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是以,陈澍登场的时候,哪怕前一刻碧阳谷的李畴又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对手,赢得好一阵欢呼,可此刻的欢呼声甚至比上一刻更甚了,夹杂着一些不明所以的观众的惊呼。
“她是谁啊?”
“这女孩就是陈澍?看起来不像这么厉害的样子……是对面那个吧?”
“谁?这就轮到那个陈澍了么?她人上台了?”
“是这小姑娘还是对面那个大汉啊?”
陈澍所对的对手,是来自与琴心崖一样同为六大门派的灵犀阁。这赛制是按照上轮的抽签所排序的,因陈澍上回对上的玉鼎峰是行五,今日她便被分去和行二的门派,也就是这灵犀阁,在一组中对决。
笼统六个获胜者,因此也就是两组,每组三位,最后决出的两个人,自然就是这论剑大比的决斗参赛者。
又由于从第一场打到现在,每场的对手都会更强劲,这大比顾及到各个门派的利益,在第三轮的每场比赛中,允许门派以不同的弟子来参赛。李畴已算是异类了,但那也是因为碧阳谷毕竟不比这些大门派,哪怕是受了伤,苦战几日的李畴,也比旁的弟子更强,李畴本人也是有此担当,才被迫连连上台比试。
而江湖人士更不同,他们从第一轮打到这第三轮,更是苦战了不知多少场,因此最多打进这六强之中。加上这三人决出胜者,靠的可不是独独一场,是要三人互相比试,共比三场,若诀不出那个最优者,甚至还要加场再比,因此真还从未有武林中人迈过这第三轮第二场的门槛,冲进决斗。
除了前几日碰巧见过陈澍的人,那些看客,哪里猜的到一路从第一轮打上这论剑台,站在灵犀阁前面的参赛者,竟是这样一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小个子少女。
尤其当她对面的灵犀阁派了一个彪形大汉上场的情况下。
这大汉名叫齐班,原是个山匪,朝廷头疼其为祸一方,也是由灵犀阁出面,杀了他的大哥二哥,念在他有心向善,才留了他一命,没想到此人入了“佛门”,还真混出来点名堂,藉着自己往年的经历,把大江南北的山头剿了不少,其武功也越发精进,手持一对铁戟,进可马上取人首级,退可方寸之间御敌,称得上是战场冲杀的一把好手。
与这满脸横肉伤疤的齐班比,陈澍就算得上很是娇小,甚至看着
有些可怜了。开比前,满场嘈杂纷乱的呼声,除了对陈澍的支持之外,也有不少人在调笑,讽刺。
“这小姑娘真是那个陈澍?是不是靠运气打到现在的啊!”
“齐大将下手轻点,别恃强凌弱啊——”
“我看不一定是齐班胜,这姑娘上场比赛我看过了,别的不说,轻功是不错的。”
两种声音一冲,支持的、嘲讽的各持己见,那声音就愈加地乱了,活像是进了一群鸡笼,吵得根本听不清谁在问什么,谁又在答什么。连台上的陈澍和齐班都不禁往台下看去,无他,这负责敲钟的人都被拥挤的人流挤得挣不开身,在人流中挣扎了半天,只徒劳地用嗓音喊着:“开始!——可以开始了!”
“我好像听见下面有人说要开始了。”高台上瞧不清这一切,陈澍只谨慎道。
“我好似也听见了。”那齐班应道。
“那……”
“开始吧,就算没开始,也总不至于因为提前开始把我们赶下场去。”
二人这一番来回,端得是有礼有节,和颜悦色,可这两句话一过,等二人同时动作,那交锋时的狠戾,却更是如同烫红流动的烙铁一般,只要站的近些,哪怕不触碰到,也是一股能把人烧焦的气息扑面而来,看得人望而却步。
齐班持着那大戟,一下又一下地冲着陈澍面门而来,带着滚烫的风声。许是因为此人是久经沙场,选的角度极其刁钻,哪怕陈澍躲过了,那大戟再往下一划,更是能正中陈澍喉间,分明打的是要把陈澍杀个丢掉性命的主意!
可陈澍也不是凡人,非但不是凡人,这齐班每一戟击来,她一眼便能瞧出此人意图,反被惊出了一身反骨,不仅不躲,更是迎面而上。
二人照面第一招,都是往论剑台正中赶,陈澍抬脚一蹬,正当看台众人以为她要以脚与这大戟相对时,她蹬在了论剑台的地上,一跃。
接着,在台下接连的抽气声和惊呼声中,她一脚踩在了齐班的铁戟之上!
那齐班力气再大,冲劲再足,见陈澍这么一跃,也是目瞪口呆,不仅不觉间减缓了冲势,且也是一时不察,这大戟又被陈澍这么一踩,原本往前送的去势顿时一顿,接着往下压去。要说这铁戟虽不比李畴、孟胥等人的兵器那样锋利好使,却也是足够结实,被陈澍一脚踩上,居然不曾碎裂,只是径直向下沉去,压得齐班虎口生疼,“嘶”了一声,险些就这样把双戟扔在台上。
这算是一合,可陈澍这样流畅漂亮的招式,从来不止于一合一合地过招,她的前招,必定带着后手,这一跃,一踩,不过是为了后来的招式作的铺垫。只见她藉着这戟头带着反弹的力道,再度跃起,在空中硬生生旋了半圈,划出一道完美的曲线,长发也扬起,越转越快,眼看着要猛然踢向齐班最为脆弱的后腰!
好在战场上这样的生死瞬间实属平常,他毕竟经验颇多,比之日日苦练的陈澍也不算少,陈澍这朝他背后一跃,瞬息之间,那台下还有许多人根本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他便已然反应了过来,不仅死死攥紧了自己的兵戟,还觉察出了陈澍的意图,不必顾首,便凭着直觉侧身一躲,滚了两圈,正巧躲过这雷霆的一脚。
两人这一交手,不过片刻,已然是精彩不断,场下愈加喧闹,更是有方才就已看好陈澍的人,这会沾沾自喜了,扯着嗓子大喊“杀杀他的风头”,看那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陈澍就是靠他看好,才能在这论剑台上,和齐班一照面便占了上风。
不过台下再怎样吵闹,到台上,听得并没有那么分明,尤其在这样的紧要关头。日头仿佛也更烈了,长戟一伸,反着强烈的日光,几乎把陈澍晃花了眼,她抬手,不经意地揉了揉眼睛,就在这一瞬间,齐班再度杀来。这回,他那势头比上回还更猛几分,那虎背熊腰踩在论剑台之上,震得整个擂台都隐隐发颤。
陈澍自然也发觉了,缓慢地挪开揉眼睛的手,等齐班冲来,再侧身一躲,只留一个拳头在原处,甚至不需用力,只跟个铁柱一样横在腰间,那齐班一冲过来,不曾止住势头,自己撞在了陈澍的铁拳上。齐班大抵是只瞧她这横着一个拳头,不以为意,也不曾止住步伐,但说陈澍这拳,可非肉体凡胎,出手时,甚至比那不开刃的兵器还要坚硬,他这么装上去,陈澍的拳头纹丝不动,他自己却顿时发出一阵闷哼,不止闷哼,而且嘴角还隐约流出点血迹。
他那长着横肉的脸转头看向陈澍,似是要放出些狠话,陈澍也被这人腰腹的脆弱吓了一跳,看见这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她顿时有些心虚了,撤回手来,正要解释两句,便看见那人竟不是为了出言与她相争,而是拼着一口血,也要趁机杀她一下,为灵犀阁挣下这个决斗的入场券。
需知灵犀阁毕竟贵为天下第二的门派,门下名人侠士众多,就算没有他齐班,也能在第二场,以及最后那场决斗中码齐数个能上场的人选。
毕竟不是谁人都是李畴严骥,得拼了命连上好几场比试,定要全胜,其门派才有接着比下一场的几乎。因此,就算齐班受伤,甚是因而殒命,对于灵犀阁而言,至少在这一场论剑大比中,是不碍事的。
但陈澍便不同了。甚至不同于李畴严骥,她只要受一次伤,少一分力,可是再没有人能顶她上场,往差了说,最终甚至难逃成为某个名门正派刀下野鬼的宿命。
更何况,论剑大会为图场内热闹,把陈澍的两场比试排在了一块。比完这场,没给她任何休息的空隙,她都不需要下台,只消在台上等着下一场她比试的飞云派弟子上台。
换言之,若是在这场比试中受伤,那下场的胜负,便难料了。
而灵犀阁自来比飞云派强劲不少,早晨的比赛已然赢了,假使陈澍果真输给了飞云派,那这三方的决胜将会拖进加试,对于又有伤,又苦战了两场的陈澍,可是万分不利。
哪怕这短短几次交锋下来,齐班的胜算已然渺茫,可他拼了这一条命也要博上一博,为的已然不是这场比试,而是下场比试,甚至或许存在的加试!
是的,他不愧是从数次上过战场,舍生忘死的人,哪怕是死,也要狠狠咬掉陈澍的一块肉来!
第四十二章
只见这齐班被她这么一击,不过闷哼了一声,却在这冲劲之下仍然咬牙稳住了脚步,连手中双戟也拿的稳稳的,更是趁着陈澍不好意思的空当,就这么转了个弯,将双戟往自己胸前一挥。
他手中本就快,这么一劈,戟尖一闪而过,便顺着陈澍方才胳膊所在的位置,眨眼间切了下去!
若不是陈澍撤了手,可真真是要被这坚戟的一劈给劈断整截小臂!
但也正是这么一劈,直教陈澍发出了疑惑的一声“嗯?”来。寻常人在搏斗,尤其是拿着大家伙,近身搏斗时,大多不会这样用力地,只顾头不顾尾地发狠相搏。因为这样大的动作,若是击中对方,得手了,那还好说,若是不曾击中对方,反而会因为那止不住的势头,卖对方一个破绽。
前些次陈澍是同那些野路子的武林人士比,他们拳脚功夫不到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毕竟这些年天下承平,这些人不过出身江湖,既无甚经验,大抵也无人点拨。但凡是真吃过一次亏,恐怕也不能全乎地站上这论剑台了。
可齐班不一样,但看他前两招,也知其浸淫武术多年,且不说力道、准头如何,那角度、经验,都是足够刁钻的,足见其狠辣。就是这样一个经验丰富,出手果决的人,一瞬间之前,还因为躲开陈澍的一脚而放弃了攻势,转眼一过,竟又在这样临近的情况下,不顾危险,门户大开,只为了引戟砍向陈澍的手。
正是这一击,不仅没中,一对大戟往下劈去的势头根本止不住,直把他扯得脚上也站立不稳,露出这样洞大的破绽来。
出手之前,凭齐班的经验,必然早能预料到这个结果。既然能预料到,却仍然这样莽撞,全然不似从尸山血海中厮杀出来的老兵了。
陈澍是天真,却不是傻子,一眼看出了他的意图,因此疑惑了一声,一面躲,一面也不急着攻向他的空荡荡的破绽,只道:
“你怎么突然如此恨我了?”
那齐班听了,一笑,大抵觉得这句话实乃娇痴,并不言语,而是先趁机收住势头,稳住身形,倒也还算得上光明磊落,知道陈澍在等着他回话,不曾偷袭,而是又摆好架势,才开口。
“这可不是恨不恨的事。你身在江湖之中,可以快意恩仇,可入了门派,恩怨俱重,那就不是个人好恶能够左右得了的了。”
这话说得拗口,陈澍又自己念了一遍,仍是不曾明白他暗含的意思,摇摇头,道:
“可是这是在论剑台上,这台子那么高,那么耸,远离喧嚣,就算有甚门派的恩怨,也早远离了,你又何来这样狠的一股杀意?”
“有些事,并非是远了,便能远离的!”齐班朗声笑了三声,不等陈澍再回话,便起身攻来。
他那戟仍冲着最险要的地方去,先前是往陈澍面门杀去,这回又狠辣地换了个地方,只挥一半,便调转戟尖,朝脚下扫去,眼瞧着要刺入陈澍双脚,剌开她的脚腕,教她无处可逃——
就差那一寸不到,这戟突兀地停住了,戟尖微微震动,却再也无法逼近分毫,台下原是一阵安静,紧接着爆发出成片成片的尖叫声。
——陈澍直面齐班,伸手又往那方才被她拳头“击中”的地方,狠狠打过去。
这一眨眼里,时间仿佛都被拉长、停滞,那齐班的表情慢慢地被陈澍这猛然一击的余力带得震动,仿佛水滴入平静的湖面,一圈一圈地泛开来。那变化,既缓慢又清晰,在这漫长的一刻里,齐班受击顿住的那势头是缓慢的,也正因此,才能清楚地瞧见他面上难耐的表情,以至于手指握紧到发白的痛苦。
他被陈澍击中,顿了这一下,又在众人的尖叫声中连退几步,稳住身形。
这回陈澍可没有再给他空隙,脚步不停地纵身跟去,只用这简简单单的一双拳头,追击上去,打得齐班急忙用戟去挡。
又是两合交手下来,哪怕有心咬下陈澍的一块肉来,在这样猛烈不断的攻势之下,饶是齐班,也只能疲于保命,分不出心思再去瞧陈澍的破绽。
直到他终于寻到机会,假作反攻,刺斜里杀了一戟,却是只作虚力,反而借这劲往后一腾,躲开陈澍那雨点而下的密密拳头,喘了口气。
“你认输么?”陈澍真止住了攻势,突然问。
这齐班正打得嗜血,杀意大发,恨不得奋力赢下这局,如何能认输,被这么一问,更是有些发怒,又往陈澍头顶刺来一戟,被陈澍稳稳接了,他方言:
“认输?我五体俱全,四肢未伤,认什么输!”
陈澍听了,却不急着回他,而是有些淘气地把着戟,轻轻往外一送,齐班双戟不曾脱手,又根本反应不过来,这快速而轻巧的一松,把他逼得倒退了半步。
不,是倒着抬了一只腿,生生地踩在了论剑台之外,眼看着就要往下栽去!
原来二人这样厮杀,尽在陈澍掌控之中,她向来以直报直,起了些许顽皮心思,便一路把苦苦应付的齐班往论剑台的边缘上引,最后一击,更是她故意卖了个破绽,教齐班主动藉机后退,既是躲开她的攻势,也是自觉地一步步走出这论剑台——
此般危机时刻,好巧不巧,陈澍还真把着齐班的双戟,就这铁一般的双掌,击中他数次,教他苦不堪言,反而还在此刻真救了他一条小命!
齐班这往后一推,几乎要后仰栽倒下去,情急之下,也顾不得那么多,反手抓住手里的戟一扯,也亏的是陈澍如同定海神针一般,就这么稳稳伫立在论剑台边,再怎么拽也纹丝不动,还真叫齐班藉着这股力道站回了台上。
只是瞧着他那神色,脸上发白,连连喘气,眼眸瞪大,满脸横肉也难掩惊恐,显然是被吓了个不轻。
“你认输么?”陈澍又问。
这话便有些小得瑟了。她瞧着那齐班低头,缓了缓,连台下的看客也起哄一般地喊起“认输!”来了。陈澍也不多催,说完了这句,几乎笃定了这齐班被如此相逼,面上下不来台,这会给他一个梯子,必定是要认输的,就这么安静等着。
谁料她不说话,齐班也不答,默了片刻,抬起头来,给她一个莫名的眼神,竟抬脚向后一踏,居然想接着方才的势头,就这么坠楼而去!
霎时间,齐班的一只脚便已踏了出去,身体一倾,陈澍一直得意的眼神旋即变了。她不自觉地张开了嘴,手里也丢掉了那双戟,飞身上去,死死抓住齐班的手臂,电光火石之间,把他又拉了回来。
齐班再度双脚落地时,他那双戟还不曾落地,又被陈澍伸手捞起。
他自己似乎也是被陈澍的动作一惊,眼神震动,盯着转身去捞双戟的陈澍瞧了一会,才想起来把自己的大戟接过,沉声道了一句:
“……我认输!”
“好。”陈澍说,把双戟递过来,道,“这东西还你!”
场下看不清二人方才的动作,可他们自己却是心知肚明,二人之前的氛围不由地有些异样,齐班默默接过那大戟,以手颠颠,又动了动嘴唇,似是想说些什么,但陈澍却冲着他简单一点头,分明一点也没瞧见他那凶相之下的犹豫,在下面官差唱报结果的声音中,转身走了个干净利落。
齐班这么一愣,满腹话也没了去处,灰头土脸地也往下行,却又迎面撞上去而复返的陈澍。
她满脸尴尬,指着那楼梯,道:
“错了错了,下场还是我,该下去的是你!”
下场确实还是她。齐班下去后,是飞云派的一个女子上了台。
与那齐班不同,这女子看着慈和,身形微胖,功法扎实,舞两条长绸,一看便是出自名门正派,端得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样貌。二人相比,也不过数合,她便抽身而退,叹了一句天外有天,朝台下朗声认了输。
整个论剑场顿时掌声不断,只夹杂着零星几句好事者的谩骂。
当然,要说其中有没有什么旁的缘由,或许也是有的。飞云派早已输给了灵犀阁,派中众人也无在加试中力挽狂澜的把握,这最后一场同陈澍的,实是可输可不输。她这么干脆地认输,不但避免了同陈澍两相伤害,更是把灵犀阁巴巴指着的加试给送走了,一句认输,把陈澍给抬进了最终的比试,不仅能看灵犀阁吃瘪,还能赢得人心。
这可是数百年来,第一次闯到最后的江湖人士。
飞云派本就不争名利,要不然也不会总挂在第三第四这尴尬的位置,不得寸进,如今这认输,更是认得除了灵犀阁那几位,阖场都欢喜,那女子笑眯眯拍了拍陈澍的肩,迳直飞下台去。
只余陈澍一个人,懵懵地,才恍然发觉自己明明只是为了来寻剑的,却已打得论剑大会只剩最后一场了,在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中下台。
云慎等在论剑台门口,何誉也在,甚至悬琴也在,带着那个小子应玮准备送他上台,见陈澍来了,冲她点点头,腼腆道:“……打得不错。”
陈澍还没缓过来呢,见了他,猛地一惊,也不顾云慎还在身后叨叨地叮嘱着什么,上前扯住了悬琴的袖子,问:“明日我要同你打?我赢了你就是这论剑大会的……?”
“不是。”悬琴乍然被捉住袖子,也不逃,老老实实地应了,“明日不是我上,是阿琼。”
“竟是徐琼?”何誉插话问道。
“哎呀,你怎么这都说!”应玮踮起脚去捂悬琴的嘴,大声道,“走了走了,我要比了,不许你再说了!”
陈澍正想问呢,被这么一打岔,也是无措了,看着应玮耍赖一样把悬琴往论剑台门口拉,那悬琴有心再回几句,又被应玮高高举起的手丝毫不留情面地摁了回去。
正是二人要进入论剑台的时候,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
“对,是我。明日决斗,是我来同这位姑娘打。”
陈澍倏然回头,面前可不正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第四十三章
那陈澍身后出言的女子,不是应玮那个“师姐”又是谁?
她一回头,瞧见这个熟悉的面孔,恍然地“哦”了一声,道:“原来你就是徐琼!”
这女子同样以布束发,身背双剑,先是看了眼何誉,尔后冲着陈澍一拱手,应道:“正是,明日台上见。”言语之间,颇为尊重,竟确实把陈澍当作了对等的对手,做足了礼节。
陈澍本是随性一问,徐琼这么一回,她也有模有样地学起来,也是一拱手,正要客套几句,便被人群中走出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她不设防,被这么一撞,跌跌撞撞地往一侧走了两步才稳住身形,正要斥上一斥,回头却发觉那人撞了人,明明理亏,却只言片语都不说,更别提道歉了,就这么径直走向论剑台。
背影的身形她虽认不出来,可此人衣着华丽,长袍飞扬,她一眼辨出这人身份,有些恼怒地喊了一句:“李畴!”
只见那背影顿了顿脚步,显是听见了陈澍的喊话,却不应话,反而越发斗志高昂地往台上走去。
“他这是什么臭脾气,”陈澍看了眼捂嘴掩饰笑意的徐琼,脸上不禁也红了红,羞赧道,“怎么又冲我发火!”
“你们二人这你来我往的,把下局比试的结果都先定了,给这碧阳谷少谷主先划出局了,人家可不得恼怒么?”云慎这才插上话来,凉凉道。
何誉也是忍着笑,等云慎此话说了,才大笑一声,他毕竟为人中正,本性温良,不似云慎这样看热闹似的插话,只拍拍陈澍的肩,捋捋她的后背。
而陈澍呢,毕竟也不是真的气上了头,被何誉这么一顺毛,那通火气已消了大半,此时见应玮和李畴上到了那论剑台之上,又一拍脑袋,惊道:“哎呀,我怎么忘了,我还答应了指点这人的!”
“哦?”徐琼抱着胳膊,起了兴致。
“你那哪里是应下要指点他……”云慎也笑了,摇摇头,说到一半,大抵觉得戳破陈澍对自己判断的盲目信赖也没有必要,只对着徐琼压低了声量解释道,“在淯水上,我们几人曾撞见了这李畴,被他挑衅,也就她把李畴那几句话当真了……”
陈澍只听见了那前面几个字,不曾听见后半句话,不等云慎说完,便天真地为自己辩道:“我就是应了要指点他的啊!我还叮嘱了他,一定不要输了,不然碰不见我怎么办,你瞧瞧他——”
她那手,往台上一指,但见耸立云端的论剑台之上,确实二人斗得正热,而李畴那一剑刺、一剑劈,剑剑都不中,分明是处于下风。
要说这二人所学,大体都是正统的剑术。这剑法虽五花八门,但总还是相同的,他们二人比起来,便有些陈澍与师兄师姐相比的味道了——出招前,能猜到对方应招,又做出解法,如此往下推演数招,这便是剑客之间的默契。
但也正因此,李畴那数年下来的经验反而教他落入了下乘。他对应玮的出招,应招,大体都有个判断,可应玮不是那些行走江湖多年的老侠客,他不过是个天赋高些,不畏死的小毛孩子,他的出招灵活多了,李畴往东招架,他便丢了攻势硬生生从西边刺,李畴以剑相击,他便转了剑锋,不图正面对锋,而是把李畴那剑往他不使力的方向挑,挑得李畴一时间险些把那剑都握不稳了,急急忙忙撤回来,好一阵恼火。
李畴此人,本就耐性极差,这不仅占不到上风,气急之下,出招越显急迫,几剑尽数被应玮挡得严严实实,反而他那漂亮衣袍,果真是个花架子,一点不实用,也不知应玮这小孩是存心还是无意,没几下,李畴那华美外袍便被划了个稀烂,更教他是怒不可遏。
更别提这几日间,李畴是整整上了数次论剑台,为碧阳谷顶了数场比试,旁的不说,前一次正在两个时辰前。哪怕知晓应玮这招怎么破,李畴那额间挂着汗珠,时不时喘出的热气,还有握剑时手指偶尔的颤抖,无一不彰显著他体力早已透支,乃是强弩之末。哪里比得上应玮,本就是总角之年,最为闹腾的年岁,无限的精力无处使,只怕再打上数场,恐怕也是不会教他喊累的。
不过,话虽是这样说,那应玮毕竟也是初生牛犊,虽不怕虎,却也是无甚经验,二人杀了数十合,李畴捉住机会,还是借一个破绽刺中了他的腿,鲜血浸了好一块布料。但这也是李畴唯一一次伤及应玮的机会了,这之后,还没几合,应玮又卖了同样一个破绽。
李畴早已招架不住,不觉大喜,急忙引剑来刺,却见应玮眼中原本的惊慌化作了得意,两把剑一架,又抬腿一踹,把李畴前几日被人伤过的腰腹踹了个正着!
这下,李畴再强撑也抵不住这彻骨的痛意,一时忍不住,竟生生地喷了应玮满面的血来!
他一连后退几步,又咳出几口血,以剑撑地,缓了缓,又抬头道:“再来。”
“啊?”应玮傻眼了,抹一抹额头的血,道,“还来?你不要命了么?”
