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四年前,我的亲师妹,就是被这群丧尽天良的魔头所杀。”
陈澍一怔,好似察觉到了何誉不曾道出的那些情绪,往他手中递葫芦的动作也是一顿,又收回自己的怀中,手指胡乱敲了敲,颇有些无所适从的味道。
“怎么会呢?当时是怎样的情形?何大哥不在一旁么?”她歪着头问,就差直问“你难道没有去救你师妹么?”了,好在她顶着那何誉无奈的神情,终于也本能地意识到了不妥,说到最后一句时,张了张口,还是咽下去了。
然而,她就算不说,何誉又怎么会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他有些自嘲地一笑。
“我就在一旁,就在昉城,看着她被那群混蛋所抓,然后……”他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了,转而道,“若不是我在,以她的身手,其实是足够逃走的。上一次论剑大会,就是有她在,我派才能挺过前两次比试,论天赋,论努力,甚至论这样紧急状况下的应对,她都比我更像个师长——”
“哦,这样。”陈澍说,她有些茫然地眨眨眼睛。
这种真切的死亡对她来说并不遥远,不说天虞山,就是前些日子的大水,数百人死于这场灾难之中,单论数量,单论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也比这一人的死要悲惨许多。
但那时她不过是有些感触,究其根本,在山野中自由惯了,秋叶枯落,鸟鱼凋亡,都不过是顺应苍天,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事情,因而哪怕是人的死亡,对她而言,也不过是些可见却难以触碰的伤感。
可是何誉便不一样了。何誉是她下山相识的第二个……“好人”。
如若说幼兽会将第一眼看见的东西,无论是人、是兽,都当作是母亲,那么何誉这个第二,对于陈澍而言,也是相当不同意义。也许连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她下山入世的这一段时间,就仿佛是那些牙牙学语的幼兽一样,从这里学习一些,从那里又模仿一点。
因此,何誉的这份悲伤,才真正头一次因为这样沉默而温和的视线却教陈澍而无措起来。
她不仅不知道怎样安慰他,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感到同样的悲伤,因此才格外地显得笨拙,只说了这几个字,手指便无助地再度抠起那葫芦来。
二人默了片刻,是何誉先说了下去。
“……因为我派不常出山门,那一次,也是门派里与相熟的客商说好,要帮忙做些机关木工,又是赶得急,时间紧张,若是走最近的道,就需得路过昉城。”
他说得慢,但是一直这么有些絮絮地说了下去,就像这些话已经在他的心中憋了许久。
“离开门派的时候还是我们两个人,交了工,准备回来时也是我们两个人,但是等到过那个昉城,起初进城时还不觉得有什么,等出了城,在山野里被围困住,就再也不敢这么想过了。人也丢了,钱也丢了,回到门派,师父气得恨不得打上门去,一气之下,旧病复发,在门中养到现在。
“我劝你不去,不是觉得胆怯,而是觉得这其中应当是有猫腻的。如果去了,既没有找到剑,又被这些有所准备的恶徒所袭击,岂不是因小失大?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便是这个道理。”
“可我又不是书呆子,什么危墙……我住的就是危墙呢!”陈澍道,她说的也确实是实话,只是这么说出来,多少有几分胡搅蛮缠的意思了,“若是你早同我说有这层因素,我哪里还会在点苍关逗留,正好从营丘城出来,就往那恶人谷赶去了——”
何誉眨眨眼,大抵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倒是一时半会没答,由着陈澍就这么精神奕奕地说着。
“本来我还担心若是好人捡到我的剑,又不情愿还,岂不是麻烦。”陈澍道,故作大气地一拍何誉肩膀,“听你这么一说,那恶人谷的人都是大坏蛋,不就更方便了?只要他不情愿还,我就把他整个谷都给端了——”
这一听,何誉自是愈发头大,忙把说得兴起,甚至伸出手来要同他比划的陈澍打断,道:“也不一定就真有你的剑啊,我不是说了么,那恶人谷传来的消息,很可能是为了把你引过去,编出来的瞎话,哪里就能信了?!”
“是么?”陈澍一愣,又回过神来,一拍胸脯,硬着头皮道,“没事,我同我的剑有心灵感应!何大哥你可能不太清楚,我是用血醒的剑,因此那剑上有一点赤色,也就是我……我同那个剑有血契,我能感受到那剑的方位!譬如此刻,就在,就在恶人谷!”一面说着,她一面伸手去指,局促之下,也没细想,就随便挑了一个方向,正对着夕阳一侧指出去。
何誉看了,哭笑不得,伸手包住她的手,把她那根倔强的食指转了个方向,温声道:
“……这才是恶人谷的方向。”
“……对,就是能感受到这个方向比方才要更强烈一点。”陈澍脸也红心也跳地扯起了谎,道,“我的剑定是在这个方向!”
“……好吧。”何誉摇摇头,终究还是应了,道,“你果真有那么想去恶人谷闯荡?”
“是呀,就算剑真的没有被恶人谷的人拾到,有这图案作为线索,那我顺便也可以帮沈大人把案子查了,对不对!”陈澍说着,突然灵光一现,反抓住何誉的手,两眼放光地盯着他,把脸颊鼓起来,道,
“你就陪我去嘛!”
“……行。”何誉犹豫半晌,终于叹了口气,咕囔着道,“舍命陪‘君子’了。”
——
此间事一商量成了,陈澍更是兴奋。
倒不是说这几日在点苍关的日子枯燥,正相反,她把这些时日过得是滋滋有味,但毕竟这些日子送走了太多相识的人,先是何誉与云慎,然后在营丘城那个山道上与沈诘分别,再到城中时,虽然严骥、李畴,还有应玮、悬琴等人都还未离开,但还不曾同他们再相处些时日,在那几日荒唐的“查案”后,紧接着,便要同这些人一一分别,那滋味,自然是不太好受的。
不如说,这几日里,陈澍其实是有些无意识地让自己陷进这样的忙碌之中。
哪怕她再大大咧咧,在经历了这样的热闹之后,结识了这样多的亲友之后,当然也会感到孤独。
——何誉到来,无疑是块打破平静水面的石子。
又是寻剑,又是查案,又有何誉陪同,再没有比这还明确的,吸引陈澍的事情了。恶人谷就仿佛是那块吊在她跟前的胡萝卜,勾得她的心无时不刻都在发痒痒。
傍晚,她同何誉回到那个满是断壁残垣的小院子里,何誉正帮她,或者说帮他自己清理出另一个能住人的房间,陈澍坐在门口的低墙上,两只腿一摆一摆,时不时望望天空,时不时透着门已经消失不见的门框望着屋里的何誉,问他需不需要帮忙。
何誉答了两回不用,第三回的时候,有那点苍关里的路人从陈澍脚下另一边走过,抬头一看,笑着问小陈姑娘今天怎么不忙了,是忙完回来歇息了么,陈澍便也把另一只脚匀去墙外,欢快地同他攀谈起来。
这一问,她才知道,那数个城中的粮都拨过来了,有放得久的陈年粮食,刘茂怕再放就吃不得了,甚至已经煮上了,分给各家各户了,而营丘城的粮食,竟是今日才到——真是当得起一句姗姗来迟了!
也正因此,这样的傍晚里,也有不少人被临时抽去官衙,就为了数粮记账。毕竟刘茂那手底下大字不识的兵士干不了的事,没了被淹的官差,都得这些热心的秀才书生来帮忙。
陈澍听了,还没说话呢,突然转过头去,又往何誉那在“危墙之下”的房间一瞅,突然脆声发问:
“既然是从营丘城搬粮食过来,一定费了不少车马吧?”
“那当然!”墙外的人道,“虽然这营丘城着实比前些时日来送粮的少上不少,可那也是一整城的存粮,就算分出一成、半成来,都能把这整座小院子塞满了,更何况是车马?小陈姑娘应当也见过孟城来的粮食吧,从官衙到闹市口,足足三个街口,有那么长的距离,都被马车填满了,这还不费车马?”
“好了好了,知道了,不就是一街的车马么,瞧你吹的。”陈澍笑骂道,想了想,又浪声道了谢,在那墙外之人反应过来之前纵身一跃,跳进院中,高喊道,
“何大哥!何大哥!我有事找你商量!”
房间内何誉的身影没有停,只是传出他声音来,因为正在忙活而听起来不太平稳。
“——说过了,不用你帮忙!”
“不是问这个!”陈澍冲到了何誉房间门口,险些把何誉也吓了一跳,她就这么撑着房间门框,挡着似是落日又似是初月的模糊光线,大抵根本没瞧见何誉面上的讶然,或是根本没管,自顾自地冲何誉道,“我不是要同你说这个,你先不必收拾了——我们今晚就启程吧!”
“……啊?”
这话一出,何誉手上那动作当真停了。只见陈澍面上的兴奋一点不减,听见他这声疑问,兴致勃勃地又同何誉解释了一遍。
“营丘城送的粮到了,听说有好些马车呢!一整条街!或者是两三条来着——反正他们要回营丘去的,不如就跟他们打声招呼,去借上两个马车——
“——我们今天晚上就启程,前往恶人谷!”
第八十二章
夜半三更,行至茂密的森林之中,那月光变得昏昧,陈澍几下爬上树来,拽得那苍天古树都在夜空中晃了晃,甩出满地的凌乱月光。
沉沉夜色,既明亮又昏暗,何誉站在
下方,颇有些手足无措地压低声音,问:
“好了么?其实不必——”
大抵是他太过心虚,声音也压得太低沉,那上方攀着树,撒了欢儿一样的陈澍根本不顾他的紧张,又荡着那树枝,响亮地惊呼了一声,只听得这方圆数里内似乎都回荡着陈澍那声熠熠的呼唤,紧接着,那山林里也传来两声遥远的,若有若无的呼唤。
重重叠叠的树荫罩下来,已经很难再看清陈澍的位置,何誉仰着头,跟着那头顶流转的光晕乱转,险些被脚下灌木绊倒,惊惧之下,也不由地出声,再次呼唤陈澍。
只听得树顶窸窣作响,接着,一句陈澍的回话也听不见了。
何誉抬着头,看着那树叶摇曳,一阵难得的寂静,就在他要喊那第三次时,一个身影,仿佛一颗被雨水打落,却又有勃勃生机的饱满果实,从上跃下,狠狠砸在何誉身边的草地上。
陈澍从容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何誉却是被她又吓了一跳,有些惊魂未定地问:
“就算轻功再好,这树又高,这样昏暗的深夜,还是山林之中,万一摔下来可怎么办——”他不曾说明,但那面上的惧意,大抵不完全是因为陈澍这一个爬树去了望的动作。
“——不就是摔断腿么?接上就成了!”如今对着何誉,陈澍是一点不遮掩了,大大咧咧地答了回去,又伸出手来,道,“说是昉城是朝着那个方向,顺着山道再走半日,过一个小桥,下了坡,进到一个洼地里,那洼地里就是昉城。”
“等等,等等,”何誉懵了一会,急忙拦住她的嘴,道,“什么时候说的?哪说的?谁说的?你爬个树能爬出个地图来……?”
陈澍一愣,掩饰地咳了两声,挠挠脑袋,道:“我……我瞧出来的!我眼神比较好!”说完,也不等满头雾水的何誉再细问,便伸手一拽,拉着何誉又往林间小道上停着的那两匹驽马上奔。
何誉呢,自是还来不及想清楚这里头的蹊跷处,就被她连拉带推地赶回了马边。
二人从点苍关来,几乎奔了一整宿,比那日陈澍与沈诘的动作还要快上三分,因此,天还没亮时,他们已然过了营丘城,淌过那营丘堰了。
不说旁的,就说二人这么赶路,两匹弩马可是受苦了,方才这一顿休息,也是因为这两匹驽马经不住长途跋涉,连连鸣叫,耍赖一样不肯挪步了。陈澍心软,那马儿一叫,她就咕囔着骂了两句,还是停了下来。
加上这点苍关到昉城的这么长一道山路,她没走过,何誉也没走过,二人一商量,打算就地,就这么幕天席地地睡完后半宿,等着天亮了,好走些,也稳妥些。
但停归停,她也是实在闲不住,在何誉耳边上叨叨着要不这会先上树看看,于是何誉一转身,还没分辨清楚她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她就一溜烟蹿上了树。
半晌,何誉在树下已经急得直冒冷汗了,她这才落下来。
也是何誉好哄,被她这么一糊弄,竟也不再追问了。
一回到道边,何誉就很是自然地先去把火生了,又牵着马,寻了个方便马儿吃草的矮坡,顺便摘了些秋日里枯黄软和的干草,铺在一块,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捣鼓的,竟凭空真铺出俩草垫一般的床来,又干净又暖和。
二人一觉睡到天亮,那两匹马,一夜不曾叫唤,也是一宿的好梦。甚至再把它们往那路上牵的时候,那马蹄还走不动道似的,还是陈澍又拎着马鞭,虎虎生风地抽了两回,才又把它们赶起跑。
如此,等再穿过群山,途径一条同时淯水支流的小溪,又远远地路过两个散落在山间的小村庄,便到了昉城。
陈澍去过的几个城镇里,昉城与点苍关最似,倒不是因为都在淯水之侧,或是在群山边缘,正相反,点苍关地势险峻,若没有这座城,那荒野里,指不定连花都开不出来。
昉城,则是得天独厚的一片平原,二人从崇山峻岭中出来,视野一开阔,迎面而来的并不是天光,而是一整片一整片或翠绿或金黄的田野,围绕着那昉城,密密麻麻地铺开。
就在这一片好不绚烂的缤纷翠意之中,那昉城,仿佛花蕊一样坐落在正中央,当然,那城墙,在阳光之下瞧起来,也是一片暗色,干净利落,细看,仿佛个大铁块一般,怎么不是同点苍关一样的砌墙手法?大抵都是前朝留下,又是太平盛世,或者割据一方,总之没有生兵戈,因而不曾重新修缮,就这样难得地在远离皇城的地方保留了下来。
也不外乎昉城之外如此茂盛,这城本身却何其暗淡了。
当然,除了这高筑的城墙,甚至城外藏在林中,露出一个头的几个塔楼,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除却城外低头干活的百姓,这城外偌大的田野,不曾有任何人在走动。连汗水落在泥地里的声音,都比那马儿走动的声响要频繁,且是频繁多了。
陈澍与何誉进城的时候,除了他们二人之外,没有第二个入城的人,城门口那几个吊儿郎当的守卫,一身清闲,浑似是在等着他们二人似的。
“姓名?”
“余河。有余的余,山河的河。”
陈澍若有所思地盯着何誉说完,也转过头来,冲着那卫兵道:“呃……沈澍,都是从水的那两个字。”
“你们二人此来昉城,所为何事?”那卫兵,或者说不全然是卫兵,穿得同兵卒没有什么关系,倒似个公子哥儿,只是拿着个册子,其上歪歪扭扭记着些字,一面问,一面头也不抬,又在上面乱涂了几笔,“放心,若老实说了,不会为难你们。”
“行商路过。”陈澍说。
“寻亲访友。”何誉道。
二人异口同声,一说完,连那人心不在焉的神态都收了。只见他讶然地抬起头,也不知道他究竟听没听清,反正眼皮一抬,去了懵懂劲,打点起精神又问了一回:
“一个个答——你俩是一起的么?”
“是的。是一起的。”何誉道。陈澍也知道自己要捅篓子了,在一旁慇勤地点头。
“那就好好答!别想着说什么东西搪塞,老实答话,就容你们进城,若是不老实,编些什么七七八八的……”那人把手里的笔一转,用笔杆子往那册子里,这页上的头几个名字一指,只见那上面好几个已经被人用刺眼的朱色划去了,甚至还留着与乌黑墨迹不同的墨味,“不必我多说,敢来昉城的,心里应当都有数吧?”
“有数有数。”何誉道,也是堆出来笑意,把陈澍半挡在身后,道,“我们都是老实答话的。”
“行,那你们再细说一遍,究竟来昉城做什么的?”
“就是有亲友住这儿,得了信,之前一直没顾上,空了就来看看。”陈澍道。
“也没旁的,不过是去北边进货,拉着这马,也不好走大道,就抄小道往昉城走了。”何誉道。
不等那人再度抬头发脾气,二人俱是一愣,屏息,无奈地又对视了一眼,何誉是哑然失笑,陈澍是做“贼”心虚,张了张口,飞速回头,抢在那人说话前要弥补一般地狡辩几句。
她动作已很快了,但竟还有比她动作更快的,何誉不愧多比她经历世事数十载,只看了陈澍一眼,便又面色不改地添了两句:
“对,就是行商路上,正好顺道,打算来昉城寻亲。”
“……早说清楚嘛,费那么大功夫。”那人抱怨道,一面说,一面在纸上写下一个同样歪歪扭扭的商字,又加了一个亲字,末了,很是满意地看了看,冲着墨哈了好一会气,等干了,又拎起好好欣赏了一番,才想起来面前站在两个人似的,抬起头,“马要牵好,若冲撞了贵人可没人能救你们……可以了。”
“……名字不记么?”陈澍问。
这本是寻常的一问,那人动作一顿,陈澍还微微侧着头,茫然而好奇地瞧着他那小册子呢,还是何誉先反应过来,一边捞过她,另一边牵着两匹马的缰绳,冲着那将要发火的卫兵连连赔笑,脚下生风,几步间就迈进了城中。
等身后那城门变得比何誉的眼罩还小了,他才停下来,哭笑不得地一拍陈澍脑袋,道:
“你问那么多做甚!”
陈澍被他这么一拍,也不生气,调皮地吐了吐舌头,道:“我觉得那个守在城门的不熟练,想试探试探嘛!”
“昉城平素没有什么来客,不熟练也在情理之中。”
“谁说的,”陈澍眼珠子一转,扭头去指那门,道,“你瞧,我们身后就又来了两位!”
要说何誉此话真是不假,但陈澍所见也更不假,吃惊之余,何誉也随着她的动作回头看去,果然看见城门口站着一大一小,那身影还颇有些熟悉。
二人回头时,正值一高一矮的两人被门口兵士盘问着。只消听,便知这两人比陈澍还不擅“此道”,竟是那个矮个小孩,脆声答了——
“这是我……我爹!”
