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你们二人聊什么呢!这么投入,连我打招呼也一点听不见么?”
一道清澈响亮的嗓音终于破开周遭的嘈杂,传到二人耳中,再一看,不是方才站在论剑台下的严骥又是谁?
也难为了严骥,纵然比试已然结束,观赛者也朝论剑场之外蜂拥而去,可毕竟人潮在未褪,这么片刻的时间里,他就越过潮水般的人流,挤到了陈、云二人所在的小桌旁。
两人之中,是云慎先一步侧开了脸,应了下来。动作快得甚至显得有些狼狈。
“方才人太多了,不曾注意到。”云慎缓声道,“严兄比得如何?”
“赢了,两场大胜!”这句话可问到了点上,直把严骥乐得笑弯了眼睛,朗声道,“你们竟没瞧见么?那明光堂的老头可被我狠揍了一通,保管他日后见我都得绕着走——”
这边他正侃侃而谈,又是说自己出手如何轻快,又是说自己判断如何准确,两三招便逼得第二个人也连道技不如人,主动认了输,这边二人却没有一个在听的。
云慎的目光又悄然挪了回来,日光又卸,那论剑台长长的影子落到了陈澍的脸上,又温柔又模糊,仿佛一层薄纱,轻轻地落在两人中央,他再瞧来之前大抵不觉,但陈澍却是在一直看着他,好似又陷入了先前那样的呆愣当中,但又不尽然相似,更似是在乖觉,温顺地等着云慎回头来。
回头来,把两人此前的话再接下去。
没有人是不好奇真相的,更何况是陈澍,她此刻沉默着,等待着,不仅仅是表面看来那样的识趣,春去秋来,金风挂过淯水,小雨淅淅沥沥地打在窗边,朝阳日复一日地晒过那赤崖古树上,可这些也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也许日夜颠倒,也许夏雨冬至,也许这一次,陈澍那充满希冀的脸上慢慢浮现的是生涩的包容,以及忍耐。
这漫长的、一眨眼的功夫,云慎动了动唇,张开口,又闭上,神色克制得仿佛回到了几日前的那轮圆月下,同是一张小桌,两把小凳。
只不过这回陈澍不会再忘记。
这回是她先挪开了视线,撑在桌上,脑袋一歪,乌发滑落,她转瞬便好似把那一切愁绪都如同这长发一样抛开了,兴致盎然应下严骥的话,脆声道:“你怎么不说说第三个对手呢!”
“第三个当然……等等,为什么光问第三个对手啊?”严骥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作势道,“你是不是就瞧着我的乐子了?”
陈澍眨眨眼,神情坦然不似作伪:“可是你不是已经自己把两个对手都说完了么?我也没可问的了啊!”
“那你也大可以问些别的,问问我怎么取胜的,问问我怎么坚持到第三个对手的,对不对!”严骥振振有词。
“哦,难不成你没赢下第三场?”陈澍恍然。
于是,云慎面上也终于露出些许笑意来,很是迁就地清了清嗓子,没有吱声,看向严骥,由着两人呛嘴。
严骥干瞪着陈澍,片刻才辩道:“——就是神仙来了也不能连赢三场啊!”
“我上去的时候正碰见李畴,人家就赢了三场。”陈澍掰着指头算,“是对着须陀寺对吧?整整三场呢,我瞧那个妙云,恐怕比明光堂的几人还要厉害些,想来赢下明光堂的三场,总不至于比须陀寺要难吧?”
“你这小姑娘,多少喝了我几口好奶,怎么不帮我,偏帮那乖僻臭鸟。”严骥笑骂,“那毕竟是碧阳谷,我要有李畴那威风,还等着你在这里跟我嬉皮笑脸说笑话呢——早早臭着脸,阴阳怪气给你骂回去了!”
陈澍也梗着脖子,仰着脸,执拗道:“那李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等我碰见他,你再瞧瞧,他手上破绽可多呢!”
“好啊,原来你搁这等着我呢!”严骥也不由地一哂,高声道,“我还险些忘了,咱们小狝猴可是进了第三轮——怎么说,到时候杀那李畴个片甲不留,狠狠搓搓他的锐气,也给你严哥涨涨脸?”
话音刚落,论剑台下人潮渐去,四周不知为何安静了许多,陈澍正准备也兴冲冲地接话,便听云慎轻飘飘插了一句。
“……严兄不如回头瞧瞧,李畴就在你背后。”
“啊?!”
原先笑容满面的严骥顿时惊叫一声,脸上充起血色来,霍然回过头去,那头扭得太急,下半身来不及跟着转,瞧着几乎像鸟一样灵活,速度之快,哪怕他在台上正对明光堂弟子,战至正酣时也没有这样迅捷过。
然而他身后除了初现空旷的论剑场,几个光秃秃的论剑台,乃至于包括不远处和他焦急对望的临波府众人,哪里又有李畴的身影?
场中还剩着几个观赛者,没有随众人离开,慢悠悠地从人潮中分出,在论剑场中闲逛着,严骥大抵还有心仔细瞧一瞧,伸手举过额头,挡着那已近日落时分的日光,凝目看看这些人里有没有瞧着像李畴那个开聘孔雀的,他身后的陈澍竟比他还先一步反应过来了,蓦地爆发出一声大笑。
“哈哈!瞧你方才说得那么大义凛然,怎么见到李畴,倒好似耗儿见了猫一样!”陈澍捧腹直笑,连珠似地道,“别找了,哪里有什么李畴,云兄骗你罢了!”
严骥被她这样直白地取笑,却没有丝毫不悦,仍是心有余悸地回头端量着那零星几个路人。
“真没有?”他再次确认道。
“当真没有。”云慎出言道,“不过是方才瞧见你们临波府人马在唤你,所以才谎称李畴来了。不过话说回来,今日比试已了,严公子也确实应当回了,日后有机会再叙话也不可。”
“行。那我先回。”严骥被这么一吓,自然也没了兴致,蔫蔫地往回走去,迈了两步路,又回头,找补一样地做出很凶狠的样子,道,“我可没有惧怕那李畴,不过觉得背后道人长短不太好,才这样紧张的!是云慎你欺瞒在先——”
“装什么呢,你个惯贼还怕说坏话被人当场撞见呀!”陈澍哼了一声,道。
严骥冲她比了个鬼脸,接着,才不回头地朝临波府那边奔去。
陈澍也想回他一个鬼脸,怎奈她长得本就乖巧可爱,性格又开朗,脸上也总是笑着,哪里做得出那些怪样。她兀自捣鼓了半天,严骥已然一溜烟跑进临波府的人群里,看不分明了,是云慎拍拍她肩膀,她回过头来,顶着那古怪的“鬼脸”看向他,惹得云慎嘴角一弯。
四周空了下来,天际也越发高远,失去了颜色一般,不知哪里的炊烟冒了个尖,灌进这澄澈的天中。连日光都已经斜过了桌上一角,又是日暮,阴影变得柔和,叠在陈澍额头,直叫人心里泛起一圈圈平静的波澜。
其实这称不上是宁静,仍然时不时有其他热切讨论的杂音传到二人耳中,只不过是较之片刻之前,不必扯着嗓子说话就能教近在咫尺的对方听清了,眼瞧着云慎的心情又莫名地好了起来。
他伸出手来,稍稍用力,抚平了陈澍还在努力扭曲的脸颊,又扫了扫她鼻尖不知从方才小巷中的哪处蹭上的灰,放轻了嗓音,缓声道:“沈右监说得对,我不是丈林村人,我也不是什么进京赶考的书生。其实我不说,不过是因为……”
“你不必说了。”
云慎一怔,许是陈澍答得太快,太干脆,他甚至来不及收起面上因此流露出的一丝错愕。
这也是陈澍第一次这样干脆了当地打断他,面上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云慎默默同她对视了一会,大约也是明白了这样的澄空之下,确实什么完备的谎言也无所遁形,故而也不再争辩,而是敛了神情,柔和地一笑。
“我也没有旁的要说,不过有些话还是要分辨几句的,你若觉得我有所图谋,也无妨。”
“你不必担心这个。”陈澍瞧着他,坦坦荡荡地道,“我若要觉得你有图谋,或是觉得你不可信,我会干脆地扭头就走。
“方才我不过是想明白了!你不想说,自有你不想说的理由。原先我是太不成熟,又没有分寸,见你人好,又不知为何,总打心底里觉得你很可亲的,又莫名觉得你一定也是很喜欢我的,于是心生亲近,所以才这样莽撞。
“但我现在知道了,我是很追根究底的,可更厌烦你编出一些谎话来应付我。你说得对,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我们终究是要分开的,合该各退一步,好好做个十天半月的同路人,届时我找我的剑,回我的天虞山,你拜访你的旧友,已是一段佳话了。”
她这么说着,许是瞧云慎脸上阴沉得太难看,也笨拙露出一个笑来,上前踮起脚,故作成熟地拍了拍云慎的肩。
但她那衣服,本就被邹岱削了一截,此前又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背后挂着的东西终于被这么一甩,断了线,“啪”地一声落在半步以外的地上。
夕阳正盛,在这高耸入云的论剑台下,暖光洒在那小小一团东西上,显得它越发小巧了。
云慎抿着嘴,无声地动了动手指,但陈澍比他先动了一步,清脆地“哎哟”了一声,道:
“我的剑穗!”
第三十二章
这声惊呼之后,云慎才向前迈了一步。他本就比陈澍高一些,长腿一跨,倒比陈澍离那剑穗还要近些。
霞光不掩晚风,也不知是这秋冬里格外烈烈的江风,还是云慎这一动,衣袍扬起,掠起一阵轻风,竟撩动得那原本静静躺在地上的剑穗也微微翻动,浑似是有了灵性一般,恍惚间迸发出一阵霞光来。
这剑穗是陈澍亲手编的。
所以也许说有灵性也不错,因为它确实是由陈澍采来的定魂草,一根根编入那细细蚕丝,又用灵力温养。她把这穗系在剑上时,也紧张极了,拿着指尖小心翼翼地烤那穗末的封口,把一个个绳结烤成晶莹剔透的焦花。
做这些事的时候,她难得地静得下来。
修道一途,本就是逆天而行,有人是为长生,有人是为钱财,也有人为了身份地位,或是上天入地。这些人,大多都瞧不上剑修,因为修道之人有善恶黑白,有七情六欲,但剑修很难有,剑修只是一根筋。
她师父曾经给她讲过许多剑修的故事,山中书斋里也藏了许多话本一样的古着,里面形形色色的剑修,也大多都是这样顽固而纯粹的。
说到底,习剑这事,亦或是练剑这件事,本就是枯燥无比的。
所以那些修士骂天虞山剑修都是痴人,确实是一点也没有骂错。
陈澍还小的时候,她的世界也很小,只知道习剑,闲时打坐,日出日落,每日三餐,顿顿都一样。彼时她还不曾觉得难熬,因为站在山崖之上,往前眺望,整个世界都是渺小的,一粟一米,一花一木,笼着清晨里冷冽的山雾,如此鲜活,却也如此遥远。伸手与不伸手,都是一样的,哪怕将手指伸得最远,天边烟火总也触碰不到。
只等她懂了山野间鸟兽的嬉闹,一步步踏出天虞山,在杂草丛生的小道中好奇地踩过每一寸春雨过后湿漉漉的泥土,那些古话里的剑修才仿佛在她的脑海中活了过来。
仿佛一团炽热的,能将自己烧成灰烬的火一般。
她习剑这么多年,用过师父的干钧,沉甸甸的一扫便是一阵风,也用过山涧的小木枝,脆得一打就断,还用过杂物堆中拾来的木棍,上面尽是暗得仿佛树皮一样的藓,使起来不太趁手,但有股泥土的香味。
就像那些烧尽成灰的剑修一样,她不是全然固执,心中足以盛下整个时间,不过是认定了一件事,才矢志不渝地跋涉而去。
剑穗是这样,剑更是如此。无论是那仔细斟酌的剑名,还是这苦心编出的剑穗,只不过是因为她认定了这把剑。
世事变迁,众仙门没落,世人恐怕再难体会她这样一夜下山的冲动,究竟要何等的魄力。
但云慎瞧着那剑穗,却好似又愣怔了一下,才又侧头看向陈澍,少顷,毫不犹疑地伸手,半蹲下身,捏着那剑穗仍泛着柔光的穗子,把它轻轻捞了起来,站定。
他的动作算不上仔细,但那剑穗在他的手里,却只窝成了一团,很是乖觉,由他又反过来,攥在手心里,摇晃着往陈澍伸来的手心里放。
“谢了!”陈澍欢喜道。
她就这么大咧咧摊开手心,毫无防备,等着云慎把那剑穗扔回她手中,但就这么眨了一眼,又眨一眼,那剑穗虽然仍旧在云慎手中晃荡,却被捏得紧紧的,一点也没有落下的意思。
也许是在两人之间的缘故,风也弱了很多,静止的剑穗恍若二人间的死结,好一阵,连向来静不下来的陈澍也懵了,冥冥中什么情绪在心里蔓延,生长,又仿佛早已爬满了胸腔,不过被日光一照,那红绸绸的丝线,如同赤崖观古木在风吹起时身披的纷纷扬扬的红布,尽数显露在眼前。
有什么早就流淌在他们的血中。
而这剑穗仿佛不过是个引信,一点火花,将燃未燃,忽明忽暗,却足以引起那燎原大火。
云慎的神色变得捉摸不定,胸膛起伏,捏住剑穗的手指用力至发白,若不是侧背着光,面上那样急促的呼吸指不定也会被轻易地捕捉到。但陈澍竞毫无所觉,她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然后就这样简单地挣脱了那无形的情绪,冲着云慎扬眉一笑,道:
“我都谢过你啦,怎么还不还我,又在想什么事情呢,莫不是又要生气了?”
