开口解释,舒珣一早把文昭要册后的消息捅给她了。
宁烨自知府中家底不算殷实,云葳的事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正愁拿不出足够给人撑腰的嫁妆,雍王乐意支援,自是好的,她也没有抹不开颜面,敛眸应了。
“我…我有钱的。”云葳努着小嘴嘀咕:“先前云家的钱分一半给瑶瑶,余下的算上师傅留给我的积蓄田宅,市值能凑九万两白银。”
宁烨一怔,她从不知云葳有这么多私房钱!
“好啊姐,以后我抱着你不撒手可以嘛?”云瑶双眼放光,没想到云葳是个深藏不露的小富婆!
“看来大姐也不用太操心了。”舒静深敛眸嗤笑:“葳儿瞧着闷,却有主心骨呢。”
“陛下赏的都给你抬回去,宁家家底给瑶瑶留一些,剩下的自己翻账目去,喜欢什么拿什么。”宁烨搁下话就走,急于消化一下小财主带给她的满腹惊骇。
云葳眨巴着眼,略显尴尬地猛塞一口米饭。
云瑶手撑桌沿,凝视云葳的眼底满是小星星。
“别看了,不抢你的,我象征性拿些撑个排场就得了。”云葳被她盯得发毛,赶紧安抚。
文昭坐拥江山,她又不能将何处的土地子民拱手奉上,嫁妆不过走过场罢了,把宁家掏空也入不了皇庭的眼。若要以后过得安逸,除却文昭的爱护,手中有权才是最硬的根底。
“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嘛?有你这姐姐,日后我就算穷得叮当响,也不愁没饭吃,嫁妆什么的,都是虚幻。”云瑶痴痴傻笑,宛若脑子不大好的超龄儿童。
云葳白她一眼,搁下筷子以丝帕慢条斯理净手擦嘴。
“啥时候办事?告诉告诉我?”云瑶一脸八卦。
“不知,累,回去睡了。”云葳甚是敷衍,转头直奔卧房,去寻归来就歇下的桃枝诉说心事。
婚事被大家摆在明面上谈,让云葳觉出几分紧张,虽说日日与文昭相伴,但成婚与不成婚好似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概念,令她没来由的期待也惶恐。
文昭也是紧张的,生平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头等大事,任谁都要好生做个思想准备。
这不,她在宣和殿挑灯夜读,看的不是奏折,却是余嬷嬷连夜翻找出来的,齐太后那已经泛黄的聘礼单子。
只可惜,冗长的礼单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令文昭越看越发愁。
她的皇考与母亲,是幼年长在一处的青梅竹马,礼单上的物件,可谓是二人一路成长陪伴的见证。
可她与云葳半路相逢,十载年差,错失好些年,自也没有这共同记忆和幼年玩物可寻。
堂堂帝王还是第一次为送礼发起愁来,坐在书阁长吁短叹到天明,以至于云葳第二日来朝议时,瞧见朱颜憔悴的文昭,实打实吓了一跳!
待臣工走远,云葳孤身溜回书阁,不等文昭开口,就主动绕去书案后,玉指攀上她的太阳穴,给人揉捏了起来:“您怎么了?昨晚没休息吗?”
“你今天住哪儿?”文昭避而不答。
“臣…回家?家母安排了差事,得去东市买些贺礼,大抵要耗费小半个月的闲暇吧。”云葳以指腹轻柔地打着圈圈,按摩的很认真。
“备贺礼?给舒澜意和萧妧?”文昭凤眸微转,眼底浮现出一丝狡黠之色。
“是。”
“可想好买什么了?”文昭寻思,若套出云葳的喜好偏爱,事情就好办了。
“臣没经验,到时听舅母的好了。”云葳回应的有些敷衍。
文昭存留的一丝侥幸落了空,索性阖眸安神,只应一句:“行,那便回家去吧。”
云葳本还准备着一套游说她应承的辞令,却未曾想到,今日文昭答允的如此爽快。
文昭却在心底暗喜,摸不准丫头的喜好,她就需要大量时间给人筹措礼单,总不好当着云葳的面挑挑选选,能得些独处的空当仔细思量,甚合心意。
“所以陛下缘何乏累至此,昨夜有何恼人的心事吗?”云葳压不住心底的好奇,骨碌着滴溜圆的瞳仁发问。
“朕不适应。”
“您不适应什么?”
“昨晚身边没有香香软软的小甜心,恼人的很。”文昭肆无忌惮地说着俏皮话。
“臣不香也不软。”云葳知晓文昭在敷衍她,青天白日竟拿她打情骂俏,她只哼笑一声,把殷勤的手指一并缩回衣袖间,显然是不爱听了。
“朕怀里这只就是里里外外都香香软软的。”
文昭趁她不备,脚腕翻转的一刹,反手把人捞进自己的怀里,故作夸张的把大脑袋埋进云葳的玉颈间猛吸两口。
云葳猝不及防栽进她怀里,略显促狭地红了脸颊:“陛下…别闹。臣该去前省当值了。”
“快些走,朕的魂儿又要被你这小妖拐带跑了。”文昭毫无留恋地松开手,还顺带把人往外推了推。
云葳背着身子磨起后槽牙,极尽草率的躬身一礼,快步离开书阁后,才悄咪咪拂袖叽歪了句:“过分!”
待人走远,文昭招手示意秋宁近前,与人附耳交待半晌。
秋宁一怔:“您要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物作甚?怕是都在内府库最深处,不好找的。”
“去找。”文昭丢给她一个冷眼,根本无意解释,幽幽补充道:“去尚宫局问问,西南藩国进献的长毛白玉兔可有?选一对儿养着。”
秋宁再度懵圈,一时竟猜不透文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听不到?”文昭一夜未眠,气性大得很。
“婢子遵命。”秋宁头皮发麻,脚底抹油,溜的飞快。
不过半日光景,她便把文昭讨要的物件悉数抬进宣和殿,大大小小的箱笼摆满了殿内的过道。
“去宁府传话,明日午后让宁烨去坤仪宫见太后。”文昭自书案后闪身而出,随手摆弄着箱笼里的物品,又道:
“选个新的漆木箱送来,你今晚便不必在此候着了。”
“是。”秋宁愈发纳闷儿,文昭这是要自己拾掇陈年旧物不成?还不让人伺候的?
当晚宣和殿烛火通明,寝殿内却漆黑一片,文昭又没回来。
不过翌日晨起再瞧,这人的面色倒是容光焕发,一派神清气爽的模样。
见秋宁带着宫人入内,文昭大手一挥,指着那些翻乱的箱笼:“都抬回仓库锁起来。新箱子落同心锁,移送寝殿。”
一语入耳,秋宁好似咂摸出了文昭这一通折腾的用意,偷摸咧咧嘴,指挥宫人又把旧物搬回去封存仔细。
当日午后,一无所知的云葳在前省当值,因手头公事外出的间隙,竟在宫道处撞见一身公服,正欲出宫的宁烨。
“娘?您怎入宫来了?”云葳一脸茫然,上前寒暄。
宁烨眯眼端详着闺女,想起方才齐太后拉着她妹妹长妹妹短的热唠言辞,浑身尴尬不自在的余威犹在,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陛下要另赐府宅,命宁家迁居的事,你可听说了?”
云葳一怔,眨巴着眼睛回忆一番,讷讷嘟囔:“先前陛下怪府园破败,好似是随口提过一句。”
“好似?何事重要你脑子里都没那跟弦吗?都要出嫁了,要人如何放心得下?”宁烨无奈,摇头轻叹:“新府宅陛下都已派人收拾停当。我现下归府搬家,皇城官道以西十米,回家莫回错,我先走了。”
宁烨步伐急切,只留云葳一人顶着懵懵的小脸,在东风中凌乱。
文昭最近心急便罢,小动作不断,还事事不肯明言;宁烨也不知怎得,近来慌里慌张地,也无甚耐心和好脾气了。
云葳实打实成了丈二的和尚,委屈巴巴抿抿嘴,复又转了思量忙起公事来。
倏忽十日过,宁府操办乔迁宴,门庭若市,高朋满座,把宁烨累了个好歹;文昭带着重臣去祭祀天地,唯独丢下云葳不带,一行人归来时,齐相看向云葳的眸光复杂难言。
直到第十一日大清早,天还未亮,罗喜匆匆踏入宁府——
“有制!平南王宁烨接制。”
一嗓子通传过耳,云葳胡乱理了理还没穿仔细的官服,一溜烟小跑出门去。
她出去的时候,罗喜的制书已经宣完,府内来了好些内侍,正在如火如荼地张罗着支搭帷帐。
“郡主,您今儿不必入朝去,就莫穿官服了。”
罗喜见她出来,躬身作揖,眉目含笑道:“一会儿齐相与宗正卿过府,纳采下聘。陛下口谕,您今日得闲,写道辞表来,奴给您带回宫去。”
云葳的脑子有些懵,这么大的事儿,文昭又不告诉她,这是怕她半路反悔不成?
