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番外二
光仪九年六月, 莲叶若伞,雨落平湖,涟漪似蕊。
文昭凭阑观雨,话音恹恹:“皇后到何处了, 没有消息传回么?”
秋宁叉手, 恭谨答:“回陛下, 皇后昨日才回过信, 余杭去京千里,今日自不会有。算着脚程, 出巡队伍应还在宁州界。”
听罢此语, 文昭兴致缺缺,无心流连湖景,奈何外间大雨瓢泼, 也不好回殿内去。
成婚三载, 她已然习惯云葳毫无保留地襄助, 二人为朝政、为民生共担辛劳的满足感令她痴迷。同样的,越是沉溺共处的美好,短暂分别时的空落与孤寂, 也越是难熬。
云葳的心思仍旧正事多于感情,尽其所能地给予身侧人陪伴与助益,却不太通晓抒发心绪与表情达意,所有的感性都足够含蓄内敛,以至于三载光阴悄然,她不记得留宫陪文昭细数三年的点滴,腻歪一瞬温存, 只管自顾自南下,兑现两年前随文昭出巡时, 承诺地方的恩旨,造桥又修路,忙得不可开交。
文昭惊觉,云葳从前在朝是处处克制、有所保留、审慎防范;成婚后,二人忌惮与猜疑的心结解开,云葳变成了倾囊相助,全心全意、大刀阔斧、放开手脚打理政务,事业心熊熊燃烧。
仿若皇后身份和凤阁令的权柄,成为了她正大光明施展抱负的广阔舞台,再无需畏首畏尾。
文昭一时竟分不清,她是为国立后,还是为己娶妻了。云葳是她最默契的政治伙伴,却算不得最完美无暇的枕边人。但不论如何,大魏江山万里,她眼里梦中,惟愿与云葳一人共襄山河盛世。
云葳卯足力气为天下谋,宁家便识趣地退避三舍,远离威权,免得女儿被朝臣针对,栽赃构陷。
文昭不大满意,却也不好逼迫太甚。朝局重在制衡,她希求青黄不接的将官梯队能够多些英才,但操之过急只会让宁家身陷险境,委实是足够令人头疼的权衡。
午后骤雨初歇,天边映衬一道七彩霓虹。
罗喜兴冲冲指给文昭瞧:“陛下,好兆头啊。已过午时,您看可要回殿用膳?”
文昭收回琐碎思绪,扯下腰间玉佩递给他:“着人快马加鞭给皇后送去,她会明白朕的心意。”
罗喜手捧玉佩,没好多言。他如何不知,文昭盼人回来,一道叙些相伴三载的旧事,可云葳神经大条,大抵没把成婚三载之事放心上,此刻指不定在何处躬亲视察桥梁建造诸务呢。
加急信件里传回的消息,大多时候是处置了几多贪官,摘去几顶乌纱帽,是为将先斩后奏的要紧决断知会文昭,情爱腻歪之语寥寥。
罗喜带着玉佩匆匆离开,文昭望着老内侍渐渐佝偻的背影,淡声吩咐秋宁:“回宣和殿,传膳。”
秋宁拱手称是,又听得文昭补充:“命人传萧妧和云瑶回京,陪朕用晚膳。”
云瑶自三年前便追随萧妧,与人一道去了京畿大营中历练,算是承袭宁家将门的世代基业,与文邹邹的云葳性情大相径庭,不逊武将该有的洒脱飒爽。
秋宁是个机灵的:“陛下今日可是胃口欠佳?舒侍郎恰在中书省当值,不若传她来侍候您进膳?”
她寻思,两个相思入骨的同病相怜之人,坐在一起该能有话聊,多喝两杯吧。
文昭回她一声阴恻冷笑:“朕看,你作陪也是一样的,同是天涯沦落人,路司言可曾传信给你?”
秋宁倏尔涨红了脸,羽睫忽闪如风,嗓子却哑得不能再哑。
“看在朕宠你的份上,就不知用些手腕,圈住槐夏的心,让她游说皇后归京,替朕宽心,嗯?”
秋宁羞赧不已,嘴硬辩驳:“陛下明鉴,婢子和槐夏,只是自幼相伴,非亲胜亲的友情。”
“呵——”
文昭懒得掰扯,大步流星与人拉开距离,只丢下一声讽笑,徘徊于秋宁红透的耳畔。
秋宁吹着夏日的风,越吹越燥,不得已回房换过衣衫才入殿当值,孰料踏入殿内时,文昭早已拉了舒澜意作陪,俩人把酒话凄凉,尽皆在抱怨家中不念私情的倒霉爱妻。
秋宁内心叽歪:当真是凄凄惨惨戚戚!
文昭醉醺醺举着酒杯呢喃:“今夜朕叫萧妧和云瑶回来,陪朕喝酒。”
舒澜意半趴在桌上,眼眸迷离:“陛下,臣也来,臣半月没见到阿妧了。”
“休想,朕见不到皇后,心里苦涩,怎能见你二人团圆?你去中书值夜,不许来。”
“陛下,您怎可如此?一国之君,胸襟自当开阔;再说当年可是臣先娶阿妧,才…”
“舒澜意!愈发放肆,敢指责朕了?罚酒——”
“遵旨,臣喝,这酒杯太小,对,对着壶喝——”
……
彼时,远在余杭的云葳亦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听话,放下酒杯,不喝了。”
“姑姑别拦,没醉,我酒量好得很,好得很呢…”
“来人,扶皇后回房歇下。”桃枝拗不过云葳,索性叫人强行把人拖离酒桌。
“是,阁主。”念音阁的人在自家地盘胆大包天,半抱着晕乎乎的云葳,将人拽去床榻上。
待人走远,桃枝才出门去寻后院里安养病体的蓝秋白。
蓝秋白早料到云葳无事不登三宝殿,午间并未休憩,衣冠整肃,端坐案前,等候桃枝来寻她。见人一脸愁容推门而入,她和蔼淡笑,招呼桃枝用茶:“皇后来此求什么?饮些茶,慢慢说。”
桃枝无奈苦笑:“这丫头,心思愈发婉转,跟我都不直言了,还要我猜。”
蓝老敛眸,淡然发问:“可是为宁家图个未来?”
桃枝眼底划过一瞬惊诧:“蓝老妙算。她有心让我们物色能人栽培,为国朝添些将才,好把宁夫人和小云瑶摘出去,她许是怕宁家再掌军权被人忌惮吧。”
蓝老手握茶盏,微微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怎还糊涂了?世间并非无有良才,陛下也并非瞧不见,无非是陛下信不过旁人,才攥着宁家不放。文家以军权起家,选将栽培自会忧心多些。”
“依您之意,丫头的忙,我们不帮?”桃枝于心不忍,云葳于她,与亲女无异。
“宁烨是个明透的,知晓分寸进退。不是我们不帮,是无法帮。物色的良才,可以送给宁烨,不好直接交予朝廷。今上也不会放宁烨闲散,顺势而为,才是上策。”
桃枝思忖须臾,饮下清茶,莞尔道:“您说的是,看来丫头给陛下备的礼,得赶紧换一份。您午憩吧,我去寻她。”
蓝老好奇追问:“何礼?”
桃枝勾唇笑开:“成婚三载,她打算引荐将才为陛下分忧,权当表心意。如今这路不通,她明日启程返京,可不得赶紧提点她换个别的物件?”
蓝老满目欣慰,随口感叹:“开窍了,不容易啊。”
“老阁主看不错人,云丫头情绪深藏,却最是心细如发,不过不擅言表,非是不在意。”桃枝微微欠身:“晚辈先告辞,您好生安养。”
蓝秋白望向桃枝离去时微微发颤的缓慢步伐,眼底神思怅然,桃枝能再站起来,全赖云葳数年如一日,遍寻名医奇药,从未言弃。这份在乎,饶是亲骨肉,也未见及得上。
如今大魏昌平,日新月异,但西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外患犹存。宁烨挂帅出征,怕是早晚的,云葳心存顾虑,也不全然是为朝局制衡,约莫心底也真的担忧,不忍生母杀伐无休吧。
*
“陛下!陛下——”
罗喜一溜烟小跑着踏入宣和殿,嘴角咧去天上,尖嗓更是毫不收敛地通传开来。
朱颜憔悴的文昭好不容易在安神香的作用下,勉强入梦午休,这一嗓子过耳,她恨不得把人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倦怠的凤眸半睁,文昭恼恨的话音自牙缝流散:“活腻了?!”
罗喜自觉忽略她的怒容,自顾自言语:“陛下,皇后回京了!”
“什么?”文昭大惊,蹭地坐起身来:“到哪里了?禁卫好大的胆子,敢瞒着朕!”
“约莫再有一刻就能入宫来。陛下莫恼,皇后她刻意隐瞒行踪,大抵是要给您惊喜呢。”
“快,给朕更衣!取那件新制的水色轻容来。”文昭心神慌乱,对镜望着沧桑的容颜,竟有些焦灼无措。
云葳风尘仆仆入殿时,文昭还躲在屏风后施妆。
“陛下?”
一颗圆润的脑袋自屏风后探过来:“这是要出去?怎上起如此浓艳的妆来?”
文昭补妆时被人陡然撞破,只好挥退随侍,自镜中回望心心念念的云葳:“皇后还记得回来?”
