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却不和陈澍同样作想。
何誉坐在楼阁之上,秋日里本来没有这么炎热,可他额头的汗珠已然断了线一样直往下淌,这其中自然有部分原因是那高挂的烈日,可更是因为他正坐着的位置。
高耸入云都还罢了,毕竟前些年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关键是他身旁正围坐着的四五个人,都是一身华贵道袍,腰间挂着血玉——一如当日李畴递给陈澍的那块。
同他坐在同一处的,都是碧阳谷之人。
甚至其中包括李畴在内的两三人还曾经在这擂台之上同他交手过。
单说何誉多少也参与了几届论剑大会,按惯例,几大门派确实是要在首战同台观战的,整整十五个门派齐聚一堂,也是图个场面宏大。可无论是哪届,怎么安排,也没有这么不长眼色到把寒松坞与碧阳谷安排在同一台观战的。
整整十二个擂台,除却正比赛的那台子,一共十一个,可偏偏就把他安排在这里了。
除了这一个台子,旁的观赛席中都是有说有笑的。想也知道,就算几日后要拔剑相向,各个门派如此长久地屹立了数百年,没些世交或是恩怨,那是不可能的。
当然,不巧何誉撞上的是后者。
但细说起来,那外围的数个看台上确实俱都和乐融融,但这些楼台之中,还立着另一座楼阁与擂台相对,正是沈诘所坐的,此时倒也是静悄悄的,一片沉默。
沈诘大约是平素就不乐意应酬,一个人坐在众人之中,懒洋洋地瞧着比试,时不时抿上一口茶。但她身旁的几人,包括那日捉应玮回门派的女剑客,也都默不作声,要不是他们之中还偶尔有些交谈,几乎就和何誉那座死寂一般的看台差不离了。
这一切都被陈澍看在眼里。
她毕竟第一次见这样暗流涌动的场面,一时只觉得比那场上比武的两人有意思多了。沈诘毕竟地位超然,又算是在主场,有这个底气不去应酬。然而她身边那些武林人士,明明是在这点苍关,是朝廷治下几乎最重兵把守的地方,却仍旧如此自行其是。
且不论这不比碧阳谷和寒松坞那样的世仇,不知是哪里来的恩怨,单论这互不搭理的底气,至少若是何誉坐在沈诘身边,是不敢有的。
陈澍津津有味地瞧了好一阵,直到那比试都结束了,要不是云慎推她去,她险些错过了自己的正事。
看完首战,其余参赛者都要去这十二个擂台前领自己的小木牌。这木牌就如同那入住的牌子一样,一人一牌,凭牌参赛,丢失遗漏皆自负。又因这分派十二个擂台毕竟是人为分派,前些年总有那么几个刺头抱怨论剑大会内有不公,排次有讲究,故而这几届的分派全交给参赛人自己决定,每个台上只固定有个擂主一样前一届排名前十二的固定参赛者,其余人皆在首战观赛完毕后自行报名。
因此,能否顺利晋级,这报名也是有一番讲究的。
旁人不比陈澍这样既不懂赛制,又不惧打架。那些参赛者可是瞄准了第三轮的丰厚奖励,抱着的就是搏一搏的心态。毕竟论剑大会可不止有头筹,只要进了第三轮,哪怕吊在末尾,奖励也颇为丰厚。五两银子的报名费,若是能赚回后期的奖励,那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毕竟每个台子只有站到最后的人才能走入下轮,其他参赛者虽是未知数,可这十二人确实明明白白摆在名单之上的。
更何况每个台子上守擂的人,说是上届前十二名,纸面上实力大都强横,可两届相隔整整五年时间,虽说不长,也一点也不短了,少说也有几个行走江湖为人所害,缺胳膊少腿的。这些人所在的比赛台,那就如同是破了洞的蚊帱,不知有多少蚊虫兴奋地从那小小破洞里挤进来。
只有陈澍,被云慎牵着,眼看着一群参赛者不论高矮胖瘦都往那单独的几个台子挤,还当他们是傻子,自作聪明地扯着云慎要往那些没什么人排队的论剑台去。
云慎看了眼那排成好几列的长队,竟也叹口气,罕见地没有出声戳破她的得意,纵容一般,由着陈澍牵着他去那没几个人的擂台。
不到一刻,陈澍就排到了登记处。
那登记的人,头也不抬,手上运笔成飞,一串字飞快写下,直把陈澍都看呆了,直到那人开口问,她才意识到前面已没了人。
“姓名?”
“陈澍。耳东陈,及时雨的那个澍。”
“善使什么?”