“……没有。”云慎矢口否认,垂了眼睑,道,“我是瞧着,这剑穗似乎有些不对。有一个穗花似乎断了一截,你瞧见了么?”
陈澍闻言,就这么撩起那一股股剑穗细看起来,果真在一角看见一股穗子被生生削去了一半,断口齐整,一看便知是方才在场上被邹岱那阴险一击削断的。
“哎呀,多亏你提醒,还真是!”陈澍睁大了眼睛,细细捻了一下那剑穗,面露可惜,道,“怎会这样,这剑穗我可是足足编了有两月,更别提还要去采那些编丝……这邹岱也真是,我就不该心存怜悯,合该砍了他整只手才对!”
剑穗凌乱,陈澍两指翻来翻去,还在瞧着其他的穗子,偶或和云慎的手指相触,一个热且带着细小的茧,一个冷而温润,两人俱是一默,眼神一对,谁也没开口,不约而同地站直,退开了半步。
“毕竟刀剑确实无眼,谁也料不到他竟还带着如此阴险的凶器,”云慎开口道,扬起手来,朝陈澍伸去,这回倒似真要把剑穗扔进她手里似的,“姑娘也莫生气了,不过是一截剑穗,回头拿线补了便是。”
陈澍却是一笑,收回了手,并不接了,道:“你们书生……你们凡人有所不知,这剑修的剑穗,可不止是凡间那些花里胡哨的剑穗一样,只作装饰用的。这剑穗也宝贵着呢,不仅使剑的时候可作平衡,还能定神镇邪,因此,若是——”
“——若是坏了一角,你也不要了?”云慎定定地看着她。
“要了又无甚用处!”陈澍叹道,摇头晃脑地扯着些道理,絮絮叨叨地说,“就算是要了,也不过是成日躺在我箱柜低层,又或是扔在某个荷包里,再不见天日,不如扔在山林里,被那些个猫儿啊狗儿啊叼走,还能做个玩具,岂不善哉?”
她是侃侃而谈,但云慎神色却未变,仿佛方才涌动的情绪又冒了出来,抿着唇,瞧了一会那剑穗齐齐的断口,克制地抬头,笑笑,道:“哪怕姑娘片刻前才说了‘编它用了整整两个月’,只断这一根穗子,也就不要了?”【看小说公众号:小玥推文】
“哎呀,你人瞧着这么成熟稳重,怎么这个道理也要我教你?”陈澍笑着道,她又站回了霞光之下,此刻只有云慎的半个身子陷进了微弱的阴影之中,因此自他瞧陈澍那笑,大抵还要亮上一些,晃眼一些,“这宝贵的物件,之所以宝贵,便是因为它不能被损毁,若毁了,该丢是要丢的。一时的不舍,可是犯了物欲,若用我师父的话说,便是来日修道做人,都是要栽跟头的!”
说完,她机灵地敲敲自己脑门,生怕那“栽跟头”比得不够生动,冲着云慎一歪脑袋。但云慎却扭过头去,收回手来,不再看她了,声音倒还是稳稳的,仿佛还是那个冷静自持的样子。
“那我就帮姑娘把这小物件丢了吧。”
“行!”陈澍爽朗道,又开玩笑一般地说,“那我还需要再谢你一遍么?”
——
夜里最后两场比试,显然就不如白天那样惊险了。该赢的赢,该输的输,南台这边那擂主守住了擂,北台这边也是三场干脆利落的胜利。
月上梢头,何誉回院中的时候直打哈欠,连道看困了。也许正因此,他仍不曾发觉陈澍与云慎间不同寻常的氛围,简单洗漱后倒头就睡。
但话又说回来,连陈澍本人也不曾发觉有什么异常,她自问白日里处事干脆利落,夜里口风也紧得很,牢记着沈诘的话,两次见到何誉皆不曾说漏嘴。
不管云慎是如何转转反侧,一夜无眠,总之这两人是足足地睡了一个好觉,陈澍还来得及起来打坐了一会,神清气爽地同何誉前往论剑台。
这一轮,可是比昨日如是盛大的第二轮还要隆重十分。陈澍昨日见了,已觉得煞是热闹,因而先是不以为然,及至到了那论剑台之下,才为之震撼。
原来那直入云霄的十二个擂台,状似楼阁,当真是作楼阁用的。一夜之间,这十二个楼阁中间竟凭空添了数道铁桥,当中交相铺着几层新建的木板,将那论剑场四周空荡荡的空中填满了坐席,而正中央簇拥着的,正是那独独在中心的两座擂台。
“今日我们是在哪个论剑台上比呀?”她抬头瞧了眼那坐得密密麻麻的坐席,不禁压低了声量,悄声问何誉。
“两个论剑台。”
“我知两个论剑台都有用,但不总有分南台和北台的么?”陈澍问,“就似昨日那样。”
“不。”何誉缓了缓,似乎在措辞,“是两台齐用。
“——也就是,若两人比试,是一人在南台,另一人在北台。”
第三十三章
这一日的天光同样明净,从论剑台下往上望去,只见碧空如洗,又被黑压压的临时看台不规则地盖住。既知道了第三轮是隔台相比,这一压,衬得漏下的日光越发通明,那论剑台也越发显得高耸,几乎教人喘不过气来一样,好不壮观。
云慎与陈澍一同抬头,望去,又很快回了头来,同何誉道:“这样岂不是很危险?”
“若不危险,也不会有这么多人来看了。”何誉无奈道,“论剑大会出名,自然靠的是这些危险、希奇的比试,才能引来如许观客,有了这些观客……”
“……那些‘武林人士’才能扬名天下,过足了大侠的瘾。”云慎接道。
何誉笑着摇摇头,又四下瞧了瞧,有些小心地补充道:“也不全然是图些虚名。几大门派更是为了打出名堂,打出了名堂,才能招来那些好苗子,门派才能几百年屹立不倒。”
“恐怕不是几百年,”云慎意有所指道,“这些门派,平日里铺张浪费,单论每年那些招来的新弟子,怎么够花销?你们寒松坞多少算是手艺活,不难维持,旁的门派就不一样了,对那些只会舞刀弄枪的,这每五年一届的‘名堂’,可不止眼睛能瞧见的酬报,端看那些看台上坐着的观赛者,密密麻麻的,尽数都是日后可谈的一单单生意。”
陈澍原本仰着头,正好奇地瞧着那一夜之间冒出的看台,和看台上来往的各色人物,听了这话,也侧过头来,辩道:“舞刀弄枪也不比农人累,但凡会点手上功夫,打几只野兔,也饿不死啊,何须弄这些花花哨哨的东西,就为了多从看客兜里捞两块银子?”
云慎瞧她一眼,不知想起了什么,神情温和:“你以为谁人都同你一样,情缘进山林里打野兔吃?”
“也是,旁人不知道,至少李畴是不愿的。”何誉中肯道。
说着,三人对视一眼,瞧瞧前面穿得比昨日还华丽的李畴,俱都无言笑了。
也不知前方李畴听没听见这一席话,总之瞧着他的背还是一样挺直,头戴的桂冠在旭日下熠熠发光,两瓣羽毛一黑一白,同宽袖一样随风而动,更是在这一众身着劲装的参赛者中引人侧目。
不多时,几个参赛者被引至论剑台下,正中心的坐席里。那锣鼓作响,官府更是从衙门里搬来了好几个赤色大鼓,伴着锣声和钹声,击鼓者从每击都分明到慷慨激昂,雨点一般地声势浩大,场中看客也躁动起来,欢呼声跟着那鼓点,愈走愈响,愈走愈烈,终于止在一声悠久清越的钟鸣当中。
陈澍也不自觉地发出小声的惊呼,何誉觉察到了,回头冲她笑笑,她又不好意思地捂住嘴巴。
“论剑大会,第三轮,第一场!”高台上有官差正高声喊着,“南台二人,天字台赵笠,逍遥宫莫咏,北台二人,洪字台于旭,碧……碧阳谷……”
那人大抵不曾想到第一场便抽得如此有看头的一个对局。赵笠于旭二人本就是江湖中颇有盛名的二人,一人是坠入绝壁之下,忍辱负重十余年,报仇雪恨的奇女子,一人是叛出前朝禁军,身负密辛却又归隐江湖的赵氏三代传人,据传二人还有一段感情,至于真假,就尚未可知了。不说此二人的交锋已大有看头,就说那另外两个抽中的门派,一个是六大门派排名最末的逍遥宫,一个是九小门派苦苦争先几十年,虽有实力,却屡屡受挫的碧阳谷。
这近百年间碧阳谷一脉的希望,几乎就背在李畴的身上了。
也不怪乎人道碧阳谷早就该跻身六大了,他昨日连战三场,比到最后一场时,也不过就是多落几滴汗,身上沾些血——若陈澍多见过几场李畴的比试,她还应当知道,连那衣袍上如血一般的赤红也不过是碧阳谷花了重金打造的锦缎,只不过天光一照,丝线流转,鲜妍得好似血一般。
“碧阳谷,李畴!”
只听那官差颤颤巍巍的话音还未落,台下便响起另一道铿锵鼓音一般的嗓音,随即,便看见那身披彩衣的李畴动了,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纵身跃起,攀着那几道新铺成的天桥,顷刻间,真如飞鸟一般,翙翙飞上了那论剑台。
场中自是一片惊叹之声。
连何誉也张大了嘴,不由道:“这轻功,果真是非同凡响。”
陈澍却眨眨眼,小声说:“难不成他今日穿得这样招摇繁碎,就为了这短短一跃?”
