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一墙之隔的厨房中,周家老太似乎又起了锅,烧了一道新菜,这回竟有缕缕的肉香,从撑起的窗户飘入这简陋卧房,隐约掩盖住方才那枯涩的焦味。
“营丘堰被毁那日,也就是前日早晨,最先发觉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个县尉。是他每日游手好闲,去山林里‘巡逻’,因此营丘堰被毁时,他就在一旁,被吓得赶紧回了城内,上报县令,这才有了此后的‘修补’一事。”
“你是说,”沈诘道,“营丘堰被毁时,那县尉‘在场’,但县令却并不在场?”
陈澍坐在那床沿上,双手撑着床,恨不得把整个身子都往沈诘这边贴,好把沈诘的话听得更仔细一些:“那么此事就跟县令无关?”
“说无关,确实无关,以那县令的力气,别说是堤堰了,就连个杯子都打不碎。”沈诘转头,看向她,也细心解释道,“但若真说一丝关系没有,这里面可以钻的空子可就太多了。不说旁的,他大可以差几个人动手,自己稳坐县衙,这样,既显得不相干,毁堰一事也更有把握。”
“……那大人的意思是?”周安问,也好奇地加入了这个对话。
沈诘没有否认他那个称谓,只道:“这县尉,要么是个蠢货,要么是个极善伪装的人。以我自己的经验,是倾向于前者,那么他那日若是这样惊慌,又是无意间撞见,可得证两件事。
“一,若他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藉着执勤的时间去山里溜跶,那当日就无人撞见那大堰被毁。也就是说,这毁堰之人,定是知晓这个时节营丘城没什么人出城去查看堤堰,同时,又不那么熟悉营丘城官衙,不知道这孙进惯会躲懒,可能会撞见其行事。二,以这孙进的德行,他若是撞到人行凶,定会先作威作福,不由分说先把这人逮住了回衙里邀功——正如同当日抓我们一样——能教他惊慌失措地回衙里报信的人,他恐怕是认识,并且……”
“并且本就惧于此人?”沈诘越说越慢,末了,和那周安一对视,一旁的陈澍耐不住性子了,急得接话,问,“那按这说法,把那县尉捉了,好声拷打一番,不就能知道那毁堰之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是何来历了么?”
此话一出,周安有些惊愕地抬眼看她,沈诘轻笑了一声,手里一拍她后脑勺,把她拍得莫名其妙地一倒,窝进沈诘怀里。
“怎么了,我是认真的!”陈澍闷闷地小声抗议,“我看那孙进胆子也不大,估计不必太过为难他,只消打断腿就能让他招出来了——”
“怎么,你也喜欢屈打成招?”沈诘轻飘飘地问。
陈澍那还没来得及说出来的半句话,突兀地卡在了半截,她睁大眼睛,无辜地仰起头,和沈诘对视,眨眨眼睛。
“不、不喜欢。”
一面说,她一面去瞅沈诘的脸色,这几个字一个个蹦出来,说得是察言观色,小心翼翼。
沈诘哼笑一声,就用那只拍着她后脑勺的手薅薅她,眼看陈澍有些瑟缩地吐着舌头,也不计较,抬头同周安道:“那按你所述,这‘补堰’之事,应当是自从大堰被毁当日就开始了?”
“是的。”周安也敛了神色,正色道,“孙进匆忙回城,但那县令并不惊慌,而是下了令不许声张,二人秘密商议了许久,是当日傍晚才临时把我们抓取修的堤堰。最终也只修了一日,第二日,就撞上了你们。”
“明白了。”沈诘道。
她似乎还想问些什么,但紧接着,房门就被那老妇人推开,门外的热气溢进来,伴着老人中气十足的呼声:“出来吃饭了!你们两个小姑娘也是,恐怕也是才醒吧?我多炒了点肉,吃饱了再逛这营丘城也不迟。”
说完,也不等屋内人回话,老人又利落地去盛菜去了。沈诘正要拒绝,委婉地同周安一提她们已在客栈吃过了,原本窝在她怀里的陈澍便一下蹿了起来,冲出房间去,催声道:
“老人家,我来帮你!”
于是她这话也无从说起,只好生生吞了,朝那周安尴尬一笑,走出屋来。
老人的手艺虽说不比那店中的大厨,却也是色香味俱全,又重油重辣,酱汁淋漓,吃得陈澍大乎过瘾。沈诘没怎么动筷,只看着她,明明方才在客栈里还喊吃饱了,到了这里,又似是填不满肚子一样无餍地往嘴里塞。
一顿饭,周安吃了三成,那老妇人吃了一成,沈诘吃了一成,剩下整整一半,倒是都进了陈澍的肚子里。
她是吃饱喝足了,老人大抵看她吃得开心,也是满足得很,脸上褶子都笑多了,出门的时候,一反初见的黑脸,拉着她的手,连连嘱咐周安“好生带这小姑娘逛逛营丘”。
周安哪里敢驳,连连称是。三人径直出了院里,口里说是“逛逛营丘城”,实际上各有目的,大家心里如明镜一般,默默地往前走了半条街,直到看不见远端那个还冒着炊烟的院子了,那周安才又开口。
“你们……真要逛营丘么?”
“要逛。”沈诘道,“确实要托你给我们指条路。”
“大人请说。”
“我见那营丘堰,是自山上而下的,想必除了南边这个堤堰,还有若从北出城,往山里走,应当还有一条道能通向这营丘堰的上游吧?”
周安一怔,似乎没想到沈诘只那深夜一瞧,便能想到这些,思索了半晌,口中道:“好似确实有一条道,但是废弃多年,因为有了你们来时那条通外界的山道,这条小道很久不曾有人经过了。”
“带我们去瞧瞧吧。”
话一说定,三人便向城北而去,由周安领着,穿过越发萧瑟的城郊,到了连城墙都破败不堪的城北。等到了城北,面前高山巍峨,巨峰耸立,陈澍方知这城外小道为何无人经过了,那山不仅高,而且近在咫尺,只比峭壁好行那么几分,看得人汗毛直立,而那小道,便盘旋在这高耸的山峰之中,被杂乱的树木隐去,看着危险极了。
沈诘出了城门,抬头一瞧,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又转头同周安道谢。那周安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又被她堵了回去。
“确实要多谢你。”她说,竟又掏出方才在屋内掏出的那块银子来,强硬地塞给了周安,“我说过要给你的,就必定会给你,你且先收下。”
周安听了,也不推拒了,低头,似乎有些失落,道:“那县令……”
“你放心。银子要给,案子也会查。”沈诘拍拍他的胳膊,道,“我这个人,只会查案子,旁的不会,若他有罪,我亲手押也会把他押回京城。”
说罢,也不顾周安那几变的脸色与似乎欲言又止的神情,单手一拍陈澍的后背,像拍小马驹一样唤了一声,引着陈澍往山里去了。
这山道果真是险急,只踏错一步,便会滚落山间。若是寻常人,摔个鼻青脸肿不说,恐怕再难登上这险壁,只能白白等死。
好在陈澍自然是如履平地,沈诘原先还仔细看着她,后来发觉她不仅无事,甚至还有空去摧残路上的野花野草,心里笑笑,也不去刻意留心了。
陈澍听见她这声笑,还以为是要寻她说话,抬起头来,兴冲冲地开口:“方才阿姐给那周安银钱的时候,可潇洒,可有魄力了。”
“是么?”
“是呀。”陈澍道,“我看着都觉得潇洒!也是奇怪,那周安明明也不缺衣少食,还是衙门官吏,过得挺不错了,可我一见他,一听他说话,又觉得他着实可怜……”
“我确实见过许多比他还要困苦的人,父母俱亡,儿女不存,病榻之前,刑场之上,他们多半哭嚎崩溃,偶或默默垂泪,很少有这样平静到麻木的。”沈诘顿了顿,道,“但有时,平静亦教人心生怜悯。”
“……但是你给了他银子!”陈澍说,又开心起来,“他日子应当会越过越好吧?”
沈诘听了,一脚稳稳踩上下降的石阶,回过身来,伸出只手,托着陈澍往下落,道:“难说。这人求的不是一时的银钱……营丘城这局势,很是复杂。归根结底,是因为前几任县令为人正直,不肯同那恶人谷同流合污,因此被迫害,两个离奇死亡,一个失踪,还有一个被割了舌头。如今这营丘城,虽然看着半死不活,至少还算得上有人管事,实则已然比前几十年要好上不少了。若是真要换个县官,朝中是没什么人情愿,陛下老了,也不愿把真正能干得力的忠臣派往这种地方。”
“啊。那……”陈澍脚步一顿,看向沈诘,道,“……难不成这也没有办法么?”
“有是有。”沈诘道,她好似发觉了什么,脚步不曾停下,而是又快走了两步,果然,树丛一被撩开,天光透进这小道,面前便露出了大片大片的堤坝,不是营丘堰,又是哪里?她这才回头,冲着陈澍招手,道:“除非把那恶人谷连根拔起,尽数端了。”
“明白了。”陈澍道,又问,“那怎么端呢?”
这回,沈诘一怔,继而笑了笑,不回话了,而是转过头去,似是等着陈澍赶上来,又似是细细瞧着面前的营丘堰。
“我总觉得我们漏了什么。”她沉吟道。
“什么?”
陈澍也学着她的样子去瞧面前的堤坝,只见那堰底的水沟似乎比昨日稍涨了些,小小的一片,仿佛硕大的雨滴落在这堰底,一块一块地扩散开来,映着日光,缓缓往下游流动,倒显得波光鳞鳞的,好不鲜活。半晌,她举起手来,惊呼了一声:“看那,是不是马蹄印!”
第六十二章
从淯水顺流而上,一路至昉城,再到鸮子滩,便离这山脉的尽头很是近了。淯水之源,始自良余山,那源流从良余山上流下,西边的那条汇成了淯水,东边的则奔腾而去,汇入大海,再不复返。
鸮子滩便是在良余山脚下。顺着山脊,往北再去几公里,又是良余山另一个方向的山坡,因总是日光普照,世人称其为密阳坡。
大抵是临着海,这里比营丘城要潮湿许多,哪怕是午后,路边杂草中结出的露珠还未被晒干,将落未落地挂在那瓣长草之上,偶有风吹过,在晶莹剔透的表面抚起道道水波。
然后,“啪”地一声,它终于滴落在地里,那水滴破碎的声音传出之前,这些露水便尽数被泥地吸了个干净。
一个脚印踩在方才那露珠滴落的草从上,又很快向前迈去。
这同样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小道,与营丘城那条山道不同的是,良余山以左,也就是昉城一带,尽数都是山岭间难得的平原,不仅地势平缓,而且风草长林,好一番葱茏绿意。
正是因为人迹罕至,所以从这条小道上走,原先被开出的道路也被丛生的杂草掩住了大半,踩在上面,不仅会打落其上零星挂着的露珠,还会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每一步,都清晰可辨。
这个声音一直到他又踏进泥地里才停止。
也是到了泥地之中,才隐约能在地上看见些许有些陈旧,逐渐被新泥与雨痕隐去的脚印,慢慢变杂,慢慢变深。
此处无人打理,自然是一层脚印叠着一层,若是夏季,雨水丰沛,第二日那些乱七八糟的鞋印子便都被冲刷进草木之中了,但偏偏自从前两日那一场大雨之后,好几日不曾下一粒雨,于是这地也乱,草也脏,又是雾濛濛的天,远远的,只能看见密阳坡那小镇的一个影子,浅得仿佛油墨干了,由水晕开,于是根本分不清远方山脉与这小镇楼阁的边际。
但那行人,却仿佛心中自有方向一样,分毫不犹豫地朝着密阳坡而去。不一会,许是近小镇了,那太阳果真透过高远的天空落在他灰色的外袍上,也照亮了小镇边上的几栋破败草房。这里显然早已没了人烟,要再往镇里走,走过两条岔路,才能看见一条挂起的望子,也是这密阳坡头一个有人气儿的地方。
那人走进了这个挂着望子的客栈,坐下。
空空荡荡的客栈里仿佛真也没有了人一样,直到他敲了敲那桌子,才有人慢悠悠地从院内晃出来,问:“打尖还是住店?”
“看情况。”灰袍人说,“这镇上如今人怎么这么少了?”
“你来之前没听人说过?”店主问,动作一顿,倒寻了个椅子坐了下来,侃侃而谈:“这一路上都无人同你说么,恶人谷的那些‘山大王’们,为了让朝廷打来的兵没个落脚地,早把人都赶去昉城了,这镇上还留着的,除了老不死的、赶不走的,也就我这一家客栈和几个残废了。”
来人又用手指敲了敲木桌,道:“这里不是先贤故去的地方么?那恶人谷的人不怕遭天谴?”
“哦?”那店主人这下真起了兴致,笑着把椅子又搬近了一些,道,“你也懂些密阳坡的往事?”
“知道些传说罢了。”云慎道。
“确实。”店主人笑道,“也不能称之为往事,应当说是传说了,那些故事大都是不着边际的,现今也没什么人流传了。都是些什么在淯水之前的事情,说这千百年前,甚至数万年前,淯水原本是不存在的,良余山上的水都顺着东侧尽数倾泻至了海里,是那位神仙劈开了良余山,又一路劈到点苍以南,才有了淯水这条百姓赖以生存的河流,滋润万物,也生出沿岸的大小村庄城镇。”
阳光又斜了一分,落到灰袍人的脚边。
他轻声笑了笑,道:“同我听说的不差,据说这位神仙最终葬在密阳坡,我才来瞧上一瞧,此前也听说过这镇上人烟稀少,只是没想到,葬着神仙的密阳坡,分明汇着万丈日光,如此温暖,竟也如此……萧条。”
“神仙不神仙的,也不过是话本故事里一样的传说,兴许是假的,兴许是真有,那也是掐头去尾,夸大其辞。”店主人说,又回头望了一下街边的望子,道,“所以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先给我来杯茶解渴吧。”灰袍人道,那店主已然起身了,他却仿佛意犹未尽,仍开口,追问,“依你所言,这先贤也不曾留下什么……墓碑、故居?”
“有的。”那店主回头,因为姿势扭曲,有些吃力地回道,“不过既不是墓碑,也不是故居,都是神仙了,就不是这些‘人’能留下的东西,客官若感兴趣,等喝了这杯茶,我带你去瞧上一瞧!”
“好,多谢。”灰袍人道。
店主人笑着挥挥手,示意不必感谢,便去沏茶去了,只临入后院的前一瞬,停住脚步,仿佛才想起一般问:“说起来,不知客官是哪里人,怎么竟也了解这密阳坡的古话?”
“在下姓云,名慎。”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但仍平稳地答道,
“……是自天虞山而来。”
——
密阳坡果真是不剩几个人了,满地的日光孤独地由浓转淡,晚风比傍晚还先一刻到达,吹起了云慎的发梢,露出他那含着笑意,却又未达眼底的侧脸。
二人不过走了约莫十步路,一路上,只见到一个搬了把椅子在街上晒太阳的老人,什么招呼也不同他们打,爱搭不理的,云慎还想回头细看,就已经到了店主人口中的那个不是“人”留下的“东西”。
一块足有两人之高的石雕,其中一半沐浴在阳光之下,由那明暗的分界清晰地勾勒出了这雕的人像——
峨冠广袖,长发飘逸,单手执剑,又指着淯水的方向,似要劈山,怎一派英雄气概,正是那位劈山成江的“神仙”!
云慎在这石雕前站定,面上又显出些许笑意,道:“这确实不能是他留下来的。”
“是吧?”那店主也笑了,抱着胳膊,站在这早已没了香火的石雕面前,道,“不过是后人牵强附会,编出来的一个样貌,又立起来的一个石像。倒也做得精巧,瞧那样子,恐怕还不足百年呢,不过图个上苍保佑的兆头罢了。”
“是啊。”云慎又抬头扫了一眼,感慨道,“这庇佑苍生的石像仍在,密阳坡的人却尽数被驱赶离乡,何其悲楚。”
“那八成也是恶人谷那帮人发了好心,不然一块把这石像砸了,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店主人拿手指着这石像,开玩笑道。
闻言,云慎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道:“焉知是‘不曾砸’而非‘砸不了’呢?”
“这我便不知道了。”店主人干笑两声,道,“怎么,客官是特意来祭拜他的?我见你也不曾带什么瓜果香料,倒听起来很是在乎的样子?”
“不是来祭拜,就是自天虞山而来,听闻这位先贤最终劈开的那条支流便是天虞山以北的孟城,有心感恩,来顺道看一眼罢了。”云慎道,又挪回视线,仔细瞧了瞧,才转头,又冲那店主道,“我知道你们恶人谷行事自有一套,你放心,我并无旁的图谋,也不是朝廷中人,无意与你们作对。”
“原来——客官,你这就血口喷人了,我怎么——”
那店主人自然是勃然变色,后退半步,朝方才街边休息的老人看去。只见那原本躺在椅上的老人也不声不响地站了起来,手里抄着个匕首,往这边走了两步。
但云慎神色丝毫不避让,也不去瞧那路上的人,而是坦坦荡荡地对着这“店主人”,把话接着说了下去。
“——此番前来,实乃是有事要同你们商议,各取所需,还望你转告你们的……‘山大王’?”他道。
“……我若是不肯转告呢?”
“那掉脑袋的是你,不是我。”云慎仍笑着,凌空点了点自己的脖子,道,“你若不敢就这么把我带进你们的老巢,也可先替我传句话,就说……‘你们运气不好,沈诘往营丘城去了,她若是真查出来什么,再同刘家商议,上报朝廷,你猜今上会不会松这个口,兴兵来犯?’”
他一连串把话说完了,说得既温和又明晰,面前的人却仍咬牙,看了一眼身后老人,梗着脖子道:“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同恶人谷传话,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是么?”云慎道,他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还真止住了话头,反而侧身,朝着不远处那老人喊道,
“——若是你不知那泄洪之事,也当知晓那马匪之事吧!抓住丈林村那起子马匪的人,正是我!”
这一声喊,喊得是格外嘹亮,在这石雕四周的一小块空地上回荡了好久,才听见那老人发出一声含糊的回应。
“——跟我来。”
海边风大,密阳坡近海,因而也是。那风时而密,时而疏,吹动云慎的袍角,也仿佛有灵一般地飘扬着。云慎又站了一会,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也不曾说什么,便跟着那店主人转身离去。
在他的身后,那个巨大雕塑的下半部分,也是那位神仙杵在地上的神剑,已经被数百年的雨水侵蚀,剑锋不再锐利,不过其上刻着的小字还能勉强辨认出来。
只有一个字。
“诫”。
第六十三章
距密阳坡数百里的营丘城,那片乔林修竹之中,虽然同样杳无人烟,却是生机勃勃,不同于密阳坡那样直穿过云端的昭昭日光,此处是树木丛生,重重叠叠地遮住了同一片日光,于是绿荫遍布,又正是秋意,好不凉爽。
陈澍不等沈诘,便飞身往她方才指出的地方奔去,几个起落,转眼间跃入了那已近干涸的营丘堰之中。
“小心些!”沈诘唤她。
“哎呀,不必担心我!”陈澍也回道,清脆又带点糯的嗓音仿佛自由的鸟儿一般,传入密林,消失不见了。
从她们原先站着的山间小道看去,连陈澍的身影也被那垒高的堤堰挡了个严严实实,但沈诘并不急,她笑了一声,笑骂道:“你小点声罢!我方担心的可不是你,是那马蹄印,你别踩到了!”
一面说,沈诘也稳步朝那堰底走去,一直走到堤堰之上,她才纵身一跃,稳稳当当地落在堰底,同已经有些等不及的陈澍打了个照面。
“你瞧!”陈澍一见她跳下,便指着堰底的马蹄印,压着声音道,只她那声音,就算再低,也分明地透着兴奋,“这不就是我们那天夜里瞧见的马蹄印么?”
她站在一旁,把一箩筐的话飞快说完了,眼巴巴地看着沈诘走上前来。
与这样喜行于色的陈澍不同,沈诘却是沉静许多,只见她俯下身,仔细瞧了瞧,又拿手比了比,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你怎么知道这就是那日的马蹄印?”她问陈澍。
“呃……”陈澍一愣,答道,“长得一样呀!就像我同阿姐长得就不一样,人与人是高矮胖瘦各不相同,那马与马之间,也是不同的!”
沈诘抬起头看她。逆着天光,额间碎发沾染了些许细小汗珠,显得有些凌乱,但沈诘那目光仍是如炬一般的。
“除此之外,你还能瞧出什么?”她兴致盎然地问,“这马的高矮胖瘦,能说出来么?”
“……这怎么能说得出来……”陈澍的声量不自觉地低了低,但紧接着,她又理直气壮地用脚丈量了一下,道,“……反正比我脚小就是了!”
沈诘不由地一笑,笑得原本凌厉的眉眼也变得温柔了起来,她摇摇头,止不住笑意地朝她招手,叫陈澍弯下腰来,又指给她看:“你瞧这马蹄,比昨夜那马蹄要浅上一些,但是形状一致,而且其中一个后蹄印有些缺口,可见是同一匹马,不过是洪流方去,堰底泥质不同于山间路面,更难定型所至。”
说着,她的手指又偏了偏,顺着这印记的方向,指向远一些的几个蹄印:“而此人,作恶之后,待那洪水过去,回到山间,骑马上坡,此时,可见其人业已懈怠,连拿马蹄印都是散漫的,相距很短,比他从点苍关一路奔袭至此地毁堤时留下的间距要短多了。”
山里偶尔响起一声鸟鸣,小溪潺潺的流水声就在耳侧,响个不停,陈澍听沈诘这一通话,嘴巴是越张越大,末了,又想了好一会,才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你懂了?”
“懂了!”
“那我问你,为何我们要从这营丘城北出城,而不一直顺着那堤堰搜过来呢?”
“呃……”陈澍仰着脑袋想了一会,道,“因为那大坝上或许有那个狗官的人在防我们?”
“对!”沈诘拍拍她的脸蛋,笑着站起来,道,“但是不止这一条。
“昨夜匆忙之下,不曾看清楚那堤坝前的马蹄印,但正是因为看不清,才能看出——自营丘城东和营丘城南出城,经过同一条道,往营丘堰的山道上,踩满了不同人的脚印。这些人大多是来奉命补堰的,才刚与马蹄印,也就是我们从点苍关来的那条道,交汇时,还能辨出地上哪里是马蹄印,哪里是脚印,因为来回也就一两趟,且马还载着人,蹄印深些。
“但到了营丘堰,这些脚印便不好辨认了,因为这些被临时抓来的壮丁要修堤堰,来回踱步,脚印东一个西一个,全覆盖在马蹄印的上面。
“而以那人——或者那群人——默不作声,根本不顾善后的样子来看,他们是算准了这营丘城县官老奸巨猾,为粉饰太平,一定会派人来修。也就是说,这留不留马蹄印,都很快会被后人脚印盖住,不会被人追查到,他并不在乎。”
“……但,这些人回程时是回营丘城,”陈澍挠挠头发,顺着沈诘的思路,问,“他们又不跟这人一条路回,那他回去的路不就会暴露行踪吗,还是说,这为非作歹的恶人,就是营丘城中人?”
“好问题!”沈诘笑着看她,似乎满意极了,赞道,“我原先也觉得不解,甚至觉得是不是我想错了,或许此人就这么大胆到不介意被人查出行踪。所以,我们才要来这营丘堰的另一侧,‘赌’上一回——”
一圈又一圈裹着泥沙的水洼,映出的天仿佛也蒙了一层灰,陈澍低头,顺着这一条堰底的“小溪”看去,视线最终落在营丘堰的另一端,也正是那个被捣毁的大洞。
远远地看去,根本看不清那个堤坝被毁去的样子,只有这一条由水洼汇成的“小溪”,隐约反着天光,往那堤坝延伸而去,陈澍怔了一会,猛地恍然,回头道:
“难不成——”
“是。”沈诘笑着接话,用下巴也冲着那条小溪扬了扬,道,“这人驱马淌水,顺着这堰底的水流而上,是到了此处,才从堰底走出来,为的不是旁的,就是为了隐去踪迹!”