“陛下这口气,是不念着我咯?”云葳存心打趣:“那我回宫去休整,不扰陛下清静。”
文昭端坐如松,岿然不动,也不开口挽留。
云葳盈盈一礼,转身直奔门口,毫无留恋。
“愈发过分!”文昭一个箭步扑过去,自身后将人紧紧搂住,下颌抵着云葳的肩头:“欲擒故纵的小贼,身上熏香这么重,分明是刚打理过的,却偏要朕主动拦你。”
云葳敛眸嗤笑:“彼此彼此,陛下午后不当不正的浓妆艳抹,这是不自信吗?”
文昭自觉忽略她的调侃,恍若未闻:“怎突然回京,也不与朕知会一声。朕送出的玉佩,你可收到了?”
“什么玉佩?”云葳掰开她的指尖,回身瞧她:“几时送的?”
文昭一怔,闷头算着时日,心底忽生欢喜:“不重要,许是前后脚错开了,你回来便好。”
她贪婪的视线一刻不离云葳的容颜,伸手捏着许久不曾碰到的软弹脸颊,笑嗔道:“朕得收起你的出宫令牌,把你圈在身边,一走三个月,实在难忍。”
云葳小脸转瞬垮掉:“是以三月不见,陛下开口就耍威风?”
“还说不得了?”文昭好不憋闷:“小芷可还记得,明日是何日子?”
云葳无奈,瘪着嘴紧盯文昭:“你猜我为何火急火燎回来?”
文昭了然,她所料不错,云葳未用提点,当真自觉主动记着大日子,匆匆赶回来作陪。
言辞太寡淡,她迅捷俯身,打算以行动表态。
哪知云葳眼疾手快,抽出袖间丝帕,一巴掌怼在了文昭朱唇之上:“口脂太厚,粉亦过浓,净面可好?我不喜脂粉的口感。”
文昭转瞬泄气:“挑挑拣拣!”
云葳不疾不徐,幽幽开口逗她:“我赶路漫身风尘,不若传沐汤,你我一道?”
文昭斜她一眼,嘴角却情难自抑地翘起弧度来:“那你还不去叫人?等着朕唤人么?”
云葳未跟人计较,吩咐宫人去备沐汤,回来绕去屏风后更衣。
文昭倚靠着圈椅痴心观瞧,只见云葳慢条斯理从腰间摘下一沉甸甸的香囊,放置的动作极尽小心,便好奇走近,打算探查一二。
云葳倏尔抬手制止:“明日给你看,今天不行。”
“何物?”文昭愈发好奇:“怎还卖关子?”
云葳一字一顿,尤其正经:“礼、物。”
文昭忽而失笑,低头去扒拉云葳细软的指尖:“朕就要今日看,手拿开,左右是送朕的,偏要现下就看。”
“不给!”云葳死死压着香囊:“别欺负我,你力气大,松手,明天才行。”
文昭剑眉一挑,哼笑着松开手,状似满不在乎道:“不看就不看。”
云葳转着杏眼,手握香囊在内殿游走一圈,才选定一远远的窗台,把物件搁去帘布之后。
沐汤备妥,云葳急匆匆跳进去沐浴,还不忘催促:“你快些,就两件衣裳要褪,磨蹭许久了。”
文昭勾唇,得逞嗤笑,悠悠然寻去里间,手托香囊挑衅:“小傻猫,怎不见你变聪明?藏东西太不用心,可要来与我抢?”
云葳悠哉划着水花,连个眼神都不给她:“今日你要礼物,还是要我?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威胁入耳,文昭凤眸怔愣一刹,却又转瞬勾唇笑开,脚步款款挪去衣架边,慢条斯理收走搭于其上的罗裙:“鱼和熊掌,怎不可兼得?”
“…你!”云葳回过神来已经迟了一步,衣衫被文昭撇出好远,而这个罪魁祸首,顶着一脸得逞坏笑,正朝着浴桶处迫近。
“噗通…”
一声轻响后,些微水花迸溅,香囊随即飘于涟漪绽开的中心。
文昭捏着香囊时,已大抵猜到了质地,这才敢大着胆子把物件投入水里。
“哗啦啦…”
水声更甚从前,水花却小了许多,这次入水的,身量与温度都足够惹眼。
“过分!”密密麻麻的小拳头裹挟着水珠,朝后来者猛砸一通。
文昭定睛找准时机,将摇晃出残影的小拳头一一捉住,禁锢于掌心,耐心提点:“小芷省省力气,一会儿可莫要讨饶。”
云葳满面绯红,挣不脱手腕桎梏,索性磨起后槽牙来,趁人不备,探身就是一口,贝齿开合间,文昭脖颈处绽开一朵娇艳红樱。
“呀…失手,本想绣个紫薇图样,竟绣成樱花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此刻是春色满园呢。”小贼得逞坏笑,观瞧杰作的杏眼晶亮。
文昭眯了眯眼,指尖拂过身前柔滑似水的肌肤:“小芷这是想造反了啊…满庭春确是美景,朕瞧着,眼前有一作画绘红樱的绝佳材料,远胜丝帛宣绢。”
云葳不屑挑衅:“晓姐姐可是在白日做梦?”
“朕本欲循序渐进,原是小芷急不可耐了,也罢,朕…成全你。”
“哗啦啦…啊哈哈…别闹…”
“跑哪儿去?浴桶浑圆,一臂间躲藏,你这是欲擒故纵…”
“…啊不行…撒嘴!我明日还要见人呢…脖子不可以!哎呀…别嘬……”
“哗啦啦……呼——”
云葳半个身子跃出浴桶,半挂在桶壁大口喘息着。
文昭仰靠于对侧,凤眸旖旎,随手捞起香囊,抽开水淋淋的绳结,才得以看清其中的物件:“好生精致的龙凤纹玉钗,朕喜欢。”
云葳气鼓鼓扫过漫身红痕,先一步踏出水去,随手抓过文昭的衣衫裹着:“你挑一个,分我一半。”
“分钗?”文昭眉心微紧:“这是为何?”
云葳解释的一本正经:“分钗寄相思,下次你我不在一处,就头顶各簪一半对方的钗,权当有人作陪,不好吗?”
文昭手捏玉钗,脸上喜色渐消:“你还要如此行事,弃朕一人四下游走不成?”
“天地辽阔,我没涉足的山水良多,自然要去。”云葳寻回被文昭丢弃的衣衫,边穿边说:“我教训了好些耀武扬威,目空一切的地方官。蠹虫留不得,此番好生替你挽回一笔贪腐的损失呢。”
云葳杏眼一转,将文昭的衣裙抛进浴桶,双手撑着桶沿,俏皮催促:“快挑,要哪一边?我回来刻了一路呢,手疼。”
“你刻的纹样?”
“可不是嘛。”
文昭哼笑:“怪不得这么丑,四不像。”
“你!四不像你刚才怎么说出的龙凤纹?”云葳顷刻恼了,伸手去抢:“拿回来,不给你了!”
“诶?”文昭反手藏起香囊,垂眸掠过水中湿透的外衫,与人谈起了交易:“去给朕取新衣来,交换。”
“呵——”云葳哼笑一声:“哄傻子呢?现在是我拿捏你。不给也无妨,大不了…陛下一衣不挂出门去呗。”
文昭咬牙威胁:“皇后要调戏君威不成?”
“哈哈…”云葳笑弯窈窕水蛇腰,“有本事陛下就申明原委,治妾的罪呀~陛下颜面可挂得住?”
“别闹,快去给朕取衣衫。”威逼利诱都走空,文昭只好装作无奈的正经模样。
云葳存心拿她戏耍,弹了弹小舌头,还故意捞起润湿的衣衫夹在指缝间挑衅:“就闹~”
“哦?行吧……噗通!”
“啊——”云葳恰逢志得意满的兴头处,毫无防备下被蛮力一把拽入水中,忙不迭地以双手覆面,抹了抹湿透的脸颊,好能扒拉出怨怼的视线,嗔视文昭。
文昭笑靥如月:“扯平,一起泡着吧,消暑。”
如今殿内一件清爽衣衫也无,云葳束手无策,只得扬声唤人:“槐夏!”
无人回应。
她眉心皱起,又提高些音量:“槐、夏!”
依旧静寂无声。
文昭凤眸半觑,思量少顷亦开了口:“秋宁!”
……
二人手指已泡出褶皱,外间这两个狗腿子都没能现身,文昭骤然回过味来,忍不住扶额苦叹:“小芷,咱多泡一会儿吧…”
云葳满头雾水,凝眸巴巴望着文昭,等个解释:“为啥?你这是什么表情?水凉,不舒服。”
“要不,你出去,站在窗边把自己晒干,给朕拿套衣服来?”
“你怎么不出去晒干呢?”
“朕是皇帝,要脸。”
“吾乃皇后,体统!”
一刻后——
文昭推搡着泡发的云葳:“你出去,午后骄阳正热烈,很快就好。”
云葳把湿透的一坨薄纱甩在文昭脸上:“你出去,反正没宫人,谁看你?”
又是一刻——
文昭满面恼恨难压:“这俩混账,不能要了!”
云葳抱臂气呼呼:“我都要长出蘑菇了,她们能不能快点!”
文昭哀怨又憋闷,抬手指着窗棂处的暖阳:“小芷,为朕分忧可好?”
云葳半趴在浴桶边,恹恹嘀咕:“尊老爱幼从陛下做起,我比你小,你护着我,理之自然。再不解救,小芷她要变成一坨水草了!”