“……他平日里也是这样穿的吧?”何誉不确定地道。
“非也,今日那衣袍格外宽大,冠帽又小,可比平日里轻巧多了。”陈澍仔细想了想,又道,“且平素里论剑台光秃秃的,可没有这样借力的天桥,也就是今日才能容他耍这一遭——”
这一通闲话,二人前面站着的另一个参赛者也听得津津有味,甚至侧过身来,认真地听完了,末了,道了一句:“有理。”
“是吧!”陈澍立刻又翘起了尾巴,很把那人引为知己地拍拍他。
只是那人身量颇高,又站得不近,陈澍这一拍,不过就能拍到他的胳膊,看起来就没那么潇洒了。何誉见了,讪笑着对那人行了个礼,冲陈澍道:“你怎么说话越来越像云慎了,一套一套的。”
“我这是长进了!”陈澍挺挺胸脯,道,“难道哪里说得不对么?这么看来,云兄方才说那些表面光鲜的门派,恐怕也有碧阳谷一份——”
“此话不假,几大门派大都是表面光鲜,内里难以为继的。”那高挑的陌生人道,又有些腼腆地补了一句,“姑娘你小小年纪,不仅能闯入这第三轮,还一语道出其中实情,实乃天资过人……”
“你好会说话哦!”陈澍睁大了眼睛,竟被夸得有些害臊了,道,“你也不错呀,不也是闯进了第三轮——”
那人笑得温和,摇了摇头,似乎正要说什么,便听见四周有人惊叫,一众人都闻声抬头,望向场上。但见不过这片刻时间,李畴已然持剑刺入于旭的胸膛,剑尖隐隐见红,就在这紧急时刻,南台的赵笠竟扬手把那弯刀扔了过来,硬把李畴逼退两步,回头一瞧,面露嗔怒,连连道了两声“好!”,气得也不顾那于旭了,就这么又一跃,青色衣袍在空中一笔划过,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北台。
赵笠既已扔了手中刀,如何招架得住,不过勉力躲了两招,眼见被盛怒之下的李畴逼到台边,好几处的贵客都前倾着,嘴里吸气,想要看个分明,连陈澍也抓着何誉的袖子迭声感叹,只消再一剑,那赵笠便要被李畴手中宝剑捅个对穿了——
怎料就在此时,一双铁手破风而来,狠狠击在李畴后背!
那一掌来得又狠又巧,趁着李畴一连串的出招,正是专注之时,又顺着李畴那往前挥剑的力道这么用力一推。
场上四人,于旭在另一侧的台上呆立着,赵笠艰难支撑,这出手之人除了逍遥宫的莫咏还有谁?只见他得了手,又轻灵地连退两步,躲开身来,可赵笠便没有那么轻松了,那泛着寒光的剑锋擦着赵笠的脸侧而过,把这姑娘的脸生生刮出了一道横贯两颊的血印!
而李畴,情急之下连退两步,眼见当真要坠下这论剑台了,咬紧牙关,心一横,挽剑回来,朝下一斩,终于靠着那劈入台上,又划出一道裂痕的利剑稳住身形。然而,待他将那削铁如泥的宝剑再从台上断口中拔出,那原本锋利的剑刃却已卷了起来。
这毕竟是他视若珍宝的兵刃,李畴拿手一拂,也不顾自己手指同样被划伤了,只抬起头,盯着方才突袭而来的莫咏,阴沉着脸,朝着那台上裂口喷了口血,遽然道:“一打三是吧,行,李某也不是没有以一敌三过,就给你们这个机会!”
“呵,哪里还有三个对手?”莫咏冷笑一声,道,“人都伤全了,还要说大话,这台上全乎的不过就剩你我二人,只我与你相斗,赢者自当胜出!”
“好!”李畴恨声应了,当即飞身上前,与莫咏缠斗起来。
逍遥宫毕竟还是位列六大,李畴又折了剑,好几次寻到莫咏破绽,却因那剑卷了刃,不过浅浅破了一层皮,反被莫咏捉住机会,狠狠锤了几拳,又喷出些血末,溅到他那青色袍上,好不扎眼。
台下那些个观众也不由地跟着战局一齐呐喊,有人紧张抽气,有人高声呐喊,不过这参赛者一席,还是镇静的人占多数,唯有陈澍扶着前方栏杆,踮着脚,自从那一掌,视线就一刻也不曾从李畴身上分开来。
何誉两次回头,终于发觉了,心下大约还有些许不是滋味,奇道:“你原来这么挂念李畴的么?”
“我哪里挂念他!”陈澍道,说话时终于分心一瞥,正好瞥到人群之中仿佛正在往这边瞧的云慎,她一呆,也不知心底冒出了什么样没来由的情绪,还当自己瞧错了,揉揉眼睛,发现云慎又仿佛不曾察觉地挪开了视线,才回头冲何誉把话说囫囵了,
“我是怜惜他那把好剑!”
第三十四章
“我是怜惜他那把好剑!”
她的话响亮,不曾收声,整个参赛席间都听得清清楚楚,当即便有人出言笑她。
“比试比的可是人,谁看剑啊!”
“怜惜这词用得妙,小姑娘恐怕没读过书,肚子里一点墨水没有吧?”
这些人笑也就笑过了,台上局势瞬息万变,话音还未落,李畴便被莫咏一个出手,击倒在地,又撑着剑勉强站起,大喝“再来”,于是他们又嬉笑着抬头,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只站在她前方那个说话细声细气的高个子又转过头来,慢声赞同道:“姑娘说得对,这碧阳谷少谷主,虽然有着一手好剑法,但他那使剑的戾气,不仅伤人,而且伤剑,长此以往,恐也要伤己。”
“哎呀,你也是使剑的?”陈澍眨眨眼,也没同其他人较劲,反而冲着这个高个子仰了仰头,喜道,“我瞧你就是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知书达礼,见微知着,定是我们剑修——”她说着,仔细一瞧,果真瞧见那人身后背着两个鼓鼓的包裹,由素布裹着,却也瞧得出那形状窄而长,一端横出一个觚状的凸起,端端是两把细剑的模样。
那人被这样一夸,也是面上一红,状似羞怯,嗫嚅了半晌,刚张开口,又被身旁的人抢白了。
“剑修?一把铁器有什么好修的,修道就是修道,练剑就是练剑,哪来这么鬼迷日眼的说法。”
“我瞧你才鬼……鬼话连篇呢!”陈澍转头,气呼呼地顶了回去,道,“剑修,既是修剑,也是修天地万物,这世间种种,俱都在这一招一式之中,你自己不学无术,不懂其中玄妙,怎么还以你自己揣度他人,真是讨厌、特别讨厌、尤其讨厌——”
她这么一往前迈,那高挑男子不曾动作,便落在了她的身后,倒似躲在他身后一样,听了半晌,也鼓起勇气低声附和道:“……就是。”
那出言不逊的人冷哼一声,还要再嘲讽两句,但两眼一扫,见了陈澍身后那高个子剑客,脸色旋即大变,只嘴硬了一句:“我不与你们这等呆子论长短!”便扭头溜到席末去了。
“他怎么走了?”陈澍奇道,又惊疑又得瑟,回头同何誉笑道,“是不是我骂他的话太脏了,给他吓走了?”
何誉却是面露窘迫,一副想拦又拦不住的样子,先是瞅了眼那高个子剑客的颜色,才息事宁人道:“是是是,那人说话太过分,走了就走了,也没甚好与他计较的,不如专心看场上比试。”
正说着,台上李畴与莫咏战至激烈,只见那李畴早已缓了过来,纵然吐过好几口血,那袍上星星点点的血点都已暗了下来,可仍旧提剑再与莫咏相斗,并且愈斗愈勇,原先因伤痛而迟缓的动作在这一来一回的招式中逐渐加快,于是那卷了刃的剑竟也能带出剑锋,眨眼间留下好几道残影。
莫咏本就比不得李畴功力深厚,不过靠那一击侥幸赚得半分优势,如今李畴稳住了阵脚,再来掣剑杀他,加上这剑法本就克制拳脚,他又如何抵挡得来?只得勉力抵挡,却仍是气势渐弱,在李畴的又一声怒喝声中败下阵来,被一剑刺入肩骨,疼得几欲跪下,挣扎半晌,含恨开口。
“我……认输。”
台下官差适时开口:
“第三轮第一场!比试为天字台,洪字台,逍遥宫,碧阳谷。胜者,碧阳谷李畴!”
倏尔,这李畴两个字还未落下,便听见场下大鼓被猛地敲响,紧接着那些嘈杂喜庆的锣啊笙啊也尽都响了起来,一时间乐声不断,隆重之中透着几丝滑稽。然李畴大抵并不觉得滑稽,相反,他瞧起来满意极了,连脾气都不发了,在这欢呼声中抽剑一甩,把剑尖沾上的莫咏之血就这么径直甩到台上,笑了一声,又纵身跃下论剑台。
引得好几个席间观客兴奋得嘶声尖叫,甚至有人把手里的簪花往他身上掷去。
一时间,场内混乱不已,喊叫声此起彼伏,过了半晌,终于冒出来一声钟鸣。钟声浑厚,从这论剑台中央荡开,震得好些人止住了欢呼,随后,那官差便轻车熟路地又抽出几张签纸,高声唱道:
“论剑大会,第三轮,第二场!南台二人,天字台朱绍,琴心崖悬琴!北台……”
这半句话一出,参赛者这席中便有被点到名的人开始台前走,陈澍瞧着其中一个中年女子背着把长枪从众人中走出来,然后便是她面前站着的这个高个青年,也抬脚往那边走去。
“原来你叫朱绍?”陈澍好奇问道。
“……不是。”那人止住了脚步,怅然看了她一眼,迟疑道,“我叫……悬琴。”
“哦!”陈澍应了,末了,想起什么,又友善道,“我也是剑修,我是天虞山陈澍!”
“……我知道。”
悬琴这声音轻柔,陈澍听了一耳朵,不曾听仔细,也没怎么在意,自顾自地又说了下去:“——我瞧你悟性不低,剑法学得应当也挺不错的,对这些破绽百出的人物,肯定能赢啦!”
那悬琴瞧着她,有一瞬发起怔来,似乎发觉了她方才根本没听清他的话,却仍是不言不语,等着陈澍一连串的话都倒完了,闷闷点点头,提了提声量,道:“好……谢谢姑娘。”
于是陈澍这便喜滋滋拍了拍他的胳膊,自以为滴水不漏地做出了成熟稳重的样子,站在远处望着悬琴同其他人一起往论剑台上走。
这回整场的人竟至于比前一场还要热切几分,直到那四人都走上了台,呼声仍不停息,甚至时不时有看客喊着琴心崖的名字,逼得那官差又狠狠敲了一遍钟,那沸腾的观客才稍稍静下来。
何誉在旁,把片刻前陈澍、悬琴二人的对话尽都听了,脸色几变,不过一直欲言又止,等那悬琴上了台,才犹豫着道:“小澍姑娘,你当真不记得那悬琴是谁么?”
“啊?”陈澍正仰着头瞧着那台上比试的四人呢,闻言转过头来,问,“谁呀,我确实一点印象也没有……难不成我竟见过他么?”
“不,不是见过……”
“说起来,”陈澍细细想了一阵,道,“这琴心崖确实听着有些似曾相熟,难不成是因为我在那红墙上翻过一道?”
何誉又是一阵沉默,许是不忍陈澍再挠头想下去,或是心中有话,不吐不快,终于忍不住,直言道:“并不是那红墙——
“那日在街上,你撞见的那个小童和女侠,气急出口,损了他们门派几句——”
一个身背两把细剑的身影渐渐浮现在她脑海中,与方才悬琴离开的身影渐渐重合,尤其是那两把剑,不单单是挂在背后,连背着的方式都一模一样。
台上比试已然开始,那高挑身影出手,果然行云流水,连长发也如同流水一般,随着一
“——啊!”这一提醒,陈澍顿时想了起来,再一想自己方才那几句话,脸倏地涨红,捂着脑袋跳脚道,“你怎么不早说!”