“剑,”陈澍这回答得很快,“我使的是剑!”
“剑呢?”那人终于抬头,问,“拿出来登记一下。”
陈澍眨眨眼。
“我的剑丢了。”
“那就是使拳法?或是脚法?”
“都不是!”陈澍的语气渐渐变得委屈,“我就是使剑的!”
“……哪个门派的?”
“天虞山剑宗的!”
“天……天虞……”那人翻出册子找了半天,不快地抬头问,“你门派在此登记过么?”
“没、没有。”
“啧。”那人用力合上册子,在纸上狠狠勾了一笔,末了,道,“来抽签。”
陈澍从他面前的竹筒里抽出一纸笺一般薄的一根签,还未看一眼,便教那登记的人又抽了回去。
“玄字台,拳法,无门无派,第二十八个——拿着,你是这姑娘家里长辈不是?这是她的号牌,届时凭牌参赛,切莫弄丢了,遗失不补。”他一面口里念着,一面挑出那个木牌,看也不看陈澍,便朝她身边的云慎递去。
陈澍也是一时失语,顺着那伸出的手回头,看向云慎,懵懂地和云慎对视了一阵,才想起来反驳,怒道:“我不是——等下,他也不是——”
“知道了,烦劳阁下。”云慎没有二话,接了过来。不仅接了过来,还把又一句话憋在喉头怒气冲冲瞪着他的陈澍拉离了队伍。
那人总算是稍显满意,点点头,高喊:“玄字台,下一个!”
“你等等……不是!”陈澍被他拉着走了一阵,喊了两声,发觉云慎没有理她的意思,终于甩手停下,不满地问,“那人都给我记错了,你怎么还替我收了!”
“你不是来寻剑的么?”云慎也停下脚步,反问,“马匪也要捉,现在大比也要认真打,剑没找到,倒是给自己揽了一堆活,现在那登记的给你记错几个字也要较真么?”
“我惯是要较真的!”陈澍认真地说,“剑当然是要找的,可是这论剑大比我也要认真比,剑在何兄手里,又不耽搁。即报名了比武,对得起对手,才能对得起自己。”
云慎沉默片刻,道:“你当真不曾想过,若是你的剑不在何誉那处,世间如此大,你又该去何处寻?”
“想过的。”陈澍正色道。
“……哦?”
“若不在何兄那里,也是我猜错了,不算什么,可何兄比这论剑会,也是我真心想助他,就算他手里没这剑,我也不会后悔。世间再大,也不过河流山川,飞鸟虫鱼,就算用脚丈量,最多也就百载光阴,何况我身有道法,已比凡人幸运许多,这朴朴素素的寻剑,又有何难呢?”
时不时有行人从他们身旁走过,所有人都在忙于登记、领牌、参赛的时候,人声吵得脑仁疼,但陈澍这句话,纵然声量不高,却仍能如同一根钉一样敲入脑中,甚至听得见回响一般,压去了其他世间的嘈杂。
云慎仔细地瞧着陈澍,她还是一如才下山那日的模样,满脸天真,眉眼舒展,充斥着朝气,可又好似不太一样了,瞳仁里的坚韧与镇定仿佛是新生,又仿佛只是冰山一角。
这样的毅力,确实是寻不到剑必不能罢休的。
“好。”云慎道,“你有自己的主意,我本不该干涉。”
“你也没干涉成啊?”陈澍仰头,笑了,甚而还有些小得意,“你说你的,我又不听,无事。”
“……”
云慎转身就走。
“哎你别恼羞成怒啊,”陈澍站在原处,大呼小叫地喊道,“我还没跟你计较你胡乱认下我家长辈的事呢!小气鬼!”
——
玄字台最后也不过报了几十人。
捉对抽签的时候,陈澍还在忙里偷闲地同何誉逛这论剑台,认一认这个是什么和同门师妹私奔被打断腿的传奇剑客,那个是虽然身上功夫不厉害,但很会骂人,曾经把对手生生气死的儒生,待又转回玄字台,那楼门口蹲着官差已经挨个报号了。
他二人还在低声聊着这些江湖趣闻,正说到哪家的师父既不传道也不育人,就一天到晚拿着招牌去骗弟子当苦力使,头顶一声嘹亮的“二十八号第一场!”直把她打了个措手不及,扭头就要往论剑台上走。
“你木牌呢?”何誉拉住她,问。
“我木牌不是在这儿挂——”陈澍一摸,暗道不好,也惊出了细汗,“我木牌在云兄那儿!”
“你别急,云慎人呢?”
“他闹小性子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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