这一声话落下,那堰底的水洼仿佛也被震出了波纹,映出的天空隐约晃了晃。陈澍站起身,有些急切地去瞧那马蹄印的去向,问:“那这马蹄印不就是——?”
说完,抬脚就要去往那马蹄深入的山林中冲去。
沈诘却抬头,用目光阻止了她的动作,又缓缓站起,才道:“小心些。若我猜的没错,此人应当就住在这附近。”
“什——”陈澍眨眨眼,问,“为什么?”
“你若是做了坏事,逃回丈林村,你会隐去从营丘堰至点苍关的踪迹么么?”
“……我,我从不做坏事!”
“设想罢了。”沈诘道,也站起来,朝那马蹄印的延伸的方向看去,道,“营丘堰要往东去,只有过堤堰这一条山道。这人果如我所‘赌’的那样隐去了踪迹,足以见得其根本不是往东逃亡,他的落脚地定是不远,十步,二十步,或许进入这密林之中,便能看见了。”
“那我们还等什么?”陈澍道,几乎急得要把沈诘拽走,“不去直接抓他吗?”
“去!”
——
甫一进入这片密林,凉意便随着那草木一样,生长得越发茂密,连带着人心也沉浸下来。几缕阳光艰难地从枝叶中穿过,又被另一片叶子挡住,于是水花一般地洒了出来,映得整片树林都微微发亮,好不旺盛。
她们穿行在其中,时不时踩碎枯黄的落叶,跟着马蹄印前行。那马蹄印也渐渐地消失,变成同样被踩碎的枝叶,压倒的杂草,陈澍挠着头,又悄悄地放慢了脚步,也不费心去分辨了,就只跟在沈诘的屁股后面,亦步亦趋地继续深入。
直到沈诘停下,她险些撞到那宽实的背,捂着脑门正要可怜巴巴地“嗷”一声,又被沈诘飞来的眼刀堵了回去。她似有所察觉,从沈诘的背后探头去看,果然——
一片夹杂着红木和绿叶的林中,一道同那无数的淯水支流一样从山上流下的小溪蜿蜒而过,不过这道小溪却是清澈极了,也细极了,从圆润的石块之间淌过,尽头几乎漫入坡下泥土之中。
也怪不得这片树林长得如此茂密。
而就在这溪水一侧,不远处的山坡下,正正露出了一截木房的房顶!
“……抓他么?”陈澍凑到沈诘耳边,低声问。
“不急,我们方才走来的一路,发出了不少声响,他不可能没有察觉。”沈诘道,“或许人不在……不,他在!”
随着这声低呼,陈澍踮起脚,把眼去看,果然从那木屋的窗户里瞧出了一个影影绰绰的背影,大喜:“——那我们去抓他?”
“不对,不对。”沈诘却是死死盯着,脚上一动也不动,口里念念有词,好似已经不是在同陈澍说话,而是自言自语了,“既然知道有人来了,为何不逃?不对劲……哪一步推错了,屋里真的就是那个元凶么?”
话音未落,虚空中有什么“啪”地响了一下,随即,二人的眼睛猛然瞪大。
惊惧之下,连陈澍往前冲的势头也骤然停住了,整片山林仿佛都停了下来,不曾听见鸟语,也不曾感受到山风,只有——
那小小木屋里突然蹿起的熊熊火焰,吞噬一切一般越长越高,直到她们二人的眸中也映出这耀眼的火光!
“——马!”陈澍突然叫道,“那人的马还在屋旁!”
火焰的辟啪声中,这句话仿佛刀一样刺过这重重杂音,钻进沈诘的耳中。
“——什么?!”
沈诘大惊失色,却不是因为陈澍这句话,而是急忙转头,伸手抓着陈澍的手腕,往怀里一抱,死死搂住,但陈澍却像个灵巧的小豹子一样,滑不溜秋的,转眼又挣脱她的手,从她的怀里钻了出去,朝着那冲天的火光一跃而去!
“——陈澍!”
第六十四章
“——陈澍!”
这声喊,沈诘的声量拉得很高,到最后那半个音时,几乎要失了声。自从陈澍一挣脱她的拥抱往前奔去,她便毫不犹豫地追上,怎奈凡人毕竟敌不过本能,何况又是这样的熊熊大火,几乎要把整个山林都烧穿了,沈诘向前奔了几步,脚一磕,踉跄了一下。
等沈诘再急切地抬头去看,陈澍已经跑远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陈澍纵身一跃,跳入了火海。
火焰轻易地吞没了这道身影。
一眨眼,仿若书页轻飘飘地翻过,前一页那些凌乱的字迹,都仿佛一粒落入烈火之中的水珠,和火花一样,炸开,尽数消融在这满目的明亮赤色之中。
把陈澍吞没之后,有一瞬间,那火势仿佛屈服了一般闪了闪,但紧接着,这火光却愈发焰焰,猛然涨开,火舌撩动四周的草木丛林,竟似有一种吃饱餍足,张牙舞爪的错觉,看得沈诘一晃。
饶是她,双脚也有些发软了。
同点苍关的那场巨洪不同,这里只有燃烧的火焰,不声不响,然而那势头却又如此相似,火焰飞速地扩张,膨胀,不仅吞下了小木屋,吞下了陈澍,眼看着也要越过溪流,朝着沈诘而来!
她却还站在原地,愣了愣,又不死心地唤了一声:
“——陈澍?!”
没有回应。
此刻,那些炸响的火花倒显得很安静,安静得有些离奇。
明明火势盛大,烟雾慢慢弥漫而出,那热气已然扑面而来,烫得沈诘的双颊也泛起了不自然的红晕,但她扶着树的手指却仍旧颤抖,牙关也紧咬着,好似被寒意侵袭一般打战,发出轻微响动,又融入那不绝的火花辟啪声中,连她自己也听不见了。
沈诘闭上了眼睛,烟气滚烫,她已然屏住了呼吸,只紧了紧脖颈,仿佛心已定。再睁开眼的时候,她竟不退反进,往前迈了两步——
火光映着她面上凝出的小颗小颗的汗滴,还未滑落便被蒸发,沈诘俯下身,扯下一块布,把那已被烤得有些烫人的溪水兜起,往身上一泼!
尔后,她也不顾身上还有些未曾沾湿的地方,动作不停地往那通天的火光奔去!
若说前一刻她的动作还有些惊愕之下的犹豫,这一瞬,沈诘断然迈出的这几步,真是片刻停顿也无,就这样果决地迈向了烈烈大火。
火舌似有所感应一般,被风撩动着,蔓延到沈诘面前,几乎烧到了她的眉睫,不过咫尺之间,哪怕沈诘屏息前行,也好似能闻见那浓烈的焦味一般,她自是不敢再张口的,连双眼也有些骇然地眨了眨。
这样可怖的火舌,狰狞,凌厉,终于和点苍关那样的滔天洪水慢慢重叠。
但正在这一眨眼之间,那火花在沈诘的面前炸开,火星将要落入沈诘眸中的一瞬,仿佛被风吹过,有所感触地一退,不曾伤她分毫!
紧接着,她便知道这不是单单一股风,那火焰绕过了她,似拥似抱地朝她涌来,沈诘半仰着头,双目圆瞪,呆看着那烈火几乎把她整个人罩在火焰之中,继而,又仿佛有些羞赧,有些胆怯,怕伤到她一般摇曳了一下,然后飞速退去。
有熟悉的声音从火中传来:
“哎呀……阿姐你别过来,别烫着你!”
“……小澍?”沈诘说,话音未落,她自己听起来也有些不确信了,探头像火中望去。
然而这一片山坡上的浓烟越堆越多,也不尽是白色的,还带着浓稠的黄与乌,恍若那作画之人累了,乏了,把画笔往水里一扔,染出的脏色一般,障着视野,别说那小屋、屋中之人,连火焰都看得是影影绰绰的。
沈诘不自觉地抽了口气,呛了两声,正要开口再问。
就在此时,那雾一般浓密的烟气动了动,旋即被一股风破开,有什么裹着雾,追风逐电地奔到她的面前,又小心翼翼地停下,等烟雾慢慢散去。
火还在烧着。
沈诘抬头,背着光,看见陈澍的五官在这灼热烟气中慢慢显露出来,她还是那样地赤诚,那样地热切,笑脸盈盈,胯/下骑着一匹骏马,不等沈诘愕然张口,又把身后拖着的一个巨物重重甩在二人面前。
或者说,不能算作是巨物,等烟雾尽数散去,沈诘方看清了,这瞧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正是木屋中还未被烧成灰的半具尸体!
“你……”
“我顺便把他捞出来了。”陈澍道,挠挠头,“还能救吗?好像是救不活了吧?”
“早死透了。”沈诘道,但她那视线仍旧定定地落在陈澍身上,一点也没有挪开的意思。
待陈澍拍拍手,抬起头来,二人对视,她才隐约觉察道沈诘那视线中裹着的异样情愫,把刚才拍去烟灰的手往怀里一揣,有些犹豫,又有些紧张地抿住了嘴巴,眨眨眼睛,不敢说话了。
胯/下那匹骏马无辜地冲着沈诘喷了喷鼻息,尔后被陈澍偷偷一拽马鬃,也乖觉地缩回了脖子,四下一片静谧,在那盛大到妖冶的火光之中,愈发显得诡谲。
沈诘就这么看了一会,似乎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包容地摇摇头,伸出手来,道:“……下来吧?”
她话还没说完,陈澍面上的小心翼翼荡然无存,圆圆的眼睛一下子便笑弯了,脸变得比夏日的暴雨还快,一下子又转晴了,也不探手来够沈诘伸出的手掌,喜滋滋地把腿一跨,撑着马鞍,就这么从马上跳了下来。
一下子跳进了沈诘的怀中,砸得她往后退了半步,才敢把陈澍放下地来。
说来真是奇异,陈澍自大火中而出,不说地上被她拽出来的那具尸体,就说这匹马,也是被烫伤了马尾,原本飘逸漂亮的尾巴变成了半截黑乎乎的乱毛,那大火的烟也教沈诘连咳了好几声,连陈澍身上都落了不少木屋燃烧掉下的焦灰。
但风一吹,这些灰轻飘飘地从陈澍身上飘走,她便又浑身清爽,完完整整的,仿佛从未进入过烈火。
“这火——”沈诘道。
“——哦对,火!”陈澍飞快地应了,有些心虚地转过头去,食指放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接着,也不知道真是因为她说话间呼出的仿佛仙气一般的风,亦或是她那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这通天的烈焰就这样缩了缩,仿佛巨大懵懂的生灵一样,能听懂人言,于是乖顺地缩了回去。那动作甚至还透着一丝委屈,它慢慢地越变越小,越变越浅,直至化成一个火花,明灭地在屋顶逗留了片刻,终于结出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在林中。
除了被烧得已然面目全非的木屋,整片森林安然无恙,一花一木,一草一树,都不曾被火撩伤,不知是哪里的鸟鸣又响了一声,在这山林之间回荡,久久不散。
“——火都很乖的,不像水,水是大坏蛋。”陈澍没忍住,小声替“它”解释。
沈诘哑然,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眼,陈澍方知自己又说错话了,心虚地低下头,不敢与沈诘对视,直到沈诘伸过来一只手。
手指用力,柔和地拭去陈澍脸颊沾上的灰。
“……你没事就好。”沈诘缓慢道,似乎挤出这句话也很艰难,“下回不要再这么吓人了。”
陈澍自是不以为然,但是偷眼去瞧沈诘的神情,也知道不能老实答了,哼唧两声,慢吞吞应了一声“嗯”,又飞快地转开话题,问:“这人真的不能救了吗?”说完,伸手一指,另一只手一推,赶着沈诘半推半就地转身,往那地上尸体靠近两步。
地上躺着那具人形尸体,或者说是半具尸体,一半已经烧成了深邃的碳色,方才不曾仔细看,此刻把眼一瞧,陈澍的这猛烈一摔,摔得它半边胳膊和一个耳朵都裂了开来,脑子里倒出些许香灰一般的碳粉焦灰,撒在枯黄的青草上,好不滑稽。
“你觉得还能救?”沈诘问,语气里终于染上了笑意。
“……嗯,好吧,可能是没救了。”陈澍讪笑一声,道,“这人为何要自焚呢?就算没有把握打赢我们,那奋力逃走,也是一线生机啊!”
“不仅是自焚,看他这样子,甚至是先自杀,再自焚……说明他要烧去的东西比他的一条小命还重要。”沈诘道,俯下身,也不顾这尸体正发着不知是尸臭还是焦味的恶心气味,迳直用手拔开那人身上被火烤到和身体粘成一团黑焦的衣服,仔细一摸。
把陈澍看得直砸舌,连那马也悄然踱步走来,伸长脖子,马头压在陈澍的肩上,看得比陈澍还津津有味。
不一会,衣服一脱开,那尸体该散落的都落了个遍,四肢只留一个手是齐全的,五官也碎成了一团齑粉,哪里辨认得出来,可就是这一团焦肉,还真被沈诘摸到了什么,她猛地顿住,又用力把尸体翻了个面,撕开腰上的那截衣裤。
果真,在那还未被烧尽的皮肤上,保留着半截生前纹着的图样。
顿时,陈澍的脑袋和那匹马的脑袋凑得更近了,沈诘让开,站起来,容她们瞧了半晌。
但毕竟只有一半,陈澍瞧来瞧去,仍是没有看懂,开口问:
“……这是个什么啊?”
“此人是恶人谷的人。”沈诘道,冷笑了一声,“他费尽心机,又是自杀,又是火烧木屋,为的就是不被人发现这背后的一块印记……真是忠心耿耿,教人惊异呀!”
第六十五章
远远地,在群山峻岭之中,一缕细烟蜿蜒而上,逐渐被天空洗去,融入高空,仍旧澄澈的那片苍色之中。山林俱寂,那些嘈杂都被层层叠叠的茂密秋叶遮去了,哪怕有人站在这密林之外,堤堰之上,也听不分明间或从林中传来的那些声响。
单单能看见沈诘、陈澍二人,进了林子,又半晌,传出几声不真切的模糊呼声,才能听见有人从林中往外走的的脚步声。不过这出与进不同,除却二人的脚步,还多了一个不似人,倒似马儿的脚步声。
直到二人走到林边,她们说话的声音也终于从这些树木之间传出来,随着脚步渐渐变近,变得清晰。
“……我亲眼见过那个图案,也是在某几个嫌犯的身上。”沈诘道,她牵着马儿,马儿上驮着那具焦尸,或者说是半具被勉强拼凑起来的焦尸碎块,由沈诘身上的外袍兜着,堪堪盖住那尸体大半部位,只在缝隙中露出半个不完全焦黑的脚趾,或是几根头皮烧化之后无处安放的黑发。
陈澍跟在后面,边走边踢着地上的叶子玩,道:“难不成这恶人谷每个恶人身上都纹着这东西么?那也太傻了吧!”
“当然不是每人都是,否则,这武林之中也不会有那么多桩没头没尾的恩怨。”沈诘道,二人终于走出这树林,走进充裕的阳光之下,她回头看了眼那马上的包裹,道,
“每一个身上印有这样图案的恶人谷之人,凡是我见过的,大多都身手敏捷,武功非凡,而且意志坚定,心狠手辣。哪怕最可怖的审讯,也不能从他们的口中审出些许有用的讯息,其中好几个,连恶人谷三个字都不肯说出来。因此,这图案,恐怕也不是这恶人谷中的小喽啰能纹上的……”
“那,这次毁堤之事,就是恶人谷的人在作祟喽?”陈澍问,她的声音不加掩饰,就这么清冽地回荡在山谷中,此刻太阳已经染上了赤色,城外无人,一眼望去,连堰底的水洼也泛着金光,加上既已达成目的,沈诘也不拦她,只是笑着回头看她一眼,纵着陈澍继续脆声问,“那此事与刘都护就没有关系了?”
沈诘哈哈一笑,道:“你还记着刘茂这茬呢?”
“阿姐怀疑过的我都记着呢!”陈澍道,指了指脑子,飘飘然地一仰头,发尾甩得比马尾还得意,“阿姐,你老实同我说,是不是因为那日你跟他大吵了好几架,所以就觉得他面目可憎,头一个怀疑的就是他?”
这回,沈诘一愣,又仰天笑了两声,摇摇头。
“你这是现学现用,把我这两日言传身教的东西直接用来猜我的心思了?”她反问,缓下脚步,伸手去狠狠一薅陈澍的头发,听到陈澍“哎哟”地叫了一声,才满意地收手,道,“——也许有吧!我也不是神仙,既是凡人,自然也会被偏见蒙蔽。但我原先怀疑刘茂,原因却不是因为某次争吵,被情绪冲昏了头脑,而是因为他碰巧那日就在这论剑台之上,且此人性子我也算有所了解,同那为非作歹之人的性子是吻合的。”
“那这会呢?”陈澍追问。
“你觉得此事背后就是恶人谷么?”沈诘不答反问,侧着脸,分出余光来看陈澍,又拎起缰绳慢悠悠地往前走。
“难道不是?”陈澍茫然地跟上,问,“这毁坝之人不都已经被我们抓住了么?虽然以他这样子,是不能供出个一二三四的,但显然就是他毁的营丘堰,那县尉多少也算是个目击者,一问不就能把这案子结了?”
“以他这个样子,真不能供出个一二三四?”沈诘问,神情好奇。
陈澍愣了愣,脸颊迅速涨红了,低声辩道:“我们是修剑的!不是跳大神的,人死不能复生,这我还是知道的!”
她那面上红晕,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煞是生动,逗得沈诘又是一笑,回过头去,道:“那便暂且当作是恶人谷做的事吧!来,你再替我捋一捋,这恶人谷派人,提前得知了论剑大会最终大比的消息,奔袭百里,就为了赶在论剑大比倾泻巨洪,使某个在论剑台之上的人能够在其中保全性命——对也不对?”
说话间,沈诘瞧着陈澍的目光不经意地带着戏谑,于是陈澍面上那点绯红也愈发明艳。只见她盯着沈诘,张开嘴呆了呆似乎正要答,却犹豫了,苦恼地皱了皱鼻子,低下头细细思量了,少时,又抬头狐疑地去瞧沈诘的面色。
要说沈诘何其练达,又怎么会教她一个小姑娘瞧出异色?陈澍自是什么也瞧不出来,闷声答了。
“……不对?”
“哪里不对?”沈诘不松口,旋即追问。
“那恶人谷这样视人命为草芥,连这身上纹了图案、武艺高强的人,也这样丝毫不留惜性命地自焚,自然是……”陈澍说着说着,又莫名来了信心,朗声道,“自然是不会为了一人之命,专程选那大比之日来犯!”
“说得好!”沈诘道,顿了顿,又接着陈澍的话说了下去,“再有,此人一路疾驰,分明是提前得知了大比的时日,算好时间才来泄洪,若说昉城距营丘不过百里,毁营丘堰是极易行事的,但点苍关可是有重兵把守——它可是个关隘啊!那恶人谷之人如何能混进这点苍关官衙,提前得到论剑大会的计划?这也便是我起先不曾怀疑恶人谷的原因。”
“那……那,”陈澍连着说了两遍,脑子都被绕糊涂了,“按阿姐这说法,这背后之人既不是刘茂,又不是恶人谷,那还能是谁?”
“我算是答了一句,此事与刘茂或许无关,但我可没有说这事与恶人谷无关。”沈诘道,停下脚步,手抚过那马顺滑的后背,转过身来,脸庞在日光下,泛着有些昏黄的光晕,片刻的沉寂之后,便听得她稳声道,
“……这事背后,也不一定只有一方势力吧?”
随着这句话缓缓落定,陈澍的眼睛越瞪越大,她那嘴也张得极大,仿佛能看见其中尖尖锐锐的犬齿一般。
“这意思是、是——行凶的不仅有恶人谷,还有人与恶人谷密谋?”
“这只是一个设想,但若是这样,便能解释清楚此人是如何得到的消息,更能解释为何洪水一定要在论剑大会当日,甚至当时而来。原先的推论并没有错,此时的推论也没有错,把这二者放在一起,一切便能解释通了——”沈诘缓声道,“——怪不得此事自始自终便透着古怪。罪魁祸首既行事嚣张狠辣,又为人小心翼翼,因为这并非是一股势力,而是两拨人!不同的行事,不同的本领,更是不同的目的!”
正行时,二人走至方才出城那条曲折小道,聊得兴起,还要往前走,便听见身边这匹马低低地叫了一声,拿鼻子去顶沈诘的手心,她才回过神来,回头一看,恍然笑了。
“也是,这马儿是走不过去的。”
——
二人又同前夜一样,如法炮制,由着陈澍在那马儿的耳边说了些悄悄话,于是这匹骏马也驮着它的“前主人”往山林里隐去了。
日暮时分,她们又回到了那客栈之中,却已有官差在门口早早地等着了,见二人回来,满面笑意地迎上来,只管问这一日游城游得怎样。陈澍正要老实答了,还好沈诘就在一旁,见那官差等了不短时间,心知必是官衙那边来打探消息的,只管拿些路上无关紧要的所见所闻来搪塞过去。
那官差也是奉命而来,得了沈诘这些话,好回去交差了,如此竟算得上是皆大欢喜,三个人又在楼下好生吃了一顿,日头还没尽数落下时,陈、沈二人就已满载而归,回到房中。
沈诘提前管店家要了笔墨,先是把这一日的见闻,所寻得的线索都先记录下来,留存成册,以备后用。陈澍先是瞧着她一条一条地记录着,先还兴致勃勃地提醒沈诘,这儿添一条,那儿增一句。后来乏了,她那脑袋直往那桌案上点,沈诘便又寻来床上一条被褥,给她披在身上。
偏偏这会身上披着东西了,陈澍却又清醒了,眨巴眨巴眼睛,似乎魂儿又回来了,凑过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沈诘攀谈。
“……写这些究竟有什么用呢?”
“我是派到地方来监察刑狱的,论剑大会业已结束,其一便是要回京述职,其二,此案事涉多方,已经不是我一人能查清的了。”沈诘道,“由此,必须要回京请命,再派人,甚至派将来闯这恶人谷,为那巨洪之中枉死的性命——”
说着,她笔锋一滞。
“——性命。”
话说到半截,沈诘的声音却轻了下去,她回着头,一只手按着额头,双目注视着那她自己写到一半的案情陈述,再翻开前几张,抿着嘴又从头看到尾,手指一直紧紧攥着那粗砺的宣纸,面上神情仿佛猛地被人敲了一锤一般,从中一点一点地裂开,连呼吸都顿住了。
须臾,这窒息一般的停顿过了,她猛地抽了一口气,落在桌上的那只手一动,似乎想狠狠拍一下这本就不牢靠的破旧木桌,又硬生生地止住了,只以指尖叩了叩,随即凛声道:“死者,重要的不是生者,而是死者,我素来不会去揣度行凶者的意图,此番竟因此落了一个大坑!恶人谷放出这泱泱洪水,为的是灭口——
“那点苍关衙门的狱中,所有牢犯,尽数都葬身在这漫天的巨洪之中了!”