“哗啦啦…”
两个粉嫩雪白的肉团子破水而出,几息后,尽皆挤于花窗边烤起骄阳来。
“你脑袋太大,后头挪挪。”
“挤一挤,脑门贴脑门晒着。”
第122章 番外三
新岁, 雪落朱墙玉满庭。
槐夏一路疾跑着奔去长宁殿,玉屑漫过的宫道间留下串串整齐的脚印。
“吱呀——”殿门开合声过耳,云葳仓促自榻前起身,迫不及待小跑出来寻她:“可有消息?”
“皇后…”槐夏喘着粗气, 自怀间掏出加急军报:“是军报, 不是陛下的私信。”
云葳赶忙接过, 颤抖着手撕开信纸那一瞬, 呼吸都是停滞的,垂眸半晌, 面无表情, 也不言语。
槐夏咽了一口唾沫,满面忧惧不掩:“…如何?”
淡漠的话音无波:“小胜。”
云葳折叠好军报,反手丢去茶炉的烈焰中, 没有归档, 也无意给槐夏瞧。
槐夏眼底闪过须臾纳罕, 悄然轻抒一口气:“您用早膳吗?午间要去太后那过上元,入夜还有为贺您生辰操持的夜宴,亥时您还得去京中与民同乐呢, 委实操劳。”
“不了。”云葳漠然转身,倦怠的身形虚晃着:“你苦等一夜消息,歇着去吧。太后那边宴席开始前一刻,你再来寻我。”
槐夏的视线扫过殿内一夜未熄的飘摇烛火,心知云葳大抵也从未合眼:“您小憩一会儿吧,婢子告退。”
云葳背对着她拂了下广袖,怅然身影缓缓斜靠于窗边矮榻, 好似在垂眼凝望滴落的烛泪。
自文昭御驾亲征逼退辽军后,大魏已昌平数载。可天意难测, 哪知去岁寒冬之时,西辽竟又卷土重来,联合北方游牧部落的骁骑一道,屡屡犯边。
守城将官疏于防备,朝廷知晓前线军情时,边塞已连丢三城。光仪十二年露月,文昭再度决议亲征退敌,率宁烨、萧妧等人赶赴边塞。
三月光阴本倏忽,奈何云葳日日提心吊胆,每时每刻都是煎熬。新岁元月过半,苦盼的加急军报再传捷讯,但这份代价于她,并不美好。
宁烨于乱军深处中一毒箭,虽未曾射中要害,但奇毒难解,军医束手无策,文昭只好临阵换将,命人秘送宁烨回京救治。
云葳甚是后悔,当初怎就没教云瑶用毒之术呢?千里路遥,这漫漫长夜里,她孤身一人承受惦念忧思,实在难捱。
满腹心事的人行止总不免疏忽——
午间,上元宫宴,齐太后当着一众宗亲勋贵,邀云葳同饮酒水,金樽托举半晌,都不见人回应。
还是槐夏大着胆子踩住云葳华服的裙摆,卯足力气向远拽去,才迫使云葳从神游中回过神来。
宴席散去,太后特意多留一会,挥退旁人后,主动与人搭话:“前线有棘手事?听说最近的加急军报,你阅后即焚,是昭儿,还是宁烨出了事?”
云葳也不隐瞒,叉手一礼,轻声与人坦陈原委:“太后放心,陛下无事,关外险胜一战,夺下天堑做守,是喜事。不过…晚辈有意出京一趟,还望您支持。”
齐太后不免心急:“话说一半,报喜不报忧?另一半是什么?”
“是家母中毒难医…”云葳交握的双手紧了又紧:“陛下派人护送她回来了,葳儿打算出京去迎。京中诸事,可否烦劳齐相和舒侍郎照看一二?”
齐太后凤眸微怔,缓了须臾才起身踱来她身前,柔声开解:“政务你做主,何须问吾?女儿忧母,乃人之常情。前朝事你一向料理周全,吾信得过。不过,你打算几时走,走多久?你和昭儿都不在京,难免朝臣多疑生乱。”
“今夜与民同庆上元佳节,章程早定不可更改。若您允准,葳儿这便知会齐相后续安置,夜间直接自京中出城去。”
齐太后轻叹一声:“…也罢,让齐家小子率禁军护送你,莫要任性,早去早归。”
“谢太后。”
云葳微微欠身,话音难掩愧疚:“禁中诸务,烦劳您多担待,葳儿告退。”
齐太后挥挥手,示意她去操持要紧事,回身叹气的一瞬,却又眸光一怔,转头扬声提点她:“带太医院院判与你一道去!”
殿门大开,天光一瞬,云葳眯了眯酸涩的眼睑,回眸莞尔,恭谨一礼,才又转身直入长廊。
午后大半日光景,云葳见齐相只消半个时辰,却召舒澜意留置入夜方休。
齐太后派人盯着长宁殿的动静,听得宫人回奏,心里咯噔一声:“这个鬼丫头,又骗老身!”
余嬷嬷不解其意:“太后何出此言?”
太后手撑桌沿,深呼吸良久:“何事需瞒着齐相,与舒家那丫头安置这许久?你猜不到?”
余嬷嬷一愣,闷头未敢吱声。
太后却难以静下心来,忍不住抱怨:“本以为她和昭儿一静一动,足以互补,让老身省心些。哪知一个个的,都是这般,越大越让人心忧,主意正得很,唉!”
事实也不出太后所料,云葳自上元夜出京后,就是半载未归,朝政由宰执打理,她拐走舒珣,一路向西,接应到宁烨后,也未曾停下脚步,直至追去文昭的军帐方休。
“你来作甚?胡闹!回京去!”
文昭得到消息,气冲冲赶回营中时,身上染血的战袍还未来得及换下,话音更是冲得很。
云葳凝眸盯着她沧桑的容色,眼底满是忧心,开口却是质问:“陛下如何答应妾的?不上阵前冲杀,怎会浑身沾血?!天子一言九鼎,怎好诓人!”
文昭关心则乱,方才只想着赶人离开危险处,忽略了一身血污。此刻被人戳穿,不免难堪,微微侧过头去逃避云葳的审视,只固执道:“听话,回去,即刻启程。”
云葳犯倔,转身往营中主帐走:“陛下几时班师,臣云葳,便几时回京。京中内外诸务,臣尽皆安置周详,臣随军而动,既是军师,亦是军医。”
一串斩钉截铁的决断过耳,文昭只觉头晕目眩,拔腿追上怄气疾走的人,伸出胳膊拦路,低声哄劝:“这里刀剑无眼,不是你任性的场合。朕在边陲归期难料,京中需要你坐镇。你奔波数日,就近寻个小城歇歇脚,便回京去吧。”
云葳斜她一眼,只凭二人听得到的气音吵架:“我不是你的累赘,你骗我,也别想做我的主。家母的毒我会解,你军中无人及得上我,我留下有用。”
文昭无奈抿嘴,长舒一口气:“你留这是大材小用,有难处我自会知会你。一点武功无有,身子骨又弱不经风的,你在这我如何心安?战场安危瞬息万变,你没有片刻清宁。”
“恰恰相反,我在宫里,日夜不宁!”云葳愤然瞪视着文昭:“太后也没好哪去,陛下亲征,多少人为你夜不能寐,你可知道?”
文昭负手蜷曲着指尖,背过身去默然良久,才回应她:“朕答应你,不会贸然犯险,定尽早归朝。”
“文家先帝们行伍中来,行伍中去,都是热血方刚的性情,陛下的承诺,臣信不过。家母毒虽解,但左臂伤重,难以作战。臣带雍王来此襄助,阵前不缺能将良谋,若非要臣走,请陛下随臣归京。”
云葳忽而掀起胡袍,径直跪去地上,拱手恳切请求。
细微响动过耳,文昭诧异回眸,一瞬愣在了当场。婚后六载,云葳再未拜过她,今时这出,令她手足无措。
“…你,你这是做什么?”讷然良久,文昭才一个箭步迈过去,伸手搀她的臂弯:“起来,有话好说。”
“臣是在替满朝臣工请命。”云葳垂着眉眼,一动不动:“陛下答允回京,臣起;陛下准臣留下,臣亦起。除此之外,免谈。”
边塞落日殷红似血,东风裹挟着黄沙拍去脸颊之上,余晖映入明眸,若焰火喧嚣。
文昭拽不起执拗的云葳,怅然转眸去瞧残阳西隐:“起身吧,朕带你去小山包处赏落日。”
云葳眼底闪过一刹讶异,抬眸紧盯着文昭,等人给她确凿的承诺。
“再耽搁,马速飞起,也赶不上的。”
“走。”云葳拍拍袍子上的灰尘,自然拉住文昭身后猎猎作响的披风,话音倏尔轻快起来:“快着些,来得及。”
二人打马上山之际,橙红霰射半边天,销金夺魄。待她们手挽着手行至山巅,漫天粉紫不再热烈,平静华美,旷远而安宁。
云朵的尾翼似纤羽,如彩锦,张扬于一方天幕,染了夕阳斜照的孤傲雍容。
红日隐退青幕,星垂平野,一望无垠的幽蓝天际里,寒芒处处。
“大魏边塞,原是这般雄浑壮阔。沙丘千丈,穹天苍茫,日月星辉,远比京中璀璨。”云葳翘首凝望苍穹,随口感叹。
文昭指着目之所及处,细短蜿蜒的一条小河:“若是白日里,你路过那条河,能闻见血的腥,夹杂着心酸的诡谲甜味。”
“甜?”云葳狐疑蹙眉。
“嗯,人血独有的甜腥气。”
云葳愕然:“前阵子的险胜,战况惨烈吧。军报简短,是你故意遮掩,怕我忧心?”