和她一起懵着的,还有来办差的齐明榭和大宗伯,以及收下聘礼后大眼瞪小眼的宁府众人。
“一只狸奴,一对儿白兔?娘,这是个什么说法?不都是送聘雁即可吗?”云瑶半蹲着身子,伸手去呼噜白兔细软的毛发:“都是雌兔哎,好可爱,好漂亮。”
宁烨险些翻了个白眼,鬼知道文昭唱得哪出,她近前把云瑶扯远,仔细叮嘱:“这些是你姐姐的聘礼,你别乱动。”
云葳手攀着桃枝的肩头,垂眸与人相视一笑,小声嘀咕:“这猫儿她竟从襄州带过来了。”
“陛下待姑娘,是真心实意的。”桃枝满面喜色,那小野猫当年在山间濒死垂危,是云葳心软救下的,瘦弱多年,如今富态得很,堪比小猪。
她身侧的姑娘从前心事萦怀,清瘦清瘦的,少言寡语不爱笑,今时也算是活泼开朗,体态莹润了,与这猫儿的境遇,颇有共通之处。
“这箱子上着锁,想必罗监给姑娘的钥匙,便是这功用了。”桃枝转眸扫过价值连城的聘礼,定睛在那漆箱的同心锁处,眼尾的笑意愈发深沉。
“那我试试。”云葳满目期待,俯身去开锁,却在打开的刹那,啪嗒一下又给合拢了去,转眸吩咐家丁:“抬我房里去。”
“何物还怕看?姐姐你害羞了。”云瑶好奇凑弄,佯装要去偷看的小贼模样。
云葳陡然变了脸,把钥匙丢进桃枝怀里,二话不说,推着人往卧房里躲去。
“瑶瑶!”宁烨轻斥了句:“就会胡闹。”
“肯定是陛下给姐姐的小玩意儿呗。猫和兔子,那不就是姐姐耳垂上那两对耳饰嘛,陛下玩得真花,就是和寻常人不一样哦…”云瑶拖着长音调侃,转身回了自己的小院。
另一边,文昭在宣和殿急得团团转,见罗喜归来,匆匆迎了上去:“她今日反应如何?”
“陛下安心,郡主虽感意外,但那喜色都写在瞳仁里了,奴看不错。”罗喜忙出言安抚。
“使官纳采时,她可有犹豫?”文昭双拳紧攥,仍不放心。
“哪能呢?母女二人尽皆对答如流,恳切地谢恩呢。”
话到此处,文昭莞尔一笑,拂袖屏退随侍,总算舍得安分落座,思量着云葳瞥见她送去的那些少年时的玩物与字画,该是怎样的表情神态。
她精挑细选一整夜,若不能博云葳一笑,岂非亏大了?
第118章 册后
阳春三月, 花红柳绿水天青。
内宫外朝的臣工尽皆忙碌不休,帝王大婚是至尊至要之事,流程繁杂,饶是细枝末节都容不得半分疏漏马虎。
自祭祖至大典, 有足足百日的光景用来筹备后续的流程。
文昭命云葳辞去前朝的官职, 这会儿就不好日日公然拉着人在侧作陪。她敬告宗庙后, 世人皆知云葳将来是要入宫的, 盯着的眼睛无数,她更不便把人藏去自己的寝殿。
连日来, 文昭的情绪就俩字——憋屈。
一风和日丽的午后, 她眺望着苍穹间的云朵飘忽,温声道:“去传话,让云葳入宫来, 随朕往清漪园游春。”
小内侍领命前去, 不出两刻便又孤身折返。
文昭常服都已换好, 却没见人,一时满心不悦:“她磨蹭什么?”
“回陛下,平南王说, 郡主带着小云姑娘,一道去雍州祭祖踏青,昨日出发的。”小内侍战战兢兢地回报。
“去雍州?她可曾递了表奏来?谁准她去的?”文昭满目惊讶,云葳拉着妹妹出京去撒欢,竟然不告诉她!
小内侍不敢答话,只在心底嘟囔:人家如今没有官身,去何处哪里需要请旨。
文昭心里堵得慌, 瞥见小内侍畏畏缩缩的模样,愈发烦躁, 挥手赶人:“出去,没你事儿了。”
秋宁偷摸攥了攥拳头,心里默念,文昭可别给她找事。
“秋宁,她昨日才走,你现下派人去追,三日把人带回来,可能做到?”
怕什么来什么,文昭的魔音入耳,她只得任命领过差事,却不忘问一句:“若郡主以祭祖之名搪塞,不肯回京呢?”
“那朕就不要她了。”文昭怄气放出狠话,云葳若真去祭祖,宁烨怎会不跟着?小骗子!
“…是。”秋宁心里直打鼓,真这么传话,云葳能乖乖回来就怪了。
文昭背着手原地转一圈,又阖眸把人唤了回来:“慢着,你自己想个说辞,把人哄回京。她若闹起脾气怨怪于朕,回头拿你是问。”
“……?”秋宁半垂的眉目间皆是怨怼的苦涩,垂着脑袋缓了半晌,才回道:“婢子领旨。”
“愣着作甚?快些去!”文昭火急火燎,巴不得下一瞬云葳就出现在她面前。
秋宁快马加鞭往雍州追去,转天午后便瞧见官道上宁府悠哉悠哉缓行的车驾,忙不迭地加速包抄,将人拦下。
可那马车上,竟只有云瑶一人。
而此刻宣和殿内,文昭对着一张传书,正在气得拿拳头砸桌子。
槐夏传讯,云葳带着她和桃枝半路往余杭的方向去了,云瑶入雍州,就是个幌子罢了。
“到处乱跑,还不吱声,愈发放肆!”文昭手撑桌案,脸上的愠色鲜明,京城往余杭,一路疾驰来回也得十余日,更何况云葳那小身板娇滴滴的,才不会急行军般赶路。
她咬牙缓了须臾,压下满腔憋闷,眸光一转便吩咐罗喜去传令:“让萧妧带着一百禁军,往余杭去,沿途随行护卫,把人平安送还。”
“陛下,萧副使快要大婚了,这会儿把人派出去吗?”罗喜怕文昭气糊涂了,大着胆子与人周旋。
文昭当真迷糊了,一半脑子想着云葳的安全,一半脑子与人赌气,险些忘记这要紧的症结。
“罢了,齐相的幼子不是履新左卫了么?让他去。”
“喏。”
换过的人虽然信得过,但话怕是不那么好开口的,若萧妧去,强行把云葳拐回来都成。
文昭颇为无奈,每日过得宛如孤寡伶仃的可怜人,在大兴宫内长吁短叹,惹得一众宫人每每睡觉前都要阖眸许愿,默念八百遍,求云葳早日归京。
初夏五月,槐香沁人,满庭落花如雪,馥郁的花枝间,那只跳脱不按常理行事的猫咪总算现身于御园深处。
“陛下久等了。”云葳一身月白色软烟罗的襦裙灵动飘曳,立在紫藤萝下,明眸皓齿樱桃唇,好似天仙下凡一般。
文昭转眸瞧见,倏忽间竟有些呆愣,只一眼,沉积多日的怨气竟消散了七八成。
“还知道回来?”她故作淡然,坐在凉亭的石桌处不动,把视线也挪开了。
“舒侍郎与萧姐姐要成婚了,臣答应她们要去赴宴,自该回来的。”云葳偷摸勾勾嘴角,明知文昭想听她服软,她偏不让人如愿。
文昭捏着茶杯的指尖渐渐泛起青白,觑起凤眸瞄着茶汤的水汽升腾,沉声问了句:“朕何处得罪你了?”
“臣惶恐。”云葳躬身拱拱手,俏皮道:“陛下何出此言?臣受不起。臣何处错了,请您明示。”
话到此处,文昭忍不住,不想再与她演戏,挥手屏退宫人,缓步移下台阶,站定在她面前,伸手挑起她低垂的下颌:
“你那点小把戏,朕一早看穿了,还要装多久?要么说实话,要么册后大典免了,看着办。”
免去册后大典?那还得了?云葳才不傻,先封妃迎入内廷再册后,才会无有典礼,文昭这话出口,可真是又损又坏!