——
且说论剑台上的人不知这台下一场小风波,也许是其他几人都心知自己八成是不能获胜的,几人正正经经、规规矩矩地比完了这场比试。眼瞧着悬琴也分明是点到为止的,几个招式一过,剑架在对手肩上,连那裹着剑的布都不曾散开,就这样赢下了一场比试。
所谓兵不血刃,也不过是这样。
他那性子,更是与李畴截然不同,另几人认输的话甫一说出,台下乐声一起,倒显得好似他才是那个输了比试的人一样,一下子拘谨了起来,个子又高,那怕找个地缝钻进去也无从说起。
待他下了场来,又在欢呼声中入席,回到方才站着的地方,陈澍更是不知道双手往哪里放了,冲他挤出一个尴尬的笑,便要讪笑着躲在何誉身后去。
正巧官差又敲了一遍钟,兢兢业业地又抽出四根签来,唱道:“论剑大会,第三轮,第三场!南台二人,玄字台,陈澍!”
只听见“玄”这一个字,陈澍便无声松了口气,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从人群中钻出,急切地往论剑台上奔去。
正近晌午,日光直直打下,那周遭一圈的铁桥坐席,黑压压的人头,衬得论剑台上映出的辉光也愈加透亮,活似把这论剑台晕出了层清透光影。
陈澍一面往前跑,一面顺着这光晕仰起头,往上瞧,第一个便看见了被挤进人堆里的云慎,此刻也正往她这里看着。
恍惚间,她也记起几日前那次同云慎的对视来。也是在这场中,也是远远的。
然而,许是天光明亮,这回她竟能分辨清楚云慎那脸上的神情了,不是像那一回一样安静、镇定,却仿佛染上了人世间的尘土一样,眉头轻皱,眼神含忧,甚至双手也不似平常那样闲适地收在袖中。
云慎似乎在担心她。
这个猜测又是只在陈澍脑海一闪而过。
近了论剑台,那喧闹的人声又倒灌进她的耳中,把思绪堵得严严实实,她被迫又往那官差看,听见他正声音平稳地继续报完了这场签的最后一人。
“……寒松坞,何誉!”
第三十五章
“……寒松坞,何誉!”
陈澍听了,还兀自高兴着呢,冲着人群中的何誉连连招手,神情雀跃,就差叫何誉快些走过来了。
而何誉,被这么一点,在众人的注视及悬琴的低声鼓励中,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他是知晓陈澍的厉害的,不说是知晓,从丈林村怒烧马匪,到点苍关轻取擂主,他都是瞧在眼里,记在心上的。
彼时的何誉,不能预料此刻情形,自然是既欣慰又钦佩,真心为陈澍而快意。当然,他此刻也是快意的,不仅快意、钦佩,而且还有一丝的胆怯了。
陈澍功力高深,他心里是有数的,陈澍下手没什么轻重,他心里大抵也是有数的。
但这边陈澍如此热忱,心无城府地冲他招着手,何誉便也只好也冲她点点头,又快走两步。他不比陈澍个头小巧,从这一席的人中走出来,还颇费了些功夫,但陈澍一直站在原地,很是乖巧地等着,瞅着他,两颊被晒出了红晕,瞧着也是热乎乎的。
于是何誉那神色便不自觉又带上了些许笑意,像是哭笑不得似的,先应下了陈澍,一齐上那论剑台时,又忍不住道:“……怎么瞧着你这么欢喜呢。”
“一起比,难道不欢喜么?”陈澍反问,“这不是说我与何兄很有些缘分么?”
何誉被她这理直气壮的反问驳得一怔,竟还真这么想了一想,才又反应过来一般摇摇头,失笑道:“可这‘缘分’也分好坏,我们这是论剑大比,又不是旁的,这在论剑台上杀个你死我活的‘缘分’,恐怕就没那么妙了……”
“哎呀!”陈澍道,“你是不是也跟那云慎一样,不信我手里头是有分寸的?我可是心善的很,一个人也没杀过,顶多缺胳膊断腿的,你放心好了!”
此言一出,何誉更是摇了摇头,不过此回显是无奈,笑着道:“好,好,我是信咱们小澍姑娘的。”
二人这一番话是在上台之前,毕竟一个南台一个北台,两人实则也不过同是走了一小段路,说过这几句话便分开了。何誉自上了北台,陈澍则是跟着另一个叫崔峰的男子一同上了南台。
要说她这南台,一人是出自头轮的比试之中,也就是陈澍,另一人则是出自六大门派,叫玉鼎峰。这会陈澍上了台,无人在旁提示,她也不知这玉鼎峰在六大门派中行几,就这么大大咧咧同那人行了个礼,摆出架势。
这崔峰却并不急着与她相斗,似是看准了陈澍好摆弄,轻易不会偷袭,很是自在地回了个礼,丝毫要动手的意图都没有,反而指了指北台刚上场的何誉。
“我方才便瞧见你们在台下说些什么小话,你二人不会也是合起伙来,打算来个以多打少的吧?”他扬声道。
眼瞧此人礼数周全,陈澍哪里懂得其中暗含玄机,还当他是好心相询,也客客气气答了,只道:“非也!我与何兄确实相熟,但方才不过是随口话了些家常,不曾提及场上要合伙什么的。”
她是认真地答了,殊不知这句话分明不是问给她听的,那崔峰刻意拉高了声量,为的便是让这满堂的看客听得清清楚楚,以此掣肘,迫使陈澍就算有此打算也不能如愿。陈澍毕竟就那么小小的一个,此人先前这一问,明摆着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八成是不曾看过她的比试,单单看何誉出自几大门派,便先入为主——
他所担心的不是“二人联手”,而是“何誉援手”罢了。
陈澍本性纯真,听不懂这暗含的意思,何誉又怎会听不懂?
只听了陈澍这句解释,那崔峰还觉得不满足,隔着那台子凝目望向才走上台来的何誉,双目如钩。他那动作太露骨,直把何誉这样的好气性都逼得冷笑了一声,也不出言点破,只应了一声是,伸手拿出机关暗器,只等钟声一响,便专心同北台的对手厮杀起来。
于是,那北台都已切磋过两三个回合了,南台也只有陈澍一人摆着架势,傻傻看着那崔峰。得了何誉这一句,此人也仍是慢悠悠的,一副心有成算,稳操胜券的样子,半晌才把手中鞭子捋好,甚至还抽空多打量了一眼隔壁北台相斗的二人,才一抽那长鞭,笑着同陈澍道:
“既然你也是坦荡做人,小姑娘,不如这样,我也让你一招,如何?”
“有什么好让的?”陈澍道,顿了顿,实在是着急上火,又眼巴巴补了一句,道,“你能不能快些,都等半天了,可以开打了么?”
崔峰一笑,恐怕还觉得自己很是有风度,仍是慢吞吞地拱手,道:“当然可以了。”末了,又抽一回鞭子,抽得这论剑台上也发出一声清脆的鞭声。
但陈澍动作可快多了,这回她更是一点弯不绕,就这么起身朝面前的人奔去。这偌大的论剑台,两人各占一头,相距十余尺,她却只蜻蜓点水般踩了两步,在这晌午的烈日之下,化作一道影子,眨眼间便迫近了那崔峰。
动作之迅猛,崔峰手中那鞭子才落地弹起,二人便近在咫尺了。
连台顶的山风也不及她快,就在这一瞬,天地仿佛都静止了,看台上的喊声,仿佛山间的鸟吟虫鸣,被层层密林掩住,如许喧闹,也只显得孤寂。陈澍与崔峰四目直直地相对,但见崔峰那双目瞪得大极了,明晃晃地映出了她自己飞身而来的身形,鲜淋淋的,其中尽是惊恐与惧意。
可这惧意还不曾在崔峰面上扩散开来,甚至崔峰手中那鞭也不曾再次落地,陈澍便扬起手来,要去抓这崔峰的肩膀。
要说这崔峰好歹出自六大门派,情急之下,竟也招架住了,用手一撑,藉着鞭子的力道,闪躲开来,又站定,才皱起眉头,凝重地正对陈澍,把鞭子扬起,终于摆出架势来。
陈澍一见,如何不知这崔峰终于才认真起来,也起了兴致,连道两声“好”,接着也沉下心,与崔峰缠斗起来。
顷刻间,便见那台上长鞭起舞,时而与陈澍纠缠,时而高高扬起,在台上舞出弯月般的几道流畅弧线来!
而崔峰的脚上功夫也是了得,一道道鞭影拢着场上身影,更是如墨水一般,只看见两人身影一掠而过,一眨眼,那看客指不定连人都还不曾分清,二人便交手了一合,又退开来。
正面交手过后,这崔峰更是神情凝重,如临大敌,陈澍却是起了玩心,饶有兴致地喊了句再来,等二人再度近身,交手,她甚至还有空去瞧隔壁北台的情形。
不看不知道,陈澍这一看,却是心下大惊。
北台二人,除却开头两合的试探,许是因为一个持杵,一个使暗器机关,毕竟何誉虽然长得人高马大,性子却是有些优柔寡断,因此她看来时,二人竟是个一边倒的局势。只见何誉被那人连追带赶的,居然是在这台上绕着圈躲那金杵,偶尔寻得机会,才回头应付一二,却也根本伤人不得,落在外人眼里,自是格外狼狈。
陈澍自有眼力,虽看得出何誉脚上步法稳健,是身有余裕,并不似表面瞧来那样手忙脚乱,无奈她这个毛躁性子不改,只瞧了一眼,便急得脱口而出:
“你拿剑出来使啊!”
这一问,旁的不说,还真把何誉的阵脚打乱了,他一时分神,只来得及堪堪仰身,躲过对手的一杵!
一击不中,对方手里攻势可是不停,眼见何誉恐躲不过紧接而来的下一击了,他急中生智,使腰间那木头机关发出一个暗镖来,打在那金杵上,两物相撞而过,发出一阵嗡鸣。这金杵虽不曾被小小的暗镖击裂,也是歪了三分,靠着这一镖,何誉也终于从对方攻势下躲开,连退几步,缓了缓气息,转头去回陈澍的话。
“你尽说些什么胡话,我哪里有剑!就算有,我一个木工,也不会使啊!”
“啊?”陈澍呆呆地应了一声,也不管手被那崔峰又用鞭子死死缠住,勒得生疼,只固执地继续问道,“何兄,你果真没带剑?”
“别说带剑了,”北台那人追上来,何誉又躲开一杵,稳了稳身形,扯着嗓子应道,“我这辈子都没使过剑!”
“那……那我的剑!”陈澍说着,察觉到缚在手上的绳索上骤然加力,扯得她往后跌了半步,她只好急躁地回头,循着那力又是一回拉,拉得崔峰手里不稳。那鞭子被陈澍这么一拽,也猛地脱手而去,刮得他手上是鲜血淋漓,零星血滴很快由在空中划过的鞭子甩在地上,正巧落在李畴吐出的鲜血一旁,一鲜一暗,一聚一散,若是腾云驾雾,俯瞰这一方的论剑台,真是栩栩如生的一张血梅图,好不漂亮!
又说崔峰被这么一拽,手心痛得彻骨,另一只手紧紧捏着手腕,退了两步,哀鸣一声,全然不似方才那自如的模样,身形更是摇摇欲坠。但陈澍却全然不顾了,不止不顾崔峰,好似连着比试也不顾了,回过头,急声道:
“那我丢了的爱剑,竟也不在你手中么?”
“什么?你丢了剑?这都打了多少场了,怎么不早去——”
何誉呆在原地,大抵确实毫不知情,当下便追问了起来,只是他话说到一半,却被陈澍的惊叫打破,听得一声——
“——小心!”
但见何誉的背后,那执杵之人已无声地追至他身后,又猛地跃起,大喝一声,举着金刚短杵狠狠砸下,看那势头,是要生生把何誉的天灵盖敲个粉碎!
第三十六章
“——小心!”