闻声,陈澍凝眸一看,那小孩正巧也抬起头来,脸露在阳光之下,那五官也被光线打出的阴影分明地勾勒了出来,浓眉大眼,背上背着两把细剑,不正是琴心崖那小个子应玮么?
再仔细一看那个被方才那小流氓样的守卫拦住的高个子,也是背着两把细剑,身形高瘦,头微微躬着,神情拘谨,满脸羞赧的,不是悬琴,又是谁?
只听得那悬琴支吾了好一阵,直到对面人又不耐烦地催了,才低声,那声音甚至有些委屈地应了一声,道:
“对……我是他……是他爹……”
第八十三章
进城之后,这昉城更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景象。
也许是因为整个城中并无什么明显的规章律法,就算有,也不曾用明文写出来,那些个恶人谷的人,不拘是小喽啰,还是有些似是而非的职位的,什么堂主,护法,在这街上,都是大摇大摆的,不仅说话不避着人,连做事都一点没有分寸,纵马过街,打家劫舍,都是时有发生的。
可另一面,那些昉城的原住民,或是从密阳坡,甚至是更北边的廉庄被赶来昉城的百姓,就全然没有这样的逍遥了。
有人入城时,不论是那些行事嚣张的恶人谷中人,还是像陈澍、何誉甚至是应玮、悬琴这样的过客,那些街边的贩夫走卒,竟无一人敢抬起眼来,像其他城里的百姓一样,凑热闹地瞧瞧这入城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头,长什么样,又或是去往何处,是否能好言留下,照顾照顾自己的生意。
所有人,都安安静静的,低垂着头,仿佛一颗又一颗并不整齐的表道树*,甚至比那些挺拔的树还没有生机。
街面上如有人作恶闹事,被欺压的只顾求饶,一旁站着的,要么是胆怯地看着,主动离得远远的,要么就是视若无睹地仍旧在做着自己的事情,好似这种事在昉城不过是寻常,不值得大惊小怪。
再说那应玮和悬琴,又半晌过去,他们总算应付完门口的守卫,抬起头来。此时,大道上空空荡荡,只能看见几个满脸横肉的武人,无所事事地游荡着,哪里还有陈澍与何誉的身影?因而这二人也毫无察觉,就这么径直进了城。
若细听,还能听见那一向好脾气的悬琴,跟在应玮的后面,一面走,一面低声抱怨。
“……为什么一定要说我是你父亲?”
“那不然呢,我可是你师叔!我说什么你只管附和就成了——”应玮道,又一拍脑袋,色厉内荏地冲着悬琴呲了呲牙,道,“——这回是你要一齐来的,可不许你回门派后同那魔头告状!”
“阿琼不是魔头……”悬琴道,想了想,又道,“而且她是随武林盟去了,也没回门派。”
“管她是不是了,反正我要在这昉城过一回自由自在的瘾!走,先去找个落脚的地方——”应玮道。
他个子矮,脚上功夫却真是不赖,需知这二位同陈澍、何誉二人不同,他们是自北而来,大抵是在回琴心崖的路上临时起意,因此也不曾带什么马匹车辆,就单靠一身功夫,走了这么多山路,竟还有精力在城中乱逛。
这二人中,又数应玮的精力格外旺盛,如同每一个恼人的、顽皮的幼童,每到一处都要这里摸摸那里瞧瞧,昉城这地,没几个人来过,对于他而言本就格外新奇,加上悬琴不懂得如何管束他,那些城中的百姓更是把他当作了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恶霸,更不敢拒了他。
于是,不出两刻钟,他便逛过了两三条街。大抵是游人稀少的原因,这些街市里有食肆,也有旁的什么衣料、药材铺子,只是不见客栈。终于,又过了一条街,在一处稍显热闹的岔口找见一家客栈,他一个猛子,在悬琴出声拦住他之前,扎了进去。
“这儿的房间多少钱一晚,可有上房?”应玮大声问道。
客栈里自然是没什么人了,不过比起那密阳坡的客栈,还是有几个人,好似是来吃饭,或是来讨口茶喝的,零散地坐在客栈里那几张方桌前面,默不作声地吃着,只是不见那店小二,或是店家。
连应玮这声吼过后,也不见有人从那后厨的帘门后面出来,一时间整个客栈大堂都只能听见应玮那句话若有若无的回音,和身旁几个客人不紧不慢进食的声音。
悬琴进了门,似要开口,大抵应玮兜里有了钱,终于腰杆子硬了,好不容易摆出点架势,又抬起下巴,抢着喊道:“人呢——”
这回,倒是有声音回他了,如同惊雷一般,炸响在他的耳边。
“人在呢,小兔崽子!要想住上房,可以啊,住一晚,回门派就多做一日的早课!”那女声道,“我就说怎么找不见你了,原来是哄着他偷溜出来顽,你看回去师父收不收拾你呢!”
说着,那人一只手拍上应玮的肩膀,直把前一瞬还得意扬扬的应玮拍得魂都没了,险些从地上弹起来。偏偏那手掌力气极大,应玮哪怕挣,也挣不脱,当真是“心如死灰”,一闭眼,破罐子破摔地大声答道:
“我就要住上房!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怎么又来堵我,抓我,还威胁说要告诉师父,你尽管去说吧,反正我是有正事要做的!你没有自己的正事干么?!——你不是同那武林盟的人去北边了吗!”
“她是……”
门口的悬琴小心翼翼地插话,随即又被应玮打断。
“我就要说!说你横行霸道,说你以长欺幼!你要到师父面前说坏话,你以为我就不会吗?等回门派,我也告上你一状,就说你——”一面说,仿佛终于积蓄足了勇气,他吸了吸鼻子,一面转过头来,恨恨地盯着那拍了他肩膀的人,于是后半句话也被生生掐没在了嗓子眼里,“——你、怎么是你?!”
陈澍笑起来,明眸皓齿,眼角弯弯,道:“怎么不能是我?”
“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是你师姐又来捉你了?”陈澍笑道,点了点他额头,“你怎么比我还好骗的?”
在她身后,那悬琴和何誉互相施礼过了,正一齐迈过那门槛,跨步走进客栈中来。
听见此话,何誉纵容地笑了笑,悬琴却是一脸正色,摇了摇头,道:
“……姑娘学得像。”神情恳切,倒似真心在夸陈澍一般。
偏偏陈澍也受了这份夸,些许收起那嬉皮笑脸的样子,扭头,冲着悬琴一摆手,说谬赞谬赞,末了,也拉着站在原地,气得双手紧握的应玮往这客栈里面走去。
“……所以你师姐平日真叫你‘小兔崽子’?”陈澍一边走,一边问。
“……叫!”应玮从牙缝中挤出这个字,又瞪了无辜的悬琴一眼,气呼呼地挣脱了陈澍的手,先一步跨坐在了那客栈大堂正中央的一个方桌上,一抬头,也许是瞧见众人的眼神都有意无意地往他这里瞟,越发恼羞成怒了,回头,冲着那客栈里面高声喊,“人呢!要住店!店家你还做不做生意了!”
这一喊,才终于有人声从那帘门后面传来,是个听起来很是平实的男声,似乎带着点懒意,毕竟是客人都找上门来了,这店主人竟还拖沓至此,教人不由地感慨一句,怪不得生意这样冷清。
“来了来了,客官慢等,这店里不常有住店的——”声音由远及近,那人终于走了出来,瞧着也是个老实人家的样子,穿着布衣布鞋,肩上披了条跑堂用的干净葛巾,面上带着笑意,道,“请问客人是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又要住几日呢?”
“问那么多做甚?就住店!”应玮没好气道,但他说归说,毕竟是个纸老虎,也是乖觉地等着何誉等人走到桌前,才伸手一指,冲着那店家道,“你再问问他们,上些拿手的菜。”
“我们也住店。”何誉一笑,道。
“好勒。那我跟后厨说,让他们做些拿手的。”那店家道,似是想了想,又道,“不知客官是哪里人呢,口味怎样?我们这边吃得味道重,若有忌口,我也好同他们先打声招呼。”
“奶不成,她不能喝。”何誉道,“那些点心小食就不必上了,来两盘菜先充饥就成。”
陈澍鼓了鼓腮帮子,方才还气势汹汹地教训应玮呢,这会又成了跟应玮一样的幼稚人物了。这被应玮一听,再瞧陈澍那似乎被何誉管着的模样,再一想这琴心崖二人之中,可是他发号施令,怎不是气势大盛?得意地哼笑了一声,道:
“都是走南闯北,才去点苍关参与了那论剑大比的人,怎么还怕一碟乳酪?你什么拿手的,尽管上,我请客!”
说完,又刻意地翻起荷包,把那些银钱抖抖,掏出一块颇重的银锭,递给那个店家。
这一番动作,应玮面上更是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有些状似李畴一般的意气了,正喜滋滋地等着那店家接过他的银子呢,谁料那店家听了,仿佛正等着这句话一样,揣着棉布的手原地一转,看也不看应玮手里的那坨银子,迳直往陈澍那边去了。
“你一定是——”店家道,咧着嘴,因为长得老实,甚至瞧起来有些傻乎乎的,就这么犹豫了一会,似乎忘了她的名字,只道,“那个女侠,那个点苍关救水的女侠,对不对!”
陈澍眨眨眼,也是一惊,等这话在她脑子里过一遍,又是一喜。在点苍关她是受了众人爱戴,可出了关,竟被人当面认了出来,这又是头一回了,又教她有些无措起来,急忙要站起来,道:“……啊,我是,我是。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的?”
“哦哦,小店前两日住进来一位,也是点苍关过来的贵客,小的有幸从那位贵客口中听闻过——”
那店家向后一睨,身后那帘门随即便打开了,有个高瘦身影从阴影中走出来,长衣灰袍,冲着他们笑着一揖手,道:“这不巧了么?”
再细看此人,五官清秀,脸上带着温润笑意,行走之间自有一股风度,不是云慎又是谁?
陈澍越发欣喜,几乎从椅子上蹦起来,连跑两步,瞧瞧云慎,道:“你怎么在这里——哦对,你怎么还结识了这位……这位谁?”
“我是谁?”萧忠恍然,指着自己,顿了顿,回头朝云慎看了一眼,仿佛全然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一样重复了一遍,“——我是谁呢?”
霎时,云慎面上的笑意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僵硬。
好在离他最近的陈澍正是兴奋,又向来大大咧咧,丝毫未察。
只听见他默了默,又举起手来,堆出笑容,介绍道:
“……这位店家是我在密阳坡结识的朋友,姓钟。”
第八十四章
“……这是我在密阳坡结识的店家,姓钟。”
“对对对,我姓钟来着。姓钟,名孝,原是密阳坡那边的人,前几日回老家里瞧瞧,就碰见了这位云兄弟,一见如故,听他说了许多江湖故事,很是艳羡呀,就都记住了。”
那“钟孝”又是一笑,憨厚的面上似是有一闪而过的凛厉,但很快消失不见了。此时那葛巾被他又搭回了肩上,临近正午,日头转盛,那天光打在窗棂上,又流入这间客栈之中,映出“钟孝”的五官,只看得见他面色仍是笃厚的,饱经日晒的肤色上挂着些许汗渍,在日光下更显敦实,看着越发人畜无害。
“而我正好要回孟城,就顺路同这店家回了昉城,腆着脸在钟大哥的客栈中暂住几晚。”云慎道。
两句话,便把整个事情交代明了,陈澍应玮虽是不管这些,但何誉与那悬琴却是细细听了。当中,悬琴自是静静瞧着,只有何誉末了,也站起身来,朝云慎拱手。
他先开口,笑着接下了云慎的话:“想不到我们几日在此处也能再遇,当真是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不知你何时启程回乡?不如一同坐下,一起吃顿饭,再做打算?”
“对对,先吃饭,有什么要聊的吃饭时再说!”陈澍也附和道。
“就等着你们这句话呢。”云慎笑着应了,被陈澍拉到桌前,自己捡了个椅子,摆在陈澍的身侧。
这桌子本是四人的小方桌,此刻坐了五人,略显拥挤,却也够用。云慎这一坐下,似乎又觉得有什么不曾顾及的,抬头一看,他动作有些刻意,那桌上四人也跟着他的视线,抬起头来,一瞧——
站在众人身后的店家,微躬着腰,一脸殷切,此刻还站在原处。
他就这么笑着看着这几人,视线停留在云慎的那把椅子上,仿佛在等着什么一样,一动也不动。脸上那笑意虽然不减,却也隐约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教人隐隐有些汗毛直立的情绪。
“还等着什么呢?”应玮丝毫不察,道,“去后厨吱一声呗?”
悬琴在桌下偷偷踹了应玮一脚。
“哎哟!”应玮旋即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拿眼睛去瞪他,便见悬琴又无声地用下巴往他手里那银子点了点,才恍然,挠了挠头,有些不满地道,“哦,不就是没给你银子么——喏,这一桌的总够了吧!”说着,起身又把手边的银子一捡,添了些碎银,往那“钟孝”的手里递。
谁料他这一递,那“钟孝”面上神情不仅没有松动,反而笑得更生硬了,倒似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整个人木在原处,手也不伸,这一桌就这样停留在有些诡谲的这一幕。
——桌上喜气洋洋,桌外站着的这店家,却莫名地
还是何誉开口,道:“怎么能让你请客,既然是难得有缘再相见,不如我来,正好小澍姑娘给我的银钱还有好多半不曾花呢。”一面说,一面冲着那“钟孝”和煦地一笑,权作缓和。
但那“钟孝”却似乎并未会意,或是并不领情,只把笑又挂起来,开口,似乎想说些什么,被云慎眼疾“嘴”快地打断了。
“哦,钟大哥一向好奇这些江湖故事,也想结交些江湖人士,这几日就常同我提起。他又嘴笨,不好意思直说,是我不好,忘了替钟大哥引荐一下。”云慎道。
旁人不知这“钟孝”为何不应声,他还能不知道么?本已坐下了,又站起身来,一一把这几位的身份、来处都给“钟孝”介绍了一通,如此,这桌上才算又和洽起来。
一番寒暄,这“钟孝”面上也终于带了点暖和的笑意,捧了众人几句,接着云慎的话道:“今日结识诸位大侠,是孝……钟某的福气,不如这样,这顿饭,就由钟某请了,也权当是小店的一份心意,万望诸位客官吃好喝好,住得舒坦。”
此话一出,那应玮本就不曾察觉到饭桌上的异样,再一听,这银子不必由他出了,怎不是欢天喜地?旋即便应了下来,生怕那“钟孝”反悔一般,道:“好!你这店家会做人,是个仗义的,我记着你了,日后出门行事,只管报琴心——”
悬琴又悄悄踢他一脚。这回,连陈澍也觉得他此话太过骄狂,趁着应玮和悬琴瞪眼的功夫,插话来。
“谢谢钟大哥,麻烦你了。”
那“钟孝”得了这一句,越发高兴,盯着陈澍,又瞧瞧云慎,视线最后落在二人那两张极近的、几乎贴在一块的椅子中间,然后冲她一笑,也不顾那头还在闹腾的应玮了,乐乐陶陶地转身离去。只是他走了两步,忽地想起什么来,有些夸张地惊呼一声,又折返回来。
“有个事忘了同各位大侠说。是这样,昉城平素没几个来往的客人,所以咱们这客栈也小,就这几间房,不巧都已有客官住了,”说着,他一扭头,那客栈里坐着的几个客人还真配合地扬扬下巴,“只还剩着三间——”
“房间内加不了铺位么?”何誉问。
“钟孝”一顿,仿佛正等着这句,笑道:“都是小房间,恐怕加不了铺位……”
“没事。”陈澍倒着茶水,好心给他解围,道,“钟大哥你先给我们上菜吧,吃饱了再说。实在不成,我去抱个被子去院子里睡,也是可以的。”
那“钟孝”话还没说完,被陈澍这么一打断,不仅没有得救了的庆幸,面色反倒又僵硬起来,犹豫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陈澍说完,把茶碗给悬琴一递,哪里还顾得上他?还是云慎拍了拍她的手,她和云慎一对视,又回头一瞧,“喔”了一声,停下手中动作。
“总不能我们几个住上房,单叫你一个睡院子里。”云慎方道。
“正是正是,小店自然不能这么怠慢贵客!”那“钟孝”也道,又刻意地想了一会,浮夸地发出一声恍然的感慨,道,“倒是有个办法,前两日我同这位贤士一齐回昉城时,小店里还无甚客人,因此开了上房,那房间里是宽敞无比,连三张床铺也都是容得下的,不知几位——”
言罢,他的目光落在那满脸懵懂,正看着他的陈澍身上,似乎眼里除了陈澍,也没有旁人,就差陈澍自己站出来,应下这同云慎住上一间的“天降好事”来。
云慎眼角一跳,几乎在“钟孝”话音落下之前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抿住嘴,一言不发,瞧不出他是赞成还是不悦,只是那笑意又很是克制了起来,视线也一同看向陈澍。
然而这“钟孝”话中意思表得再明白,只要不说透,哪怕整桌的人都听懂了,陈澍仍是全然听不懂的,她“哦”了一声,回过头去,道:“那不就成了,有四个床铺了!”
这也就罢了,那人还待再问,偏偏这桌里还有个极识趣的,张口打断了他。
“我同他一起住吧,正好我有事要同他商量。”何誉笑着道,“麻烦店家,帮我们安排一下。”
“……成。”
他都这样说了,“钟孝”又怎么好驳,又发泄一般地把肩上葛巾抽下来,当着几人的面利落地抹了两下一旁的方桌,才转身,往后厨而去。
“这个店家有意思。”陈澍见那人隐入客栈里面的帘子中,才捅捅云慎,道,“你怎么同他结交的啊?这一个小店家,居然要破费,请我们吃饭?”
一桌的人,也都应声看向云慎——甚至不止这一桌,陈澍这大大咧咧的一句,在安静的大堂里分外清晰,大抵是这个原因,连那几个坐在其他桌上的客人都分出目光来瞧他们了。
“也没什么,就是个心地好的大哥,确实是对这些武林中的新鲜故事感兴趣,一路上问了我许多。”云慎不动声色,盯着这些或好奇,或考量的目光,只这么回道。
“难不成是想藉机拜师学武?”应玮装模作样地想了想,道,“也不稀奇,毕竟我们琴心崖盛名在外,这昉城里肯定也都是听说过的。”
陈澍却还记得二人初见那次闹剧,轻哼了一声,帮接着倒茶水的何誉把茶碗递给应玮,重重地放到茶桌上,道:“你可别再说大话了,上回就把我闹了一回。这回人家是要请客吃饭,你倒好,以为是考校新人呢?再说了,我看他明明是听云慎说了许多我的事,要拜师,也是拜我才对!”