“是我没命还是你没命,还尚未可知呢。”李畴道,说罢,正要提剑砍来,却听见远远的,有人惊慌地喊了一声,一瞬间,他那动作应声顿住,仿佛丢了魂一半死死不动,脸上血色也没了。
“我们认输!碧阳谷认输!”看台上一个瘦弱的身影高声喊道。
台下官差自然乐得记下来,虽然二人比试得越激烈,就越能招来看客,这论剑大会的名声也能越打越响,可毕竟人大抵都还是有同理心的,若真在这万众瞩目的最后几场出了人命,还是碧阳谷的少谷主,变成不死不休的局面,那可真是难看了。
碧阳谷和寒松坞,不就是摆在前面,活生生的例子么?
台下看客也大多发出些鼓励的、宽容的呼声,但这些声音却似乎一点也不曾进到李畴的脑海里,他盯着那喊出认输的弟子身影看了片刻,直到那弟子胆怯地避开他的视线,他才伸手甩去剑上的血,默然下了论剑台。
这二人的比试,着实好看,又别有一番震撼,连方才对李畴有气的陈澍也看得入迷了,她正巧等在论剑台下来的门口上,看见李畴满面愠色地出来,甚至还好心安慰了一句。
“没事,你若有想精进之处,来找我,我也定会如约指教你的。”
李畴看她一眼,嘴唇翕动,像是要回话,却是被陈澍气得,又生生呕出一大块血来。
——
次日更是天朗气清,前一日那天,本就是风和日丽了,这一日,天光正好,连素来刮得街上望子作响的疾风也变得和缓了,站上高台,呼吸间尽是清新的带着些许潮湿的新鲜味道,好不提神。
这最后一日,不只老天赏脸,连那些高官勋爵都齐刷刷地到了场,几大门派又坐在了那几个最高的看台之上,沈诘单坐在一个看台的打头处,她身后更是坐着一排穿着朝服的官员和武林盟的差使,身侧还坐了一个大马金刀、威风凛凛的将军模样的人物,入场前同陈澍攀谈时,见陈澍不认识,才讶然道:
“那可是总领驻扎点苍关数万将士的刘都护,”沈诘问,“你竟不知么?”
“我怎么知道!”陈澍理直气壮,“我见过的大官也就沈大人……还有大虫了!”
沈诘不由会心一笑,也不应,随手拍拍陈澍的肩,潇洒去了那看台之上。
这最终的一场,仪式当真是多,又多又繁琐。琴心崖果真派了徐琼,二人傻站在台上,等着那典乐之人奏了好几首,又听了半晌各门派最终的战果,才终于随着唱声相互行礼相拜,磨蹭得堪比那昏礼大典了。
等诸事皆成,二人终于开打。这回,那看台之下数千,甚至数万的看客都认识她陈澍这两个字了,不仅认识,而且等那开比的钟声一响,台下的喊声便止不住了,震得那天边绝壁都似乎隐隐晃动。陈澍在台上听得不太分明,她侧耳去仔细听了一阵,才听出了这些人竟都是在喊她的名字。
她是千百年来唯一一个站到最后一场的江湖人士。
连那些江边的鸟雀都不敢再落在点苍关的屋檐上了,急匆匆地从天际掠过,陈澍心中复杂的心绪一涌而上,她看着一直在默默等自己开口的徐琼,才无措地收起了情绪,便见那徐琼从背后拔出剑来。
徐琼只拔了一把剑,往前走了两步,坚定地递过来。
“我听闻你丢了剑,”她说,“这剑就今日借你一用。当然,我这人不是图什么公平正义,只为比出一场好战。”
这话说得轻柔,陈澍呆呆地看了她一眼,犹豫了片刻,点点头,许是被那些澎湃的呼声感染了,终是接了过来。
这是她在丢了剑之后,第一次使旁人的剑。
徐琼的剑法很是周正,她的剑也很是周正,陈澍用起来,不一会便使得得心应手。甫一交手,二人果真和那些古籍里最熟练最标准的剑法一样,舞得台下人连连叫好,陈澍刺破了徐琼的袍角,又被徐琼一个转身晃住了,一小段青丝被割了去。
江风愈静,更显这论剑场内的热闹,二人杀了片刻,心中都有了数,先各自分开,缓了口气。
徐琼似有话要说,开口,但见陈澍却动了,三步并作两步,欺身而上,冲到她跟前来。
她自然是大惊,但大惊之后,耳边那呼声掩盖住的其他异响也终于钻进脑海——徐琼赫然转身,瞪大了双眼,惊恐地看着那滔天的巨浪,真盖住了半边的天际,眼看着就要席卷着一切,打在这论剑台上!
就在这紧要的一刻,冷不防有一把剑挥来,挡在了她的头顶,又狠狠一甩,竟果真把那气吞山河的巨浪排开,挡走了汹涌落下的水势!
是陈澍。
第四十四章
申月末,酉月初,一年秋始,正是淯水高涨时节,汹涌的江水不断拍打着一侧峭壁,裹挟着沿途行船,越行越快。
每到这个时节,沿岸的小船大多不敢再出航,仍有把握载着满船客商渡过这天险一般的淯水的,也只有陈澍几人乘过那样艨艟一般的大船。这是船家的考量,岸边住民,有了解这淯水的,也大多心中有数,行客就算是不知,也大抵能从那船家漫天要价的样子窥得一二。
而点苍关,因是这几条支流汇入淯水的入口,则更加险急。单看那一侧绝壁的悬崖,也不难猜出其上被千百年来的潮水冲蚀出的一道道痕迹。
但哪怕是这样,悠悠淯水仍是那条贯穿东西,串起几大关隘都城的大江,无数客商镖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从淯水而过。渔船避让汛期,客船加固船体,人总要活,日子总要过,这么多年,除了翻过几条不听劝,硬着头要在汛期捕鱼的小渔船,总还算得上“风平浪静”。甚至这零星几条翻的渔船,第一次翻入水中时,或许还算个事,但等到第二张,第三张,在人们日渐麻木的心中,越发不算希奇。日子久了,迷信的说是被河神收走了,守旧的说是不遵经验,吃了教训,总归是稀松平常的,那些罹难船只的消息甚至不一定能进到都护刘茂的耳朵里,就更别提上达天听了。
然而,这长久的麻木与忍耐,换来的却不是安宁,而是招致了这样一场滔天巨洪!
陈澍挡在徐琼身前,舞剑相抵,又暗地里捏了一个诀,终究替她挡住了那泼天而来的巨浪。
一波浪头打过,又一波,但徐琼周身竟被陈澍护着,不过沾了些水花,她呆愣着,瞪着双眼,一反常态,似是恐惧,又像触动。再成熟、再稳重,这徐琼也不过是个年青人,初出茅庐,在门派里平素里只顾练剑,从未被人这样舍身相护,也自问做不到这样义无反顾地以命护住他人,更别提她们上一刻还在拿着剑斗得你死我活。
可陈澍就这样简简单单地飞身而来,身形小巧的姑娘,舞着细剑,却替她挡住了这兜头而下的巨浪,不带一丝犹豫,仿佛这只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但这论剑台下的人便没有那么好运了。
巨浪打在论剑台上,看着是吓人,可那也不过是一个浪头,一泼江水,当空落下时,毕竟这论剑台高耸入云,又历经多年比试,造得格外牢靠,浪头打在那高空里的论剑台上,仍是浪头、浪花,不能伤人,顶多就是冲得好几人跌落看台,摔断双腿罢了。
与之相比,看台之下,那铁桥上,甚至是那论剑场中早已被淹没的地上,却早已变成了人间地狱。
浪头既已高过论剑台,可知那巨洪业已冲进了点苍关。这关隘本就建于这淯水之上,一岸是悬崖峭壁,另一岸接着牡山,自然也不低,建这关隘时,一是为了水路通畅,留有渡口,二是为了连上两侧山崖,使左右两岸能互通。
如是,这点苍关,在这洪水当中,好比一座人肉与城墙筑成的堤坝。数百年间,那城墙建了数次,如今实在是久经战事,牢不可破,洪水倒灌而入,又被这城墙挡在这城中,江水反覆翻涌,愈涨愈高,愈冲愈急,那关内成千上万的百姓,乃至于四面八方来看论剑大会的游人,都被这仿佛从地底冥间席卷而来的巨洪冲散、淹没,又随着浪潮被裹着,在水中上下翻涌。
一时间,哀鸣遍地。
最先,最高的那个浪头过了,这论剑台就仿佛一个宁静的孤岛,往下望去,能看见原先兴奋喊着陈澍名字为她高呼鼓劲的人,已然成为了江水中翻滚着的一张张惊恐的面孔。
耳边那嘈杂的、喧闹的呼声还在,不过剥开来听,便能听见那不过是一声声哀嚎,一声声痛呼。
不止徐琼,连陈澍也被吓到了,看台上一众权贵更是抓着座椅正瑟瑟发抖。沈诘站了起来,单手撕开湿透了的朝服,厉声高喊了一声:
“救人!”
有几人应声落水,却也有更多的人只站在看台上观望着,佯作不知,陈澍回头望向沈诘,瞧见她也并未下水,而是转身拎起了刘茂的领子,恨声道:“你的兵呢?你就干看着!”
“巡城的将士此刻也大都自身难保,至于城墙上守城的,城外营中休整的,就更不能调了。”刘茂道,“况且这巨洪之中救人并非易事,我知沈右监心急,但这洪水来得蹊跷,未必不能是有心人意图……”
沈诘听到一半,大抵也知刘茂言下的推诿,冷哼了一声,竟也不再争,回头看向那武林盟主。
那武林盟主虽也是浑身湿透,却比刘茂看着有风骨多了,不等沈诘开口,便一拱手,不顾面上被洪水浇过留下的泥沙,道:“方才已然有义士跳下去救人了,那道白袍义士就是碧阳谷少谷主……自然,我武林盟也当作表率。”说罢,也是一脱外袍,往水中跳去。
他这一跳,不止武林盟中的几个人,连几大门派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咬咬牙也冲着黑着脸的沈诘一拱手,“扑通”地接二连三跳进水中。
很快,便有水性好的真救了人出来,托着那些有幸得救的人往论剑台和那些亭台楼阁上送,眼瞧着沈诘面色稍缓,甩掉已被她撕破的朝服,也打算跳入水中,那刘茂又沉沉地开口,道:“洪水未去,此刻救人,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右监大人贵为天使,想必应当明白这个道理吧?”
“怎么,此刻不救人,难不成你指着天神降世,替你挡住这漫天江水?”沈诘反问,说罢,也不再理那刘茂,当真纵身跳入水中。
徐琼惊惧至现在,大抵才被沈诘这一跳所震动,回过神来,转头,颤着声同陈澍道:“不如我们也……”
“我再借你剑一用。”陈澍说。
“……什么?”
但陈澍再没空应她,而是一个起身,在论剑台上数个震惊的目光下一跃,不是朝着论剑台下的江水,而是往空中,往那两边山脉不曾挡住的天边,往洪水来处飞去!
——常人做不到,但她不一样,她是剑修,是天虞山第八代掌门,干钧剑的小弟子陈澍!
陈澍这一跃,踏着洪水中仍露出的几个屋檐一角,如履平地一般,几个起落,很快从众人的视线尽头消失。
论剑台是在城的正中,陈澍飞奔而去,踏着风,很快到了她们入城的渡口处。只见原先严整有序的码头早已被淹没,潮水接着大江,比城内还要高几分,汹涌几分,水面上漂浮的不过是些尸体木桩,被一道又一道更急的浪头又打入水底。
城门上守卫的卫兵也大多死的死,撤的撤,与城中的哭天喊地相比,这城门口安静多了,甚至听不见哭声,只有水不断拍打城墙,又蓄聚起来再度冲向点苍关的浪声。
一遍遍的,教人骨寒。
陈澍立在城头,飞身去捞起了两个已几乎没有呼吸的守卫,又看向那远方,那一线天的尽头,断壁的背后,又有隐约鸣声响起,她把那两个守卫往地上一丢,屏息,一眨眼,果真有比方才还要急的巨浪从江上而来,其势难当,转眼就冲到了城门口,朝她兜头打来!
她深吸一口气,脑中过了一遍师父给她干巴巴念过的那几个口诀,剑中融入灵力,一甩,纵身朝那浪头飞去!
下山多日,这是她第一次无所保留地把浑身修为尽数释放出来,以剑为引,那澎湃的,无形却又庞大的灵力喷涌而出,与冲向点苍关的洪水正面迎上,二者对冲。洪水毕竟势大,而陈澍只一人,她不由地后退了半步,勉力稳住身形,竟真把这铺天盖地的洪水挡在了关外,一滴也不曾突破这屏障!
然而她灵力有限,这一挡,水势不仅没减,反而接着那下一波到来的浪头,汇在一起,越涌越急。眼看浊浪翻起,再度朝她扑来!
哪怕是陈澍,也没了法子。她咬牙,深吸了一口气,只更奋力地往外送着灵力,躲也不躲,就打算这么赌上一把——
正在此时,一点几乎微不可察的法力汇入了她这庞大却也无序的灵力当中,四两拨千斤地,把这些灵力俱都拧成了一股绳一般,使那漫天的洪水也冲无可冲!
这是有人用了符菉!
陈澍自然也察觉了,回身望去,只见城门口一个楼阁间闪过一个身形,看着竟有些眼熟,只是一时半会记不起来。
很快,那些山洪无法涌入城中,这最后一个浪头也被挡住,于是顺着那点苍关原本留着的船道往下游流去。
这一道洪,算是暂时挡过去了。
陈澍终于缓过那一口气,正要飞身去找那方才相救之人,却听得耳边有一熟悉的嗓音唤她。
“陈澍!”
是云慎。
她急急回头,竟也顾不上自己飞在天中的样子被云慎看了个正着,皱着眉问:“你怎么在这里!城门很危险的!”
“止住这洪水只能阻挡一时!”云慎却不答,只撑着城墙,一副刚被淋了个落汤鸡的凄惨样,抬头朝她喊,“这点苍关本就建在淯水之上,两边岸又高,下一道山洪一样会把它淹透,城中水排不出去,那些不会水的,还是会——”
“哎呀,你长话短说!”陈澍急了,也冲他喊道。
“——何誉他们在另一头要把那城墙劈开,趁着下一次洪水未至,你快去搭把手,城中洪水再不泄,恐就来不及了!”
第四十五章
点苍关的另一头,同死寂一样的城门不同,这里水位还没有那么高,水势也没有那么汹涌,不少人在这一地狼藉中跌跌撞撞地往高处爬,他们还不知陈澍已经挡下了这一波的浪潮,仍如同受惊的燕雀,胆战心惊地互相拥挤,互相援救。
几个水性好的武林人士从城门口的水里冒出来,冲着站在城墙上的何誉大喊:“不行!推不开!水里使不上力气!”
“这城门究竟为何就关上了!”有人问。
“因论剑大比,来往的人中不乏有匪类贼子,往年也都是严进宽出,正午时分会关上城门的!”
“是这样的,”何誉道,“不过这城门实在建得太夯实,被这样的洪水冲也冲不开,确实难办了……”
“有什么难办的?”李畴撩起脸侧沾着的发丝,道,“等那洪水把城门冲开不就成了?有这纠结开城门的时间,不如动动手,多救几个人。”
“此言谬矣!”何誉头一次对着李畴这样不留面子地怒斥,“泼天洪水的确终究能冲开城门,可届时,潮水早已漫过城中楼阁,你此刻救了人,能救去哪?是这不知何时将被漫过的这些低矮屋檐,还是那不知何时要被冲垮的城墙?!”
李畴似乎也不曾想到何誉竟如此强势,怔了怔,神情显然是松动了,但嘴上仍是不服,只道:“你前一句才说了城墙修得夯实,后一句怎么又说它会垮?你这是不是危言耸听——”
“你懂还是我懂?”何誉反问。
这群武林人士顿时默了声,李畴瞪着他,不说话,耳边尽是其他百姓的哭喊与哀鸣,有人耐不住,又尴尬挥了挥手,小心翼翼插话道:“那……以何兄的所言,我们该怎么办?”
何誉回头,看向那人,忍了忍,压制着怒意,沉声解释道:“这城墙上再多站些人,待下波洪水至,那被冲破的,恐怕就不止是城门,而是这整座城墙了。而且若是被骤然冲破,城中诸位不防,难免被浪头卷入,水流如此湍急,那可就不是凫水能解决的了。”
“但这城门也开不了啊!你到底有没有法子了!”
“有是有——”何誉深吸一口气,道,“——以我的意思,既然城门在水下,开不了,不如直接先把水上城墙砸开。”
陈澍到时,他正说完这句,好些人不信,扭头跳入水中救人去了,只有包括李畴在内的两三人还站在岸边,同他僵持着。
“……你有几成把握?”李畴问。
“我没有丝毫把握。别说这城墙砸开后会怎样,单说这城墙能不能砸开一道口,我心中都没有底。”何誉有些灰心地嗤笑了一声,道,“但我知道,若是坐以待毙,那整城的人只怕都没有活路。”
“行。”李畴顿了片刻,道,“我且信你这一回。你说,怎么办?”
何誉伸手一指,果然指出了一处看起来有些裂痕的城头,在水流不断的冲刷下,那城头裂痕也隐隐有扩散的趋势。李畴见了,也不多言,同何誉一点头,便回头招呼着几个碧阳谷的弟子往那段城墙边上赶去。
城墙之下的水越蓄越深,浪头也越打越高,明明是晴空万里,却仿佛比最湿最潮的雨夜还要幽闷。时不时有原本呆在房檐求救的民众滑入水中,有好运的,被人又再救了起来,找了个高些的屋檐躲着,运气不好的,那大抵就在尖叫中被水灌进了喉咙,一个浪头打过,再没了踪迹。
听着耳边那些断续起伏的哀鸣,李畴脚步未停,反而还更加快了些许。
很快,不过片刻,他们几人就甩下了何誉,穿过了长长的一道城墙,来到那个裂隙所在的地方。站在近处一瞧,这裂隙确实已崩开了,爬过整整一段城墙,潮水打过来时,些许水流也能顺着这个缝往外溢,再缘着外墙汇成一小股涓涓细流,流进奔腾的淯水中。
但这也不过是一小股罢了,对于这滔天的巨洪而言,无疑是杯水车薪。
李畴看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伸剑往这缝隙刺去。也是苦了他那把剑,才刚卷了刃,又被他这么不心疼地往这坚硬城墙一刺,几乎把剑身都抵弯了。
剩下几人,也都有样学样,用剑刺入缝隙之中,去撬动那垒起城墙的巨石。然而几人功夫虽深,几把剑俱都被插进了这缝隙之中,甚至还刺得更深了些,可这城墙却不见动静,别说是被撬开一块了,连那裂隙也是自顾自地爬着,哪怕是扩大了,也不见得就是这几把剑的功劳。
见状,李畴又急了,他身后又有脚步声响起,于是他想也不想,头也不回地怒道:“这裂缝根本弄不开!你怎么想的!”
“弄得开,你先让让。”陈澍说。
李畴倏然回身,只见陈澍就站在他的身后,正要凑过来,明明她是从城中的论剑台去了渡口,又从渡口赶了回来,身上却是干净爽利,和李畴这发冠俱散,披着长发长袍,浑身湿透的样子一比,浑似从天边落下来的神仙一样。
当然,她并不是从天边落下来,方才李畴所听见的脚步声,正是陈澍赶来的脚步,而李畴之所以不能辨认出陈澍这个小个子姑娘和何誉那样高大壮汉的区别,只因——
她只手握剑,另一只手正拿着把寒光凛凛的大斧!
“你这是从哪找来的?!”李畴大惊。
陈澍一指身后正忙着救人的几个侠客,道:“从孟胥那拿来的。”
“从孟胥那……拿来?!”
“好吧。”陈澍无奈地耸了耸肩,道,“抢来的。事出紧急,顾不上同他解释了,你也先让让。”
李畴那嘴惊得还没合上,但陈澍这么笃定地说了,不知为何,他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嘴里张了又闭,终究还是顺着陈澍的意思拔剑让开。碧阳谷的几人也循着他的意思,让到一侧去,把这城门上的裂隙露出在陈澍面前。
但见陈澍那腿一迈,顺手把右手执着的剑也塞到狼狈的李畴怀中,两腿交叉着站到裂隙之上。一众人见状,都屏息凝视,大气也不敢出,只端看着陈澍拿着大斧往那裂隙一对,尔后高高扬起——
只听一声闷响,陈澍轻轻巧巧一劈,这巨斧便埋进了城墙当中!
霎时间,四下寂静,连远处的求救声也淡了,几个人愣愣看着这被斧子劈开的城墙不过似乎开了一指的距离,除此之外别无变化,有人又抬起头来,看向陈澍,似乎想质问一句,但被一声断喝抢了话。
“快跑!那截墙要开始塌了!”何誉在不远处厉声喝道。
原来他走得慢,因而站得远,看得清这城头下的墙壁,也就看得清那裂缝只因陈澍这一劈而迅速蔓延,如同树一般,生了根,发了芽,一路长至潮头上下,才缓过势头,那单独的一根裂缝又在一瞬间向四周爬去,不过眨眼,就真长成了自城头而向下的参天大树!
虽然表面不显,但自侧面看,便能看见——这块城墙是真要开始塌了!
何誉这一声断喝,旁人还不曾反应过来,李畴却是第一个想明白了,赶在那几个弟子发问质疑前又补了一句:“都给我跑!”于是,哪怕是对何誉的话有所保留,那些弟子也不敢反抗李畴,听得他一声令下,抬脚便跑。
而李畴本人,也转身要往回路冲去,不过转了一半,又硬生生把身子转了回来,冲着陈澍喊:“你等着干什么,不要命了么!”
“这斧头不是我的。”陈澍敲了敲斧柄,正色道,“万一丢了,不好交代,我还是等在这里比较好。”
眼瞧着陈澍脚下的缝隙,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这随性的一敲,又裂开了些许,甚至能透过那裂缝看清内里已然崩裂的石块样貌,果真是裂痕遍布,只等最后那一下便会轰然倒塌的样子。李畴和陈澍对视了一眼,这往日总是搽脂抹粉,自恃矜贵的人,终于也破了例,恨声骂出一句脏话来:
“我操,都什么时候了,你这疯丫头真他妈不要命是吧!”
说完,也不顾陈澍讶然看着他的目光,把手上剑一丢,拎着她的后颈就直往回奔!
也是巧了,这段城墙本还能撑上些许时间,可陈澍方才在渡口不过挡住了一波洪水,到此刻,那下一波浪头已然轰轰烈烈地穿过点苍关,顺着街道一路向下,就这么猛烈地打在那截城墙之上,二人刚跑了数步,那城墙便“彭”地一声被这浪头击了个粉碎!
孟胥那斧,徐琼那剑,还有李畴自己因为要拎走陈澍而一齐丢掉的爱剑,都尽数被这洪水吞没。不仅如此,城中原先在浪潮中翻滚的家具、食物、衣物,甚至是尸体,也都随着这滚滚洪水,从这个缺口一涌而出,不过眨眼的时间,整个街道被席卷得一干二净,再不复返。
李畴站在城头,死死扶着城墙,真是心有余悸,过了好一会才记得放开陈澍的衣领,便听见她有些可惜地开口:
“完了,这好剑都被冲走了。”
“还想着剑呢,人还在就不错了!”李畴冷哼一声,斥道。
“人是在的,但……”陈澍眨眨眼,突然转过身来,和不远处也在往这边望的何誉对上了视线,她那面临洪水也丝毫不惧的神情突然染上了惊慌,只听她冲着何誉大声喊了一声,“何兄——
“——你,你方才瞧见云慎了么?!”