陈澍这一声疾呼,自然惊动了何誉,他应声转头,直面那当头砸下的金杵。可对方来势汹汹,眼见那杵已然迫近,近得都能瞧见方才飞镖擦过杵身留下的划痕,何誉不禁大怖,惊慌失措,竟呆立在原处,双脚如同钉死了一般牢牢地黏在那论剑台之上,不曾移动分毫。
众目睽睽之下,这金杵真真要击中何誉的脑门,那可真是要血溅三尺,将这北台也染上赤色了!
那一声惊呼过了,陈澍见何誉仍傻在原地,不曾闪躲,她又怎么看不出情势紧急,当下也不顾什么丢了的剑了,把手里绳索一抛,正要捏个诀,纵身飞去北台。
南北两个论剑台,这间距,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毕竟李畴能一跃而过,这论剑大会又这样令四人分站两台,却只决出一个胜者,自然也是觉得这数不胜数的参赛者之中,能走到第三轮之人,应当也是功力不浅,跃过这两个高台,也是不在话下的。
但它是这样的高,陈澍只把眼这么一扫,无意间瞧见台下一层又一层的看客,众人面上或惊恐震怖,或幸灾乐祸,不论神情如何,总是密密麻麻的,簇拥着、注视着这论剑台的那一双双不同眼睛,甚至比天光还明亮几分。
这千千万万的眼睛之中,一定有一双眼睛,是她熟悉的冷情而温和,不知在这样的情形下,会不会也如同方才场下时注视着陈澍与悬琴那样染上忧愁——
莫名地,云慎曾说过的那句话又在她心中响了起来。
“如今世间修道之人无几,你身怀异法,正如那抱金过市的稚子,容易为人觊觎,寻常不应当显露于人。”
哪怕是刻意着了青袍的李畴,在这样紧急的时刻,恐怕也不能这样在一瞬间里凭空跃过这两台之间的层层目光。
然而何誉就在她面前,那当空砸向他的金杵背着光,于是那耀眼的反光便也直直刺入陈澍眼中,刺得人几乎不敢眨眼。
万里无云,天边绵延的山影,映着浅浅的金光,同这十个论剑台,一圈一圈的泛开的看客观众一齐等着这一杵的落下。好像这已经是理应的、既定的、顺理成章的事实了,只差被人书写在纸上的最后那一笔。
说时迟,那时快,陈澍侧头看了眼还沾着滴滴血迹,已被她抛开的鞭子,心里一横,又扬手抓了回来,紧接着把一端往南台地上一掷。她自己抓着另一端,纵身朝北台,头也不回地一跃!
跃过这两台中的间隙时,陈澍始知并不是秋风和缓,原来是这十二个论剑台,数个拔地而起的看台,把烈烈秋风都尽数挡了,当她掠过两个论剑当中,甚至感到这风刮得皮肤有些钝痛。
她跃至半空,身后的鞭子也被她方才用力的一掷,落在了南台之上。下方观众瞧不清楚,台上崔峰却是瞧得分明,面上尽是愕然——
陈澍这狠狠一掷,对准的不是旁的地方,正是一轮之前,李畴在南台上划出的裂痕!
只见那长鞭染血的一端,在这一掷之下,灵巧地钻入缝中,又被死死卡住,可好陈澍正在半空之中,距北台只半步的距离,身体已不自觉地下落,眼看要掉下台去,只这么从容地一扯手长鞭,藉着这股力道稳住身形,又一踩那论剑台的沿边,再一跃,轻巧地落在北台之上。
这一连串的动作,竟只不过是眨眼的功夫!
北台二人,一个全神贯注地进攻,一个已呆住了,都不曾发觉,但台下看客可不是瞎子,哪怕看不清陈澍这飞快的动作,也能瞧见她身影自南台飞起,不过一眨眼,下一瞬间便落在了北台,于是台下更是惊呼声不绝,好些人抚掌高呼,连那执铜钹的,也看呆了,手里不觉地一松,失手将两瓣黄铜察子一击,发出一声响亮的清鸣,就这么紧跟着陈澍的脚步响起!
就在这响声起又落的时刻,陈澍向前奔了两步,仍是不曾赶上,眼见哪怕是她也来不及挡住这何誉对手的一击,咬咬牙,那长鞭还在她手中,铁臂一般的手狠狠一扬!
崔峰把她的动作瞧着眼里,此时也顾不得他手心那点破了的皮了,伸手直道:“不要!”
但他还是喊晚了一步,或者说,哪怕他喊的不晚,恐怕也不能单靠这两个字阻止陈澍。
只见陈澍动作大了,手心也被这长鞭勒进肉里,只这回不似方才崔峰那样,她这一扬,非但没伤到自己,在大力之下,只听得一声撕拉细响,这长鞭更是就这么被她猛地扯断了!
不论那头崔峰如何扼腕叹息,且说这断掉的一截短鞭,由着陈澍的动作,一点不停地朝着那金杵而去,正正好好,在金杵堪堪要击上何誉前额时缠上那金杵,蛇一般灵巧地绕了两圈。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两圈,这样细的鞭子,末端还露着方才被撕开的痕迹,却当真死死裹住了这金杵,教那雷霆万钧之势也突兀止住了,这样诡谲地停在何誉的额前,再不能进分寸。
此刻,从阎王爷前走了一遭,何誉才惊出一身冷汗,那钉死在台上的腿仿佛又有了几分力道,他终于找机会侧身闪开。于是陈澍手中那鞭子也随即松下,由着那金杵重重落下,击在地上。
好险这人手上功夫平平,至少不似李畴那样,把论剑台砸个洞出来,不过是发出一声闷响,整个台轻微地震了震。
他被陈澍如此阻挠,本就惊怒,又干看着何誉从手下逃离,自己只能击中论剑台,更是怒火中烧,再一看陈澍在场上一副浑身正气的样子,怒道:
“你方才不还说你二人不曾打算了联手么?!”
“我是这么说过了。”陈澍道,也是心中有气,忿忿地拿着鞭子指着那人,“可谁叫你在旁人不注意时偷袭,还下死手的!我这是联手么?我这是救人!”
“谁下死手了!”那人矢口否认,道,“人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呢,你凭什么污蔑我下了死手?”
“你!”陈澍如何见过这么赖皮的人,她又向来不会吵嘴,一时结舌,连着“你”了好几声,除却直接骂人,也想不出驳他的话,涨得满脸通红。
那人见好歹在言语交锋中上胜了一筹,心下自然快慰,冷哼一声,正要再骂,便听见何誉终于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把话抢了。
“这当然不算联手。我认输——既然我已认输,怎么算联手呢?你们比试不过是顺理成章地比出两个台中的胜者,一对一,跟什么联手合伙都无关。”
“你!”这回失语的换做了那人,他喷了喷鼻息,怒哼一声,才道,“呵,我还当寒松坞毕竟是九小门派之一,门中人应当也有些骨气才是,想不到今日先是避而不战,此后又是这么干脆地认了输,当真是无胆之人!”
“我以为,有没有胆量不重要,这一场的输赢不重要,甚至我门派所谓的名声,也不重要。”何誉顿下,终于稳住身形,缓缓道,“但这是非曲直,却是要辩个清楚的。没有相约联手就是没有,我等从不耍这些阴谋诡计,身正不怕影子斜。”
这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有理有据,话音落了好一阵,那人都沉默着,找不着缘由来骂,只能用眼睛徒劳地怒视陈澍与何誉二人。
他不说话,台下也被何誉这番话震得静了许多,直到有人高声喊“好!”来应和何誉,才陆陆续续有掌声响起,且愈响愈烈,伴随着断续的唤声,有喊“这才是真君子”的,也有喊“寒松坞一向为人端正”的,一直持续到楼下官差被迫又敲了一次钟声。
悠长钟声一出,何誉那对手还犹自生着闷气,不曾出言,却有人先喊了一声。
“我也甘愿认输!”崔峰高声喊道。
要说他那鞭子,都已被陈澍撕成两段了,他不认输也无法再战,分明不是同样的局势。可此刻他趁机这么一喊,却颇有种同何誉一样,为立身中正把胜利拱手让人一样,端得是输人不输阵,也同样博得了场下好几声喝彩。
对陈澍何誉二人而言,这插进来的一句认输自然无甚害处,可这何誉已认了输,崔峰再一认输,何誉对面那人,几乎是被崔峰这句话架在火堆上考了——旁人都输得起,就他输不起?
偏偏陈澍还毫无察觉,侧过脸来,问了一句:“那你呢,还打么?”
还打么?就不说此刻不应,日后会不会被人指着鼻子骂输不起这事,且说陈澍方才那展露的功力,这一跃,一撕,一甩,教人见之难忘,若他此刻不认输,果真硬着头皮同陈澍打起来,万一丢了小命,岂不是悔不当初?
可不要忘了,只要进第三轮,不论位次第几,总是有丰厚酬报的。
那人恨恨盯着陈澍瞧了一会,终于认下这场注定的败局。
全场又是一片响亮的掌声。这恐怕是本届论剑大会最为蹊跷的比试了,明明才开了个头,过招不过几合,其中三人就甘愿认输,就算这样,那些看客却还满脸的兴奋。
陈澍何誉二人自北台而下,一从楼里走出来,迎接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辛辛苦苦,早早挤到门口的云慎。三人一碰面,云慎便皱眉拾起陈澍的手,仔细一摸,问道:“没伤着吧?”
“怎么回事,不该先问我么?”何誉笑着挠挠脑勺。
“何兄做事,我是放心的。”云慎道,一面说,一面仍是又细细地揉了揉陈澍那被绳索勒出印子的手心。
“那你是不放心我喽!”陈澍说,老大不乐意地由着他看完了,把手飞速从云慎手中抽出来,自己也摸摸,方道,“何兄才是不靠谱呢,明知那人偷袭而来,你却躲也不躲!”
“那是太慌张了,躲闪不及。”何誉说着,似乎又想起什么,问,
“你方才在台上说你的剑是怎么回事?”
云慎闻言,默默地把手收回袖中。
第三十七章
“你方才在台上说你的剑是怎么回事?”
此话一出,陈澍这寻剑的主才终于又想起她的头等大事来,一拍脑袋,道:“对哦!你果真是不曾捡到我的剑么?”
“我为何会捡到你的剑?”何誉满头雾水,连连问道,“你又是何时丢了剑,为何不早与我说呢?就算不能帮你找到你的剑,至少也能帮你买上一把,实在不行,做一把木剑,多少也能抵上些时日。”
“我……我……唉!”陈澍急得又说不清话了,一跺脚,红着脸道,“这怎么跟你解释……我也不是缺这把剑,只是来寻这把剑而已,至于为什么觉得何兄捡到了我的剑,总之,大抵是场误会,皆是由我那剑穗而起。”
何誉似懂非懂,听了半天,总算听见个明确的东西,忙问:“等等,你且慢慢来,先说清楚,什么剑穗?”
“我寻剑时,无意中在丈林村的当铺找见了我的剑穗,因为是我亲自编的,因此不会有错,我就猜想必定是拾到我剑的那人,留在那当铺的,然后……”
“那剑穗呢?给我瞧瞧,指不定我在丈林村曾见过有人佩这剑穗。”何誉道,摊开手心。
可陈澍却是一愣,又猛地拍了拍自己脑门,面上又气又恼,语带懊悔。
“——哎呀,那剑穗昨日被我扔了!”
何誉本是循循善诱,约莫也是终于在陈澍那一团乱麻的话中终于抓到了一条线索,正等着陈澍顺着这条线往下捋,把事情给他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却被陈澍这一句惊呼打乱,又落回那一团乱麻当中。
“……怎么扔了?”