第六十六章
夕阳西沉,最后
铱誮
一缕光照在这沙石遍布的河滩之上,就这一瞬,砾石映出的霞光一闪而过,半面的良余山终于摆脱了日照,陷入无边无际的昏暗之中。
那密阳坡中,早已破败不堪的房屋瓦舍,更是没了一丁点亮光。甚至那广袤夜空中星星点点的星光,都比这一片漆黑,分不清哪里是影子哪里是屋舍的残破村落要热闹些许。
哪怕早已入秋,似乎有夏夜的蝉鸣,还未燃尽生命一般不知疲倦地响着,几乎融入这沉抑夜色之中。就在这缓缓流过的夜里,终于,有烛火爆开,那镇上唯一一家还存着的客栈,亮起了灯来。
微弱暖光隔着纸窗,本就忽明忽暗,于是再不能刺破这宁静如死水一般的深夜,远远地望去,恍若镇中一颗孤独的星,与天上那些遥相呼应,似乎也没有什么分别。也许正是因为这微弱的烛光,那蝉鸣似乎也止住了,只有风吹着望子,时不时掠过窗台,在地上留下长而细的影子。
“你可以进去了。”那店主人手中也拿着一根蜡烛,冲着云慎扬扬下巴。
云慎原先随便捡了个桌子坐着,闭着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桌上茶盏里的茶水早已干得连水痕都不剩了,也没有人为他添水。这样一个还算用心修葺的客栈,栏槛户牖,雕梁画栋,不过是旧些,破些,倒也能显出往日气派。怎奈这客栈之中,可不止有那么店主人与云慎二人,他面前站着的,正是白天不知何时从小巷内,破墙后冒出来的人,有男有女,各个凶神恶煞,身带兵刃,此刻就围站在云慎身旁,有的抱臂守门,有的靠着椅背休憩,有的正对着光,也不说话,拿匕首去撩那烛火玩。
单看这场景,莫说是云慎了,就是观里的道士、庙里的和尚来了,也拿不出此等的闲情雅致与定力,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有闲心去瞧那客栈中的风景。
如此说来,店主人这一声唤,虽然语气不善,却实在是救了云慎半条小命。
他应声睁开眼来,把椅子往后一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在这死寂般的客栈里尤为刺耳,有人的眉头一皱,看向他的目光越发冰冷,以至于云慎一直进入走廊,一只脚迈过那暗门的门槛后,仍觉得如芒刺背。
暗门后,又是一条走廊,把眼看去,烛火映衬之下,能瞧见这墙上也是刻着花纹,不间断地从门口一直到火光照不见的暗色之中,与那石材天然的纹理相错,仿若一体。若是细看,还能瞧见这灰白石砖上若有若无的些许血痕,亮光一照,更是在这规整石刻下显得瑰奇极了,仿佛就是这数百年来,密阳坡这片土地里渗出的血痕一般,委实是浑然天成。
云慎自然不止见过一次这样的暗门、暗道,单说那论剑台下的暗门,他便“有幸”进去过一次。
只是那论剑台,是以木制的暗道,又只设了一间房,也称得上是金碧辉煌,与其说是密室,说是会客室,倒还更贴切一些。
而石道,显然就不同了。道中密不透风,连光也不能穿过这有如实质的黑暗。不难想像,在过去的数年,数十年中,有多少孤魂野鬼惨死在这地下,哪怕苦苦哀求,那呼救的声音也无法冲破牢狱一般的土地里。
这哪里是客栈,分明是哨站。
但云慎行这一路,却不曾分心去瞧,只目不斜视地同店主人往前走着,到长道尽头了,又镇定地停下,其脚步如此自若,若落在旁人眼中,大抵会误以为他才是那个客栈店主。
“到了。”那店主人走在前面,不曾察觉,还出声提醒了一句,又回过头来,似是有话要说,却又俱于什么,张了张口,只把这尽头的门推开,递给云慎那照明的烛灯,便默然退下。
云慎长腿一抬,进入这密室之中。
室内竟真不曾有灯火,只有云慎手中这点微光,勉强映出一屋冰冷的刑具,兵刃。正对面摆着个铁制桌案,案上坐着个人,几乎也隐于黑暗之中,连开口说话也显得有些生疏,嗓音更是带着不似活人的沙哑。
“你……是如何得知马匪一事的?”那人问。
“我捉了马匪,与官府互通有无,自然就得知了淯南匪患猖獗。至于这背后之人,也不难猜。”云慎道。
那人摇了摇头,脖颈也许久不曾活动似的,骨头与关节发出沉闷的响动,那响声在逼仄的房间里幽幽回荡:
“不……你在说谎……不要用这样拙劣的谎言骗人!以你这个功力,根本不可能斗得过马匪!”
云慎敛下眼眸,低低地笑了一声,却似全然不惧那人语中的威胁,又往前迈了两步,顺手,从容地将门掩上,方道:“确实,我既不会武功,身体也瘦弱,连蛮力都使不上来,又何谈制服那为恶一方的马匪呢?”
房间内一片晦暗,除却那微弱烛光能触及的点点明亮,便只有那坐在案前的陌生人,双目正正映着云慎掌中烛火,倒是明光炯炯,凶戾迫人。
“……你什么意思?”那人在阴影中舒展了一下手指,问,“若把这里当作公子哥们游戏人生的地方,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
一面说着,他一面把手臂抬起,悠闲地撑在这铁案之上,于是那手指也终于暴露在微光之下,只见那指节细得好似皮包骨头,指尖却又拔去了指甲,露出一块一块生而黑的血痂,赤/裸在外,随着手指生锈一般缓慢而生硬地点在铁案之上,看着便教人遍体生寒。
云慎却只是扫了一眼,仿佛不过看见很是寻常的事情一样,不曾停顿地又收回了视线,缓缓笑道:“此前不过是想求个敲门砖,所以夸大了说辞,想让阁下容我见一面,再把消息递给你们……谷里?城里?不过阁下话说得实在有些武断,手上功夫没有,可人也不止用蛮力斗殴这一个法子,对不对?借刀杀人、驱虎吞狼,又何尝不是一条道呢?”
“你嘴皮子确实利索。”那人沉声道。
“若不会辩上两句,我的小命恐怕早已葬身在这密阳坡了吧?”
这一句,却是终于挠到那人的痒处了,只见他咧开嘴,把细密尖牙都露了出来,阴森一笑,道:“这倒不会,这几年密阳坡来人少了,我正缺药引子呢,可不会教你就这样得便宜地一死了之……可惜啊,你既这样提了上头的正事,却是不能用了,说罢,你既已猜出此事背后有我恶人谷,为何不同那些官府通气,反倒要来密阳坡自投罗网,不怕杀人灭口么?”
“世间事千千万万,我管不来那么多,此番来密阳坡,真是为了观瞻一下先贤遗像。”云慎道。
他说得诚恳,面色不似作伪,但那人不等听完便嗤笑了一声,从铁案前站起,走到一旁的刑架一侧,用那结着血痂的十指轻抚那泛着寒光的刑具,轻柔道:“你若是不乐意说实话,我可以帮你。”
“在下说的,确实是实话。”云慎面色不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到了密阳坡,走进这客栈之中,见到了你们的人,确实也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这个人,旁的毛病没有,就是有些总也改不掉的求知欲,实在是想验证一些线索,一些说法,以及还未完全被验证的猜想,便斗胆提了。阁下不必紧张,就当是在下的投名状,与贵派相交,我确实也有所图——”
“什么猜想?”那人打断他,问,“你听到了什么说法?”
“不是方才就说过了么?”云慎叹了口气,仿佛犹豫,又仿佛刻意地吊着那人的胃口一般顿了顿,才有些无奈地道,“你们派出的马匪,被抓住了,该供的都供出来了,于是——”
“——怎么可能!”那人断然道,“我也说过了,不要拿这样拙劣的话来诓骗我!那些马匪与我恶人谷是有干系,可他们去抢掠马匹一事,却不是我们指使的,你再怎么拷打,他们也招不出来!”
“哦?”云慎道,“那些‘山大王’还不曾和你说过么?那几个马匪确实不曾招供,只是在不经意间撞破了你们埋在临波府的暗桩……这么一说来,这暗线虽然看着不起眼,在你恶人谷的地位却应比你高些,故而他所行之事,包括指使马匪,报信给临波府,你都一概不知,是也不是?”
“——你!”
这一番话,云慎说得直白,又真挚,又冒犯,倒颇有几分肖似陈澍了。堵得那人面上愠色炸开,一时气急,怒得伸手指着他,又想起什么似得收回来,冷笑一声,道:“看你如此嚣张,话里话外皆是拿话以柄,以此相挟,怎么,你此来,究竟是来投诚的,还是……来刺探的?!”
“也是。”云慎道,仿佛才想起来似的,一理袖子,笑呵呵道,“我此来,自然也是有事相求的,方才被阁下打断了,不曾说完整罢了。
“我不过一介凡人,此来不为图财,不为权……”
那人侧过脸来,好整以暇地瞧着云慎,眯起眼来,等着他把话接下去,手腕一顿一顿地翻动,那动作,仿佛蓄势待发,但凡云慎下一刻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就要当场教他血溅三尺,成为这密室无数血案里微不足道的一缕冤魂。
但云慎仍旧面色不改,不疾不徐地说着,甚至说到此,还适时地露出了很是温润的笑意。
“在下……仰慕一个姑娘。”他说,“想要将其据为己有。怎奈——
“我是个庸庸碌碌的书生,她却是个盖世无双的大侠。”
第六十七章
一声清脆的哨声冲破林中的雾霭,晨光熹微,甚至连旭日都还未彻底醒转,就有一个鹿一般矫健的身影冲进树林,接着,又吹了一声哨,然后山林里才传来几声悠久的,仿佛回应的簌簌响声。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又被一声有些紧张的呼声打断。
“陈澍?你慢些!”
“我不!你快点阿姐!”陈澍头也不回地应道,反而冲得更快了。
直到终于踩过重重落叶,冲破一堆灌木,到了那绿野遍地,鸟语花香的清幽谷地,她还未奔出山林,便迎面撞上同样奔袭而来的马儿,打头的那匹正载着沉沉的包袱,马尾焦黑,好不滑稽,不是那匹她救下的马儿又是谁?
接着,她们二人的马儿也从谷地中奔来,一前一后地围绕在陈澍身边,拿头去顶她玩,调皮得活似两头小羊羔,逗得她哈哈大笑。陈澍要用手去揪其中那匹黑马的耳朵,就见马儿动作猛地一顿,不仅灵巧地躲开了她的手,还退了一步,站在树边,喷了喷鼻息,假装忙碌地低头啃草去了。
她回头一看,果然,沈诘到了。
方才的恣意顿时又化作了拘谨与心虚,陈澍笑到一半,还未收回的笑声乍然转了个音,也变成了有些滑稽的讪笑。她挠挠头,凑到焦尾马的面前,把缰绳牵起来,有些讨好地递给沈诘,又飞快地低头躲开,那动作之快,若是她有尾巴,怕是要夹得比那两匹马儿还要紧。
“跑那么快做什么?”沈诘轻笑一声,问。
陈澍想了一会,道:“阿姐不觉得奔跑本身就很开心吗?”
“不觉得。应当鲜少有人这么觉得。”沈诘笑着摸了摸焦尾马,手里不停地检查那尸体,口中道,“你上辈子大抵也是它们的同伴,是吗,小马驹?”
“我这辈子就是!”陈澍道。
她说得理直气壮,几句话便没了拘束,又原型毕露地骑上黑马,一夹马腹,在沈诘周围溜跶起来,长发甩得比马尾还利落流畅。
也许是临到分别,沈诘也不去管她,就这样纵着她在耳边叽叽喳喳,时而掰一掰无辜遭殃的树枝残叶,时而真发出些模仿马儿嘶鸣的怪叫声。
营丘城一明一暗,两件事俱已了结,二人不再逗留,第二日一清早便出了城,往西赶去。
只是这回,沈诘带着那具尸体与卷宗北上回京,陈澍则回点苍关,重新踏上寻剑之路,今日,便是要分道扬镳了。
直到确认过尸体上那个图案仍清晰可辨,沈诘才转过身来,唤过另一匹马,又紧住了缰绳,教那马也半立起来,又落下,乖觉地停在原地,才回头,道:
“要走了!”
“好勒!”陈澍道,拍马跟上,没两步,便又欢快地冲到了沈诘的前面去。
这回沈诘也不管她了,回头一望那寂静的山林,冲着大山颔了颔首,才扯了扯缰绳,驱使着胯/下骏马赶上陈澍,道:
“你之前说下山来寻剑的事,除了同我说过,还与云慎说过?”
“是啊!”陈澍说,她素来没个正形,黑马跑得又快,一边说一边颠,把最后那个音也吞了进去,跃过那林间断断续续打下的阳光,被层叠的绿意掩映着,渐行渐远了。
只是这回,不等沈诘多享受一会难得的安静,便听见前方隐约的马蹄声由远到近,接着,那方才跑远了的黑马又被陈澍驱使着,有些滑稽地穿过树林,倒退回来,正正停在沈诘一侧,陈澍凑过来,面上是根本藏不住的欢喜。
“你信我的话了?”
“我何时说过要信你的什么话了?”沈诘似是觉得好笑,刻意逗她,反问,“方才不是我在问你么?”
“是你在问我,但是——”陈澍素来不善言辞,此刻被这样一问,脸又皱了起来,眨眨眼睛,极努力地搜刮着用辞,仍是张口结舌,想不出反驳的话来,默了半晌,赌气道,“——那你不信我,问这个做甚!”
“这不是要教你如何寻剑么?”沈诘道,扬眉,眼光一扫陈澍,“怎的,又不想听了?”
“想听!”
陈澍一急,一夹胯/下马腹,那黑马被她催得快跑了几步,她只好又急急忙忙地止住势头,才转过头来,直盯着沈诘瞧,双目放光。
“上回是不是说到你要寻剑,去张贴悬赏?”沈诘道,又轻笑一声,冲陈澍扬扬下巴,问,“可还记得?”
“我当然都记得!”陈澍一拍胸脯,道,“我还记得你同我说,寻剑是要找人问的,只是‘问得要有技巧’什么来着?”
“于此事上,你记性倒是不错,”沈诘点点头,道,“那我问你,你打算怎么‘有技巧’地问?”
“呃……”陈澍想了想,做出个抹脖子的手势,试探着道,“骗他们隐瞒失物要被扭送官府,斩首示众,吓唬他们说实话?”
沈诘盯着她,目光带着薄薄的愠怒,直把她盯得调皮且心虚地吐了吐舌头。
“……这一趟营丘城你真是没白来,尽学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我说笑嘛!”陈澍道,连连讨饶,又歪头细想了一会,道,“问自然是要问的,不过要循序渐进,不曾确定对方确实拾得剑之前,不要一口气倒太多细节,以至于被他人掌握了主动。”
话音未落,沈诘便抿着嘴,侧过头来,看她自若地说完,面上怒意不自觉地化作了笑意,道:“不错。”
她这一赞,陈澍越发藏不住尾巴,甚至忍不住把手伸出来,一面说,一面比划:“还有!同他人说话时,不止要听他说了什么,还要瞧他的神情,看他做了什么,更要听他言下之意,揣测他所言是为了什么!那些老奸巨猾的恶人,说三句也不一定能有一句是真的,但凡是谎话,便有破绽,凡有破绽,便能借此发作,撕开他那层谎言!”
“——我看你呀,都可以去坐堂审案子了!”沈诘大笑,手臂一展,隔着马儿拍了拍陈澍的背。
把陈澍拍得神情一愣,脸颊一红,嘟嘟囔囔地又小声嘀咕了什么,方道:“……我可都认真答了,你不是还要教我的么,怎么尽是由我在说呢!”
“这不是给你个机会,让你显摆显摆么?”沈诘反问,又笑着逗了她一句,方道,
“此处一别,我回京,你去点苍关,正好这来回也不过两三日光景,那点苍关的武林人士,应当还有不少逗留在关内的,你便可藉机寻那些人,付些酬劳,烦请他们回门派的时候带上你的悬赏令,只需张贴在孟城、理城这样繁华热闹的城市里,赏金高了,自有那些闲来无事,喜欢凑热闹的大爷大婶,能把你寻剑的消息散播出去,这便是头一步。”
“那这悬赏的告示要怎么写呢?”陈澍问,有些小心翼翼,“……不能写那剑是从山里飞出来的?”
沈诘看着她,神情悠然,二人又对视了片刻,俱都忍不住,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自然不能了!”沈诘笑着道,“只需写那剑长什么样,长几许,重几何,是否有旁的易辨认的印记,又或许又什么缺角划痕——”
“我的剑可是绝世宝剑,哪里会有缺角划痕——”陈澍大声反驳。
她说得嘹亮,声音传出去很远,仍在山谷回响,但沈诘笑了笑,没理她,接着往下说。
“——不过呢,也要留意,因为人心难测,若只以利诱,不免有人动了旁的歪心。或觉得这剑价值不菲,占为己有,甚至从真正拾到剑的人手里抢来,就为敲你一笔,或是借此生事,拿一些假的、错的,做成你描述的样子,来骗你许诺的酬金。因此,也要防着些,那剑上如有什么印记,最好留一两个,不要在那悬赏的告示中说得太明白。”
“这下懂了!”陈澍兴致勃勃,掰着手指,同沈诘边算边道,“那我就写它长两寸有余,很重,不写它剑脊上刻了我——”
“——都叫你不要说了!”沈诘打断她,笑骂。
二人边聊边行,不一会,又回到了山道之上。
既已穿过那山谷,被山脉分开的岔口便也在不远处,沈诘见了,紧了紧缰绳,回身,大抵是要同陈澍道别,只是一回头,便见陈澍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瞧着她,好一会没开口。
“我也想同你去京城转转——反正去京城,也可以发悬赏嘛!”陈澍说,似乎憋了一路,此刻才能说出来。她那胯/下黑马仿佛也与她心意相通,跃跃欲试地跺了跺马蹄。
“我是回去述职,又不是回去顽的。何况,京里可不是什么好‘转转’的地儿。”沈诘摇摇头,温言道。
陈澍一听,鼓起脸颊,道:“点苍关大水我‘转’过了,营丘城匪患我也‘转’过了,那京城又有什么希奇的,怎么能拦住我?”
“京里啊……”沈诘道,似乎陷入了回忆,顿了顿,方接下了话来,“京里可是龙潭虎穴,能不去,还是不去为好。你若只是想再见我的话……”
她沉默了,后半句不再说出来,似是意识到了不妥,又或许不敢轻易给出一个约定。
毕竟陈澍是真的会信的。
“……说呀!你都是我阿姐了,怎么还同我卖关子!”陈澍不觉,开口催她。
“若是有缘,自会相见。”沈诘道,末了,大抵为陈澍神情所触,又添了一句,“点苍关巨洪的原委还有待查清,你回关里去时,定要小心,如有闲情——”
“小心什么?”
“小心些,”沈诘道,“洪水过后,那些尸体应当有衙役在处理。但点苍关内仍有恶人在暗,如若我不曾猜错,此人应当格外关注那些被清理的尸首,甚至可能寻机毁尸灭迹——
说着,她拍了拍一侧骏马上驮着的那具残尸。
“——大水只能冲走性命,可冲不走皮肤上的印记。”
第六十八章
去不过半日,回自然也不过半日,太阳还未下山,那群山峻岭间穿梭的山道便掠过一道纵马而过的身影,越来越近,直到点苍关城门。
陈澍也不懂得什么规矩,到了城下,全然没有防备地面对着城上的弓手,大喊一声:“开门!我回来了!”
城内大抵是第一次遇见这样莽撞叫门的,别说不曾有人放箭驱离,一时半刻间,连应答声也没有。
眼看着墙上临时被拎来充数的守城士兵互相商量了几番,终于推出个人来,扬声问: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我乃陈澍!是去营丘城送信回来了!”陈澍高声应道。
话音未落,那城上便响起不少听不分明的交谈声,有士兵冲下城门,一面冲,一面高呼,那呼声倒是响亮得能飘到城外来:
“陈大侠回来了!快开城门!”
接着,那士兵的身影刚消失在城墙后面,那如山般岿巍的城墙里便响起一阵机械转动的声音。城门就在这巨响声中缓缓落下,露出城门口的守军,还有不少似是凑热闹而来的群众。
方才那喊出声的士兵也在门口,快跑了几步,走到陈澍的马前。黑马嫌弃地一喷鼻息,也没拦住他几乎要扶着陈澍下马的热情动作。
陈澍有些讶异,也不免地有些欢喜,拍拍马背,稳住有些烦躁的黑马,半俯着身子问:
“……你识得我?”
“这偌大的点苍关,又有谁不识得陈大侠呢!刘都护说了,等陈大侠回来,就把大侠领去官衙里,好生招待!”那士兵中气十足地回了,被黑马这么一拒,也不气馁,转身去接了陈澍的缰绳,必恭必敬地牵着陈澍往刚开的城门走去。
迎着光,他们一步一步地走向这座劫后余生的关隘。
不过两日,这关里已然有了不少烟火一般的暖气,城门口附近一张张踮着脚探头来看的面孔,映着余晖,各个生机勃勃,怎一派兴兴向荣的画卷。虽然那洪水的余威还在,可这样与前两日截然不同,富有生机的景象,哪怕不如先前陈澍来访时那么繁荣,却更教人眼眶一湿,感慨万分。
城门足有数尺深,那士兵牵着马,带着陈澍缓缓从这一块阴影下而过,旋即又落入到城内的万丈霞光之中。甫一进门,耳边纷乱嘈杂的闹声也骤然高涨,方才在城外听不分明的,此刻一股脑地挤进了她的耳朵,声音更是各异,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只是俱都是面带喜色,又默然有序地让出有数人宽的大道来,足以容她跑马而过。
“这就是陈大侠?”
“是她!我那日就是从她手里得了第一碗热乎粥,老好吃了!”
“你那日不是在施粥的地方见过么,怎么今日倒不识得了!”
“陈大侠回来了!我们的粮有了!”
有甚者,在那泥泞遍布的大街上,当场撩起袍子,就要朝她拜下,叩首,以表感激之情。
陈澍起先是难掩意气,咬着下唇克制着自己不笑出声来,但待她见了那下跪的人,还有更多似乎要跟着一同跪下的人,她的笑意便凝滞了。
微风拂过,这人筑的墙牢牢地把她护在里面,拥着她往前行。
牵着她马儿的士兵似乎见怪不怪,并不去拦,只随口说了句不要跪在道上,挡了贵人的路。但这句话似乎不仅并未起效,还在人群中泛起了好大一阵涟漪,哪怕不曾看见有人下跪的人,听见这声嘹亮的斥,也惊醒了,急忙诚心跪下。
一时间,山呼一般的道谢声,一道一道地,汇成了阵阵惊雷,不绝于耳。
陈澍愣住了,止住马来,腿一迈,便从黑马上下来,在那士兵还不曾反应过来之前,冲到那些人面前,站定,有些手足无措地去扶。
一张面黄肌瘦,目光却炯炯有神的脸抬了起来。
“你们拜我作甚!”陈澍道,又茫然地仰起头,冲不远处其他跪下的人高声喊道,“哎呀——切莫再跪了,我又不是庙里的神仙塑像,跪我也无用呀!这粮是沈大人写信筹来的,也不是我的功劳!”
这一声喊,顿时便有不少人应答,七嘴八舌地回了话来。
“庙里的神仙还不如陈大侠管用呢!”
“沈大人!沈大人回来了吗?我也要带我闺女拜拜她——”
站在她面前那个,瞧着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被她这么一扶,没有当即便回,而是缓缓站起,等着身后那些人的话都说完了,才慢悠悠道:
“老朽的命是陈姑娘救的,这一城的命也都是陈姑娘救的,不提那求粮之事,单说这洪水之中砸城救人,这一跪,也是应当的。”
他说得慢,话说到一半,一旁便有人叫好,不少人甚至不顾打断他也要出言附和,但陈澍定定地看着他,是仔细听完了,才想也不想地答道:
“可我救你们,也不是为了要你们跪我呀!”
霎时间,那道上数十、数百道目光,无论是方才跪了一半,又从众站起来的人,还是凑上前来,高声道谢的人,又或是些只是来凑热闹,看个乐子的人,都为这一句轻飘飘,却似有万钧的话所动容,默然看向陈澍。那方才领着她的士兵,这时才回过神来,上前几步,顶到陈澍面前,伸手去平息众人的情绪。
只道是那些路边的民众,本就是情绪上头,情难自已,才会站在这道边,在人群中挤着,就为了看陈澍一眼,或是同她道声谢。这哪里是能被一双手,或是两双手所能平息的?
人群在不知不觉间涌了上来,原先井然有序的队伍被一些更激动的人冲散,短暂的安静之后,猛地爆发出更激烈的唤声,惊得那道中黑马都连着后退了两步,扬起马蹄来。
这样热切而嘈杂的喊声,已然听不分明了,却比那太阳洒在道上的余晖还要灼热,仿佛热浪一般,撩得人呼吸也急促起来。
陈澍束手束脚地被簇拥着,呼唤着,却还有不少人,刚从城里赶来,里三圈外三圈地把这城门口的一小块地围住。
眼见这人潮下一刻便要失控。正在此时,一声厚重钟鸣在城门口响起!