云葳拂开她的手,气鼓鼓冷哼一声,中气十足的与人掰扯:“臣不过出去散心,哪有陛下事事瞒着臣,一纸诏书过府,打臣个措手不及的霸道行径让人憋闷。您若不册后,臣就不嫁您。”
文昭一愣,这是怨她了?难道她精心准备的聘礼不是惊喜,反成了惊吓?罗喜那厮嘴里的话,可信度已然存疑。
“不嫁?上了贼船还想下去?”文昭心里虽在打鼓,面色却气定神闲,伸手揽了她入怀,与人咬耳朵:“你若胡闹落朕的颜面,朕就把你的猫皮扒了,试试么?”
“您吓唬臣?”云葳斜眼盯着她,语气好不委屈:“还没成婚就这般威逼恐吓吗?那不若臣自己动手扒掉这身皮,让您遂心如意了。陛下,从哪儿下手?”
话音方落,她的小手已经捏上了自己的颈间:“脖子最柔弱,从此处开扒您看成吗?”
文昭没想到云葳现在已经滑头到这步田地,她险些翻了个圆润的白眼,反手扯过她胡闹的小爪子牢牢攥住,正色道:
“去余杭作甚?好生回话,这会儿再不说,朕就先褪去你这身新衣裳。”
“您都说扒皮的狠话了,日后抽筋剔骨可也有?陛下一会儿一出,臣怕得很。”云葳开始没完没了耍起赖皮来。
“嗯…麻辣兔头朕有日子没吃了。”文昭觑起凤眸似笑非笑,伸手去拨弄云葳耳垂处的兔脑袋:“凉拌兔耳朵应该也合胃口。”
一个比一个嘴损…
云葳自问敌不过,杏眼微转,决定收起小性子,扬手护住小耳朵,才柔声回应:“臣年少旧物大多存在凝华观,本多年不曾想起,那日见您以少年玩物相赠,便想着取回来给您瞧瞧。”
“当真?”文昭的眸光里隐存喜色。
“自然。”云葳微微歪着脑袋,一本正经地端详着文昭:“那些物件到时候会和臣的嫁妆一起送进宫来。”
“那也该知会朕一声,二话不说就走,长路漫漫,你今时身份人尽皆知,遇上危险怎么办?”文昭将意外之喜潜藏心底,故作板正地说教开来。
“连您都不知臣出京,旁人更不知臣去了余杭。”云葳嘟嘟嘴,往一旁躲开两步,语气中藏着怨怼:“许您瞒着臣行事,不许臣有样学样?”
“还说不得了?”文昭见她气鼓鼓错开身位,眼底划过一丝无奈的苦笑,赶紧上前搓了搓她的后脑勺:
“好好好,此事已过,朕不再追究。赌气的小猫咪她傻乎乎的像个奶娃娃,若是让宫人瞧见,日后你如何立威?”
“臣哪里奶呼呼,哪里傻了?”云葳扑棱着脑袋躲她揉搓的手,小脸上写满了不服不忿。
“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文昭说得一本正经,憋笑的嘴角却在疯狂抽搐。
“陛下…您愈发…”不能要了!
云葳磨着小白牙,半晌才憋出一句:“臣累得很,想回家歇着,让臣告退?”
“住宫里罢,免得一个不留神你又耍小性子不知去向,还得朕派人抓你来成婚。”文昭不打算放这小心思千回百转的臭猫出宫去。
“不成,大婚前臣要在府,这是规矩,大宗伯说的。”云葳一溜烟退了数米出去。
“大婚还有许多天,一别两月,小芷不想朕么?”文昭改换路数,话音温软:“就说太后想你作陪,你留宫并无不妥。”
“不妥,哪哪儿都不妥。”云葳半字不松口,她绝不能让文昭如此轻易便得逞:“况且家母也惦记臣的,臣该好生在家尽孝才对,陛下您体谅一二,臣告退。”
“诶?”文昭还没来得及回应,云葳直接转头小跑着溜了个无影无踪。
文昭有些凌乱,如今吓唬无用,示好失效,温言软语都攻不进她软绵绵的心窝,云葳这小妮子当真修炼到位,如今竟百毒不侵了!
“可要婢子去拦?”秋宁偷摸瞄着文昭扭曲的容色,出言试探。
“无妨,朕给她记账上,大婚后百倍偿还即可。”文昭勾唇哂笑,笑里藏着妖冶玩味的刀锋。
秋宁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咬紧嘴里软肉抑制住唇边难以自抑的抽搐。
而后的日子里,不管文昭换怎样的说辞路数,云葳就窝在宁府半步不出,以礼法规矩搪塞,秋宁每每过府请人,都被她振振有词的小舌头怼得哑然无话。
大婚前夕,尚宫局循例向文昭报送云葳带入宫的人员名册,待瞥见“桃枝”的名字时,她拧眉问着尚宫:“此人双腿有疾,仍以宫人身份入宫随侍?你们没录错?”
“臣与郡主确认过,这是郡主的意思。”尚宫有些怔愣,她见到桃枝了,腿脚不便,勉强站一会儿就要坐回轮椅,实不是个合适的近侍人选。
“把人划去,退下吧。”文昭凤眸一转,便已猜到云葳的用意:
云葳与桃枝情意深厚,自打知晓桃枝身份,再不曾把人当随侍指使,怎会舍得委屈人以宫人身份入禁中来?
这丫头分明是在点她!小心机耍弄得愈发来劲了!
“澜意,拟制。”文昭揉捏着太阳穴忖度良久,才审慎吩咐:
“平南王府侍从桃枝,出身雍望族林氏。林氏覆灭悬案乃前朝旧事,本朝不便干涉。然林氏报国者众,桃枝于平叛乱党中屡立功勋,看顾郡主恩比萱堂,特准其复名林兆,封余杭郡夫人,以表其功,彰其德。”
舒澜意边写边轻笑着与文昭寒暄:“她行事愈发含蓄了。”
“含蓄?你倒是抬举她。”文昭抱臂哼笑:“你和萧妧相处,可曾有过耍性子,使心眼的路数?”
“婚前家常便饭,婚后便销声匿迹了。”舒澜意有些羞赧地回应。
文昭挑挑眉,也不知这狐狸是否故意给她解心宽,只勾唇笑笑,没再多言。
当日入夜,云葳将制书塞进桃枝手心:“姑姑,陛下她有难处。我在乎您,她也在乎文家祖辈的名声。这旨意措辞虽不算直白,但您该能知晓她心里所想,对林家旧案,她并未…”
“好了,”桃枝爱怜地摸了摸云葳纠结的小脸:“姑娘不必解释,我不糊涂。旧事已矣,再翻朝局生乱,存贼心之人定会见缝插针,动荡难免,不值当。林家事,就都揭过去吧。”
“谢姑姑体谅。”云葳会心一笑,贴上她的肩头枕着。
“明日就出嫁了,姑娘还撒娇呢?你先前说的事,我应你,过两日就去找蓝老,可否?”桃枝莞尔嘲她,眸光极尽温存。
“林阁主自行决断就好~”云葳俏皮嬉笑着,翻身倒去榻上:“睡啦。”
翌日天未亮,文昭便已穿戴好最隆重的冕旒朝服,往奉先殿敬香去了。
与此同时,大内侍从百余号鱼贯而出,与使臣一道往平南王府去。
云葳这小懒猫无缘赖床,天还黑着,六局女官便围着她更衣梳妆,折腾至午后方好。
袆衣繁复,凤冠沉重,压得她脖子生疼,瘪着个小嘴忍耐得艰难。
“今儿是您的好日子,您笑一笑。”尚宫扶她起身,温声劝导着:“时辰不早,该出阁受拜了。”
“嗯。”抬脚踏出房门,云葳的心跳忽而急促起来,打今日起,她不再是随心所欲的小丫头,接过金册凤印,大魏的社稷荣辱,她便要与文昭风雨同舟一肩挑了。
宁烨一身朝服整肃,一早候在门边,只以怜爱不舍的眸光沉静地凝望着她。
“先去了凤冠。”云葳敛眸轻语,扬手拔下了发簪。
“您…”尚宫未及拦阻,凤冠已被云葳摘去,她也只好闭嘴。
文昭一早吩咐过,不能以繁缛规矩束缚云葳,今日云葳说什么便是什么。
“女儿拜谢母亲深恩,今别家奉君,日后难尽孝膝前,望您恕儿不孝,切切保重。”云葳俯身稽首,话音恳切。
“起来。”宁烨惊骇不已,眼底含雾,忙伸手去搀她:“再使不得了,你是为娘的骄傲,是我的骨肉,何须说这些?今日典仪至重,莫误了时辰。”
素来漠然的云葳鼻头竟有些酸涩,是以她匆匆正好衣冠,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往前去。
接下册后制书,受过臣工朝拜,她快步踏上明红宽大的舆车,透过红罗帷幔,依稀瞧见宁府众人倒身行了大礼,与她相送。
她才通晓沉溺于至亲温情,学会接纳旁人的善意关顾,可时光不待人,这一切不免过于突然。
此一别,至亲也做君臣称。
那一瞬,她倏尔理解了文昭猜忌不安的根源,看似身后万千人,实则无人敢依仗,但每每逢事,责任与情谊又会让她们自觉去护着身后人,成为此生沉甸甸的牵绊。
黄昏时分,明堂高坐的文昭听得雅乐自宫门处层层递进,鼓乐声漫过整个大兴宫,她沉寂难耐的心总算盼来了希望,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沉稳的脚步坚实,一步步自崇政殿走下丹陛,眼见云葳缓步自舆车而下,手捧玉圭朝她走来,文昭凤眸中眼波灵动,朱唇似弯月,近前伸手做迎。
身侧举着大红喜绸的礼官傻了眼,陛下这是忘了还是不想牵红绸?