“昨日与那邹岱较量,衣服被划了道口子,于是内衬中挂着的剑穗也划烂了。”陈澍道,她抬眼,突地瞧见了格外沉默的云慎,也不顾得细想他今日这缄口究竟是怎么了,心中只念着云慎的可靠,仿佛终于抓到了救命稻草,喜道,“对哦,我不是自己丢的,是给了云兄,不知云兄是否——”
说着,陈澍又伸手来,似乎忍耐不住地想要抓着云慎的领子,拎起来抖一抖。无奈她自己个子小巧,又是有求于人,此刻多少也懂得些分寸,强行止住了这念头,只搓了搓手,眼巴巴地瞧着云慎。
云慎哪里瞧不出她的意图?陈澍这一连串的动作,恐怕连何誉也瞧得清清楚楚,但云慎仍是没有先应下来,拢在袖中的手指甚至好似还缩了缩,侧开眼来,不去瞧陈澍,而是冲着何誉出言。
“确实已然丢了。陈姑娘那日说得有理,不论是剑,还是剑穗,既然坏了,就没有再留下的道理。”他道,说完,仿佛才想起一般,又克制地露出些许淡淡的笑意来。
“理是这个理,可这会要……”陈澍绞着袖子,垂头,苦恼地咬着嘴唇,长长地喷了两口气,只听得何誉干笑两声,似是要出言安慰,她却又突地抬起头来,冲着云慎突然来了一句,“……你方才叫我什么?”
“姑娘?”云慎眼神一闪,敛了视线,温声问,“陈姑娘?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么?”
“岂止是不妥。”
陈澍走上前一步,又凑到云慎的面前来,踮起脚,突然察觉了什么一样,细细地瞧着云慎。
她本就没什么分寸,大大咧咧的,这一凑,更是凑得近极了,几乎能瞧清楚云慎脸上的细小绒毛,映着日光,透亮一般。而云慎被这样迫近,竟也不避不让,坦然地任由她凑得这样近,一说话,带着热气的呼吸便打在唇上,明明在相争,言辞锋利,那缭绕热气却汇着鼻息,久久不散,好像很缠绵的样子。
一旁的何誉干看着陈澍从剑穗跳到了称呼,又这样不讲道理地凑到云慎面前去,直傻眼了,好一会张口结舌,看着像是想拉住陈澍的样子,不过才从论剑台上下来,仍心有余悸,再者这种有些逾矩的事,何誉一个相识不过数十日的长辈,就算再是细心和善,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哦?”云慎却是平静,反问道,“什么不妥?我不应叫你陈姑娘么?”
“也不是不该……”陈澍贴着他,眼睛使劲转了转,循着本能在脑海中努力挖掘那个异样的感觉,“你不是早就叫我小澍姑娘了么?”
云慎面上自如的神情僵了僵,他缓了口气,抬眼,笑得愈发温柔,只道:“是么?我怎么不记得?”
二人一来一回,虽不曾长篇大论地争起来,却也是无声地相持过一阵,因此云慎再一回话,何誉才终于回过了神,四下瞧了瞧。他们虽在茫茫人海之中,但台上第四场已不知何时开始了,正打得难分难解,煞是精彩,故而也没什么人回首来瞧这一个小小的热闹,或者说,就算当中有人有心想听,也不过是侧耳去听,面上不显,于是何誉便又勉强鼓起些许勇气来,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调解。
“是呀,云兄向来都是单叫的姑娘,小澍姑娘记错了吧。”他道,“再者,不是方才还在说剑的事么,怎么又说起这个了?”
“可是我当真记得他叫过!”陈澍回了头,不再这样贴着云慎说话,而是冲着何誉,正色辩道,“而且我总觉得是很重要的事情……”
“一个称呼罢了,哪有什么重要不重要的。”何誉笑着又劝,“保不齐是我一直这么叫,你因而才记混了。你若是觉得‘不妥’,我做主!逼着他以后一直叫你‘小澍姑娘’!”
陈澍脸上神情一挂,嘴就倔强地撅了起来,气呼呼道:“我是真记得!不是同你们开玩笑,我直觉向来很准的——”
“——那大抵是曾经叫过一两次吧。”云慎打断她,道,“何兄不曾记得,那应当是同沈右监叙话的时候,偶尔叫了那么一次两次。”
“不!”陈澍飞快地驳了,回头,又仔细想了一会,笃定道,“不是那日,我记得是个很空旷的地方,好像梦里一样,风有点冷,月光亮堂堂的……”
“哦。那应当是那日——”何誉恍然,正要说,视线越过陈澍肩头,和云慎的目光对上了,只瞧得云慎温和笑着,冲他轻微而坚定地摇了摇头,他便是一顿,旋即把后半句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突兀地话锋一转,道,“应当,应当就是那日做了梦吧!哈哈!”
云慎也冲她很是安抚地笑笑,出言道:“是你心里怪我,觉得我把你叫生分了,故而才有此梦,是不是?”
“是这样的么?”陈澍本是笃定,但云慎这一笑,她也仿佛本能地学着他一笑,眨眨眼,犹疑道,“可我总觉得……”
“好了,方才不还在说你要寻你的剑么?”何誉笑道,“就算剑穗丢了,毕竟是你自己编的,总也还记得它是什么样子吧?退一步说,剑穗只是其一,哪怕不能靠这剑穗寻到你的剑,你同我讲讲你这是剑长什么样,又怎么丢的,我拿去问问相熟的武林人士,多一人,总比只你一个人盲人摸象地找要好多了,是不是?”
他这番话,放缓了声音,说得深入浅出,一路顺了下去,最后一个“是”字落下时,果然把陈澍拉了回来,不再纠结于那模糊的一段记忆,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正思索着要答话。可也似乎正因为这话说得明白,陈澍那话还没说出来,就有另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若是想要寻剑,我师门也能帮忙问问,”这嗓音也是温润的,乍一听有些像云慎,却又并不全然相似,细听,便能发觉这温润嗓音中处处藏着的不确定,可是云慎千百句话也不会露的怯,但这人这样似乎已是怀了莫大的勇气了,说一半,声音甚至又低了低,“若是担心接下来的比试,我可把我的剑暂时借你一用,权作应急……”
三人转头看去,果真看见悬琴站在一旁,旁人偷听,大多都是眼观擂台,耳听闲话,只有这悬琴,老老实实地背着他那两把仍旧紧紧包裹着的剑,听到一半,还忍不住出声插话来。既是两把,倒确实能匀给陈澍一把。
况且他那细剑,单被裹着都教悬琴使得行云流水,只论那运斤成风,金铁相击的几招,也瞧得出真是两把宝剑,确实也颇合陈澍的意。
但陈澍却犹疑地否了,道:“……不必,我若是要使旁的剑,也不用辛苦下山来寻了。”
她说得直白,还有些伤人面子,何誉在旁听了,不免落汗,心里无奈,面上却是热情地打着圆场,道:“是这样的,多谢兄台好意,这好剑万一磕了碰了,反而不美,因此借剑还是算了。不过琴心崖向来懂剑,小澍姑娘这寻剑一事,若能得贵派相助,定是事半功倍。”说罢,推推陈澍,示意她好生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一遍。
何誉不知内情,可陈澍瞧瞧云慎,又瞧瞧悬琴,还记得那日下山被诬作疯子的事,只能斟酌着开口,道:“是这样,我那日在宗门中,便发觉这剑不见了……也许是前日巡山,落在了某处。此后便下山,在丈林村寻见了剑穗,方知必定是被好心人拾了。那人是要来参与这论剑大比的,我原先一直以为是何兄,今日说开了,才发觉不是。”
“你宗门既在山里,平日里有山外人出入么?”悬琴问。
那剑是在光天化日飞走的,陈澍又怎不知不是旁人拿走,只能硬着头皮答:“不曾有。”
“师门长辈,也不曾见过这剑?”
“不曾。”
“是新铸的宝剑么?”
“是的……你怎么知道?”
“听你此问,是觉得那剑可能是被人偷了?”何誉道,顿了顿,又中肯地附了一句,“小澍姑娘的剑,定是好剑,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悬琴说,定定地瞧着陈澍,“许是这剑天性散漫,不乐意受人束缚,因此离家出走了。”
何誉:“……啊?”
第三十八章
悬琴话音方落,三人的反应各有不同。何誉最是明显,即刻便惊呼出声,独眼瞪得几乎比他另一半的玄色眼罩还要大了,陈澍稍定,先是面露讶异,接着倒是吸了口气,仿佛当真在思考此话的有没有理。
三人之中,只有云慎抿了抿唇,自从悬琴说出此话,便一直盯着他看,状似审视,连面上一向带着的笑也不达眼底,平白冒着一股冷意了。
“许是在下孤陋寡闻了,”也许是发觉这句惊呼实在有些失态,还是何誉自己先开了口,道,“确实不曾听闻……剑也能自己长了腿跑了。”
他是好心转圜,悬琴却轻飘飘看了他一眼,虽然态度温和,言辞恳切,却是抱着一副同稚儿说教的耐心,温声道:“阁下有所不知,这剑若有灵,离家出走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莫说是上古典籍里那些传说了,就是近几百年,也是偶有发生的。”
“哦?”云慎一成不变的笑终于顿了顿,眼底泛起些兴味,追问道,“果真?”
他问得平和,但态度却很是坚决,一反常态,仿佛根本没瞧见一旁拚命冲他使眼色的何誉,虽然只是三个字,却是慢悠悠地说着,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极稳极准。
“我派数十年前就曾发生过一例。”悬琴应声道,似乎先前犹豫了许久,因此这一句斟酌已久的话倒显得顺畅了许多,“也是新铸的剑,也是出自大师之手,铸成之后醒过剑,没几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何誉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插话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可能,这剑就是单纯地丢了呢?”
“不是丢了。”悬琴正色道,“凡是琴心崖铸出的剑,从不会丢,哪怕是遗失了,被人偷了,不出几日,也能在遗失的原处找到它。”
“但那一回却不曾找见了?”
“不,找见了。”悬琴顿了顿,说到这话的时候,反而又有些犹疑,“正因为是找到了,才确定不是被人偷了——那剑被安置在那个前辈院落里的剑碑上,而这碑上,被这剑劈出了一行字来——”
“难不成是说他不乐意为人驱使,想要寻求自由?”陈澍听得认真,当下便抢话道。
见她这样饶有兴趣地细心听着,俨然一副当了真的样子,再看云慎,虽然不曾出言,却也是神情端正,没有丝毫的戏谑,何誉左看右看,大抵终于是发觉自己才是那个与众不同的人,顿时把嘴闭得更紧了,识趣地不再吭声。
由着悬琴同陈澍两人,寻见了知己一般,又把这个离奇的故事续了下去:“姑娘猜得不错,是些这样的话,况且这剑消失得蹊跷,回来得也蹊跷,回来的当天夜里,除了这位前辈本人,无人进过他那个院子,不是这剑自己劈开的字,又会是谁?”
陈澍神情郑重地点点头,道:“有理。”
她这一说,悬琴的脸上又有了些细微却肉眼可见的喜悦,动了动嘴唇,克制着又道:“我就知道姑娘也会认同的……此事我派寻常不敢与旁人说,但今日觉得姑娘心中有剑,是真正的习剑之人,才愿意把这秘辛说与姑娘听。不求帮姑娘寻回宝剑,就是给姑娘提供些许灵感、线索,也是也就足够了。”
“我知道是你好意!”陈澍爽朗地应下了,笑着道,“若有空,我也回门派找一找,看一看,看看我那把剑有没有在山巅上刻几个骂我的大字!”