陈澍抬头望去,逆着斜阳,看见城门上挂着一个顽猴一般灵活的身影,刚敲完钟,纵身一跃,在众目睽睽之下落在城门大道上,站起身来。
“严骥!”陈澍惊喜地叫出声来,问,“你怎么还在?”
“什么叫‘你怎么还在’?”严骥笑得肆意,几步便钻进人群,还有闲心对着那些人道声谢,才懒洋洋地走到黑马前,拍了拍马背,道,“你说我为什么还在?”
“……定是挂心这点苍关受难的百姓,不舍得离开吧?”
此话一出,四周俱是一默,那些原先围着陈澍打转的人们,似乎也有人信了,偷眼去瞧严骥,在人群中窃窃私语。
“这人是谁呀,也是之前帮忙救水的吗?”
“好像没见过,不是咱们关里的人……是不是来送粮食的?”
在点苍关几日,以严骥的性子,自然是游手好闲,镇日躲懒,每日躺在房顶晒太阳的时间,连人都找不到,又何谈救水。
顿时,严骥面上笑容更是一滞,冲着陈澍一呲牙,咬着牙关,用气声笑骂:“你这个小狝猴,跟沈诘跑一趟营丘城,怎么变这么油嘴滑舌了,一点也不可爱了!”
陈澍哼了一声,也压低声音,冲着他一吐舌头:“谁在乎你了!”
二人在这里打闹,那士兵却是终于找到了机会,趁着人群里的骚/动,伸高手来,挥舞着把人群慢慢驱散。
慢慢地,人群一散开,那热潮也退去了,晚间的微风终于拂过陈澍额角的乱发。同她斗了好几局嘴,严骥也不恼,一面去牵黑马,一面寻了个破绽,长臂一展,去把陈澍那几缕乱发粗鲁地薅了回去,用力之大,捋得她脸上立刻显出了两道浅浅红印。
“……等等!摸马儿也就算了,你怎么还摸我来了!”第三下,陈澍终于反应过来了,气鼓鼓地躲开严骥那手,冲着他直瞪眼。
严骥收了手,颇有几分失望的神情,又冲那士兵扬扬下巴。二人不知打着什么暗号,那士兵竟听话地转身而去,留严骥一个人,朝陈澍一挥手,才慢吞吞回道:
“怎么,何誉摸得,我却摸不得?你这‘大侠’,好不讲道理。”他说,又不顾陈澍想要反驳的样子,迳自接了下去,“罢了!我是心善的,大人不记小人过,愿意不计前嫌地领你去这衙门见那刘都护!”
其实哪里需要人带路呢?整个点苍关,陈澍最熟悉的地方,除了三人原先住着的红墙所围的院舍,以及那在巨洪之中屹立不倒的论剑台,便是这衙门了。
算上在门外等沈诘的那次,她笼统也不过来了三次,可她还记得那院里一角的小土堆,此刻看时,不仅沈诘的麻布还在,上面还各自堆了好些东西,只是都乱七八糟的,这个像是祭奠小狗的,那个又像是祭奠马儿的。
衙门如今归了刘茂,旁的不说,至少里面隔间处的被褥床榻被好好地修整了一番,案前摆着烛灯,还有一小碗肉香四溢的炒菜,陈澍一进门,鼻子动了动,自觉地就把目光往那小碟炒肉飘了过去。
这个时辰,确实也是该吃晚饭的时辰了。
只是刘茂见了她那眼神,却佯作不知,往屋内又是一请,接着他自己又先搬出椅子来,坐得舒坦了,方道:“陈姑娘可算回了,我算着时间也该回了,只是不知为何不曾见到沈大人,是还在营丘,或是……”
“阿……沈大人她回京了!”陈澍道,这两日叫顺口了,险些又随口叫了声“阿姐”,忙掩饰地一笑,“毕竟发生这样大的事情,沈大人也是急着回京汇报,我们从营丘城出来便分路走了。”
“……哦?”刘茂温和地弯了弯眼角,看着陈澍,嘴角笑意就这样敷衍地挂着,几乎一成不变,
“也就是说,沈大人在营丘城……哦不,营丘堰,果真是查到了什么?”
第六十九章
“也就是说,沈大人在营丘城……哦不,营丘堰,果真是查到了什么?”
陈澍站在案前,还不曾坐下,因此就这样微微俯视地看着刘茂那标准到让人生厌的笑容,扯了扯眉头,道:
“我不明白都护大人意指什么。”
“我不是傻子。”刘茂轻声道,那话里虽带着不善,语气却还是温和地能滴出水来,转头去整理案上书卷,慢吞吞道,“点苍关数百年不曾遭遇洪水,这点,我比沈右监还清楚。她此去,去的不是储粮多的孟城,不是距离近的弦城,也不是北上回京的那些都城,偏偏选了营丘城这样一个穷乡僻壤。偏偏营丘城附近还有一个营丘堰!偏偏——
“沈大人出城,既不事先同官衙打招呼,也不提前准备好马匹行装,仔细一想,但凡不是蠢货,都能瞧出其中蹊跷!”
话音一落,刘茂手中的案卷适时地一落,掉回桌上,似是扑起一阵若有若无的轻灰,发出一声沉闷轻柔的响,重重击在陈澍的耳旁。
不愧也是京中出来的世家子弟,常年身居高位,哪怕是众人口中的“纨绔”,这慢条斯理,却又不经意流露出几分威严的样子,也足以唬住大部分的平头百姓了。怎奈陈澍毕竟是陈澍,自是不为所动,不仅不曾变色,还凑上前去,歪着脑袋去瞧刘茂的神情,道:
“——你怎么不看着我说话了?”
为使被问询的人心生忐忑,不论是挪开视线,还是说话轻声细语,再重重搁下物件,从而惊住面前人,都是身居高位之人常用的小伎俩,小手段。个中缘由,恐怕刘茂自己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可陈澍一眼便看了出来,加上她最近的“好学”,又这么径直问出了口。
问得刘茂是哑口无言,同她目光相对,也是视线闪烁。方才那装出的威严,此刻已丢了一半了。
“……自沈右监走后,这垒成山的政务,都要过我一人之手。”刘茂道,笑了几声,“此刻也是忙里抽闲,才抽出时间来问上几句。毕竟点苍关巨洪,事关这一城人的性命,非同小可,我身为都护,不得不问啊。”
“也是!”陈澍道,想起前几日的情形,诚恳道,“洪水来时你把事情都推出去了,事后若还不挂心的话,那天子若是问责,你应当是头一个丢脑袋的吧?”
此话一出,刘茂嘴角扯了扯,好一阵说不出话来。不仅他说不出话,这房内重归死寂,连在官衙门口执勤的那几个兵卒,也被零星几个飘出的词吓得丢了魂,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口,再不敢偷听。
但陈澍这话,不仅诚恳,还说得很是友善,一副为刘茂考虑的样子。她又才从众人簇拥中走出,这点苍关数以万计的人中,若是有一人,刘茂不能随意处置,那便是如今在关内名声大噪,为人称颂的陈澍了。
好在这刘茂本人也素来是两面三刀的,只深吸了一口气,不仅没有发怒,还摇摇头,挤出一个笑来,道:“是了,所以才这样关心陈姑娘与沈右监此行。”
这回,陈澍点点头,倒是信了,宽容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若是真的能纯心向善,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那营丘城的县令,得了沈大人的信,又亲见了沈大人本人,哪里有不依的?我们此行,旁的我不知,也不敢过问沈大人的要紧事,只知道过去一日,很快便讨到粮了,说是先等那边把仓里粮再清点一遍,就尽力送些余粮过来,都护也不必心焦。”一番话说得慰藉,看似毫无戒心,只是矢口不提那营丘城中发生的诸事。
见她如此作答,那刘茂又何尝不知,心下必定也清楚,今日是一句话也套不出来了,再问也是徒劳。无奈,仍旧堆着又说了些场面话,很是客气地将陈澍送了出去。
陈澍呢,既出了这衙门,鼻尖似乎还若有若无地萦绕着肉香味,回头再看那如今被刘茂占据了的书房。往日总觉得这点苍关的官衙不比他处,显得安静祥和,此刻一看,虽然比起沈洁走前添了不少物品,砖瓦也被清洗过一遍,不过才日落,那房内的烛光已然能透出窗棂,又在傍晚昏黄的余晖上落着一层明光了,面貌不同的士兵进进出出,却因而显得越发萧瑟。
她回头望了一会,脚上又不停地往外走去,那些士兵见到了,毕竟对她抱着敬意,自会让行,她就这么往前出了衙门,然后直直撞上一个宽厚的胸膛,“哎哟”地叫了一声。
“走路不看道,就这一会都撞上了人,也不知道你家里长辈怎么放心你出门闯荡的。”那人哼了一声。
被这么一撞,撞得额间隐隐作痛,陈澍揉了揉眉角,肚子里空荡荡的,本就情绪不定,又被这么一说,张口便驳回去:“那不也是你站在衙门中央挡道才——你不是牵马去马厩了么,怎么……”她眨眨眼,看着面前的锦缎,也终于意识到了了不对,这人比严骥可讲究不少,光是衣袍便是里里外外好几层,抬头一看,二人距离这样近,哪怕是灾后,他面上也打理得白白净净,瞧不见一丝秽物,不是李畴,又是谁?
只是因这半句来不及说完的话,李畴那秀眉倏地皱起,脸色又变得煞是难看了。
“你对着我同谁说话呢?”他臭着脸问,更是一步也不肯让开了,二人就这么横在路中央,招来不少异样的目光。
陈澍讪笑一声,挠挠头,虽然自知理亏,但也是坦然无比:“那我也是不知晓你竟也留在这关里……你不是同何兄顺路么,怎么不一起……呃,当我没说。”
李畴那嘴抿得,几乎长到能把脸划成两瓣了,隔着脸颊,也能清晰听见他咬紧后牙槽的声响。陈澍还没怎么呢,一旁几个偷听的行人,已被她那话吓了一跳,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各自散去了,只有李畴身后一个灰头土脸的人,看着也是着碧阳谷的袍子,一面看李畴的眼色,一面道:
“……这位大侠,你会不会说话呀!”
“她就是太会说话了!”李畴咬牙切齿,接话道。
陈澍如今可也能读懂这话中的意味了,只是仍不觉得生气,反而笑眯眯地应了,答道:“你眼光不错,我也觉得我如今越来越会说话了!”
于是不仅是李畴,那跟在李畴身后的弟子也被她这句话堵得一噎,好半晌接不上话来。
还是陈澍又探头看看这衙门门口来往的人流,又看看脸色仍旧黑着的李畴,自作主张地伸手把他往街边一拽。
“所以,你究竟是为什么站在这衙门门口,”她说,“且也迟迟没回门派的?”
“碧阳谷不比寒松坞,寒松坞就他何誉一人,只活他一张嘴就行。这几日,我碧阳谷可是好几个师弟师妹俱被洪水冲散了,找了两日才把人找齐。”李畴终于稍微止住了愠怒,干巴巴地道,“至于为什么在这衙门口,你自己瞧不出来么?”
二人大眼瞪小眼地默然对视了一会,陈澍仍是不解,又后退半步,去打量李畴身后那个小师弟。只是这当口,那小师弟神色躲闪地避了开,她确是什么也没有瞧出来,再抬头,只见李畴那脸越发板着,活似陈澍欠了他几辈子的银钱一样,她也变得不确信了,方才随口编的猜测又卡在了喉头,接着被生生地吞下肚去。
如此,陈澍硬是绞尽脑汁,想了好一阵,才恍然,指着身后那衙门道:“难不成你也是来找那李都——”
“——不是!”
陈澍讪笑两声。
“我就知道不是!”她硬着头皮道,“那就是……那就定是来寻我切磋的,我记得我们二人还有一个约定……”
这回,说着说着,不消李畴反驳,她的声音自觉地也变轻了。末了,还轻轻地清了两声嗓子。
“……好吧,这个也不是。你自己不能说么,卖什么关子呢!”
“……我确实是来寻你的。”李畴喷了喷鼻息,说,此刻,他那面容反倒镇定了许多,说了一半,回头一看身边来往的行人,竟也主动拉着陈澍往没那么拥挤,也更隐蔽的巷子里去,一面走,一面道,“是听城中人说你回了城,四下询问,知道你来衙门了,又特意找来的。”
陈澍不知他意思,被这话一唬,先是由他这么扯着,后来到了小巷里面,本就昏暗的光线更是被洪水冲刷过的破墙挡住了大半,连街上行人交谈声、行走声都仿佛被隔断在了光线里,却还不曾听见李畴说明来意,急性子便又上来了,轻巧甩开李畴拉着她胳膊的手,道:“有什么事,绕这么大弯子做甚!你大可直接说……我又不会吃人!”
“沈右监为何不曾回这点苍关?”李畴不答反问。
“她办完事,自然是回京去见那老皇帝了!”陈澍道,“你究竟有什么事,要这样藏着掖着——”
“——是我信你,因此才同你说。”
李畴不顾陈澍还在继续说,竟伸出单手,迳自贴上了陈澍的嘴唇,将她打断,方出言,自顾自地道,“前几日寻找我派弟子时,我这师弟似乎不小心撞破了什么人。那人形迹可疑,且是在……”
陈澍被他贴着嘴,只感受到他掌心的纹路,张了张嘴,似乎要答话,便听见李畴又压低声音,重申了一遍。
“此事或事关点苍关洪水,甚至论剑大比,我只敢信你,你明白么?”
“——什么‘只信你’?好呀,你们这什么小秘密,怎么不同我知会一声?”
一只手重重地拍上李畴的肩,拍得那李畴分心,抽回手,侧头去看,也是趁此时,那身影从头顶跃下,钻进这几人所呆的巷角里——
第七十章
来人这轻功,一起一落,落地时又轻巧无声,其动作那样熟悉,陈澍不消看那张脸也能认出来——
这位,确实是方才陈澍认错的本尊,严骥。
严骥其人,本性散漫跳脱,这一拍,于严骥而言,不过是寻常捉弄一回人,可那李畴就不是了。被这么一吓,他面上刚平静下来的神情又黑了下去,额头青筋跳动,几乎要又破口骂出声来。
偏偏严骥是丝毫不察,或是察觉了,却仍佯作不知,挂着一张明朗的笑脸又拍拍李畴那肩膀。这笑脸,同李畴那张臭脸一比,越发是显得李畴脾气大,下不来台,只能把这骂不出的话生生吃了,又瞪陈澍一眼,口气生硬地应下:
“不过是一句气话,哄小姑娘的,严公子不必在意——”
“哄什么小姑娘?”严骥道,刻意地侧过头,夸张地打量了陈澍一圈,“你把这叫小姑娘?你是真没被她揍过是不是?”
李畴的嘴角又是一抽,不过这回,他还没来得及驳话,陈澍便叉着腰,气势汹汹地插话来,道:“我可从来不乱揍人,别把我说得跟个恶霸似的!”说着,就要伸手去抓严骥。
严骥又是一个弯腰,灵巧地躲过陈澍的手,藉着逼仄小巷子里的墙,从李畴的左边跃起,踩着那墙绕去了李畴的右手,大喊一声:“还说不乱揍人!”
一时间,二人又一通嘻笑打闹,没个正形,看得李畴那股气是再也没顺下来,连他身后跟着的那个小师弟,也后退了半步,一副生怕被这几人打闹牵连到的样子。
街边终于燃起了零星的火光,不止官衙之中,关内各处也都飘着袅袅烟气,正是那施粥处的饭菜香味,就在不远处,道上领粥路过的行人也越发地多了起来。而陈澍、严骥这么一闹,凡是路过的,多少都要转头来瞧上一眼。
如此一来,竟比方才横在路中央更加引人注目了。
于是李畴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出口制住二人,颇有些破罐子破摔地道:“……行了,消停会吧!也并不真是什么密辛,不过是个猜测罢了,只要别漏风宣扬出去,我说也就说了。”
话音刚落,那打闹的两人便齐齐地停了下来,就这样旋即回头,两双眼睛一并望响李畴。那动作之默契,倒好似方才不过是为了让李畴多闹心几分而故意闹出的纷争罢了。
然而此话既出,收肯定是收不回来了,李畴再怎么窝火,也只能吃了个哑巴亏,不仅答应了要和这二人通气,还受累,带着这二人回了碧阳谷在点苍关临时找到的一处住处。
原先容参赛门派居住的那一大片院落,因为就在渡口附近,首当其冲,上游的浪头一到,就打在这一排排院落里。那朱墙再坚实,也被冲烂了不少,加上此处水位又高,整个院落都被洪水淹透了。木制铁制的家用,也尽数被卷了个一干二净,此时,大抵早已过这汪汪淯水,飘到下游的那些城镇村落去了。
这新住处,则是间不曾被洪水冲垮的小院子。是因为碧阳谷众人也在洪水中救了不少百姓,其中一户知恩图报,把家里先让出来,供这些弟子暂且居住。
院子虽小,不仅五脏俱全,对于此刻的李畴而言,更重要的是,这样的院落之中,有自家弟子把手,至少不会有隔墙之耳。
三人甫一进门,瞧见院里那些碧阳谷弟子,大多不复往日的气派,也不同于李畴那样整洁,面上或多或少都带着灰尘,原先干净飘逸的衣袍,更是被洪水打得湿透,再晒干,在素色绢绸上留下张牙舞爪的泥印,好不狼狈。他们就顶着这样乱糟糟的衣袍,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此时确实正是进餐的时间,这一进的小院中同样飘散的香气,不过是与院外朴素的粥香截然不同,这在屋檐间缭绕的烟气,夹杂了未全然烧尽的呛人碳味,还有一种不能分明言说的……糊味。
毕竟是大门派,不论是出自这先前积攒与前些时日救人的名望,还是出自一些不必要的矜持,总之这整整一个院子中的人,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个人情愿出门领粥。
好在,这院中自己生火做饭也是可以的,也有被李畴所救之人,送来一些虽然简陋,至少也足够应付的食材,好教他们不必出门与那些百姓一齐挤着领粥。只是这些大门大派的弟子,又是被特意挑出的门中翘楚,平素只知习武,全然不懂这些庖厨之事,做出的饭食,自然也是难以下咽。
这边严骥进了院子,倒真把自己当了主人一般,在李畴那几乎要杀人的视线下拉着陈澍四处逛了逛。
陈澍呢,原本还多少记得遵守一些礼节,但见这严骥如此放肆,李畴也一句重话不放,于是也跟着严骥一样撒了欢,在这小院里,东看看,西摸摸,不一会,已经逛到了那浓烟弥漫的小厨房,捂着口鼻探头进来,和被排挤来做饭的小弟子面面相觑。
外面的李畴急忙赶来,似乎终于忍不住了,想要说上几句,就在他开口之前,只听见严骥用手驱了驱浓烟,咳嗽了一声,道:“饭不是这样做的喔。”
这一声,虽然说得简单轻快,但在那做饭的弟子,甚至是整个院落中的碧阳谷弟子耳中,怎么不是恍如天神下凡一般?
不仅李畴闭紧了嘴,那灶上原本负责做饭的小弟子,也根本不顾他这位少谷主的脸色了,有些恳切地把目光投向严骥,颇有几分小心翼翼地出言。
“这位少侠……您会做饭?”
“略懂一点。”严骥道,他回头一看,院中正在忙其他杂事,或洗衣,或整理杂物的人,纷纷都抬起了头,以一种既震惊又热切的目光看向他,连闭了嘴的李畴也不能免俗,又怎么不懂,于是咧嘴一笑,道,“行啊,我来试试?”
——
是夜,时隔几日,这碧阳谷的一众佼佼者,平日里呼风唤雨的人物们,终于,在熬过了连着几顿的不生不熟,吃了腹泻的餐食后,吃上了一顿香喷喷的饱饭。当然,其中那盆最为鲜亮可口的鲜鱼羹,被安置在了院里桌上的正中央,是李畴动了筷子,先尝了一口,又不禁赞了一口,那些弟子才敢松了气,一共数张嘴,一面吃,一面也不耽搁地连连夸赞严骥这厨艺,看那口气,是恨不得严骥当场抱着个被褥就睡在这小院里,再也不走才好。
一顿饭吃得餍足,李畴的气性也消去了大半,面上又露出了些许难以捕捉的笑意。
也许是看在这顿饭的面子上,也许是估量着严骥本人是从下游而来,洪水来时,他可不在城内,因此,等到月上中天,李畴带着二人进了院子角落里的一间小书房,继续白日里的那番密谈时,他的戒心已去了大半。
二人之中,陈澍已经“交了差”,满脑子想的只剩怎么去发那个寻剑的悬赏,反倒是严骥,大抵此人无所事事时,就最乐意去凑热闹,李畴一番话,就他听得最仔细。
“这几日,因为我急着去寻找那些师弟师妹,生怕那些走散的弟子被水冲去了一些难以呼救的地方,不仅把整个点苍关搜了个边,关外一些原本就废弃、无人居住的地方,也去找过了。”李畴顿了顿,道,“其中一处,就是那些官差清理死者,堆放遗体的地方,大抵是沈右监临走之前指定的,正在城门边上不远处,我去的时候,由于担心其中有我碧阳谷的人,所以找得久了些,直到夕阳西下,那些官差都回城了,我还未翻完那些尸首,便一直和师弟忙到深夜。”
“让我猜猜,”严骥道,“你不会是碰见什么前来打劫,抢死者遗物的流氓了吧?人毕竟有好有坏,大难之后,无人监管,有人趁机为非作歹,其实也是常有的。”
正是此时,分心了许久的陈澍才侧过头来,仿佛才听见了什么抓人心绪的话。她那黑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正准备开口同严骥费心解释的李畴,想了一会,插话道:“但是点苍关不同。不说关外本就有不少驻军,就说那洪水爆发时,刘茂并未下令命那些兵士进城救水,因此如今城中的守备军士应当是绰绰有余的……?”
“正是。”李畴道,又压低了两分嗓音,沉声把话说了下去,“但是那日我在那尸山尸海中找完,正是子夜了,满城的人都睡了,这乱葬之处,不仅一点没有人影,更没有看守的官差,而且我在城外等师弟回来时,他却说分明是有声音的,许是有人藏在那些尸首之后,不知意欲何为——”
“哦!”陈澍说,完完全全地来了兴致,道,“你们被厉鬼吓到了?!”
“我没有!”李畴一愣,怒道。
“真的么,我还以为你说——”
“不管我有没有被吓到!这无关紧要!”李畴抢过话来,拉高了声量,厉声道,“重要的是,我次日又去了一遭,不过这回不是在那城外了,我在城墙角寻了个隐秘地方,果然看见那发出声响的,不是什么‘厉鬼’,分明是背着兵刃,从那兵营偷偷潜入乱坟之中的两个士兵——
“若是寻人,为何不白日来,为何要遮掩踪迹?这都护刘茂,恐怕所图不轨!”