云葳瞥见那纤纤玉指,颇为自然地递了手过去,她才不在意什么喜绸。
文昭见她毫无犹豫,眼底得逞的眸光愈发欢欣,转眸深情款款地望着她如画的侧颜,气音轻吐:“怎还红了眼?”
云葳转着瞳仁,语速飞快:“行礼噤声的。”
“入殿不必拜我,只管升座。”听得小丫头敷衍搪塞的回应,文昭只轻笑了声,拉着人往前走时还不忘叮嘱。
云葳当真不言语。
“听到没?”文昭有些不放心,礼官定是教过云葳一整套刻板规矩的。
云葳憋不住笑意,嘴角的抽搐分明,蜷缩了指甲轻挠着文昭的掌心,给了人回应。
文昭心满意足,自己站去御座前,反手转了半圈,以惯性拐带着云葳,与她一道落座于龙椅之上。
四下臣工大惊失色,但大典隆重,无人敢跳脱多嘴,只得近前山呼拜贺。
文昭直觉身侧的小人身子有些僵直,便与人咬耳朵:“是累了还是紧张?”
“就一把龙椅,臣坐了,明日怕要挨骂。”云葳瞄着乌泱泱叩拜的朝臣,心底真的有些慌。
“骂你就是骂朕,若哪个敢如此,朕撕烂他的嘴。”文昭气音飘忽,却丝毫不逊霸气。
“陛下,还要多久?臣脖子疼。”云葳松泛了些,僵着脖子与人闲聊。
“等大宗伯啰嗦完,我们就去换婚服,行拜礼。”文昭凤眸扫过礼官,抛出一记凌厉的锋芒,吓得礼官紧张不已,语速顷刻飞快起来,就差连颠带跑了。
说到婚服,文昭可从未给云葳看过,云葳到现在也不知自己要穿着怎样的衣服拜堂,心中期待不已。
参拜礼过,宫人引着二人去后殿更衣,朱红的婚服点染着古色古香的大殿,令人心神激荡。
文昭故意命人把婚服放在一处,中间只隔一道屏风。等候更衣的间隙,她转眸瞄着云葳,温声笑问:“这婚服可还合心意?”
“臣喜欢。”云葳随手摩挲着衣襟上的偌大东珠和蔚蓝色的彩宝,垂眸扫过朱红锦缎上满绣的织金龙凤纹样,明眸里的悦然难掩。
文昭定睛于领口坠着的一对玉莲处,徐徐轻语:“朕与你相逢,也是盛夏六月。你一身莲花纹的道袍,清雅出尘,煞是可爱。是以朕便亲自设计了这套婚服,你喜欢便好。”
闻声,云葳杏眼圆睁,颇为意外,全然不敢料想,文昭还会设计礼服的…
“谢陛下。”她咬着下唇压抑上翘的唇缘,小声嘀咕着。
文昭哼笑一声:“嘴上言谢不够真诚,皇后还是想想别的路数罢,答谢宜早不宜迟的。”
云葳倏地羞红了脸,装聋作哑,不再言语。
“慢慢想,以皇后的聪明才智,绝对不难。”
第119章 烛夜
鸣蝉入柳, 倦鸟归林,风烟俱净,落日飞霞。
大兴宫内彩旗招展,旌节飒飒, 京中自平南王府直至皇城, 红妆十里无休。
外间乐舞欢腾, 号角锣鼓嘹亮, 嘉德殿内,齐太后身着礼服, 已然在主位静候。
另一处殿宇内, 文昭端详着垂眉淡笑的云葳良久,才莞尔出言:“良时不待人,一笑倾国的皇后可舍得随朕出去完婚了?”
“陛下…”云葳话音娇嗔, 听不得文昭这般揶揄的言辞, 以团扇遮掩了脸颊上羞赧的红晕。
“拉手。”文昭将手探出宽大的衣袖, 悬在半空等着她。
云葳贝齿轻咬朱唇,单手执扇,将颤巍巍的左手递了过去。
“且慢。”文昭却不急着走, 反而俯下身来凝视着她。
“怎…怎么了?”云葳有些懵,悄然移开团扇,满目狐疑。
“嘘。”
文昭瞄准方向,躬身落下一吻,复又飞速离开,只打趣道:“你方才将口脂咬掉了,朕给你匀些。”
云葳在心里“噫——”了声, 险些又去咬下唇缓解促狭的心绪了。
“还咬?”文昭眼尖,忙出言提点:“口脂很好吃是么?”
“甜的。”云葳俏皮回嘴, 薄扇掩面轻嗤出声来。
口脂里混有大量蜂蜜,可不就是甜滋滋的!
“莫再耽搁,误了吉时是大忌。”
文昭无意再与她掰扯,大事要紧,她步伐生风,拖着曳地三尺的华服,把云葳拉出殿门,直奔嘉德殿的明堂。
“您松手。”行至门边,云葳挣不脱被文昭紧扣着的五指,敛眸小声解释:“臣要执扇的。”
“朕也要的,不松。”文昭忽而扬手握住了纤细的扇柄,把那团扇往中间拐带了去。
云葳惊讶不已,她绝想不到,文昭还会跟她抢扇子!这是个什么路数?不合规矩的呀…
“挡不住了,陛下别闹。”云葳手腕发力,意欲抢回扇面。
“靠近些就挡住了。”文昭攥着她的手,把人往怀里拉了拉。
二人身下的裙摆已然纠缠去了一处…
“您想握扇,怎没再备一把?”云葳深觉文昭是在拿她寻开心。
“朕绣这一个,指尖已然肿胀数日,哪有闲心再备一份?”文昭气定神闲。
“您?…绣,绣扇面?”
“结巴了?好好说话,一国之后言谈举止皆为万民典范。”
云葳盯着团扇上的繁缛绣样端详半晌,咽了咽口水,不吱声了。
文昭还真是敢于牺牲,绣样针脚细密,定然颇费心神,堂堂帝王也不知怎生出的这份闲心…
礼官见二人有来有往,静候半晌,到底忍不住上前拱了拱手。
不待他开口,文昭手腕微微用力,便拐带着呆愣的小人踏入大殿。
“…礼成!”
三拜之礼不过须臾光景,礼官一声高呼过耳,众人拱手再贺,廊下宫人便提起明艳辉煌的宫灯,准备引二人往寝殿去。
两刻后,红烛明媚的寝殿内,文昭与云葳尽皆更换好朱红色的常服,簪钗尽去,红锦缎映衬着白皙的玉容,天然去雕饰,美得不可方物。
悦动的烛火迷离了两双佳人眸光,眼波流转间,好似时光定格于此,两颗心的律动亦然顺着视线荡涤出一致的涟漪来。
“陛下,皇后,该饮合卺酒啦。”槐夏与秋宁对视一眼,一人端起一半小葫芦,给人捧去了眼前。
“有人比朕心急,皇后卖个面子,成全她们?”文昭伸手接过两杯酒,温声笑言。
“谢陛下。”云葳局促浅笑,颔首握住小葫芦,抵去了朱唇边。
“诶?”文昭作势便拦:“小芷喂朕可好?”
云葳懵懵地眨巴着眼,神态一本正经:“那臣喝什么?”