说这话前,云慎嘴唇翕动,瞧着悬琴,分明是想说上些什么,但陈澍这话刚出,他便侧回头来,看向她,神情松动,似喜似怒,又因为毕竟是淡淡的,辨认不清。不过这喧闹的人群在短短一顿对话之中也是沸腾了数次,气氛逐渐升温,那些视野里兴奋的、吵嚷的,踮着脚往论剑台凑,恨不能径直飞上去的看客,把何誉都感染了,时不时偷眼去看一看场上的形势。只有陈澍与悬琴,在人群之中,仿佛很自然而然,不觉得自己突兀地聊着剑。
而云慎,在瞧着她。
大抵因为这样的缘由,这样不出自理性,而是莫名的,躁动的情绪,连云慎自己也不受控地盯着她,蓦然顾首,发觉铺天盖地的喧声更是烘托得这两人越发沉静,明明一个是羞赧,一个是天真,却果真如同两块立于众人之中的剑碑一样,丝毫不为这洪水般的燥热所撼动,兴致勃勃地辩着她那把“离家出走”的剑。
云慎眼神变了数次,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方才呼出长长的一口气,伸手,悄然摸了摸自己的后背,唏嘘一般地低笑一声,不再言语了。
——
接下来几场,何誉反正是认了输,不必留着观赛——他此回甚事没做,不光是不必参加第二轮,还碰巧与陈澍抽到一场,当真如同陈澍所言,“很有缘分”地由陈澍出手,把他从那金杵下救了下来,毋需再与人再厮杀,受碧阳谷的白眼,更是平白拿了丰厚的报酬,喜还来不及呢——而陈澍,哪怕何誉真是有心帮她把把关,但不等开口,她便大手一挥,颇是自信地带头先从这论剑场的人潮中撤了出来。
几人逆着人流,回程时一路不停地向那些,或乐意地,或不情不愿地给他们让道的人道歉,一直走了小半刻,才走出这比晨时要挤上十分的人墙,呼吸着不再潮闷的微风。
陈澍伸展了一下身体,脚步轻快,身后的何誉喊了她两声,她才缓下脚步来。三人之中,是云慎最慢,静静地缀在后面,好似在瞧着陈澍,好似又什么也没在看,只是单纯地把目光向前,而恰巧他的前方又总是蹦蹦跳跳的陈澍罢了。
“哎呀,你怎么这么磨蹭!”陈澍扬声问他。
云慎抬眉,从那状态中脱离出来,轻嗤了一声,想了想,笑道:“这不是在帮你想你那丢了的剑么?”
“哦。”陈澍点点头,等着云慎走到他面前,道,“你也觉得他说的话有意思,是不是?”
“听你这话,是信了?”云慎看她一眼,温声问。
“没信。”陈澍说,接着,头也不回地往大道上走,马尾一样的长发甩来甩去,好不快活。
日光撒在她的身后,仿佛是自她身上纷纷扬扬落下的暖意,足足铺了一整条街。
云慎又在原处伫足,看着她那背影,无奈地同何誉对视,摇摇头,才再抬脚向前走去。跟着陈澍一齐向前走去。
“那你方才那一串对答如流……是怎么?”
“他说我大师诶!”陈澍这才回了头,眼睛亮闪闪地瞧着云慎,道,“你没听到么?他夸我是‘大师之手’,又说我是‘心中有剑’!他真是慧眼如炬,还那么会夸人,简直比得上我师姐了,怪不得人都说这琴心崖是第一门派——”
云慎一怔,克制的神情流出一丝鲜活的笑来,似是放下心一样,又笑眼弯弯地听完陈澍这些话,方道:“堂堂第一门派,在你心里,难道单靠会夸人么?”
“哎!你不懂!他不是你们这样打客套话的,”陈澍伸出手指,一面倒着走,一面比划道,“以真心换真心,这才是我们剑修,所以我就算再不信,也不觉得他说得是谎话!”
一边走,云慎一边仍瞧着她自得其乐的样子,似是明白了她话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若有所思,只何誉还满脑袋雾水,笑骂着道:
“什么叫‘你们这样打客套话’?你既觉得他讲的是真话,怎么又不信呢?我可从不同小澍姑娘打客套话的,此话却是伤了我的心了。”
陈澍哼一声,道:“要把他那话当真,你才瞧得出为何不能信呢!我且问你,他所述这剑,是为图自由离主人而去,那又为何去而复返,回到这院中呢?”
“因为这剑……反悔了?被人拾回来了?又或是……”何誉顿了顿,自己也觉得好笑地道,“他那碑上刻字,本就是人为的呗。”
“错!”陈澍顿了顿,不自觉地凝目,抬着下巴,郑重地道,
“因为这剑本就是受人驱使的,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开被人握在手中的天命。
“但它最终想通了,知晓逃出这方寸之地,不如主动回来,同人坦白,人剑心意相通,此方是真正的自由。”
这一番话,她说得言之凿凿,眼神坚定,把何誉唬得一愣,更是教云慎也顿住了脚步,好似为之所感,怔怔瞧着她,直把她得意得心里泡泡都要冒到天上去了,正等着这两个愣怔的人回过神来,开口追问,她再把话续下去,说为何不能信这悬琴的真话,便看见云慎张开口——
“你身后——”
她猛地和严骥撞了个满怀。这边陈澍“嘶”了一声,虽然不曾撞疼,却是真真合上了那句“得意忘形”,心下恼怒,正要发作,后脑勺就被严骥一揉,他笑呵呵地又往何誉那边走,伸手一揽。
“正好你回了,我还说去论剑场里寻你呢!”严骥大咧咧地攀上何誉的肩膀,把整个身体一碰,道,“晚上一起再聚一顿?”
何誉被他这么结结实实地一撞,响亮地“嗷”了一声,伸手去揉自己的肋下,听了这话,又抬起头来,警惕道:“……难道你又……”
“想什么呢!”严骥又用那手往何誉头顶,丝毫不留力气地一拍,拍得何誉又是一声痛呼,才嬉笑着道,“我要回了!老头子消息太灵通,这才几日,就连发了三封信骂我,骂得我那是‘归心似箭’啊!”
第三十九章
“这么快就要回了?”吃惊之下,何誉竟忘了喊痛,只徒手抓住严骥那只还伺机偷袭的手,沉声追问,“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你门派中出了什么要紧事?”
被他这么一抓,严骥哪有再作乱的空隙,悻悻然松了搂着何誉的胳膊,叹道:“没意思,今日怎么就知道还手了,果然还是单枪匹马闯进第三轮,有了底气,不同旧日兄弟——”他酸溜溜地一转音,夸张地做出西子捧心的样子,冲着何誉滑稽地一抛袖子,直把何誉这样的好脾气都给气得又打开他那袖子。
“——问你正经话呢!”
“——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平白自讨苦吃,教那沈大人训了一通,又被扣下了好些个弟子,许是风声传到我师父那去了,这老头子生怕我再给他捅乱子,连夜写了信来叫我早日回。且不止一封,这几日里,是一日一封,好生热闹!”严骥顿了顿,他说得可怜,面上却是一点阴霾也无,尽显清闲,“那我可不就得早日回我那渺无人烟的漠北去,吃我满嘴的沙子么?”
“这不对劲啊,”何誉道,他心知严骥这是明悲暗喜,仍提点一样地劝道,“原先云慎说叫你送东西给沈右监,虽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然我观沈大人其人,行事缜密,断案自有一套,决不会无端扣押你门派弟子的,先不说是否是捉对了人,这样的明目张胆,岂不是打草惊蛇?”
“是啊,”严骥听了,又似乎没听,语气敷衍地应了下来,道,“老头子这不就被惊了吗?”
“沈大人才不会无凭无据就捉人呢!她明明是看见……”陈澍还记着严骥方才那一下,飞快出言相驳,说到一半,突地又想起沈诘的叮嘱,有些心虚地往云慎那一瞟,云慎也是在瞧着她,眼见她眼神飘忽地飞了过来,忍着笑意挪开视线,摆出一副让陈澍自己圆场的样子,把她急地抓抓头发,直道,“看见……哎呀她不让我们说!”
何誉闻言,从和严骥的打闹中抽身,正色看向陈澍,问道:“原来当真有什么事?罢了,沈大人若不让你说,不说也无妨。”他忍了再忍,还是没忍住出声问:“但我怎么全然不知情?”
“我……那个……”
连严骥也停下来,好奇地望向陈澍,她顿时没了主意,又把眼去瞧云慎。
这论剑大会当得上是万人空巷,比至第二轮,他们这红墙旁原先如织的人流早没了踪影,只有零星几个客商一样的行人匆匆而过,街边的望子牌匾也大多收了起来,但丝毫不改这些食肆里的热气。再过一个时辰,那论剑大会的万千看客就又要涌出来“夺食”了,因此哪怕牌匾摘了,望子松了,可各式各样的酒楼中仍旧早在此刻便开始准备起食材来,那些山珍海味才下锅,最原始的香气慢慢汇入这街上,汇入已然染上一丝落日一般的赤色日光之下。
云慎笑意愈深,慢吞吞地开口:“你说吧,不碍事的,沈大人同我们说当时的情形,严公子也该知道的。”
“啊?”严骥茫然发问,“我知道什么?”
得了云慎这句话,陈澍却好似得了令箭一般,听见严骥反问,不仅没答,反而理不直气也壮地应道:“你该知道些什么,你自己不知道么?”
“什么‘知道’、‘不知道’的……”何誉无奈道,“我看是就我一人不知道!你们还在这儿同我打哑谜呢?”
“哪有!”陈澍忙辩道,“我可没有打哑谜!说的就是沈大人为何捉人,那可是有凭有据的——听闻你带着你临波府弟子上门送礼时,正巧撞见马匪,两边人俱是一惊,那马匪更是跪地求饶,分明是与你们府中弟子相熟,被沈大人捉了个正着。”
这一说,严骥才恍然大悟,走近前来,叉着腰瞧着陈澍,倒似好像兴师问罪一样,道:“原来如此,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那被沈右监拷打的犯人是个马匪?”
“你不知道?”云慎出言问。
“我怎么知道?我单单就知道沈右监仅靠那犯人哭求的样子就押了我派数名弟子,直过了好几日才放人,不,不仅数日后才放,甚至也没放全,最后还拘了一个。”严骥皱着眉,终于正了颜色,反问,“你们又是怎么知道那人是马匪的?”
原来这严骥行事跳脱,在门派又逍遥惯了,并不知这寻常衙门的提审流程,才会干出擅闯公堂的荒唐事,而既是这样,他见到那马匪跪地求饶,不知晓那人是马匪,自然也不觉得惊奇,只当沈诘审讯素来就这般吓人,便不曾放在心上,更是全然听不懂方才陈澍、云慎所述之事。
“——哦,我总算是听懂了。”何誉道,“你们临波府前些日子找不见人,原来不是因为避风头去了,而是被关在衙门里,被沈右监一个个地审着呢!”
“可不是么!”严骥道,颇有些不平道,“亏得我还当你们是好友,日日掏心挖肺,连那马奶都要送与你们,合着我才是那个被你们瞒着,满头雾水还自以为清醒的傻子,出的什么主意,给我泼了好一盆脏水!”
他状似真起了几分怒意,可又带着夸张的戏谑,叫人分不清真心假意,只有何誉知他性子如何,开口便劝:“你怎知我们不是也被瞒着?早跟你说过了,沈大人办事,有自己的章程,先不说我就是今日才知此事,就说小澍姑娘二人,你又怎知沈大人已将实情同他二人全盘托出了呢?总也有瞒着我们的事。再有那马匪——”
“那马匪是我亲手抓的,我们当然知晓了!”陈澍哼了一声,她毕竟急性子,听一半便把何誉娓娓道来的话抢了过来,梗着脖子同严骥道,“怎么,你们临波府若是果真同马匪勾结,被抓了那也是咎由自取,你还得谢我——谢云兄劝你投案自首呢!”
“好啊,你这小狝猴,方才给自己辩解的时候,还唯唯诺诺的,怎么这会轮到你骂我,倒是出口成章,巧舌如簧了?”严骥说着,伸手要来揪她的鼻尖,被陈澍闭眼躲了过去,还被她狠狠瞪了一眼,他倒是不曾生气,反而不以为意地又揉了揉她的头,大抵原本也不是很真心要替那些个不相熟的临波府弟子讨个说法,就这么笑骂完,竟跟无事人一样又捡起最初的话茬,“怎么说,咱俩晚上再喝一顿?”
