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人最终也没能喝成酒。
倒不是因为何誉不情愿,陈澍这么一闹,她那圆溜溜的大眼珠一瞧,谁人来了都能被她起哄得开心起来,哪里还会不情愿?何誉是满口应了,只是这三人都无甚经验,到了那酒楼一瞧,当场傻眼——别说酒了,就是席位也要再等上个一时半刻的。
被挤爆的饭馆酒楼当然不止这一家,借着这论剑大会的东风,几乎整条街,整个点苍关能吃饭的地方,在这个时间点,都是人满为患。等他们一家一家地去问,又一家一家地被拒,才后知后觉地明白——
怪不得,在论剑台之下的那些人,是手里拿着肉饼,一边走,一边啃,原来这么大的点苍关,根本没有地方容许你坐下来吃!
就这么接连问了几家,问得连何誉的耐性都没了,干看着街边的诱人招牌和街上排着的长队叹气。云慎适时拍拍陈澍后脑勺,后者回头瞧他,可怜巴巴地吸了吸鼻子,才凑去何誉身边,道:
“要不我们还是回去领那院里给的定例餐食吧……”
何誉闻言,笑了,那半边眼罩映着斜阳,染上一层近似灰色的金光,像是镀了一层漆,倒显得一点也不凶了。
“今日可不止是我抽中了轮空,还有咱们小澍姑娘赢下首场比试,不仅是速胜,还——这怎么说来着——不战而屈人之兵!怎么能不去吃点好的呢!”他说,似乎也想摸摸陈澍的头,但忍住了,而是越过陈澍,试探地看向云慎。
这话说得无可挑剔,听到后面,就连陈澍也有了底气,连连点头道:“我今天是赢了哦,就……就是!”又一起也回头瞧向云慎。
被这一大一小瞧着,云慎也没了脾气,意味深长地瞧了瞧陈澍,摇头笑笑,道:“那也无法,毕竟是酒楼满了,再进可要塞许多的银子。就算这第三轮能奖再多的钱,这不还远着呢么?难不成你们两个想今日就把兜里的银钱都花没了?”
“你肯定有办法的!”陈澍耍赖道,“不许藏私!”
“我能有什么办法?”云慎低头冲她扬眉,倒似还想再逗她一逗,等她鼓起腮帮子,双手叉腰,他却又轻笑一声,敛了那外露的情绪,温言道,“也不是什么多惊世骇俗的点子——既然是没有位置,不如买两个食盒,就近带回咱们自己的小院吃。坐在酒楼里吃饭的钱出不起,买一两个食盒还是买得起的吧。”
“这个好!”何誉抚掌道,“我记得我们那院里夜晚了还能落下月光,搬两把小凳来,多悠闲自在,不错不错,就这样定了!”
说罢,他果真带头往那些门庭若市的酒家去问了。
一听他愿意付多几份食盒钱,好几家都应了,乐滋滋地去后厨端了热腾腾的菜给他送来。不过一会,何誉、云慎二人手里都拎上了好几份精致的食盒,独独陈澍空着手,左看右看,觉得不大自在。
她有意想帮忙,凑到何誉跟前去,要拿起第二份食盒,何誉这边也笑眯眯地给了,却被云慎只手拦下。
“你让她拎什么饭?”云慎直言,“她手里若拎了餐食,一会那么大坛的酒谁抱得起走?”
两人这才作罢,何誉哭笑不得地把食盒又拎起来,大抵只当陪小姑娘玩闹,陈澍却是认真地想了想,一副肩负重任的样子,同云慎严肃地点点头。
“你说得也是。”
然而这回云慎却是想错了。
有饭菜吃,那是因为食肆此时客满,座位不足,因此情愿让后厨的厨子多做上几道菜,不仅卖个高价,更是卖个人情。可这酒,那就不是片刻间内做出来的了。不仅不是片刻间,但凡是好点的酒,就那一小坛子,要酿出来,少说也得费上七八年光景,故而,此刻这些店家就是想卖也没处找去。
三人不死心,又问了两家,皆不成事。
正在发愁之时,有人自背后拍了何誉一下。
何誉有所感应地回头,身后却只余形形色色的路人,各忙各的。他什么也没瞧见,只陈澍站在对面,把那人瞧得是清清楚楚,不等出声,立刻便心急上前,伸手拦住——
“你做甚!”
原来此人趁着何誉顾首的功夫,从侧面转了个身,自何誉背着的方向而过,掠至正面,伸手去掏何誉挂在腰间的荷包,就在手指要勾上何誉那荷包的绳索的时刻,堪堪被陈澍死死抓住,不得再进一分一毫。
“哟,果真功夫不错呀,小姑娘。捡到个这样的奇才,你们寒松坞这次真是走了狗屎运了?”那人被捉了个现行,不见恼怒,反而笑道。
何誉此时才发觉出了什么事,再回过头来,看清那被陈澍捉着的人的面孔,也沉稳地笑笑,道:“这位姑娘不是我寒松坞的人,严兄误解了。”
“也是,你们这些呆子怎么可能教出这么机灵的小猕猴儿。”那人吊儿郎当地冲陈澍一眨眼,扬扬下巴,她犹豫地把手松开那一下,这家伙便迅速地抽回了手,夸张地甩甩,道,“都听说了,第一日就把那花脸老太打得甘愿认输,可惜我白天没去瞧,真错过了这热闹。”
他说完,瞧瞧陈澍,又瞧瞧云慎,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还缺个解释一样等着人答话,还是何誉叹了口气,无奈笑道:“这是临波府*的严骥,是熟人,方才不过是捉弄我一下。”
“都五年了,你还是一点不会躲。”严骥伸手揽着何誉的肩膀,熟络道,“不过我也不是捉弄你,实在是一觉睡到太阳下山,发现没地方吃茶喝酒了,打算敲你这新晋富爷一竹杠来着!”