“原来如此。”严骥道,点了点头,“怪不得听闻陈姑娘去了官衙,你小子这么着急——”
“——嗯?”陈澍眨眨眼睛,迷茫地转头。
第七十一章
不过两个时辰,夜幕彻底降临,黑压压,阴沉沉,压得那院中缭绕的焦味也散去了,那月光方才冲破云层,恍若一道冷风,终于吹过大江,洒在波光粼粼的淯水之上。今日,尤其是这样的秋夜里,那江水反倒越显得温顺,连拍打岸壁的浪声都淡而低沉,全然不似那日洪水滔天。
如若不是亲身经历,不是那些洪水中殒命的人们就曝尸在这点苍关之外,恐怕只会觉得大梦初醒,在日复一日的幽静月光下,渐渐忘却那可怖的景象。
大抵这一城的人,都在尽力想要忘却的。
所以入了夜,这城中才会这样静谧,仿佛脱出现实,和淯水一起沉入了梦乡,不必再面临生离死别,也不必再烦恼明日的生路。
大街小巷上,那些被洪水冲破、冲倒的房屋院墙,在这样沉静的夜色下,反倒历历分明地被月光印了出来。地上高低不平,或杂乱如狗啃,或绵延如远方山脉的阴影,便是这一城的夜色中,最为深邃的那一片片墨色。
寻常人,凡有些经验,大都会避开这些墙根、院角,或是高阁的一侧。
倒不是因为这些地方太暗,看不清路,毕竟寻常的日子里,月光照样打在那些高楼短墙之上。
彼时,这些阴影只不过是一方暗色而已,可今日,却在这一片漆黑之中,凭空添了不少的混浊。既然看不清路,更看不清路上的人,不知这阴影里,会不会突然窜出一个嗜血如命的恶匪,杀人夺财,又会不会踢到什么人,什么事,甚至是什么多日不曾被清理干净的浮肿尸首。
只有一种人,才会专门挑着这样被墨色覆盖的道上走。
心怀不轨之人。
当然,在这一个夜晚,或许还要再多加上一种人——
李畴、严骥和陈澍。
三人身份不一,年龄不一,性格不一,甚至连性别也不一,若一定要概述一番,也只能是“雄心壮志妄图查案,怎奈从未见过猪跑”的人。
只见这三个身影,从碧阳谷那个小院落里摸黑窜出,先是上了屋檐,接着又发觉在没甚灯火的夜里,飞檐走壁反倒更显眼一些了。三个人你一言我一嘴地争了半天,无奈地从房檐上落下,走进那一块块的阴影之中,走了半条街,又发觉了不对。
三个身影,两个是身着暗色衣服,在夜里并不显眼,可有个就不同了,不止一身亮丽的白袍,还戴着白色发冠,其上羽毛也随着奔跑的动作,一飘一飘的,原先在月光下,三人没什么大差别,此刻进了黑漆漆的阴影当中,才显得分外显眼。
这也就罢了,偏李畴扎眼的可不仅是衣袍,还有他那脸上似乎永远也不会掉的那层粉,时不时映出一些晶光,乍一眼看去,真如同黑夜中的星星一样,惹人注目。
也不知是不是同寒松坞交好,因了这层关系,严骥才有心在这起子小事上让李畴烦上一烦,于是回头一看,大惊小怪地把这位“孔雀”拦了下来,道:
“你这是要去做贼么?你这是去当靶子的吧!”
“我们本就不是去做贼的!”李畴被这么一斥,也心有不满,板着脸辩道,“既然行得正,是去查案的,又何须担心这担心那的?”
“我的老天,你平素在你的碧阳谷摆架子,过干瘾,当然没人管你,”严骥道,“今日虽不是做贼,可捉贼也是一样的啊!就光看你这开屏一般的打扮,远远的,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瞧见你了,别到时候被贼捉了,再来叫苦。”
李畴听了,越发不服,二人就站在这墙根里,又吵起来。那阴影哪里能罩住这三个身影,直把陈澍都挤出了这一小块的墨色,发愣地看着李畴又回嘴。
“你、我、还有陈姑娘三个人,哪里还需小心提防?难不成还有什么人,能从我们三人手里讨得好处,就算是有,这样的人,怎会来这乱葬坡做这些见不得光的事。依我看,本就不该这样偷偷摸摸的,倒显得我们才心里有鬼似的。”
“你是不情愿偷偷摸摸了,你舒服了,那城外作祟的贼人也被你这一身扎眼的袍子给吓走了,到时候,干等在城外等个整夜,也不一定能捉到一根贼人的毫毛——”
陈澍看着他们二人吵了半响,没忍住,连着打了声两声哈欠。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就差吵起来的那二人已噤了声,不知何时,齐齐转头来看她。
“……嗯,要不你们二人先吵着。”她挠挠头,道,“我先去城外看看,等你们吵累了,或是分出个对错了,再来寻我……”
“不成!”李畴断然道,“不提此事本就是我碧阳谷弟子发现的,单说这尸首遍地的,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
他一说,严骥竟也一反方才的针锋相对,出言附和道:“是啊,三人去,还能互为人证,若真抓到了什么大犯要犯,改日上那衙门大堂,总也有能互相说话的人,免得那贼人狡辩。”
陈澍“唔”了一声,歪歪头,就这么瞧着他们俩,直到二人又对视一眼,方应道:
“对啊,那你们在争什么?”
大抵是觉得她站在自己那边,李畴顿时也冷哼了一声,哪怕在阴影之中,面上也难掩得意之色,冲着严骥抬抬下巴,道:“是啊,你在争什么?”
严骥眼珠一转,看了看陈澍,又瞧了瞧那李畴,笑了,拿胳膊撑在后颈:“怎么,你们现在是要外行人指点内行人了?”
“谁跟你——”
这边李畴才说了三个字,就被陈澍出言打断了。她伸了伸懒腰,认真地同严骥讲道理:“若是嫌他衣服太显眼,把那衣服扒了不就成了?”
于是这头李畴那个“你”字才出了半个音,又生生地转了个弯,连他自己也转过脸来,一时情急,顾不上去遮掩那些情绪,当即便眼睛圆瞪,大惊失色,道:“——什么?”
然而他这声惊呼,虽是抗议,却也教他身侧失了防备,一眨眼的时间,严骥就偷袭而至,又把他偷了个正着。虽然李畴已是警醒异常,一发觉严骥动了,就撤身往后躲去,怎奈他身后是堵严实得洪水都不曾冲破的矮墙,加上他果真以为严骥要来扯他衣服,躲得狼狈,也躲错了方向,由着严骥伸手一抓,把他头顶那根碍事之极的羽毛扯了下来。
“严骥!!!”
李畴自是怒急,仿佛被扯了命根子一样要怒声斥他,伸手来夺,却是拆东墙补西墙,这边顾上了严骥,那面又漏了陈澍。
只见一阵风吹过,陈澍藉着李畴自己的势头,伸手过来,用她那方才在屋檐砖瓦上蹭过的小黑爪子一抹。
万籁俱寂。
李畴自己仿佛也知道面上沾了两道难看至极的黑灰,面容一震,连同严骥算账的动作也僵住了,脑袋一转,仿佛同身体不是一套一样生硬地转头看向陈澍,面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难以置信。陈澍冲他甜美一笑,又拍拍严骥的肩膀,道:“这总可以了吧?”
严骥险些没忍住笑,捂着嘴巴,点了点头,憋出一声“嗯”字。
而陈澍呢,自觉完美地解决了这份争端,又转眼去看李畴,发觉这半晌,李畴是动也没动,眼睛死死盯着她,于是又宽容一笑,道:“不必谢我,还需要再抹点么?”
眼看那李畴几乎要气得当场晕倒在这街边了,严骥才勉强忍着笑,这会倒当起了好人,乐哉哉地劝道:
“……总比被扒了衣服强,是吧,少谷主?”
——
纵然是这样看守严实的点苍关,出城入城都盘查数次,毕竟也都是些普通兵士,连那两个鬼鬼祟祟的人也查不出来,就更防不住他们三个了。一场小闹剧之后,三人稳稳当当地溜过门口关卡,从城墙而下,静静地等在了李畴所述的那个小角落里。
从这个角落,确实能瞧见面前那距离点苍关不过几步路的乱葬岗,一具具尸首,就这么静悄悄地,仿佛睡着一般地卧在那小山坡上。
大多来不及掩埋的,就这么直接堆在乱葬岗之上,若是好一点的,有亲人在世,哭着堆几捧土上去,至少教人瞑目了,就是半个身子仍露在外面。或是有些埋得久的,哪怕都埋进地底了,因为江风吹过,尸体又僵直,于是部分手脚慢慢地显露出来,仿佛要从地底爬起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他们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只和这一座默默无言的死尸面面相觑,什么也没等到。严骥先叫起苦来,压低了声音连连抱怨,但向来急性子的陈澍,却静静地,盯着那尸山,倒是一动也不动,仿佛猎豹一般耐着性子,在严骥的再次抱怨之中,突然开口。
“……我看见了。”
“什么?”李畴也抬头,去看,但他什么也看到,只来得及看见陈澍,真如那豹子一样猛地窜了出去,恍如划过夜空的黑影,一个欺身,扑倒那远处的人影,又死死压住。
“不许动!”她脆声喊道。
顿时,藏在尸山后面竟凭空冒出几个人,也都拿着兵器,穿着盔甲,高声喊:“你这个恶贯满盈的歹徒!我们等了你好几日——还不快放开他!”
直把那蹲在城墙脚下的严骥李畴都看傻了,陈澍也懵懵地抬头,看向那些朝她奔来的人影,眼睛眨了眨。
“怎么回事?是谁在抓谁?”她说,抽出一只手来,犹疑地指着自己,“你们说的歹徒……不会是我吧?”
第七十二章
“慢着慢着!”严骥一愣,急忙上前,双手一扬,做出制止双方的手势,道,“弄错了,弄错了!别急——”
“我不急啊!”陈澍应道,“你同他们说……哦,还要同我捉住的这人说!”
只用单手,她便压住了那人的胳膊,看似轻轻松松,却也把那个身着盔甲的老兵严实地按在地上,脸与地上半露出的一个断掌贴合。甚至挣扎间,那从土中钻出来的半截手指插入那人的衣襟,随着动作从泥地里冒起来一截,恍若真活了一般,要向他索命了!
看这情形,饶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兵也不免胆寒。那被陈澍压在身下的人愈发猛烈地挣扎起来,嘴中胡乱骂着不知道什么东西,他本就带着口音,又因剧烈的挣扎,一句话也不曾说囫囵。
陈澍只听了几个音,满脑子疑惑,发出一声疑惑的应声,又躬身下去听,一面听,一面很是和善地提醒他:“都说了,叫你别急,你说慢些!”
手里力气偏还一点也不曾松——她不松手劲,这人又怎么“慢说”?直把那人气得气血上涌,一口气喘不上来,竟开始连连咳嗽了。
旁的那几个士兵,听了这声咳嗽,大抵以为陈澍一只手就把这老兵按得咳出血来了,更是如临大敌,一点也不听严骥的解释,甚至拿起长戟,一边防着他,一边冲着陈澍大喊:“放开他!你这贼人,面前这么多人把你围住了,还不赶紧束手就擒?!”
“谁是贼人啊!”陈澍也急了,气呼呼地一抬头,手不自觉地越发用力,于是那人当真被她压得喘不上来气了,两只手在空中乱抓,连不成句的音都发不出来了,夜色中,只听得她一声很是委屈,又很是精神的反驳,“你们这些人,以多欺少,以官欺民,不由分说便给人定了罪……你们才是贼人吧!懂不懂礼节啊!”
这句话,说得是言之凿凿,理直气壮,若不是她手底下压着个人,还真有几分沈诘或是云慎吵架的神韵了。虽然尤显生涩,前一句“贼人”,后一句“礼节”的,仍带着些许脱不掉的稚气,但就是这几分,也足以把那几个兵士堵得一噎。
“你——你胡搅蛮缠!”
话是这么说说,可那几人也不确信起来了,又往后退了退,几人聚到一块,悄声确认着这是否果真捉错了人。
半晌,还是李畴趁机奔来,一看,惊呼一声:“糟了!他要被你摁昏了——”
陈澍忙低头一看,方才还在挣扎的兵士,此刻早两眼一翻,没动静了,不是昏过去了又是什么?只有胸膛微微起伏,昭示着此人至少还有着一口气,她急忙松开手,又盯着自己的手掌,颇有些嫌弃地甩了甩,小声抱怨:
“……这人这么不经打,还出来做什么坏事?”
她虽是低声说的,可这坡上除了尸体,这几个人,就只有一片死寂。再轻的声音,经由她说出口,又是这样才把人生生捏晕了的场面,那声音便恍如那惊雷一般,一字一句地敲着那几个兵士的天灵盖,直把那几个士兵又震得退了退。
好在,那些士兵中终究还是有个脑子稍微灵光些的,眼瞧不对,打是打不过陈澍了,便从众人中站了出来,哪怕不信陈澍的说法,也装作信了一样,颤着声音问:
“你说你不是贼人,那你深更半夜来这城外的乱葬坡做什么?!”
“我来捉人啊——”陈澍说,回头瞧了瞧,发觉李畴和严骥已赶到了她身后来,越发觉得有底了,抬了抬下巴,道,“你们呢?你们又是来做甚的?我可听说的是有人连着好几日都偷偷来这城外,不知是要趁着这月黑风高,暗中做什么坏事——”
“我们……我们也是来捉人的啊!”那兵士道,“这几日,都是我们在这城外,等着那贼人现身……”
“真的?”陈澍狐疑,“你来捉人,连着捉了几日,怎么一个人也没有捉到呢?莫不是你们心知自己师出无名,编出来这样一个借口——你们编也就编了,怎么还学我!”她越说越气,双目熠熠,指着那人,似乎又想再骂上一遍,把对面那个出来对峙的人也吓得一退,许是怕她再“揍晕”一个,不再吭声了。
还是严骥,带着笑意拍拍陈澍的胳膊,把她那只手拦下来,道:“你莫气,先听他们说——诸位,我们三人确实是听闻城外半夜出现鬼鬼祟祟之人,才埋伏在此,想要捉了,问个究竟。此事也是有人证的,这一位——”
说着,这严骥手里也不停,把正在看晕倒那人情况的李畴从地上拔起来,压低了声音,恶狠狠骂了他一句“你闯的祸”,就把他推到了陈澍前方去,又道:“——看见此人了么,这便是碧阳谷少谷主!是他给我们的线索,碧阳谷门下弟子也俱能作证,不知你们……”
李畴身影虽说不上多宽大,遮个陈澍也是绰绰有余。他被这么一推,挡住了陈澍的大半个身子,对面几人顿时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对视一眼,终于有人壮着胆子回了话。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那碧阳谷少谷主我也是见过一面的,他来寻人的时候,一袭白衣,行事磊落,哪有这样灰头土脸的……”
那李畴,顶着一脸的灰和泥,虽然心下恼怒,无奈此事确实是他要同陈澍商议,进而捅出的篓子,于是也只能闷闷咽了这口气,接话道:“……确实是我,我乃碧阳谷李畴,因为前两日觉得蹊跷,今日才寻人来瞧上一瞧——不知你们是奉了谁的指令,为何来此蹲守的呢?”
陈澍初尝“胜果”,还当是自己同人辩论的技巧又长进了,从李畴身后又探头出来,颇有些跃跃欲试地再度开口。
前面的李畴瞧不见她那动作,只看见那几个兵士正商量着准备再回答时,其中一个人的眼神往这边一瞟,顿时魂又被吓没了,拦着其他人又往后退了退。这下李畴不看也能猜到是陈澍探头出来了,也没转头,就这么一拦,果然缓住了那几人的胆怯,旋即便听见有人试探地答话。
“我们……我们是经了刘都护的指令,才来此蹲守的……这,都护也不曾同我们解释过要捉的的是谁……”
“刘茂?”李畴眉头一皱,念了一遍这两个字,于是连他也拦不住陈澍了。仿佛是见了兔子的鹰,陈澍立刻从李畴的身后整个儿窜了出来——
“真的?真是刘茂?——你们既说不清楚,那还在这里浪费什么时间,把我们抓过去,我要问个清楚!”
说着,她还主动把手举起来,示意那几人可以把她拷走了。可方才那样的气势,那晕倒的人还躺在尸体当中呢,就算此刻她装得再无害,那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再灵动,也只会教那群士兵觉得恐惧了,更是一步也不敢上前了。
严骥笑着,拍了拍陈澍的肩膀。
“你看你,失手把人弄昏了,”他晃悠到二人身侧,一手揽住一人,道,“现在谁还敢上前‘捉’咱们?”
“那是我失手么?”陈澍越发委屈,直道,“就算我是有一分的错,那晕倒,明明因为是他自己不经吓,这么快就晕死过去了,我还没动手呢——怎么能怪我呢?!”
——
“确实不能怪三位侠士。”刘茂深吸一口气,把手里的书信丢到面前堆成山的书册当中,似乎又花了些时间平复心情,才挤出笑脸,起身道,“此事是我思虑不周了,不曾顾及到这城中还有不少的能人异士,我那些个兵,躲得再好,也是会被发现的……”
“依你这说法,”严骥道,“可见这些人确实是奉了你的命去看守那一堆没人要的尸体……为的是什么呢?”
刘茂一顿,缓缓道:“……此事实乃我所查的要事,恕我不便透露。”
“不需要你透露。”李畴道,他脸上的黑灰仍旧那样印着,可不正是陈澍那齐刷刷的两道爪印一般的痕迹,在烛光下分外明显了,惹得一旁当值的军士都偷眼来瞧,严骥也嘴唇微动,似是在憋笑,只他自己还拉着脸,勉强撑起原先“少谷主”的气势来,道,“你就当是我们在城外捉了几个可疑的士兵,因此找上门来,麻烦都护给个说法,不过分吧?”
“……此事牵扯几日前的洪水,”刘茂看了李畴一眼,默了半晌,方道,“不是我不愿意给几位一个交代,而是这事情尚未查清,我自己都还是云里雾里的,如何能同诸位交代清楚呢?”
房间里一时静了下来,只有烛火被风拂过,仿佛晨光熹微,那光线也在室内忽明忽灭地动荡了一阵,连带着众人投在墙上的模糊身影也忽高忽低,明明那烛火已是极旺盛了,却显得这逼仄的一间书房分外阴森,连那从窗口倒灌进来的风也带着丝丝缕缕分明的寒意,陈澍突然开口。
从方才进门到现在,她都一反常态地沉默着,直到这一刻。
“你要抓的人,是在傍晚偷偷前去城外翻找尸体的人,没错吧?”她盯着刘茂,眼里是不可言喻的清明,亮得可比烛光,“刘都护不必同我们解释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消回答一点——你是为何要派人去守在城外的呢?
“换言之——你怎么就知道,你要抓的贼人,是要去城外翻找尸体的呢?”
第七十三章
“换言之——你怎么就知道,你要抓的贼人,是要去城外翻找尸体的呢?”
除了陈澍,三人俱是一愣,严骥回头看了眼陈澍,旋即又飞速地反应过来,接过话头,道:“——是啊,不如刘都护为我等仔细解释解释?”
只有李畴,愣了好一会,回头看着陈澍,直到与陈澍四目相对,她一怔,咧开嘴笑得极欢,李畴才猛地反应过来,很有几分恼羞成怒地转头去,用袖子又在暗处用力地拭去面上那几抹灰黑“爪印”。
这无声的小插曲,刘茂自然是不曾注意到的,大抵因为三人之中,唯有临波府才是最为显赫,在朝中有一席之地的,严骥一开口,他又转头朝向严骥,似是仔细打量了一番严骥的神情,方道:“若三位定要在刘某这里问个水落石出,那也成。不过此事确实还未查清,诸位要问,问再多,也不过是从我此处得到一个没头没尾的线索,具体案情未经推敲,哪怕是把猜测告知与诸位,恐怕也无法取信于你们吧?”
“说那么多话,可惜一句话也不在重点上。”李畴道,又重新摆起了他那个架子,语气冷峻,“你究竟是想说,还是不想说?若不想说,凭我们三人,也能把它查个清清楚楚,不必劳烦你在这里想话推辞。”
“其实刘某已经说得够详尽了。”刘茂道,叹了口气,终于开了口,缓缓说道,“洪水过后,无论是当场被淹死的,还是事后因为得不到救治而死的,尸体都堆在城里,各处都是,若不得到妥善处理,不说瞧着痛心,也容易滋生疫病。这些尸体都是由我手下的官差军士搬去城外,匆匆埋葬。也是沈右监那日走得急,刘某留了个心眼,命那些人行事时注意些。谁料,还真有一个士兵,眼力不错,在这恶臭熏天的尸山中发现了什么……”
“不就是一具具尸首么?”听到这句,严骥不禁出言追问,“能发现什么?难不成真有什么混进城的贼匪,被你们发现了,或是身上揣着什么……迷信?”
那刘茂却又停了下来,两只眼睛一转,盯着严骥。有一瞬间,那眼神里的歹意几乎要蔓延至他的面容,把他那挤出的笑意也侵蚀了,但也就是一瞬间,三人之中,唯有陈澍察觉到了这一瞬间的异样,等转眼过去,那刘茂面上的笑意却更深,更沉着了,仿佛这不过是她在那一刻的错觉。
“都不是。”刘茂道,“那个死者,官差都是认识的,且不止是一人说认识,是交由好几个官差一一确认过后,才下的定论。至于这死者身上究竟发现了什么——若三位大侠真有心查,刘某也不拦着,城外乱葬岗,请吧!”
最后半句,他话锋一转,竟是难得地硬气了一回,笑眯眯地起身,一边伸手示意那门边兵士,一边说完,言语中的拒绝之意不可置喙。
寻常人得了这句话,大抵都想再问问,但刘茂这一站,手再一招,门口那几个士兵见机便挤进了这书房。
霎时间,逼仄的书房内,尽是重重叠叠的人影,连光也打不透了。
这刘茂前倨后恭,无疑打了三人一个措手不及,就算三人各个都身怀绝技,本领不凡,可毕竟不曾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过。
面对这样笑着送客的兵士,严骥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再出言相争,何况他本就是来凑热闹的,也不一定要求得所谓的真相。而陈澍,心中还有思量,只凭李茂这几句话,她其实已经猜出了“那人”身上发现了什么,只待确认,于此事上,就算问了李茂,问出了结果,也不一定敢信,故而她也没有那么打破砂锅璺到底。
只剩李畴一人,架子刚摆起来,又被刘茂这么一招手,散了七成,面上过不去,偏他一看剩下二人都不吭声,一时半会之间拿不准,等出了书房,才迟迟地反应过来。
天光刚亮,他们被恭送出了官衙。这一趟,不能说是无功而返,但回头一想,这刘茂当真是藏着掖着,一句话,不仅说得隐晦,还要拆成五句来说,若不是陈澍事先同沈诘去查过营丘城之事,恐怕也是满头雾水,就更别提这严骥、李畴二人了。
认真算起来,同无功而返区别也不大了。
三人在街上,相顾无言,默了好一会,才有人打破这阵宁静。
“他是不是只是拿话在糊弄我们?”严骥狐疑道,“嘴里说得蹊跷,实际上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是这小子现编的,所以才这样语焉不详?”
“有道理。”李畴道,他默了默,又看了眼天边隐约露出的明光,显然是打起了退堂鼓,道,“此事也是我一时着急,思虑不周,因而才造成了这个差误……”话语间,似是要把责揽过去了,便好了结此事。
——也更好容他回那院子里好生捯饬一下自己的脸。
刚出了衙门,李畴便寻机把自己脸上的黑灰擦去了,此刻虽然还留着些许匆忙之中不曾擦去的印记,但也比方才是好了许多,只等回院落,寻个铜镜,或者干脆寻个水洼,对着才刚刚泛白的天光,仔细整理一番。
他这主意打的是不错,可惜说了这一长串,陈澍却是一个字没听进去,她皱着眉头思考了一阵,突然出言,打断了李畴,道:
“——那我们就再折返回去,趁着天还没亮,到城外好生找上一圈。若是三个人的话,找得快些,说不定还真能找到他此前究竟找到了什么!”
“……啊?”李畴失声,道。
“有道理!”严骥本也兴致索然,但陈澍这样笃定,这样兴冲冲的,他这个爱凑热闹的性子又被带动了,不禁道,“反正我们同他交涉过了,是他亲口容许我们去乱葬坡上寻人的——”
“等等,等等!”李畴惊道,“你们二人怎么自说自话,便把这事给定下来了?”
“你真怕了?”陈澍道,笑了笑,“怕了就别来!我们两人也成!”
“倒不是怕了,”李畴道,这会他找过了干净的布擦拭过脸颊,面上又恢复了白净,瞧起来颇有几分荣光满面的意思,于是几番言语一过,对着陈澍,连说话时拿捏的腔调也回来了,“不过是觉得这尸山里翻不出什么,何况我早已便搜过了,我都搜不出来,难不成你们去了就能搜出来?这是其一。其二,此事原是我的判断有误,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再细究下去,指不定根本就是一场误会,又何必呢?”