文昭负手感慨:“算是,哪知骗不过你,你倒敢瞒着我跑来西疆胡闹。”
“十年前,我差点就来这了。”云葳自说自话:“要不是蓝老拦我,这番奇景我早便该见过。只是,长河该当明澈,忠魂白骨合该长眠青山。国朝边塞一日不宁,你我便一日不能昂首对臣民。”
“所以朕要留下,军中幼者不过十岁有一,他们能来守家护国,朕怎有脸面缩于金銮明堂?上次是朕心软,此番定要把西辽打退西山外,以地势筑起天然藩屏,保我魏土安泰无虞。”
云葳悄然敛眸,状似无意间随口一问:“一载可是不够?”
文昭张嘴就来:“难说。”
一声自鼻腔深处生发的哼笑紧随其后,被晚风裹挟着卷入文昭耳畔。
文昭心尖一颤,匆匆自远山挪开视线回望身边的云葳,只见眼前人的脸颊紧紧绷着,若是竖起耳朵来,隐约还能听到磨牙的声响。
糟糕…
云葳四下环视着周遭地形,悄悄记在心里,一言不发,转身直奔山下。她急于回营去寻舆图和沙盘,不管文昭用是不用,这军师她非当不可!
文昭的路数,大多正大光明,两军对垒,刀兵相对;可云葳只认权腕得力与否,狡黠处见锋芒,剑走偏锋的奇诡路数实乃常态,出手果决,亦毫无道义规律可循。
如今仍处于收复失地城池的阶段,辽人进犯魏土,她理应清剿,至于手段阴损与否,不重要。
打退与歼灭,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当晚,文昭与她寸步不离,但云葳好似瞧不见文昭,时而对着沙盘探寻,时而抱臂苦思,月上中天之际,她倏尔拍上脑门,脚步匆匆钻进了宁烨休整的帐内。
文昭拔腿跟到半路,深觉夜深不便,她的身份不好搅扰宁烨,只得在外间闲逛苦等。
云葳唯恐自己脑海里成型的诡计是纸上谈兵,这才漏夜去寻宁烨讨教的。
本已入梦的宁烨被云葳摇醒,兴致缺缺地靠在床头,打算敷衍着听听从未领兵的女儿说些无用的歪主意。哪知她听着听着,杏眼泠然,身子缓缓支起,再后来,正襟危坐,频频点头,满目惊讶之色。
“娘?…娘?您在听吗?”云葳说得口干舌燥,可宁烨杏眼怔愣,半晌都没给她回应。
宁烨在身前灼灼目光的注视下回过神来,正色问她:“…啊?听着呢,这是陛下的主意吗?”
云葳不服不忿,也不回应她:“您觉得可行否?”
老母亲一拍大腿:“甚好!”
“那就好。”云葳无意耽搁,无形的尾巴悄然翘去天上,拍拍屁股起身走人:“您睡吧。”
宁烨还没回过弯来,扯过被子搭在身上,忍不住感叹:“陛下锦囊妙计环环相扣,真是奇才…”
直到大军依从云葳的鬼点子把辽军包了饺子,大胜而归的庆功之夜——
宁烨病体初愈也来凑热闹,端起酒碗却先听到云瑶得瑟揶揄的一嗓子:“姐,你可以啊!这鬼主意真就打得辽军屁滚尿流,一个没跑成!以前当你只会文邹邹,是我狭隘,来干一个!”
她杏眼一僵,酒碗险些脱手,自家女儿脑子里养着多少只古灵精怪的狐狸,她是全然拎不清了!
隔壁桌前,怄气故意躲着文昭的云葳与将士挤在一处,拂开云瑶躁动摁住她肩头的爪子,故作沉稳:“注意行止,好没规矩。吾命人给你帐内放了一册手札,是基础毒理与西域毒药方,尽快牢记。”
“啊?”云瑶把五官拧去一处:“之前想学你不教我,现在每天刀里来枪里去的,哪有心力?”
云葳默然须臾,手指戳上云瑶的护腕,气音轻吐:“借一步说话。”
姊妹二人前后脚走去帐外空场去说体己话时,主帐内,文昭与萧妧的视线尽皆循着二人的背影游走。
“信可送入京了?”
文昭虚离的视线垂于桌前的一碟米糕前,口吻里满是探寻。
萧妧从帐外移开目光:“算着时日早该到了,但澜意未见得听臣的。”
文昭扶额苦笑:“你呀!”她捏起一块在西疆内珍贵远甚黄金的米糕,觑眼远瞄那两个对碰一处咬耳朵的头颅,讷讷引诱:“阿妧,去帮朕把她哄进来。”
“得嘞!”萧妧俏皮抱拳,快步提腿直奔云葳。
咬耳朵的脑壳从一对变成了三角鼎立,嘀嘀咕咕啰嗦老半天。
月色清寒,星子却嘹亮,晚风斜垂天际,耳畔的碎发尽皆飘向西北。
云葳抬手撩开耳廓碍事的碎头发,仰首望着高天玉津:“赏月观星,品酒做诗,不比帐内舒坦?入乡随俗,边塞军中就该有行伍特色,何须仿效深宫高墙内的饮宴做派?萧将军,一人一坛酒,可否?”
“否。”
嗓音换了归属,文昭负手近前,出言拦阻:“你这一杯就倒的酒量,还敢与同袍叫嚣?米糕难寻,浪费可惜,走吧。”
萧妧自知不该插手二人私事,借机拉着云瑶跑出老远。
云瑶满头雾水,被萧妧拉着连颠带跑往营地边缘跑着,气喘吁吁却还压不下好奇:“萧姨,我姐和陛下怎么了这是?她俩别扭多少天了?”
“傻不傻?陛下想她回京去,她想陛下回京去,这么僵持着能好才怪。”萧妧一巴掌呼上云瑶的脑袋瓜:“刚才你姐姐嘱咐你何事了?”
云瑶脚步一顿,羽睫凌乱,摇手敷衍:“没…没啥。她除了训我,还会干啥?”
萧妧抿抿嘴,瞧着眼前耍滑带不熟的小贼,无奈摇了摇头。
这点防人如防狼的小心思,和云葳一样一样的!
云瑶顺势回眸瞄着方才的空场,只见文昭和云葳小幅度的拉拉扯扯,嘴唇翕动着,正在说悄悄话:
“不闹了,这么多将士在此呢。快着些,米糕冷了你咬不动。”
云葳拂掉文昭的手,默然不言语:“…”
文昭复又厚着脸皮捏住她的衣袖,话音再软三分:“此番小芷神机妙算,大功一件,与朕去帐内喝杯庆功酒,给朕个面子?”
云葳悄然翻了个白眼。
东风吹过二人各自低垂的指缝,有些清寒。
文昭搓搓手,顺着袖管去捉云葳缩在袖间的指头,捏住后轻轻摇晃着:“那朕命人把酒席也摆在外面,就…摆在星星最亮的地方,好么?”
软声软气的一声使性子的娇声紧随其后:“哼!”
文昭眉眼间顷刻荡出一抹笑意,忙扬声唤人:“秋宁!”
秋宁老早在帐内门边偷偷瞅着,听得吩咐,不待文昭解释,便自觉主动把酒水吃食安置出来,拽起槐夏退得遥遥。
营内军士酒足饭饱,营边萧妧举杯邀月,心中念着的,是聚少离多的舒澜意。文昭让她写信给人,利用舒澜意扯谎,以朝政繁乱为由头骗云葳归京去,可她私下里却希求舒澜意别如文昭心意。
有云葳这个古灵精怪又剑走偏锋的军师,或许大军能早日班师,全军上下都能尽早与爱人团聚。
“小芷…”酒过三巡,文昭掰一半米糕给云葳塞进唇边,自己分掉剩下一半,慢悠悠打算开口:“过两…”
“过两天我也留下。”云葳慢条斯理咕哝着糕饼,抢先回怼:“得胜还朝,一道归京。”
文昭试探的话开头即迎来结尾,无奈之下只好举杯搪塞:“朕是说,过两日还有些果品能送来边城。”
“不必,我非是养尊处优,不体恤臣工的脾性。”云葳一点情面不讲的,自袖中掏出一封数日前拦截的信件抄本:“舒侍郎在朝助你我料理庶务,你让人扯谎哄我回去,不合适吧?”
文昭凤眸骤然怔住,捏着食箸的手悬于半空:“你…”她想恼又不好发作,隐忍嗔怪的语气满含委屈:“怎么能拦截朕命人发出的信件呢?”