“我说些实话怎么了!你自己会武功,可不知这些平头百姓的想法,看这钟大哥的下盘虚浮,明显根基不稳,又已过了好打根基的年头,肯定是不好开蒙。”应玮义正辞严,道,“这种不会武功的平民,在这恶匪称王的昉城,不知道要受多少欺负呢!”
话音未落,便听见角落里有人猛地咳了一声。
桌上五人闻声望去,看见形态佝偻的一位老者,像是喝水时呛着了,同桌那年轻的同伴急忙上前,帮他抚着背,挡住了五人大半的视线。一时间,这客栈里的氛围又落回了先前的那种诡异之中,甚至隐约能感受到,只因为这一声咳嗽,以及五人噤声的反应,其他几位客人也好似一直在注意他们一样,放缓了手里动作。
整个客栈,几乎听不见时间流动的声音。
这回,悬琴也觉察出来了什么,把眉头一皱,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茶碗。
只有云慎,从何誉手中接过他那碗茶,又慢悠悠地抿了一口。
茶水滚入喉中的声音,教这一瞬的沉寂终于泛起些许波纹。
“我确实同他说了些许你的事情。”云慎把众人的视线又拉了回来,他神情温和,若无其事地又吹了口手中的茶,顿了顿,道,“这也是我留在此处的原因——这个店家,是世代在昉城经营的,因此在城中有些人脉。不知陈……小澍姑娘来昉城所为何事,但我却是从他这几日无意听得的小道消息了解到一事。”
他顿了顿,目光从陈澍又掠向何誉,似乎正在等着他们二人答话。陈澍也确实眼睛一亮,紧跟着便要张口,只是被另一人,另一个更沉不住气的打断了。
“难不成是那个宝剑的事?”应玮一拍桌子,把半个身子都压到了桌上,就差跳上桌来了,“就那个恶人谷有人拾得的绝世宝剑,据说有千钧重,又宽又大,高比牡山,发着寒光,半夜会发出呜呜的怪声的那个!”
云慎默然半晌。
“这形容还真挺‘准确’的……”他几乎是从嘴中挤出这几个字来的,“你们从哪里知道的?”
“——什么叫我们从哪里知道的,整个中原都知道了!”
第八十五章
“——什么叫我们从哪里知道的,整个中原都知道了!”
话音一落,云慎面上那笑意顿了顿,似是担心说的话被人听去,终于转头去看了两眼客栈中的其他客人。
但见那些在客栈角落里零散坐着的客人,原本有探头探脑的,此刻也都埋下头去了,该吃饭的吃饭,该喝茶的喝茶,有一桌甚至大声聊起了天,生怕这一桌的人听不清似的,嗓门响亮得刚迈进门都能听见。
云慎就这么轻飘飘地看了一眼这些客人,又轻笑一声,摇摇头,晃了晃手里的茶碗。
他不说话,也有人比他更诧异。
“等等,”陈澍猛地反应过来,“你说的是那把宝剑?那把恶人谷的人打劫船家抢来,后来又被他们送去给那个——”
“——那把有血纹的细长宝剑。”何誉道,“我从武林盟差役那边听说的是这样。”
“什么?”应玮傻了,道,“可是整个中原都在传,这昉城现了绝世神剑,要不我也不会拉着悬琴来——现在可不止我们,我可听说好些人都在回门派的路上直接掉头过来,就往昉城赶呢!”说完,像是怕几人不信一样,他还用手肘怼怼身旁的悬琴,示意悬琴出言附和他几句。
怎奈悬琴被他这么一戳,却并不急着说话,而是细细看着桌对面,不知是云慎还是陈澍的方向,默了一会,温声道:“……有血纹的细长宝剑,不正是陈姑娘悬赏令里所寻的那把剑么?难不成,陈姑娘此来昉城,其实也是为了这传闻中的宝剑?”
“什么?”应玮这才反应过来,大呼小叫道,“原来你们也是来找那剑的?——不对,原来那剑就是你的?可你的剑不是丢了么,难不成你就是那个被打劫的……我给饶糊涂了!”
“你把你自己绕糊涂了!”陈澍不客气地回嘴道,“多简单的事——你们这听说的,不过是消息传得远了,经过几人的口,变了味了——那被恶人谷劫来的宝剑,肯定就是我的那把!”
“也不能这么笃定。”何誉出言,中肯地道,“这消息肯定是被人传左了,只是还不能确定是哪边听见的出了差错——论理,既是劫船,必是淯水,应当离孟城要近些,可若是把剑带回了恶人谷,按两位的行程,应当是在昉城附近听见的消息吧?这便不好分说了。”
“——有什么不好分说的。打上门去,问问那头领他劫走的是怎样的剑,不就得了?”陈澍问。
四周几人又是一默,云慎轻轻地笑了几声,弯着眼角,半撑着下巴看着陈澍。许是常笑的缘故,他眉眼本就和煦多情,只把她这样一个大大咧咧的人也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摸摸耳朵,问:“都说不能见人就问,那这有线索了,还不许我……我寻剑心切么!”
“许。”云慎摇摇头,道,“只不过这寻也要有办法。你这样莽撞上门,说起来可爱,可真到了那时候,难不成真抵着——逼迫那些人把剑乖乖交给你么?”
陈澍听了,却没全然听懂,答道:“那他要是不用我逼迫,直接拱手让与我,自然是更好的啊?”
“正是!饭来了——”不知何时,那店主也从后厨出来了,手里果然端了两盘热腾腾的菜,一荤一素,显然是才出锅的。
那香气不一会就蒸得整个桌子的寒气都去了,陈澍更是口水直流,也不客气,含糊地道了一声谢便伸手夹起来那滴着酱汁的烂肉到碗中,开始勤勤恳恳地吃起饭来。
“钟孝”见了,似是对这一桌,尤其是陈澍的表现很是满意,在那葛巾上细细地搓了搓手,笑着道:“也巧了,诸位可算是找对地方了,钟某旁的本事没有,在这昉城中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与恶人谷大人们相熟的近识。此前这宝剑被劫的消息,我也有所耳闻,还说与云贤士听了。几位若是肯信钟某,只管在这小店里吃吃住住,等钟某先为各位打探一下详细的消息——”
“那怎么好意思,太麻烦你了。”何誉还未动筷,急忙道。
“不麻烦不麻烦,相逢即是缘。”“钟孝”堆着笑脸,道,“只盼诸位在昉城好好赏玩一番——需知这昉城,虽然乍一看平凡,可实乃是世外桃源,比那些中原的城镇要安定多了!”
他说得真诚,说到后半句时,甚至有些慷慨激昂,就像是……就像是真心这么觉得一样。
——
盛情难却,加上他们五人本就有些各怀心思,也没有一人真好意思站出来拒了这店主。于是,整个下午,这来寻剑的四人,加上云慎一人,真按着那“钟孝”的安排,游了一圈昉城。
这一圈,倒是比清晨进城时要热闹多了。
几人逛了书肆,上了城墙,看那远山的日落之景,又吃了两三个“钟孝”推荐的街边小摊,等到回客栈时,已是月上枝头。
陈澍一连吃了三家吃食,不仅吃了她那份,还连求带抢地把云慎的那份也吃进了肚里,似乎那美味把她的脑海都填得满当当了,再也没有心思记得好像还有把剑落入了恶人谷之人的手中,一回客栈便窝进房中,迫不及待地歇息去了。
而悬琴和应玮,也各自回房去了,只有何誉与云慎,一阵沉默之后,才生硬地又寒暄了一回,聊了会陈澍,又聊了会寒松坞,才互相谦让着回到云慎那房内。
房中冷清得不似有人住过。
两张床铺确实已经摆好了,云慎一进门,直奔他那张,坐下,把灰色外袍整齐地叠在床边。
何誉关上门,终于褪去了那层客气,才压着声音,转身朝坐在床边的云慎叹了口气,道:“我觉得那店家有些奇怪。”
沉静的夜里,窗外隐隐有风吹过,那城中的灯光被这糊上的窗户一遮,变得好似倒影一般地模糊扭曲,比淡淡的月光还要更远一些。云慎的半边侧脸落在这光晕之中,另一半则陷进黑暗里,好一阵,那阴影仿佛画像一般把整张脸都勾勒了起来,棱角分明,又晕着墨意,直到他一直不变的神情终于动了。
一声低笑从嘴角逸出来,紧接着便是云慎那温润的嗓音。
“——何兄所指的是?”
“我并不是拿恶意在揣测这位好心的店家,他是请我们吃了顿饭,为人也仗义疏财不假,可这客栈瞧着实在是蹊跷。”何誉顿了顿,也抽了个板凳,走到窗边来,先支开窗户,瞧着楼下无甚行人的街景,再把那窗栅仔细地放下,“午间吃饭的时候,你不曾注意么?那客栈里几个客人,看似是寻常的客人,实则各个奇怪,昉城明明如此混乱,可这几个在店中用餐的人,看着也是会功夫的,却俱都有礼有节。单看这一家客栈里的客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昉城是个路不拾遗的城呢!
“再有,看那钟姓店家,虽然面容质朴,身形结实,看起来的确像是个日常劳作的,可我细瞧了他那身行头,且不说衣衫皆是干净整齐的,就说他那张用来擦桌子的葛巾,也是雪白如洗。就不提他那举手投足,处事根本不圆滑——那位兄弟,怎么瞧也不像是个常跑堂的人。”
最后一句感慨在逼仄的房间里回响,云慎坐在床沿上,那窗户被何誉关严实后,这房间里有那么一会的昏暗,直到眼睛适应这样柔和的昏昧,又能看清了他的五官,在这比起此前更显清冷的光晕之下,他面上的神情仿佛也变得莫名难辨起来。
板凳还是冷的,那床榻也是冷的,被云慎捂了这么一会,若有人仔细去摸,就能发觉这床榻竟还是冰冷一片,仿佛此刻不是深秋,而是已经入了冬。
“……此事确有蹊跷,但依我所见,大抵也是这钟大哥自己家里颇有些家底。既有人脉能探听到恶人谷那些恶匪的事情,那也应当足以震慑这些平日里出来混吃混喝的小喽啰,只不过这位店家可能有心藏富,不曾对我们表露其根底罢了。这倒也能理解,毕竟只不过是萍水相——”云慎道,说到一半,他那满脸的笑意骤然绷直了,转头,冲着门口厉声喝道,“——谁!”
门口旋即想起一阵回应一般的响动,似是惊慌之下,有人不小心踩到了廊上某块嘎吱作响的木板,又飞速控制住了身形。
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
屋内,隔着那小桌,云慎与何誉默然对视了一眼。
在昉城这样的城中,鱼龙混杂,乌烟瘴气,也正如片刻之前何誉所述的那样,若是小客栈中,被人偷听,偷窥,倒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遇见了这样的小贼,只需像云慎那样把他厉声喝退即可。
这些人大抵本就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胆量,不然也不至于沦落到要扒着小客栈里的过路人的房门,被人一斥,没了那我暗敌明的优势,十个里有九个,胆子小些的,登时就落荒而逃了。
当然,若不巧遇见那些恶从心头起的,破门而入,虽然倒霉,也算不上出人意料。
但今日这个,确实有些同白日“一脉相承”的蹊跷了。门外这人,知道自己被发觉了,居然既不逃,也不闯进来,甚至云慎那声喝,似乎已经把他给吓跑了八成的胆子,足以教他不小心闹出响动来,这人却仍这么固执,甚至有些笨拙地呆在门外,若不是天真到以为屋内人这一声喝斥之后不会出门查看情况,便是莽撞到偷听被人发觉了也不惧。
夜还很浅,昉城没有宵禁,街市里杂乱的叫卖终于有了些许烟火气,隔着好几条街,又被风一吹,和街边偶尔响起踩在砂砾上清晰的脚步声相比,显得愈发遥远,听不分明。
这样的情形下,那门外的一片寂静也尤其明显。
何誉飞身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贴到那门背后,接着,在那门外之人反应过来之前,猛地把门朝里拉开。
廊外一片昏暗,看不清人,于是,只见到一个小鸡仔似的身影从一片暗色之中跌入这一室的光亮,又必定是因为方才正贴在门外的缘故,这一跌,足足往前迈了两步才把势头堪堪止住。
也是这一刻,云慎面上的厉色全然被那无奈与讶然所代替。
“怎么是你?”他问,不动声色地起身,披上了外袍。
“……你还问呢!”陈澍拍拍身上的灰,一看云慎,莫名地又有了底气,挺着腰杆,很有几分恶人先告状的气势,吸了吸鼻子,脆声问,
“都知道外面有人了,你们怎么还开门吓我?!”
第八十六章
“都知道外面有人了,你们怎么还开门吓我?!”
她这话虽是冲着云慎来的,站在门口的何誉却是自觉又把门关上了,温和地笑笑,正要随她的那个歪理,去迁就地哄她,只是一开口,便被云慎又抢了话头。
“你说呢?”他不答反问,神情竟不似一贯的从容,而是站起又坐下,那眼神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无法抑制的情绪,道,“这昉城可不比点苍关,处处都是陷阱,人人都有异心,若不小心些……”
“我这不就是小心了么?”陈澍不以为意,反道,“方才偷听时,我可一点没有发出声响——你一个不会武的读书人,究竟是怎么听出来的啊?”
云慎默了半晌,道:“……我不是听出来,是诈出来的。”
“——原来如此!”陈澍一跺脚,懊恼地拍拍自己的脑袋,又控诉一般地指着云慎道,“我就知道是你诡计多端,不然谁能识得我这般好的功夫!”
何誉在她身后,笑了一声,道:“是是是,我们论剑大比的头名,怎么会教人给这么简单地识破了呢?——只是不知道这大半夜的,这位头名怎么突然起了兴致,要听我们这两个无名之辈的墙角了?”
他说得坦荡,反倒把陈澍说得脸一红,嘟囔了什么,又抬眼一看云慎也在看她,干脆走到床边,一屁股坐在云慎的身侧,又拿起那小桌上的小陶瓶,好奇地看了看,才不情不愿道,“我一个人闲不住嘛,就出来逛逛,结果一走到你们房门前,就听见里头有声音在说什么‘不曾对我们表露其根底罢了’,还有什么‘毕竟只不过是萍水相逢’——”说到最后,又把眼去瞧那云慎。
云慎于是一愣,何誉还没反应过来呢,他便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发觉了陈澍偷眼看来的目光,也不言语,只在陈澍把视线再挪回那桌上被擦拭干净的陶瓶后,默不作声地给她让出更多的空位。
“闲不住?”何誉好气又好笑,道,“可是给你留了单独一间,现在倒来这加了铺位的房间抱怨闲不住了?”
一面说,何誉一面也走到窗边来,坐在他那个板凳上,帮忙把陈澍方才拿起的陶瓶放回了原处。陈澍那熠熠的目光看向何誉,两只手收回来,撑在床榻上,似乎气还没消,但是又吞吞吐吐,不好意思答话,抿了抿嘴,眼神直往云慎那边飘。
“……她以为我们在说她呢。”云慎终于笑着道。
这回,何誉也是一愣,和陈澍对视着僵了一阵,末了,才明白过来,摇摇头,抚掌大笑起来。
爽朗笑声总是打破了这孤寂的夜,那月光也被震得撒得满地的星星点点,映出窗棂上一片片斑斓的影子。
陈澍被笑得脸色越发涨红,饶是在这样清冷的夜里,那脸上的红晕也仿佛熟透了一般,冬日可爱。她皱着眉,把五官委屈地挤在一起,道:“——有什么好笑的!你们背着我说小话也就罢了,而今还要笑我!”
“怎敢背后编排你呢!”何誉笑道,拿着手往门外一指,“说的是那店家!不过是我觉得白日里的经历有些蹊跷,才随口聊聊罢了。”
“哦!”陈澍应了一声,想了一会,又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把撑在身侧的两个胳膊并了并,吐了吐舌头,脸颊通红地跳过了这个误会,硬声道:“那我也是觉得今日的经历有些蹊跷的!”
“哦?”云慎出言,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说说看。”
“我下楼来找你们的时候,要过好长一条长廊——”陈澍道,把一只手伸出来比划,“你们猜,我听到了什么?”
“你听到了什么……难不成有恶匪也住在这客栈之中?与那点苍关大水有关?”何誉问。
陈澍得意地一摇头,这会,又恢复了平日里的神气。“非也!”说罢,她又转头看向云慎,专门“点”了他来答,“你呢,云兄你也猜猜!”
被她这么一点,何誉的目光也落在云慎的身上,他是不答也不行了,只好宽容地一笑,道:
“你什么也没听见。”
“——对。”陈澍惊奇地瞧了一会云慎,方收回视线,道,“这‘人满为患’的客栈里,我走过了整整一截长廊,竟什么也没听见!”