前方传来一声不着调的笑。天光熹微,依稀洒在并不齐整,满是脚印的道路之上,给严骥的背影拢了一层光,他一回头,笑声便越发明晰,在这空旷的街道上回荡,笑得李畴也是一怔。
“胆子小就直说嘛,何兄从来都是老实承认的!”严骥道。
这下,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陈澍噗嗤一笑,又与李畴对视,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面色才刚转晴,方才那悠然自得,很有一番派头的模样又碎了个干净。脸上被擦得干干净净了,倒因此,才格外显得那层气急败坏的酡红明显极了,陈澍再一笑,李畴那表情顿时挂也挂不住了。
“……不就是去那乱葬坡上寻尸体么,我早便寻过好几日了,还却这一天半日的?”李畴咬牙道。
他还真说话算话,硬着头皮同两人又折返去那乱葬岗。夜里看不真切,此刻旭日初升,那霞光照在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上,不但没有辟去这一带阴森森的邪气,反而,因为能看得真切,看得清晰了,那地上不曾被好好掩埋的尸体,仿佛真被冤魂附身一样扭曲的神情与动作,也能看得分明,于是李畴回到城外,被两人好说歹说,又一通激将,才撩起袖子来,一面闭眼呢喃,一面搓手叹气,一面才缓步上前,查看那些死尸。
三个人,足足看了有约三个时辰。
也好在这些尸体不曾被完全掩埋,或者也有同他们一样来寻人的,不少地方曾有翻动的痕迹,土也是送的,故而找起来还算轻松。陈澍心中有数,怎奈沈诘先有交代,不方便同那两位全盘托出,因此只有她找的最快,只顾着寻那些瞧起来像囚犯的,若是认定了一个,就扒开那尸体的背、腰瞧上一瞧,看看有没有似曾相识的图案。
严骥虽不知前情,但他脑子可比正艰难抗拒本能的李畴要灵光多了,一看陈澍这样子,也有样学样,边翻找,边同陈澍搭话,试探地问此事是不是她早有头绪。
陈澍不会搪塞,只拿老实话回:“我也正在找呢!”
话音刚落,严骥还没来得及再问,不远处的李畴却出了声,仿佛忍无可忍:“这究竟有什么好找的——我把话递给你,可是想同你去查一查事情,那也是和活人打交道!要我说,你若实在好奇,我帮你,现在就杀回那衙门,把剑架在刘茂的脖子上,我就不信他不说!”
严骥抬眉,啧啧称奇,道:“真是狗逼急了要跳墙,人逼急了,也能杀去衙——”
“——等等,衙门!”陈澍道,猛地恍然,惊声道,“衙门!他是要守株待兔没错!可是以此人的性子,必不可能真把查到的线索供手让人,必然做了两个打算,城外这边摆出迷魂阵,真正的尸首必定不会藏在这城外,因为太不保险了,衙门……他镇日都呆在衙门中!”
李畴一愣,竟也忘记了胆怯,一拍身边的尸首,直道:“是了!这刘都护往日从来不曾如此的……但是这点苍关大水,把衙门整个都淹了,他还能把这一具人尸藏在哪里呢?”
陈澍抽了一口气,一怔之后,竟出奇地沉默了起来,只是双目圆瞪,仿佛在同自己较劲,仿佛有什么想法,在她脑子里转悠,但她仍旧不敢相信。
衙门的小院里,沈诘走之前堆起的那个土堆,是被人动过的。
第七十四章
又是一日的日出日落,一白昼的忙碌过后,临近傍晚,霞光泛着赤色,显得格外温暖,教人忍不住伫足,哪怕眼睛耐不住那刺眼的光芒,也仍不禁要去追随着这光线,瞧上一瞧。
点苍关的官衙,仍是照常,在大难之后成为了这一城的心脏,来往众人,川流不息。
这一城的百姓之中,抛开因论剑大会到访点苍关的那些看客,也不算那些近些年,因为生计,甚至因为家人亲友迁至点苍关的居民,或许有那么几个,在这关中住了许久,也多少了解些点苍关内驻军的规矩。
刘茂虽为都护,按理,不仅统领军务,也要管这一城中的大小政务,这衙门的主人确实是他。但哪怕是皇帝每日批阅奏章,也有个喜好,有的就惯于在书房里,有的乐意在那宣政大颠上,还有的,荒唐又无人管的昏君,甚至在那温柔乡里才能提起些许做正事的兴致。刘茂不至于同那些遗臭万年的荒唐帝王相提并论,但他确实也是个富贵人家里养出的纨绔子弟,在京时就是爱之欲其生,很之欲其死的性子,到了点苍关,就算有所收敛,难免仍是不乐意到那衙门点卯,更别提日日宿在这闹市之中的官府里了。
哪怕是因为巨洪,是事出有因,这的的确确也是头一回。
但这些寻常百姓心下再犯嘀咕,毕竟不知刘茂一反常态是出自什么原因,也猜不出其根据,顶多在寻常攀谈时,把此当作谈资,提上几句。因为不知道沈诘离开前同刘茂的力争,说的也大多是这都护虽然素日跋扈,可真到了大难临头,饿殍遍野时,也是体恤民情,能堪大任的。
故而,就算有所察觉,所有人都不曾把这一个异常当
依哗
作是什么要紧的事,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刘茂成功地掩盖住了他想要掩饰的事,不费吹灰之力。
正是下午,烈日昭昭,又有许多士兵和官差来来往往,陈澍回来之后第三回 造访点苍关官衙,这一番忙碌景象,说起来是与前几日无异,三人反而愈加小心——不为别的,是因为,此番他们三人重回点苍关官衙,是偷偷摸摸地回来了。
也好在这是白日里,李畴方才才擦拭干净的面容才得以保住。
三人又当了回“墙上君子”,这次,是顶着烈日,从这些被洪水冲得破败的屋檐上悄然翻过,慢慢摸索至那官府衙门。
也亏得这三人,从严骥到李畴,再到陈澍,一个比一个功夫好,才不会在这闹市一般的衙门外就被人发觉。
但这不过是第一步。
官衙里来往的官差,站在书房门口看守的士兵,还有时不时朝窗外瞟一眼的刘茂本人,就仿佛一座巍峨高山,横在他们的面前。就算轻功再好,脚上功夫再熟,也不能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潜进去,把那土堆掘开,再把它原模原样地填好,最后,还要把尸体运出来,再好好地搜查一番。
三个人在那房梁上爬了好一会,见那些兵士当真是恪尽职守,更别提刘茂本人,那可是叫一个兢兢业业,恐怕这个纨绔,一年到头,也不曾有过几日像这样的勤奋。
于是,这个前一日因缘巧合才凑成的三人小队,又生出了分歧,并且再一次,颇有些不看场合地争执起来。
陈澍自是心中有数,她身后两个人就不那么确信了,尤其是又被拽来衙门的李畴,又是头一个出声,问她究竟在找的是什么。严骥虽不确信,但见李畴这样质疑,便又对着干一样唱起反调来。
说来也是好笑,大抵是对比出真知,这三人中,平日里最不稳重的陈澍,反而成了那个拿主意的人。
她不说话,那两人吵得无趣又自觉地静了下来,只李畴默了半响,又压着声音,主动冲着陈澍道:“究竟还在等什么?等这半日,就不提这屋顶是否难挨了,单说这干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对不对?你总得同我们说个清楚,究竟是想做什么——我是情愿陪你等下去的,但是碧阳谷那么多弟子,俱都嗷嗷待……俱都在院里等着我,再有几日,我们也要回门派了,收拾行装,打理兵刃装备,都是需要我看着的!”
“看不出来啊,”严骥插话,笑道,“你还是个大忙人?”
李畴轻哼了一声,似是又想同他吵嘴,只是见陈澍开口,便又忍下了。
“我在想……”陈澍道,用手指着那不远处,院落中的那个土包,又转了转手指,道,“我在想,若是阿姐……沈大人在,她会怎么办?她会想怎样的办法,不声不响地把这土堆刨开,查到想查的事情?”
“那不就是沈右监自己堆的土么?”李畴奇道。
陈澍一愣,虽然整个身子贴在屋檐之上,却仍旧险些整个人蹿起来,把脸朝向李畴。
“——你怎么知道是她自己堆的土?”
“发大水当天,她在衙门里堆了这一个小土堆。”李畴道,大抵还以为陈澍是在等着什么,不曾料到她如此大费周章,为的竟是这一个小土堆,面上不禁有些茫然,他一面回忆,一面迟疑地开口,“不止我见到了,那日她在堆这土的时候,许多官差士兵都在一旁。你若单单就为了这一个小土堆这样劳师动众的……不如早同我说!这土堆里确实什么也不曾有——”
“是沈大人堆时,什么也不曾有,对吧。”陈澍道,“既然你知道了,那兵士也知道了,当然刘茂也就得知了……这偌大的官府衙门,每一间房都有人走动,每一间房都可能闯进来人,不止是无数双眼睛在看着,更是无数张嘴、无数对耳朵,无数人在交头接耳。那刘茂要藏东西,要藏这样一具尸首,怎么可能瞒过这一院子、一城的人?只有这个土堆……
“人再好奇、再怎么探查,但凡有些良心,也不会龌龊到去掘一个‘衣冠冢’!”
此话一出,李畴还未曾明白过来,严骥却是当即反应过来了,倒吸一口冷气,接话道:“难不成……灯下黑、灯下黑啊!李茂竟敢把那尸首塞进土堆里!”
“什么?怎么可能?”李畴方才明白,从屋檐上撑起一截身子,朝那土堆望去,又被陈澍连扯带拽地拉回了这一侧,这回,哪怕匆忙之间脸颊上上又沾染了些瓦上的细灰,他也不顾了,回头过来,面色震惊地朝着二人,道,“似乎真是……这土堆较之那日,似乎是松了一些,也鼓了一些,只是上面摆着些东西……”
“而且那土,较之一旁的土,颜色要深上几分,明显是又翻过的新土。”陈澍说完,咬着下唇又想了一会,挠挠头,道,“只是,我们就算猜到了刘茂的伎俩,那土堆也正在面前,触手可及了,却终究没法真正挖开那土,看个清楚明白——”
“这好说。”严骥笑道,“刘茂既是秘密行事,这院里的守卫必然并不知其详情,那只需使个障眼法,调虎离山,只消把刘茂吸引走了,剩下的守卫,没几个会尽心看守这院落里的小角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做事,那是轻而易举。”
“什么叫‘障眼法’,什么又叫‘调虎离山’?你别又出什么馊点子。”李畴皱着眉道。
严骥眼珠子一转,还真往李畴这边瞧了一眼,看着他,计上心头一般,道:“只要能用,你管那点子馊不馊呢?咱们支一个人过去,把刘茂叫出这衙门,理由也是现成的,就说白日里去那城外找人时真抓到了,叫他赶紧带人去,晚了恐怕就跑了——”
“——这确实是一个好办法。”李畴道,撑起半边身体,摸着下巴,细细地思量了一番,“不仅能把刘茂引走,能骗他带上不少兵士,且还是个阳谋。哪怕被他识破了,这刘茂,为了自己的意图,也必然会先去城外探一探。只是……谁去?”
最后两个字一落下,那屋檐上的灰尘仿佛也一同落下了。
三人所攀着的这个屋檐,是正对着日光,已经日落时分,那漫天的晚霞披在这灾后的点苍关之上,从那房檐上看去,当真是一派金光,恍若旭日初升一般,人们交谈与远方的烟火相辉映,满是蓬勃的生气。李畴摸着他那下巴,又闲适地欣赏了一会,才转头来看。
没人答话,倒不是他们二人都不曾听进入李畴的话,只是陈澍和严骥二人,都睁着眼睛,不约而同地噤声,看着李畴。
李畴脸上的笑意褪去了。
“……你们不会是想让我去吧?”
“难不成,你还想让陈姑娘去趟这道雷吗?”严骥反问。
李畴哑然,在这万丈的霞光之中侧头,和陈澍饱含感情的圆眼对上了,然后看着她缓慢地,期待地朝着他眨了眨眼睛。
——
金贵的李畴、李大侠如何抛开那张薄脸,面不改色地在这衙门口扯出弥天大谎,暂且按下不表。总之这檐上二位,不仅是稳坐钓鱼台,还看了一场好戏,下面李畴那应付刘茂途中时不时飘上来,暗含恼意的眼神,更是让这份檐上的宁静显得愈发珍贵。
果如他们所料,刘茂没说几句话,便沉不住气,急冲冲地唤了一堆官衙里的官差,加上他自己带来守卫的兵士,一齐往城边奔去。
那原本繁忙得脚不沾地的官衙,一眨眼,就走了大半,还留着一两个看门的,做事的,也都各自有活干,别说注意到那小土堆了,就是这些人想起来巡察一番,那土堆也在他们的视野死角当中,一点也瞧不见。
于是,陈澍与严骥二人,可谓是一改原先谨慎的动作,从屋檐上一前一后地落下,大摇大摆地走到这土堆面前,甚至还随手捞了这院里闲置的两把铲子。
拂去了表面上的七八杂物,陈澍又小心翼翼地把沈诘的那条素布收起来,想了想,就这么系在了自己的头顶,把长发又紧了紧。
接着,严骥冲她无声地抬抬下巴,她扬了扬眉,也不推辞,先下了第一铲。
这一铲,真给她铲到了东西。
她那膂力自然不必赘述,也是这不过两日,刘茂又如何埋得深呢?半个铲子还没进土里,便遇上了阻塞,再也下不去了。
陈澍再轻轻一斜,把大半个铲子的松软泥土都稳稳地抬了起来,举重若轻,也不曾发出什么声响,便让这泥土掩埋的尸首露了出来。
先是那人的左胸,然后慢慢地,一铲接着一铲,他身上的泥土大都被陈澍铲去了,整个身体也终于完整地暴露出来。
身着囚服,躯体扭曲,皮肤泡发,待陈澍终于小心翼翼地拨开他面上那些淤泥,把这个人从坑里拔出来,还能看见他身上缠着些许明显是由洪水冲过留下的河藻。
陈澍搬到一半,突然觉得不对劲,抬头一看,那严骥撑着顺来的铁铲,就在一旁干看着,也不吱声,出了神一般盯着这具尸首。她眉头一皱,一面把手里的尸体再往上提了提,甩掉一些碍事的污泥,一面正要开口唤严骥的名字,便听见他先开了口。
“等等——”严骥说,他已沉默了许久,对于他这样同陈澍一样急性子的人来说,这不同寻常的沉默似乎昭示着什么,只听见他先是喊了一声,等陈澍的动作缓了下来,他却并不接着把话续下去了,呼吸一滞,仿佛又艰难地跨过了一道坎,尔后吸了一口气,方道,“这人……是我临波府的人。”
第七十五章
此人,陈澍是不曾见过的。
严骥来寻何誉的几次,都是只身前来,哪怕那日,在论剑台的门派比试之中,陈澍偶然得见的那一次,也是隔着众人,看不清那些临波府的弟子的面容,自然更不会记得。
但严骥,既是带那些临波府弟子来参与论剑大会的领队人,就算再散漫,再不务正业,怎么可能不记得每一个弟子的长相?从陈澍下去的第一铲,他便神情一震,只是一直默声,直到泥土被陈澍拂去,完整地看过了那人的长相,才敢真正确定下来。
在洪水到来前,大部分,不,可以说是所有临波府弟子,原本都随会着严骥连夜出城。
只除了一人。
一个被沈诘关押在衙门的人。
这一人,也许正是牵起一切的那一条脉络。
大江倒流,循着那线索往回溯源,从点苍关,到孟城,再到丈林村,那间小小的客栈,不正是陈澍、云慎及何誉相遇的那一夜?客栈被劫,三人夙夜寻至山野间,碰巧相遇,也许正因此,漏掉了那个从群山之中逃离的马匪。
几个日夜的舟车劳顿,那马匪不仅不曾逃亡而去,反倒顺流而下,紧赶慢赶,同陈澍三人一齐进了城,且还有胆子来跟踪他们三人,恰好被云慎、何誉二人撞破,于是又锒铛入狱。
早在陈澍抓住那马匪时,云慎便同她提过——那马匪的背后,一定藏着更大的势力。
否则,单单一个没有依仗的小贼,前一刻见了陈澍那样足以震慑万民的法力,又如何敢在下一刻便决定,前来点苍关,一路尾随,只为了把她的底细查个清楚?
但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兵,小卒。因为无关紧要,所以哪怕被人捉住了,也不碍事,毕竟沈诘审了数日,也不曾从他口中撬出什么来。
直到此人的出现。
云慎的一个提议,严骥造访点苍关官衙,小小马匪的一声求饶,于是一切都被此人串了起来。
好比那写好的一张大字,编纂者极为得意,就这样摆在案上,放了数日,只一日那过路人,甚至是仆从路过,左瞧右瞧,看不大懂,还以为是废纸,于是这一念之差,不过眨眼,这张纸便被揉捏成团,扔进了纸篓里。
编纂者再回到案前,就只能瞧见这光秃秃的一张案板了。
那马匪大抵本就不知自己是依仗的什么门派,什么势力,只知自己劫的这个马,究竟是受何人指使,又要送往何处。而这一切,没有那临波府内的一根锲子,自然是不行的。
这一整个淯南的匪患,或许都需要经过此人之手。究其根源,如何驯马,如何养马,又如何运马,骑马,都是一门门技术,哪里是大字不识的一群山匪能够精通的?总要有这一根楔子,仿佛定海神针一般,把数个棋子与执棋人连起来。
从那马匪,到这楔子,沈诘顺藤摸瓜,再想往下查时,那“打草惊蛇”的一招,当真是多余了。
千里之外的临波府,若称得上是蛇的话,那打草的人,可真不是沈诘,而是这个仿佛从马匪一入城被捉便警醒的执棋人。
一封信,赶在沈诘有所感知、捉到那楔子之前,便送去了临波府,如今细想,其意图是暴露无遗!
信经由临波府府主,再辗转至严骥手中,已隔了数日,纵然他料事如神,却仍是晚了一步——那虚空中操控一切的手,送信给临波府,为的不是旁的,就是为了保住在一日前与严骥一同前往官衙,被那马匪当场认出的楔子!
这是那执棋人出的头一招。
而沈诘真正惊到的“蛇”,却是更大的,更可怖的事物——
既知那楔子被沈诘捉了,不日便会招供,那执棋人,一招不成,竟全然不顾了,仿佛那极顽劣可恶的稚童,一步走错,不如意了,便把手往棋盘上一挥,将整个棋盘,万千百姓,尽数淹进了这漫漫的大水之中!
那林中自焚的火光是其一,这点苍关牢底被水生生淹死,又被浪头卷走的无数细小气泡里不曾喊出的呼救,也是其一。
院里不算安静,时不时有门外守卫踱步的声响,不远处的百姓,隔着好几堵院墙,急匆匆地奔走着,或是去施粥处讨上最后一口热乎的稀粥,或是仍在满街满巷地寻找着失散的亲人好友,于是那间或响起的对话也慢悠悠地被夕照晕开,飘至这个角落时,早已辨不清具体的字句。
但这院里也很是安静,方才一直在辛苦掘土的陈澍动作一顿,那些可能会招致官差注意的声响也沉了下去,水面再没有一丝波纹,严骥同陈澍默然对视,两个人,仿佛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面对的是一件不堪于世的破败尸首,有那么一会,谁也不曾吭声。
陈澍又低头,瞧了瞧这人身上看不清“囚”字的衣服。
若是洪水,哪怕把人溺死了,或是卷进浪里,在无数个翻覆中受伤,痛苦而亡,也不应当把这衣服翻成这样模样。此刻仔细看,其上甚至留着一些似是人为撕扯后的痕迹。
电光火石间,那木屋中自焚的景象又浮现在陈澍的脑海当中,她倒抽一口冷气,猛地把手中那具尸体翻了一个面。
果然,那方才被泥土掩埋住,看不清晰的裂口从衣角生长至那人的后背。只轻轻一抖,那囚服便如同长虫蜕皮一样,带着湿漉漉的泥土,一点一点地散落下来,堆积在土堆旁。
不过一瞬,便露出那人已被泡胀的后背——
而那背上,正是肩胛骨之下,有什么若隐若现的东西,水冲不走,土掩不去,在院墙的阴影下,仿佛血一般地渗了出来,二人低头看着,目光俱是一凝!
——
“我曾经见过贵派的印记。”云慎道。
他敛着眼睑,慢慢地品了一口刚烧开的山泉水,眉头舒缓着,动作也小心仔细,倒似自己说的不是什么大事。
无人出言,云慎也不急着开口,一时寂然。
还未日落,这阁楼中便燃起了烛光,火光映在平整光滑的地砖上,互相辉映,瞧着倒是分外明亮,全然不似那密阳坡里密道那样阴森。于是,这阁中三人的样貌也在明亮的烛光中清晰可辨。
坐在左手边的云慎自不必多说,仍是一身不起眼的灰袍,面上带着淡淡笑意。他正对面的那人,也不是旁人,正是那日在客栈密室里见过他的神秘人,此刻,终于在明光下显出了分明的面目,身形削瘦,面如枯木——
此人,竟是个堂堂的女儿身!不过是因为她瘦得吓人,皮包骨头,肤色惨白,又双目赤红,别说是红妆了,就连是个人样也称不上。在这堂上已是这样的形容,在那密室之中,被幽光一隐,也怪不得看不分明了。
这人便正坐在他的对面。不似云慎这样闲适,她却是神情凝重,双目同样是低敛着,只是紧紧盯着座上主人的脚下,神情恭谨。
二人之间,也就是这阁楼的最上位,坐着个普普通通的男子,在云慎的隽秀与那人的枯瘦下,倒显得这人是太过普通了,面色微晒,衣衫简朴,握着椅把的手臂上能隐约看见青筋,瞧起来,与个平平无奇的农人没有什么两样。
良久,直到云慎又抿了一口滚烫的热水,这人才回过神来一般,朗声大笑,道:“你一个书生,从未到访过昉城,又是从哪里见过我们恶人谷的印记?说大话也不怕闪着舌头——”
“正因为我是个书生,记性不错,才能在到访你们那个‘鬼客栈’时,第一眼便认出来那望子。”云慎不以为忤,笑着道,“乍一看,与我见过的贵派印记不全然相同,但若是翻个面,两相对折,透着光,便是一模一样了……”
正说着,云慎终于抬起了头,把视线从那茶碗中只剩一半的滚水挪开,轻飘飘地看向对面的那女子,顿了片刻,道:“……正如这位姑娘手心里的图案一样,正是贵派的印记——难道我说错了么?”
女子自是不自觉地应声抬头,朝云慎看来。他们二人不过在密室中见过那一面,此后,及至进了这阁中,都不曾再面对面地交谈过,但只那阴暗密室中一面之交,竟被云慎瞧出了端倪。当然,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端看那上面之人如何作想——
然而云慎的视线已经稳稳地收了回来,只余她一人,先是恨恨地瞪了云慎一眼,仿佛等他出了这个阁楼便要把他生吞活剥了,又惊觉什么,回神抬头,有些惊慌地看向座上人,那瘦得挂不住肉的面上竟也凝出了两滴冷汗。
那座上之人倒不曾分神来瞧她,闻言,只收起了夸张到有些刻意的笑意,盯着云慎,又打量了一遍,把上身往右肩一仰,半个身子撑在那把手之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他自己的双手,好似起了兴致,勾起嘴角,轻嗤一声,道:“那便容萧某多问这一句……不知你又是在何处,是何情形下见过的这印记呢?”
云慎放下了茶碗,似乎正等着这个问。
“点苍关。”
那人的神色又是一变,这回,似是不小心流露一般,他的神情终于隐约透出一丝惊疑。
“胡说!”他张口斥道,“点苍关可不曾有我恶人谷之人!”
“点苍关是不曾有。”云慎道,和煦地看着那人面色越发难看,“或者说,哪怕有,在下一介白衣也并不能知晓。那印记,当然也不是在点苍关之人身上所见到的,而是在洪水之中,一具归属临波府的尸体之上——”
“劳什子临波府,我可是——”那人答道,又很快被云慎那缓慢,却又莫名带着威严的话压了回来。
“——尊驾不觉得奇怪么?点苍关大水才不过几日,连你的这位手下也不曾得到音讯,那在下,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是如何在几日间到访密阳坡?”