第四十六章
陈澍这一问,把何誉也问了个张口结舌。
城墙上只开了那一道小口,这汹涌的巨浪却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地方,倾泻而出,涌进淯水原来的河道时,显得既急切又平静。急切,是说那水流仍是湍急的,但相比于片刻前,甚至是一眨眼的时间以前,那滔天一般的浪潮,它便显得平静许多,好比猛禽收了爪牙,巨兽敛了獠牙,于是再急的水流,也不那么吓人了。
只是这水流带走的,却不止是表面看起来那些简单的泥沙木石。
起先这缺口并不大,水流再急,也终究不过是那没过一层、两层楼的江水才能自其中涌出,待水位又落回缺口附近,那水势便又缓了起来。这也正是何誉为何同李畴争得面红耳赤也要搏上一搏的期望,如此,不仅江水能泄出,百姓也能爬到高阁楼台之上,暂得一个庇护之所,只等那洪水彻底褪去。
可这说起来寥寥数字,等江水当真裹着一切顺流而下时,那表面的平和也如同这水流一般被裹挟而去。
那些楼阁屋檐之上,一个个紧紧攀着墙壁檐角,一刻也不敢松懈的人,终于得见曙光。求救声,呼唤声,仿佛也被水流尽数冲了去,落入一片诡异的平静,尔后,才不知是哪个人,甚至不知是男是女的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响起,才撕破了这半日的荒唐。
断续的、连绵的、高亢的,微弱的哭声,各不相同,却又都一个接着一个,在这点苍关的上空飘荡。
洪水褪去了,人的性命,也褪去了。
游离失所的大有人在,但这还算好的,比起那些少而失孤,老而失独的,比起那些新婚丧偶,白首共赴黄泉的,总算是要好一些。
这洪水还不曾完全散去,陈澍便又跳入了水中,这回的水面温和许多,但这陌生的温和背后,埋着数千人赖以生存的家。她一路朝另一端游去,仔细地查看着每一处坍塌的房舍,每一股暗藏危机的水涡,每一处看似安静的水面。
她沿途救了不少人。
有人只顾着哭泣,抱着陌生的好心人边哭边打嗝,有人心如刀绞,跪在熟悉的街道旁伤心欲绝,还有人,进气多出气少,却还是挣扎着朝她道了谢,面色一点点地变得红润。
她看见了沈诘,随手扯了个望子正引着低处的人缘着这布往高处游,也看见了刘茂,指挥着城内幸存的军士加固房舍,涉水出城报信,也看见了悬琴一行人,徐琼眼睛尖,同时也瞧见了她,冲她招招手。
这小半辈子里,陈澍头一回与这样多的人打招呼,被老老少少的民众问候,竟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唯独有一点,这些人里,没有云慎。
陈澍凭着本能朝徐琼那处高楼游去,心越来越沉,一直游近了,才发觉这并不是什么高楼,而是她原先同徐琼比试的论剑台。
行了一会,不知不觉间,她竟已回到了点苍关的中心,这个论剑场里。
哪怕是这样仔细地搜寻,一路上,她也不曾看见一个与云慎有一丝一毫相似的身影。
就算是陈澍,就算是她这般大咧咧的性子,也难免心生犹疑。城墙边的破口能将城中翻江倒海的洪水排走,那一丝的不确信,也仿佛是心底的破口一样,陈澍越找,越没了底气。云慎那声“陈澍!”好似就在耳边,但是被无数人劫后余生的哭泣与低语压了过去,陈澍又回头扫视了一圈,仍然不曾看见那个片刻前还在城门口同她喊话的身影。
徐琼又冲她招招手,伸手来拉她:“怎么出神了,虽然现在水势小些了,可这么出神也很容易被冲走的!”
陈澍被她拉回论剑台上。原先只有她们二人的论剑台,此刻已经挤满了被救上来的人群,有老有少,有站有坐,只空出那一小块地方,陈述也没计较,靠着徐琼的肩膀坐在了台边之上,两只脚耷拉下来。
此刻她身上早已没了先前的清爽,同徐琼一样,依偎在一块,活似两只被狠狠刷过的小兽,衣袍湿了,发带不知在哪次救人的途中被潮水卷走,于是头发也湿了,披散在肩头。
“你的剑,”陈澍又想起什么,叹了口气,道,“你的剑我也弄丢了……”
“没事。”徐琼拍拍她,“人没丢就行。我见你往渡口那边去,真是吓得不轻,那边水势可比关里险急多了,一不小心,命就保不住了。”
这话一落,陈澍又是心里一沉,吸了吸鼻子,可怜巴巴地往徐琼怀里又挤了挤,缩成一团,心头无限惆怅。
徐琼见了,大抵以为她还在因为那把剑自责,捋了捋她脸颊一侧沾着的湿发,细细地道:“真没关系,剑丢了再买,再铸,办法有的是。我都听说了,如今你是为了救这整个城中的百姓铤而走险,不过丢一把剑而已,在人命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听闻上古时期有圣人劈山救世,这淯水便是他为了黎明苍生劈开的一条生道,有了水源,才有这沿岸的大小城镇村落。如今你劈开那城墙,也算是救了这一城的人,只说今日获救的百姓,也定都把你奉为圣人,与那劈山救世的圣人也没有什么分别了!”
陈澍发出响亮的吸鼻子的声音。
“师姐你怎么又拿哄小孩的话来唬人!”她不答话,一旁的应玮却是接下了话茬,蹲在两人身边,像是也想如同徐琼那样捋捋陈澍脸颊的碎发,却又碍着面子,搓了搓手,就这么和徐琼又拌上嘴来,“那些古本早就没人信了,指不定是哪个说书的瞎编的,就专骗你骗小孩——”
“你自己不就是小屁孩?”徐琼冷笑一声,只反问这几个字,不跟应玮算账一般摇摇头,又换上那缓和的温柔语气,转头,拍了拍陈澍的背,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洪水如今能褪去,已是万幸了,不就是丢了把剑而已,我都不挂在心上,你不必为此难过。”
这一番耐心劝解,才教陈澍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徐琼。
只见她那眼睛里不知何时已然蓄满了泪花,包得那圆溜溜的黑眼珠也变得晶莹起来,被她这么一瞧,徐琼又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扯了扯嘴角,手上的动作也放缓了,听得陈澍终于开口。
“但我应承了要保护他的……”她说,声音倒还是一如往日那般清脆。
“啊?”徐琼的手僵在了原处,又侧头和陈澍对视,“你难过的不是我的剑么?”
陈澍又吸了吸鼻子,眼里的泪花流转,倒确实一直不曾落下,只是看着眼泪汪汪的,好不可怜:“我不仅把你的剑弄丢了,还把那个一起同我出生入死……好吧,也许没有一起,但也是看着我出生入死的书生弄丢了,是他在城门口把我叫回来的,但是我只顾着回来救人,忘了带上他——”
“你是说,在渡口那边的城门?”徐琼砸舌,看见陈澍点头,好一会也没说话,措辞半天,才小心道,“那恐怕确实凶多吉少了……不过这水还不曾完全排走呢。你说他是去渡口寻你了,指不定他还真就会点水性,那可能还活着,点苍关那么大,等沈大人他们点过幸存者,你再找找看呢?”
这一劝,陈澍反而瞧着更伤心了,红着脸抿了抿嘴,几乎要大哭一场一般,道:“——可他什么都不会啊!他又弱又瘦!别说凫水了,我瞧他从水中爬上这论剑台的力气都没有,而且我这一路上都没瞧见他,完蛋了,他肯定被水卷走了,就因为我没顾上带他——
“云慎啊——!你死得好惨啊!”
“谁死了?”沈诘托着一个小姑娘,扶着一个简易木板往这论剑台这边游,瞧见他们几人,远远地就听见了陈澍哭得撕心裂肺,大约也是奇了,一面把女孩托上台去,一面指着陈澍朝徐琼问道,“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了,何誉不是在前头忙活着呢么?”
徐琼摆摆手,小声道:“我也不认识,说是死了个书生……”她说了一半,又被陈澍愈发伤心的哭腔打断,耐心地继续一下一下地慢慢拍着陈澍的背。
“哦,那个叫云慎的?”沈诘道,也伸手过来,拍了拍陈澍鼓着的脸颊,叹了口气,温言安慰,“……天灾难测,这也不是你的错,虽说能者多劳,但你已经做了足够多了,总不能面面俱到,那就不是凡人了。”
“我……我本来,”陈澍抽着鼻子,边哭边道,“本来也……也不是凡人!我能护着所有人的!”
“你护住了啊!”徐琼忙道,“你不是护住了我么,也护住了整个城的人,那云慎泉下有知,也不会怪罪你的!”
“我……”陈澍正要哭着接话,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
“谁泉下有知?”
云慎艰难地挂在那论剑台的外壁上,连咳了两声,伸手去够陈澍的手,谁知他这一够,陈澍眼睁睁看着他,却不动手来拉他,而是愣了愣,然后“哇”地哭得更大声了。
“——你看,他化成厉鬼来怪罪我了!!”
第四十七章
她这一嗓子,吼得云慎也是一呆。他本来力气就不大,贴在这楼阁壁上已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脚上又是被水打湿了的窗沿,裹着水与泥沙,踩得不实。
这下,手里劲头一松,云慎顿时失了平衡,向外一倾,眼看着就要朝这城中还未褪去的茫茫江水跌去。
虽说落入水中总比跌落地上要好些,至少,总不会把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丢掉,但那水位相距这论剑台也是好一程距离,想也知道摔进水中会有多疼,何况这云慎本就不善拳脚功夫,从水里一路攀至台上,已然很是吃力了,如今若要再落入水中,真成了个“落汤鸡”不说,那水还在往下流着,这小命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呢!
台上那几人中,沈诘在另一边,只能干看着,徐琼和陈澍倒正好对着他,陈澍只见他往下跌去,哪怕觉得他是个“恶鬼”,眼里也还挂着泪花,手却比脑子还快地朝他伸过来,只是半路被徐琼拦了个正着——
二人就坐在论剑台的一角,本就没有着力的地方,若再扯上第三人,稍有不慎便会被拽得三人一齐落下水去。
大抵是因为这样,徐琼见云慎这么一倒,不仅没有去拉,反而第一时间伸手护住陈澍,倒似真的防着云慎这个“恶鬼”一样。
这一护,陈澍向下伸出的手和云慎向上探出的手相错而过,二人的指尖几乎都擦着过了,下一眨眼,云慎那只站不稳的脚彻底落空,陈澍也被徐琼这一护,缩回了论剑台上,两人那相错的一瞬间短暂得仿佛是错觉一般,眼见云慎果真要落下水去,陈澍的眼睛不禁瞪大了。
她眼睛里原先包着的泪花在这一瞬间不受控地涌出,汇成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红润的脸颊滑落,融入台上的一片泥泞当中,好似当真是因为云慎这一不慎跌落而哭了出来,看着揪心急了。
然而,数双眼睛,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云慎滑落!
正在此刻,竟真有那么一双手,从另一侧而伸下,稳稳地抓住了云慎的双手,止住了他下落的势头,再用力一拉,顺势单手把云慎拉上了论剑台。
台上本就拥挤,哪怕云慎这细胳膊细腿的,再站上来,也是把无辜遭殃的应玮挤进了人群,连连叫唤。
可惜没人认真听应玮那大惊小叫的呼声。
只见云慎站定了,心有余悸一般拍拍身上长袍,同悬琴先道了一声谢,悬琴瞧着他,似乎有些好奇,也有话要说,但仍犹豫地忍住了,只应了一声权作应答。那云慎得了这声答,也转过身来,冲着还眼泪汪汪抬头看着他的陈澍,好整以暇道:
“怎么不继续哭了?方才说谁是厉鬼来着?”
陈澍面上的委屈还挂着,只是那泪花滚滚而下,一点也没有止住的意思,直把云慎瞧得脸也板不住了,抿住嘴,全靠最后点自制才没有软言相劝的样子。
“……你不是厉鬼?”陈澍又皱起鼻子,可怜兮兮地问。
云慎摊开手,哭笑不得地训道:“我要是厉鬼,我方才就直接飞上来,还需要麻烦悬琴公子拉我上来么?你方才那么大声地叫着什么呢,云慎死——”
水流流动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地响着,时不时伴着一声入水救人或是从水中被挣扎救起的水花声。
云慎话说到一半,突兀地停了下来。
不止是他,面前的徐琼也发出低低的,讶异的声音,看着陈澍麻溜地从论剑台的台边站起,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全然不顾云慎嘴里还说着什么话,就径直抱住了他。
用力之大,教云慎也被压着后退了半步。
天光不带色彩,平淡乏味地打在这一城还活着的人身上,但这也是城中仅有的光亮了,人们絮絮的交谈终于给这座不见火光的城添了些许生机,仿佛秋日里被风吹碎的落叶,终于被雨后的新泥掩埋,散发出春夜一般的气息。
若是细听,还能隐约听见陈澍埋在云慎胸前小声哭鼻子的声音,还有云慎迟疑地抬起手,缓慢却自然地抚着她的后颈时,被水粘湿的衣料相摩挲,发出些许轻微响动。
“我还以为你当真死了!死得透透的了!”陈澍瓮声瓮气地哭着,头仍旧这么埋在云慎的怀里,双手环过云慎的腰,紧紧抓着他那已经破得可怜的袍子,扯得他脖子都被勒出了红印,也一点也不肯松开。
徐琼见了,正要上前再劝,又听得这台上的人群中响起一阵窃窃的声音,接着又是些人会意的笑声,她面上染了些许红晕,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倏然回过头去。云慎也同时抬起头来,神情有些冷地看向那些瞧热闹的人,只是他还没开口,便看见徐琼格外凶狠地瞪了那带头看热闹的人一眼,甚至还拔出一截剑来,剑刃反射的寒光恰恰映在那人脸上,顿时,什么闲言碎语也静了下来。
只有陈澍断续的哭声还在耳边围绕。
“那谁叫你要抛下我不管的?你瞧,我这么瘦,这么弱,”云慎摸着她的头,终于辩了一句,或者说,也不全然是辩,倒有几分不经意的戏谑在里头,分明没有认真,只是装作认真辩解的样子,捧着陈澍的脸颊,教她把哭花了的脸抬起来,反问,“你不是还说要保护我的么?”
陈澍哭声一抽,更委屈了:“你也没叫我去救水时带上你呀!”
“那你想我怎么办?”云慎笑了,替她抹去脸上杂乱的泪痕与些许泥沙,道,“你是去救整个城的人,又不是去做旁的事,顾不上我,也是很正常的。我总不能抱着城柱子大喊,‘救我,管这点苍关的人去死’吧?”
论剑台上越发地静了,一整个台上的人,俱都屏着呼吸,大气也不敢出,甚至有人偷偷踹了先前起哄的那人一脚。
“但是你可以求我啊!”陈澍抓住云慎替她擦眼泪的手,把温热的指腹毫无犹豫地贴上那带着水滴格外冰凉的手腕,泪水还没干,便正色道,
“你下次说‘求求你了,小澍姑娘,没有你保护我真的会死的’,我就肯定会记得护着你的!”
沈诘已然又下水救人去了,徐琼讶然地嘴里微张,应玮听傻了,挠着头发愣在原处,悬琴仍面上沉着地看着云慎,似乎在观察着他的神情。
云慎面上却不见异样,手腕也温顺地由着陈澍抓着,他定定地瞧着陈澍,瞧了一会,竟开口道:
“好,记住了,下次我就说‘求求你,小澍姑娘,没有你我真的会死的’。”
好巧不巧,何誉才从城里的另一头赶回来,正听见这话,手里动作一停,险些一头栽进那水里的暗流中。
他连着呛了几口水,是被沈诘连拖带拽地救上了岸。
一上岸,他好不容易缓了口气,眼神直往陈澍这边瞅,似乎很想把还缩在云慎怀里用云慎的袍子狠狠擦眼泪水的陈澍揪过来问个究竟,但沈诘可不给他这个空闲,开口就问:“城门那边情况怎样?”
“城墙缺口虽不大,但水流这么冲,会将缺口附近的裂隙越冲越大,自然那水位也会越低,只要洪水不二次来犯,暂时是无忧了。”何誉道。
“有劳你们了。”沈诘道,刻意往刘茂那边瞧了瞧,又拔高了声量,道,“今日各位的义举,我定会上报朝廷,届时朝廷定有嘉奖!”
这呼声一出,响应的人更多了。
甚至有些刚被救起的人,看着自己已被洪水淹过、泡过、冲过的家,一咬牙,狠下心,又跳入水中救人去了。
直到日头被乌云掩了,洪水才渐渐地退了。
终于,难得空旷的街道里的最后一汪浊水也顺着街边流向了大江,露出满地的泥泞来,刘茂那边倒真是一言不吭,不过傍晚时分才派人同沈诘商量了一番。
那传令兵前脚刚被派过来,不一会,又被沈诘狠狠地骂了回去,回去时慌不择路,险些撞上陈澍。
“那人来说什么的呀?”陈澍走近这临时寻来的案板,好奇问道。
“问我城中百姓这几日的粮怎么办。”沈诘寒声道。
“……啊?”陈澍似乎才想起这个问题,也跟着惊慌起来,“是哦,洪水把东西都冲走了,根本没有吃的呀!”
沈诘冷哼一声,不接话,又狠狠骂了一句泄愤,才道:“他这是明知故问!城外营中足有数月的粮草,哪怕是匀一半,省着吃,也足够这城里幸存者半月多的口粮了!”
“……那他是不愿给么?”陈澍茫然。
“怎会不愿给。”沈诘又是一声冷笑,“先不说这人良心过不过得去,且说这一城的人,若是知道了军营中存着这样多的粮食,你看他们急不急,抢不抢。死守着这点粮,他刘茂也讨不了丁点好。所以他遣人来问,分明就是提醒我要去找他要粮!”
她说得流利,陈澍却越发不解:“那沈右监为何同他置气呢?”
“这可不是置气,”沈诘长吁一口气,起身,道,“他绕这么大一道弯,图的是什么,图的是上达天听的时候有我顶在他面前,天子若怪罪他开仓放粮,也只能怪到我头上。因此——”
“因此他就想让你把这小兵骂回去?”陈澍眨眨眼,低声骂了一句,“有病!”
“不骂他了,冥顽不灵的东西。”沈诘道,往前走,又挥手招呼陈澍,等着陈澍小跑着追上她,方道,“你陪我去衙门里找些还没被泡烂的纸笔吧,单靠刘茂这混球也不是办法,不如写几封信去临近城镇,调些粮来。”
“哎,好!”
陈澍一路跟着沈诘,左拐右拐地穿过一道道如今已然难以辨认的街道。一路上,不乏有人认出她们来,含着热泪同她们道谢,沈诘是已司空见惯了,陈澍却有些手足无措,时不时不好意思地停下来同他们叙话,又在下一刻抬头,发觉沈诘已然走远后急忙赶上。
“我今日瞧见你和那云慎相认的场面了。”沈诘冷不丁道。
“什么?”
“还能活着相认,便是幸事。”沈诘道,她没有回头,脚步也不停,只稳稳地道,“先前同你二人说的那些马匪案相关之事,也并不是怀疑你们,不过是办案的寻常手段。你二人虽然萍水相逢,到如今,也算是生死之交,真情难得,若当初因我试探生了嫌隙,我先在此道一声抱歉。”
“哦,沈大人说的巷子里那事?”陈澍道,二人正巧走到那衙门之前,只见门前牌匾早已落进泥里,只能依稀辨别出是个牌匾,其上的字是一点也瞧不清了,她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沈诘,才确认这便是衙门,接着回道,“我二人也没有生出什么嫌隙,大人不必挂心。”
“成。你等会再进来,先让我自个儿静一会。”沈诘道,长腿一迈,进了那如今残破不堪的衙门当中。
这昔日里也曾门庭若市的官府衙门,如今是破的破,塌的塌,四下一片断壁残垣,难窥昔日威风。
陈澍站在这萧瑟的门前,看着沈诘笔直的背影渐渐远去,才猛然明白——
这空空荡荡的衙门中,也没了大虫的影子。
第四十八章
入暮,沈诘去城墙上寻了一道了刘茂,果然换来了不少早已煮好的热粥。
在日头西斜,江水湿冷的傍晚,这难得的稀薄热气聚拢了形形色色的人,那军中炖肉用的大铁锅被勺子一搅,还未煮化的米粒随着这长勺翻动,甚至带出了些许若有若无,不知是不是上一回起灶剩下的肉香味,弥漫在街头巷尾,不一会,施粥的口上便排满了长队。
那些劫后余生的人,虽然瞧着凄惨,也大多是镇日不曾进食,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但就在这施粥处,没有官差和卫兵的看管,他们也沉默着自觉排出了一条条的队伍来。
长长的街,地上踩过那么多个脚印,却是一个盖着一个,无人喧哗,更无人闹事,耳边只有长勺碰着锅壁,白粥被盛起又倒入碗中的声音,还有一声声嗓音各不相同的道谢。
何誉又去城头查看情况了,陈澍同云慎一齐在其中一个施粥的小桌边帮忙。她力气大,又端的稳,几乎一个人包揽了两个人的活,时不时有那些来领粥的,不止对陈澍道了谢,还用一种似是不理解,又似是不赞成的目光扫了扫云慎,弄得他不插手帮忙也不是,真要插手了,又要面对着陈澍不自觉间露出嫌他碍事的神情。
有几人正是那论剑台下的看客,接过陈澍递来的粥,瞧了她半晌,竟也把她认了出来:“你……你是今日上台比试的那个陈澍!”
陈澍手一顿,有些得意,但压下瞧着的嘴角,尽力不表露出来:“大概是吧?”
“我认出你来了!”那人又道,“我可买了第二层的席位,连看了好几日,我就说你能赢——”这论剑大会早已被洪水冲得一塌糊涂,满街望去,也就这一人,挂着满脑袋的淤泥汗水,还有闲心去聊这些逸事。
云慎上前一步,大抵也是凭着经验,要示意那人不要挡着后面剩下排着队的人,谁知他什么话还没说,这人身后的另外一人也开口插话来,道:“姑娘原来就是今日参与论剑大会的侠客么?我见你一把斧劈开城门,好生威风,还想你是何方神圣呢!”
紧接着,连令一旁的队中也有人出声。
“原来就是陈大侠,陈大侠今日可赢了最终这一场比试?”
“一听你就没去,人家二人正比着呢,洪水就来了,是为了救人,才停下来不比了!”
“我家阿娘也瞧见陈姑娘救人了,说陈姑娘去了渡口那救了好几个人呢!”
一时间,好些人都停住正顺着队缓缓前行的脚步,朝这边探头看来。甚至有原在队中的,宁愿舍弃排了大半日的队伍,也要来同陈澍道声谢,原本安静有序的施粥队居然是因此而终于有了一丝混乱。
这几人,大多是在陈澍找云慎的那一路上被她亲手救起来的,她一瞧这些人,记起来他们的模样,再瞧云慎,心中便又有些莫名的情愫了,本来大大咧咧的性子,也被这些甚至比她还要赤诚的目光瞧得有些愣怔。
她本不是为了被人感恩戴德才做出这些善举的,但这些人,哪怕一碗白粥都要由人施舍,哪怕明日的日出都不一定能见到,仍这样毫无保留地想要冲过来,对她道上一句简短的感谢。于她而言,挡洪、砸城,救人,都不过是随手之举,就像丢一个铜钱给路边的乞子,丢便丢了,大抵转过这个街角便抛到了脑后,但对于那些弱小、困苦的百姓而言,这一粒铜钱,指不定比他们的一条命还要重。
天虞山下的累累白骨并不比这点苍关中乱七八糟的样子好上多少,但那些白骨不会说话,不会互相抱着默默哭泣,也不会用这样一双双真诚的眼睛感激地瞧着她。
陈澍小时候也会同师姐一起拾那些白骨,回来或是垒成被风一吹就倒的小塔,或是用它打进院子里来偷东西吃的小猴子,或是帮师姐磨成了细细的骨灰,不知被放进哪一味药里。
但今日,她面对着这断断续续的道谢声,终于迟钝地感觉好似触到了从山巅到山下,从来不曾碰到的那一缕鲜活的烟火气息,好一阵不知道该答些什么,第一回 无措起来。
好在她在这边愣怔着,一旁的云慎可不是真干站在侧的,他清了清嗓子,拉高声量,简简单单几句话,便又把那些情绪激动起来的民众劝了回去。
此后又有几次骚动,也都被云慎给劝了回去。不说旁人,就说彷晚来领粥的其中一人,一见陈澍便攀亲带故的,陈澍仔细瞧了他一眼,一点也辩不出这人的来历,还是云慎站在她身后,淡淡地喊出了这覃姓船家的名字,又拿话敷衍了过去。
他们一直从夕阳西下发到月上中天,偶有几家不知有如何通天的本事,竟真翻到了还能用的油灯来,就挂在那城中心的论剑台之上,遥遥望去,仿佛几处星光,融入了没有边际的夜空之中。
论剑大会自然也是办不下来了,忙了一日,别说是沈诘,连刘茂都累得在城墙头上睡起了大觉。
负责这会的官差因在论剑台正下方,乃是最危险最湍急的所在,一场洪水下来伤了好几个,就算侥幸人还全乎的,也大多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空管这些丢了缰绳的武林人士。
至于那些参与论剑大会的人,确实不少是心术不正,谋钱谋财而来的,但此事说起来也是讽刺,正因为这些人所图是钱财,被人击败,得知自己什么也捞不到后,才会跑得甚至比严骥还快。需知这点苍关不是旁的寻常城市,自点苍关而出,不论往东西南北哪一个方向去,都是走水路更方便些,这些人辛苦跑路,可不是幸运地逃离了一道天灾,而是直往地府的门里走了进去。
这点苍关建得如此高耸坚实,尚且被这洪水淹了个透,更何况那些在江中翻覆赶路的小船?