文昭反手把自己的酒盏送去她的唇缘:“自是朕喂你,小傻猫。”
秋宁和槐夏纷纷背过身去,顾不得礼数,尽皆抬手捂住了眼睛。
文昭和云葳把她们当成空气,大大方方饮下酒水,许是佳酿过于甘醇,二人的脸颊都飞起了一抹斜红。
“出去吧,没你二人的事儿了。”搁下酒盏,系好红绸,文昭推了推那小葫芦,出言赶人。
“您大婚之夜,婢子们要守在此处的,这是规矩。外间的录事官和尚宫局的人也候了许久。”秋宁有些拘谨地搓着手指回应。
“想得美,出去!”文昭佯装恼火,口吻凌厉三分,眉眼间却笑靥深沉。
“遵命。”秋宁讪笑一声,扯着槐夏便跑。
殿门开合一瞬,“吱呀”声过,房间里静谧至极,呼吸声清晰可辨。
云葳颔首低眉,只傻乎乎地坐着,广袖里的手指搅动的欢畅。
“四下无人,皇后缘何紧张?”文昭的余光扫过她衣袖间轻微的抖动,故意出言凑弄。
“臣没…没有。”云葳支支吾吾,羽睫眨动的频次更是凌乱不堪。
“臣?”文昭尾音清扬,凤眸几度辗转。
“妾身?”云葳小小声试探着出言。
文昭不免失落:“罢了,随你,怎么自在怎么来。”
“…嗯。”
云葳的小脑袋瓜有些发麻,她猜不出文昭想让她如何自称,但这两个字,文昭显然都不满意,那不若自觉略过称呼。
文昭等候须臾,云葳都默然无话,她只得找些话题:“折腾一日,饿了么?”
“饿过,现下没感觉了。”云葳实话实说。
“吃些?”文昭推了推身侧的喜饼。
“可以吗?”云葳想吃又隐忍的小模样好不惹人怜。
“有何不可?传膳也可,膳房备下了的。”文昭忍不住勾唇哂笑,给人挑了块梨花酥:“不是说爱吃么?”
“您饿么?”云葳捏过糕饼,抿了一小口酥脆的饼皮,轻声问着。
“您?”文昭凤眸半觑,有些不大高兴。
云葳瘪瘪嘴,挑了个不会出错的叫法:“陛下饿吗?”
“莫吃了。”
文昭忽而觉得心口堵得慌,拎过她手里的糕饼扔回盘中,凤眸直勾勾打量着云葳,正色询问:
“日后就打算陛下长陛下短了,是么?”
“臣…不…我…您…”
云葳都快不会张嘴了,说什么都不合适,她被人盯得发毛,干脆嘟着小嘴不再吭声。
“平日里我叫你什么?”文昭见云葳嘎巴半晌嘴,却选择做了哑巴,把她急得抓心挠肝的,赶紧出言提点。
“小芷…”云葳长舒一口气,总算有个能回应的。
“那你该唤我什么?有样学样,你不是本事得很?这会儿又不会了?装糊涂?”
“不…不合规矩。”
“规矩?女子为帝曾经也不合规矩,我娶你这小丫头,在朝臣眼里也是胡作非为,册后大典中破除的规矩教条亦然不少,这会儿你论起规矩来了?”
云葳瘪着小嘴,把一双杏眼拧出了愁楚的弧度,只掀起眼皮定定地瞧着文昭,与她撒娇。
“不吃这套,说话。”文昭颇有耐性。
“晓姐姐?”云葳的声音比蚊子都小。
“三个字累不累嘴皮子?”文昭意图得寸进尺。
“不累。”云葳回绝的干脆。
文昭深吸一口气,只得咬牙妥协:“随你!”
“能吃酥饼了吗?”云葳的视线黏在了点心上。
“谁要吃酥饼?”文昭攥着她的小爪子打趣。
“我要吃。”云葳被逼急了,她饿得不行。
“哈哈,”文昭忽而失笑:“一口吃食比我费千百句嘴皮子都管用。既饿了,传膳?”
“您不饿就…”
“嗯?!”文昭的凤眸已然眯成了一条危险的缝隙。
“我是说…我有些累,不想等晚膳,吃些糕饼果腹即可。”云葳慌乱改口。
“那吃过糕饼以后呢?”文昭气定神闲地抱臂追问。
“乏得很,睡觉。”
“和谁睡觉?”
云葳脸颊有些燥热:“和…晓姐姐。”
“除了睡觉呢?”文昭眼底的玩味已然遮掩不住。
“嗯?就…睡觉。”云葳企图装傻充愣:“顶不住了,今早起身时,天黑得很,头疼,会变傻。”
“你吃了糖糕,可我还什么都没吃呢。”文昭眉眼弯弯。
“给。”云葳复又拎起个梨花酥,语气格外恳切:“点心实诚,会不饿的。”
“我不爱吃甜食。”文昭根本不接:“但饿着不成。”
云葳一愣,先前文昭分明与她抢梨花酥来着!怎么可能不爱吃!
“我胃口不大,累了一日也吃不多,考虑考虑?莫耽搁,误了良宵实在可惜。”文昭攻势全开,站起身来,手撑桌沿观瞧她的反应。
云葳忽觉她是个被老鹰盯上的小鸡仔,这老鹰还是饿了八百年不曾开荤的那种…
鬼才信文昭吃不多!
“食物老了不新鲜,明日一早才开胃。”云葳也不知自己胡咧咧了些啥玩意。
“我不挑食,若明早更好,那就早晚各一餐,不影响。”文昭的嘴角要勾去天上了。
云葳心头一紧,忙不迭地起身往后退去,糕饼是不香了,她这小白兔还是先逃离急不可耐的大灰狼更好些。
文昭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挑起云葳软绵绵的膝弯儿,打趣道:
“傻猫,入了狼窝逢迎比逃避更讨喜。猎物越躲,越会激发捕猎者的占有欲,你失策了,今夜就安分听话些罢。”
实则文昭心里慌得很,她不算美艳不可方物,也是百里挑一的姿容品貌吧,云葳怎么都大婚了,都不曾流露出对她的惦记呢?
云葳的呼吸在她半身悬空的刹那停滞了须臾,直到文昭抱着她倒入床榻,她慌乱抓过锦衾把自己裹了个严实。
“夏夜如此闷热,你闹哪般?”文昭斜倚榻前,食指轻叩床头。
“我…我怕。”云葳眉心微凝,垂眸嘀咕着实情。
洞房花烛夜,相逢日久又如方才初见,紧张才是情理之中罢。
“怕?我塞进你箱笼里的小册子,你不曾看过吗?”文昭深觉意外,她看上去很像粗鲁的人么?二人思慕日久,此刻不该期待萦怀,跃跃欲试吗?
云葳倏地羞红了脸,把脑袋全然埋进被子里。
“呵,看来是学过了,学得还很认真。”文昭见她如此反应,便了然于心,从锦衾里扒拉出小脑瓜来,贴着她的耳朵柔声哄慰道:
“小芷莫紧张,我很温柔的,信我可好?我们理应对彼此多些了解,不是么?”
“不…不算账,对吗?”云葳忽闪着杏眼试探。
“哈哈哈,不算账,也不讨利息,满意了?”文昭朗声一笑,落下宽大的外衫,手指点落于云葳胸前纱裙的系带:“可以么?”
云葳没动,只把头埋得愈发低了。
文昭指尖微勾,大长腿往榻上一搭,踢开碍事的锦被,转手托起云葳的下颌贪婪凝视着,在她耳边呵气如兰:
“小芷这般姣好的容貌,何故低垂着头做娇羞模样呢?”
一语落,不待云葳回应,她微微探身近前,朱唇便交叠一处,动作柔缓至极,轻软非常。
二人叠坐一处,肌肤触感尽皆温存,滑溜溜的软弹令人心神荡漾。
唇齿间的莹润一如夏夜的水雾落于宁若明镜的湖面,氤氲纠缠,难舍难分,泛起细微的涟漪。
云朵交叠,惊雷过耳,雨帘垂落,明镜迷离,涟漪圈圈点点,水波层层潋滟。
雨落红荷,瓣羽轻颤,莲叶轻摇,似是迎合一场送爽的雨雾。
湖面水光映月,波纹荡涤,惊起了沉睡的锦鲤,穿梭于荷塘之间,周游在潋滟柔波深处…
寝殿红罗帐被晚风照拂,飘摇如仙人披帛。
兰烬簌簌,篆烟袅袅,榻前两道佳人影,间或传出些微隽柔的喘息与轻喃…
两刻光景倏忽,云葳整个人不知不觉间,从斜坐榻角滑落至绵软的锦衾间,窝得很是老实。
长发散落,沾染了脖颈间淋漓的晶莹薄汗,一双杏眼空蒙,眼波旖旎,小嘴半张,脑子晕乎乎的,把仓促的心跳声放大了数倍。
文昭扬手去够床头的烛火,定睛瞧着橙黄暖晕映衬下的指尖的一丝丝莹润,转眸笑着与人打趣:“小芷,我可曾骗你?”