“君主威望,重在言出必行。陛下欺骗我在先,亦诓哄太后只是坐镇帅帐,这等举动下,规矩什么的,也不是非要遵守。”云葳杏眼滴溜溜一转,抓起酒盏自斟自饮,歪着脑袋朝人俏皮举杯:“再说,陛下教唆朝臣扯谎欺君,总归是污点。”
文昭语塞,闷头干了半壶酒,脸上挂不住面子,近乎怄气般回嘴:“行,你留,爱留多久留多久,左右朕不亏。”
云葳阴笑着哼一声,微微勾唇,手指覆上一块米糕:“这糕饼倒是合胃口。”
文昭淡然一语:“以后都没有了,将糯米运来边塞制作此物,劳民伤财。”
云葳小口小口吃着捏下来的糕饼块,语调悠哉悠哉:“无妨,回京再吃,我不贪嘴。”
文昭再度失语,边回眸乜着身侧得逞的小贼,边咕咚咕咚饮尽了壶中酒,一滴不剩。
*
半载韶光飞逝,京中粉樱烂漫之际,大军班师,帝后同归。
辽军数月来主将接二连三莫名暴毙,临阵换将节节退败,不得已乞和讨饶,远遁戈壁。
老将经此一役,披红带彩在所难免,尽皆卸甲荣养于京,朝堂武将行列中,多出两道飒爽的年轻女将傲岸的风姿。
此后数载,大魏海晏河清,国力蒸蒸日上,帝京高阁亭台处,常有二人偎依黄昏暮色中,静赏光仪年间的韶华盛景。
朱颜苍老,赤心不改。天下长宁,岁岁康安。
同行并肩三十载,鬓边雪满明眸之际,辽彻底成为国土内一藩国,纳贡称臣,大魏首任女帝平生御驾亲征计有六次,终得偿所愿,亦为此生书就完美收官的一笔,帝业留名青史。
继任之君,已然是当年不经世事的幼妹文瑾的小女儿。
阳春三月,花枝外绽,满庭青翠。
小皇帝晶眸顾盼生辉,挽着云葳的臂弯,与人在御园漫步,一道往紫云阁去,随口闲聊的话音徐徐:“云姨,朝政庶务繁杂,先前皇姨母躬亲传授我理政的时日尚短,您留下辅政,好吗?”
云葳踏上禁中紫云楼时,因体力不比少时,气息添了几分急促,她转眸眺望远山雾霭遮蔽下的如血残阳,轻叹着婉拒:
“我与她今生所行,无愧于心。此后天地辽阔,是年轻人的。她先行一步铺垫余生,我替她把今朝另一份昌平安宁,一道享受了,日后再见,也好有得聊。你也知,这些年,她总是怪我少言寡语,等我二人见面前,我总得做些功课,备些谈资堵她的嘴。”
小皇帝有样学样再叹一声:“也好,小姨去何处?给您建处行宫,修葺妥帖您再离京?”
“不必,吾去余杭安住即可,家母和妹妹都在,一早备下老宅,心安。”
第123章 番外四
光仪元年, 三月中。
帝京清漪园内,东北角有一片碎玉洁雪般的白樱园,绕过花丛树下,芳草青青爬满斜坡, 一路蔓延进荷塘深处, 与软泥青荇交织一处。
石径小路上的鹅卵石被踩得圆滑至极, 舒澜意拉着萧妧手的臂膀被人拐带着晃来晃去的, 她难以自控地垂下头,把每一步路都落得沉稳而坚实, 生怕一个不留神滑下青草坡。
“妧妧, 慢着点行不?”
“踏春踏春,一蹦一跳才叫踏,你那叫老媪挪步!”
萧妧的身子比舒澜意靠前半步, 索性倒着走, 边走边与人狡辩, 还故意卯足力气甩起胳膊来,衣袖间裹挟生风。
舒澜意不屑哼笑一声,试图甩开她的魔爪:“长不大的臭小孩!不跟你走, 撒开。”
“此处不是你的王府,也非深宫内院,你装乖与谁观瞧?”萧妧损人愈发卖力气,另一只手也上阵捉住舒澜意的两只手,左右前后摇摆着往后退:“就算是丢人现眼也要一起!略略…啊!~”
砰——!
骨碌骨碌——哗啦~
垂柳摇曳处,对岸亭子中有二位贵妇人对坐谈天饮茶,听得重物落水的响动, 萧蔚不由得皱眉往荷塘瞧去:“你可有听到什么响动?”
舒珣拣选新茶的手微微顿住:“不曾留意,”她循着视线落去水中, 瞥见荡漾开来的层层涟漪,随口猜测道:“许是有小鸳鸯什么的嬉闹吧,这会子就这些小野物多。”
萧蔚定睛观瞧半晌,见水面毫无动静,也不再纠结:“也许吧,论及京中园林,也唯有此处景致最得野趣。”
舒珣面露苦笑:“野趣?可不是,前朝旧日皇家园林,新君无心修缮,怎可不野?”
“诶?老姐姐,这话可别再说,新帝登基之际,仔细隔墙有耳。”萧蔚压着嗓子提点,方才舒珣自嘲般感叹时,她后背的汗毛都已经竖起来了。
舒珣搁下茶盏,倦眼望着萧蔚,嘴角挂着调侃般的淡笑,悠然答:“陈说事实而已。”
“切~喝你的茶吧,拿我消遣作甚?”萧蔚白她一眼,转眸四下扫视:“俩丫头哪儿去了,怎不见人呢?”
舒珣一怔,也透过花枝寻觅着:“方才还在樱花树下闲聊呢,一转眼功夫怎么找不到了呢?”
闻言,萧蔚站起身踱步去亭外,指了指对岸:“你说那片樱花林吗?”
舒珣起身跟上,也伸手指了指:“对,就那条池边小路,我倒茶前还瞅见了,就方才一晃神,这俩不省心的也不知跑去何处了。”
“糟了!”萧蔚一拍大腿,拧眉发问:“你瞅瞅那路尽头,不就是荷塘吗?刚才那动静,那水涟漪,不就在路前方?我刚就寻思,野鸭子什么的,落水哪有这么笨的响,咚一声!”
舒珣满面狐疑,且口吻带着蔑然的玩笑心态:“你这意思,难道是俩丫头落水了不成?她们又不是傻的,春水湿寒,会生病的。”
萧蔚漠然哼笑:“澜意会水?”
舒珣摇头,却依旧淡然:“不会。所以她不会跳水。”
萧蔚无奈一叹,三两下脱去宽大的外衣,纵身一跃跳下荷塘。
“你干什么去?!”舒珣大惊失色。
在空中划出完整弧线的萧蔚,于落水前的一瞬补充:“捞你家的小鸳鸯!”
话音方落,舒珣广袖间的手骤紧,顷刻交握成拳,眼底的惊骇与不可思议还未消散,心跳却先一步悬去了嗓子眼。
一池深水此刻仍寒凉彻骨,饶是有些水性,这会子落水的一瞬,四肢受冷也显得僵直不灵活。
萧蔚拼尽力气游过去时,水中两个身影正在一处纠缠不休,但整体幅度却是下沉的。
不必问,下沉最底处的是完全不会水的舒澜意,正在那猛喝水吐泡泡呢。
萧妧俯身下坠,伸手去捞人,将人抱住后,忙不迭地堵住舒澜意的嘴,试图给人渡些保命的氧气。
萧蔚找见二人的身影,一个猛子冲过去,连带着惯性的冲击力拐带下,她拉起舒澜意的另一个肩头,硬生生把人提溜了上去。
舒珣焦急不已,早已带着家丁绕到对岸来,立在草丛边四下寻觅,眼见水面荡漾着水波,便紧锣密鼓招呼着手下人递过长树枝去。
一颗头、两颗头、三颗头……
三人尽皆浮出水面,舒珣总算长舒一口气,躬身下蹲,伸手去拉落汤鸡般的萧蔚,解下干燥的外衫给人裹于肩头:“老胳膊老腿的,逞能。”
萧蔚闪身避开,嫌弃摆手:“我体力好的很,这俩废物,我要是没下去,都得喂了水鬼。你的衣服给孩子吧,澜意自小就体弱。”
再瞧那正主,萧妧瘫坐草丛边挤着头发上的水,舒澜意被侍从拉上岸时,嘴里正不停地咳着水,此时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舒珣气不打一处来,盯着女儿疾言厉色:“陛下就不该准你休沐!”
萧妧半喘着气,仗着舒珣宠她,忙摆手自揽过失:“姨,不怪澜意,是我拽她下去的。”
舒澜意半条小命都差点交代了,这会儿无心解释,也无心与萧妧清算,只管一下下拍着胸脯顺气,整个气道难受得不行。
萧蔚左瞧瞧,右看看,见几人僵持,不得已主动上前,抽走舒珣臂弯处的外衫,给舒澜意裹紧一圈,而后才丢了自己的外衣,扔上萧妧的脑壳,开口的话却是对舒珣说的:“都各自回府吧,自家皮猴子自家管。”
说罢,正贪婪握紧外衣的萧妧忽而被暴躁老母亲揪住了耳朵,往路上扯去:“嗷嗷啊,娘,耳朵,耳朵还要呢!”
萧蔚咬牙瞪视边走边跳脚的女儿:“你娘的耳朵好得很,闭嘴!”
“我的耳朵,我的耳朵,嗷,好痛好痛!娘,亲娘!”萧妧欲哭无泪,她又不是故意掉水里的,方才拽不起舒澜意,她魂儿都吓丢了。
萧蔚恨铁不成钢,想起水下那游泳水平稀烂的女儿稀里糊涂、大大方方地把氧气过给舒澜意,仍心有余悸:“废话,不是亲生的,我让你烂在淤泥里,夏天开朵荷花!”
一对母女骂骂咧咧,鬼哭狼嚎出园去。
反观另一对,倒是安分许多——
舒澜意只管披着外衫干咳,耷拉着小脑袋,视线点落在飘摇随风的小草梢头处,极力逃避脑壳上舒珣审视的眸光,缓解周身的不自在。
“怎么落得水?”舒珣负手在侧,悠闲望着池水涟涟,仿佛并不算在意孩子们落水的险情。
怯怯的低沉话音堪比蚊子:“失足。”
“哼。”浅淡的冷笑自鼻腔生发,舒珣乜她一眼,转头吩咐随侍:“去太医院请人,往萧府去一位,再领府上一位。”
“没事儿。”舒澜意无心大动干戈:“我就是有点冷。”
舒珣没理她,径直往大路上走,语气波澜不惊:“来人,带郡主回府,禁足。”
舒澜意本还沉溺于舒珣的关顾里,暖洋洋翘尾巴的心房顷刻如寒潮过境,冰冻三尺,有苦难言。
她暗自给萧妧记下一笔账,小小声嘀咕着:“臭蛋,你等着!”