——那覃姓船家留在城中,竟也是因为他那大船被急着寻医看耳朵的花脸婆婆抢了去,这才冥冥之中捡了一条小命回来!
也不知这涌进城中的洪水里,有没有溶入那嗜血好战却应当不大会行船的花脸婆婆自己的鲜血。
那几盏得来不易的灯,除却挂在了街边论剑台的,还留了一盏给沈诘,她不止要写信调粮,要上报朝廷,还要统管整座城遇难的善后。按说这点苍关的总兵是刘茂,但也许沈诘那日当中狠狠打了刘茂的脸,打得实在太狠,太干脆,刘茂或许没什么意见,沈诘已然先一步把大权接了过来。
当然,这大抵也是正合刘茂这个钻营之人的想法,因此才出现了这样微妙的局面,一个掌管刑狱的京官竟管起民生来,还管得井井有条。刘茂不仅顺从,甚至还有些藉故逢迎,不仅把城中名册尽数塞给了她,还派了兵士帮忙处理这一城中的大事小事,哪处的房子还暂且能住人,哪处躺着的伤员要劳人看护,哪处堆积的尸体得迅速搬出城中,否则多放些时日,疫病一起,又是一场大难。
陈澍来找沈诘答覆的时候,衙门前虽仍旧破烂,但来来往往,尽是忙碌的官差兵士,比论剑大会时还要“热闹”许多。她往里走,瞧见沈诘的书房外堆了一个小土堆,土堆上放了一条束发用的素色麻布,被月光一照,在这疲于奔命的院中,显得尤为安静,像是这一方小天地沉沉地睡了过去,又像是在默默注视着那书房内伏案忙碌的沈诘。
而书房之内,也不过清清浅浅的一盏灯,只照亮了沈诘半面埋在案卷之中,棱角分明的脸。
“沈大人在忙什么呢?”陈澍一进门,就被那案上的杂乱卷宗吸引住了,探头问。
“把这几日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吩咐下去,免得刘茂把事情全推给那几个小吏。”沈诘道,也伸手翻翻那堆在手侧的东西,恼火地抓起一头青丝,道,“看这样子,今日恐怕是睡不了了。”
“这么多事么?”陈澍眨眨眼,反应过来,“大人要回京城了,才必须得把这些事情在今日处理完?”
“那倒不是。”沈诘沉默了一阵,把刚勾过的名册也胡乱找了个地方塞进去,才道,“你同那几个江湖人士说好了么,送信去调粮的事?”
“都说好了!”陈澍道,“何兄正好顺路,给他匹马,他能送信去孟城,武林盟中也有自告奋勇的,大人所提的那几个城,俱都有人愿意去送信……只是我不明白,为何不用那些衙役呢?”
“衙役当然也能用。”沈诘道,“但是与救人相比,送信之事便没那么无关紧要了,况且那些衙役脚下功夫还真不一定比这些人好。兵士倒能用,只是我却不敢再信那刘茂了,不如拜托这些本就要各自回家,熟悉来路的武林人士顺路送信。”
“有道理。”陈澍点点头,又想起方才的疑问,道,“那也不必今日就把这些事安排完啊?”
沈诘抬起头来,映着微弱火光,冲她轻笑一声,意味深长道:“——因为我要同你一起去送信。”
“啊?”
“我先前同你说的那个营丘城,是在淯水的上游,与孟城所临的那条江不同,营丘城地势陡峭,城中百姓贫苦,实际上没有多少余粮,但——”
深夜中,沈诘的两眼竟如同大虫一样明亮,
“营丘城以南,那条江汇入淯水之前,有一道前朝筑成的大堰,论理,哪怕是滔天山洪,有此堤堰,也可保下游无虞!”
第四十九章
说起来,营丘城旁的那个大堰,原来大抵也是有个名字的,不过改朝换代,这又是前朝的功绩,于是虽然不曾明令避讳,那名字慢慢地也不提了。
加上营丘城这不尴不尬的位置,虽然受朝廷管辖,可因为临近昉城,前前后后被恶人谷杀了数个朝廷命官,新上任的这几任县官行事谨慎,说是个县官,不过也就是个坐堂点卯的,不理事不议政,权当是个摆设,因而这大堰也日渐荒凉,反正它也牢靠,数百年不管也不曾出过事,后人再偶尔提起时,便大多用营丘堰三字来称。
要说这淯水,之所以四通八达,也正是因为它不论是上游下游都分支众多,除却陈澍一行来时乘的那条大江,也便是淯水的干流,还有许多自这整个淯北淯南千山万岭里流出的支流。
此刻沈诘提起营丘城,除却是淯水的上游,营丘城外有一堤堰这两点之外,自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它距点苍关近。
“若是自孟城,甚至自营丘城以东的昉城,若是下了暴雨,或是开了某个闸,水势到这点苍关,必不会这样汹涌。”沈诘道,“不知你们入城时有没有瞧过那城墙?淯水被劈山而开的传说,也是有些道理的,这地势真如同被一把剑劈开一般,点苍关悬在这两岸之中,城高数十丈,别说是淯水,寻常山洪都无法灌入这城中,因而,此番洪水来处,除了这最近的营丘堰,别无他想。”
这一通话虽长,但沈诘说得顿挫,教陈澍面上的讶异渐渐化作了恍然,待那最后两个音落下,她长大了嘴,吸了一口气,道:“原来……原来如此!沈大人是说,这洪水竟是人为的?”
“是不是,还得要等我们去上一趟。”沈诘顿了顿,又把声音放低了些,才道,“如今大汛初平,营丘城又是那样的局势,这点苍关里恐怕也是暗流涌动。但不管怎样,也正因为这陡峭崎岖的山岭,自点苍关到营丘堰,最快的也唯有水路,而若是行陆路——”
“——而洪水之后,李大人派了兵马严守点苍关,此刻纵马出关又太明显了!”陈澍低低地惊呼了一声,道,“沈大人看似送信,实则是要杀那始作俑者一个措手不及!”
二人此后又是一番密谈,具体谈及那出城事宜,且按下不表。单说陈澍这一番谈了之后,再回头去找云慎何誉,都已是深夜了。
一日的洪水和忙碌,许多人早没了能遮风挡雨的住处,更没了能御寒的被褥棉服,大多蜷缩在临时腾出来不曾被冲垮的一些房屋里。陈澍回去的时候,绕着找了好一圈,在其中一间屋外的小巷中看见了正抬头,自在得仿佛在赏月的云慎。
她往前走两步,云慎便察觉一般地回过头来,面上总挂着的温和笑意不在,反而是一种近似淡漠的平静,只是也许在月光之下,哪怕不笑,也好似散着柔光一般温和。
一墙之隔的房屋里挤满了人,有的也难以入眠,有的却早已沉入了梦乡,发出大小不一的鼾声,活着隐约的、若有若无的哭声。夜已深,但寒意却仿佛被这些声音也驱散了,清浅的月光下,一不留神,便仿佛被拉长了时间,落入长久而放松的失神当中。
云慎看了她半晌,她也罕见地停下了脚步,伫足。二人默然对视,街边破砖烂瓦,入目满地泥泞,只有云慎,浑身衣袍还未干,发尾也沾着水珠,但是站在这一片混乱之后的难得平静里,这样遗世独立一般,仿佛也是脚踏实地站着。
不知为何,在这一瞬间,陈澍竟觉得自己能看懂云慎了,他那揣着手不设防的姿势,那含着包容不舍的眼神,还有耐心、沉稳,似是在期待着什么一样柔和的态度。
她第一次起了兴致,第一次有些刻意地没有去回应他,如同初学捕猎,还会笨拙地给手下猎物放出一道生路的幼豹。
半晌,云慎果然先开了口。
“我听闻你明日要启程去营丘,替那沈大人送信去?”
“是。”陈澍应了一声,坦坦荡荡地与他对视。
“……你知道营丘城是在哪么?”云慎低声问。
“知道的呀。”陈澍笑眯眯道,“沈大人同我细细说过了,翻过两座山,就到了嘛!”
云慎又默了片刻,夜风轻轻吹过,撩起他的袍角。
“那你知道密阳坡又在哪么?”
“也知道!”陈澍笑得更真率了,“我这人笨,云兄要说些什么,得同我明说,我才好听明白呢!”
幼豹毕竟懵懂,毛茸茸的厚实爪子不小心压住了那猎物的尾巴,打草惊蛇,教那猎物终于发觉了它的顽皮与虎视眈眈。
云慎终于又笑起来,不过不是那样克制温和的笑,而是有些肆意,他笑着摇摇头,不接话,往陈澍这边先迈了两步,微微俯身,虽是自上往下看着陈澍,却是不自觉低着头颅,有些莫名地反问:“那你的剑呢?就这么不寻了?”
“我正要同你商量呢!”陈澍也不计较,宽和地抛开了前一个话茬,道,“你猜我在城头挡洪水的时候瞧见了什么人?”
“……我?”云慎迟疑道。
“哎呀!你这人平日里一点就通,这会脑子怎么这么钝!”陈澍冲他比划道,“那么大的洪水,你真以为是我一个人就能挡下的?……好吧我一人要挡确实也能挡下,但是那日确实有人帮我了一把,用了——”
“——那符菉不是你自己用的?”云慎眼神骤变,脱口而出。
“不是!是个——”陈澍眨眨眼睛,忽地转转眼珠,皱起眉来,问,“——你怎么知道是有人使了符菉?”
“你说呢?我就在城头,多少还是懂一些道法,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是有人。”云慎道,伸手抓住她的肩头,凑近了,盯着陈澍的目光厉声道,“你可看仔细了,那人长什么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你、你急什么?”陈澍吓了一跳,只是也没挣开,看了看云慎抓着她的那只手。
寻常她若是这么一瞧,云慎也会注意到二人之间那有些逾矩的距离,有些不自然地松开手来,但这一回,陈澍垂眸一看,云慎却是会错了意,只当她在躲避一般,甚至抬起另一只手,捧着她的脸,又语重心长地厉声补了一遍:“不是我急,而是这事你应当早就该同我说,那人究竟为何出手帮忙,又究竟有多大能力,是什么身份,这都无从查起,而你却在他面前使出了法术,所有修为暴露无遗,你还不知道此事严重么?”
“我当然知道啊!”陈澍道,被这么一说,她的气性也起来了,哪怕被云慎这么捏着一般捧着脸颊,也鼓起双颊有些气呼呼地驳了回去,“我就是说,这人又有符菉,又在点苍关,且看样子也是懂点法术的,不然不会懂得用这符菉巧妙地帮我一把,又能隐去身形,故而,他也许就是那个捡到——”
“——捡到你的剑?”云慎冷笑一声,叹了口气,又深深地把那口气吸了回来,稳住了情绪,方道,“原先你误以为剑在何誉手中,这无伤大雅,毕竟何誉本性不坏,我也懒得点醒你,但这回这位不过是使个符菉,便把你唬住了,退一万步说,你这剑若真在点苍关里,为何就一定是这用符之人捡到了?你天性散漫,思维跳脱,这无可厚非,但在这情况下,又不知对方是何方神圣——说是帮忙,怎么不见他露面?”
“指不定人家不乐意露面呢,那句话怎么说的……‘深藏功与名’?”陈澍被他一连串的问砸得语气不确定起来,但很快又硬是有些虚张声势地又把声量拉高了,道,“不过就是一个猜想罢了!怎么有这么严重,一定要弄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又说不能去大街上一个个问,说我这剑法容易造人忌惮,那这使了符菉的人,既然救了我,总不会是坏人了吧!你总在这里猜疑这个猜疑那个,难道我自己不会瞧,自己不会想么?难道真遇上坏人,我没有你、何大哥、沈大人这样的人相助么?!”
“此话谬矣!”云慎的语气越发严正,只道,“我劝你收敛法术修为,可不止是教你去避这世间千千万万的凡人!需知这山下不比山上,哪怕是修士,哪怕是用了符菉来救过你的人,沾染了凡世间的尘土,也跟你所了解的修士大不相同,甚至比那些手无寸铁的凡人还要危险三分!你若是这么毫无防备地找上门去,万一对方存了歹心,你又待如何?”
“我又不是坏人,也以真心待人,”陈澍道,“怎么就要畏手畏脚了?”
“是!你待人以真心!待我们分别,何誉回了寒松坞,沈诘回她的京城当官,我、我回——”云慎又吸了口气,终究不曾把这话说完,转而压抑着情绪,道,“——世人庸俗,如何理解你一片赤子之心?!”
这掷地有声的话一出,整条街都仿佛寂了一寂。
陈澍嘴一瘪,又梗着脖子,响亮地地吸了吸鼻子,沉默了一会,直到云慎方才怒意上头的情绪也褪下来了,瞧着她,手指有些犹豫地去抚她涨得红红的脸颊。这触感一道一道的,又温暖又柔和,带着她心里那股莫名的情绪也慢慢地发胀起来,她终于后知后觉地觉得委屈,瞪着云慎,方道:
“可是我的剑也拿了我的心跑掉了……”
第五十章
“可是我的剑也拿了我的心跑掉了……”
如此荒诞离奇的一句话,若换作旁人,大抵早面露不屑,或是厉声驳斥,但陈澍这样委屈地,仿佛下一瞬间泪花又要冒出来一般地念着这句话。话已完了,如她本人一般清朗悦耳的声音似乎还未停,仍在两人呼吸之间缭绕,似有若无。
陈澍大抵是憋了许久,才终于说出这句话来。
哪怕外人或许会觉得这句话不讲道理,甚至疯疯癫癫,但于她而言,这句话甚至囊括了这半辈子她所受的最大的委屈。
的确,是她用了心头血醒剑。也的确,她那把辛苦铸来,爱不释手的剑,一不小心,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飞出了天虞山。
如此算来,怎么不是那剑拿了她的心又跑了呢?
她背着师兄师姐偷偷下山,被山下路人刁难,随着何誉一起参加论剑大会,其中万难,都不过是为了寻这把她心心念念的剑。
那一日,何誉道出了实情,陈澍这才明白,先前寻来论剑大比根本是找错了方向,走进了岔道。但彼时一有何誉帮忙参详,二又有紧接着的比试,待她一路比至最终场,站在那论剑台上,和徐琼面对面地交过手了,又是一场大洪,待诸事皆定,骤然有了闲暇,云慎再这么一问,她才又回忆起那日的挫败来。
不仅是那一日,她找错了人,还丢了剑穗,几乎没了线索,好比大海捞针,偏偏云慎说得句句是理,无论是教她不许见人便问“我飞走的剑你见过么?”这样容易招致异样目光的话,还是驳她方才那几乎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不经思索的跳脱揣测。
是,一个人使了符菉,如何又能证明他曾经捡过陈澍的剑呢?这两者之间,除了点苍关之外,并无半点联系,可若是在点苍关的人都可能是拾剑之人,那沈诘也可能了,李畴也可能了,甚至说不定云慎也是了。
她这样委屈,一句话之中道尽的辛酸,也是冥冥之中觉得云慎应当是懂得的。
面前这个抓着她肩膀,以手小心捧着她的脸,手指缓缓摸索她眼角的人,是她下山以来第一个碰见的好心人。
人说破壳的幼崽会把睁开眼后见到的认作父母,哪怕是如何凶狠的猛禽也是这般,究其原因,不过是初到这个世间,对一切都生疏,好奇,不设防。因此她把自己的来历,下山寻剑的目的,都一五一十地说给了云慎。
这山下的小半月时间,她也不过只跟云慎这一个人说了,说得这样干净,这样利落。
此刻陈澍睁大了眼睛,瞧着云慎,也瞧着云慎眼中的自己,竟也瞧出了些许端倪。
他们真的靠得极近了,连陈澍也察觉到了不妥,可是云慎却入了神一般瞧着她,双眼灼灼,嘴唇微抿,手指仍在无意地摸索着陈澍的眼角,甚至用力也越发地大,那仿佛热辣辣一般的刺痛若有若无,教人感到一丝有些陌生,又仿佛只是错觉。
不对劲,云慎这样端端君子一般的人物,平日里出言留三分,行事留五分,这样静谧安然的夜里,怎么会这样……失态。
陈澍还要再瞧,她往前凑了凑,鼻尖顶上云慎的鼻尖,接着,好似是雪山塌下第一块积雪,春泥甫落入混浊的水潭,滚水将要沸起前冒出一个不起眼的泡泡,又在冲破水面前乍然破裂,无声又轰烈,她眼睁睁地看着云慎的眼瞳闪了一闪,才被这一触惊得恍然回身,撤身站直。
那动作之快,以至于云慎回身的那一瞬间,陈澍瞧见他的额头还凝出了细小的几滴汗来,就算是平素自持如云慎这样的人,也被她瞧出了些许惊慌。
这当真不对劲,陈澍也终于顿悟,她眨眨眼,看着云慎又挂起那旁人或许觉得和煦,但如今她一眼便能看破的无情笑意,她仰着头,眼神仍旧毫不避让地直直追着云慎。
“……若非走水路,营丘城与密阳坡并不顺路。”云慎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打算说这句话了呢!”陈澍一愣,笑了。
她脸上的阴霾似乎还未全然散去,但笑意已然先一步到了眼角。
“……你果然是在等着我说这句话。”云慎也真切地笑了起来,把手一揣,又退了半步,错开头,瞧了瞧夜色中独自挂着的那轮月亮,道,“是我一时执迷,拘泥于这霎时的挂念。既是同路人,同的是‘路’而非‘人’。这路不同时,也必然是要分开的,伤感无用,劝解亦是徒劳,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定数,不能强求。也不过是凡人才有这样囿于离别的感情,上下千年,未见有人问过冬夏为何不相交,日月为何不曾相聚。”
“你这就说得不对了。”陈澍仰了仰头,正色道,“凡事要说出来,这也是我师姐教我的,人言如一,方是入道正途。况且你又不是那天上的太阳,月亮,你又怎知,这日复一日的东升西落,不是那日月苦苦相追,硬生生追出来的白昼黑夜呢?”
云慎又侧头回来看她,似乎全然不曾预料到她会如此作答,顿了一会,道:
“……如此追赶,就算追了上千年,上万年,也是追不到的。”
“或许再追个上千年,上万年,就能追到了。”陈澍却道。
——
关内刚遭洪水,这深夜静得却还是如同睡着了一般,虽时不时有呼噜声和窃窃私语,但正因这些声音又杂又乱,汇在一起根本听不分明。一墙之隔的屋内挤满了无家可归的难民,陈澍踩在墙头一跃,扒着窗户往里一看,一惊,又咂着嘴灵活跳了下来,无声地对着云慎说了一句人真多。
“早同你说了,”云慎说,四下瞧了瞧,把身上拿破破烂烂的长袍一扯,递过来,“你先盖着这个打个盹吧。”
陈澍自然又是好一阵推脱,最终只扯了一半,另一半被她强行裹回了云慎身上,二人找了个干净些的石阶,在墙根处,躲着月光,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后半宿。
云慎早早便醒了,又或是整夜没睡,但被她抱着,脱不开身。
而陈澍,许是白日里发生了太多事,又都在同一日,又许是睡在巷尾,不仅有墙内断断续续的人声,不过天刚亮些,太阳还没探头,那日光便报复一般地打在了陈澍的脸上,耳边伴着几声鸟鸣,教她恼怒地往云慎怀里拱了拱,嘴里嘟嘟囔囔,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胡话。
睡得不安稳,又是一夜的多梦,梦里一时是天虞山的鸟语花香,清新自在,一时又是点苍关的滔天巨洪,满目疮痍,临到旭日初升,那些官差兵士又推着热乎乎的白粥来忙新一日的活,墙边也不时有人起早,经过这个小巷,脚步声从远及近又从近至远,陈澍却是越睡越死,抱着云慎那脖子死死不分开,嘴里时不时冒出一两句不成语调的咕哝。
最后是一双走起路来很沉闷的脚停在他们面前。
何誉蹲下来,摸摸她脑袋上睡得翘起来的软毛,道:“昨夜睡得晚么?”
“累了吧。”云慎道,“昨日拦洪,费了不少法……费了不少法子。”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陈澍虽然睡得死死的,那手却仿佛能瞧见一般,精准地往上扒拉了两下,摸到他的唇,惊得云慎闭嘴不言了,但她仍继续摸索,不过是往下,按上他的下颌,然后一顶,手掌虽小,却牢牢地,仿佛套着兽嘴一样把云慎的嘴套牢了,又把头一歪,满意地往云慎的袍子里又挤了挤。
细听她嘴里嘟囔的话,分明是:
“……大虫,别叫……”
要说陈澍那手,真是铁爪一把,箍得云慎是敢怒不敢言,连往常的笑也扯不出来了,唔了一声便放弃了挣脱,只把眼瞧着那看热闹的何誉,用手无奈一指。
何誉可不曾听见她呢喃的那几个音,不过大抵是觉得可怜可爱,会心一笑,拍拍陈澍的背,温声道:“起了,沈大人叫你呢!”
“啊?我没有……是她要我抱着……”陈澍迷迷瞪瞪地睁开眼,一起,险些撞上云慎的下巴,才猛然清醒,和云慎大眼瞪小眼地望了一会,直到云慎示意地扬扬自己仍被她紧紧包着嘴,她才恍然,倒抽一口气,真从梦里彻底醒转,尴尬地把手撤开,甩了甩。
“要出发了么?”她装出一副着急的样子,转头就问。她装得努力,若不是才睡到太阳晒屁股,整个身子还蜷在云慎怀里,这样揪心苍生,忙于正事的样子倒也确实能唬过几个人。
“不急,沈大人本来是让我正午再来寻你的,她也才歇下不久。”何誉顿了顿,道,“但事发突然,又毕竟要走了,下次再见不知何时,我想还是带你去见见……”
袍子里,云慎握着陈澍的手紧了紧,又察觉了一般忽然松开。陈澍自是不知情,仰着头专注地听何誉同她说话,还是老样子,脾气急得很,听到一半便抢话,问:“什么?见谁?不会是李畴那个臭脾气吧?”
“我带你去见李畴?”何誉又笑了,站起身,“你怕不是睡迷糊了——是严骥,他回来了。”
“谁?”云慎问。
“严骥,还能有哪个严骥?”何誉道,“不仅回来了,还带了好些骏马回来,沈大人不必去同那刘茂吵架了,我是来叫你去见他一面,顺便——好好地选一匹今日出行要用的马,把那被他灌醉的债给讨回来!”