云葳别过视线,话音糯叽叽的,透着虚浮:“我好倦,您净了手拥我入眠可好?”
“羞什么?方才是谁大方迎合来着?朕的胳膊酸透了,批一日折子都没这般累。”
蚊子般的声音自被衾里传来:“熟能生巧,您会慢慢习惯的,不急…”
文昭半撑着额头与人打趣:“我若说现下只吃了个半饱,小芷可还作陪?”
“……呼…呼”
回应她的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文昭摸不透云葳是故意装睡躲懒还是累得狠了,但她倒也不急,日后天长日久,循序渐进嘛!
“还真是个只顾自己胃口满足的小懒猫,今夜暂且拥你入梦。”
淅淅沥沥的夜雨点落宽大的梧桐叶片,宫道回廊在月色的照耀下,处处晶亮空明…
一夜好眠,薄雾初散,朝阳漫过廊庑,红罗喜帐内投进天光,削减了龙凤喜烛的威势。
文昭许久不曾有过如此安稳的睡梦了,一觉醒来耳目通明,只是胸口有些堵得慌——
云葳那臭猫,把自己缩成一团,趴在她身上睡了大半宿!
文昭垂眸打量着云葳的睡姿,忍不住嗤笑出声来,四爪支楞开,趴得像个小奶猫,毫无文雅可言。下颌抵着她的心口,随呼吸起伏不定,怪不得这么硌得慌。
“醒醒。”文昭伸出魔爪去提溜云葳粉扑扑的小耳朵:“你再压着我,就是大婚第一日谋杀亲妻了。”
“…嗯哼…”
云葳哼唧两声,迷蒙间抬手拍了下耳朵,脑袋朝温软处拱了拱,眼皮都没扒开一下。
“起床!不然朕叫人来围观皇后毫不扭捏的睡姿!”文昭抬高了音量,把指尖伸进她的脖颈处挠痒痒。
“哼!别闹,睡!”云葳的小奶音气呼呼的,一双手胡乱砸了两下以示抗议,起是不可能起的。
文昭被她没轻没重的铁掌砸得倒吸一口凉气,索性咬咬牙坐起了身来,寻思着臭猫滚下去自己就能醒。
哪知云葳睡着觉,警觉意识也很强,十指扒着文昭的寝衣,愣是安安稳稳地悬挂在她的身上,坐着也是一样睡。
“娶了个小活宝!”
文昭自嘲一笑,无奈之下只得扶着她的后腰摇晃几圈,恐吓道:“再不起,把你端去秋千上。”
“秋千”二字过耳,云葳激灵一下就清醒了过来,杏仁大眼里透着怨怼,眸光一转,直接抓过文昭的衣襟揉了揉眼睛里的眵目糊,权当发泄起床气了。
“皮又痒了?”文昭将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响:“我的寝衣是用来擦你眼眵的?”
云葳装傻充楞:“嗯?不是丝帕嘛?我…没睡醒,嘿嘿。”
“下去。”文昭去扯这厚颜无耻的小贼攀着她不放的爪子了。
云葳顺着她滑溜溜的裙裳“出溜儿”一下,稳当当落在了铺着软垫的脚踏处,倚靠着床边的小脑袋沉沉的,惺忪的大眼睛又要合拢了去。
“卯正谒宗庙,辰初拜太后,皇后是打算把这些事都在梦里做好?”文昭兀自下榻,朝外间走去,好似真不想管这懒猫了一般。
“现下什么时辰?”云葳半梦半醒,阖眸与人聊开。
“卯初两刻。”文昭使坏,故意说多了些。
“啊?!”云葳一个鲤鱼打挺窜起来,跌跌撞撞直扑殿门,扬声唤着:“槐夏,梳洗!槐夏…”
她可不敢第一日就出丑,让朝臣戳她的脊梁骨。
文昭负手轻笑,云葳在外人面前装得沉稳规矩,谁又能知道她背地里是个长不大的傻丫头呢?
槐夏与秋宁应声入内,先去收拾了床榻,趁人不备这俩小贼偷摸瞄着两个主子一眼,眼底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文昭余光瞥见那俩八卦心四起的随侍,只淡声吩咐:“日后每晚提前在枕边备个软丝帕。”
“做什么用的丝帕?要哪种尺寸?”秋宁有些懵。
“擦猫脸的。”文昭揪着寝衣的衣襟,颇有些没好气的回应,又道:“赶紧给朕更衣。”
云葳气鼓鼓斜睨文昭一眼,不敢怼她便朝着憋笑艰难的秋宁耍威风:“嘴角抽搐不停是病,秋校尉需要吃药大可同我开口。”
“既喜欢笑,笑一整日给朕和皇后助兴,也无不可。”文昭顺势帮腔。
“婢子知错。”秋宁好不委屈,多个新主子,昔日的主仆情谊都被文昭撇了不成?
文昭没再多言,随人去里间更衣,槐夏在外给云葳盘头,云葳望着镜中高耸的云髻,一时有些恍惚。
她小时候也曾艳羡过贵妇人的高髻与鬓边花钗,但那时从未意识到,乌发梳起便是人生新的开局。
“您怎么了?可是不喜欢这发式?婢子可以换的。”槐夏瞧她心事重重,忍不住多问一句。
“没有,好看。”云葳微微莞尔,给人挤了个小梨涡。
文昭换好冠服出来,瞧见一身皇后朝服的云葳,不自觉弯了弯唇角:“小芷作此打扮,像模像样的,比那紫衣官袍养眼百倍。”
“那陛下可也会有看腻了的一日?”云葳歪着头一本正经地发问。
“朝服只一版,小芷却百看百新,日日不同,如何会腻?”
文昭近前去挽她的手,拉着人踏出殿门,立在大兴宫中轴之上,眺望朝阳漫过的重叠琉璃金碧辉煌:
“朕要看你朱颜妖娆,亦要陪你青丝白首。”
“妾心亦如是。”
正文完。
第120章 番外一
光仪六年, 腊月岁末,碎琼漫天。
宣和殿花窗外残影憧憧,纷飞玉屑闪落文昭伏案批奏的眼角,她搁下朱笔, 微微抬眸:“外间几时落得雪?”
罗喜为她换一杯热茶:“回陛下, 已有些时候, 大抵是半个时辰前。”
茶盏被纤长的玉指托起:“现下是何时辰?”
“酉初一刻。”
文昭几不可察莞尔一笑, 浅抿一口清茶后,理顺广袖站起身来往书阁外走:“摆驾长宁殿。”
罗喜神色里藏着为难, 缩在袖子里的指尖搓揉几圈, 忍不住屁颠颠地追上文昭,与人低语:“陛下,皇后这会子不在宫里, 长宁殿该当无人。”
文昭诧异回首, 凤眸半眯, 语气不掩失落:“什么?她出宫了?朕怎不知?她几时走的,怎又不告诉朕?!”
罗喜嘴角咕哝着,还未想出应对的措辞, 只听文昭又道:“也罢,去把人给朕接回来。吩咐膳房,备些下酒菜,暮色红烛,饮雪酌酒,最是合意。”
罗喜抬袖擦拭着额心渗出的汗珠,怯生生回:“…陛下, 这…老奴不知皇后在何处啊,您是知道的, 皇后从不许奴婢们跟着,更是厌恶随侍问东问西的。”
“你…你们!”文昭拂袖转了半圈,指着罗喜咬牙切齿:“她任性,她乱跑,你们都是废物,脑子一根筋吗?不会另辟蹊径?一个时辰,找回来!”
“喏。”
罗喜踩着碎步仓惶跑远,心里叽歪:还不是您金口玉言,皇后说什么就是什么,下头的哪个敢违令!帝后是和睦有加,唯独苦他们这些办差之人!