——
次日,又到了日上三竿,陈澍从房间里出来时,那悬琴已经押着应玮在院中练剑了。
陈澍看了,直砸舌,嚷嚷着也要拿着根树枝来练一练。那应玮本就不快,听了陈澍这样轻松的话,更是恼怒,看那样子,几乎想撂下挑子就走,教陈澍好生感受一回这“轻松”的早课。
眼见二人又要叽叽喳喳地拌起嘴架,只是这回,两人的嘴仗还没打起来,便被悬琴打断了。
“陈姑娘的剑法已臻化境,自然不必再费心做这等练习。”他道,丝毫不留情地把刚躲到廊下来的应玮拎回了庭院中央。
这个高瘦沉默的背影,在那应玮带着悲愤的视线下,骤然变得威严无比了,陈澍看着那应玮把一肚子牢骚又生生地憋了回去,操练起来,不禁后退了半步,默默地咽了咽口水。
她还没酝酿出得意的情绪,就感到心里有些发怵。
正巧,何誉在此刻下楼来了,陈澍也不知为何,仿佛被震慑住一般,急忙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快跑两步,凑到何誉跟前来。
“怎么了?”何誉问,不知道他脑子里究竟过了一道怎样的想法,也不等陈澍答话,便自问自答一般地说,“哦,都齐了?我是个粗人,一骨碌爬起床就下楼来了,你若想寻他,再上楼去找就是了。”
相约寻剑的几人中,这楼下只缺了一个,何誉话中所指,不言自明。
陈澍正脑子懵懵的呢,也不知是被这院中场景所震慑,还是刚起床,一夜好梦未散,本就还没回神,于是听后应了一声,真循着何誉的来路上楼去寻云慎去了。
还是那间屋,还是那扇门,和昨夜的昏暗不同,这会儿暖和的日光从门缝中泻出,陈澍踩着这一道道微黄的光走到门口,总算舒了口气,像是才回神。
只见这云慎门口的光直直地打在她的领口,许是这个原因,又或许是因为这门并未关,她再推开,整个人便被这样明媚的日光包裹了。
陈澍眯了眯眼睛,背着光,看见云慎也在昨夜那同样的床榻上,不过这回是衣衫尽解,穿了半截的素色亵衣草草披在背上。
在那一瞬间,被日光闪得模糊的整个房间里,只看见他恍若被光晕淹没而尤显暗昧的身形,手臂猛地一抽,在陈澍能看清前将整个外袍都罩在背上,盖住了那不经意间露出来的脊背,然后一转身,面向门口。
“你怎么来了?有事?”他问,语调生硬,神情难辨。
“没有。”陈澍道,她也不曾注意到云慎那异样的情绪,更不曾在乎他此刻的“行头”不那么适合见人,只迳自走进屋来,坐在云慎那床榻前,伸手“抚平”自己砰砰跳的胸腔,道,“哦——有的,楼下人齐了,我来寻你!”
“成,我马上下去。”云慎道,手指紧紧地抓着那外袍,就这么盯着陈澍看了好一会,直到陈澍又缓过劲来了,抬头看向他。
“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还有什么事?”他皱眉,手上一动也不动,只又问了一句。
陈澍这才歪头去看他,脸颊一鼓,道:“……也没什么,应玮在楼下被催着练剑呢,我在这儿躲会。”
云慎神情淡淡,哼笑一声:“你也怕练剑?”
“不怕。”陈澍道,“但是我有点想我的师父、师兄、师姐了。”说完,她抬起头,就这么仰着看了一会头顶。
天光从窗棂打入时,整块地面都发着柔光,只有这正头顶上的一块房梁,那木头相间之处,仍是一片混沌的阴影,看不分明。
云慎也看了她一会,道:“……不想你的剑?”
“也想。”陈澍道,故作成熟地叹了口气,迅速结束了这一场短暂的伤感,把头转回来,道,“哦对,你早晨起床都脾气不太好来着,对吧?”
“……不对。”
陈澍乐了,又凑过来点,脆声道:“明明就有!之前在点苍关时也是,一到早晨就凶巴巴的——你方才是不是还催我走来着?”
“是啊。”云慎笑也不笑了,干巴巴道,“你想你的门派就想,来我这房间想又像什么样?我这衣服都还没——”
不等他说完,陈澍便哼了一声,嘟囔了一句“扭捏”,起身。
她站得是这样利落,云慎后半句话都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颇有些自讨没趣的意思。他有些尴尬地低头一看,身上虽然只着那层单薄的亵衣,但有外袍遮着,果然什么也没露,心一松,正要把那外袍松开,便听见陈澍的脚步声并没有变远,而是越发地近了,他微微抬头——
一颗脑袋钻到云慎的眼前,好奇地瞧着他。
“——你在紧张什么,云兄?平日里你从不曾这么拘谨的。”
云慎猛地瞪大了眼睛,似乎本能地想后撤,但一股莫名的线紧紧束缚着他,教他别说往后退了,连那后撤的想法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澍轻松地歪着身子,几乎把头横在了云慎的面前,看着他,打量着他,而他则更像是被这目光牵引着,不能自拔,渐渐地迷失在这样仅仅是探寻的单纯目光之中,呼吸一下下打在陈澍的脸颊上,变得急/促。
那气息很快同陈澍的缠绕起来,仿佛飘飘扬扬的雪被融化一样的寒意蔓延至陈澍的眼睫,她又眨了眨眼睛,并没有像前几次一样感慨云慎身上沁人的凉意,而是终于把目光凝住,专注而懵懂地注视着他的双眸。
在这泛着灰的双眸中,她看不懂那些混杂的情绪,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覆在这混沌之上,一动不动,仿佛时间绷紧,天地暗淡,但是有那么一缕赤色逐渐蔓延,生长,莫名地撩/拨着她的心绪。
“哦……你是不是没有休息好?”她关切地问,“眼睛里有血丝了。”
“……怎么会。”云慎立时醒转,笑了,终于别开脸,似乎只当她在拙劣地岔开话题,但随即又在下一瞬反应过来,抓着那外袍的手指颤了颤,终是攥得更紧了。
剑上血痕、眼中血丝——
被他忘在脑后许久的血契。
第八十七章
“我的剑上,就这儿——”陈澍指着手上的树枝,大概是树枝分岔的地方,冲对面的人比划道,“——这儿有一抹血色,因为我是用血醒的剑,换言之,这就是我的血。”
“你的……血?”对面的人说到最后一个字,诧异地把声调上扬,又迟疑地缓缓落下,似乎正等着陈澍告诉他这不过是句玩笑。
“是啊。”陈澍道,疑惑地皱着眉头,歪了歪头,问,“你不是说你见过被劫来的剑么?难不成找错了?”
几人约定好接头的地方在一处茶馆,许是这昉城人并不喜好喝茶,因此来往的人不算多,哪怕是午后了,一天之内日头最盛,理应有不少人进来避暑的时刻,这小小的茶馆中,仍是只有两三个客人。
头顶油布一撑,那晚秋的风一吹,裹挟着蒸发的水汽,这几个茶馆正中的桌子,几乎称得上是凉爽。
陈澍和那“钟孝”的人脉单独坐在一桌,在最角落里,另几人则拾了个稍大的圆桌坐,就在陈澍身后。
她问完这个问题时,身后几人虽未出声,却也都不约而同地投来好奇的目光。
“……没有没有,就是这样的。”那人脉讪笑道,“大侠放宽心,那剑我是见过的,方才不过是想验证一下,毕竟匆忙之间,我也不一定能保证就是看清楚了无误。”
在昉城的第三日,在两天一夜的游览之后,那“钟孝”终于联系上了与他相熟的人脉。此人,据说在恶人谷内小有地位,也是半个什么护法,若放到寻常兵士里,多少也是个能使唤人的牙门将,但等面对面见了陈澍,也不知为何,却是低眉顺眼,不等她提,便主动把那剑的事情合盘托出了。
且说这剑,的确是恶人谷中一个小喽啰劫来的,被劫的是淯水之上的一个船家,只是那原本执剑的究竟是什么人,为何手中握有宝剑,却能被区区恶人谷的小喽啰所劫,在那劫船时的一片混乱之中,就不太好分辨了。
劫来当日,这宝剑还过了一遍这位护法的手,最终也是经由他,再往上递,进献给恶人谷那头领的。
此人这么细致地同陈澍解释了一遍,再把那剑上的细节一对,除了他险些把那抹血痕指错了地方,还是又抬眼,越过陈澍肩头,又仔细地想了一番才指对陈澍方才指过一次的地方,旁的,什么重几何,长几尺,都是能一一对上的,分毫不差。
哪怕直到最后,这人还是明显不曾相信陈澍这“以血醒剑”的说法,但好歹他那恭顺的态度一直维持到最后,也不曾出言质疑,末了,问了最关键的那一个问。
“这位姑娘,剑如今既已到了我们主上的手中,你打算如何去取呢?”
“这……”陈澍回头看那何誉云慎,满脸都写着“这是能说的么”,而那二人之中,只见云慎侧过脸,默默地品茶,何誉倒是瞧着她呢,又憨厚地一笑,可是什么也没说,陈澍只好寞然回头,小心翼翼地道,“我拿钱买,总可以罢?”
“我们主上,坐拥整个淯北,不说旁的,就说这昉城,也足以抵千金、抵万金。若是要拿钱来买,姑娘可要想好了。”
“这……”陈澍一时语塞,又笨拙地回头去问何誉,“我还剩多少钱?”
“约合六百二十三两银子。”何誉不假思索,压低声音答道。
只是毕竟这一个茶馆也就这几个人坐着,他虽压低了声音,也没有什么用,那清晰到把零头都说清楚的数字还是被这一众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当然,没人道破,一片平静,陈澍又转过头去,酝酿着开口。
下山这么多日,陈澍也对这山下钱值几何有了数,得了这句话,知晓自己肯定是拿不出“千金”、“万金”,摸了摸鼻子,又干脆地换了个截然相反的策略。
“那这位‘主上’还真是富得流油。”她先是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句,又问,“既然坐拥整个淯北,又何愁金银珠宝,刀枪铁器的呢,是也不是?这剑原本就是我所铸的,其上还印了我的名号,若是你们‘主上’这也不情愿通融的话,那也实在太过吝啬了。”
这话一出,陈澍面前这位“护法”的眼神便飘忽起来,时而打量着陈澍,时而望向陈澍身后坐着品茶的那几人,似乎被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吓没了魂,生怕被他们听见一样。
只是陈澍何曾怕过这些,更是不懂,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把话说完了,头一歪,等着此人回话呢,便见这人胡乱用桌上的干净葛巾擦了擦额头新淌下的汗珠,轻压下那心绪,道:“并非我主上吝啬,这也正是我要同姑娘说的……需知我主上确实在这昉城是说一不二,地位尊崇,我此问,也并非是为难姑娘……”
“咳咳咳,”陈澍一手握拳,掩饰地捂了捂嘴,急忙摆手,道,“我不是说你为难我,我也不怕……我也不担心你们主上为难我,毕竟我多少还是那论剑……哦,我沈澍还多少还是会一些功夫的。”
“我知晓姑娘会功夫。”那人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陈澍,或是陈澍背后的那几人,道,“但是我主上也是”
“好。”陈澍道,人畜无害地眨眨眼,“我……我肯定不主动去揍你们主上!那,依你之见,我又该如何取求回我的剑呢?”
“这便是我一直想同姑娘说的了,”那人也清了清喉咙,把背又挺直了,声调很是刻意地拉高,朗声道,
“我恶人谷的主上,为人向来和蔼可亲,待下有方,姑娘若是心诚,尽管向他提,主上处事一向讲理,只要是和和气气去问,必定会把剑交还给姑娘的。”
话音落下,这小小茶铺上的声响也似乎沉了下来。
霎时间,不论是角落里的那个小桌,还是稍远处的大桌,都无人出声,只听见那顶头油布被风刮动,发出似是讥笑嘲讽一般的怪响,时断时续。
甚至连云慎慢悠悠品茶的动作都顿住了,纤长手指捞着那陶碗,僵了好一会,才又循着原来的方向继续晃起碗中的粗茶来。但他至少面上沉稳,神情也不曾改,应玮就不比他的自若了,还没听完,下巴便张到了脖子,那嘴巴长得如此之大,完全可以活吞一个,不,两个小些的鸡蛋。好在他还记着噤声,不过是一面惊讶地张大嘴巴,一面夸张地把视线挪回身边的悬琴,在桌下,看不见的地方,疯狂踹那悬琴的小腿。
若不是此话确实引人震惊,他这反应,也多少逃不开报复前两日悬琴踢他之事的嫌疑。
陈澍同样被惊住了,她倒不至于像应玮那样面上不遮掩,只是微微张着嘴,然后整个脖子缓缓扭回来,又看回另一桌上的云慎与何誉。
这回,二人连眼神也不曾给她了,反倒是那个随他们一起来的憨厚店家,叫“钟孝”的,面带笑意地冲着她点了点头,显然是真信了这人的说法。
她于是一噎,大庭广众,身后又有那护法在看着,她又不好意思真提点那店家不要什么都信,何况这儿还有一个等着她答话的呢,只好悻悻转回身来,答了句“那真是好”。只是陈澍这人,向来藏不住话,末了,见那人点点头,似乎打算起身走人了,她又没忍住,开口确认道:
“你……真的是恶人谷的人么?”
这下僵硬的换成了对面那人,四下俱寂,陈澍和他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很不识时务的“噗嗤”笑声。
是那个“钟孝”。
——
不管怎样,此事也算是商定了,回程的路上,那店家才说已然空出来一间房了,于是当天傍晚,何誉便收拾去了另一件准备好的上房。
夜里,云慎这间房就只剩他一人。
陈澍倒确实担心过他,毕竟这五个同行人中,只有他一个,瞧着瘦弱,又不会武,因此来瞧过一遍,甚至说若有事记得呼救,被云慎笑着又给请回去了。
不过一会,那门又被人敲响,只是这番不等云慎起身去开门,那门锁转了转,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夜里看不清走廊,但云慎面上却全然没有惧色,似是早便料到了这个访客一般,起身,默然朝门外一揖,神情温和而克制。
果然,那从混沌的黑暗中迎面而来的,并不是什么武器或是杀意——
“……前两日,就在这房间里,我可是瞧见了。”一人从阴影中缓缓走出,终于踏入月光之下,瞧得清五官了,不是那店主又是谁,此刻他面上仍是忠厚至极的表情,只是嘴角微微勾起,那露出的犬牙闪过一瞬的寒光,“你……得偿所愿了么?”
“不知尊驾所谓‘得偿所愿’又是指的什么。”云慎面色不改,只沉声道。
“当然是——”萧忠大咧咧地在云慎面前坐下,举起手来,捏出两根拇指,左右相对,又慢慢地往正中央凑,越接近,越刻意地把动作放缓,于是那云慎的目光也不自觉地落在了这相靠近的手指之上,好一阵,那时间并不久,只是因为这沉闷的一隅,没人吱声,恍若是透不过气了,越发难捱,才显得漫长——
那两边的指头终于贴在一起,发出“啪”的一声爆响。
云慎的目光登时闪了闪,他又抬起头来,只见片刻前还满脸笃厚的萧忠,此刻已然笑得很是猖狂了——方才那指头“发出”的声音,分明是他趁着云慎不备,使来吓唬人的雕虫小技。
“不曾。”云慎语调未变,似乎也不曾动怒,只简单地答了两个字。
“真没有?”萧忠夸张地又把手缠到一起,甚至刻意把手臂再抬高了一点,教云慎的余光也能清楚看见他那指节分明的手指慢慢穿插而过的场景,“你们这些儒生,实在是迂腐至极,不会把握机会……”话未说完,他就又露出一副真心可怜的神情,啧啧叹道。
这头萧忠是花样百出,云慎在那头却是静静地看着,那神情实是淡漠,以至于显得有些意兴阑珊,等萧忠那话音一落,他连眼神都不曾分给萧忠刻意摆出来的手,只短促而敷衍地点点头,笑了笑,轻飘飘地道:“在下若是迂腐,怎么还会设此局呢?我所谋求的事情既然这样卑鄙,就更不会在乎这一时的亲近了。在下能否把握住机会,还要看尊驾那边的进展——
“敢问尊驾,那把带着血痕的假剑,可做好了么?”
第八十八章
许是这一夜的月色清冷,盖住了那些未知阴影中的魑魅魍魉,因此这一间房中那些密谋,甚至不曾传出窗来,传到这朗朗月光之下。
何誉的新房间,就在云慎那房间的正上方。
陈澍此刻正在何誉房中,不过一层楼之隔,就连萧忠那声刻意的“彭”都听不见了,如此寂静的夜里,灯花在带着一丝寒意的夜中爆响的声音似乎也能听得分明。陈澍拿着这灯烛,上上下下地帮何誉把这间屋子检查了一遍。
自从到了这昉城,尤其是在几人逛过这城中之后,陈澍自觉地扛起了那“护卫”的责任,毕竟这剑是她要寻的,另外两位琴心崖的不说,至少何誉、云慎都是陪她而来。
亲历生死之后,她才知道凡人竟是这样脆弱的,因而就算再迟钝,在这方面,也想尽力做到万全。
从云慎的房间一出来,她就又逛到了何誉的房间之中。
何誉不过带了个小包袱,一切从简,从云慎房中搬出来不费工夫,住进这间新房间自然也不费工夫。只是见陈澍要来检查,二人不必细说,也很有默契地一同查过了房间各处角落。
此行几人,待在这城中越久,对这座城的印象也越发诡谲。
除去了进城之后,最初看见的那些混沌景象,便离他们越来越远。自从踏入这间客栈,那外间怙势凌弱的人仿佛在一夜之间,如同冬日的初雪一样,被覆盖在了坚冰之下。他们随着那店家出行的每一回,每一日,这城中,不论是素日盛气凌人的恶匪,还是横行霸道的小喽啰,再见面时,对他们都客气有余,恭敬无比。
被这高而深的暗色城墙所压着的那些平头百姓,则是避得更小心谨慎,几乎隐入一堵堵破旧灰墙,或是一户户屋檐之下,若不是仔细去瞧,根本瞧不见这些不起眼的身影。
起先,或许还会有人觉得这是进了城,到了繁华的地方,因而才会与刚进城时的景象相距甚大。但慢慢地,去了城墙根,同那些不熟练的店小二们交谈几句,便能发觉其中的蹊跷——其中甚至有一两人,进城当日,就在那城门口,陈澍与何誉还亲眼见过他横行街市,如此只隔不过两日的时间,便浑似换了个人,面对着他们这一行人,虽然不曾交谈,却也是礼让而过,神情温和。
这一对比,连陈澍也意识到了不对。
白日里,在外面,她也学会了缄口不言,但此时,这房间里只剩她和何誉,只见她把那烛台又放回到窗边小桌上,道:
“我也觉得这城中有鬼。”
此处的“也”,自然是指的何誉昨夜同云慎说的那番话。
何誉没有当即答话,而是贴心地又把小板凳搬给陈澍,等她坐下,才开口,循循善诱:“怎么,你也发觉了那街边、店里的其他游人有些奇怪?”
“倒也不全然是。”陈澍道,又把手撑在了膝盖两侧,整个身体往前倾,朝何誉这边凑,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我这才到过几个城,此前,再怎么觉得奇怪,也不过是心里暗自奇怪,想着或许是我见识不多,或许真的有这样的城邑。但今日在那茶馆中,有一人,就坐在另一头,就是那遮阳油布最临近街口的位置,身着青袍,头戴纶巾的,你可还记得?”