第五十一章
话又说到严骥这混小子,也没蹲在旁处,就蹲在城门口呢。陈澍原先是从渡口进城,洪水来时,倒是去过一次城门口,但彼时去的是北城门,瞧见的也是一半被洪水淹没的城墙,整个城门都泡在了混浊的洪水之中,看不分明,此时一瞧,难免觉得新奇。
那门上还挂着些许泥沙水草,泛着还未完全被晒干的水光,但仍是威严十分。此门朝东,正是往营丘城的方向,把眼望去,那高耸的城门外却不似其他城门或是孟城这样一望无际,而是只有一条山道。
这山道,说开阔还勉强算开阔,但一侧直抵着峭壁,视野狭窄,另一侧又是临着江面,不必往下望也能感受到那江水湍急,拍在崖壁上的浪声势浩大,仿佛把整个山崖都打湿了,隐约教人回想起昨日的汹涌巨洪。其道攀崖而上,先过一段临江的,仿佛栈道一般的长道,末了,接着一个岔口,那视野尽头的两条分叉路虽是探进了群山之中,不再临江,却也正因如此,更有其险峻之处,又窄又陡,望而生畏。
陈澍赶到城门口,同那严骥见了面,先是一怔。严骥还好,不过是面上有些浮尘,精神不济,大抵也是一夜的兵荒马乱,不过一眼还是能认出来的。陈澍一眼把他从众人之中认了出来,朝他招了一声,他却是怔了好半晌才应声。
需知陈澍昨日,不仅救了洪水,更是忙前忙后,其中艰辛,她自己不觉得,但衣袍乱作一团不说,那袍角和下裤早已被洪水浸透,再沾上顽固的泥点子,被风吹了一夜,竟也染出花纹一般教人啼笑皆非的模样来,加上那一夜多梦,睡得不老实,头发好似自然生长,抽条出细而杂的枝桠,身上还披着云慎方才勉力跟上,披在她肩头的灰色长袍。
但看这副模样,别说是严骥了,哪怕她师兄师姐来,都不一定能把她认出来。
严骥先应了一声,视线往她身后飘,又瞧见了云慎与何誉,才像是确认了一般咧开嘴,笑了笑。
“你怎么来了?”陈澍见到熟人,顿时又把以往那些成见尽数抛了,只觉高兴,笑眼弯弯地问,“你不是回你的临波府了么?”
闻言,严骥一让,把他身后那些马匹露了出来,轻笑一声:“这不是还‘债’来了么?何兄方才可跟我我放狠话了,说要派你来狠狠讹我一笔?”
“谁说是讹了!我这是讨债!”陈澍道,话还没说完,她那眼神便控制不住,追着那几匹严骥身后正在悠闲踱步的马去了。
接着,不等严骥主动开口,一眨眼的功夫,陈澍就上前去了,这个摸摸,那个瞧瞧,兴致高涨,待她已经和一匹黑色骏马小声嘟囔起来了,身后的何誉云慎才走出城门来。
方才那两句对话,二人虽在城墙边上,也听得一清二楚。云慎还未站定,同严骥点了点头,权作寒暄,便好奇道:“严公子这是彻夜赶来的?”
严骥一瞧他身上灰袍不见了,哪里还不知道陈澍顶着的那身袍子是谁的?当即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他一眼,扬起眉来,道:“也不算彻夜,不过确实着急,听闻发了水就星夜起身,又跑了好些山路,好在这马不仅稳健,也很通灵性,一路上不曾出什么事,几个时辰便顺利回到这点苍关来了。”
何誉终于站定,往如鱼得水一样的陈澍那儿一瞧,这会倒真有些忧心了,笑了两声,插话道:“虽开玩笑说是‘讹’你一把,可此事确实也是你临危回头,拔刀相助,这个恩肯定还是要记的,你放心。”
“我是图你那点恩惠么?”严骥听了,笑得越发没个正形,道,“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我且问你,你那论剑大会好不容易抽了个好签,换来的那点酬劳,是不是也给这洪水给冲了个干干净净?”
“这倒不是。”何誉也笑了,道,“金铁本就重,最难冲散,更何况这些酬奖也俱都被安置在库中,有专人看管,别说是冲走了,哪怕那管事的官差被冲得生死不知,这些宝物也好端端地摆在那锁死的库中呢。”
“哦?”严骥面上仍带着笑,口气却装出一副后悔的样子,“那我岂不是亏惨了,光想着能回来瞧瞧你们的热闹,热闹没瞧上不说,还赔进去几匹好马!”
“严公子这就是在说笑了,”云慎道,“公子不仅消息灵通,且得了消息便星夜赶来,且是走过数日了,这么远的路程,竟也能半日便赶到,公子必然也是心怀苍生,胸有大爱,不必如此自谦。”
严骥哈哈一笑,转头冲着云慎晃晃手掌,道,“云兄今日说话真有些夹枪带棒的。得了,别给我往高处捧了,我也不是什么神仙,若真走了好几日,怎么能半日赶回来呢?是我躲懒,在下游的渠城多顽了些时日,因此才能半天便赶回来。”
“我就说,”何誉道,“你这小子,素来不务正业……不对啊,那你是怎么得知点苍关遭洪的?”
“这便是要靠我的聪明才智,昨日正是月黑风高,万籁俱——”
“——很简单,他在渠城也遇见了洪水。”一个了冷厉的女声插话道,“渠城据此数十里,想必洪水势头已然小了许多,但严公子也确实聪慧,从这水势便能推出点苍关遇险。”
众人闻声回头,瞧见沈诘自城门口出来,只着简单的劲装,也走出了不怒自威的气势。她当真是一夜未眠,走进一瞧,双眼下还带着淡淡青黑,显然就算是睡了,也不过是浅浅打了个盹,便强撑着身体来城门口吩咐事情。
在沈洁身后,自然是一两个自告奋勇要来送信的侠士。今日要派出的信使,不仅是要往东边而去,譬如何誉被派去的孟城便在点苍关西南,不过西南边山路没有这样崎岖,昨日定下出发的时间是午后,这些人也俱都是忙了一日,能多歇息会便多歇息会,此刻来送陈澍几人的,也就何誉这个不嫌累的老黄牛,再有一个沈右监沈大人,武林盟主,琴心崖的几人虽说也有心来送一送,无奈昨夜从落日忙到天亮,只托这武林盟主带了几句话来。
除此之外,还有个稍显格格不入的人。
都护刘茂。
他就这么立在城门口,瞧着比何誉还要高大三分,可那双目却无端地透着精明,甫一出关,便四下打量着这几个信使,甚至好几次偷眼去瞧严骥带来的那些好马,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颇有世人所说贼眉鼠眼的韵味。沈洁也不顾他,丝毫面子都不给,他却也不恼,静静站在一旁,看着沈洁把几人召集来,又分派书信,叮嘱完了,全程看也不看他一眼,便命人把严骥那几匹马牵来。
“好马啊,都是好马。”刘茂这才开口,附和了一声。
众人诡异地一默,只有陈澍毫无察觉地接话道:“真是好马!能骑这马,送十封信我都情愿!”说完,她一抬头,邀功似的朝沈洁看去,这才发觉几人神色各异,眨眨眼睛,也乖巧地闭了嘴。
“确实是好马。”沈洁道,“还能匀出一匹么?”
“得看沈大人是要给谁匀了。”严骥圆滑道,“若是还有旁的信要送,事涉百姓,哪怕是我自己在这点苍关困上十天半个月,也定是……”
“我用。”沈洁打断他,道。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何誉惊得道了一声“什么”,连那武林盟主也面露讶异,不过沈洁那双明目旁人也不曾看,一面说这两个字,一面直直地瞧着刘茂。刘茂却是几人之中唯一一个面色不改的,只是笑了笑,道:“沈大人昨夜辛勤,果然是有他事要办,李某这出城一看,竟能为沈大人送上一道,算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
“我走后,”沈洁哼了一声,也笑,不过是冲着跟来的一两个官差,坦坦荡荡道,“一切按我安排的来,若有困难,只管去找刘都护哭——刘大人,都是为了朝廷为了黎民,你应当不介意吧?”
“哪敢。”刘茂笑着,示弱一般后退半步。
沈洁见状,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不再赘言,转身快步朝马匹走去,路过陈澍时,也拎小鸡崽一样把陈澍拎上了她看中的那匹温顺黑马。倒是委屈了陈澍,本还想着多叙会话,上了马,看看沈洁拍马而去的背影,再看看城门口站着的云慎何誉,只来得及喊一句:
“来日再聚!——哦对何兄我那个第一名的钱劳烦你都收了吧!帮我去丈林村当铺赎一下——”
后面那半句话,便被马儿撒欢的蹄声淹没了。
这道虽然临着淯水这条大江,但跑起马来,风一刮过发梢,哪里还会胆怯?陈澍不一会便追上沈洁,连方才还想同云慎说的告别话也被她全然忘了,喜滋滋地纵马往山里跑去,眨眼间,身后的点苍关便比马屁股还小了。
岔路口摇摇晃晃地出现在眼前。
已有人扬鞭,抽着马屁股往其中一个岔道去了,不一会便消失在弯弯绕绕的山道当中,带起好一片尘土。沈洁的鞭也高高扬起,正当陈澍以为她要落下时,只见沈洁动作一顿,手中那鞭往回一指。
“你听。”沈洁轻声道。
崖边浪声作响,除却渐渐远去的马蹄声,也有崖上不知何处传来的雁鸣,回荡在山口,似乎伴着一道教人熟悉的呼声,从远及近。
“——陈澍!”
她应声回头,日头挂在正头上,这崖边的道上积了些许水渍,还未全然干却,在那愈发热烈的日光下熠熠生辉。陈澍呆呆回头时,前方的沈洁好像也束起了缰绳,马蹄声慢下来,听见一声“你去吧”,她才回过神来,有些迫不及待地一扯马缰,让身下黑马调转头来,往回踏了两步。
天光充盈了整个视野,云慎不曾披着长袍,那细瘦身影在这一片有些晃眼的秋色之中,影影绰绰的,看不明晰,等渐渐近了,才看得清他是快步跑来的,陈澍心里一钝,正要开口叫他慢些,她总不会不等他,便看见云慎喘着气停在五步开外的地方,躬起腰,杵着腿,缓了好一会,然后直起身来,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一扬。
一个小物件从云慎的手中飞出,逆着光,在空中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墨线,最终乖巧地落入陈澍怀中。
她低头一瞧。
第五十二章
“他方才扔给你了什么?”
行至山中,似乎已经穿过了那乱石横生,寸草不行的峭壁,路边的灌木也染上了翠意,从崖边探出一两枝光秃秃的褐色枝桠,渐渐地添了些新叶,零星点点的绿芽也从无到有,缘着这贫瘠的山道,越长越多。这里不比天虞山,没有那样的生机,却也是另一种的蔚然,一笔一划,一草一木,仿佛都含着力道,放眼望去,除却天边偶然飞过的冬雁,风止云开,那整片整片的山岭,只显得沉默刚韧,叫人生畏。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前面的沈诘手上引着马,娴熟地穿过这条崎岖山道,她走得利落,又识得路,直到穿过座险峰,天光大盛,风景正好,才一扯缰绳,缓下马步,回头看向陈澍。
陈澍就不比她了,且不说识不识得路,毕竟前方总是有沈诘带着,不怕进了岔道,就说这山间怪石,道边荆棘,也足以抓住她的心神,时不时慢下来好奇地瞧上一番,等瞧了半晌,一转头,发觉前面的沈诘没影了,又急忙拍马赶上。至于其中是否偷偷使了什么小招数,教胯/下那跟她一样话多又贪顽的黑马脚底生风,比寻常还跑得快些,那就无从得知了。
前头的沈诘停在下一段上坡的山道之前,陈澍一夹马腹,那黑马四个蹄子撒开了跑,很快追上,堪堪停在沈诘身后。
便是此时,沈诘问出了这句话。
开口的时候,她回头瞥了一眼陈澍,好似不经意,又恍惚带着点时常坐堂审讯的睨视,但很快陈澍便知道,她这个回头不过是确认陈澍赶了上来。沈诘问完话,一夹胯/下骏马,那马与沈诘不过今日第一次见,居然也有灵一般,如此乖觉地缓步向前走去。
陈澍便也拍拍身下黑马,她不比沈诘,哪里学过骑术,这回和沈诘同行,更显得她纵马的方式也奇奇怪怪的,不似御马前行,倒似同那黑马在嬉戏打闹一般。她先低头小声在马耳朵边上咕囔了一句“慢点”,被灵活的马耳扫过脸颊,沾了一道灰,也不生气,乐呵呵地又坐了回去,才想起回沈诘的话来。
“哦,其实是我自己的东西。”陈澍道,伸手去笨拙地翻找被她挂在鞍侧的小物件,又努力伸长胳膊,递给沈诘看,
“喏,是我的剑穗。”
这会已出了山洼,是在阳面,小巧精美的剑穗就这样躺在陈澍的掌心,半边穗丝从虎口落下,随着马上的颠簸一摆一摆地晃动,彩光流转,煞是好看。
沈诘一瞧,也起了兴致,用手指浅浅一拨,道:“怎么有处断了?”
“沈大人眼力真好!”陈澍赞道,“哎呀,原本是好的,我费了好大功夫编的呢,可惜论剑大会的时候被那个……那个……忘了!总之是个坏人!出手没个分寸,一点也不‘怜剑惜玉’,把我腰间挂着的剑穗给伤了。”
“确实可惜。”沈诘道,抬眼去看陈澍,“那这东西怎么又到了那云慎的手里?”
“是我给他的。这些身外之物,带着累赘,我就都塞给他了。”陈澍吐吐舌头,道,“而且剑穗坏了也不能用了,我当时就想着反正我也不用了,不如给云兄帮我丢了,他那日还真骗我说已然丢了,结果你瞧——诶?我为什么会想给他?”
沈诘宽和地轻笑一声,道:“是啊,你为什么会想给云慎,而不是转送他人,或者干脆丢掉?”
“当时好像是心里有个声音……”陈澍皱着鼻子,努力回想,道,“也不是有个声音,就是有个想法,觉得若是不要这剑穗了,应当是还给云……为什么是‘还’,这么一想,确实奇怪——”
“哈哈,也许是你自己本就天马行空,想法颇多呢。”沈诘笑着,用马鞭指着那剑穗,道,“好生收起来吧!他既好好地把这剑穗留到了今日,又在分别时跑来特意送还回来,这东西可就不止单单是一个剑穗了。”
陈澍一愣,低头去摆弄手上剑穗,道:“什么?难不成他还在里面塞了东西,附了讯息?”
“我不是说这个。”沈诘摇摇头,笑声嘹亮,又收回马鞭,一甩,教胯/下骏马跑起来,一瞬又跑上了山坡,遥遥地高声道,“——这东西,可是个‘信物’了,不是么?”
那爽朗的声音回荡在两山之中,入目的一片沉静山色都淡去了,陈澍低着头,愣愣地把那剑穗拎起来,又仰头对着烈日,瞧上一瞧。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瞧什么,只是背着光,那样刺目的日照,从飘荡的穗花缝隙中穿过,几乎也牵动着她的心绪,愈发显出了那一道豁口,教人生出一股似是怅然,又似是爱怜的情绪。
“还不快些跟上!待会若是碰上了岔口,我可不管你了!”前方沈诘又高声喊道。
陈澍这才回过神一般,反手把那剑穗收进怀里,本能地夹起马腹,趋势着黑马飞驰起来,莽撞地冲上那坡道,又缓下来,和沈诘一对视,也不知为何,自己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还好有沈大人。”她想抛开方才那一程话一般胡乱找着新话头,生涩又真诚地恭维着沈诘,“不然我还真找不着路呢!”
两人再度齐头并行,连马蹄声都有节奏起来,一顿一扬,好似韵律一般。按说这山道并不宽阔,两匹马已是艰难了,不过这二人,一人骑术精湛,一人初生牛犊,也就这么一齐默契地并行了下去。
“是还好有你。”沈诘顿了一会,才正色回道,“此番点苍关大洪,定是人为,若非这始作俑者是挑的论剑大会当日行事,又有这么多义士见义勇为,点苍关一关上下的黎民百姓,恐怕难逃这汹汹水势。”
“虽然水势大,可这不是挺过去了么?我瞧沈大人行事,明明很有章法,那些官差兵士也尽心尽力,就算不是论剑大会,没有我们这些帮忙的人,有大人和那个刘茂坐镇,这洪水也不是不能防住的,为什么这样说呢?”陈澍不解,道。
不知不觉间,二人的速度又放慢了些许,沈诘胯/下那匹马还在默默前行着,陈澍胯/下这匹,许是年龄小些,气性不定,已然偷偷把耳朵又转过来,听得那叫一个认真。
陈澍不觉,沈诘却是一眼瞟见了,不知想起什么,微微笑了笑,才道:“你也算是说到点上了。我且问你,你觉得刘茂此人,如何?”
“呃……谨小慎微,沽名钓誉?”陈澍道,“不过我瞧他人不是那种无恶不赦的大坏蛋,还是有些能力的,那些将士被他驯得跟野狼一样,做事透着股狠劲。”
“那不是他驯的。”沈诘笑着拿马鞭点了点陈澍的头,道,“一看你就是不知政事的武痴,这些朝野趣闻,你是一概不知啊!”
“那大人同我讲讲,讲讲!”
“刘是国姓,这你总知道了吧?”沈诘慢悠悠道,“据传这刘都护,原是先帝颇爱重的一个皇亲之子,本是离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前些年靠着皇恩在京城立了足,生了根,今上登基之后,更是因为同他老子亲厚,由着他们家好生过了一段逍遥日子。”
“哦,京城人士啊,那他怎么被派到这偏僻地方来了?”陈澍道,“皇帝又不喜欢他了么?”
“还别说,你这小脑袋真是有点灵光。”沈诘笑骂了一句,“是,也不是。如今天子迟暮,京中局势不明朗,偏偏刘茂他老子前些年还病逝了,这个‘二世’素来得罪人,京中不论是那派,都瞧他不顺眼,皇帝懒得费心护他,又嫌日日弹劾他的奏折塞满了御案,便把他调来这点苍关作威作福了。”
“大人是说,他并非自愿来的?”
沈诘并未直答,而是顺着原先的话说了下去:“因此他麾下这些兵,大多是他老子攒下的人脉家业,与他本人是不相干的。”
“怪不得……”
“怪不得他本人来了点苍关,虽然难掩那纨绔的行事作风,却是谨慎了许多,是吧?”沈诘道,“不过我此前所指,并不是说他的出身如何,为人如何,而是说这洪水——我不过是个查案子、核案子的,朝堂的事,我的话也做不得数。”
陈澍眨眨眼睛,几乎撑着马背,道:“难不成沈大人单看这泱泱大水,也能看出这洪水与刘都护……他要淹了点苍关,借此回京么?”
“不。”沈诘道,“揣测这些行凶者的意图并不是我的职务,你若是坐堂审案,便知道了,能犯下恶事的人,其理由是千奇百怪的,常人很难真正猜出他们的心思。”
“那是……”
“你仔细想想。我们正要去的营丘城,距离点苍关再近,快马也要一日的路程。而这泄洪意欲淹了整个点苍关的人,若是只欲淹了城,不是蓄意多日,为何挑在这武林人士聚集,论剑大会比得正酣的日子?能动此念头,他不可能想不到此刻城中能人异士比比皆是,洪水虽势大,点苍关本就有高墙相护,水漫过,不过坏些粮食屋舍,有武林人士帮忙,最终也不一定真能淹死多少人。”
“——他是特意挑了这日子!”
“大抵是。”沈诘顿了顿,又道,“此人心狠手辣,且为一己私欲,不惜使一城之人陷入险境,那必定这时间也是精挑细选,可为什么偏偏是最后一日,又偏偏正好是你在台上比试时的那一刻——
“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洪水一过,城中所有房屋,倒的倒,淹的淹,哪怕偶有几间不曾倒塌的,也是因为水势去得快,险些就被水没过了。只有一处……或者说是十二处地方,在洪水之中照样屹立不倒!”
第五十三章
旁人或许不知,但沈诘只这么一提,陈澍立刻便明白过来了——
——当日滔天巨浪也不曾淹过的,不正是那十二处论剑台么!
城中楼阁再高,院舍再坚固,毕竟比不过那数十丈的城墙,洪水既连城墙都能没过,倒灌入关内,那么淹过这些寻常的院舍楼阁,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整座点苍关,唯有这十二座论剑台高高屹立其中,其一是这论剑台本就是为比武而建,因此建得格外牢固。不见武林人士在这台上比了数场,那刀枪棍棒甚至拳脚也同样对着这台子来,可最多也就如同李畴那次一样砍出一道裂缝来,没有一次能把这论剑台真正撼动的。
其二,便是这论剑台为了供人观瞻,建得极高,也是城中最高的楼台了。这点苍关毕竟建于山崖之中,滚滚流水势头是往下流而去的,因此,若洪水实在势大,可一旦淹过下游的城墙,那浪头便会倾泻而出,正道是,淹过了整座点苍关,这论剑台也可保全。
陈澍自己更是明白,毕竟洪水来时,她正在那论剑台之上!
除却最开始的那个浪头,这论剑台确实在滔天的洪水中屹立不倒。其上众人,包括那些观赛的看客在内,只要不是脚下失稳掉下高台的,更是个个安然无恙。
“我懂了!”她惊呼一声,不觉夹紧了胯/下黑马,往前蹿了一小段路,她又勉力回头,完全不在意地冲着沈诘道,“这人选了论剑大会的当日,为的就是洪水之中,能保那论剑台上的人无虞——不对,但这又怎么和刘都护联系在一起的呢?”
“我方才不已经同你说了么?”沈诘笑着道,“这营丘堰距点苍关一日的路程,而论剑大会的日程、安排,都是没有定数的,哪日多比了一场,哪日延后了一场,都只能看那台上比试之人的心情。就说你与徐琼这场比试的时间,也是前两轮比试结束了,才定下的时间,更要等到当日一早才张贴在城中。虽说每年大抵都在正午开场,却也不是没有特例,此人以论剑台保人,可见其性胆大心细,肯定是数着时辰确定了,才会派人去破坏那大堰。若这背后之人当真是为此挑的这日来行事,那么此人必须在当日之前得知消息,派人去行事,其消息灵通,可见一斑,这是其一。
“再者,这人所谋甚大,又阴险毒辣,若是不惜淹了整座点苍关也要得逞,这样的人,往往嫉妒自私自利,当日那论剑台上站着的,他费劲千辛万苦也要保全的,恐怕不是旁人,而是——他自己。”
山道又钻进了两座峻岭的夹缝之中,天边仍是澄澈的,只是那山峰的巨大阴影落下来,打在另一面的山上,划出一道曲折又分明的边界来,也罩着这山间小道聚了些许寒意。陈澍呆呆地想了一会,不觉地自言自语道:“论剑台……洪水……也就是说,但凡此人是特意选的这个日子,他本人八成就在这论剑台上,譬如刘都护——”
她抬着头,和沈诘对视,又想了半晌,皱着整张脸,有些犹疑,又有些惊慌地慢慢把手中马鞭往回指。
“——譬如我?”
这下,沈诘当真是被她逗乐了,不过一眨眼的愣怔,便捧腹笑了出声,也拿马鞭指着陈澍,只是笑得太辛苦,口中一句话也说不真切,于是就这么干干地指着她,指得陈澍也有些恼怒了。
“……又怎么了!本来我那日就在论剑台上,我还是上台比试的那个哩!虽然我知道自己不是那作乱的幕后主使,可我这不是好心同大人开诚布公么!”
这话一出,沈诘又笑了一阵,收起马鞭,抚了抚自己胸口,才勉强稳住声音,道:“我且不说你这初到点苍关,相识的几人中,恐怕也就只有严骥那小子在这几日出过城,能指使得动什么人来为你跑腿做脏事,单说这始作俑者所选的日子,便可知其定是在前几日不曾来这论剑台之上——我问你,你若是那元凶,为何不选第一轮,第三轮前几场,偏偏要选这最后一场,你就能笃定自己能打过其他各大门派,闯入这决战么?”