半晌,那人哼笑一声:“难不成,你会飞天遁地?”
第七十六章
“难不成,你会飞天遁地?”
云慎不急着答话,只是把手往那陶制的茶碗上一靠,慢慢地拂过凝着细小水珠的碗沿,手指似乎被那滚水的热气熏得发烫,指腹微微泛红,却又丝毫不避不让,就这样轻压着碗沿,来回摩挲。
从方才这一碗热水被送至阁楼间,到三人——或是说两人——这番交谈过后,云慎将这碗滚热水喝了一半下肚,他似乎丝毫不曾被这滚烫的热水所伤到。
这显然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一时无言,那座上之人仿佛也有所察觉,压住了面上不自觉流露出的惊异,神色定下来,这明亮的堂上重归寂静,连云慎那抚过碗沿的声音也几不可闻。
只听见那顶上之人,终于,耐不住性子一样将手指敲在椅把上,发出一声短暂却沉闷的响声。
于是,云慎这才回过神一般抬眼,笑着叹了口气,似是无奈,又似多情一般,弯着眼角注视着那被他饮了大半的茶碗,道:
“我会什么并不重要,甚至我究竟如何赶来的密阳坡,也并不重要。尊驾只需知道,我虽是个书生,却不止是会使笔杆子,多少有些看家的本事,否则不敢只身闯这恶人谷。你说,是也不是?”
末了,他终于又抬起头来,面上全然不似话语中那样峥嵘,神情不改,尽是温良之色。
座上之人正盯着他,于是短促地哼笑了一声,大抵仍有不屑,但确实为这句话所震,好奇心涌了上来,又生生地忍住,答话道:“你既如此说,想必自有依仗,这当然不假。凡是异才,奔我恶人谷来,我也自是笑脸相迎,只是你说自己从点苍关来,又说曾见过我恶人谷的印记,如此至关紧要的事,却说得含糊不清,似是有所掩饰——说话只说半截,又怎能教我们轻易便信呢?”
“呵,”云慎笑出了声,摇摇头,伸出手来,就地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说多少,不过是觉得应当够了,不必再多费口舌。你若实在不信,大可直问便是。”
那人把玩椅把的动作一顿,眉头皱了皱,显然已是信了八分,只是坐惯了这山野里的皇帝,还真思量起要问什么来。一旁那女子,明明早已忍了许久,满目愤恨,就等着捉到这个时机,把云慎痛斥一番,只是不等她抓住机会开口,那恶人谷谷主便迳自接过了话来。
“那我可要问了,就怕你现编不出来!”他说,接着,似乎才想起什么,把那已到喉间的问题又吞了回去,朝右一瞥,道,“把这书生带至昉城,你已把自己的职责完成了,我回头必要赏你的。但点苍关之事,不是你该听的。”
那女子原本坐在椅上,正怒视着云慎,打的主意恐怕还是在谷主面前狠狠把云慎的面子下了,好教他吃一个亏,好好领教一下恶人谷中的险恶,等出了这个门,没有谷主看着,也方便再同云慎清算方才那印记,还有两日前在密阳坡中出言不逊的仇。
谁料这座上之人,问题还不曾问出口,先把她想了起来,又当着云慎的面,这样不留情面地呵斥她。
个中差异,越发地教她恚恨。那视线中的尖锐戾气甚至不止瞄住了云慎,在某一瞬里,竟也扫向那坐在整个房中最首位的恶人谷谷主了。
“……是。”
这堂中本就宽敞,又走了那个女子,一下子显得更加空旷了,两个人说话,甚至几乎能听见回音。只听得那人,等女子出了门,果真兴致勃勃地盘问起云慎来。
“我且问你,你说你经历了点苍关大水,那水是否势大?可淹死了不少人?”
“是淹死了不少人。”云慎道,“那城中百姓,都以为这点苍关那城墙高筑,素来是不进洪水的,因而也不曾预料到被水淹过,还是这样大的势头。只半刻钟过去,那城中便哀鸿遍野,遍地尽是断壁残垣。”
“不错!不错!”那谷主乐得几乎抚掌大笑,又问,“既如此,那都护刘茂是不是吓得屁滚尿流,连夜赶回京,求爷爷告奶奶去了?”
“此事,便是我不远百里而来,只为了告知于尊驾的缘由了。”云慎道,笑意很是克制,但右手一握,拿起那茶碗来,“洪水虽势大,但毕竟彼时点苍关内正是论剑大比,各个大侠武艺高强,至少比我这个文弱书生要强许多,更别提还有沈诘沈右监坐镇——”
“——你说什么?”那恶人谷谷主一愣,身体前倾,追问道。
“我说,”云慎顿了顿,“这洪水虽的确淹死不少人,可毕竟并不是多么难克服的天灾,而是人祸。大水过后,该埋葬的埋葬,该安置的安置,一座城,仍是井然有序,恐怕并不如尊驾想像得那样……凄惨。”
这回,那人反倒当真信了,额头青筋炸开,原形毕露一般,狠狠地一锤椅子,道:“怎会这样!这个沈诘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尽搅混水!等等——你不是说你见过我恶人谷的印记么?这点苍关若是井然有序,那你又是如何见到的!”
云慎露出恰到好处的讶然,甚而还回头,瞧了眼那早已没了人影的门外昏暮,方道:“这……我来时不是已经同贵派的那位说过了么——沈诘是天子近臣,又是奉了圣名前来,不比寻常钦差,自然是当机立断,加上那些武林人士,不仅止住了洪水,还连夜替刘茂定了事,又马不停蹄地前往营丘去了。”
说到此处,他刻意地停了停,又抿了一口水,吊足了那人的胃口,眼看着那人已急从椅上半立着,探身过来,才缓缓笑道:“至于在下为何能瞧见那印记……这大抵是个喜讯了?是那日大水,我留了个心眼,去点苍关的牢里走了一遭,正好瞧见那位原是临波府中人,被沈右监捉了的牢犯,被水一冲,人死了,尸体也冲出牢房来,那衣服在水中散开,于是露出一点印记的痕迹,一扯,整个印记便暴露无遗了——你要杀的这人,确实是死了。”
他面前这位恶人谷谷主,终于又坐回了椅子上。云慎话说完了,也不再说话,闲适地把手中茶碗一放。
没人说话,那人不问云慎为何在这足以淹过整座城的洪水之中,他还能潜下水去,找到那个牢犯,也不问他为何那深埋临波府多年的暗桩都被淹死了,他这一介白衣却是安然无恙。也许是知晓问了也不会得到答案,也许是根本就不曾想到这层——
此人,自从云慎那“死了”的二字落地,便又带上了笑意,那神情,当真是浅显易懂,几句话便没了方才的架势。
也许是见这谷主真放下戒心了,或者至少是表面瞧起来放下戒心了,云慎勾了勾嘴角,低头,不等那人消化完这一段话,又道:“我想……那沈右监这般厉害,营丘城究竟发生了什么,定是不难查清的。”
“你别危言耸听,”那人随口应道,“营丘城那个人,我最是信任,哪怕万一真被捉到了,都不必费心灭他的口——”
“——那你可知与沈诘一同前去营丘城的,是谁么?”
“你这话有意思,管他是谁,又与我何干?”
“此人名为陈澍,”说到此处,云慎不自觉地顿了顿,看着手中茶碗的目光也越发沉静,“也对,自从点苍关大水,那城里管得极严,一封信、一句话也透不出来,难怪你不识得这位姑娘。需知这几百年来,她是头一个以武林人士的身份闯进那论剑大比,站到最后一场,甚至还赢了的。那点苍关一整座城,成千上万的百姓,也是有她出力,才得以幸免于难。”
“哦?”那恶人谷谷主,显然也是听闻过这论剑大会的盛名,又起了点兴致,靠在椅背上,问,“此人有此般的功力,为何要随那朝廷做事,来我恶人谷,惟所欲为,逍遥自在,岂不妙耶?”
“这正是我的来意。”
短短的一番对话,外间的霞光已被夜空淹没了,这阁楼原是在昉城边上,一面是山清水秀的景色,一面是那热闹的昉城,入夜时,城中一盏一盏接连亮起的灯火,在此刻,好似更显鲜活了,就像这城中诸人真有如那谷主所言那般,快活无比。
但云慎并不曾抬眼望去。
“——我记起来了!昨日好像是有人来报,说有个书生说胡话,就是说你那日到密阳坡,打的一个目的便是要借我们的势力,去欺负一个女侠——”
“——是去引/诱一个女侠。”云慎更正道,“把她引来谷中,既是我的心愿,沈诘失了人证不说,若真能驯服这女子,贵派也能得一大助力,可谓两全其美。”
“大差不差!”那人道,往后一仰,谈及此,又变得豪爽起来,好整以暇地道,“若是做此等欺男霸女之事,我当然也是乐意的——你要求我什么,说说看,说得具体些!”
云慎轻声一笑。
“需命你那些在各处的人先把这消息递出去。只用那些埋伏最深的,不惹眼的,必定要装作是那些贩夫走卒,无意见撞见,或是听得的消息。就说——”
说到此,他顿了顿,把茶碗中的最后一抹早已冷透的泉水一饮而尽,道,
“就说这恶人谷中的几个劫匪,在淯北一带为非作歹。这月月初,这些人抢了一个客船,劫到了一把宝剑,其长两尺有余,剑柄细长,削铁如泥,如今已献给你这位恶人谷谷主了……哦对,还有,剑锋上有一抹血色,切记莫漏了。”
第七十七章
日升月落,大江奔流,一转眼,数日过去,这场大水的余波——或者说,一场人祸,一个阴谋——也终于在奔腾不息的淯水中被渐渐抚平。
正如那奔流入海的江水不会倒流,这样平息的事端,也不过是流于表面、被时间掩盖的海底冰山,仿佛一根倒刺,总会横在那海底,直到有一日潮水又褪去,所谓的真相再重见光明。
只是在此刻,仿佛有人刻意地打乱了棋盘,不仅原先的棋局不可辨认,那棋子也散落满地,不论是奔赴至密阳坡,暗自筹谋的云慎,还是“满载”而归,赶回京城的沈诘,又或是终于抓住那个线索,不知所措的陈澍,乃至于是准备启程的李畴与严骥,远在孟城的何誉,和那装模作样的李茂,看起来,似乎都慢慢远离了那无人触及的真相。
不管那李茂发现尸首被掘后是否曾经查过,又或是这蠢货一直守株待兔,竟不知那土堆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挖了一道,又给原样填回去了。总之,表面上,这刘茂是什么异常也没有,此事状似陷入了僵局——
但那一条条从点苍关分出来的支流,依旧旧日复一日地流淌着。
陈澍果真用她那手字,写了好几张悬赏通告,交由李畴、严骥,还有后来在关内寻得的一些其他乐意帮忙的武林人士,当中就包括了应玮和须陀寺的几个僧人,麻烦这些人带至附近几个城镇,代为挂上悬赏令。
头一个给的便是李畴,他拿过陈澍那两页皱皱巴巴的纸,挑剔地瞧了瞧,起初甚至不肯应下来。看了陈澍一眼,却是问陈澍那血玉可还带在身上,是不是还被那个书生唬走了。
陈澍这才惊呼一声,装出个遗憾的样子,四下摸摸,末了,讨好卖乖地冲李畴一笑,只说忘了要回来——难不成没了玉,李畴连这个小忙也不乐意帮了么?
果然,这一句话又挠到李畴的痒处。他本是因被二人推出去同那刘茂周旋,生了一整宿的闷气,只听得陈澍这一句讨饶,整个人,就仿佛被戳破了的泡泡,那黑脸也顾不得摆了,扯着陈澍方才交给她的一张纸,开始大谈特谈起来。
先是挑剔那字迹不够端正,也写得不够大,但看他那挑挑拣拣的模样,真是同他们初见时一样,难伺候极了。
等陈澍眨巴眨巴眼睛,应了一声,他便愈发得意,虽然面上不至于直白地显露出来,但那卖弄的语气却是展露无遗。不仅挑剔上陈澍的字,还指点上她的用词来了,说什么这悬赏令只用些寻常的银钱,哪里能赚到人来还剑?还不如写些什么论剑大会头名,愿意为还剑者所驱使之类的话。语毕,在陈澍怂恿的目光下,大抵也是一时口快,这李畴大手一挥,竟应下了为陈澍重写几十份的活。
陈澍一计得逞,既把悬赏令交了出去,还平白地多讨了几十封回来,而这一切,只消听李畴显耀几句,这买卖可划算很了,她欢喜地又夸了李畴几句,越发肯定了自己的半个月“修行成果”,欢天喜地地扬长而去。留李畴一个人,此时是被夸得飘飘然,等晚间要启程,才发觉这活虽不难,却也是白白耗时,何其冗杂,偏还宝贵着他那脸面,非要头一张写得漂亮了,明了了,才肯写下一张,于是足足写了半个时辰,临行前,才找到机会交给陈澍。
这一沓纸,可是含了他何其上心的心血,但陈澍哪里知道?拿过来一看,满意极了,夸了几句,正在李畴要姑且谦虚几句,正在措辞的空当,她就转头递给了一旁的严骥,兴奋地叫严骥随便抽几张喜欢的带回临波府去。
于是,李畴原本趾高气昂出的院门,等到了城门口,那一直压不下去的嘴角早已拉到了下颚,脸色又臭了起来,气得不轻。
陈澍哪里顾得上他?毕竟李畴那碧阳谷就在淯南一带,而临波府却是相距千里,她是恨不得把手里的悬赏令囫囵塞进严骥怀里,连李畴那臭脸都不曾注意到。
送走了这两位,接连好几日,陈澍又喜滋滋地把那一沓纸,见人就发,忙的不亦乐乎,几乎把此事忘在了脑后。
——
昉城不曾受到波及,自然更是平静。
云慎在这里住了几日,虽然他本人并不张扬,但无奈这城里自有一股风气在,那恶人谷谷主觉得他有趣,接连几日都把他挂在嘴边,于是,就这不过几日的时间,恶人谷来了个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的事,整个昉城都传开了。
甚至比那云慎要他散播的消息传得还快。
那恶人谷谷主,原来是叫萧忠,也不知是怎么爬到如今这个土皇帝一般“万人”之上的位置的,怕也是个只靠蛮力的主。虽然行事格外天真残忍,乍一看,也许会误以为他故作愚钝,但只需仔细瞧两日,便能看出此人确实不擅心计,为人老实。
此人,如此无甚心计,可又尤其捉摸不透,还是因为其本性残忍,远超凡人。
就好似那被豺狼养了数年的幼童,再回到这人世间,却仍不能融入,不懂世故,更不明白人心,薄情寡义,乐于以杀烧抢掠作消遣。于是,莫说是这样的一个头领,在这以昉城为中心的,整个“桃源”一般的淯北一带,凡是会武的,在这里混得开的,也都似是自小被灌输了这样的观念,如这萧忠一般,时日一久,这城里虽然远观起来欣欣向荣,可一进城便能看见各处纷乱争端,老无所依,幼无所养,宛如那最原始的、甚至不能称之为人世的世间一般。
就在这样的城里,来了个书生,又受萧忠的青眼,自然惹人注目。
当然,带云慎来昉城的那个女子,多少也在这其中起了些许推波助澜的作用。
此人名为魏勉,此前便已经失了萧忠的看重,被派至密阳坡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
那日云慎造访密阳坡,于她看来,本以为是一块回城,重归权力中心的敲门砖,因此虽不信云慎的话,也不屑于云慎的利诱或是威胁,但仍旧带着他来了昉城,所图,不过就是回来了就不再被派出去。不曾想这云慎确实是块敲门砖,但是萧忠收了“砖”,甚至还格外好心地把这“砖”收留了,转手一道,就拍在了这魏勉的脑门上。
想也知道,以这萧忠的脾气,哪里有什么赏?这也正是那魏勉在堂上怒视云慎的原因——
不消两日,云慎便听闻这魏勉,虽然确实如愿以偿,不再被派至密阳坡了,却也被萧忠叫去,以赏她的名义,用烫得通红的烙铁,在此人的手上径直烙去了那代表谷中尊崇的印记。
云慎再寻机找上门时,此人伤还未愈,手上还缠着纱布,一见是他,眼里的憎恶登时迸发出来,像是恨不得食他的肉,剥他的皮,加上她本就面目可怖,于是越发教人不敢直视了。
但云慎却恍若全然不曾察觉一般,迳直走进她那院内,回头,似是才发觉她还站在门口,才温和一笑,道:“此来不过是谈些小事,尊驾不必这样郑重。”
这魏勉眼里都要射出毒针了,哪里是郑重?但云慎既这样说了,她也不可能在萧忠的眼皮子底下把他最近上心的玩物弄坏了,便也只好哼了一声,权作应了,把院门大力一阖,走进廊中,也不顾身后的云慎能不能跟上,口中道:“——不知阁下来寻我这个‘败寇’,所谓何事?”
“哪里。”云慎道,不动声色地抬眼,打量了一眼这空荡荡的院中,似是在确认此处无人,方笑道,“你下那一碗的毒,我可都喝了一干二净,谁是‘成王’,谁又是‘败寇’,还不一定呢。”
闻言,那魏勉脚步一顿,伸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转瞬之间,一转身,猛地抵在了云慎的颈间——
然云慎面色仍不曾改,只是给她面子一般,敛了敛眼睑。
“酸儒,你别以为你能在这谷中逍遥多久!”她厉声道,“特地来奚落我一趟——你以为萧忠是什么样的性子?最是反覆无常!哪天他心情不爽利,命人把你剁了,到时候,你求救都不知道求谁!”
“所以,你也觉得这萧忠性子不定,不似是能出此谋算之人?”云慎打断她,道。
匕首就横在他的下巴往下,不过半寸的地方,泛着寒光,抵着那喉结,俨然一副下一瞬就要把他的喉头割开的的模样。但云慎却丝毫不惧,不仅不惧,还坦然地看着那魏勉,甚至微微抬起下巴,险些要刮上那匕首的刀刃,以此,颇有些不顾性命地提醒那魏勉答话。
哪怕在密阳坡待了数年,手里有不少冤魂,但这魏勉恐怕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情形,一时说不上来话,回过神时,把些微卸了力的匕首又堵了回去,道:“我可不知道你在说着什么——”
“哪句话不曾听懂?你那毒,我确实全喝了,只不过在下不才,确实百毒不侵。你也放心,我又不会向萧忠说你随手下毒之事,既然不曾中毒,又怎么能控告你呢?”云慎道,轻巧地抬起手,不费丝毫力气地把那匕首一点点地慢慢拨开,“至于我方才所问之事,你心里应当是有数的,不是么?那点苍关大水,当时你是不知情,但这几日西边有消息传来,你也应当能猜出其中一二了。这样缜密的布局,若说为了灭一人之口要淹整座城,确实是萧忠的行事,但要说为了隐瞒一人之死,为了掩盖其身上的印记去淹整座城……他似乎并没有这样的脑子。”
“我有什么数?!”魏勉反应过来,大怒,“妄自猜疑主上可是重罪!你别以为你随意攀诬,我真不敢动你——”
“你这院中一个人也没有,我们就不必这样动怒了。免得不曾有隔墙之耳,却自己把话捅破到西天去了,是不是?”云慎笑了,诚心劝道,“我见那日我只随口提了临波府的暗桩,你就这样动怒,等到了昉城,又在萧忠面前格外谨慎谄媚,应当是个钻营之人吧?”
他顿了顿,直视着魏勉抽动的眼角,又道:
“既是钻营之人,那点苍关有个比狱中的暗桩还要慎重,还要擅权的,自从马匪被捉之后就做主报信去千里之外的临波府,在你们谷中的地位应当不低吧?这么有权势的人,又同是暗桩……你当真不曾查探过么?”
第七十八章
“这么有权势的人,又同是暗桩……你当真不曾查探过么?”
庭院里当真一个人也不曾有,二人不说话,便静得落针可闻,只有些许或是花香,或是廊下木材香气,又或是早晨泥土香气的味道,若有若无,萦绕在这几尺见方的小庭院之中,慢慢消散。
那魏勉沉默了一会,竟真的把匕首收了回去,只是仍不答话,带着云慎往屋内走。云慎见了,自是了然,知晓这人虽然面上不显,其实已经软化了,只一笑,默不作声地同她一起走过长廊,跨进那房间之中。
这房间果真也如同密阳坡的密室一般,满是药柜与兵器,一看便不是待客的地方。哪怕是白昼,这灯火也太少了,连烛台也只瞧见了一只,只开了面朝阴面的几扇窗,两三道微弱的,不能穿透这屋中灰尘的光线打进来,甫一进入屋内,便恍若那落水的墨一般,尽数化开了,只拢得住那床边的一道木案。案上写了几张字,细看,既不是书信,也不是什么大字,而是一张一张的药方子。
云慎在窗边站定,只瞟了一眼,便挪开视线。
此时,才听见那魏勉关上房门,幽幽道:“没想到……我那日随口说的话,竟是说中了。”
“尊驾说过的话不少呢。”见他岔开话题,似是想占据主动,云慎也不气,顺从地问,“不知这说的是哪句?”
“——你此来,究竟是来投诚的,还是来刺探的?”
房门关了,于是这一句问话也仿佛很是重一样,沉淀在这屋内,闷得那飞灰也不再流动了。云慎一只手扶着那阳光下的桌案,手指敲了敲,才道:
“我若说是两者皆有,你信么?”
“呵。”魏勉轻嗤了一声,道,“你这样能言善辩,鬼话连篇,你说什么,我本来也不会信的。”
“那不就成了。”云慎道,也不以为意,又把此前的话头接了下来,轻声劝道,“不管我是投诚,还是刺探,总之不是冲着你而来——尊驾如今在谷中这处境,恐怕也不至于需要担心有人刺探,更不会以为会有人来投诚了吧?”
魏勉懒洋洋地走进来,坐回自己的桌前,抬眼看向云慎。
“你们这些腐儒,求人也都这样狗眼看人低么?”她慢吞吞地问,虽然盯着云慎,手里却不曾停顿,用那只还完好的手缓缓剥开包好的创口。
白布一圈一圈地散开,慢慢地染上狰狞血色,痕迹新鲜,几乎能想像出那血液才从伤口渗出,一层一层地往外沁染的样子。最后一层白布落下,只见那原本苍白的皮肤被破开,当中横了一道如此可怖的疤,其中还有并未完全痊愈的,透过那密密麻麻的褐色疤痕,能看见或外翻,或破开的血肉,甚至,若是细看,还能分辨出其中些许星星点点的褐色并非是新生的血痂——
而是前日,被那萧忠亲手用烙铁烤焦的焦肉!
那萧忠,果真是行事“干净利落”。这样疮痍遍布的手,入目看来,连哪里是肉,哪里是痂都分不清,又哪里能见到昨日那恶人谷印记的痕迹?
云慎微微低头,看了那手一眼,却似全然不惧,而是很平和地叹了口气,道:“这话虽难听些,却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尊驾再不信我,为表诚意,这些实话,我也是要说的……我此次前来,自然也不是为了换个地方,寻一场架吵,你说是不是?”
“那我也还是那句话。”魏勉道,“我并不知晓什么点苍关的暗桩——”
“是‘不知晓其人是谁’,还是‘不知晓有这个暗桩’?”云慎用手指随性地敲了敲木桌,道,“这区别可就大了。”
魏勉也盯着他,忽地一笑,又抬手,从桌中拿出些许药粉,单手拧开管子,慢条斯理地开始上药了,方道:
“——我若说是两者皆有,你信么?”
这句话,便是拿云慎自己的话来堵他,饶是云慎也不免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摇摇头,道:“……那便是说,此人不仅在点苍关中消息灵通,在恶人谷中也地位非凡,更重要的一点,他的身份,极其密不透风,到了你连一点风声都不曾听见?”
此番,魏勉不答话了,许是此话说得太直白,不敢作答,她就这样徐徐上着药,连头也不抬,等到她终于用药匙抹好了最后一个角落,直起身来,伸手去拿方才松开来的裹帘。云慎看在眼里,也不急,也不恼,很是有礼地开口,道:“我帮你拿?”