“哪里富了!”陈澍抢白道,“不过是进了第三轮,要说有银钱,也都还没发下来呢,兜里就几块铜版,你还要偷!”
那严骥半边身子靠在何誉身上,朝她一咧嘴,还是一点没气,乐滋滋道:“看不出来你还挺较真嘛,小姑娘——这样,我也不是白偷,刚巧带了几坛好东西来,反正不喝也都要烂掉的,方才听你们也在找喝的?不如到我院里去搬,我给你们望风!”
云慎这才起了点兴致一样,抬起眼来,不动声色地打量严骥一眼,道:“酒?”
“哪里是酒。”何誉笑着解释,“他们临波府,一向被武林里骂“马贩子”,若要说,府里最为著名的特色就是每年那些不肯外贩的马奶了吧?怎么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倒情愿卖人了?”
“我没说要卖啊?”严骥歪了歪头,道,“我方才不是说得很清楚么?替你们望风啊!”
——
临波府的院子正在寒松坞院子的对角,算得上相邻,不过既不相接,更不相通。
陈澍领着严骥,绕过那碧阳谷的院子,才一路顺着房檐到那临波府的院子中。
院中果真无人,大抵都出去瞧比赛去了,连留个看守也没有,那几坛马奶就摆在庭院角落,静静地堆在霞光之下。陈澍落地,搬坛子,闹出来不少响动,可院子里也没人会被惊动,她挑了好一阵,挑中一小坛,紧张地抱着,又在原处用砖压下几块银子,着急忙慌地窜上屋檐,便见严骥叼了根草,很是闲适地坐在屋瓦上。
他还问陈澍:“你方才找什么呢,怎么这么慢?”
“当然是留银钱了,我可不像你,不留点我才不安心呢!”陈澍道,又不满地问,“可以了吧,就这一坛,再别让我搬了!活像个真的飞贼似的,还有人在顶上看着!”
“我望风了啊。”严骥道,手里一指旁边的碧阳谷,“喏,李畴那铁公鸡在房里呆着呢,没察觉什么。再说你留银子也是给我留,不如直接给我得了。”
陈澍瞧着他,思考了好一阵,仍是费解:“那也不对,你让我来搬你自家东西,需要望什么风啊?”
“你不懂,这就是不走空的乐趣所在。”严骥道,换了边嘴叼着那根草,终于拍拍袍角,站起身来,“没事,等你喝到这马奶,你就知道了,只有辛苦得来的东西才美味。”
“这么大动干戈,我看你自己也没辛苦一点啊!”
不过话是这么说,那马奶不愧为特色,确实是格外鲜美。何誉才拔开其上的封口,那香气就飘散出来了,把陈澍勾得眼珠就没动过窝,挑了个何誉身边的小凳,一直眼巴巴地盯着何誉一碗碗地将马奶倒出来。
“我没喝过这种好东西耶!”陈澍馋得直催,“给我多倒点,多倒点!”
“嘴还挺甜,挺会夸的。”严骥笑了,拿起其中一碗,仰头干了,又去吃他们拎回来的饭菜,道,“我临走前,师父还想让我把这些好东西塞给那个右监大人,求她私下走动走动,官商齐心,让朝廷让什么贩官马的几成利回来,我心想这不是暴殄天物么,指不定全给她喂那老虎去了。”
“以沈右监的性子,你就算给了,恐怕她也不收的。”何誉笑着,一面说,一面递了第四碗给云慎。
“所以我就想啊,送不出去也是坏掉,不如给你们喝了,届时说是给贼偷了就成,大不了挨一顿马鞭。”严骥把碗放下,又哼笑一声,道,“你结识的这小丫头不好骗,瞧着天真,房檐上哄了她半天,愣是只肯搬回来这么一小坛,算盘打不成喽!”
云慎接过碗来,也抿了一口,接话道:“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沈右监不收总有人收,这不是个法子。还不如交给沈右监,她正巧还真管得着官员受贿,根本不必走动,于你也不过是多被骂一通的事。”
这桌上四人,只有陈澍一点也听不懂,学着严骥一样干了一整杯,一口气也没喘,在几人交谈的空当里闷闷地吃了两口菜。
云慎说完话,视线无意地往她那一扫,顿住了。
背着西沉的夕阳,陈澍的脸仿佛便得更生动了,脸颊鼓鼓,绯红蔓延直耳根,刚夹了两筷子的手停在原处,像是放空一样一动不动。
“陈澍?”云慎突然问。
“嗯?”陈澍应了,慢吞吞地侧头来看他,“怎么了,何兄?”
“……你叫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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