“原来如此!”陈澍恍然,张着口仰了仰脑袋,把发尾甩得有如马鬃一样漂亮,又纵着胯/下黑马往前遛达了一段,自顾自地细细琢磨了好一阵,才猛然回头。
大抵沈诘也是以为她还有正事相询,抬头朝她望去,扬了扬下巴,却听得陈澍脆声回了一句:
“但我可是真有把握能拿第一的!”
——
“刘茂此人,无利不起早,今日竟抽空来送沈大人,你不觉得有些奇怪么?”
“是有些奇怪。”云慎面上神情不变,谨慎道,“像是早知道沈右监今日要出行一样。”
“不,也不一定是早知道。”何誉道,和身旁那个往另一城送信的人对视了一眼,道,“或许是不知道沈大人要不要出城,但生怕沈大人真出城去查看了,所以才来相送,就是为了确认。”
好巧不巧,他身旁的送信人也是个熟人,正是那日被陈澍抢了斧,平白无故把手中大斧丢了的孟胥。好在那论剑大会虽然中断,众人忙于救灾,可琴心崖却是爽快地认了输,陈澍虽不曾见过她得来的那些金银珠宝兵刃,尽数推脱给何誉了,但这光是银钱就不是一个小数目,足够何誉再替她补给那些丢了剑、丢了斧的。李畴臭着脸不曾要,但孟胥却是乐呵呵地接过了,如此说来,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结了个善缘。
此刻三人骑着马从点苍关出来,已走过了一段路,同其他两人分开来,城西这地势比城东要平缓许多,绕过一道山便是平坦的大道,别说是三人了,就算是一排骑兵来了,都能并排而行。
虽说这西边的大道视野宽广,绿意葱茏,毕竟正值清秋,万物沉寂,那绿多少显出了几分苍色,加上今日明光普照,三人的话也在这群山之中穿出的一片旷野里回荡,越发显出了这茫茫的萧索。
“我几次进衙门议事,偶有碰见那都护刘茂的,确实也觉得这人待人不诚,面是心非,不是个善茬。”孟胥道,挠了挠头,“不过话说回来,这番洪水,可是千年难遇,应当与他无关。我瞧他不过是担心沈右监人走之后,无人给他兜底,万一京里那边以此为筏子,怪罪下来,吃不了兜着走的是他。”
“淯水之上,是不是有什么大坝大堰?”云慎问。
“……这确实是有的。”孟胥一怔。
“而且还是沈大人去的那个方向。”何誉接话道,他似乎也觉察出了什么,“嘶”了一声,道,“此事确实复杂,自古救水赈灾,有丢脑袋的,也有借此青云直上的,可若是查出乃是人蓄意所为,那就不一样了。”
说着,三人俱是一默。何誉孟胥大抵是估量着这话再接下去,恐怕事涉国是,不敢轻易妄言,云慎却是眼眸低垂,瞧着在思考的样子。
是何誉又打破了这一小段的宁静,道:“说起来,云兄此去密阳坡,一路上也是曲折十分,你可识得路么?”
“自然是识得的。”云慎回过神来,笑了笑,道,“何兄不必担心,我心中有数。不过好在有何兄帮忙讨了匹马来,不然我这拜访旧友的事,不知要拖到几时,真是多谢了。”
何誉朗声笑道:“哪里!我也是拿小澍姑娘赚来的赏金做了顺水人情,以那严骥的性子,只要不需应酬,巴不得在外面多游荡些时日,找他讨一匹马,那是皆大欢喜,我可是什么力也没出,当不得你这声谢。”
“哦?”孟胥听了,却是讶然出声,问,“怎么,公子是要去昉城?”
“不是昉城,”云慎道,“就是密阳坡。”
何誉接话,替他解释道:“如今水路不好走了,城东那条道又穿山越岭,陡峭异常,云兄一介读书人,不会咱们这些功夫拳脚,不如走南边这条道,在青丘涉水过江,一路上便都是城镇,好走的很了。”
“这淯水一带的地势,我也是知道的。”孟胥笑了,道,“方才讶异,却不是问的路程,而是——昉城正是恶人谷所在之处,云兄这手无寸铁,要去淯北访友,那是凶险十分啊!更何况,据我所知,昉城还繁华些,有些人气,那密阳坡却是因为百年间征伐不断,听闻恶人谷为保全昉城,曾坚壁清野过,把昉城周边村庄聚落祸害了个干净,如今也是民生凋零,难以为继,不知云兄不远万里而来,去那不毛之地,访的是什么友呢?”
这话就问得有些直白,且有些试探了。
约莫是常年在武林盟中行走,接触的都是江湖中快意恩仇的侠士,孟胥本人倒不觉得有什么,但哪怕是何誉,也听出了此话的不妥,他神情不太赞同,但应是也有些好奇,没有出言打断,而是征询地看向云慎。
云慎稳稳地骑着胯/下的马,那两人看向他时,竟都不曾发觉,以他这样的身份经历,御马之术竟不逊于沈诘。马缰甫落入他的手心,这马匹便从未有过反抗,一路上乖顺得甚至教人难以注意到了。
“我也不全然是去‘拜访’旧友。”云慎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道,“此行这样重要,非去不可,是去拜祭故人。”
第五十四章
西山日薄,皓月当空,这荒山里的夜就总是格外喧闹些,人虽然睡了,村落城镇也睡了,仍有潺潺水声,山风吹动落叶,带动山间一片一片的树林接连作响。月光落下,又被崎岖茂密的山林挡了个严严实实,一片静谧的暗色之中,边行路,边听见耳边这山脉仿若欢喜一般的吵嚷杂音,时不时夹杂一声清幽鸟鸣,或是像幼崽离了家,在林中乱窜踩碎落叶杂草的响动,便又不觉得可怖了。
沈诘还算小心谨慎些,小道进了林中,她还时不时随着异响停下,也拦住陈澍,示意她静等那响动过去,再往前赶路。可陈澍就不一样了,她本就是一座座大山里哺育出来的,沈诘拦住她的时候,她早已能察觉到那擦着她们而过的生灵,眨巴着眼睛,不明所以但乖觉地等着那也察觉到她的野兔麋鹿又有些惊慌地蹿离。
如此行着一路,过了不少郁郁葱葱的山林,到山势再度陡峭,山路变得没有那么泥泞时,便知道是近了营丘了。
营丘堰所在,正是淯水的源头之一。论理,此处山高,山间水势却没有那么大,毕竟再高也不会积雪,山里流下的,大多是前夜的雨水、露水,是因离大江近,离那汪洋也近,一年四季都雨水充足,这营丘山之中的那一道山沟,便自然汇成了一道四时不绝的溪流。乃是因这山势不仅峻险,且这道山沟从山中绵延而下,汇足了整座山里的雨露,这潺潺小溪才越流越急,终于在山半腰汇成了一汪大湖,水势缓了缓,再自一小崖流入淯水。
在营丘堰始建之前,凡是一夜大雨过去,这一条淯水支流时常会发出不小的山洪,又因那湖本是自然形成,无人维护,水一漫过湖岸,冲的不是山下的淯水,而是一旁的营丘城了。于是这王朝更迭绵延上千年,营丘这一带却是一代比一代荒凉,几乎成了战事中天然的屏障。只有几个大姓,靠着一股愚公移山般的执拗,扎根在营丘城,终于等到了太平盛世里建成的营丘堰。
然而,这营丘城却不比点苍关幸运,眼见这城里刚有些起色,山道也渐渐有人修葺,能通外世了,这世事却又动荡起来。按说营丘这地方,好就好在虽荒凉,却也因太过荒凉而无人问津,战事总是烧不到这深山老林之中。可偏偏新朝建立不过百年,各地仍有不曾收拢的前朝余孽,或是乱世频出的山匪流寇,曾与陈澍对打的齐班,便是其中一员,而这些大大小小诸多山头之中,有一个,因为西边临着群山峻岭,东边又接着汪洋,占尽地势,易守难攻,因此格外顽固,不仅仅是“山头”了,几乎编了套规矩,自己成了野皇帝。
——这便是营丘城以东,不过数十里远的恶人谷。
昉城在其“治下”,倒是欣欣向荣,可这一城的荣华,却是恶人谷那些匪类欺压这淯北数百里的城镇换来的。营丘城自也不例外。
虽不至于烧杀抢掠,至少也是欺男霸女,每年城中百姓交给恶人谷的银钱,足是上缴朝廷的数倍有余。
沈诘和陈澍一路上山时,还能遇见些动物,人却是一个也见不着,哪怕遥遥望去,能看见山间那座城里的些许火光,但这茫茫大山中,似乎唯有这亮着星星点点火光的营丘城,最为安静。
过了那段最陡峭的山路,很快路面便平整了许多,也有些打入的木桩能拦着失足下跌的行人,水月的清辉终于洒在路间,如霜如雪,映着那地上也能清晰辨认出来。
陈澍驱使着胯/下黑马,调皮地踩在在路面上的另一组蹄印上,玩得不亦乐乎,低着头,遇见岔口,便想也不想地一扯缰绳,随着那印子往东边继续赶去。
“慢着。”沈诘这会落在了后面,出言止住她,道,“营丘城在另一边。”
“哦!”陈澍这才抬头,一瞧,见自己果真走错了路,勒马回身。
但沈诘却不曾往另一条道上去,而是也随着陈澍,纵马往这东边的岔口跑了几步,稳稳地停在陈澍的一侧。
“不必急着去营丘城,我们先顺着这条道往下走。”沈诘道。
陈澍向来是打破砂锅璺到底的,手上拍拍黑马示意,嘴里自然也是不停,连道:“怎么了,不是要去营丘城送信,还要偷偷查案子的么!”
“哪有‘偷偷’查案子,还说得像你这样大声的?”沈诘笑骂了一句,见陈澍应声捂住嘴来,真是稚气未脱,她便又笑着摇了摇头,驱马向前,边行边道,“你方才顽了这么久,还不曾觉察出不对劲么?”
“啊!这马蹄印!”陈澍惊呼出声,旋即又再度自觉地捂起嘴来。
“是。”沈诘道,“你瞧那马蹄印,是从西边而来,印迹新鲜,又是疾驰,看那间距,比此时我们赶路还要快上几分。
“这营丘城民生凋敝,又在崇山之间,客商旅人若是借道,无论是水路还是从另一边山路过,都来得方便安全,鲜少有人从这边过。加上此地多雨水,这么清晰新鲜的马蹄印,又偏偏不往营丘城去,这其中玄机,不必细说,你也应当是明白的。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条岔道通向的,应当不是别处——
“正是那营丘堰!”
这一番猜测,果真是正中靶心,猜得一个不错。她二人往东边这条小道赶了不过半个时辰,便见山路又陡峭起来,杂草茂密,沙石裸露。
不远处,黑黢黢的一片开阔地,隐约有水光映着月色,大坝巍峨,水汽扑面,不是营丘堰,又是什么?
山道原是接着那大堰的顶端,不仅能缓住山上下来的水势,还仿佛一道笔直的桥,哪怕是汛时,也能供行人从这堰体上浅浅的一层流水里涉水而过。堰的两壁更是依着这桥一半横截住水势的堤坝,筑得比寻常堤岸要高上三分,一直往山谷里而去。由此一来,水势被大坝拦住,也不会向左右散开,而是缓缓汇高了,汇深了,再从这堤坝口涌出,防洪不说,也能供给一城居民日常的用水。
然而此刻,哪怕是夜黑风高,一片寂静,远远地,也能从这夜色当中看出——那堰底已然没什么水了。
需知这营丘堰虽然不深,但因是在山中,依着水流自然冲刷出的湖建起的,放眼望去,除却这一道临着下游淯水的大坝,那长堤往山里延伸,几乎看不到尽头。
也怪不得这水滚滚而下,汇着其他支流的水势,能把点苍关也没过了!
把眼去看,只瞧见月光之下,除去一层才从山上流下来蓄在天然形成的湖中的山泉,剩下的堤堰底部,尽数都裸/露了出来,高高低低,全是丑陋的水洼,越近,视野里能瞧见的湖底便越广,也就越清晰。
“这水都被运走了么?”二人下马,站在光秃秃的堰边,陈澍探头往里瞧去,道,“用了法术?符菉?这么大一汪的水,居然都空了。”
“不是教人运走了。”沈诘道,指着面前那个寻常拦住水势,低矮几分的大坝,“是这堤坝,底部被人弄出了洞大的口子。站在上面瞧不出,但你看营丘堰下的水流,并未断绝,这山上下来的水也不曾在堰中积蓄起来,显是已然漏了。”
陈澍听着这话,便趴下身子,探头去瞧,叹道:“还真是!这已经不是座堤坝了,明明是堵桥,中空的部分把月光都漏进湖底了!”
“果然。”沈诘一手牵马,一手拉着她,防着陈澍掉下去,又道,“若是这洞小一些,不过多泄些水,恐怕还不至于造成如此巨洪。看点苍关那水势,恐怕这大坝也是被乍然破坏,下方又是崖,才会蓄出如此险急的洪水来,等等——”
话说到一半,沈诘一回头,把马缰松了,又单手把陈澍拎了起来,低声道:“——寂声,有人来了!”
不远处,那她们一路走上来的山道上,果然出现了几个身影。
“啊?”陈澍说,也压低声音,问,“那咱们怎么办?杀上去?”
“说什么痴话,我们是来查案,来‘送信’的,哪里要到打打杀杀的地步了?”沈诘顿了顿,低了头,用气声又在陈澍耳边道,“马儿躲不掉,太明显了,但若是马被他们发现了,人躲也无用。这样,你先躲一躲,我留下来应付。你悄悄地去堰底查看一下,有没有什么线索踪迹,我们寻机再——”
“马儿能跑掉啊。”陈澍道,“我叫他们悄悄跑就是了。”
那话一顿,沈诘的神情似是无奈,似是含着些许愠怒,大抵她同常人一样,把陈澍这话当作了玩笑话,深吸了口气,又要开口解释,便见陈澍踮起脚,越过她的肩头,冲着那两匹马响亮地喊了一声:“快跑,自己找个地方躲两日——哦,要悄悄的!”
沈诘也应声回头,便见那两匹马躬了躬马头,果真听懂了一般转头朝那山林里走去。脚步缓缓,当真避开了那些会发出响动的落叶残枝,不一会,就没入到暗色林中,再也瞧不见了。
一时间,沈诘也是瞠目结舌,震惊非常。待她回过神来,正要拿话去问陈澍,只听见这空旷的堰上响起另一道声音。
陌生的,带痰一般,明显带着营丘城口音的男声。
“谁?是谁在那!方才都听见你说话了!给我出来!”
两人默然对视,沈诘叹了口气,陈澍吐了吐舌头,心虚地冲沈诘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
第五十五章
远处的几个黑影又走又停,细看,还能看见这几人甚至拿着兵刃,有剑又棍,有个手里仿佛还拿着草叉,不知如何使地乱挥。这些人一面赶来,一面放话,话里也是格外霸道,那话说得,很有几分不主动站出来,他们就要放火烧山把人逼出来的意思。
但说归这么说,只看他们那动作,又瞧着十分的小心谨慎,甚至能看见顶在最前方的一个黑影胆怯地往回退了退,随即便被后面的人呵斥,强行又推了回来。
这样过了好半晌,陈澍都在小声问沈诘“能不能就这么溜了”,又被沈诘一拍脑袋,缄口躲在沈诘背后,乖乖地等着那些人磨磨蹭蹭地上到堤坝上来。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几人之中,只有被推在前面那人开口问她们。
此刻离得近了,才终于能看清,这些人大多穿着特意选的夜行衣,俱是一身的暗色,因此在远处才模模糊糊,沈诘如此敏锐之人,也是他们走到这分岔小道后才发觉。不过这衣服,也是离得近了,才能看出其质量实是良莠不齐,有打了补丁的,有拿蓑衣顶的,还有一人,虽然躲在众人中央,身上却是穿得齐齐整整,映着月色,那布料竟还若有若无地透着暗纹,一眼便知其价值不菲。
沈诘目光一扫,精准地落在了这人身上。
“我们不过是偶然路过,深夜赶路,无意打搅,所以才从这营丘堰过。你们又是什么人?”
“我们、我们当然是被官老爷派来——”
那打头的人说了一半,又被人呵斥了一回,仔细一看,这呵斥之人果然是衣着讲究的那个。此人才是这几人之中话事的,只用手一拍前面那人,打头的便不说话了,低着头让开一点,由着他从人群中走出来,拿刀指着沈诘。
这刀确实也是把好刀,虽不及那些削铁如泥的宝刀,看着也是寒光一闪,锋利十分。
“你管我们来做甚,我看你二人,答非所问,遮遮掩掩,甚是可疑,若你再不报上名来,小心我不客气!”
此话一出,陈澍的眼睛亮了几分,她没忍住,又戳戳沈诘的腰,要凑上前跟沈诘说些什么。但她的手旋即便被沈诘用手掌轻柔地覆住了,细长的手指一包裹,像是抓着幼崽爪子一样,把陈述的手裹得牢牢的,再也不给她乱戳的空当。
沈诘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微微侧头,低声同陈澍说:“……我知道。”
三个字说得莫名其妙,又这样笃定,几乎像读懂了陈澍的心思一般,而陈澍也无端地当真觉得沈诘懂了,被这么一抓,又乖乖地安静下来。
“既然你这么问了,实不相瞒,我二人来此,确实身有要务,不过……”沈诘扬声回道,“……既然是要务,那也是得官老爷来问,你们这一问,我倒是愿意说,就是不知你们有没有这个胆量来听了!”
要说她声音本就浑厚响亮,这一句话又是说得掷地有声,吓得那几人之首的刀也抖了抖,昏暗之中分不清是谁,但听得有人小声劝道:
“是啊……要不大人放了她们吧……咱们也是来做事的,被人撞破了……”
“你胡诌些什么!”那为首之人厉声斥道,甚至回身拿手中刀抵上了方才出言之人的胸口,很是一番威慑,但细看他那刀拿的,刀柄不是刀柄,刀刃不是刀刃,看着似是要架上身后之人的脖子,又嫌累,或是手里没劲,只提到胸口来,“有你说话的份么?误了事,我看你担不担得起!”
“哦?”沈诘问,“你们也有要事?说说看,指不定我善心大发,还能帮你一把——我瞧你身后这几个‘壮丁’,个个面黄肌瘦,恐怕力气还不如我家跑堂的大,怎么帮你做事?”
这一番话,着实说到了那几人的心坎上,面前这几人之中,有人暗自点头,有人也不顾为首之人那色厉内荏的胁迫了,壮着胆子说:“就是,我们哪里有力气,昨夜的银钱都还没发呢……”
“你们话怎么这么多!”那为首之人恼了,大抵也觉察出来是沈诘在出言挑拨,人心本就不齐,这样只顾着镇住身后那几个人也不是办法,怒然回过身来,冲着沈诘道,“我看你真是不要命了,朝廷的事情你也敢打听么?若你真是路过,那就快些滚,小心我把你捉了去官府关上个十天半个月的,教你饿死在这深山老林中!”
空空荡荡的营丘堰,风吹不进,水留不住,月儿低垂,辉光遍地,整片堰塘如同巨碗一般,不过把这声音笼着,教那人厉声放出的狠话在这堰上回荡,久久不散。
饶是沈诘,也险些绷不住笑了出来,她刻意地顿了顿,上下打量了一番那为首之人,抿了抿嘴,直到那人面上的恼意越发明显,才道:“朝廷的事情能不能打听,这个我或许不清楚,但你们这几人,穿黑的穿黑,穿褐的穿褐,还有人蒙着面,没一个是能见人的打扮,又是在这夜黑风高之时,来这大堰之上——”
“稍等,你这话又什么意思?”那为首之人问。
这回,不等沈诘答话,他身后就有人小心翼翼地出言。
“大人,她是觉得我们行迹可疑……”
“何止是行迹可疑呀!”沈诘大笑两声,拉着陈澍一让,把身后那被堤坝露了出来,又朗声道,“这营丘堰的堤坝,数年不倒,怎么偏偏就在前日破了这样大的一个口子?我原先为官府做事,见了不少奇案怪案,当中便有好些元凶,做了那些坏事还不够,自己心虚,官府查案的时候,总要回那做坏事的地方看上一看,瞧上一瞧。”
那几人之中,有脑子灵光的,已然懂了沈诘的言下之意,想张口反驳。怎奈先前那为首的人对他们是呼来喝去,好不霸道,此刻这些人想驳也没了动力,看看沈诘,又看看那人,闭口不言了。
只有一人还有心维护,道:“你懂什么!这营丘堰是被人砸了不假,但恰恰相反,我们这是为朝廷做事,来——”
“而这些人,被人撞破了,也总搬出其他借口来搪塞查案的官差。”沈诘不为所动,继续道,“有的说是关心案情,有的现编线索,有胆大包天的,甚至假装是朝廷官员,意图蒙混过关——”
话说到这里,说得这样明白,那为首之人自然也终于听懂了,立时勃然大怒,把刀一指,气得找不出话来驳,“你!”了两三回,方缓了缓气,恨声道:“——这话说得有意思,但我看你这人说话,句句意指我们几人,可你也忘了一点!
“深夜造访营丘,鬼鬼祟祟,见人满口扯谎,一句一个为朝廷做事的,焉知不是在说你自己这个贼人!”
——
营丘城中,进城不久,便是这城中县令老爷住着的县衙。这营丘城是破败不假,入了城,一直转到进入县衙的这条道,迈进县衙大门,砖瓦齐整,朱墙深院,阶柳庭花,才隐约瞧出一些近些年修葺过的痕迹。
夜色昏沉,这营丘城中,最灯火通明的,也唯有这衙门了。
那灯烛,从门槛边上一直燃到大堂、书房,甚至是后院中的园圃旁,一路上,蜡油仿佛不要钱一般地滚滚滑落,等燃尽了,又有官差悄然走来,换上崭新的一支。
就在这样一整院的明亮烛火之中,却是不曾有什么声音从这屋内传出,只有夜风静静吹过窗棂,偶或伴着某个忙于公事的官差走过窗下的脚步声,在这一片亮堂之中,显出了几分诡异。
好一会,才有衣料摩擦的声音自那县令所在的书房响起,接着,又听见他开口,嗓音倒是听着和缓,并不教人生厌:
“我看你这株,不算什么希奇的草药呀。看着就是一株野草罢了。”
紧接着,又是另一人的声音。
“大人有所不知,这株神仙草,乃是上古失传,因为太过希奇,不曾留在古籍之中,然而我太爷爷那日翻阅家中的祖传方子,从中窥得的一丝天机,又在弥留之时逆着天道传给我,我方知其珍贵。而这一株,更是我跋山涉水,从那极寒之地,深入山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采得的一株珍草,又费劲千辛万苦,日日以冰浇灌,才把它带回中原——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大人呀!”
“嗯,你有心了。”那县令不甚在意地夸了一句,又道,“我知道你的忠心,不过这破草连我都骗不过,何况那些凶神恶煞,走南闯北的贼人?届时恶人谷那头发怒了,是拿我的脑袋去抵,还是拿你的脑袋去抵?你且熄了这心思吧。”
他话说完,那人似乎还想再辩,便听见门外有人快步走进县衙来,脚步声急促,还未跨过门槛,那人嘴里便高声喊着:“——大人!县尉他们回来了!”
这一声,喊得是宏亮异常,仿佛平地一声雷,炸在这安静的县衙之内,惊得屋内二人也是一顿。县令先回过神来,嘴里骂骂咧咧地上前几步。
“急什么?不是叫那小子好生补上堤堰破的那个大洞么?!”他说完,似乎觉得不够威严,也拉高了声量,应道,“他怎么这就回来了,又找机会躲懒?真是脑子里一团浆糊,不知道怎么生的,这个时刻了还分不清轻重缓急!叫他赶紧给我回去,不补完,等朝廷来人了,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不是!咳咳……大人,不是!”那来人说得急了,站在书房门口连缓了几口气,才道,“大人,县尉大人说,那砸堤的犯人——
“——被他们捉到了!”