自此后,舒澜意不出意外的,瘦弱身板沾惹风寒,告假不去禁中当值,在雍王府休养半月方好。
萧妧傻不啦叽的,萧蔚问什么她答什么,洞悉落水内情的老母亲怒火中烧,一顿竹笋炒肉毫不留情招呼上身,倒霉蛋也被迫卧床休养了半月。
难姐难妹半月后重逢,思念胜过怨怼,一个个忘性比天大,见面就美滋滋相拥一处去了。
萧妧心存愧疚,是带着礼物主动去的雍王府。她一边鼓捣着装礼物的小木盒,一边以余光偷瞄舒澜意清减一圈的容色:“听说你沾染风寒,落下病根没有?”
舒澜意定睛凝视着她开锦盒的动作,手指在袖口里来回摩挲,低垂的眉眼微微忽闪着,声音也轻微而柔缓:“没,小病。你呢,还利索吗?”
“我啥?我身体倍棒,哪儿跟你似的,娇娇弱弱的?”萧妧笑嘻嘻掏出一枚白玉簪来:“喏,你整日穿官服,好看的钗环戴不上,我亲手磨的,梅花簪,衬你。试试?”
舒澜意接过簪子,指尖左右捏着转一圈,就放去了桌上,视线转落萧妧的身后,一本正经问:“我是说那里,”说罢,她还俏皮努努嘴:“痛不痛?”
萧妧的脸颊倏尔涨起漫天红晕,一巴掌拍上桌子:“舒澜意!”
舒澜意早有预料,只慢条斯理地把手插进袖管,摸出一小瓷盒,推去她手边:“回礼,也是我自己研磨的,去肿的药膏,还放了香粉。”
萧妧哭笑不得,低头盯着药盒,抱臂哼叹:“你脑子烧坏掉了?伤处抹药还飘香味?你当是做烤肉吗?还香飘十里,生怕人不知道的?”
“…扑哧——”
舒澜意实在没憋住,捂着肚子笑弯了腰:“妧妧,今晚留下吃烤肉?”
“舒澜意,你泼皮!你无赖!”
舒澜意笑得越是欢畅,萧妧的火气就越来越大,盛怒之下,毫无礼数规矩可言,魔掌一下下砸上舒澜意笑弯的脊背处:“笑你大爷的!”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舒澜意笑岔了气,憋得满脸通红,又激起了本未恢复完全的阵阵干咳。
“吱呀——”
舒珣闻声而入,才一推门,就见二人张牙舞爪颤抖一处,一个笑趴去地上,衣裙团成一个软蛋蛋;一个满头步摇乱飞,面目狰狞,嘴里更是频频“口吐莲花”。
她只在门边站着,嘴角挂起意味不明的笑靥,不关门,也不开口。
门声过后再无动静,俩人心再大,也意识到情况不妙,各自收敛威风,齐刷刷抬头观望。
只一眼,两颗头颅低垂,似无力撒欢的小兔子,那叫一个老实!
“继续,无需请人过府便可看戏,本王觉得甚好,停下作甚?”舒珣讪笑着调侃,还扯了一把椅子,随意而坐。
“姨母安好。”
“娘。”
二人忙不迭地整理好衣衫,乖觉躬身一礼,排排站的姿态极尽规矩。
舒珣淡然扫视着拘谨的俩人:“刚刚演的哪出戏码?是京中新出的戏本子么?”
萧妧深觉头皮发麻,大着胆子绕开话题:“舒姨,家母命妧儿来请您和澜意,赏光到敝府吃…吃烤肉。”
舒澜意倒吸一口凉气,萧妧这是撒谎乱弹琴!
“烤肉?”舒珣挑挑眉:“吾怎么记得,你母亲今日奉陛下之命于京畿军营巡检,圣谕好似说得是三日?”
萧妧一怔,她就是逮到萧蔚不在家,才偷溜出府的,想着把舒澜意拐回去,萧蔚就不能收拾她,一举两得。
但萧蔚去了何处,她的确一无所知。
“啊…这……”她一贯心直口快,扯谎从不擅长,此刻双颊绯红,耳朵也已经烧起来了。
“想吃烤肉?”舒珣不疾不徐:“也好,晚些叫下人去备。吾方才出府,就是应了你母亲,去你府上接你过来看顾,不料扑了个空。回来见你在此,倒省了许多事。”
知晓始末后,萧妧巴不得钻进地缝里去,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舒珣转了视线,对着舒澜意道:“太医如何嘱咐你的?不过十七岁,就想缠绵病榻了不成?”
舒澜意瘪瘪嘴,头垂得愈发低,刚刚猛烈的干咳,约莫听起来实在骇人:“让母亲担心了,女儿以后注意。”
“烤肉尚需时辰,你们既然无事,太后她老人家三日后去京郊礼佛,你们手抄些经文送去宫里罢,权当帮我们这些老人分忧。”
舒珣搁下话便起身离开,虽是商量的语气,却无人敢不照做。
舒澜意欲哭无泪,瞥萧妧一眼:“下次悠着点吧,仔细我娘找萧姨告你一状。”
萧妧瘪瘪嘴,转手捂去身后,故意撒娇挤眼睛:“好澜意,我屁股痛还没好,坐下抄经肯定疼得呲牙咧嘴,长吁短叹,很烦…”
“得得得,我给你抄,小祖宗!”舒澜意捂嘴打断她的施法:“小懒蛋,好吃懒做,惹是生非,以后可怎么办呐?”
“你养着我呀。”萧妧不以为意,顺势抱住舒澜意的胳膊,以软软的脸颊讨好般蹭蹭:“老天是公平的,你稳重得力,我就得活泼娇俏,彼此互补嘛。”
“嘘——”舒澜意贼溜溜四下张望,抬手点点萧妧的脑门,轻笑着嗔怪:“你小声些,别让我娘听见。”
“噢~”萧妧挽着她的臂弯,把人往外拽去,故意扬声调侃:“小郡主,咱去哪里虔心抄经?是不是还得净手焚香?是不是你的房间好些?”
舒澜意装得正经:“就去我房里吧,宽敞,一人一张书案。”
二人走去廊下时,萧妧与她咬耳朵:“有没有好吃的给我?我娘看得死紧,我嘴巴淡出鸟来了。”
“说话能不能文雅些?”舒澜意无奈哼笑:“姐姐前阵子出门,从南方带了醉鱼和荷花酥,给你留着呢。”
说罢,舒澜意忽而抽出胳膊往回走。
“你干嘛去?”
廊下随侍不少,萧妧没好再拉上人的胳膊,只拔腿追了上去。
“药。”舒澜意比划一口型,还故意拍了拍自己的身后,与人抛一个鬼脸。
萧妧杏眼瞪得溜圆,顿住脚后,气急败坏吼一嗓子:“我不要!”
半刻后,王府内院,舒澜意卧房内——
一方屏风隔断两处世界,屏风外舒澜意奋笔疾书,屏风内的矮榻处,萧妧扭扭捏捏鼓捣半晌。
“快着些,上好药洗手出来吃点心。”
舒澜意等得不耐烦,蘸墨的功夫,转头望向屏风后:“小心一会儿进来人啊。”
萧妧哼哼唧唧:“我不想上嘛。没多疼,在你家上药别扭得很。”
“别扭?早就看光光了,你别扭什么?”舒澜意不屑哼笑:“莫非,妧妧是怪我没有亲手帮你吗?”
“去你的!”萧妧笑骂一声:“把你孟浪的想法收收,抄经心诚懂不懂?脑袋转回去,不准再偷看。”
话音方落,舒澜意只听得帷幔垂落的轻响过耳,某人还害羞藏起来了。
半晌过去,萧妧才慢吞吞磨蹭着走出来,几度欲言又止。
舒澜意假装看不见。
“喂,有香味吗?”萧妧怯怯发问。
舒澜意夸张地吸着鼻子:“嗯?烤肉味。”
“认真的!”萧妧抽开她的笔:“你放的香味,有闻到吗?”
舒澜意脸颊荡开新月般深沉的笑靥,夺回笔来,以笔杆头轻戳她的脑门:“傻瓜,没有味道,那是遮蔽药味的。”
萧妧揉着脑门,悻悻“噢”了声,便逡巡起屋内陈设来:“我的点心呢?”
舒澜意闷头抄书,不屑嘀咕:“我的藏宝地你不知道?没话找话。”
“切~”萧妧轻车熟路摸到舒澜意卧榻下的小箱子,扒拉起里面的东西来,翻找出吃食还不罢休,逮到一个粉嫩的小荷包,眼睛顷刻觑起:“澜意,荷包不错,送我?”
舒澜意头也不抬:“喜欢什么拿什么。”
萧妧眯了眯眼,把荷包挂去腰间,继续试探:“哪里买的?”