“记得。”何誉想了想,问,“但我不记得他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甚至比起前几日的其他人,这一个还行事更妥帖,更不惹眼一些。”
“他行事是不惹眼了,可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后颈?就脖子下面,被衣襟盖住的那个地方,露出了一个印记的一角——”
何誉猛地明白过来,一拍桌面,又往门外一看,确认走廊处仍是静悄悄的,方道:“——我好似有些印象了,难不成就和那”
“不错。”陈澍道,“虽然只露出了一角,但是这形状,我只看一眼就能认出来——就是那被刘茂所发现的那死于大水中囚犯身上的那个,也就是你说的……”
二人默了一阵,灯烛的油似乎并不好,就算窗户关了,没有夜风,那烛火也明灭地摇曳着,有一瞬似乎马上便要熄灭了,可下一瞬,那火又极旺盛地炽了起来,仿佛要将那烛台也吞没了。
明亮的烛光照亮了窗棂,也照亮了小桌上的木纹,那斑驳的阴影甚至让这些纹理变得明暗相间,越发清晰,反而是床榻,干净得一缕灰尘也看不见,被火光染上了淡淡明黄。
陈澍的脸也陷在这样的明光之中,双眼映出那烛火,于是原本灵动圆眼睛也越发熠熠,就像真有那么一团火,被这小小的烛火而燃起了,越烧越旺,越烧越盛大。
“我觉得……果然是这些恶人谷之人在背后谋划着什么。”陈澍说。
她的面上没有丝毫不虞,而是一种山间猛禽看见猎物时的天然兴味。
——
次日,那护法不知又去忙什么了,总之又是半日没了音讯。不过这次,没了音讯的不止有那护法,还有这位神秘的店家。
与之相反的,是昉城不同于前几日的热闹。
说热闹也不全然准确,因为城中是并不热闹的。
这日他们在楼下一聚,没找见那店家,悬琴和何誉还准备再等,云慎下楼时,却仿佛早已知道了,把长袖一揣,引着他们往店外走。
众人皆是一愣,只有陈澍什么也没想,先跟了上去,凑到他跟前,问:“怎么,今日是你带我们去闲逛?”
云慎看着她,并不说话,只是笑了一下,然后回头,问那其余几人:“虽说这剑是商议好了,但你们若有想去的地方,我也能带着去看一眼。毕竟我早来几日,哪怕当不成向导,随便引引路,还是不在话下的。”
“这几日那店家不都带我们去瞧过了,逛过了么?”应玮道,大抵是因为陈澍与那恶人谷中人商议过了,他显得意兴阑珊,只问,“昉城就这么大,还能有什么可以看的地方?”
“昉城或许没有。”云慎停住脚步,伸手,往日出的斜方一指,道,“但除了昉城呢?”
“你是说……密阳坡?”何誉问。
“肯定不是密阳坡!”云慎还未答,陈澍便自顾自地抢话道,“若是密阳坡有值得提的事,那店家为何不直接带我们去?退一步说,那店家在时,为何云兄不同我们提?定是有什么不能教那这城中……不,城外的事,难不成是这恶人谷的——”
“——这恶人谷的营寨,或者说,大营,就在城外。”云慎道。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张地图,陈澍偷眼去看,他也不曾拦。只看见那图上虽简陋,却实在把整个昉城,以及那恶人谷的营寨所在,标了个清清楚楚。
原来这恶人谷,之所以叫恶人谷,确实也是有来由的。并不止是一帮恶匪聚集在昉城而已,要知道这恶人谷,本就是朝代更迭之中冒出来的一挫势力,彼时还是战时,这光秃秃的一个昉城,自然是不可能以此据守的。
真正的恶人谷,是源于昉城不远处,从东边绵延的良余山尾端往北,那几座小丘陵中的一个货真价实的山谷。那些匪类在山谷中安营扎寨之后,由于战时几方势力都抽不出空来打,加上那山谷确实也易守难攻,小的势力互相讨伐,那几次攻势,也都被尽数化解了。直到新朝建立,这恶人谷向来作乱,为祸一方,才慢慢地聚拢了淯北一带的一些宵小之辈,于是越发壮大,这才占据了昉城,甚至有了后来的一大片势力,以至于能同部分朝廷的兵马掰掰手腕。
如今,这恶人谷与昉城更是成了犄角之势,进可奔袭,退可防守。几人登高一看,还能看见城外茫茫绿意,在从原野接到山林的那段路之中,也就是出城往那大营的道上,更是已经随道建了几处塔楼,既可放哨,又能做箭塔,可谓是防备有加,若非那头领有些头脑,读过几本兵书,那必然是有高人指点,才能预先设防。
这恶人谷,恐怕也不是全然无惧于朝廷。前些天那店家带着他们去登了西南处的城墙,可偏偏不曾看过这个方向。
此刻,只在城墙上,这么静悄悄地一看,也会被这随处的防备所震慑——端看这阵仗,再想想淯北一带其他城镇所遭的烧杀抢掠,乃至于像密阳坡一样被坚壁清野,也可知这恶人谷中人,明显是早已在防备着朝廷用兵来打。
想也是,新朝不过几代,说不好听些,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不等着攻伐新地,难道要等到这恶人谷壮大么?不过是皇帝已迟暮,不兴动这兵戈,才有了他们的容身之地。
几人俱都默然,心中不知在什么。却听何誉突然开口。
“你看那是什么?”何誉凑近了城墙,又伸手,朝着被城墙遮挡住的西方向一指。
墙上众人闻声望去,只见那崎岖低矮的山岭之中,清晨的雾逐渐散去,贴近这昉城的大块大块农田,还未被这穿透云霭的阳光所映照,便看见在那一片大而淡的灰绿色之中,有几处在原野上飞驰的黑影。
陈澍挤到何誉身侧,踮起脚来,就差直接爬上何誉的肩膀上了。
“这些都是谁啊,不是说昉城没什么来客么?”她问,“怎么我们一来,身后还跟了这么多人?”
几人之中,个子最高的当属悬琴,他只转了个头,便把这一切尽收眼底。
“……我想我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而来。”他说。
第八十九章
“……我想我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而来。”
“为了什么?”应玮道,他比陈澍还矮上几分,此刻蹦着也才勉强够到城墙墙顶,就更别提去看那视野远端几匹狂奔的骏马了,急得直接追问,“你们究竟看见了什么‘来客’?”
陈澍大方地把何誉身侧那段低矮的城墙让出来,站回云慎身侧,道:“都是些骑马来昉城的,似乎是从西北方向而来。”又侧过身,在云慎面前歪着身子去问:“你怎么知道他们为了什么而来的?”
“我……猜想罢了。”悬琴道,似乎犹豫了一瞬,又小心措辞一番,才缓慢地接着说了下去,“还记得来这昉城当日,我们同陈姑娘说的话么?这恶人谷得了绝世神剑的消息,已然传到中原去了……也就是我们回门派的路途近,因此才最先得到消息。但这消息又不是只传给我们,旁的武林人士,不拘是参加了论剑大比的,还是未参加的,都……”
“哦……确实有理。”陈澍道,又转过身来,踮起脚去看那几道如今已经纵马奔至城下的身影,道,“这些人看着也确实会武,至少御马是娴熟的。”
“会武功,只代表他们是武林人士,却不能证实他们是为这把传言中的宝剑而来。”云慎道,他伸出手来,不动声色地往右一迈,把陈澍方才转头与悬琴对视的那空当又给堵上,方道,“真要是为了寻剑而来,那可不止是只从这一个方向而来了……我瞧这些人,虽然看着像是武林人士,但此行恐怕是别有意图。”
“既如此,为何在我们入城之后,就这两三日,入城的人突然变多了呢?”悬琴还未应话,却是陈澍先驳了,又转过身来,揣着胳膊,微扬着下巴,只问云慎,道,“若按你这说法,这些人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在这两日来——”
“这两日所发生的事,也不仅仅是恶人谷所寻得宝剑这一条。”
云慎把视线落在陈澍脸上,陈澍方才那一动,二人又离得近了,他不自控地定定看了一会,又倏地回神,挪开视线,抿住了唇,有些刻意地停住了话头,又走近城墙,似乎才舒出一口气来。
但陈澍却只当他又偶发恶趣,吊人胃口,也凑了过来,用把手臂撑在云慎身旁的城墙上,歪着头,追问:“那你说!还有什么事?”
“……这便要问这两位琴心崖的兄弟了。”云慎道,又回过头来时,他面上的失态早已消散了,只剩寻常一般淡淡的笑意,那微微弯着的眼眸往悬琴的方向一扫,陈澍的目光便随着他一同望过去——
“等等,这与琴心崖有什么关系?”何誉听了,似乎嗅到其中似有若无的敌意,也回头来问。
“方才你犹豫了一下,想必就是在犹豫是否要道出实话吧?”云慎不紧不慢道,“我们在客栈头一次见面时,你们二人同他们说,那徐琼是‘随武林盟去北边’了。既不是回门派,也不随你们来昉城,这武林盟中的事必定很是重要,对么?恕我好奇,阁下不必全盘托出,只需答我一句——
“敢问这‘北边’的事……与这奔袭赴昉城的武林人士,是否也有联系呢?”
烈日终于冲散了云雾,照耀在这昉城一片,不远处巡逻的守卫一边哼着歌,一边灌着酒,一步一顿地往众人所站着的这一小段城墙逛来。也许是由于清晨的凉风还未散去,于是这太阳愈烈,却只感到那凝实的城墙如同冰窖一般,带着隔夜,甚至是隔着年月的冰凉,四下一静,那寒意便攀缘一般一点点地从皮肤沁入。
陈澍退了半步,把靠在墙上的上身挺直了,有些无措地看着云慎同悬琴僵持在身侧,似乎想劝,只是不知从何下手,连何誉也眨眨眼,将手从墙上拿下来,张口要劝。
只悬琴面上一丝恼意也没有,他默默地看着云慎,乍一看似乎像是僵持,但若是熟悉他的人来了,恐怕也能瞧出这同云慎那样克制的、有预谋的沉默不同。
他只是认真地在思考,在衡量云慎的话。
“……有。”他想了想,比何誉还先开口,先答了这一个字,又道,“应当是有的,不过此事甚大,容我不能全盘托出。”
“——什么?那魔头跟这些人有什么关系?什么事又‘甚大’,怎么我都不知道?”一片沉默,只有应玮惊诧的疑问在这城墙一角响起,几乎震落了墙上些许细灰。
陈澍同他站在一块,小声嘀咕:“……我也不知道。”
这两个年轻人平素直来直往,抱怨一句也就罢了,何誉却是抱怨不出口的,偏偏那边两人还在打着谜,闻言,只能尴尬地笑了一声,道:“若是琴心崖门内的事,不知道也就罢了。”权作圆场。
“……不是门内事。”悬琴却道,又略有些艰难地措辞了一阵,含糊着道,“不过此事虽不方便说,但我本也要寻机劝你们的……”
“我知晓。”云慎道,挪开了视线,把手里那图纸一抖,叠得方方正正,才又抬头看向悬琴,沉声道,
“……这图,我也是要寻机给你的。”
“——什么什么!”应玮大声抗议,“这都是在说什么啊?!”
云慎这才回过头来,先是不自觉地看向陈澍,和她的目光一撞,呼吸一顿,然后又看向应玮,笑了笑,道:“不必急……这昉城,很快要发生大事了。”
——
不论是云慎和悬琴打的什么哑迷,总之,那店家又有两日不在,也不知道是究竟在忙些什么,是真去帮陈澍寻剑去了,还是与这近几日来访的七七八八的武林人士有关。
自从这一日在城头的远眺,注意到了这些新到访昉城的人,陈澍也轻易地发觉了,这些人确实在这几日内莫名来了一大波,如雨后春笋一般,只细看,便能在那城内人群中把这些人一个个地数起来。
——毕竟这些常年行走于江湖的人,身上自有一股江湖义气,也许各有不同,有应玮这样莽撞幼稚的,也有李畴那样傲慢自骄的,甚至有沈诘这样练达果决的,但总是和恶人谷中的那些喽啰迥然不同,因此极好辨认。
有云慎和悬琴的那番谈话,陈澍曾抽空去偷偷查了一查,偷听到这些人的确是打着寻剑的名头,在城里问东问西的。
没了那店主带路,这城中确实也回归了起先入城时的那般混乱,再加上这些新入城,不知是何来意的武林人士,竟形成了诡谲的平衡,也就是那恶匪歹徒们反倒收敛了气势,似乎也有所谋划一般,不像先前那样大咧咧地出现在街头了。
诚如云慎所言,这一座已经被阴影覆盖足有近百年的城,终于开始暗流涌动起来。
但旁人总归同她无关,那些人虽是“寻剑”,可是有如那无头苍蝇一般,乱转着,比不得陈澍这边消息灵通。
更占据了她心头的事,是另一条——
两日无所事事之后,翌日,就在她安心等着“钟孝”消息传回的期间,悬琴与应玮二人,凭空消失在这客栈之中。
陈澍先是在城中百无聊赖地逛了一个上午,待回到那客栈之中,同云慎、何誉一同解决午饭时,才发觉此二人不在,要上楼去找,被云慎拦了下来。
云慎只一手抬起,轻轻按在她的肩头,便轻易把她的动作止住了,道:“不必找,他们回去了。”
“我知道,我这不就是……”陈澍一愣,反应过来,回头问,“他们难不成回琴心崖去了?”
“这我便不知道了,但的确是回去了。一大清早便启程离开了。”云慎松开手来,道。
眼瞧他这意思分明是不太想说,陈澍却不依,猛地单手撑在云慎面前,追问:“可他们离开昉城,怎么也不同人吱一声,道个别?走得如此匆忙?”
“许是知晓那剑的传言是假的了。”何誉犹豫着道。
云慎一笑,对此不置一词,只道:“怎么没有道个别?同我道别了,还留了信。”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墨色还新的简陋信纸。
其上果真写了此二人因为有事而离去,要同他们道个别。言辞简单,不过寥寥几句话,虽然是递给云慎的,但一看便能看出,这话明显是写给陈澍、何誉的。
陈澍懵了,歪着头,盯着那纸条看了好一阵,才开口问:“——是不是又是你同
悬琴打哑迷那事?”
只这回,云慎却没有答,伸起手来,似乎想帮她把因歪着脑袋而乱支棱的碎发捋一捋,又突地止住,收回手,克制着不去看陈澍,而是转头朝何誉一笑,道:“何兄呢,打算何时离开?”
“——咳咳!”何誉一口热茶不小心灌进喉咙,呛了好一阵,才看了眼云慎,又看了眼陈澍,这回,他也没忍住,问了:“……这昉城究竟要发生什么事了?我离开,那你和小澍姑娘,一个涉世未深,一个……你们怎么办?”
“钟兄也应当快回来了。”云慎道,这回,他总算敞开天窗,说了一回明白话,“原本可能还会慢些,但既然有这些武林人士来昉城,他肯定是耐不住性子了……最迟不过今夜,他应该就要回到这客栈中,把陈澍‘请’去恶人谷寻剑了。”
是夜,果如云慎所言,何誉前脚刚走,那忙了数日的“钟孝”似乎终于闲了下来,回到客栈中,见面第一句便是告诉陈澍——
那恶人谷谷主,同意把剑给她看看。
第九十章
前两日在客栈中相遇的整整五个人,最后随那“钟孝”离城的,竟只剩两人。
是夜,正是明月高挂,夜已深了,那“钟孝”才举着把烛火,引着陈澍云慎二人,将他们带出客栈,再往北行。
正是云慎那日带她们前去的方向。
白日里登高而望,只能看见这一座座比那高耸入云的论剑台还要摄人心魄的塔楼,阳光一照,那阴影好似黑云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但入了夜,这深沉昏浊的砖筑高塔,便几乎融入了夜色一般,另一面映出的月光,反而全然涤去了那砖色中的威压,教这影子一般的塔楼也掺入了月色,仿佛是镀了一层清丽的绸纱,哪里还有白日里的可怖?竟也瞧着顺眼起来,恍若本就扎根于此,生长在这原野之中一样。
但,若是走近了,再去瞧,那立于高塔上的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还有那夜里也泛着一闪而过,不知是刀锋还是箭尖映出的寒光。也不知是夜色下,四下都陷入了昏沉,只有这高塔如此引人注目,那些阳光下被天光漫过的“兵士”,或者称之为恶人谷的爪牙鹰犬,此时,那如潮水般的阳光褪去,方才最终暴露了出来。
虽然光线不明朗,那月色下的险意却已昭然若揭。
“钟孝”并未察觉,抑或是察觉了,只作不知,神情自若地带着二人一路行至恶人谷。看他那情态,倒似真的对这谷中诸事都颇为了解,也混得开,逢人道好,那些混不吝的匪徒竟也客客气气地回他,甚至还派了一人,生怕他们迷路一样,从进入谷中起,便一路代为引领,一直将他们引至此谷的中心,也就是“正堂”,那个精巧如宫殿一般的小阁楼当中。
自有人居住于此始,恶人谷已逾百年。这近两个甲子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并不短,又是从无到有,那漫长的历史画卷中,也要足足翻上好几页,才能写清这百年的变迁。
它本是那连绵山脉上渺无人烟的一处创口一般的荒芜,淯水哺育整个淯南淯北,唯独饶过了恶人谷一带,南边一些的昉城,虽然不曾接上江水,离得也不算远,至少徒步来回是足的,何况昉城素来多雨,那四周一片片的原野才能如此丰饶。而再往北,再往东,就是山涧奔流而下,汇入大海的地形了,更不会缺水,因而只有恶人谷,虽然在这山岭之间,但由于只是低矮山岭中的一个小山谷,山顶溪流绕着它流向海边,那淯水更是相距甚远——
这一百年,恶人谷是头一次有了人气。
没有水源、没有日晒,甚至没有沃土,对于一群无恶不作的匪徒而言,当然是无关紧要的。只要这围绕着山谷而生,可以据其而守的山岗还在,那搜刮而来的民脂民膏,便有如源源不断的活血,一个百姓取一些,只要不把人欺压狠了,不把他逼着走投无路了,这恶人谷便永远压在这淯北茫茫原野之上,仿佛一枚永远去不掉的刺字。
就像这恶人谷,原先叫什么,人们早已记不住了,那些模糊的名字都消失在了被翻去的一行行记载之中,只当恶人谷吞噬一般地控制了整个淯北,这三个字,便刻在石碑上,卷册里,再也不会被风沙掩埋。
二人甫一入谷中,便被震慑住了。
谷中建筑排列森严,与那些在门岗、箭塔,甚至是马厩里穿行的吊儿郎当的人相比,这些楼台实在是太规整了,规整得仿佛与那山谷外遍地丛生的野草,快入冬而枯黄的树林格格不入。
就更别提那正中央的“正堂”了。
也正是云慎被带回昉城之后,第一次见到萧忠的地方。
云慎见识得多,不以为意,但陈澍下山不久,见过最精美的阁楼,也不过是那营丘城一介县官,几年搜刮民脂民膏所修葺而成的官府。
若要说,除了大而宽敞,活做得细致,花香气很足,还有灯跟不要钱似的堆在府中,那营丘城的官府与寻常官府也没有什么大区别。
但这恶人谷可是百年。
更何况,营丘城出入不便,恶人谷可不是,只要把山路修出来一节,那平坦的大道便畅通无阻,往北可以直奔皇城,向南,自然是悠悠淯水。这淯水,能教点苍关从无到有,又怎么不能让恶人谷掠来几个倒霉的木瓦匠,筑成这样精美的楼阁呢?