第五十六章
“——被他们捉到了!”
说来奇怪,这声多少带着惊喜的回答落下后,那县令面上并未露出喜色,而是皱起眉来,那有些富态的脸庞也透着一股有些违和的凝重。他顿住本想上前询问的脚步,也不问了,好似全然不关心一样回头一瞥,同先前给他“献神仙草”的那人对上了视线。
官差也不知这县令老爷是什么意思,一时间,灯火通明的县衙又陷入了有些诡谲的沉寂。
只有方才官差带进来的风,撩动那烛火的烛芯,于是门外的灯火仿佛暗了一瞬,火光再生长起来时,那县令抬起了一只手,有些烦闷地冲门口摆摆,道:“这样,你把他先押下去。”
那献草人正站在屋内,大抵有心休息一会,原是在四处扫视着这一室的古玩珍宝呢,被这么一点,哪怕正同这县令对视着,也愣怔了好一阵,直到那官差都来捉他了,才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后退两步,险些撞倒柜上的滚圆的大瓷瓶。
“等等,大人是不是说错了,怎么要抓我!我可跟这劳什子破洞没有关系啊大人!”
来抓他的官差大抵也是心存疑虑,闻言,犹豫片刻,转头看向那县令,便听得那县令很是烦闷地又挥了挥手,面色难看,好似这解释根本没有必要一般地又说了一道:“还要我重申一遍吗?把他先押下去!”
“为什——”
这回,那官差不敢怠慢,不等那献草人再抢白,就上前抓住他,在他哭天抢地的求饶声中把他押出了县衙。出了房门,大抵是有另一个值守的官差帮忙,这夜里难得响亮的,连连不断的哭声终于被一块破布堵了个严严实实,只隐约有支吾的声音,越飘越远,越飘越浅。
官差又进了书房。
“大人,是要把他押去牢里么?敢问这人是犯了什么罪……”
“放最深的牢房里,关上个三四个月的,若没死再放出来。警醒点,别教人看出端倪了。”那县令道,手里又拎起方才被献来的草,摸了摸,哼笑一声,随手扔去那官差的怀里,道,“这也一齐扔了吧,都什么东西也敢拿来糊弄人,尽当人傻子了。”
“哦哦,遵命。”那官差手忙脚乱地接过这一小盆药草,转头就又要出门,却又踟蹰了一瞬,转身,正巧也被县令叫住了,于是伫足在这门槛上,一只脚在外,一只脚朝里,颇有些扭曲地回头听那县令的另一道吩咐。
那县令可不曾注意到这些小事,他早坐回了桌边,长吁一口气,又美滋滋地观赏起自己心爱的古玩了,不过是想起什么,才又出言。
“等一下,让那小子把‘捉’来的元凶带来书房,记得客气些,好生招待。”
“啊?”官差道,“‘那小子’?”
“还能有谁,你们的县尉大人!”县令拉高了声量,不耐烦道,“叫他把人带过来!”
“可是……可是那元凶抓着了,不应当先押去大堂审讯,或者若大人不急着审问犯人,那也应当一齐押去大牢里关着。为何只押这送假草的……却不押那砸堤的?”
“你懂什么?”那县令被这么一问,越发烦躁,一拍桌面,道,“我要关押这人,你真以为是因他卖我假草?我这身官袍难不成是摆设么?这点油水,平素随便刮刮也就有了!关他,为的正是那营丘堰一案!你是真蠢还是假蠢,这大堰究竟是谁砸开的,在这县衙做了这么多年的事,你自己心里没点数么?
“一个堤堰被毁,要说来,此事是可大可小,但若是真教人知道了,宣扬出去,那可就不是单纯一个堤坝的事了,往小了说,不过是一个洞,本就是前朝建的堤坝,这是它自己不稳固,说风也能吹倒,雨也能冲走,怪不得我们,只消过了这阵,没人会记得。但若是往大了说,看守不利要不要罚?修缮不足要不要罚?若给下游冲走了什么城镇村落,害死了人命,要不要罚?你头顶是长了几个脑袋,够不够份量,能拿来给那京城的大官平息民沸的?”
“这……大人教训的是。可这不是抓到了罪魁祸首么?”官差喏声道。
“无知蠢物!你是哪里来的?不是营丘人么?”
“……下、下属是营丘人,不过年初父母亡故,才从北边回乡,寻了这一份差使……”
“怪不得!”那县令冷哼了一声,仍是不耐地道,“——就是抓住了才是噩耗!这县尉也跟你一样蠢笨如猪!若没抓住,顶多背上几条罪名,除非捅破了天,不然至少我还能保住这条小命,可若是抓住了真凶,你以为他们能轻易放过这营丘城么?就算你不知此事幕后主使,没见过那堤堰被砸毁的可怖样子,总也该知道,这营丘堰如此宏伟,若是普通人,轻易怎有能把其在片刻之内便砸毁的能力?”
官差愣愣地听完,默了片刻,正要进房来细问,却忘了自己方才一脚已然跨了出去,险些绊倒,又跌撞了两步,才勉强稳住身形,接话道:“……难不成,大人是说这毁堤之人,是出自——”
“你还敢再提!”那县令旋即打断他的话,怒道,“我看你真是不要脑袋了!”
且不说这官差又是怎么惊慌地去传话,单说这县令,等官差走后,又对着那自己心爱的宝物默然欣赏了好一会,神情又平静了下来,就顶着他这张圆脸,瞧着更是和蔼可亲,半点看不出片刻前的暴戾。只是细瞧,也能瞧出他眉头仍微皱,面上虽然平和,却并不似是正专心地看着面前的珍宝,而是若有所思一般,眼中时不时闪过一丝阴毒。
不一会,那县尉果真把人带了过来。这县尉,先是把“犯人”留在衙内的院中,自己迈步走进了书房。
那县令本听见了院内的脚步声,竟起身来迎,自是迎了一个空,只看见那一个县尉喜滋滋地走了进来。县令面上谄媚有些丢脸不说,大抵又想起了案情,不免恼怒,道:“人呢?你这个糊涂货,不会真把人押进大牢了吧!孙进,你个混球,自己脑袋不要也就罢了,怎么,还要把我的脑袋也端了?”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那孙进走入房来,脸上映着明亮烛光,五官清晰可辨,不是方才那大堰旁拿着刀,冲着沈诘陈澍颐指气使的人,又是哪个?
只见他快走了两步,扯着他那带着痰一般的嗓子,朝那县令安抚道:“定是那官差没把我话传完,大人切莫着急,我抓的,不是那毁堰之人——”
“——那是谁?”县令发了一通火,听见这话,又生生止住了,转头过来,目光炯炯地问。
“我如何知道?但见她二人形迹可疑,又撞见了我去……”孙进顿了顿,言下之意不言自明,待那县令神情也顿悟了一般,方接着道,“故而我把此二人抓来,大人一审,等她们‘招了’,此事不就了结了?”
“——好!好!你这招实在是高!”那县令听完,不过眨眼的时间,面上愠怒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慈和笑脸,他来回在房中走了两圈,口中念念有词,就这么思考了半晌,才抬头,又道了一句“好”,道,
“这样,那你直接把人押去大堂,此事重大,我责无旁贷,要连夜提审!”
“——是连夜提审,还是连夜刑讯逼供啊?”沈诘问。
不知何时,她已站在了这书房门口,单脚踩在这门槛上,瞧着动作混不吝一般,却似乎是因手侧烛火摇曳,又或是她本就身负要职,自有几分威严气魄,瞧得那屋内二人一时噤声,神情震怖。
直到陈澍从她身后探头看来,皱着鼻子说了一句“好浪费”,那孙进才回过神来,颤着声质问:“你怎么就进来了,拴着你的绳索呢?”
陈澍举起手里被她大力扯烂的两股绳,看傻子一样看着这县尉孙进,道:“若不是要你带路进城,你以为这破绳子能捆住我们么?”
“你……!”
那孙进是又惊又怒,气得话也说不出来,面露无措,转头又看向那县令,状似要辩上几句。相比于他,那县令却是镇定许多,甚至还往前迈了两步,道:“不知两位大侠此问是何故。你们二人,既非营丘城中人,又深夜造访营丘堰,被我衙门官差抓了,本无可厚非。而本官,也是爱民如子,通宵办案,托大说,也称得上是兢兢业业,阁下又何出此言呢?”
这话一出,陈澍便喷了喷鼻息,当即便朝前一凑,想跨过门槛,驳回去,只被沈诘单手拦下。沈诘毕竟见过数不胜数的贪官污吏,这位县令在其中还真算不得翘楚,她面上笑意不改,只道:“如此说来,营丘城有如大人这样的县令,当真是百姓之福,朝廷之幸了?”
闻言,那孙进仿佛终于找到个由头,不等话音落下,便破口斥道:“大胆!你缕缕冲我出言不逊也就罢了,竟敢骂上了我们县令大人!?”
“骂他什么了?”陈澍懵懂问道,“刚才那话,也算骂人么?”
孙进自是一阵语塞,那县令这才慢悠悠接话道:“……我知你二人被抓,心有怨怼。但你们这行事鬼祟,也是不争的事实,若你们清白,何须在此诋詈?等到了衙门大堂上,我堂堂一介朝廷命官,自不会诬陷于你,是也不是?”
“好啊!”沈诘道,反客为主地拍拍陈澍,让出这书房的大门来,手里一扬,道,“那便带路吧,去这营丘县县衙大堂瞧瞧——
“——看看是你审我,还是我审你!”
第五十七章
却说这营丘城的县衙里,那庭院深深,廊间内宅更是雕梁画栋,一派文人墨客最爱赏玩的胜景。
可自这书房出来,过了长廊,回到甫入衙门的第一间房,也就是那端端正正的县衙大堂,却无端地显得有些萧瑟。
倒不是说这大堂建的不够富丽堂皇。
此间毕竟在山野之中,又格外偏僻,真要教这县衙建得足够气派,实是有些强人所难了。何况这县令在差人修葺的过程中,大抵也曾大发善心,多少还是给大堂添了些石墙檐柱,瞧着那样貌陈设,也是不输其他城中的官衙。
只是兴建归兴建,大堂却自来不是因为建得漂亮,建得宏伟而称作衙门大堂的。放眼望去,这一片澄净的石砖上片叶不落,映着墙上烛火,分外辉煌,可也是这样漂亮整齐的大堂上,尤其是那县令要坐的那案板木椅上,已然落了一层细灰。
沈诘把眼一扫,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显然也是察觉到了,心中有所考量,只是面上不显,提了提外袍,跨过那门槛来。
不消一会,县令也坐入了那把椅子之中,好在他这审讯流程还是知晓的,一拍惊堂木,倒似坦然自若的样子,迳直开口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许是大堂上站了不少官差,虽然好些人是睡眼朦胧,一看便是被临时捉来的,但这样齐齐排开,站在堂上,也是气势不凡,连那方才的县尉孙进仿佛也有了底气,腰杆打得笔直,只等县令说完这话,便唱戏一般捏着嗓子跟了一句:
“还不赶紧报上名来!”
“京城人士,沈诘。”沈诘道,也算配合,见她都这样老实说了,一旁陈澍也要跟着答话,却被她抢白,她手里一拍陈澍,道,“——这是我家妹子,小澍。”
“嗯?”那县令也是老滑头,一看陈澍神态,便知端倪,大抵顾念着方才二人根本捆也捆不住的功夫,却也不去恐吓陈澍,只摆出一副和蔼的样子,微微躬身,道,“是这样么,小姑娘?”
“啊对!”陈澍答得快极了,这回甚至不曾去瞧沈诘,而是满脸诚挚地冲着那县令点了点头,道,“她是我姐姐哩!”
一招不得手,那县令面上也不显气恼,仍是笑脸相向,仿佛方才的问不过是一句再随意不过的闲谈,转而言道:“沈诘……这名字似乎不曾耳闻啊,沈氏也不是什么世家大族的,若是我记得不错的话?”最后一个尾音,他转向了身侧站着的那个孙进,语气征询。
然而这孙进满口的淯北话,本就是凭着家里有几分薄财才混进的这县衙。营丘城又不比其他城,这大小官员,哪怕是愿意外放的,但凡对这淯北一带的情势稍有些了解,也都不愿来了,因此这些营丘城里的官差,大到坐在堂上的县令,小到在县衙里洒扫的小吏,俱都把那位置坐得稳稳的,更不会有精进的念头。
因此,他又哪里认识什么京城沈氏,这县令看似说给他听,目光却一直盯着沈、陈二人。
他那算盘打得倒是精妙,可惜陈澍稚朴,沈诘练达,前者知道的比孙进还少些,后者嘛,面上笑容含着冷意,改也不改,目光似电。与其说是县令在藉机观察,不如说是沈诘一直在审视着这县令的一言一行,不免教人生畏。
那孙进还在应承着县令的话,呼来喝去地问下面那几个官差,沈诘便开口,主动道:“我家确实不是什么高门大户,我也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朝廷办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按你所言,你二人来营丘堰,是有因有由,那本官便要问了,是什么样的因由,能教你深夜来探?又是什么样的因由,能教你二人站在这大堂之上,仍恬然相向,分毫不把本官,不把朝廷,不把这一汪堰水或许会带走的数百数千条人命放在眼里!”说着,这县令终于骤然变色,把惊堂又狠狠一拍。
这惊堂木的响声比上回还亮,还刺耳,就那一瞬,也在大堂里回荡,仿佛波浪一样朝堂下压来,烛火一晃,灰尘一扬,不仅惊得陈澍毛都要炸开了,连那些个偷偷打瞌睡的官差也被惊得一抽气,从昏闷中清醒过来。
“说得好!”沈诘也扬起声量,道,“可惜县令大人这样振聋发聩的教诲,却是找错了人。我二人方才被你这小衙役押来城中时,就早已同他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们是偶然路过,并非有意来看,自然更不存在什么‘来营丘堰,是有因有由’了。”
“——是么?”县令又偏过头去,问那孙进。只是这回,他面上不再是和煦的笑意了,眼里闪着阴光,面上带着恨意。
直把那孙进也吓了一跳,口不择言地指着沈诘陈澍,冲县令道:“他们那是诡辩,诡辩啊大人!大人明辨……这个人巧舌如簧,这是把黑的说成白的,可若是大人细想便知,她只一张嘴而已,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这些供述都作不得数啊!我抓这二人的时候,可不曾见过什么行囊包袱,也不曾见过什么代步马匹,怎么可能是路过!”
“有理。”县令慢悠悠地又把方才砸到桌边的惊堂木收回手侧,道,“犯人沈诘,既站在这大堂之上,就不要抵赖,若你老实交代,本官未必不能饶你一回,赏你个全尸,容你妹子安置你下葬,来世也能好好做人。需知你空口白牙地狡辩,既无实据,也不在理,如此狡辩,不过是平白地浪费时间罢了。”
“沈……我姐说的可都是真话!”陈澍没忍住,抢白道。
沈诘又拍拍她的后脑勺,以示安抚,而那县令,得了这句话,果然越发得意,语气愈加温和,也不同沈诘说了,迳直转过视线,冲着陈澍笑道:“小姑娘,你也要知晓,本官的劝解也是句句发自肺腑。此刻替你家姐姐圆谎,看似是帮她,实则是害她。你二人既拿不出证据,又不肯老实交代,本官虽然宽宥,可也拿这情况无法,到最后,只能上刑……”
仿佛生怕陈澍听不清一般,这县令越说越慢,越说越细,末了,拿起那签筒一晃,摇得筒内朱签“哗啦”作响,不免教人生出些许寒意。
但陈澍自然是不懂的,不仅不懂,还好奇地踮起脚,朝那签筒看了看,末了,道:
“什么样的刑呢,你上出来看看?”
沈诘忙伸手一扯,有些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把陈澍的后半句堵了回去。她是知道陈澍言下之意的,可大堂上这几个衙役却是不知的,又没瞧见方才陈澍扯开那绳索时的利落样子,大抵是错看了陈澍,真把她当作面上看起来那样无害的小姑娘,难免面露不忍。
那县令自然也瞧出来手下差役的心思,他瞧起来倒无丝毫怜悯,毕竟恐吓不曾得逞,反而教陈澍简单半句话破了功,闹得人心涣散,有些积羞成怒,面上那笑也险些挂不住了,果真拿起签筒里的令签,阴恻恻来了一句:“可不是本官要给你们上刑的,实乃你二人冥顽不灵,在这里东拉西扯。小姑娘,你若想瞧瞧那些刑罚,本官亦可遂你的愿,来人——”
言语间,他那两
忆桦
个混浊眼珠转也不转,就紧紧盯着陈澍,看那样子,竟是不管不顾,也要先给陈澍上刑了!
“慢着!”沈诘道,上前了一步,“事情都还不曾问清楚,县令大人便要上刑?这不是屈打成招,又是什么呢?”
“是你们这两个不知好歹的嫌犯,不能自证清白,还在公堂之上胡搅蛮缠,定要‘瞧瞧这刑罚’,本官本性再善,有心宽宥,又如之奈何?!”
此话一出,那狐假虎威的孙进也缩了缩脖子,一副吓破了胆的丢人模样。堂上不少原先有怜悯之心的官差,也挪回了视线,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面色紧绷,只是站得更直了。
沈诘却是一笑,全然不惧,直道:“可我二人并非‘不能自证清白’。我看了半晌,方才明白,你这官做得好生奇怪,方才我才说过我二人是路过营丘堰,另有去处,可你不闻不问,只把我们当作嫌犯来审。这等昏聩,如何能断案坐堂?”
“大胆!”那县令也被说得怒上心头,自椅上站起,厉声道,“你狡辩就狡辩,竟真敢攀咬本官?本官当官十余载,可从未审过一桩错案假案,今日把你当嫌犯,那不过是因为本官眼清目明,瞧出来你二人可疑罢了!”
“从未审过一桩错案假案?恐怕是瞒天过海,不曾被查出过一桩错案假案罢!”
“你若有胆,就来查!看看是本官的惊堂硬,还是你这无赖之人的嘴硬!”
“我不查你往日的陈年旧案,只消查今日这一桩案子,便可见分晓!”
“怎么查?”县令冷笑,“单靠你这以下犯上的强辩之词?”
“若我手中有证据,可证实我二人无辜呢?”
“那你就拿出来,给本官瞧瞧!”
堂上二人,争得是面红耳赤,这话一出,沈诘不再答话,一时只能听见那县令恨声喊出的最后半句在公堂上,许久方才重归平静。那县官本就身宽体胖,大腹便便,这一番争执下来,喘气连连,好生急躁,直缓了好一阵才又坐回到他那椅中。而沈诘却笑了,仿佛胸有成竹,只扬起手来,朝陈澍一挥,缓缓道:
“小澍,把信拿出来。”
第五十八章
“小澍,把信拿出来。”
顿时,公堂上众人的视线皆落在了陈澍身上,唯有陈澍,“啊”了一声,有些迷茫地转头看向沈诘,见沈诘朝她比划了一圈,才又很快反应过来,伸手从腰间内兜取出一封信来,果然是白绢斜封,原封未动。陈澍一拿出来,都不需将其抻直,便往沈诘手里递。
“哪里是给我,是给那‘县官大人’。”沈诘笑着扬了扬下巴。
“噢!”陈澍道,小跑两步,在满公堂道注视下把那封信递了上去,放在县令面前案上,甚至还好心地把那信封往前推了推,才退回堂下。
那些官差,大抵确实不曾见过在这公堂之上敢与县令呛声之人,先是震惊,但沈洁毕竟周身自有气度,本就不似凡人,若说她大有来头,因此有此番胆识,那些人也是信的。可陈澍不同,她五官天生圆润,瞧着烂漫可爱,虽然也是机灵非常,却比沈洁要纯良多了,哪怕身着劲装,也仿佛一副邻家少女的模样。
方才沈洁同那县令如此剑拔弩张,眼看这些人高马大的官差都被震得不敢吱声了,可陈澍,看着再纯良可欺,却面不改色,能接下沈洁的话来,就这样轻松地当着县令的面,顶着他那仍旧喘着的怒气,把信封递了过去。
尤其当这递信一事理应是孙进的份内事时,便显得更加特殊了。
衙内众人,有几个爱看热闹的,已然转头去瞅孙进的脸色了。
果不其然,这孙进仗着自己有几分地位,素来在官衙做事就总是作威作福的,今日陈澍这信看似简单地一递,她自己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却更是实实在在地又在孙进脸上扇了一耳刮子。奈何那县令本人还被气得满脸愠色,辩不过来,哪里轮得到孙进出气?故而他也只能青着脸,狠狠瞪了陈澍一眼,明知堂下差役不少在看他笑话,却仍硬着头皮又上前,把陈澍方才放在案上的信,往县令手中再递了递。
要说孙进此人,果真是趋炎附势,自作聪明,他只念及自己在这小小营丘城、小小县衙之中的脸面,哪里顾堂上案情已然出现了转机。那县令,虽同是沽名钓誉之徒,脑子却比他清醒多了,眼里瞧着那封信,并不接过来,而是缓了缓,下巴一扬,道:
“区区一封信而已,就算是你的狡辩之词写到了这信上,也不过是写下来而已,又怎能证实你二人无罪?”
县令的嗓音还带着并未消散的怒意,但若仔细听,也能听出他这话里的犹疑。
不说他这语气,也不说他这神情,只消看他根本不敢接过此信,妄图用话把它堵回去,便知他心里果真是没底。
随着他这句话,堂上诸人确也一应都看向了沈洁,一时间,那目光有如实质一般,仿佛把整个公堂也映得越发明亮了,而这偌大的公堂之上,沈洁站在正正中心,在不知不觉间真转换了身份一般,连众人看向她,默然等她出言的样子,也颇似她才是这大堂上执掌刑律的人。
“县令大人如此武断,看也不看,便要质疑此信是我作伪造假么?”沈洁话还未说完,那县令又以手撑案,大抵又想好了辩驳的说辞,而她此刻却不疾不徐了,偏过头,冲着孙进又是一笑,道,“哦,也许县令大人平素繁忙,事务繁多,看见字就头疼,这也是常有的事,不如请这位……县尉大人?烦请你帮县令大人读一读,也教公堂上众人都听一听,辨一辨!”
且说沈诘这话高明,四两拨千斤地把县令那些子颠倒黑白的话堵回去了不说,又吃准了孙进这蠢物的浮躁性子,果真生生教这县令吃了个闷亏,只能眼睁睁看着孙进面色从怒到喜,再到得意,从鼻里哼了一声,几乎是把信抢了过来,又单手把信封这么一抖,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才慢悠悠地把它拆开。
这一通动作,成功把在场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有县令那含着一丝紧张的目光,也有堂下衙役的那些目光,满是好奇。
只有陈澍,悄悄地凑到沈洁身侧,压低了声音同沈洁咬耳朵:“……可那信的落款不是……岂不是会暴露沈大人的身份么?”
沈洁微微倾着身子,听了这句话,嘴角一勾,转过头来,也压低声音,不答反问:
“你不是该叫我姐姐么?”
堂上,那孙进已然抽出信来,开始高声念了。有他那抑扬顿挫到尤显刻意的诵声,这二人之间的小话自然无人听见。
陈澍站在沈洁的一侧,因是沈洁也侧过身来看她,两人离得近了,几乎能瞧见沈洁眼里映出的烈烈烛光,她愣怔一下,才有些羞恼地瞪着沈洁,道:“……我不是在说笑!”
