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我什么?”
“何兄啊。”陈澍说,迟缓地眨眨眼睛,似是要努力瞪大一般,“你不是何兄么?”
何誉也停下了夹菜的动作,把陈澍手边那碗空荡荡的碗拿来,仔细嗅了嗅,道:“确实是马奶,没掺旁的东西。奇怪,前些时日在孟城吃酒,我记得她酒量比我还好些的。”
“你这家伙,好心当驴肝肺,我们家的马奶,怎么可能掺旁的东西!”严骥大声喊冤,道,“这姑娘不过就是喝不惯奶而已!”
“可平白无故的,怎么会喝不惯奶呢?小澍姑娘瞧着也是名门世家养大的,如今早不是那奶价千金的行情了,就连贩夫走卒一年到头也能给家里小儿喝上几口。若是当真喝不得,她自己应当知道的啊。”何誉道,他顿了顿,又伸手拍拍陈澍的肩,引陈澍看过来,道,“来,你瞧瞧我是谁?”
“你是谁……这你自己都不知道吗?”陈澍歪头,语带诧异,道,“你闹糊涂了么?”
何誉顿住,好一阵没答话。
暮霭之下,整座院落也仿佛沉寂了下来,但听得严骥爆发出一阵大笑,连道“有意思”,只是等何誉转头怒视他,他又憋着笑摆摆手,吃菜去了。
就在这个当口,那边何、严二人暗流涌动,这边陈澍立刻又转回身体,一只手撑着下巴,迷茫但专注地朝着云慎看去。
院里没有灯,这简单摆在空地上的一个小方桌和四块小凳摆得杂乱,东一个西一个,偏偏她那个小凳挪一挪,就离云慎近极了,这样撑着下巴去瞧,几乎能看见他眼中自己的倒影,脸似乎也是红彤彤的。
云慎不语,也默默瞧着她,只是不似她那样呆愣,而是平静的,静得甚至有些过了,眼神如同一潭死水,反而像是在刻意地压制着什么。两人就这么对视了一会,直到连何誉也反应过来,撑在桌上,整个身体都往这边探,伸出手来在陈澍面前晃晃。
她才好似惊醒一般颤了一下,吸了吸鼻子,冲着云慎又道:“何兄……”
何誉只好又哭笑不得地把她拉回来,耐心地问:“你都这么叫,怎么又不认得我了?”
“我为什么会认得你?”陈澍被他拽着,有些委屈地挣脱了,说,“你这人好生奇怪。我要和何兄聊正事呢,你怎么老打岔?”
饶是何誉,也被这句话又堵得张开口,一个音也挤不出来,就这么张口卡了好一阵,终于喷了口鼻息,由着陈澍又转回了原点。
她又重新迷瞪瞪地盯着云慎。较之此前,有些精神了,好似方才已经把发呆思考的流程走过了,此时居然真又接着方才断掉的地方开始,一字一句道:
“何兄,我有正事要……”
这回是云慎打断的她。
他的脸颊动了动,似乎是在咬着牙,尔后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笑,亦或是一声难以辨认的叹息,那深邃眸子中终于露出了些微外露的情绪。
严骥吃得正欢,何誉亦正无奈地看着他们,但他谁也没看,仿佛这院中只剩下他与陈澍二人,就这么盯着陈澍,眼神冷得像是要索住她一样。
“小澍姑娘,”他轻柔地问。“你怎么认出我是何誉的?”
“这你也要问?”陈澍一顿,想了想,认真到,掰出手指来试图理清楚,却像是越理越乱,末了,一甩手,干脆地放弃了,只道,“就是觉得像……心里头好像有感觉,你身上不是有——”
“‘心里头好像有感觉’?”那严骥吃着吃着,也逗她一般,笑着插嘴进来,“有什么感觉?觉得面前这个人要乍富的感觉?”
陈澍还未答,何誉已然先一步起了身,他那张脸,就算不论那眼罩,单论眉头紧皱,嘴角下压,又是傍晚,半张脸被框在阴影之中,臭起来也是很有些吓人的。
他开口便道:“你饭吃完了没?吃完了就回你自己院子里去。”
“就吃了几口,我都睡了镇日了,肚子空荡荡的!”严骥眼瞧着是一点也不怕,倒卖起乖来,伸手夹起一块肥美的肉,连着筋骨,尽数塞进嘴里,就这么赖在小板凳上不走了,“不就是开个玩笑么,怎么还生上气了?”
“你开我玩笑,我不同你计较,开小澍姑娘的玩笑,就有些过了。”何誉正色道,又低头瞧了瞧陈澍,指着她冲严骥道,“何况她还醉成这样了!”
“我没醉!”陈澍大声地抢白道,晃了晃,反倒伸出手,指着云慎,“你瞧错了,何兄才醉了!”