魏勉看他一眼,突地咧开嘴笑了,又露出她那一排野兽一般的尖牙来,道:“你当真是百毒不侵,是不是?在我这房中,居然也敢随意走动,甚至还反客为主,要帮我做事了?”
“早同你说了,我此番来,不是来生事的。”云慎也笑,只是笑得眼含厉色,把手收进袖中,半靠在窗边。
“生不生事,可由不得你……”魏勉道,她这句话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但紧接着,等她把那血淋淋的手举起来,对着整间屋里少有的阳光一抬,细细端详,她那言下之意便分明了,“我也同你说过,萧忠此人,善变得很。你别以为几句话就当真能把他的心思抓住,揣摩透了。这数年,他每隔些时日,总能找到新的乐子,别说是人了,是猪,是猴,都不是罕有的事。可那一段日子过了,一有不快,要泄愤时,这些人也正是他那个脑子里最快能想起来的,哪怕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他都能——”
“那若是不曾有‘不快’呢?”云慎挑眉。
“那恐怕就更惨了。”魏勉把手指一动,细细看着那手上的伤口,似是要把这伤的模样死死刻在脑海之中,一字一句地道,“若萧忠找你麻烦,还能得个痛快,可若是他不找,那就是这谷中的诸人——譬如我一样的人——来找你麻烦。届时,可就不是一杯毒的事情了……”
“原来如此。”云慎道,“那确实教人胆寒。”一面说,一面点点头,话中虽然说着“胆寒”,但一看他那闲适自在的神情,便知他分明丝毫也不曾感到胆怯。
果然,魏勉转头一看,喷了喷鼻息,只道:“此刻我只这么说,你自然是不信的——”
“不,我是信的。”云慎却道,抬眼去看那窗外的天光,发觉从这窗口望去,正是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也怪不得这阳光分外暗淡了,“只不过,我自有谋划,只等一个契机罢了,并不担心这些。”
此话一出,那魏勉才又分出目光来,这回是盯着云慎,上下打量,目光讶然,仿佛是在看一个傻子。
“——谋划什么?萧忠此人,只要是出于常理的计策,在他身上都不管用,哪怕你那日说得再天花乱坠,把他哄得再心花怒放,出了那阁楼,他转眼就抛到脑后去了,还要我说得再明白么——”
“我等的,自然不是萧忠——”云慎道,仿佛想到了什么温暖的事情,连他那完美的笑意也晃了晃,似乎染上了光晕,“营丘城那个暗桩,这你总应当知晓了?这几日,他恐怕也不曾有音讯传来吧?”
“我的确知晓。”魏勉道,终于把手收回来,并非像云慎所猜那样换了新的裹带,而是又拾起那上面印着无数血痕的旧裹带,道,“此人可不是一般人,你若是这样等,恐怕等你骨灰扬了,也不一定等到你想要的。”
云慎轻笑一声,视线仍旧停留在窗外。
这个方向,面朝那淯水,虽然不近河岸,不能闻见那江水的潮气,却隐约能在昉城众多暗色的楼阁之后瞧见那绵延的山脉,正是点苍关的方向。
“这人再怎么不凡,陈澍要他三更死,阎王也不敢留他至五更。”
——
不出一日,那音讯果真来了。
不过云慎这回却是猜错了。他在这恶人谷中的地位,还仅限于萧忠想起来他的时候,于是萧忠派人来寻他时,他也只当沈诘神通广大,不过几日就把营丘城查清了,还顺带说动周边城镇,执着御令有所动作了。
因此,当他再度进入萧忠那个小阁楼,看见萧忠不曾同他说话,反而在细细看着手上一张大字时,还是愣了一愣。这大字仿佛一份书帖一般,远远看去,也能看清其上字体,一笔一划,都自带风骨,不难看出执笔人的笔下功夫。
云慎这一愣,又很快回过神来,以为萧忠不过是在把玩什么帖子,不曾去细看那张大字,只是开口相询。
谁料萧忠冲他一招手,又把那大字摊开来,冲他一扬——
纸上的字写得确实分外漂亮,哪怕是挑剔如云慎,也不由地在心头赞了一声好,但他这声赞还不曾到心头,那心又旋即被虚空中的大手一抓,捏出了又惊又涩的莫名情绪。
这竟正是陈澍拜托人分散至各处的悬赏令!
其上写明了剑的模样,只漏了几处细节不曾说明,偏偏也正好提到了剑锋上的那末赤色,也怪不得萧忠把他唤来了——有此悬赏令作证,阴差阳错地,萧忠倒是真信了他,且还对这“为人驱使”的报酬起了兴致。
耳边萧忠的话还在滔滔不绝。
但云慎一时半会却不曾听进去,哪怕他筹谋许久,终于迈出那计划的第一步,打进这恶人谷,哪怕这萧忠脾气乖戾,若发觉他的心不在焉,定会发怒。
他只是盯着那大字,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这不是陈澍的字迹。
第七十九章
其实陈澍下山以来,混迹于这群许多都大字不识的武人之中,根本就不曾有机会写什么字,连那日李畴见陈澍的字,都是头一回,因此才会感到讶异,进而挑挑拣拣,这也是他主动揽活的原因。
既如此,云慎自然也应从未见过她的字。
但此刻,他看着这陌生的大字,却好似只一眼便认出来了这并非出自陈澍,哪怕面上仍自持地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但那目光里仍旧闪着什么,似是不悦,又似是感触,这样陌生的情绪,如同完美玉器上的一道裂缝一般,仿佛只消再敲一下,便能让他这面上的从容轰然崩塌。
云慎眨眨眼,俯首坐下,手指慢慢地握上那个精致木椅上的花纹,皮肤与其上的凹凸处相贴合,缓慢而坚定地摩挲,以至于那指腹都被尖锐的棱角压得变了型,光瞧着都觉得痛。
借此,他也终于缓和了呼吸,再睁眼时,只听上面那萧忠的话竟还未说完。
“……我之前好像也听闻此人有一手好功夫,但是那些毕竟是风传,难免有夸大其词之嫌,可前几日,点苍关那边真来信说了,此人虽不带剑,那拳脚,甚至比凡人的利剑还要来得勇猛,光是水淹点苍关那日,她就用一把凡铁,把那个点苍关的城墙给劈开了!”萧忠说到兴头上,甚至把手里的纸丢到了一旁,走下来,到云慎的面前,两只手仿佛举着什么重物一样,微微倾身,朝他比划,“那可是点苍关的墙——那破墙,我上回派其他人去试过,硬得跟粪坑里的石头一样,寻常利器根本不能在这上面留下什么印迹,而她居然能在那么险急的情况下径直把墙破开,可见并非那些凡夫俗子,真是个极有趣的人物!”
云慎就坐在那椅子上,默默地等着萧忠说完,二人之中,似乎没有一人意识到此刻站着的是整个淯北的主人萧忠,端坐着,看着他有些滑稽地比手画脚的云慎,却只是一个白衣书生。
“她确实不是凡夫俗子。”云慎缓缓道,也不曾追问那点苍关的“来信”,像是只是随口附和,神情温和。
萧忠似乎才发觉面前的人是云慎一样,猛地又凑近了一些,眼睛如鹰一般,盯着他,露出一个诡谲的笑来:“我记得……对,我记得你前几日来我阁中,头一句便说是为了她?你同她相识么?”
“这问便是明知故问了。”云慎笑了一声,反问,“我若是与她不相识,为何我为了她还要辛苦涉险,来这恶人谷呢?为何我能先于这悬赏的大字便能知晓她是丢了剑,要寻剑呢?”
一连两个问句,若不是云慎本人语气本就温柔,这问得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了,然而萧忠却无丝毫恼怒,歪着头,方才比划的手还张牙舞爪地张着,就这样僵住一般认真思索了半晌,道:“有道理。你一定很爱她吧?”
也许是这一句话有些太跳脱,太没头没尾了,云慎那自如的神情也是一怔。
“……看尊驾说的是怎样的爱欲了。”一时的怔忡,他并未直言,而是选择了把话头扔回去。
果不其然,那萧忠又开始仔细思量起来。
“唔,至少不能是我院子里那些兵器,又或是我最爱吃的鹿肉那样,为了鹿肉,我必定是不可能跋山涉水,去那点苍关会会这破烂朝廷的官兵的——”他说着说着,抬头一瞟,又欢喜起来,在这阁中咧着嘴转了一圈,道,“——就好似这阁楼,是也不是?!为了建这顶漂亮阁楼,我可饶了好些人的命呢!人就在面前,却要听着她吱吱哇哇,而不能把她碎尸万段,那真是很难捱——对了,是谁来着……”
眼看他越说越偏,云慎呼出一口气,出言,把那话头又拉了回来。
“是的,大抵是同这阁楼一样呢。”他笑眯眯地应了,道,“不过阁楼是不会武的,也不能凭空消失,可人却是会武的,哪怕再怎么融洽,若是闹了矛盾,淡了感情,那岂不是前功尽弃?因此,我所图的,无非是借尊驾的人手一用,把陈姑娘引来谷中,再用些办法,让她爱——”
“让她再也不能跑!”萧忠抢着插话道,他双目炯炯,似乎比云慎这个当事者还要更热切一些,上前抓着云慎的胳膊,那十指深深印入云慎的肩膀,云慎被他抓得是面色扭曲,再难维持面上的平和,而他离得这样近,却似全然看不见一般,自顾自地尖声喊道,“打断她的腿!不,不不不,砍断她的腿!教她再也不能离开你,这样岂不是好玩了?”
饶是云慎,一时间也失语了,嘴唇微张,却不知说什么话来答,只吸了一口冷气,接着发出一个自己也分不清是什么的音节。
好在那萧忠并不在乎他究竟怎么回的。哪怕这样死死地盯着他,也仿若根本看不见他一瞬间流露于表面的愕然,前一句说完,顿了顿,一点也没有等他回话的意思,又飞速松开手,转头往回走去。
“好!”那萧忠回到他那椅子前,一拍大腿,也不知在赞什么,很是自得其乐地大笑了三声,坐下,又指着云慎,朗声道,“你也很有意思!很好!我就真多给你分几个人,去散播什么消息来着——”言语间,丝毫不掩饰,像是根本不介意云慎知道才不过几日,他就已经把前些时日的嘱咐忘了一干二净。
“说有人曾拾了一把宝剑,带回恶人谷,进献给尊驾了,就说是这张悬赏上的剑,一模一样,比着那描述传就是了。”云慎回过神来,稳声道。
“等等,那这剑怎么办?”萧忠问,眉头还真皱了皱,认真地问,“若这个‘陈澍’当真找来了,我没有这样一把剑,岂不是不好?——我这个人,平素最不乐意编谎话来骗人,费神!”
云慎那摩挲着把手的手指一顿,又松开,缓缓收进袖中。他站起身,大抵终于明白了萧忠所感兴趣的,并非是陈澍一人而已,于是朝着那萧忠一拱手,郑重地道:
“这也是在下正要提的事情——只要有铁,有铁匠,在下可交给尊驾一把一模一样的宝剑。”
——
秋日漫长,从初秋过了,哪怕进了深秋,冬日似乎也仍是极遥远的。把眼望向这一片群山峻岭,绵延山脊即如笔走龙蛇,盘旋在这淯水一带,哪怕高耸入云,也一点不染雪色。
第一处城的援粮到了点苍关,正是来自最近的弦城。
这些粮草虽不够多,却足以帮整个关内的百姓再撑个把月。进城时,陈澍就藏在这些百姓里,跟着他们一齐夹道欢迎。
前一次,她是那个被众人簇拥着进城的人,不免有些局促,可这次,她混迹在众人当中,一同大声地欢呼着,那些紧张、迷茫,都被这一声声呼声尽情地宣泄出去。
站在人群中,看着进城那几个人,确实是另一样新奇的体验。弦城距离点苍关近,那几个人大抵也认得几个关内的人,因此要闲适一些,等到了孟城那几个城里的人来了,比起那日的陈澍还要无措一些,有的甚至从马上跌下,险些闹出笑话来。
再过几日,大抵是沈诘已然抵京,或是她的信使已然抵京,那朝廷的诏令也下来了。
慢慢地,点苍关内的来客虽都前后脚走了,再没了洪水前那样遍城都是武林人士的情形,显得煞是空旷,但这儿也一日比一日地热闹了,有“手眼通天”的,竟已凭着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砖瓦木板,把自家房子又修葺过一遍,如今已足够住下几口人了。就算是流离失所的,在皇帝的那纸御诏之下,也有了能谋生的活,白日里帮助官府做事,或是被派去运粮、施粥,或是被派去帮忙修补房屋,打扫街道,若能识得字的,还能捡到一份更清闲的活,去登记这大洪之后死了几人,又存活着几人。
如此,这关隘,竟恢复了几分当初人来人往的模样。
陈澍在点苍关之中也贴了一张寻剑启事,就张贴在官衙附近,每每过来时,还能顺道瞧一瞧那官衙内的刘茂。
其实她并没有抱很大的希望,毕竟这关内诸人,该谋求生计的,该寻亲找人的,大都在最忙的时段,她又不急于一时,因而每日也仿佛点卯一般去一趟,倒似真在官衙有了份看门的工作一样。
谁料,不出几日,还真有一个蒙面人,在她落脚的那个客栈里——如今不算是客栈了,只是个她颇为满意的废墟——找到了她。
见面,第一句话,便单刀直入,问起了官衙门口贴着的告示。
“……我来的路上,听闻恶人谷有人曾拾得一把宝剑,又献给了他们那个山大王——”
陈澍两眼放光,直道:“真的么?!”
“……道听途说,也不能给姑娘保证。”那人说,身形隐没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没事,就算是假的,我也要给你报酬的!”陈澍道,伸手去摸,却猛地想起来自己的那些从论剑大会得来的酬金甚至还不曾过她的手,便被她随手散出去了。
“姑娘要给的报酬,此前已经付过了。”
“啊?”陈澍正满兜地找着银钱呢,闻言迷茫地抬头,正看见那蒙面人一面说,一面从袖中牵出块石头一样的东西来,一下子坠到她的眼前,那石通透光亮流转,映出两个字。
——天虞。
“哎呀!这是我的玉!”陈澍惊地双手一捧,把玉接过来,道,“那我更要好好谢过——”
她再分出目光去看那蒙面人,却是一怔,话莫名地停在半截。
离得近了,才看得清那蒙面人,在面纱上露出的眼睛,此刻慈和地笑弯了,而另一只,则被一个眼罩严实地挡住。
“……还没认出来么?”他笑着问。
第八十章
“……还没认出来么?”
起先,陈澍仍是愣着,那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瞧着对面的蒙面人,乌黑的眼眸也呆呆的,直到话音落下也一动不动,只有她的嘴巴,微微张开,继而越张越大,末了,发出一声似是小兽鸣叫,又似是风刮过,然后消失不见的怪声。
“——何大哥!”她脆声叫道。
何誉自是笑眯眯地应了,精神奕奕地答了声“是我”,又分出另一只手来,去把面说蒙面的黑布摘去。
只是他好些时日不见陈澍,大抵是真忘了她这没大没小的性子,这一动,实在是“棋差一招”。他这边一伸手,要摘去面罩,自然又得闭上眼,而陈澍呢,哪里又管得了这些了,一开心,仿佛真是撒了欢的马儿,什么也不管不顾地往他身上一扑!
只听得何誉的那声应答,最后那个字还不曾说完,便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扑乱了分寸:“是我——哎哎,小澍,你别急——”
于是,何誉那只抬起的手,抬了半截,又折返回来,急忙把陈澍搂住,以防她不小心跌下去。陈澍虽然个子小,可她那力气可真不是寻常人可匹敌的,这一蹦,几乎是撞进了何誉的怀中,加上何誉还要分神去护着她,更是招架不住,差点两个人一齐,人仰马翻,跌落在地。
就更别提何誉手中那块玉了。
这块玉,在天虞山的一代代掌门人手里传承了这么多年,直到被陈澍揣着拿下山,恐怕也是从未经历过这样被不当回事的情形——何誉虽然也有一定的功夫,可他毕竟不似那些熟练习武之人,又是这样猝不及防的时刻,手里一晃,那玉石险些被这力道扔出去。
要知道,这一个院子里,满目都是被洪水冲垮的砖石,别说是玉石了,就算是瓦砾石子,若是没有那么结实,被这么一扔,若砸到某个有棱有角的断口,那上百、上千年的传承,可就碎在这一刻了。
何誉何等周到,约莫也是想到此处,惊出了两滴冷汗,回过神来,急忙把那玉,连带着他自己穿上的红绳都收回袖中,另一只手再扶着陈澍,把半挂在他身上的这个小狝猴放回地上,无奈地笑笑。
“那里就有这么开心了?我倒是耐摔,小心你自己的玉。”说着,又把那个玉小心地捧出来,递给陈澍。
陈澍何止是开心,被这么一问,那面上的笑越发克制不住,嘴角都要咧到耳边去了,她看也不看地接过玉,随手挂在自己的道袍上,手上一边挂,嘴上一边也不停,仿佛恨不得把这半个月的见闻全倒给何誉,叽叽喳喳地应道:
“怎么不开心了?你可不知你和云慎走了之后我有多费心,这点苍关里多少事,都要我拿主意呢!就那个李畴,还有严骥,我们三个,可查了好大一圈,费了好些力气,才查出来……哦对,沈大人回京了,这个你知道么,她同我去营丘城转了一圈,还真查到了东西,然后回到这点苍关,李畴又来找我,说——”
旁人她是不信的,但何誉毕竟不比旁人,因此陈澍这一连串的话,怕是还没在脑子里分清个先后因果,就一股脑地全抛了出来,此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沈诘的叮嘱,又哪里还顾得上把话捋清楚?因此说到一半,何誉大概听清楚了几个人名,又哭笑不得地打断她,道:
“慢慢说,别急,又不是见了一面就要走,我是特地来寻你的。”
闻言,陈澍好奇地转头,随手挂上的玉就这样放着不管了,出言问:“你专门来寻我?为什么,你不是回门派去了么?”
说话间,她那腰间挂着的玉石就这样晃荡,一摆一摆的。
透过它的天光也这般聚在衣摆上,于是那印出的一块微光也跟随陈澍的动作微微晃动。何誉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向这一块,看了一会,还没回陈澍的话呢,只见他的喉结先滚了滚,先半蹲下来,跪在陈澍面前,小心仔细地又把那方才被陈澍随便系上的绳索解开,重新系紧,末了,才抬起头,就这么半蹲着仰视陈澍。
“是回了趟门派,又被赶了回来。”他说,干笑了两声,似是羞于提及,转而提起另一件事来,“此趟就是专程来见你的——我又在孟城碰见了李畴。”
这倒不奇怪,出寒松坞和回碧阳谷,确实总有一段路是重合的,孟城不过是其中更繁盛的一个,也因此更容易在渡口碰面。
“哦。”陈澍似懂非懂,“是李畴同你说寻剑的线索的么?”
“这倒不是。”何誉道,“是同我说了你们在刘茂那个官衙内,寻见了一具尸体。尸体上有一个图案,你——或者说应当是沈右监?——怀疑这点苍关大水是因为有人想要……灭口?”
还没听完何誉的话,陈澍便小鸡啄米一般地点头,道:“对对对,我方才就是要同你说此事!这事真是有些蹊跷了,那尸体上的图样——”
“我知道。”何誉打断她,就这样蹲着,单手抚着她的手臂,似是犹豫了一会,方道,“我留了个心眼,教李畴同我画了那图样,是不是那个圆的,像字一样的?”
“啊对!”陈澍答道,又问,“怎么了,你也识得这个图样?”
“这就是恶人谷的印记。”何誉道,他的神情当真出现了流露在表面的犹豫,一番纠结之后,才又道,“我来时,曾听见有人在这淯南一带传递消息,说是恶人谷之人寻到了一把宝剑,原先我还只当什么乡野逸闻来听,可等见了李畴,又看见了你那张……那张悬赏令,我就觉得不对劲,一定要来同你见一面。
“你看,这消息来得不快不慢,正好在你发出悬赏令没两日,又在这点苍关民生刚恢复,来往之人变多时。也恰恰是你们寻到那恶人谷的线索,正要往下查时——你若是不知道这是恶人谷的印记,很容易就被这线索所牵着,往那恶人谷去寻了……但恶人谷,尤其是那恶人谷头领的住处,绝不是可以轻易踏足的地界!”
他这样恳切地长篇大论,说了好一阵,甚至把自己也说得激动起来,但等话音落下,再看陈澍,却是满脸懵懂。
显然,她半句话也不曾听懂,只听明白了恶人谷三个字:
“——等等,何兄又是怎么知道这是恶人谷的印记?”
二人相对无言,何誉是无奈,陈澍,大抵也是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把何誉这个大块头从地上,如同拔萝卜一般,拔了起来,也学着沈诘或是云慎处事那样,先打了个圆场。
“这样,我们先去吃饭,你长途跋涉,肯定是从水路过来的,那船上什么好吃的也没有,肯定饿坏了,我带你去旁人家里吃点好吃的!”
“——旁人家里?!”
大水过后,各家各户,当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有渔家又拾起了老本行,钓鱼做些鱼脍鱼羹,也有猎户出城打猎,一趟趟地把比金银还紧俏的猎物搬进城,大赚一笔。当然了,更有些本就富庶的,楼盖得高,顶层储备的粮食并不曾被水淹去,或是一些门路广阔,亲友遍布淯南的,从其他城里买来的粮比那官粮到的还早。
这些人,许是大难之后,侥幸得生,因此格外慷慨,既然满足了自己的温饱,也不忘给陈澍这个“大恩人”捎带一份。
于是,呆在点苍关这几日,除了住得和天虞山上没有什么大分别,都是破破烂烂、家徒四壁的石房子,陈澍在这点苍关混得是如鱼得水,今日去城门口附近那家,明日又去官衙附近那家,总之少不了她吃的,还时不时有人来请,问些什么“小澍姑娘可有空?”,或是“陈大侠明天赏脸来吃顿鱼不?”,诸如此类。也不怪得她在这点苍关又美滋滋地逗留了好些时日,颇有些乐不思“剑”的意思了。
这一日,她还真就这样带着何誉去那些人家中蹭饭了。
何誉那么人高马大的一个人,心虚得几乎躲在她身后,由她领着和那户人家打招呼。好在这户人家记性倒是真不错,不仅识得陈澍,连当时救了不少人的何誉也记得,一见二人到访,更是高兴了。
一顿饭吃得是宾客尽欢。
饭后,陈澍在院子里帮这户人家搬着一些此前坍塌下来,凡人不大搬得动的石砖。
何誉也在一旁,虽然只有他们二人,不至于顾及什么面子,但何誉这人本就性子好,起先还上手试了试,怎奈他那力气,恐怕连李畴也不如,于是又灰溜溜退了下来,揣着个酒葫芦似的葫芦,只负责在陈澍停下来时关切地递给她,容她喝口解渴的水。
少时,陈澍便已把原本的庭院腾出了大半,回过头,发现何誉面上那神情有些蹊跷,似是欲言又止。
或者说,自从见到她,甫一交谈,何誉的神情就陷入了这样温和的苦恼之中,只是陈澍一直在急着吃饭,急着忙活,这会回头一看,才猛地察觉道。
仔细再一想,早被她忘到犄角旮旯里的那段对话根本还没说完呢!
“我方才吃饱了,也有精力仔细想过了。”陈澍主动开口,道,“何大哥此番前来,是来劝我不要去恶人谷寻剑的么?”
何誉把葫芦又递给她,看着她仰着头,不管不顾地使劲往喉咙里灌水。
“……是。”
“但是我不是凡人啊。”陈澍擦擦嘴,又晃了晃手中空荡荡的葫芦,才道,“我都能拿论剑大会的头名呢!你不必担心这个,哪怕是他们故意引我上钩,那完蛋的也是他们——”
“不,你把恶人谷想得太单纯了。”何誉道,没有伸手接过陈澍递来的空葫芦,而是正色,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一样,道,“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
“四年前,我的亲师妹,就是被这群丧尽天良的魔头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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