“莫急。”沈洁无声地笑了,伸手揉了揉陈澍的脑袋,把她面上那丝羞恼搓得越发明艳,才道,“你等着那位县尉念完呗。这信最后的落款,不是——”说着,她话音一顿,笑着看向那堂上脸色越发青黑的县令。
“不是什么?”陈澍追问。
她性子急,这问是脱口而出,但那信终归是沈诘深夜赶出来的,又是求粮,不过一两句便把事情说清楚了,哪里写得长?因此不过这片刻时间,孙进便念到了信末。
这封信,当然正是彼时沈诘在点苍关衙内通宵达旦赶出来的其中一封,其中内容,不过是叙述了点苍关的情形,简明扼要地提出借粮之请。信中措辞,也是句句属实,不曾有丝毫粉饰,只是末尾署名——
“……都护刘茂。”孙进道。
信越读,此人的面色也是越发惨淡,当着这公堂,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念下去。直到他念到信末,念完这个名字,才长久地顿了顿,似乎连发音都很是艰难。毕竟就算不知远在天边的京城大理右监姓甚名谁,那点苍关“一关之主”的刘茂,他总还是识得的。
不仅识得,还知晓刘茂做这都护虽然不过数载,可其手下兵马众多,绝非他一个小小县尉,乃至于一个小小县令能招惹的。
何况这营丘堰虽毁,毕竟据点苍关相隔数座险峰,山岭一隔,书信断绝,点苍关受灾的消息还不曾传到这深山老林之中,这些官官吏吏,不论是出自无知,还是出自侥幸,大多都不曾料到这年久失修的营丘堰一毁,竟酿成如此大的灾难。
堂上明光熠熠,可无人再出声,静得仿佛能听见信纸被孙进死死攥紧的声响。
良久,那县令方道:“……便是这样一封信,哪怕有署名,也未知此信是否真是刘都护所写,如何作得证据?”
他本是垂死挣扎般一驳,却听得陈澍睁大了眼睛,双手捏袍。她这一说谎话自己先心虚的性子,沈诘都来不及拎着她的耳朵提点她,好在众人也不曾发觉,又是孙进,这会倒警醒了,凑上前去把县令的话接了。
“大人,这、这信上有印章,不似作伪……”孙进道,他那声音放得再轻,怎奈这公堂一片寂静,此刻他这话,也是如同去锤响鼓,再轻,也落在了众人耳中。
这下好了,原先是审讯,是争执,再有出其不意的纷争,也在这县令的掌控之中,可此刻,孙进这看似替县令解围的一句话,却是仿佛无形之中的一个巴掌,哪怕他确无此意,也是把自己方才丢的脸面,又一模一样地教县令丢了一回。
那县令还有甚可说的?怒视着孙进,眼中冒火,似乎恨不得当场把这孙进也一同押了下去。
一人谄媚,一人嫌恶,那孙进方才还是好端端的一个狗腿子,同这县令你来我往,好不亲热,不过片刻,便自己讨来了那县令如此欲杀之而后快的瞪视,陈澍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乐滋滋地踮起脚看了好一阵,直到沈诘再度开口:
“县令大人应当没什么可问的了吧?那便换在下了——不知这堂堂一县的县尉,深更半夜纠集一帮劳力,去那破了大口的营丘堰,究竟是为何呢?”
——
终于是一夜好眠,沈、陈二人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那县令被杀足了威风,再不敢以犯人来待她们二人,毕竟除却这信是“刘茂”所写之外,她们来自点苍关这一点,便足以作为二人与此事无关的铁证。不仅证得了她们的清白,那县令这一夜间,恐怕更是抓耳挠腮,苦苦思量究竟如何才能应付过去这已然被点苍关差役知晓的营丘堰一案。
如此,这一夜的忙碌,最终不过押去了一个坑蒙拐骗的惯偷,苦兮兮地在牢里过了一日,无人问津。
她们被安置在城中最好的旅馆中,足足两间上房,夜里看不分明,今日起来时,陈澍一摸那窗棂茶案,上面浮着厚厚的一层灰,只怕比那公堂之上的灰还要厚上三分。
沈诘很快来唤她。二人虽然把信送达了,可沈诘的来意本就不是送信,如今正是紧要时刻,二人为隐身份,这一见面,沈诘一开口,仍是把她叫作妹子。
陈澍应了,默了默,也卖乖地叫了声“姐姐”,惹得沈诘顿住下楼的脚步,回头看她。
“怎么叫得这样腻歪。”沈诘笑道。
她问得直率,陈澍却犹豫半晌,才罕见地有些忸怩道:“……既然是姐姐,能不能教我……查案子?”
沈洁怔了怔,失笑道:“教你……这有什么好学的?”
“我……”陈澍吸了吸鼻子,仿佛下定决心一般皱皱脸,道:“我的剑丢了就是它自己跑没了我想找它才下山来的云慎同我说不能轻易跟人说这回事只能自己慢慢找但我想阿姐这么厉害一定有办法的!”
“……啊?”
第五十九章
陈澍本来就比沈诘矮上那么一截,沈诘一回头,二人几乎平视。看着她一口气说了这样多的字,又急又盼,好一幅恳切的神情,一个疑惑的“啊?”字之后,沈诘便缓缓笑了。
“怎么说得这样急?”沈诘道,“你慢慢说,说清楚些。”
“我的剑……”
“嗯,这个我听清了,剑丢了,你在找,然后呢?”沈诘拍拍陈澍扶在栏上的手,道,“跟那个云慎又有什么关系?”
陈澍看沈诘一眼,又看楼梯一眼,又抬起头,眼神闪烁地盯着沈诘被束起的发尾,道:“他劝我不要见人就问……”
“为何?寻找失物最好的办法就是见人就问。”
“……因为我的剑是、是自己飞走的。”
一旁正好也有人自房间中出来,听了这话,惊疑地往这边瞧了一瞧。沈诘旋即拉着陈澍往下走了两步,把她护在身后,冲着那人一笑,让出这客栈的半边楼梯来,容那人通过。
毕竟已近正午,街边不似昨夜,朦胧的日光透过纸糊的窗洒进走廊,被栏杆挡住,在木制的楼梯上刻下规律的影子,也映出那梯上零星几个被人踩过又被压倒的粗糙木刺来。偶然有叫卖声穿过好几条街道,传至这矮得沈诘伸手便能够上天花板的客栈之中,声量忽大忽小,几乎辨不出远近。
陈澍又往下走了一阶,此时安静,能瞧见那空中不知是木屑还是浮灰一样的星星点点,那人走过后,本是飘然落下,又因为她这一步,纷纷从那楼梯上飘飘扬扬地升腾起来,落入柔和的天光中,接着化开。
沈诘沉默了半晌,笑着摇摇头,手里仍拉着陈澍并未松开,只是抬抬下巴,示意她先下了这个楼梯再说。她应了一声,乖觉地被牵着走下楼来。
这客栈毕竟建于营丘城,除却一些剑走偏锋的客商偶尔造访,这店中的客房常年空荡荡的,平素大多靠吃食来维持生计。因此,楼下的客堂里倒不比楼上清冷,又是在餐时,一排排的木桌周围挤了不少客人,眼看着那店小二,口中唱着点菜的菜名,一手端着清理好的残羹剩饭,一手把厚实的布甩上肩头,灵活地从好几桌的间隙中钻过去,往后厨去了。
也许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最能看出这营丘城的人气了。
她们二人从楼梯出来,那往后厨去的店小二一只脚还未踏进后院,便眼尖地瞧见了,那响亮的嗓音话头一转,又热切地招呼起她们来了。
挤归挤,闹归闹,不说这堂中还剩着几桌空位,就说这店中哪怕都被坐满了,以那群官员搜刮民脂民膏的作派,不仅替她们二人要了上好的房间,定也是为她们预留了一桌的席位,只等她二人动嘴。
果不其然,那小二把手里碗筷一放,绕了个弯,亲自又把她们引到了一个偏僻角落,比在堂中其他桌要安静得多的位置,也不等她们说要点上什么菜,只让她们稍等,便又回后厨去了。
沈诘还好,陈澍被这一串客气周到的招待惊掉了下巴,再一想昨日那些官吏的嘴脸,直怀疑起内里玄机来,狐疑地拿起桌上茶水看了看,甚至把沈诘杯中的清水也沾筷子舔了舔。
当然,自然是没有毒的。
“奇怪。”她咕哝了一声,目光随着眼珠子好奇地扫来扫去,身体坐得虽端正,看得出心绪却是不那么定的。
沈诘瞧着她,轻笑一声,引得二人对视,她才叹口气,挪开视线,把桌上的东西摆回,轻飘飘地开口。
“所以你想学这个……查案子?”沈诘问。
“是。”陈澍顿了顿,眼里又有了光,往前一凑,几乎要从桌上站起来一般,讨好地补充道,“我昨日见大……阿姐驳那狗官,当真是条理分明,有根有据。这两日,单单营丘之行,阿姐这观其一,知其二,算其三的本事,更是教我耳濡目染,心向往之,我想若是学得一二,也借此能找回我的剑来!”
“这东西不是靠教的。”沈诘又笑了笑,细细地同她解释道,“怀疑上刘茂,是因为我了解此人的品行;追溯至营丘,不过因为这些山川江河我都熟烂于心;昨夜几番争辩占了上风,那也是因为我勤勉做事,翻阅过成千上万份卷宗,亲审过数百数千桩疑案悬案,应付这几个小蚊小蝇,自然不在话下。
“你自己功夫不错,应当也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只要平素多演练,每一招每一式都牢记于心,等站上擂台,对手出招再怎么刁钻,自己心中也有应对的法子。查案,同你比武实际上是一样的,单靠他人教,当然不能一步登天,但只要你自己见多了,看多了,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线索,就仿佛那真的线头一样,拎起关键的一条,便能拎起整个案情的脉络。”
“那、那我这个……‘爱剑离家出走案’,线头究竟在哪里呢?”陈澍认真地问。
不免又教沈诘一默,这回,她是想跳过这一段也跳不过去了,只道:“这‘案子’,往大了说也就是个失窃案。常人丢了东西,若是被人所窃走的,通常先从失窃的地方找起,寻找线索,看是否有人在那一段时间里表现可疑,或是偷盗的过程中有人无意撞见,这大都是可以问出来的。若是无意间落下的,那就更好办了,从记得自己还未丢的那一刻往前推,再往前推,因为失物总还在原处,总还等着你这个主人,故而也大都能找到。
“但……”
“但我这个案子,我的剑是自己飞走的。”陈澍接话道,从方才的兴奋到现在的失落,也不过片刻时间,她又坐了回去,仿佛对那个板凳有气一样挪了挪,又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那个云慎叫你别见人就问,这是对的。”沈诘不接话,转而言道,“但不完全对。若你不问,又无线索,怎么能找到你的剑,又何日能再使剑呢?问,只是要问得有技巧,有选择,也就是自古便有的——悬赏。”
陈澍自然也是知道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意思,眼睛又是一亮,道:“对哦!我可以……不对,我身上没有钱……”
温言,沈诘短促地笑了一声,摇摇头。正巧这顿饭菜被店小二端了上来,看着那缭绕的热气,在秋日里的山中散发着别一般的暖意,那一盘盘,有荤有素,有汤有碟,最教人食指大动的,还是被放在桌中的一盘鸳鸯炙,真真的是香气四溢,肉色肥美,只一道菜,便能压住整整一桌来。
再怎么苦恼着,陈澍看看那一桌的美食,也忍不住动筷,专心一意地吃起来。
也不外乎这店家虽无什么住客,却能在这偏僻的山城中经久不衰,宾客如云。这店中厨子当真有两把刷子,几道菜,吃得陈澍飞快地把这些事抛在了脑后,不过片刻,她那碗米饭就见底了,沈诘又替她盛了一碗,温声劝她慢些吃,才又拾起方才的话头来。
“这些细节,等你决定好再去考虑也不迟。不过,哪怕真挂出了悬赏的东西,也不一定就能找到你那剑。”她慢条斯理道,大抵看见陈澍打了一个饱嗝,缓了缓,又道,“你若真想学这破案的思路,只跟着看,跟着瞧,也就算是‘学’了。只一点,我要同你说清楚,这断案,切不可似那昨日的昏官一样,只凭自己的想法便断言谁人有罪,谁人无辜——线头终究只有线头,那怕是我,也有寻错的时候。”
陈澍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肉,懵懂地问:“……譬如?”
“我还需查证。”沈诘道,吸了口气,“单从昨日那几人的态度看,他们似乎并不识得刘茂。”
陈澍一怔,想了一会,才恍然:“但他们又在替那罪魁祸首遮掩那洞口?”
“不止如此。”沈诘缓缓道,“昨日在那公堂之上,虽然我单靠一封信驳了回去,但起先那几个官员,尤其是那个叫孙进的官员的态度,实是可疑。这县令还能说是将错就错,那孙进起初要把我们押回去的行径,在大堂之上急声插话的样子,却分明是明知元凶是谁,给元凶找替死鬼来了!”
这话说得激昂,却也隐秘,毕竟这桌远离人群,连店小二都在远处忙活。陈澍听得津津有味,也这样快地吃饱了,放下碗筷,果然对这学习一时极为上心,竟催起沈诘来:
“那我们今日再回那营丘堰瞧瞧,找找‘线头’?”
“不。”沈诘道,抬手示意陈澍坐下来,甚至还又给她夹了几筷子菜,“我们不去那堤堰。一个晚上过去了,这县令的官员若果真和那元凶狼狈为奸,参与这一场巨案,那也够时间让他们把该遮掩的遮掩了。此事要查,却没有那么急,要赶在第一时间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便不能走常路。”
陈澍应声坐下,只是自然是没有耐心再去吃那些佳肴的,追着沈诘的话便问:“——那我们今日去查什么?”
这回,沈诘不曾答话,而是慢条斯理地就着饭吃下一口鲜美的肉,又细细嚼了,咽下去,才招手唤来那店小二。
店中已走了大半的食客,本就不忙碌,何况那店小二还时常注意着这一桌,看见沈诘招手便快步走了过来,凑到桌前,甚至还寻机擦了擦桌边桌角残留的一两处酱汁。
“客官吃得还好?有什么吩咐么?”
“吃得不错。尤其是这肉。”沈诘冲他一笑,又夹了一块到碗里,才看似漫不经心地问,“我们二人来营丘城的正事已经办妥了,今日想在城中逛一逛,听那县老爷说若有心,可以寻官衙的人来,为我们带路,介绍介绍?”
“这……”那店小二一听,大抵也听出沈诘来头不小,心下坠坠,越发恭谨了,只道,“客人若有心想逛逛,那自然是极好的,可我一介小民,也不敢大白天的去打搅那些官老爷呀……”
“也是,是难为你了。这样,”沈诘也一点头,瞧着像是脾气好地通融道,“我记得那日招待我们的一个官吏,为人还挺和善的,薄唇,宽脸,脸颊硬朗,脸上有些许麻子,耳后似乎有疤,这人同我们也打过招呼,不知你是否认识这人,我们自去找他也是可以的。”
“哦,这肯定认识,”那店小二道,“周麻子嘛,他人是不错,就住在城东,从这里走两条街,过岔路口,坡上那几排几年不曾翻修的破房子就是他和周家老太住的地方!”
第六十章
午后,不过未时,正是一天日头最盛,骄阳正好,那县官老爷才迟迟从躺椅上醒转,枕着天光又翻一个身,似是还要睡去,却又想起什么,抬起头,问外间的衙役:
“孙进呢,叫他滚进来,昨日那两人醒来之后做什么去了?”
很快有人必恭必敬地进到屋内,抵着头,几乎把身子凑到同那躺着的县令一般平齐的高度,道:“县尉大人来了。”
“大人唤我?”那孙进也应声入内,不过同这些寻常衙役不同,此人惯是对上嬉皮笑脸,曲意迎逢,走路也是大摇大摆,没个正形,进了那房内,便朝县令道,“大人昨日的吩咐我都记着呢,教那店小二留意着这两人的去处。今日她们一出门,那边便寻人来报了,说是想逛逛这营丘城,找那周麻子去了。”
“谁?”
“周麻子,”这孙进此刻也不忘上眼药,道“就是弓腰驼背,干活不利落,又爱抱怨,老是被大人骂的那个。”
“什么周麻子沈麻子,我问的是此人是干什么的,是否与那二人有勾连!”那县令斥了一句,许是方起,气性尤为易怒,边骂着,边把搭在床边的官服朝孙进狠狠一扔。
孙进自是灵敏地躲开了,也不以为忤,腆着脸又凑了过来,堆起笑脸,道:“是小的不曾明白大人的意思,那周麻子是咱们衙里的一个衙役,平日里总不爱干活的,大人应当见过不少次,就是脸上有麻子的那个。他日子都过得浑浑噩噩,何况他家中还有老母,不必担心他翻出什么风浪来。”
“哦?”那县令还待再发火,听到“老母”二字,顿了顿,道,“那确实不必担心了,你滚吧,容我再多睡会。”
这县令都这么说了,那孙进却实是愚钝,不仅愚钝,还喜好钻营,这便是每每教他栽跟头之处,却也屡屡不知悔改,此番也是,分毫不懂得察言观色,站在那房内,甚至还望县令的躺椅上凑近了些,把好一截灿烂日光都挡得严严实实,方恭声道:“不知县令大人是否有空能指点下官的迷津,为何要派人去查这二人?再有,这修堰之事,为何又不再提了?小的,还有那帮弟兄们,都等着为大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呢!”
许是被搅了清梦,也许是单纯被这孙进的蠢样恶心坏了,那县令一个转身,从躺椅上站起来,这回可不止是扔官袍了,连堆在椅上的官帽都被他用来砸那孙进。
“我说话你听不懂是不是?”
这一闹,动静大了,廊下看守的几个官差俱都低头忍笑。他们大抵也不只是瞧孙进被砸得东躲西跳的狼狈样,兴许还有这县令成日睡到日上三竿,今日终于也被“一物降一物”,给这孙进治住了。
不过两下,那县令便站在原地,热汗连连,喘不上来气,又坐回躺椅上,冲孙进招手。
这回孙进再蠢也不敢近前了,只小步凑过来一点,苦兮兮道:“小的是真不明白,大人……”
“行。我今日就给你说个明明白白!”那县令抚着胸口,终于缓和了气息,举起一根手指,比着那孙进,道,“其一,那两人说是来送信,你就当真信了么?我看你还没被那个姓沈的骂够!你瞧她那应对,那口才,分明是个人物,怎么可能就是那孙茂手下一个普通的传信兵?况且送信便送信,哪个人送信还带自家妹子出来的,你当是游山玩水么?”
“她们二人那架势……好像真在游山玩水……”孙进低声说。
“——其二,你以为我叫你们去堵那个大洞,为的是什么?若是东窗事发,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但如今已被这人撞破了,你去补还有什么用?”县令不管他那几句咕囔,继续斥道,“若真查出那群人,你我的性命不保是真,可你也别把那群人当作什么善茬,事情既已被撞破,还有那么多人命丧于此。信不信若你今日拿东西去堵了,明日他们便能把事情嫁祸于你?此时,应当以不变应万变,反正你我不曾干亏心事,那命丧黄泉的枉死鬼又不会敲我们的门!”
那孙进被这一番斥责,蔫了好一阵,大抵默默想了半晌才想明白。可若是说他真想明白了,等那县令又端端正正地躺进日光里,阖上双眼,冲他挥手时,他又冒出来一句:
“那还要派人跟着那两个人吗?”
“以不变应万变,以不变应万变!”县令闭着眼,不耐烦地斥道,“这也听不懂么?!别去!”
——
果真,正如那店小二所言,从客栈走两条街,过岔路口,视野骤然宽阔起来。这一排土房大抵真有些时日了,眼看那墙根上还留着不少斑驳的,仿佛是在营丘堰修建之前被山洪泡过的痕迹。日头微斜,同城中央那条砖瓦齐整的闹市不同,同是一片日光,照在这一排的老房子上,却打出一道坑坑洼洼的影子来。
那地却也是同样坑坑洼洼的,只比村口那条小道好上一些,一踩便能留下不深不浅的半个印子,陈澍一面走,一面砸舌,时不时玩心大发,伸脚去把那些突起的土块给踩平了,才又快跑几步,跟上沈诘。
沈诘倒是一路不曾停下,营丘城城中街道简单,那小二说得清楚,加上沈诘大抵也在众多的案卷之中看过这营丘城的地图,胸中自有成竹。等到了这条带坡的小巷口,一眼望去,那周家的房子在这诸多破旧低矮的房中尤显特殊,倒不是因为旁的,而是因为只有这个院落之中燃着炊火。
一缕一缕若有若无的烟气从院落中冒出,又被风吹动,扯出了一幅张牙舞爪一般的画,顶着那秋日的艳阳,透亮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却仍旧缭绕在这院中,久久不散。
昨日通宵的可不止她二人,县令、县尉,那些衙役官差,大都回得比她们还晚,官衙虽然点卯,但今时不同往日,昨夜闹腾过的人,约莫都还在家中睡着大觉,就算是醒了,大抵也是才起。
就如同这才袅袅升起的炊烟一样。
沈洁就这么抬头看了一眼,心下了然。往前走了两步,在门前站定,叩叩院门。
院内果然很快传来一个声音。不过这声音沙哑粗砺,是个女声,显然不是出自那“周麻子”。
“谁啊?”
“我们昨夜在衙门里曾与令郎见过,约好了今日想在这营丘城中简单逛一逛,来麻烦令郎引路的。”
那扇院门被“匡”地推开,先是一团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接着,等目光适应了,能看清面前的面孔,衣衫不过方能敝体,鸡皮鹤发,面上的沟壑仿佛比那茫茫淯水还要深,几乎如同裂纹一般。
“找他?”老人道,“他还没起呢,不知你们官衙连着几日都闹什么名堂,把人都快累死了!”
说着,这老妇人也不看沈诘和陈澍的脸色,手上要摔门离去,陈澍急忙站上前,用手抵住那扇看着有些摇摇欲坠的木门。
这一抵,她心中便升起了几分讶异。
别看这老人形容枯槁,那力气可不比常人,陈澍手中这么一掂量,比了比,至少是比云慎要多几分力气的,再细看,虽然老人身形消瘦,那胳膊上却露出不少青筋,蒲扇一般的手,一看便是常干活的劳苦人。
陈澍此番下山,不过见过几个这样的老人,面前这位算一个,那个早已西去的花脸婆婆也算一个。相较而言,虽然那花脸婆婆显然比面前这位老人功夫深上许多,却又有什么地方是比不得这位老妇人的。
至少面前的这位老妇人,面上没有似花脸婆婆那般晦暗的死气。
老人那如鹰如电一般的目光又落在陈澍身上,这一看,手中力道反而松了松,语气也缓了缓:“怎么了,小姑娘,你们不是官衙的人?”
“我们是自点苍关来的,确实不是营丘人。”沈诘沉稳道,“是昨夜与令郎相识,见令郎为人和善,今日来问一句,碰碰运气。”
“不是我老婆子为难你们。”老人道,“安子昨夜回来得晚,此刻才起,恐怕不过一会又要被那个县官叫去忙什么事情,这几日真不得空。你们请回吧,营丘——”
她话还没说完,那周安便从房中循声找了出来,陈澍看见他,眼睛一亮,冲着沈诘低声道:“原来是他!”好险那老妇人有些耳背,不曾听见,不然沈诘编的话又要被她这一句捅个大窟窿。
那周安见了她们二人,哪里还不明白来意,冲着老人安抚地一点头,便迎上来,把她们二人往屋内引。这小院落就不及那衙门了,别说是夜里,就算是在这白日里,也舍不得动那过年才肯燃起的油灯,只把窗户撑起来,教那天光洒进来,便权作亮堂了。
几人一进屋,更是能闻到隔壁烧饭所用的木柴不曾燃尽的味道,有些呛鼻,不过沈诘陈澍都不是那娇生惯养之人,三人之中,还是那周安咳了两声,才道:“我知道你们来做什么。”
“我昨夜听见你在那县尉面前说的话了。”沈诘道,也不拐弯抹角,迳直从袖中掏出足足一块银子来,“你缺的银钱,我可以给你补,只要你一五一十地,把大堰被毁这些时日,那县令和县尉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同我细细地、如实说清楚。多的,就当作今日你领我们游城的辛苦钱。”
光线虽昏暗,那银子却仍旧映着好一块反光,看得那周安都呆住了,怔怔地看了好一会,猛地抬头。
“不用给我银子。”他道,眼中迸出同他母亲一样熠熠的光来,“你是什么点苍关来的大官,是不是?我若同你老实说了,那狗官能不能滚回京城去?”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