彼时是云慎、萧忠、魏勉三人在这楼阁之上,魏勉又主动坐到了离门最近的位置,云慎自然也随魏勉一同,一左一右,与正中央的萧忠相隔甚远,因此显得这小阁楼有些空旷。但此时此刻,几人进了楼阁,拾阶而上,便发现这满堂十余个椅子,都坐满了人,他们刚一越过门槛,那些人,有穿着讲究,似是披着朝服的,也有打扮粗糙,比云慎这身灰袍还乱的,俱都往门口看来。
这阵势,若有不知情的,恐怕还以为误闯了什么小封国的朝会,哪怕这窗外只有月色。
顶上倒是端坐着一人,光头貂衣,膀大腰圆,一见有人引着他们进门,便冲着他们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听闻你是来寻剑的?”
“不错。”陈澍干脆地应下,烛光明亮,她就着这满室微黄的光,很没有顾忌地打量了一圈这些人,最终,目光落回那顶上的人,她反问,“你又是谁?这恶人谷的山大王么?”
那一室的人,一听她这莽撞直接的问,不免面露讶异,有的甚至露出了一种似怒似惊,只是不敢表露清楚的奇异神色。
这其中,只有那光头笑意不改,只是颇有些轻视地并未答话,拿手一撑下巴,似乎努力想摆出极威严吓人的形象,只是那大脑门顶着烛光昭昭,又穿金戴银,照得身上明一块,暗一块,他再这么往前一探身,反而愈显滑稽了。
“既然都进了恶人谷,那便是客。来人,给他们上两个椅子。”他朝着这三人,手里随性地一挥。
门外似乎有身影应声而动,云慎和那个店家也像是客客气气,要拱手道谢的样子,只是陈澍大手一挥,大大咧咧地驳了,只道:“不必,我只是来寻我的剑,你若是这恶人谷能说得上话的,那我就找对了。我不需问旁的,因此这什么椅子凳子都不必,我只问这一句——你劫得的剑,也该物归原主了吧?”
那光头一愣,哈哈大笑,道:“莫急,莫急!咱们慢慢来,事情不说清楚,怎么能了呢?”说罢,他也是一挥手,这回,果真有人端着椅子进来了,先给“钟孝”塞了一把,然后才是云慎、陈澍。陈澍性子直,好似觉得坐了这恶人谷的椅子,便真与这恶人谷有了什么牵扯一般,鼓着双颊,满是不快,只是念及自己的剑,强忍着脾气,不情不愿地坐了下去。
“你要‘说清楚’什么?”她一沾椅子,便迫不及待地问。
“阁下在这昉城中住了些时日了吧?”那光头似乎正等着这句,立刻便道,“不知你所感所想如何呢?”
陈澍哑然,她吸了一口气,几乎想径直说出口来,还好有身旁云慎,暗地里提醒地拍了拍她的手,她懵懵地回过头,听见云慎凑过来,在她耳畔道:“民风自由,一派生机。”
“钟孝”也满面笑容地看着她,仿佛听见了云慎的话,冲着她扬扬下巴。
她顿时没了气势,只是郁闷地同云慎无神地用眼神较量了一番,果然败下阵来,又回头,颇有些不快地复述道:“民风……自由……一派生机。”
说来也是奇怪,这一屋子的能人异士,都能在这弱肉强食的恶人谷里爬到这样的位置,竟无一人听见云慎与陈澍那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私语,似全然不觉一般,不仅不曾出言质疑,好几人,都开始连声附和了。只听得他们一口一个淳朴,一口一个逍遥,又天花乱坠地夸耀了一圈,听起来像是几句寻常的谄媚,唯独这些人所言,并不是冲着顶上那个不伦不类的滑稽头领,而是……冲着陈澍。
这话头如此明显,连陈澍自己也感受到了,不动声色地朝身边的云慎一瞥。这回,或者说自从进了这昉城,云慎似乎就不曾再似点苍关那样每每插手,乃至于偶尔还会同她刻意地分开些距离了。
从前不易觉察,但此番事涉寻剑,往常云慎又常是此事上的“军师”,而陈澍此时回头,看见他方才那句关键的提点之后,就再也没吭声了,于是连她也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她眨眨眼睛,短暂地思索了一会,又很快放下此事,回头,抢话道:“——这位,既然你已问过了,我也答了,理应该我问了吧?不知贵派所劫的剑究竟在何处,为何不肯相告,反而要问这些琐碎的事?”
“剑自然是在的。”那光头道,一笑,“方才有人进这大堂而来,你竟不曾注意到么?”
话音未落,陈澍脑中画面一闪,已然动身,也不搭理那光头了,猛地一跺脚,从座椅上凭空飞起,纵身跃至那门外守卫面前,果真,这人背上背着的,正是一把剑。
众人都不曾反应过来时,陈澍不仅奔到了门外,甚至在一眨眼的瞬间,以手为刃,生生砍掉那人绑在背上的布带,劈手把那宝剑夺了过来!
那原本裹着剑的布也由此飘飘扬扬地落下,仿佛一场早于冬日的雪,露出了那剑原本的样子——
果真是锋利无比,身有血痕!
一片似是被震慑的沉默,唯有“钟孝”抚掌赞了一句,但也无人应,只见云慎看着陈澍在查看那柄宝剑,抓着椅把的手指缓缓收紧,
这剑确实与那悬赏令上所述的一模一样。
“不对。”陈澍一点点摩挲那剑身的手指一顿,猛地抬头,眼神明亮恍如黑夜中的一道电光,“这剑,不是我铸的剑!”
第九十一章
“不对。这剑,不是我铸的剑!”
此话一出,堂上众人面色都是一变,左右分列的几个自然是大惊,大抵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此剑的来由,因而面上的讶异也如此明显,甚至还有人惊呼了出声,随即便有小声的窃窃私语。似乎所有被聚在堂上之人都以为这不过是个被劫来,再被送至恶人谷的普通宝剑,顶多这剑本身成色好一些,剑锋锋利一些,但那些真真假假,零零碎碎的阴谋诡计,就跟这些大字不识一个,单凭武力行事的匪徒们没什么关系了。
因而这堂上,除了这些恶匪,只有一人面色并未大改,同样,正是坐在最上方的那光头。此刻他终于撕破了方才有些蹩脚的形象,那视线如鹰一般,微眯起眼睛,笑意越发看不见底了。自然,除了这人,也并不是没有没那么诧异的人,“钟孝” 便是其一。他虽然面露讶异,但大抵只是本能地感到惊讶,眉毛轻抬,而并没有明白陈澍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而除了他,这两人之外,还有最后一个不那么惊讶的,自然便是——
云慎。
说来稀奇,他也并非没有露出讶色,只是那讶然不仅没有达到眼底,再看他那整个身体的情态,便能发觉这看似是惊讶的神情,竟还藏着几分……释然。
方才在陈澍夺过那剑时,他的面容可没有此刻这样放松,紧抿嘴唇,目光也是紧紧盯着陈澍手上的剑,就更别提那不自觉握着手中扶手的手指了,那棱角分明的木椅已经把手指压出了痕迹,但他仍旧那样不为所动地看着陈澍,仿佛陈澍这一夺剑,一查验,夺的不是陈澍的剑,验的也不是陈澍的剑,那剑,倒似是他才最为关切了!
这便颇为稀奇了,不仅是因为这神态转变本身教人稀奇,更因现在这情形可不同于往,陈澍这一质问,那顶上光头眼睛一眯,众人的窃窃私语,无一不昭示出此时局势已然绷紧,同三人甫一入恶人谷时不同,这一刻,这小阁楼中的气氛,当真显出了这一房间的拥挤。
若说旁人不能看出这变化,说陈澍,说那“钟孝”,都是情理之中的,唯独云慎,平日里如此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此刻,仿佛只为了陈澍认出那剑是假剑而感到纯粹而莫名的放松。
旁的,他不曾顾及。
不过这一室的人,视线各自交汇,看那把剑的看那把剑,看光头脸色的去看光头脸色,甚至有几人在一时的震撼之后看向了那门边的“钟孝”,总之是无人注意云慎这奇怪的反应。
那光头不语,陈澍更是急了,怒气上涌,也不知这恶人谷引人入谷,就为了给她看这一个假剑的目的为何,气呼呼地大步向前迈,又越过堂中各人不尽相同的视线,迳直走到那光头面前。
此刻,才有人后知后觉地喊“你要做甚”。
“你这是什么意思?”陈澍质问,拿着剑一挥,似乎下一瞬就要把那光头的项上人头给取了,“拿把假剑,难不成来寻我开心么?”
她那动作,吓得堂上好几个人终于反应过来,从座位上站起,高声拦她,但那光头却仍自持,哪怕那剑光已几乎照到了他的脸上,剑风直接擦着他的脸刮过,吹得身后烛火都猛地散开,只在下一刻才重新聚拢,映出这人半边有如生了根的身体。
“这便有意思了。”光头非但不惧,还笑了一声,“这剑明明是我派中人无意劫得,若说是劫到了个假的剑,也并非是我们本意,如何怪得到我恶人谷的头上来呢?这位姑娘发的火,多少有些不讲道理了。”
正说着,他把下巴一抬,那整个小阁楼中的人也终于都反应过来了,起身的起身,抄起武器的抄武器,好几个也如临大敌地往陈澍这边行走,几乎把她围住。
只是方才她那几招一露,确实震慑到了不少人,纵是光头所召集,他们也隔着五六步,没人再敢上前。
陈澍哪里管得这些,气得又把这个假剑往地上一掷,迳直刺进光头身前的地上,又用那只手指着那还在摇晃的剑,怒道:“你装什么傻?这剑虽是假的,却仿得天衣无缝,饶是我自己,乍一看也辨别不出来,就更别提这剑上的小字——你们若不是当真拾得了我的剑,如何能造出如此以假乱真的剑,上面还有我从未在悬赏上提及,甚至从未同其他任何人提及的小字?”
众人本就为她所慑,她这样掷地有声的一番话,更是教那些喽啰都不敢作声了,一时间,整个楼中只有那门外赶来的些在恶人谷中也不入流的小混混,踩得在整个楼中回荡的错落脚步声。
云慎虽默不作声,那“钟孝”却是被陈澍这一番话激起了好奇,颇有些关切地在众人中挤出来,似是要听听看这陈澍与那光头,究竟怎么辩个高低。
众目睽睽之下,那光头终于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半步。他确实生的人高马大,这一起身,又把才才被陈澍驳去的势头架起来了,话里话外,甚至并不否认陈澍所指,只道:“既然你也知晓这剑是我恶人谷所劫,且是劫到了真剑……你又怎么敢在这堂上舞刀弄剑的呢?”
说到最后半句,那光头的声量越发轻柔,甚至分出心来,伸脚一踹,把才才陈澍掷到他面前的假剑踹到烛光照不到的阴暗处,发出响亮而清脆的响动。
“你以为我怕你?”陈澍冷笑一声,手无寸铁,却仍是浑身是胆,抬手一指这一屋子的人,道,“我倒想问,既然劫了我的剑,你又怎么敢把它藏起来,以假剑来骗我的?我那剑,毕竟是铁器,不惧你们把它藏到哪里,只要把这小小的一个山谷翻得底朝天,总还能找到,只不过你们这群聚在山谷中的虫豸,究竟能不能在这翻得底朝天的过程中幸存,可就不一定了!”
话音未落,好几个被骂得面色一变,沉不住气的人张口便要骂回来,只是又被那光头拦了。
“是,这剑是不会被外力所毁,要不然也不能称作宝剑了,是不是?”他说,手一扬,面色上露出一种诡异的自得,“可你行走江湖,难不成只顾得你自己一人,还有那一把剑么?至少此刻——”
他刻意地把那话拉长,再一扬头,陈澍旋即大怖,等她急忙回头看时,果然,身后二人已被这些恶人谷中的匪徒捉住,那明晃晃的大刀都已架在了二人的脖子上,再过一寸,再过一分,便要教他们血溅当场!
二人之中,“钟孝”满面的惧色,猛烈地挣扎起来,甚至出声来唤陈澍,求她相救。
可云慎却不曾出声,甚至不曾躲避这可怖的刀尖,那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陈澍,似乎有什么未竟的话要脱口而出,只是又克制住了。
陈澍同他对视时,为这目光所震,一愣,好半晌说不出话来,恨不得自己原先再多学一些,能辨别这眼神中所包含的含义,而不是像此刻一样,怔怔地在众人中和云慎对视,眼看着他那神情似是有话要说,却又根本读不出什么来——
这片刻的对视中,陈澍不自觉地一动身,要朝着云慎那方向迈步,然而她的步还不曾迈出去,便见那挟持着云慎的人把刀一别,活活用刀背把云慎的下巴给扛起来,也因而切断了二人相接的目光。
一旁那“钟孝”甚至还在求救着,放在这样的场景,甚至称得上有些煞风景了——
陈澍直着背,默然把脚步收了回来,回神怒视那光头,道:“你又要做甚,不如明白说了,别平白拿这些无辜的人作筏子!”
“好!有气魄!”那光头抚掌大笑,道,“可惜今日你是在恶人谷,不然我还真要被你这通‘正道’给绕进去了——世间事,无不是能者居之,你既无法护得身边人周全,又怎么敢来闯我们恶人谷呢?这便是你的不对了!”
“你!”陈澍目眦欲裂,又上前几步,拿手指着那光头,想骂些什么,但又投鼠忌器,何况她本就不擅言辞,一时间竟找不出该怎么骂的话了,举着的手指了又指,最终只能泄愤似地一甩,收了回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甫下山,被一个区区小贩为难的那日,只恨声道,
“你不必这样拿歪理驳我!是非曲直,我自己心中有杆秤,就不必你来分辨清楚了!我只问你,这样倾巢而出,费这么多人马,总不至于是为了奚落我一番吧?不如干脆些,告诉我,你所图的究竟是什么?!”
那光头越发得意,甚至又慢悠悠地坐回了堂上的座位上,冷声道:“为的什么?当然是为了救你于迷途,这世事倒悬,那些武林人士、官差,甚至是朝廷的兵马,无一不想染指这昉城……这昉城每一个牲口,每一处砖瓦,都是我恶人谷辛苦打下来的江山,本是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竟然有人想要闯进我辈辛苦经营几世的地盘,要把那些什么世俗礼教强加于我等,破坏我等无拘无束的日子,你说这在不在理?你说我等该不该反击?!”
“……要我帮你们去迫害那些为生民奔走的好人?”陈澍“呸”了一声,道,“你休想!”
“我已然想了。”那光头一顿,伸出手一招,于是陈澍猛然回头,看见那二人被粗暴地押了下去,她心里一悚,真正没了底,再回头时,便听见这人接着道,“不仅想了,我手中还有两条命来容许我慢慢想,你呢?”
“你!”
“我劝你也好好想想吧,人命可只有一回。”光头冲她一笑,接着,从她身侧走出这小阁楼,也扬长而去。
第九十二章
那几个劫持云慎与“钟孝”的人,拉着他们走出了小阁楼,一出陈澍的视线,便急忙把手中武器放下来,躬下身,恭敬地连连告罪。
而那“钟孝”,面上还带着方才挣扎时落出来的泪,不过一眨眼的时间,此刻已然换了一副面孔,嬉皮笑脸地摆摆手,只这一个动作,那些混混便噤了声,一口大气也不敢喘地下去了。
二人拾阶而下,慢悠悠地走到底层,也正是这小阁楼连接那一汪清澈池水的一层。云慎默然低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而那“钟孝”则是时不时回头,直到等到那在顶楼扬长而去的光头也跟着下到底层来,拐进同他们一个方向的廊下,同样融入黑暗之中。
那光头走近了,也半跪下行礼,道:“主上。”
“她可信了?”“钟孝”,或者应当说是萧忠,兴致勃勃地问。
听了这话,云慎不知望着虚空中何处的眼神终于凝实,一同望向那前来禀报的光头。萧忠用眼角觑他一眼,心下有了成算,也哼笑一声,转身看向那光头,催道:“有话说话,不必担心这书生——这出戏,本就是他编排的。”
“……她信了。”那光头道,似乎也是为云慎的城府所惊,没忍住抬头,打量了他一眼。
然而这一片暗色之中,又能打量出什么?只能瞧见云慎那瘦长的身影,长发被简单束起,姿态端正,棱角并不分明,只是因为细瘦而显得笔直。
一副拘谨沉稳的书生样,同那堂中所见,没有什么分别。
云慎自是并未注意到此人的神情,这三个字一出,他便敛了眼睑,那本就深邃的眸子里更是黑得仿佛比夜空还平静。他只浅浅地呼出了一口气,情态自如,并未有其他反应,问:“还有呢?”