他这么一说,何誉被他也引回了最初那句话,愣了一下,道:“啊,就我们二人么?”
“那不然呢,再把这小狝猴灌迷糊了,明日还怎么比?”严骥指着陈澍,笑道,“若是输了这论剑大比,我可担不起这责!”
“……我可以喝酒的呀!”陈澍被他指着,有些恼羞成怒地应道。
但在她那次惊人的“醉奶”后,持此观点的大约只她一人了,连酒量不过一小壶的何誉看了眼她,也赞同地点了点头,倒似他自己就不醉酒了一样。
此二人也不回话了,陈澍还没来得及剖白自己,挖出何誉前些时日在孟城醉成那样的经历大书特书,何、严,甚至云慎似乎已默契地达成了共识,不等她再开口,眨眼间,那两人便脚底生风地溜了,隔着街上行人,只远远地冲她招了招手,便消失在街角,偏偏云慎还站在她身边,拍着她的肩,同她叙话。
见云慎还在原处,陈澍那怜弱的心思发作,转瞬又不是很好意思去追了。
“方才何兄说过一句话,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云慎望着那两人离去的背影,和街上越来越多的人流,红墙映着霞光,越发地浓重,仿佛真是被这光一笔一笔染上的绚烂赤色,他就这么思索了一会,回头,许是见陈澍也有样学样地望着那两人,发着呆,于是笑着出言。
陈澍只对一句话耿耿于怀:“哪句?他说我同他打哑谜那句?”
斜阳下她乖巧窝在颈间的长发也仿佛透着光,那半仰着望向他的眼睛里更是映着墙上一般绚烂的红色,同她的本心一样,赤诚可爱。
云慎失笑,抬脚往回走去,走了一会,听见背后“哒哒”马蹄一般的脚步声,知道是陈澍追上来了,才回头,轻飘飘地道:“……不是这句。是那句,‘沈右监这样的明目张胆,岂不是打草惊蛇’的那句。
“在今日前,我也曾有过这样的疑虑。你没发觉么,方才解释了这么多,也没解释清楚沈右监如此大胆,迳直押了一众临波府弟子,一点不怕走漏风声,这图的究竟是什么。直到方才严公子无意中替我解惑——三封信,一日一封。沈右监这不仅是打草惊蛇,而且或许还意外惊不止一条大蛇。你且细想想,这临波府弟子被押不过几日,第一封信,就算快马送信,能前日便从漠北跑到这点苍关么?”
“大……大抵能吧?”
“若是算上来回呢?”
被这么一点,陈澍再懵懂,也听明白了那几分意思,倒抽一口气,道:“这最先送信之人,在严骥送奶之前就自点苍关出发了,而与此事有关的,只有——那马匪被抓时,就有人同临波府报信了!”
“是啊。”云慎道,抬头看向那辽远的天际,轻飘飘地说,“所以这‘大蛇’,根本不是临波府——这江湖,果真是人心险恶,不得不防……”
第四十章
正在陈澍为云慎那敏锐嗅觉所叹服时,二人绕过红墙,顺着那斜阳下方方正正的倒影走进院舍内,云慎推开院门,侧身让开通路,等着陈澍进门的时候,突然又来了句:
“所以你方才不曾说完的那句话,是什么?”
陈澍早忘了是哪句话了,闻言懵懵懂懂地抬头,“啊?”了一声,道:“哪句话?”
这一刻,陈澍脚步一停,他们便又贴得很近了,仿佛天生就该贴得这样近一般,二人仍是都不觉得奇怪,陈澍微微仰着头,那饱满的额头映着暮光,显得她的脸越发柔和,目光澄净。
“你说你不信,但是又觉得那琴心崖弟子所述是真话。”云慎道。
“哦!”陈澍笑了,开朗地踮起脚,拍拍云慎的肩,故作老成道,“怎么,你这还没想通?”
云慎由她这么调侃了一句,也不恼,纵容一般地笑笑,顺着陈澍的话道:“是呢,实在是想不通,毕竟依咱们陈大侠方才之言,什么‘剑之天命’,什么‘寻求自由’,什么‘心意相通’,听起来分明是信了的样子。”
“我是觉得他的故事有意思,却不是信了他的话。”陈澍道,歪着头,她这样认认真真地说,又忘了摆成熟的谱,于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丝娇憨,教人看着不免生出些许笑意,她凝眸看着云慎,道,“我的剑,不可能是因为这样的缘由离开的。”
她说得认真,云慎也听得认真,脸上不仅没有了原先宽和的笑意,更是把神情都敛了,只挂着一副很淡,且更空洞的微笑,道:“那姑娘是由什么做出此等判断的呢?毕竟——在下还记得,最初我们二人相遇时,你也说过,你的剑是平白无故飞出了山门。”
“剑穗。”
空荡的院里静得连风也没有,红砖赤瓦,那残阳打下的阴影忽明忽暗,再一次暗下时,又比前一次更斜了几分,木门没有支撑,云慎手一撤,又慢悠悠地旋回他的背后,越转越慢,终于停在某处,再没动过。
“你是指,既有人当了这剑穗,这剑就理应是被人拾到了,而非仍在外……‘逍遥’?”
“这是其一,因为我自问已是天下最好的剑主,有着天下最强的剑术,当然,要抛开我的师兄、师姐,还有我师父不谈。”陈澍掰着指头同云慎算着,末了,许是自己也觉得一连掰下三个指头有些过分,又把那三根指头收了回来,背着手清了清嗓子,道,“我早就赢过几次师兄了,所以师兄不算,师姐不是专修剑术,所以她也不算,师父……师父肯定比我死得早,故而更可以不算。”
云慎没忍住,很不给面子地嗤笑了一声,被她怒瞪了回去。
“我就问你,是不是这个道理!”她倔强地仰着头,丝毫不避让地直勾勾盯着云慎,脆声道,“哪有不要被我驱使,反而去找了他人当主人的说法,这哪里是寻‘自由’,还不如说是头昏!”
终于有风卷着几片早已碎得不成型的落叶,慢慢悠悠地顺着院外的墙角,一点一点地卷到视野尽头,
云慎听见声音,分神看了一眼,再回过神来时,那宽和的笑意又回到了他的嘴角。他杨着眉,道:“就因这个?”
“什么叫就因这个……就?”陈澍小声嘟囔了两句,又拉高了声量,道,“还有呢!”
“哦?接着说说,我听着呢。”
“你也说过的。”陈澍道,“我与琴心崖里那故事可不同,我是用血醒的剑,且还是心头热血,有了你所说的那个叫什么来着……血契,对,血契!自从你同我说过这事,我也认真入定感受过了,确实总能感受一股隐约的、牵连一般的感觉,就是不大准确,时而北时而南的。
“但我敢笃定,我那剑,还是情愿认我作主人的,至少从那血契的感觉而言,它对我是欢喜的,并不曾有抗拒。”
这回,云慎默了半晌,眼神闪烁,迟迟没有回话,好似第一次听见这番论调,很是震惊似的,过了许久才终于有些犹豫,仿佛正在措辞,甚至有些像是在抗拒着结果一样地问:“……你果真笃定?”
“嗯!”陈澍点点头,不做他想,只道,
“若一定要按悬琴的说法来,我与我的剑,早就心意相通呢!”
“……好。”不知为何,云慎只是道了个“好”字,干巴巴地结束了这个话茬,头轻微地一扭,像是想摇头,又生生地止住了,低声道,“姑娘先回院里吧,我帮你提那定例的食盒回来。”
说罢,也不看陈澍,侧过身就往院外走,面色映着霞光,泛着微微道潮红,瞧着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陈澍不曾察觉,却仍是伸手一拦,大大咧咧地把云慎刚迈出的脚步拦了回来,道:“等等,你不是要叫我‘小澍姑娘’了么?”
云慎回首,这次却是认真地瞧着夕阳下发着光的陈澍,看着她眼底无论何时都蓬勃的生气,又或是那细细白白却总是打得笔直又力大无穷的小臂,默了一会,又道了一声:
“好。”
同是一个“好”字。只不过,这个相较上个,是真真切切的要郑重许多。
——
当日半夜,何誉果然喝得酩酊大醉方回,且还是被严骥搀着,几乎称得上是拖回的院里。
彼时陈澍正在床上打坐,听见了动静,要出来相迎,但有人比她先了一步——云慎就坐在院里,门一开,就迎了上去,吃力地把何誉从严骥的手中接过来,道一声谢。
陈澍把这声谢听得一清二楚,不知为何,这时才想起白日里几人的交谈,起了些小心思,只把耳朵贴在门上,只偷偷听那院中二人的交谈声。
“你不必谢我,”严骥的嗓音带着一股沙哑,许是喝过了酒,但陈澍又想想,总觉得他平日里艰难的比试过后,或是高昂的情绪下,总是会带上一层沙哑,像被沙子细细地磨过,“你只需同何兄说,我拿了他兜里两块碎银,供我回程路上吃些好的就是。”
“不问自取是为偷。”云慎道,他的声音却一丝沙哑也不带了,此刻听,竟冷静得显得有些无情,平时是有轻重缓急,可此刻看不见他面上总挂着的笑意,那笑带来的暖意也褪去了,确实平稳得叫人吃惊。
“那就说是偷的吧!”严骥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无赖味道,“总之何兄必定会包容我的,你如实同他讲一声,打个招呼就好。”
“听阁下这意思,果真是要连夜赶回临波府了?”
“不回还能怎样,等着被那养老虎的抓个‘人赃并获’么?”
她听见云慎笑了一声:“其实严公子不必担心,沈右监都先押了你门下弟子数日了,若是存心想抓你临波府人马,怎么可能会放你们离开点苍关?”
接着便是严骥响亮的一声冷哼,然后是木门关上的声音,最后,一道声音隔着墙,远远地从院外的走道上传来。
“我可再不敢听你这尊阎王的话了,沈大人要捉边捉吧,我管不了了!”
确如他所言,严骥这一来一回,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天明何誉再找他时,他早已连人带马出了点苍关,溜之大吉了。
何誉知道了,笑着骂了句混蛋,也确实不曾追究那两块碎银的事,而是有些计较自己昨夜的失态,一个劲同陈澍、云慎说些什么严骥总拉他去灌酒,原来就为了这两块指甲盖大小的银子,真是忒轻重不分。
而他如此在意,也无非是今日六场比试,俱是重中之重。论剑大比到这个轮次,最终决出的六个人,只有陈澍一人是无名之辈,若说原先她那名声只是在观赛者中流传,至于具体是“陈树”,还是“陈庶”,或是“程竖”,大多人是不曾知晓的。
可轮到了今日,赛程有了变动,两边晋级的三方都需轮换着比三次,再从中决出唯一的胜者,因此这赛程被提前张贴在大街小巷,在一众的什么谷什么崖什么派之中,出现了陈澍这两个显然是人名的字。
这大街小巷,自然也沸腾了。
甚至光沸腾可不足以形容此次盛景。
若陈澍被排在前两场,那排了也就排了,就算有人好奇,再一看时间,比试都已过了,那也就罢了。但偏偏这论剑大比还是懂得个中缘由的,把陈澍那两场,正正经经地放在了当日的正午,穿插在碧阳谷与琴心崖的比赛中央,这下本就知道的知道了,本不知情的,一看下场比试,也被惊了一跳。
而这论剑场,也不是谁人都能进的,光报名都要五两银子,那些前几日,一夜之间凭空建起坐席,当然也是要有白花花的银子来换的。
没有入场的资格,看不成比试,那能怎么办?问呗。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如此算下来,烈日高挂的正午时分,场内竟有半数的人,熬了大半日,就是为了等着看陈澍。
等着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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