此刻,云慎面上早已没了笑意,不过余晖昏沉,瞧不真切,因此不曾显得冷淡。
他说话的时候,也还记得微微弯着眼角:“为什么说我醉了?”
“因为……因为……”陈澍瞧了眼坐在对面的何、严二人,朝云慎招招手,道,“你过来些,何兄,我只同你说。”
“啊?”
何誉发出困惑的声音,低头看去,却见云慎满脸沉稳,似乎心中有数一般,二话不说便真顶着“何誉”的名头凑了过去。
“你说,他们这会听不到了。”他睁着眼睛胡诌。
“我记得我就是想把你灌醉来着!”陈澍乐滋滋地说,“怎么样,你醉了吗?你醉了吧!”
“醉了。”云慎道。
说是只同他说,可这一问一答却丝毫没有压低声量,那两人只有一桌之隔,自然听得是一清二楚。
与云慎一脸镇定不同,何誉站在小桌对角,手里还正准备去揪那严骥的衣襟,这下真是一声惊雷,手上来也不是,去也不是,瞠目结舌地听着,足足僵了好一阵,一副全然不能接受的样子,连他身侧的严骥都回过神来,趁此机会,一弯腰躲了过去。
恰好严骥也啃完了嘴里那块骨头,轻巧地把它吐回碗里,拍拍手,又不嫌事大地开口。
“你瞧瞧,你瞧瞧,小姑娘,我更欣赏你了,有这点——哎呀!”话还没说完,他便被何誉猛地从小凳上拔起来,连连叫唤,“干什么,恼羞成怒也就罢了,暴力不可取啊何兄——”
“你既不肯自己回,我就领着你回你的院子去!”何誉咬牙道。
他踹开院门,脚下淌着暮色,手里拎着这骂骂咧咧的严骥,往那临波府的院里去了。二人身影很快消失不见,但严骥断续的骂声犹在这高墙间回荡,久久不曾消散。
云慎接着也站起身来,没了那二人,他的神情更冷了,好似只要面色稍稍松动一下,只要一个缺口,那些情绪便会宣泄而出,兜头而下。
但他面前明明只剩醉得迷蒙的陈澍,仰着头疑惑地望着他。
他微微俯身,拍拍陈澍的发尾,沉声道:“我看你也一点吃不了了,回房间吧,入夜了,又是深秋,容易着凉。”
陈澍竞没驳他,缓缓点了点头,听话地扶着桌子站起身,口中道:“还是何兄想得周到。”
“是是是。”
这话便有些敷衍了。
小桌上佳肴的热气似乎还在往外溢,但陈澍似乎早不在意了,哪怕一个时辰前她还为了这桌菜跑前跑后,兴奋得无以复加。她那双圆圆的眼睛一直瞧着云慎,面上表情从迷惑慢慢变了,先是眉头皱起来,接着连鼻头也变得皱皱巴巴的,看得出思索得很是艰难,整个五官都在用力。
既然要灌醉何誉,必然是有所图谋,她终于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好似忘了什么。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醉鬼。”云慎道,伸手拉过陈澍的双腕,把她往屋内引,随口道,“有你何兄照顾你呢,怕什么。”
“就是。”陈澍本能地附和道,想了想,又道,“不像云兄,还得我去照顾他!”
云慎应声回头,和陈澍那无辜的眼神一对,什么也没说,只是手指一动,把陈澍的手腕抓得更紧了些,更快地往房里走去。
谁料陈澍这一晚上不曾提起云慎,乃至于不曾想起过云慎,这甫一开口,却有停不下来的趋势。她教云慎牵着,嘴里也不停,把方才不曾说出来的话一股脑地倒了出来,脑袋一仰,来来回回地念叨:“而且他还老喜欢唠叨,管得又多,比我师父还多,镇日笑眯眯的,可又总觉得不像是真的在——”
一句,两句,她说到第三句时,云慎到底是猛地停住了脚步,也不回头,而是拽着陈澍的腕子,引她走到面前来,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又松开手来,压抑着道:“那若是有一日,这惹人厌的云兄走了,你想必也是并无留念的了。”
“我想必……”
好一阵,陈澍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云慎,只重复了前三个字,余的那半句话仿佛泥牛入海,嘴仍张着,却什么也没说,单这么张着,不明白如何合上一般。也不知是醉意又上了头,还是她当真在迟钝且不自觉地与云慎对峙着。
这小院里又安静下来。
夜风渐凉,带着些微呼啸的风声,天边最后一缕霞光也慢慢消融,那抹红色去了,才教人轻易地注意到,原来那轮圆月早已挂在了半空,不声不响,隐隐约约。
“你不是何兄。”陈澍突然皱起脸来,清清楚楚地说,“何兄才不会说出这么奇怪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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