“什么还有?”那光头茫然问。
“你走出来的时候,她的情绪怎样?”云慎问。
“很生气?”光头约是全然不曾注意,这一问,愣了半晌,才又答,“只是呆在原地,我走的时候,这姑娘一直瞪着我。”
“那你们最好传话给跟着她的人,小心伺候着。”云慎终于扯出点笑意来,低声道,“别到时候外头的兵马还没打进来,她就先把这谷内毁了个七七八八——她生起气来,可不是你们凡人能消受的。”
那光头又是一怔,大抵是觉得云慎危言耸听,哪怕在阴影中,那眼神也非常明显地往萧忠这一侧飘了飘,分明是要瞧萧忠的眼色才敢回话。但萧忠此时却一眼也没瞧他,只瘪着嘴,盯着云慎,饶有兴致地点点头,末了,似乎才恍然发觉那光头正在等着他示下。
“好生伺候着吧!”萧忠也道,却不是担心云慎所提的问题,而是语焉不详地说了句,“危在担夕,也没个数,能早一刻招揽她,那还是早一刻为妙。”
光头听了,沉默地一拱手,正要撤出这座小阁楼,便见那上方有火光打下,三人俱是一静,在阴影中,默默地看着陈澍从楼上走下。
这里本是极隐蔽的廊下,又是深夜,没了灯火,根本瞧不见其中的人影,可不知为何,三人仍是屏住了呼吸,看着陈澍举着那明灭的烛火,脸色紧绷地随着指引的人走下小阁楼。
云慎的手指终于又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衣袖,仿佛是在克制着什么,但他那神情被黑暗所淹没,分明一点也不需要克制。萧忠看到一半,便分出视线来瞧云慎究竟是何反应,果真什么也没瞧到,只是他反而越发起了兴致,低声问:“我看这妮子心里头分明是有你的,方才被捉,我喊了那么多声,她瞧也不瞧,只顾着看你,你同我说老实话,你是不是……”
“她还没走。”云慎淡然道。
“不正是没走,才要问的么?”萧忠说,那眼中所放的光,几乎像一道利刃一样刺来,“你就算满腹的坏水,看着她的背影,总也能说回真心话吧?”
“……我同阁下,说的也都是真心话。”
“你觉得我会信么?”萧忠一笑,伸手一拽云慎,几乎把他推到不被这外廊所挡住的月光之下,低声问,“来,看着她,想像一下她终于明白是你给她设下的局,让她泥足深陷……她伤心地看着你……”
云慎那神色终于一动,不过不是生气,大抵也不是如萧忠所愿的脆弱,而是一种难以捉摸的坚定,反倒因这句话而更下了决心似的,凛声道:“——说明阁下还不够了解她。陈澍此人,天性不受拘束,没有什么能够束缚住她,物件没有,感情自然也没有……不然,我也不会受累大费周章,设此局。”
言语间,陈澍正下到最后一级台阶,从众人的面前走过。他们的确不必担心被发觉,尤其是陈澍,这从廊前过时,她连眼神都不曾分给这临近池塘的曲廊一眼。
其实月光迢迢,虽然并不明亮,但这澹澹的水波也照映着那微光,最终落在三人的脚边,仿佛那池中湿意氤氲而上,打湿了云慎的一角衣袍一般。
若陈澍转头一看,是能瞧见那被萧忠推至池边的那个身影,也定能辨认出这身影是她最熟悉的人之一。
但她没有。原先兴奋地左顾右盼的性子终究沉静了一回,却是在这样的时刻。
那被高高束起的长发,有如一阵风,随着她的脚步一掠而过,遮住了月光,也遮住了廊下三人尔虞我诈的心思。
云慎话音落下,俄顷,那萧忠默不作声地松了手,似是触动,又似是单纯腻了,转头扬起手一甩,拍在那光头后脑勺上,呵斥道:“在等什么,还不快滚?”
那光头自是千恩万谢地走了。等他再往寨中忙碌之处行去,和陈澍一样走远了,二人才又从这廊下走出。
此二人中,萧忠自不必多说,云慎呢,既然来过不止一次,更别提还有那份图,更是把这恶人谷的布局牢记于心,于是抬脚便往那兵士操练的一旁,也就是他的厢房走去。
谁料只走了半步,便听见后面有人幽幽发问:
“——你是如何得知外面有兵马要打来的?”
此刻,那些仆役下属都被萧忠打发了,他那举手投足之间的暴戾更是不遮掩地侵袭而来,有如乌云变脸,那嗓音虽然克制,但正是这样轻柔的声音,才越发显出了此时萧忠的心思深沉。
似他这样的人,天生坏种,又身居高位,多年以来为所欲为,若是没什么图谋也就罢了,随性打杀下人都是常事,若是有了图谋,刻意地压制着情绪,那便更是危险——
譬如这几日听从云慎设局引陈澍入谷,又譬如此刻神情莫辨地开口询问云慎。
他大抵是在那些喽啰走后,又回想了一番片刻前三人的交谈,终于察觉到了这句话中所包含的意味。
云慎的脚步顿了顿,缓缓转过身来,先是看了眼陈澍早已消失的方向,才把视线收回来,不答反问:
“阁下又是如何知晓你恶人谷‘危在旦夕’的呢?”
“……你说呢?”萧忠看着他,面上笑意愈发明显,也愈发危险,“这几日来昉城的劳什子正道人士越来越多,打着寻剑的名头,可这宝剑的消息,旁人不知,你我是知道的,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哪里来的这么多听信风言风语的蠢货?不管其究竟意欲何为,我若是再不察觉到什么,那岂不是跟他们一样蠢了,是也不是?”
云慎一愣,笑出了声。
这一笑,似乎远端来来往往正忙活的恶人谷中人也闻声看来,不知是凑热闹,还是顾忌萧忠安危,有心看顾一二,总之那数道目光在深夜中也有如实质,只云慎似乎不曾察觉一般,根本不为所动,又往回走了半步,走近萧忠,二人面对面地注视着。
“尊驾说得有理。”他道,“不过我却不是察觉到了什么,而是自从我从那囚犯的尸体上看见贵派的印记,我就知晓,这一日迟早会来临——不然我区区一介书生,你堂堂半个土皇帝,为何对我如此言听计从,为何又在这样的时刻,夙夜将陈澍引入恶人谷中?恐怕不是玩心大,这样简单的原因吧……你说呢?”
说罢,他又是一笑,那言语间寸步不让的态度,明晃晃地摆在了萧忠面前。别提是萧忠本人了,连不远处那几个等着二人谈完的混混,也好似嗅到了什么不对,上前几步,只是又被萧忠伸手一扬,拦在了原地。
“就算那印记被人发觉了,就算那些人察觉到这点苍关洪水与这囚犯有关,他们也不知是——”萧忠压低声音道。
“那是从前,这几日如此多的武林人士进了昉城,就算你严加查验,肯定也有些许个漏网之鱼,而昉城里那恶人谷的印记可不算少……尊驾觉得呢?”
黑夜中,云慎还是身穿着他那身灰袍,只是方才在湖畔站了一会,大抵是因为这个缘由,身上裹着一股寒意,此刻慢慢地染上了谷中轻微的秋风,冲着萧忠扑面而来。那柔和的风也俨然隔了层粗砺的外袍,刮得他脸颊泛红。
好一阵,这向来狂悖的萧忠头一次在云慎面前失语,定定地看着他。
“我劝尊驾,还是好生看管好陈澍,预备着即将要到来的‘大事’吧!”云慎道,甚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我想,那位一向为尊驾献计献策的神秘人士,也是这样劝尊驾的,是吧?”
话音刚落,也不等这萧忠缓过神来,他便转身,自如地朝着自己那厢房而去,经过几个往这边偷看的小喽啰时,还冲他们点了点头,权作招呼了。
那几个人,哪里见过这样赤手空拳,一袭灰袍,不仅能训了萧忠,全身而退,还把那萧忠说得是目带杀意,却哑口无言的。这些个小混混,一时间都被云慎这清清浅浅的笑意吓得不敢对视,让开道来,容他扬长而去。
此时,已是子夜了。
过了夜里最黑的那个时辰,月光慢慢地越来越明朗。云慎在恶人谷暂住的厢房,实际上也不过是数个原先关押所掳来的一些客商、百姓所建的小房间,如今恶人谷地盘大了,收纳的“贤士”也不少了,自然要有些能入儒生士子眼的“客房”。
这不伦不类的厢房便是由此改来。
云慎单脚迈入门内,那屋中静悄悄的,不比外间有月色笼罩,屋内仍是墨色一片,分不清哪儿是床,哪儿是桌,哪儿是衣柜,哪儿又是那挂在墙上,明明是用作装饰,却丝毫不教人觉得舒心,而是青面獠牙的一整张狼皮。
但他却仿佛把这些事物都熟谙于心,先是将外袍褪下,挂在衣橱旁的一个破烂屏风上,又缓步走到床边,理了理因为无人居住而显得有些凉的被褥,坐下来,然后躬身凑近床边的小桌,划开一点火星,点燃桌上的那盏烛火。
火光微黄,仿佛绿植攀生,慢慢地充盈在这小小的一间厢房之中,终于照亮那墙上原本挂着狼皮的地方——
赫然映出一张灰白没有血色的脸来!
烛光越盛,便越缠绵摇曳,那阴影打在背后的墙上,时而深时而浅,那脸也随着这明灭的烛火,恍若一个断首,在空中微微摇晃,仿佛下一刻便要滚落下来。
等那烛火更加亮一些,照出此人身着的黑衣黑袍,才能看清这并非只是个在墙上挂着人头,而是一个人,一个完整的人。
因是一身的黑,此人才融入了墙上昏色之中,方才屋内没有光的时候,连面容都瞧不见,更是根本看不清她的身影。
但云慎信步走进屋内,又走到床边,点燃烛火的这一路,似乎早已知晓此人就在房内一般从容。甚至他挑着床沿而坐,也似是因为知晓那椅子已然被人坐了,才刻意地不去在黑暗中寻那把椅子,而是径直坐在了床上。
面对这样一张与死尸没甚分别的脸,他竟也丝毫不惧,手下动作不停,把烛火又往那人附近推了推,照亮了此人放在桌上的双手,也是骨瘦嶙峋,如同死人一般,双手交叠而放,直到云慎把烛火推过去,才动了动手指,露出一大块丑陋而刺眼的新疤来。
正是魏勉。
二人都不曾开口,那门外兴许是跟着云慎而来的,又兴许是巡逻至此处的兵卒,见屋内燃起了微弱烛火,终于也缓步走开,听见那脚步声由近及远,然后一下下地消融了。
少顷,屋内二人似是都听出来那些人已然走远了,终于有人开口,打破这昏黄的沉默。
“人走了么?”魏勉问。
云慎抿着嘴,把扶着烛火的手收回来,随性地放在桌上,道,“你问的,是恶人谷头领萧忠,还是……
“何誉?悬琴?亦或是那琴心崖的小弟子应玮?”
灯花炸响,那火点子从灯盏上炸开,似乎要奋力跳出这一圈光晕之中,落到这木桌上,但不过一眨眼,这小小的一点火星便没了往前飞的势头,再不似适才迸出的那股生机,乍然坠落,在木桌上缓缓滚了一段,一明一暗,激起一阵隐约白烟,然后就蓦然熄灭,再也不曾燃起了。
那魏勉淡漠的眼眸这才突然活了似的,她终于抬起眼来,转而看向云慎,二人默然相视半晌,魏勉方道:“我知道,这淯北必有一场大难,此事没有什么好商议的了。”
“但我不知的是,”云慎稳声道,“我问了阁下两回,头两回阁下矢口否认,第三回 阁下居然不等我上门,先把那图纸送来了客栈,为的是什么?”
第九十三章
翌日,恶人谷中人越发忙碌。
陈澍一觉睡得不安稳,先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等过了五夜,就越发无法入睡了——并非是她心不定,一夜辗转,她终究还是泛起了困意,只是等到此时,她是终于有困意了,这谷中人马却是昧旦晨兴。
自天边晨光熹微,那旭日还未曾从山脉边缘的黑影中生长出来,那些在搬运粮草装备,修筑防御设施的兵卒,便起了个大早,开始忙活起来了。
从那根本没安窗棂的小窗户偷眼望去,能瞧见这些人的背影,在已然转亮的天光下,仿佛是一个又一个人为挖出的留空处,毕竟恶人谷是在深山之中,那些人来回忙着,也是要从山上抄道而下,再由山下沿坡而上,因而这么远远看着,山上山下的人影同时印刻在这不过一尺见方的纸窗之上,其中还穿插着大大小小、远远近近的高楼,就似窗花一般繁复好看。
只是这个窗花活了,还颇有些闹人。
这些人,虽然不及那点苍关渡口纤夫一般喊着号子,却也是拉着一车又一车的东西,若是那些粮草沙包,就稍微安静些,顶多是车轱辘的声音由床边一道一道地掠过,可若是些刀兵铁器,那一路上可有的吵了,能闹得打鸣的鸡都扑棱飞走,再也不乐意被这一声声的兵刃相击发出的鸣声吵得头疼。
看着看着,陈澍这才从那半梦半醒中倏地挣脱开来,心中像是抓到了什么线索,教她一震。
这些人,有的是士兵,有的是从昉城被临时征用来的平头百姓,但都不妨碍这些物资是搬来给恶人谷守备所用。
换言之,这些车马所行之处,应当就是恶人谷储备物资的地方。哪怕不是储备些金银珠宝,所掳来的宝物的地方,也至少应当是储备兵刃武器的。
——而她一直所寻的剑,不正是武器么?
那光头用二人威胁她,虽然一时之间看起来占据了上风,但她可是陈澍,自然不会被这一时半刻的威胁所震慑住。昨夜之所以不敢追上前去,一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二则是,她先前一直注视着云慎,揣摩着云慎的想法,等她与那光头一番争辩,才猛地顿悟了云慎那目光中所暗含的一层意思——
也便是没有任何意思。
那恶人谷中人的意思,无非是要陈澍这个人,要陈澍曲意逢迎,成为这帮恶匪的助力。既如此,不过是演上一场无可奈何,被颇屈从的戏码,也不是什么难事,哪怕对于陈澍这样不善于演戏的人而言,也算不上棘手。
至少,她成功把昨夜撑了过去。
这一夜,看似是她被困住了,但事实正相反,因为要留住她,这恶人谷被迫抛出了一个对她而言最重要的线索——她的剑确实在这谷中,别的不说,这仿剑的人,定是见过她那把剑的。
至于究竟如何在这偌大的恶人谷中寻剑、救人,只要按部就班地来,也不算是难事。
毕竟在那堂上确实是众人挟持着云慎、“钟孝”二人,可等他们被押走,关在某处简陋的监牢中,看守他们的自然不可能是什么武功高强的长老门主,更不可能派好些人重点看管。届时只需寻个破绽,把人“偷”出来,这种事,对于已不是第一回 当“梁上君子”的陈澍而言,已是轻车熟路。
而剑,因为相较于被关押的活人,更难找到蛛丝马迹,倒是稍微难上那么几分——
陈澍的手指有些不受控地颤了颤,她摸了摸鼻子,最后看了眼那幅谷中众人忙碌的画卷。
窗户实是太小了,除了能多瞧见几道高处的山坡,根本瞧不清这些人究竟是自哪而来,又要载着这一车车的东西往哪而去。
若按常人的想法,约莫会捅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甚或是开门,与那些恶人谷中人虚以委蛇,以此套话。
可陈澍摸摸鼻子,这两件事都没干,而是悄然翻上房顶。
大抵是山谷之中的日出同谷外截然不同,等她翻上那小茅屋的房顶,便看见片刻之前还被山脊挡得严严实实的朝阳,实则早便高悬于山巅了,那绚烂如血色的初生日光,迳自打在了乱蓬蓬的茅屋顶上,这在山谷之中,却又不为人所察觉的微妙地界,只半晌,又仿佛被纯良温和的天光淹没了,那鲜明的血色转淡,而整个天边却慢慢地,恍似彩墨入水,被那日头染出了明亮的浅色。
顷刻间,天便亮了。
那些忙碌的身影越发容易辨认了。
陈澍挑了两道,都是搬运兵器和盔甲的,又借由屋檐与谷里长出的树木隐去身形,一齐跟着这两群人寻到了好几处堆放武器盔甲的地方。
这些库房一样的木房当中,早已堆了大半成山的器具了。有些盛着灰,有的则显然是这几日新搜刮而来的,整整齐齐地堆放在最里间。
毕竟是要为守住恶人谷,甚至驰援昉城做准备,这几处库房都分散在谷口,房中的武器装备也都以粗糙不一的民制兵器为主。
陈澍趁着两趟之间的间隙,进去翻了好一会时间,又把这几个库房都翻了个遍,直到太阳高挂,才又想起什么,急匆匆地整理好还没翻完的兵刃,从那库房奔回自己的小屋中——
果真,她前脚刚到,那光头派来“查岗”的人后脚也跟着到了。
隔着门,陈澍便打发了这把关切演得比她还拙劣的小喽啰,只是留下那人带来的饭食,等人都走了,她才打开门来,一面有些犹豫,一面又“义无反顾”地搞定了这顿匆忙的午饭。
有此例,她行事越发小心,整个下午都窝在这茅屋视线所及的范围之内,公然看着那些忙碌的人出神。
前一个法子似乎不大行得通,她倒是有把握能不被人瞧出踪迹,可这空荡荡的一个小屋摆在谷中,又是这样人来人往的位置,若要再寻剑、寻人,恐怕也只能在光头不方便派人来询问的夜晚,或是日头还没完全升起的清晨。
但白日里,她也不是没事可干。
陈澍看着那被她一扫而光,等着被下一个派来的人收回的破旧瓷碗,突地计上心头。
——
“你别说,若不是你们这局本就是蓄意所设,这办法还挺奏效的。”魏勉拿着那小碟,不过几日,她手上的伤口几乎已全然痊愈了,不过是留了的疤,在这日光下,也比那日被烛火映照时,看起来要浅多了,“这恶人谷中的那些个腌臜,素来是有胆无脑,故而向来是靠打骂来树立威严,带得下面的人也都一样蠢钝,这恶人谷数百、甚至加上那些仅仅是跑腿、办差的,笼统逾千人,恐怕也找不到一个脑子灵光,能想到翻找从她屋中收来的锅碗瓢盆的。”
一面说,她一面把这小碟“彭”地一声搁置在云慎面前那小桌之上。云慎不语,看了一眼,才伸手来接,不过一翻,对着傍晚撒入房内的几缕霞光,便能瞧见印在碗外沿的几个小字——
“澍云安”。
这刻字的地方刁钻,往常碗碟被放置在桌上时,这一处因是外沿,总是朝下放置的,若非有人刻意弯腰去看,是决不能看清这两个小字的。而若有那些特殊情形,要将碟子倒置,那不论是在池中清洗,还是叠起来方便搬运摆放,也都不会让这样小的字在流水或是另一个碗碟的遮掩下暴露出来。
魏勉的话还没停。
“……而这些‘客人’——或者说囚犯——用餐所用的器皿,确实都是经年累月用剩了的,因此才会这样破旧。如无意外,这小碟被人洗了一洗,明日又会被送去其他囚犯的房中。”见云慎还在细瞧这小碟,她伸手来拿,道,“可惜你二人,一人如今成了恶人谷的座上宾,是“吃香喝辣”,好不快活,另一人则干脆就是恶人谷之主,是没有福气收到这份她绞尽脑汁递出的消息喽。”
只是她这么一拿,云慎手里的力道却不曾松开,于是二人的视线相交,那魏勉被刺了一下似的,猛地又松开手,退了半步,上下打量他一眼,又冷笑一声,道:“你不会真要驱使我在这上头做文章吧?”