“我姐送的。”
一语过耳,杏眼恢复浑圆,萧妧美滋滋解下荷包:“这样啊,那我不能抢的,给你放回去哈。”
舒澜意早猜到了直肠子傻瓜的小心思:“放心吧,没人同你抢,月老红绳系得太紧。”
萧妧嘴硬,嗷呜咬下一口酥饼:“啧啧,谁稀罕?噫,这荷花酥好吃欸,我包圆可否?”
“随意——”
萧妧抄起一张油纸,将点心包得四四方方:“带回府去慢慢吃,今晚留肚子吃烤肉。话说,我把你也顺去我家行不行?半个月不见,梦里都抓心挠肝的。”
舒澜意斜她一眼:“我要入宫当值的,没你的好命。”
萧妧的晶亮明眸闪过一瞬失落,而后又迸射自恋般的精光,小手一拍,乐呵呵道:“那我赖在你家不得了?咱俩一起睡就行。白天把你上交,晚上归我。”
舒澜意忙伸手捂她的嘴:“矜持,小祖宗!”
等人呜呜呜几声安分下来后,舒澜意才补充:“萧姨怎么可能纵着你在我家无所事事?要不我找机会去陛下面前说两句,给你个正事做?咱俩就能一道去当值。”
“拉倒吧,我娘说不是时候。萧家不好太惹眼,就算是你当值,舒姨也不见得乐意罢。我这纨绔胡闹的戏码演着演着,都把自己演进去了,不然也不至于被我娘暴揍。”
舒澜意沉吟须臾,复又落笔纸间:“行吧,那你别主动张罗回家,等萧姨回来接你。”
“得嘞!”
萧妧一个箭步飞扑上床,半趴着挥舞着小腿和脚丫,丝毫无有大家闺秀的仪态:“后日是否休沐?京中有马球局,一起去?”
“人多,吵嚷。”
萧妧双手支着下巴:“那…咱俩去郊外放风筝?”
舒澜意应承的格外爽快:“好。还用去年的风筝?”
“好呀,去年我的小金鱼赢了你的大老鹰,是有些福运在的。”
舒澜意腹诽:福运?还不是我故意放水!
第124章 番外五
光仪三年, 元月。
新岁方至,帝京大街小巷内红灯高挂,夜间更是火树银花,张灯结彩。
护城河畔日渐柔软的垂柳枯枝随风摇曳, 月上柳梢, 渐趋浑圆, 光晕柔和清亮。
树下停候一辆毫无装饰的朴素小马车, 车内佳人循着窗子缝隙四下环视,满面期待与焦灼占据着神态的主调。
“咚咚, 快开门!”
马车门被挠响, 车内人忙不迭地推开车门,一只手紧随而至:“快进来!”
“呼~~可跑死我了!”
乔装成高门小厮的萧妧探身钻进马车后,自行拍着心口顺气:“好累好累。”
舒澜意赶紧倒杯热茶奉上, 给人抵去干巴巴的唇边:“来, 吸一口茶水润润嗓子, 都哑了。又没人催你,跑慢一点呗。”
萧妧探头猛嘬几口,两只手却不接杯子, 喝完抹抹嘴:“还要。”
舒澜意又去添茶,只听得萧妧靠着座位仰天长叹:“我哪敢跑慢了啊,陛下给我兵士去抓小云,虽说最后小云没跟我回来,但这事大家伙都知道了。我娘本不清楚我出去干嘛的,这下子可好,弄清原委后她又发火埋怨我了, 嚷嚷着要把我禁足呢!”
听得这话,舒澜意抿抿嘴, 怅然苦叹:“小云闹这一出,估计自己也有的受。今日午后我让人去递送染风寒的假消息进宫,府里人听得清楚,陛下把小云禁足了呢。”
萧妧等得不耐烦,伸手去夺她半端着的小茶杯:“我娘说了,明天小云生辰,左右舒姐姐在宁家,让我拉你一道去,再送点礼物。毕竟我姑祖母是小云的祖母嘛,我娘说两家沾亲带故,不能闹僵的。我带兵抓她,不合适,得赔礼。”
舒澜意闷头绞着手指盘算:“礼物…小云喜欢什么呢?就一晚时间,难办。”
萧妧心大:“买两盒点心去?”她转着小茶盏:“这套茶具好看,哪儿买的?我也备一套。对了,我午后在府里担心你好一会呢,骗陛下说得风寒干嘛?还不告诉我,过分!”
舒澜意扶额,略带嫌弃的笑嗔:“还买点心?你当小云是你,小吃货?”
嘴损一通后,她一个个摞好小茶盏,自座椅地下的空当掏出一木盒,将茶盏倒扣进去,随手合拢搁在桌案处:“今晚回家抱走吧,送你了。别人送我的,何处寻来的我也不知道。”
萧妧美滋滋张开双臂环住木盒,满面傻笑:“大方了?这还差不多。但是…回答我的问题!”
“陛下和小云氛围怪怪的,我不称病躲开,难不成在那尴尬看戏?”
舒澜意反手就是一个脑瓜嘣敲上萧妧的大脑门:“我是没及时告诉你,这不是怕你担心,才让人给你传消息,约你溜出来赏花灯的嘛。再说,萧姨就算怨你私自领陛下的差事,那发威教训你不也在晚上?我拐你出来,她就打不到你了。”
“啧啧啧。”萧妧拂开舒澜意的爪子,嫌弃偏头:“明天上元,今日花灯都是半成品,你真是敷衍。”
“噢?”舒澜意存心打趣,挑挑眉笑看她:“明天某人一瘸一拐的,能出来赏灯?”
萧妧顷刻气鼓鼓,叉着腰与人掰扯:“你个自作聪明的大傻子!明天我还得去宁府呢,我娘怎么可能打我?要打也得等我从宁府见人回来吧?”
舒澜意骤然失笑:“也不知道谁傻哦。小辈的生辰宴会多在午间,花灯入夜方明,一晚上萧姨发挥功…嗷!”
萧妧一巴掌拍上舒澜意的头顶:“就你能,能得你!别说了,纯属是故意气我。”
舒澜意佯装怄气,往侧面的座位上躲去,倚靠着马车门低声嘟囔:“我也生气,暴躁成性,动口说不过就动手,算什么本事?赏灯的心思散了,你走吧。”
萧妧滴溜圆的大眼转了两圈,抱臂哑巴许久,不时歪头扫她两眼:“生气了?真生气了?闹着玩的,我手不重呀。”
舒澜意闭眼假寐。
萧妧急得搓手,挪着屁股蹭去舒澜意身边,与人咬耳朵:“真没使劲。我搓猫都比这力气大,我要是真拍,你非得爆浆不可。”
“我是不是还得配合着制造点流心出来?”舒澜意陡然翻了个白眼。
“豆腐脑也行。”萧妧嬉皮笑脸,抓起她的胳膊摇晃:“你制造不出来。但是刚才半路我看到街边有甜豆花,我们去吃吧,跑累了,饿。”
舒澜意故意唱反调:“我吃咸豆花。”
“有咸味的,许是我看错了?走嘛~”
舒澜意面色仍旧漠然,自鼻腔里生发一声闷哼:“哼,还动手吗?”
“动手!”萧妧中气十足,拍拍胸脯:“动手喂你豆花吃呀!”
“扑哧——”
舒澜意没绷住,彻底破功,随手叩叩马车内壁:“车夫,去豆花店那条街。”
哒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小马车摇摇晃晃的,载着心满意足的萧妧往美食附近去。
舒澜意却是清楚得很,那家豆花店老板娘从不做咸豆花,她虽不喜欢甜腻的口感,但萧妧喜欢,一道尝尝也无妨。
一人甜在喉头,一人甜在心间,值得。
一刻悄然,萧妧吸溜掉最后一口豆花,忽而灵机一动,朝着店家吩咐:“大娘,再来三碗给我装起来,我要带回去吃!”
舒澜意脑子发懵,意图拦阻:“要这么多?入夜吃豆花不好消化,算了吧。”
“这家甜滋滋的豆花很是地道呢。”萧妧单手托腮,晶眸映着花灯的光晕:“我给小云买的,明天送给她尝尝。她在京中待的日子短,肯定没吃过。”
舒澜意讶异非常,指着打包好的豆花发问:“你不会把这当礼物吧?明天会坏的。而且这礼物,是否有些…寒酸?”
“切~”萧妧拎过豆花,一本正经的解释:“礼物贵在实用,小云缺珠玉财宝嘛?帝京风物,人情民俗,于她才是新奇。而且小郡主你呀,养尊处优,又怎知百姓冬日借助寒冰储藏吃食,三五日都是新鲜的呢?”
“三…五日?”舒澜意吃瘪,不熟悉的领域不好多言:“行吧,莫要让人吃坏肚子。”
“坏不掉的。”萧妧了却一桩心事,乐呵呵瞧着舒澜意:“我的礼物选好了,你的呢?”
舒澜意于玩乐事缺短见识,凤眸微转,抬头狡黠道:“请妧妧赐教,可否?”
萧妧挠挠脑袋:“唉,愁人。不过最近我听长公主说,京城贵女都在求购新开的脂粉铺里出的一款水红色胭脂,道是一两值千金,好多贵妇都抢不到呢。”
舒澜意垂手去捉萧妧躁动的指尖,捏住揉搓着:“在哪里?带我去?”
萧妧大惊:“很贵欸,真送那个?”