半个时辰转瞬,文昭端坐长宁殿内品着滇红,视线穿透蜀锦帷幔,静观宫人们在外间大摆筵席。
与此同时,罗喜带着大内近卫,在京中一处无匾额的宅邸外冻得来回搓着手,不时哈一口气。
“咚咚…家主,属下有事禀告。”
府中正房内,有三人围坐圆桌,正把酒言欢,打着温锅。小厮叩门通报的声音极尽轻微小心,却还是影响到了云葳吞羊肉片的好心情。
“殿下,您看?”舒澜意搁下食箸,抬眸观瞧云葳的反应。
云葳拎过丝帕擦拭嘴角的些微酒渍,轻叹一口气感慨道:“消遣到头了,本就是我搅扰你二人对雪言欢,蹭一顿餐饭,也是时候回宫去了。”
“臣等恭送皇后殿下。”
听得这话,舒澜意与萧妧匆匆起身,绕开椅子拱拱手,打算送云葳出府。
云葳毫无架子,拂袖随性地摆摆手:“外间落雪呢,都别折腾,留步接着吃。”她俏皮指向温锅沸腾的水泡:“羊肉再煮下去,要老的。”
舒澜意躬身一礼,讪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臣等替皇后品鉴佳肴就是。”
“甚好~”云葳快步迈过门槛,立在廊下时,娇憨笑容尽散,板正吩咐槐夏:“陛下既派人来接,步辇呢?舆车呢?要本宫淋雪?”
槐夏憋笑艰难,近前为她系好通体纯白的上好狐裘:“您不开口,哪个敢闯府来?婢子这就命他们进来接着您。”
云葳垂首摩挲着松软的皮毛:“这狐裘哪来的?怎么跟陛下的那件这么像啊。”
“自是陛下的,怕您冻着,命罗监带来的。”
回廊下一点红唇圆若东珠:“哦。”
槐夏笑弯了眉眼,暗讽皇后的变脸神功尚且有待修炼,婚后惯常使小性子,致使如今装板正都撑不住一时三刻,不时冒出几分俏皮随性的言辞举止,可不大行。
罗喜为行事低调,只备一辆朴素却足够舒适的宽敞马车来接人。云葳窝在车内,逮到甜滋滋的点心就往口中塞,不时望两眼街景,瞧见新奇的店面就要指使人扫荡一番,走走停停,本一刻能到的路,生生被她拖去半个时辰,把罗喜急得抓心挠肝。
文昭足足等候一个时辰,满含秋波的一双凤眸望眼欲穿之际,长宁殿殿门总算传来久违的“吱呀”声。
雪中窜来一只银狐,头顶双螺髻间插着的珠钗上还盯着毛球呢。
“小妖后这是刚化成人形,就回宫来蛊惑君心了?”文昭眯眯眼,丢下茶盏起身踱步来迎她。
云葳小嘴一抿,乜她一眼就再无下文,展开双臂等着随侍为她更衣,一言不发。
文昭不免尴尬,忙挥退侍从,近前去搓她头上的毛球,语气里隐存委屈:“打扮成这模样跑出去,又在生闷气?朕何处惹你了,澜意和阿妧那有什么好,腊月初雪你舍得丢下朕去找她们?”
云葳扬手拍去文昭躁动的指尖,扯落兔毛球的簪子扔去妆台上,背身询问:“陛下觉得,是龙井酥好吃,还是梨花酥好吃?”
文昭一头雾水,这…前言不搭后语啊。
云葳歪头睨她:“怎不说话?哪个好吃?”
文昭脑子发懵,随口答:“朕不喜甜食,也就母亲做的梨花酥,偶尔吃些。”
“所以是喜欢梨花酥咯?”
“算是吧,小芷想问什么?”
话音落,云葳倏尔怒目圆瞪,气鼓鼓瞪视文昭半晌,才指向殿门:“那陛下去陪太后用膳,我累了,不留陛下。”
文昭彻底麻爪,话没说几句,怎就下起逐客令来?
她不管不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环住身前怄气的小河豚:“迟暮雪夜,自是要陪你小酌暖身才好,看在朕候你许久的份上,小芷不闹脾气,嗯?”
被抱住的云葳无动于衷。
文昭黔驴技穷,俯身以朱唇探上她赌气撅起的唇缘,卖力气地怼平弧度:“还在怄气么?”
云葳略带嫌弃之色,抬手抹了抹嘴:“我不饿,你走吧。”
“啵唧~”
文昭死皮赖脸:“那就再亲一口,还气?”
“你厚颜……唔”
“啵唧~”文昭紧紧揽着她,坚决不松口:“小芷可以固执,但朕也会一直亲到你把损朕的话音咽进肚子里。”
唇边沾惹一无赖,云葳无计可施,只得伸手,奋力把人推出半臂远,神色一本正经:“陛下别闹,龙井酥和梨花酥,哪个更甜?”
文昭不由得扶额:“这两个点心开罪你了?”
“别岔开话题。”
“梨花酥甜些,龙井酥是茶糕,自是不甜。”文昭不解其意,也认真回她:“所以,谁惹了你,你与朕撒泼?”
云葳陡然翻起一个圆润至极的白眼,拂袖闪进内殿,还顺带合拢了殿门,连个背影都不给文昭看。
文昭满目错愕,立在门外怔愣良久,才想起召罗喜来问情况:“她怎么回事?今日膳房送的什么龙井酥梨花酥的,出问题了么?”
罗喜的狐狸眼滴溜溜转了八圈,深觉这话烫嘴,嘎巴着嘴冥思苦想,甚是为难。
文昭觑眸审视着他,话音低迷:“老实交代。”
罗喜隐晦提点:“陛下…今早皇后她亲自去过您的书阁,您可还记得您让人撤下的一碟茶糕?”
文昭拧着眉目苦思半晌,倏尔,她一拍脑门,满面懊悔,似办砸差事被人抓包般无地自容,忙挥袖把人赶走。
今早御案上摆着两碟点心,文昭瞧着心烦,但一眼认出梨花酥出自太后的手艺,不好命人撤下,便想也不想的,让宫人端走了另一份茶糕。
彼时罗喜和秋宁各自多嘴,劝她尝一口来着,她颇为不耐,说的话貌似并不中听,无非是嫌怨甜腻,日后一份点心足矣之类的话。
时隔一日,文昭如梦方醒,膳房才不会给她送甜食,除却太后,那另一份能摆上御案的糕饼,只有可能是她的小祖宗——云葳送的!
思量清楚关窍,文昭在外间摊手想对策;云葳却缩在茶案前托腮发起呆来,她本想表达几分关照,特意偷师学艺,寻思拿捏住文昭的胃,哪知出师不利,第一次辛苦调制的清爽点心,文昭瞧都不瞧,打发的煞是痛快。
太后给的锦囊妙计不好用,她只好去与舒澜意和萧妧讨教,这才带着美酒溜出宫去的。
“咚咚…”
“小芷,门打开?朕不是故意的,不知是你送的点心,这才生出误会。外面好些你喜欢吃的膳食,再不出来就冷了。”
“你若不吃,让朕进去可好?朕操劳一日,奏表很多,身子甚是疲累,需要休息解乏。”
“……”
文昭等不来回应,试图激将:“皇后是个小肚鸡肠的?还是个幼稚耍性子的?朕就这么离开,外间宫人看你我笑话,你就满意了?”
“吱呀——砰!”
云葳推开门,又重重拍上,径直走去桌案处,一通阴阳怪调:“陛下请,妾伺候您用膳。”
“小芷,你送点心怎不进去寻朕?朕确非有意,不是挑拣你的手艺。”文昭急于辩解,主动执起酒壶斟酒,端着一杯甘醇美酒正色道:“朕自罚一杯,此事过去,可否?”
“陛下自不是挑拣我手艺,您都没吃如何挑拣?”
云葳斜扫过满桌餐饭,淡淡道:“只是陛下的脾性惯常如此,起急犯冲,对身边人无甚耐心。若说点心是我亲手做的,您会给我薄面,勉强吃一口,再随意违心夸上两句,可那又如何?这不是真心实意的在意,我不稀罕。”
“是你做的,朕自然在乎,也不会命人撤下。如何违心?朕自幼孤傲,何须违心夸人?便是你做的,朕都欢喜得紧,朕不屑于诓人,口中何来诳语?”
“陛下言外之意,是爱屋及乌?可我想要你的真正性情喜好,并非牵就。就好比我无数次与你提及,我仰慕爱恋你,但我厌恶大兴宫的四方天地,没有爱屋及乌。我留于深宫,是责任裹挟下的迫不得已。”
文昭绕过椅子,缓缓落座,自斟自饮了一杯:“小芷要与朕辩什么?直说吧。”
“当真能说?”
“自然。”
云葳也扯过椅子落座,先饮下酒水壮胆子,而后才长舒一口气,鼓足勇气道:“那就辩一辩您的臭脾气。”
文昭一怔,呆愣愣凝视她半晌,显然是没料到云葳如此直白地责难她,受惊不轻。
云葳自觉忽略她的反应,仿若早有预料:“我嫁你已有半载,有些话不吐不快。实不相瞒,太后曾与我谈过,她老人家都不曾出言提点过你的性情,只因你是先帝嫡长,生来傲然,注定不凡,但凡言行不耽政务,她不好过多约束你的脾性。”
“陛下在前朝游刃有余,对敌有勇有谋,是为明君风范;但…于亲人至交,陛下与我无甚不同。我不会与亲人表关顾,你是明知如何能做得更好却不忍付诸实践。太后担忧,你我这样相敬如宾,日久恐生龃龉。我不怕这个,但我怕,你有亲人却再尝不到亲情之乐。”
“你我之间,有话大可直言。小芷,别绕弯子,朕最近无意间凶你了,还是对太后出言不敬了?”