“去看看吧。声名远播,该是有原因的。”
“行吧,在那边。”萧妧抬手指向河对岸:“东市第三条街正中第一家,店面格外宽敞气派。”
舒澜意偷摸眯眯眼,悄然弯起唇角,暗自感叹萧妧踩点够准的,怕不是早已惦念多时。
两刻倏忽,二人挤进店面,里面云鬓披帛交错纠缠,满是一身珠玉的贵妇人,正在争抢为数不多的胭脂份额。
掌柜的嗓门甚大:“诸位夫人姑娘们,本店今日当真只有五十份,货品都在小老儿手中,都莫要抢,先到先得可行?明日还有的!”
来此的都是有些身份的,谁也不肯让谁,有人多嘴:“哪个来的也不晚,你迟暮开门,大家蜂拥而入,如何分先后?”
掌柜的沉吟少顷,得逞的狐狸眼弯了弯:“那…价高者得?起价五十两白银一盒,出价高者优先。”
萧妧目瞪口呆,扯扯舒澜意的衣袖:“咱走吧,抢钱呢?平日这不足掌心大的小盒子,顶多卖一两银子吧。”
舒澜意摸了摸荷包,钱指定不够,但柜台处已有人加价去抢胭脂了。
大家买的不是胭脂,是颜面,是争风凑热闹后如愿以偿的舒爽。
赶早不赶晚,她拍拍萧妧的手:“在门口等我。”
不待萧妧拦阻,舒澜意侧身挤进柜台最前头:“老板,我要五盒,每盒出银八十两,烦劳送去雍王府,届时会有银票五百两,权当贺您上元生意兴隆。”
一语落,店内众人虽有惊讶或是不悦,也不敢再多嘴。舒澜意周身衣装气度,随意扫视一圈,身份便不难猜,自也没有哪家不知趣的官眷扫小郡主的兴致。
掌柜的乐开了花,频频点头:“好好好,小人定尽快给您包好送去府上,多谢小郡主抬举!”
舒澜意无意寒暄,只微微颔首后,便拔腿离开了铺面。若非发觉萧妧喜欢却舍不得,她断不会凑这热闹。
萧妧刚才竖着耳朵听得清楚,舒澜意一张嘴扔出去五百两,她肉疼心更疼,见人出来,一把拉着舒澜意往马车里钻:“你怎么回事?舒姨不打你是吧?乱花钱。”
舒澜意垂眸,慢条斯理回应:“没有乱花。你喜欢,买了就不亏。京中追捧之物,送谁也都觉是个热闹,给我姐姐、宁烨大姐和小云一人一盒,剩下一盒你拿给萧姨,她会高兴的。”
萧妧眨巴眨巴眼:“不给舒姨嘛?”
“我娘不喜欢这些。”舒澜意刮刮萧妧的鼻尖:“我知道萧姨也不太喜欢,但你需要讨好她呀,你这不懂事的小泼皮知道送她礼物,她自是没脾气的。”
“嘻嘻。”萧妧羞赧又意外,舒澜意体贴周到,还能猜到她的小心思,此时此刻她心里早已百花盛放了,多说无益,不如傻笑。
舒澜意思量须臾,试探发问:“要不赏灯后你去我家?取走胭脂再回家。”
萧妧俏皮撞上她的肩头,满眼期待:“那我住你家呗,反正明天咱俩一道去宁府,我娘没话说的。”
舒澜意就等这句话呢,面上却甚是淡然,中规中矩答:“也好,我让人去萧府递送口信。”
“好耶!”萧妧骄傲地挥舞着志得意满的两个小胳膊,爆发一声傻叹。
“小疯子。”舒澜意笑着损她,悄然偏开身子,免得被撒欢的萧妧误伤。
待到二更天,俩人才拖着疲惫的身躯抵达雍王府。
王府侍从见到舒澜意,便小跑着上前:“王上唤您回来先去书房,萧帅也在。”
一语过耳,萧妧面露紧张,偷摸捏住舒澜意的广袖,悄悄咬耳朵:“怎么办,不是来抓我的吧?”
舒澜意装得沉稳,转眸问侍从:“有胭脂铺的人来吗?”
“来过了,管家结的账,胭脂送去您房间里了。”
“嗯。”舒澜意低声嘱咐萧妧:“前头有我,你躲去我卧房,先去试试胭脂合不合心意?”
“溜啦溜啦。”萧妧脚底抹油,撒丫子便逃。
舒澜意扶额自语:“还真是一句客气都没。”
她只好孤身去面对书房未知的情境,在回廊下鼓足勇气才推门入内。战战兢兢见礼后,她惊惧忐忑的小心脏才恢复平静。
萧蔚来此,原是怕小辈安置不周详,特来送提早备下的礼物的。
至于萧妧偷溜出去的去处,除却找舒澜意,萧蔚想不出第三个地方,自也不担心。
发难也不是无有,舒珣慢悠悠问着舒澜意:“五盒脂粉,如何分派?”
舒澜意语塞当场,她千算万算,就没算自己亲娘,好似不大合适。
舒珣见女儿局促的好比门神,杵在远处一动不动,只哼笑一声:“那小盒子里装得可是金粉?五十两,你可知能买多少粟米丝帛?”
舒澜意垂眸,不敢吱声。
萧蔚搁下茶盏,站起身来拍拍她的肩头:“萧妧被你藏起来了?我厚脸皮问一句,可是给我备了一份胭脂,换萧妧免受一顿皮肉苦?”
舒澜意的心思被人当场点破,不免促狭,只咧嘴尬笑着,回应不是,不回应也不是。
萧蔚搭眼一瞧,便了然于心,只善意提醒:“这物件你不该给我,也无需教萧妧这些,她那直肠子没这主意。拿一盒送给陛下去,如此圈钱的行当,陛下会感兴趣的。”
舒澜意一惊,满目错愕还未散,只听萧蔚又道:“天晚了,我先回家去。都留步,别送。对了,澜意,你的心意我和阿妧领了,明日我让管家送二百两银票来,收着,不许推拒。”
舒澜意瞄一眼舒珣,不敢多嘴,乖觉温声应下,象征性将人送出廊下,便急匆匆一溜烟躲去自己的寝阁里。
萧妧舍不得用这千金贵重的脂粉,仅用指尖蘸取一丁点,在手背晕开,看了看成色。
舒澜意推门而入,她小跑着迎上来,举着手背问:“是挺好看的吧?很细腻呢。她们叫你什么事?”
“你娘带了一把新制未开刃的君子剑,还有一部传世孤本古籍,让我们明日带去给小云。”舒澜意垂眸盯着萧妧的手背:“小小气气的,怎么不涂去脸颊试试?这能看出什么?”
“这么贵,自然要重要场合再用呀,不然多浪费。”
“敷着赏心悦目,就不浪费。”
萧妧咂摸一会,眯眼试探:“嗯?你什么意思?我平日不涂脂抹粉,你嫌弃我素面朝天不成?”
舒澜意满目费解,忙揽过她的肩头紧紧搂着,好言好语安抚:“哪能呢?从襁褓彼此看到大,早看习惯了,比照镜子看自己都自然。”
萧妧纠缠不休:“你等会儿,自然与赏心悦目是两个意思。咋,看久了我不赏心悦目了是不?”
“不不不,我还要把你从大看到老呢,以后的许多年,妧妧长成什么样,我猜不到噢。”
“这还差不多。”
“走啦,去试试胭脂嘛,我想看。”
“…行吧,就涂半面呦…”
月落日升,翌日二人往云府去,陪云葳过了个生辰。
云葳收到诸多礼物,握着那精巧的小胭脂盒子时,脑子里在想,这小盒子装毒药应该不错,便兴冲冲追去问萧妧:“萧姐姐,这盒子从何处买的?”
萧妧一愣:“你真是好眼光,但盒中物才是昂贵的,是城东新开的那家胭脂铺的,人家应该不卖盒子。”
“昂贵?有多贵?”云葳也不喜脂粉,对这些事毫无认知。
萧妧俏皮张开虎口,比了个“八”。
云葳傻乎乎:“八…百两?”
“哈哈哈。”萧妧乐得前仰后合:“八十两啦。八百两,强盗都不敢这么卖,普通脂粉这些只要八十文哦,可别被人骗啦。”
云葳摩挲着小瓷盒,面露羞色,小小声应道:“嗯,多谢萧姐姐。”
萧妧指了指远处拉着舒静深说话的舒澜意:“你谢她就行,她买的哦。”
随口闲聊几句分开后,云葳急匆匆去寻桃枝:“姑姑,查查这脂粉的铺子是谁的产业?卖价高的出奇,不正常,圈钱太甚,只怕有问题。”
桃枝接过观瞧一通,挖出些脂粉嗅了几下,眉头顷刻皱起大疙瘩来。
数日后,蓝老传讯给云葳,云葳撕开信纸,险些背过气去:
店面乃阁中新置产业,阁主出走一载,耗资颇巨,经费有限,开源方可为继。阁主若心仪,无需废金破银,桃枝可制,配方出于她手。
得知内情的云葳深觉此举张扬太过,慌乱叫停产业,免得被文昭觉察异样。
京中风靡一时的脂粉铺转瞬关张,买到胭脂的人手中之物竟成了绝版。
后来,云葳听闻京中有人竞拍那昙花一现的胭脂,价格溢至一盒五百两。
萧妧闻讯,饶是不忍,却还是把胭脂卖了出去,笑嘻嘻捧着五百两银票,等舒澜意夸她一句能干。
舒澜意哭笑不得:“行吧,你高兴就好。银票不用给我,拿去买好吃的吧。”
萧妧胸无城府,欢喜地拉起舒澜意往长街去:“京中新开一家酒楼,价位也不便宜,今日我请你,大饱口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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