“没。”云葳偏过脑袋不看她,囫囵嘟囔:
“就是想说,陛下许是关心则乱,待亲近之人,时常独断霸道,近乎蛮横,是否改改合适?好比今早的点心,你只要稍耐心思量一瞬,就不会对罗喜和秋宁颐指气使,怪人不知你喜好,乱放甜食。再说…龙井酥不甜的!”
兜兜转转一大圈,又绕回点心上来,文昭哂笑一声,抬起指尖去戳云葳半鼓的腮帮:“还有点心么?让朕品尝下皇后的手艺?”
云葳底气十足:“机不可失,错失不补,以后都没了。”
她暗自腹诽:初次尝试就遇冷落,实在败兴致!
文昭若有所思,缓缓道:“朕回头问问秋宁,点心撤去何处了。”
“秋宁肚子里。”云葳冷言冷语:“你不分青红皂白威风一通,秋宁委屈,只好我哄她。”
文昭被噎得哑然半晌,闷头喝着苦酒,气音微不可闻:“朕…以后注意,尽量收敛。”
“君无戏言!”云葳终于听到文昭服软之语,俏皮勾手:“拉钩。”
“你…幼稚,不拉。”文昭嫌弃不已:“这下可能吃菜饮酒了?”
云葳悻悻收回悬在半空的小拇指,故意放成慢动作:“果然还是不顾及我的想法,专权独断。”
“好好,拉钩。”文昭不得已,忙伸手捉住她的小爪子,拉钩盖章的一瞬,另一只手捏起一块炸藕盒,飞速塞进云葳叭叭揭短的小嘴:“吃菜!”
云葳咀嚼着清脆的藕盒,狡黠歪头:“陛下收敛脾气的心意已决,总要有些超越你我二人间的实质行动,也好让太后看个态度不是?”
文昭微微眯眼:“什么行动?”
“比如…开春的出巡,陛下独断,留我守京,就不合适。太后深觉你思虑不周,我独守空房委屈得很,她老人家觉得,带我一道去好些呢。”
望着傻猫一脸玩味的得逞笑靥,文昭悄然磨起了后槽牙,合着前头说千道万,都搁这等着呢!
一字不提前朝事,却以私情裹挟朝事谈判,游说过太后又来做她的思想工作,好鬼一小贼。
“云卿该知,国事为重,宰辅留京是为朝局稳固…”
云葳咬牙讽笑:“陛下啊陛下,有事云卿,无事小芷,这做派,史书上好似有前例可循?齐相也是相臣,舒侍郎亦然得力,凭什么要我留下,你去逍遥?若为朝局稳固,我大可代陛下出巡。”
文昭语塞当场。
“入夜娇妻温柔乡,明堂帝心千百转,陛下想得太美。我人前为国辅政,私下为您安神,您却不忘以制衡朝臣之心提防我,我出力不讨好,何必呢?”
“小芷何故无端揣度朕…”
“陛下无需辩驳,事实如此,我从前不敢说,今时不吐不快而已。我只一原则,皇后可以不做,然实事不可抛,志向不可丢,身心更不可埋湮于深宫内苑,缺短见识。陛下希求势均力敌的并肩同盟,就要担负得起这助益下潜在的挑战。没了棱角的同盟,也没了锋芒。”
文昭垂眸沉吟良久,才幽幽道:“若朕说,此番考量确实是更信任你,才留你在京的呢?”
“那就印证你凡事不与我商量的独断特性了。”云葳前后围堵:“朝局稳固,重在制衡,哪怕人心各异,但几方势力势均力敌之下,亦然稳妥。你不问,怎知我不曾把棋局安置妥贴呢?”
“呵…”
文昭骤然失笑,举杯与人示意:“碰一个?朕倒是忘了,自己娶了个怎样狡猾多谋的小狐狸。”
云葳眉眼弯弯,捏起酒杯与人对碰,笑嘻嘻打趣:“陛下,谬赞。”
文昭抬眸,平视着窗外落雪的飞痕:“朕应你一道出巡,你还朕龙井酥,还有…今夜一醉方休。”
谋算得逞的云葳甚是好说话,随手给人碗里放一块炙羊肉:“好说~陛下补补,晚些可得尽兴。”
文昭眼底闪过一刹促狭诡谲的神色,忍不住警告:“小妖孽,今晚没有新花样磋磨朕了罢!朕今日批奏太多,手指酸涩,你体谅一二。”
“嗯…”云葳抿抿嘴:“也就和舒侍郎讨教了半个时辰吧,不多不多的。”
“咳咳咳…”
“陛下别激动啊,呛着了?”
云葳吐着小舌头,绕去文昭身后给人拍背:“你耳朵好红,可是殿内太热?外间雪景甚美,不若去回廊喝酒?”
“秋宁!”文昭扬声唤着:“桌席摆去廊下!”
秋宁依言照做,雾水满头,外面风寒,这不是自讨苦吃?
文昭寻思,廊下随侍众多,耳目支楞着,云葳应该会收敛些,不再乱讲话了罢。
膳食挪动妥帖,文昭甫一落座,只听云葳话音温婉:“槐夏,本宫今日心情大好,恰逢瑞雪吉兆,便以体己赏阖宫上下一餐,你带他们去别处品酒消遣吧。”
文昭光晕流转的凤眸顷刻石化:“皇后,你我小酌,怎可无人伺候?改日再赏吧。”
云葳一派殷勤模样,亲手执壶斟酒:“妾伺候陛下就是,定然审慎尽心的。尔等愣着做甚,去喝酒玩闹吧!”
“喏,奴婢谢殿下赏!”
随侍呼啦啦散开,尽皆喜上眉梢。
文昭玉容染斜红,望着宫人跑远的背影,只剩怅然扶额的份儿了。
*
没几日便是年关,腊月廿九,帝皇生辰,万寿节庆并岁除喜乐,满京洋溢着欢欣氛围。
朝臣拜贺献礼,文昭照单全收,然而望向礼单贺表的目光,却不见丝毫喜色。
入夜家宴,太后与两位长公主一道作陪,文昭少言寡语,顾不上关照幼妹,也念不得孝敬太后,一双凤眸不时瞄着淡然吃菜的云葳,视线潜藏不悦。
云葳甚是恬然,虽感触到那道不善的眸光,却恍若不知,替文昭周全着礼数,为太后斟酒,给妹妹们布菜,好不殷勤。
文昭忍无可忍:“皇后今日好生操劳,实在辛苦。”
云葳莞尔:“陛下言重,都是妾的份内事,谈不上辛苦。”
文昭耐着性子虚与委蛇:“皇后事务繁杂,可曾有所错漏,疏忽了什么?”
“怎会?”云葳气定神闲,咀嚼过青瓜才慢条斯理答:“大事小情,只要规划妥帖,自是有条不紊。晚宴前都已核对过,并不曾缺短贻误何事,陛下有何疑惑?”
文昭抿唇,气呼呼叉起一口白米:“没有就好。”
口气不妙,在场的人都听得出来。
太后左瞧瞧,右看看,试探询问:“小芷啊,今日昭儿生辰,你备了何物?老身可有幸瞧瞧?”
云葳一努嘴,望向席间的点心:“喏,在这呢,陛下钦点的,妾就多做了些,您要尝尝么?”
太后盯着龙井酥半晌,颇有些哭笑不得;再看文昭,也是满面匪夷,就差掉两滴苦泪了!
文婉和文瑾憋笑艰难,咬着嘴唇都挡不住苹果肌的抽搐。这小嫂嫂,还真是对仪式感“不以为意”!
云葳呼嗒着杏眼,认真挑选一圆润漂亮的糕饼,捧着递给太后:“您试试?”
太后满面尬笑:“呵,好,老身尝尝皇后的手艺。”
须臾,太后抿一口茶酥,忙不迭地天花乱坠一通夸,试图缓解下眼前过于诡异的尴尬氛围。
文昭借数年为帝练就的假面神功,强撑着吃罢一餐家宴,提溜着贼鬼溜滑却偏生不通晓人情世故的臭猫,步伐生风直扑长宁殿。
发妻不懂事,她教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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