“你放心,此前我们商定之事,还是不变。只是劳烦你,再把这个碗原封不动地送回去。”云慎道,又把手抬起,这回,顺从地把那碗碟往魏勉这侧一递。
魏勉并不接,面色几变,道:“我不明白。你是不清楚我如今在恶人谷中每次出入都有性命之忧,还是就单纯要报你那密阳坡那场谈话的仇,刻意为难——”
“就算是想报仇,我真的能为难尊驾么?”云慎问,他站起身来,大大咧咧地推开窗,于是那好比朝阳一般绚烂的晚照也终于不受阻拦地全部透进,他看着窗外,缓缓道,“外面的动作加快了,萧忠的动作也加快了,因此我们所商定的计划恐怕也得……旁的不说,你若是把这碗放回去,被陈澍再次发觉,你应该也能猜到她的想法吧?”
“……还能有什么想法?”魏勉这才用她那只瘦得吓人的手指拎起那小碟,瞧了瞧,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放回原处,道,“不过就是凑巧没送到你这个‘囚犯’手里,那原因可就多了,许是每一间单独用碗筷,又或许是纯粹不走运……”
她显然还有半句话不曾说完,但那声音已慢慢地降了下来,直到把最后的半句话扼在喉中。
一片温暖的霞光之中,云慎又走回那床前,此番,那光线明晰地照亮了桌前,因而也不只落在了小小的碗碟之上。云慎走回床前的一路,手指一点一点地划过那书桌,时而急,时而缓,时而晃动,时而绕回。
顷刻间,一副图便被他凭空摹了出来。
若说旁人还可能猜不到这画的是什么,魏勉却是绝对能猜出来,毕竟这图上画的不是旁的东西,正是她亲手递给云慎的那幅淯北地图,其上清晰地标注了诸地,尤其是恶人谷与昉城四周,该从何处进,又能从何处出,何处又藏了什么隐匿于树林之中的哨塔。
云慎在某一处顿下,缓慢地画了个圆,将这一处圈起来。
恶人谷既是在山谷之中,那周遭自然大多都是山岭。此处地势又不同于点苍关或是营丘城,就更别提孟城了。同是易守难攻的地势,点苍关易守难攻,在于其高筑的城墙与这点苍关两侧相较而来更为狭窄的入城口,加上横跨淯水,四个方向的城门,有两道是水路,换言之,若是有人前来攻打,除非水陆两道都齐备,还要熟悉附近山道,否则,连最简单的围城都做不到。
而恶人谷的地势则更易懂一些,四周环山,中间是较为平坦的谷地。如此的地势之上,那谷中“大门”,比点苍关的水路两道还要更易守一些。
因为它只有两个口。一个朝北,一个朝向西南,且两个出口都同样是依山而出,像是人两根手指中间的缝隙一般,只要有兵马过,极易被发觉不说,那山上埋伏的弓弩手,滚石,哪怕不那么经验老道,也足够应付寻常的攻伐了。
可这样的地势,好虽好,换个方向说,若是被攻下了一处谷口,进了平坦的谷中,这敌方便如入无人之境,轻易便能拿下整个恶人谷。
因而,哪怕这谷中已然在数十年内接连建了不少用以防御的建筑,可若是真有比较贵重的东西,安置在谷中并不保险。
果真有一日被攻陷之时,那些残存的谷中兵马,既不能退守谷中某处屋舍,只能往山上撤。
也正因此,萧忠早便在恶人谷四周的山上建了两三处密室,藏匿于山林之中,既能聊作储物之处,保存些不便于表露于人前、实在金贵的珍宝,也能在万一兵败之时,为这恶人谷全然零散拼凑而成的兵马充当一个临时的避难之处。
这便是云慎大费周章,选定的“好地方”。
此事、萧忠知情,魏勉也知情,由于那假剑要存至该处,云慎也知情。
“你的意思是……”魏勉终于道。
“——也或许是因为‘我’被囚在这山上,而非是谷中。”云慎道。
“可这碗碟与这囚禁人所用房屋的方位根本没有什么联系,”魏勉道,“我明白你意指什么,但单凭这碗碟,恐怕不能把这姑娘引入你所设的局。”
“所以要双管齐下。”云慎又撤回了手,仿佛对那整张图,乃至于对整个计划都胸有成竹的样子,一抬眼,还是那个笑,只道,“按原计划行事,但这小碟子也要派上用场。剑在山上,人为何不能在山上呢——
“一个砝码不够,便再上一个。”
——
是日夜里,陈澍就不再那么专心地寻着剑的踪迹了。
其一,是她发觉这剑确实不在谷中,至少不在谷中目前现有的这些库房之中,再翻来覆去地找上第二回 、第三回,也是徒劳。
其二,便是这“钟孝”与云慎二人。
论理,剑不过是一个死物,要藏起来,是好藏的,因而陈澍两日忙下来不曾找到,也并没有气馁。毕竟要藏一个东西,只需要把布一盖,箱子一合,甚至把坑一填,像那刘茂一样,就能瞒天过海,除非有人细致地一处处搜过去,把整个恶人谷翻个底朝天,才敢有信心说这剑找不到,是奇事,是怪事。
可两个活生生的人,就不一样了。
人要吃饭喝水,也需要守卫严加看管。
至少对于陈澍而言,这些恶人谷的人,在百忙之中,也会抽出些小兵小卒,蹲在她房门的不远处,时不时来问一问陈澍,试探一下,想不想同他们大王再商议一番,或是有没有什么旁的想法,他们可以代为传达。
每日至少两顿的餐食,也是好好地给她送至门口,过半个时辰再派人收回去,足足称得上是“好生招待”,也能看出那光头的“诚意”。
既如是,就算再荒腔走板,这谷中之人既然是在劝服她,等她软化,必然会留着这二人一条命来。
这也正是陈澍两日间不声不响,只在暗处做事的原因。
只要她还在同这谷中僵持,那二人就算“有用”,或许吃得不好,住得不好,命应当是能够保住的,也就是说,哪怕是出于不放这二人逃离的缘由,这谷中必然也会将他们严加看管。
如此,有人迹在,也应当好查才是。
可她这一整日看下来,不仅没有瞧见这些作为看守的山匪,茫茫大山,整个山谷,虽然在地图上不过是几处浓墨晕染出的低矮山峰所围的一小处空白,可近观起来如此宏伟,几乎看不见天边的山谷之中,那些喽啰还相当忙中有序。
从早到晚,仿佛真的有什么在追赶着他们,泥地里一道道过的蚂蚁也不外如是。
而这两个人,或者说被恶人谷山匪所押来的所有人,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
这便是奇事了。
陈澍虽自恃有能敌千军万马的修为,哪怕万军丛中要取其将领首级,也不惧于一试,可此刻找不到人,这满身的剑意,根本无处使,又何提救人呢?
次日,就在她按耐不住,真要去同那光头理论一二时,这一排排有序战备的山匪,竟也出现了些纷乱。
人道是东边不亮西边亮,陈澍正卧在谷口山坡上的林子中,看着路上一驾又一架的马车从昉城,甚至是从营丘城搬运建材、粮草时,有那么几架车被拦在了谷口。
那驾车人,看着不似是这些熟练行事的兵匪,倒似是临时被捉来的商人,战战兢兢,看着身旁络绎不绝的来往人流,就停在了谷口。
被查验时,也是一问三不知,只知道是由城里某个魏姓大人呈上来的珍宝药材。因为极其珍贵,要亲手递给恶人谷谷主的。
然而这光头哪里是这么轻易便能见到的?如此紧要的关头,又是晨光熹微,只有这些身份低微,在谷中没甚地位的人起了个大早在做苦力活,那区区一个守卫,怎么作得数?于是这几人便在谷中闹将起来。
不一会,消息传到谷中,终于有燕颔虬须的一个将领,上来查看一番,又骂了几句那魏勉不识好歹,把手一指,叫人引着这马车往山上去了。
那马儿经过一夜的跋涉,这甫一进谷,却仿佛突然有了劲头,稳稳地拉着马车,破开谷中人流,跟着前面带路的马匹走上坎坷的山间小道。
林中郁郁葱葱,那参天大树几乎把天也隐去了,再跑一会,就根本分不清究竟是什么时辰,究竟日头升起了没有。那赶车的商户毫无防备地打了声哈欠。
也正是这交错的车轱辘与马蹄声中,一个瘦小身影终于从车底翻上马车,又趁着林中绿荫,灵敏地钻进那车棚之中,松了口气,把自己如马尾般的长发放下来。
“这山路可真颠。”陈澍小声抱怨。
第九十四章
这道山路,确实不怎么修缮过。
论平整,它还不如那营丘城门口的小山道,毕竟只要从营丘而过,往昉城,往密阳坡,不走水路,就只能走那条道,因而虽然未经修缮,但那条道,被数百年里的人们踩着踩着,也就踩实了。
这恶人谷的山道上,却是不乏零零碎碎的石头沙土。这一车的宝物,其实已经够沉了,若换成水路,这吃水的深度已是能过淯水的一帆小船了,再添上陈澍这个大活人——虽然她确实不那么沉——但饶是这样沉的马车,也是被山石遍布的小路颠得厉害,连陈澍都忍不住从车底翻了上来。
不过,这恶人谷一带的山,毕竟是山岗而已,比不得那淯水下游的群山那般陡峭,头一段的颠簸过了,再往上走,又要好上不少。
陈澍正惬意地躺在那马车棚里,双手抱着脖子,仰望着那杂色的车棚,其上掠过的一道道树荫,就差没闭目小憩了。
不知不觉间,日头已然高挂,那天光透过层层树叶打到马车上,印出一块块斑驳的亮光,还有这车棚上薄而易晃,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却也一直摇晃着支撑住车上油布的车棚骨架。
似乎是木头做的。
就在陈澍突然起了兴致,伸手要去摸一摸这阳光透出来的木头架子时,车骤然停住了,她枕着的药材猛地塌了下去,连带她本人也陷进这堆漫着药的苦味的车中,好险没有直接惊呼出声。
外面传来的交谈声,也许因此,越发显得不真切,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雾,只依稀能分辨清楚部分话来。
“……是郭护法么……怎么这个时候来送药材……成吧……”
接着,那交谈的二人走近一些了,才能听出这分明不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而是两人的交谈,一人自是那引路而来的人,另一人,大抵是守在山上,也就是陈澍苦苦寻找,却寻不见的“守卫”。
近到车前时,这二人还出言询问那驾车的商人,这回,倒是能听个清清楚楚了。
“这车里都是药材么?怎么看起来还挺重的?”
“哎,大多是药材。”那人道,话语里带着一股独属商人的市侩谄媚与胆大圆滑,“不过还有些珠宝金银之类的,加上药材也不尽是些晒干了的,魏堂主说是事情急,先送来谷中以备后用,不知……”
“大胆!”有一人厉声斥道,声音最不熟悉,大抵是那个山上守卫的,“谷中事也是你这贱民能窥探的?谅你好奇,头回也就罢了,再有下回,有你好看——还有,什么魏堂主,她早已不是堂主之位了,”
“军爷勿怒,军爷勿怒,是小的有眼无珠,”那人急忙回道,“不过这车中确实也大抵就是些药材,若是有疑虑,现在就打开一查,不就明了了么?”
那二人不再答了,只是脚步声确实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陈澍窝在这一堆药材里头,大气也不敢喘,顷刻间,只见那马车的顶棚已然被人掀起了一个角,略有些刺目的天光果真倾斜进来,惹得陈澍也不禁闭了闭眼,又心一横,往这药材堆里再沉了沉,让自己被这苦郁的药味所掩没了。
好在她确实个子小,也不知那撩开顶棚的人究竟有没有瞧见她藏在杂乱药材与盒子中的身体,甚至是那乌黑的青发,只感觉到呼吸慢慢地打湿了这一小块她自己给自己留的缝隙,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身上压着的杂物被人扒拉了两道。
紧接着,那守卫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响起。
“怎么这么乱?这还查什么……”
“原先是堆好的!”那商人又道,从他那口气也能猜见那腆着脸的面容,“只是想不到要走山路,因而摆得不是那么严实,就在路上撒了……”
“连摆个东西都做不好?”那守卫又斥道。
这回,这声音很明显地远离了马车,陈澍还来不及缓口气,便听见另一个带路的人,压低了声音道:“确实也是路上撒了,我能听见里头颠来倒去的声音。反正都要查的,没必要计较这个。”
“行吧。”
顿时,那声音虽不再响起,可陈澍睁开眼一瞧,只见这一片被油纸包裹又被不同药材所遮掩下的阴影之中,突然又横出了一道更大,更贴近的阴影来。
——那守卫果真要一个个地把这一车的药材过一遍了!
陈澍的呼吸一滞,虽然她不怕这两三个小喽啰,可她既不想杀人,又不愿意教这些人把她抓到,消息传回恶人谷中,再惹得那光头发怒,指不定自己的剑——或是云慎那二人的性命——会遭受什么了。
但这守卫的动作却是不停,显然是查惯了东西,是个检查的个中好手,不一会,那压着陈澍的药材便被她理出来了大半,一面查,一面盘问那商人,几乎把那商人的祖宗八代都问了个清清楚楚。
眼看陈澍面前那从缝隙中漏下来的光线越来越涨,越来越粗,几乎刮在她的眼睑上,守卫每一次挪开车上药材,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响。
车中药材已理出近半数了!
陈澍牙一咬,打破了方才那一动也不动的姿势,手指一晃,哪怕被数个杂物压着,也清晰无误地比划了一道法术出来!
于是,就在这一霎间,就在那三个围在马车前的人不曾注意到这车上药材的异动的一霎间,那马车前拴着的马一改往日温顺,猛地一扯绳索——
车硬生生地被它拽出去好几步!
接着,那马儿似乎还没顽够,又高扬起马蹄,将车尾几乎摆过来,一面倾斜,只留了四个硕大的车轱辘给这车前呆若木鸡的几人看!
他们哪里经过这个阵仗,见车上不论是药材珠宝还是那些小箱子盒子,都尽数被马儿这么一闹,重归了一盘散沙,皆看呆了。
好一阵死寂,只听见马儿欢快地嘶鸣,没人说话。那守卫估计是气的,另二人可能就是在瞧那守卫的眼色了,因为片刻之后,那守卫终于回过神来,头一句骂的便是:“看我做甚,去控制住这发狂的畜牲啊!”
二人连忙称是,上前一番折腾,好不容易把马止住,车上珍宝已经散落了一地,这几人又连忙捡回来,再行清点。
这一回闹腾,是弄得三人都有些头大,好在这毕竟是魏勉“进献”给恶人谷的,都是山匪,也不讲究什么礼单,若丢了,也不至于交差时掉个脑袋。如此这般再行清点,等诸事都完成了,已是正午,分不清是汗气还是未散尽的暑气的气息在这山林的一角慢慢飘散。
“行了,你回吧。”那守卫最终招招手,换了山中本就有的棚车,拉着这一车从马车之上搬去棚车的药品珍宝,自己一人进了深山之中。
另外两人,自然也乘着空荡荡的马车,缘着来时的路返回谷中。
行至一半,那车被路上山石磕了一下,又是一阵颠,赶车的二人许是怕这马又闹起来,忙停下,等稳当了再挥鞭赶路,口中也连连抱怨,不曾注意到有个身影又从林边大树上轻巧地跳下来,窝进马车之中。
这回,陈澍嗅着山间泥草芬芳,被这车一颠一颠地载着,当真悠闲地小憩了一会。
——
说来也巧,大抵山中日光瞧起来烈,实则离正午还远着呢,待陈澍和那马车一齐回到恶人谷,再偷偷在人来人往中溜回自己的房舍时,那来送饭的人都还有一时半刻才到。
今儿她心情好,等那送饭的人来了,几乎以为她思量好了,打定了主意,打算同这恶人谷讲和,于是在门口等了半晌,第一回 看着她大有食欲地把整顿饭都细细地搜刮了一通。
陈澍甚至还打了个饱嗝,然后无辜而好奇地看向这位差使。
“你等着做甚,难不成在等我的……碗筷?”她问。
那人才明白她这阵仗还真不是想通了,站在这儿等了好些时间,只不过是白等,于是悻悻然道了声不是,才转身离去。
房间门被他带上,些许微光还能钻进这逼仄的房中。
就这些亮光,也足以照亮陈澍吃饭用的桌案了。等那人一离开,她手里碗筷一放,丝毫没有停顿地翻过那方才盛饭用的旧碗。
果然,昨日她写下的暗字,今日分明一点变化也没有。
可过了一昼夜,她等的已然不是这字被人添添改改,再加上一笔或是再减去一笔了。
陈澍等着的,正是这如原样不改的旧碗。
自然,送给陈澍的饭也应当会顺道送给云慎,或是“钟孝”。但这也有个前提,即,这恶人谷营寨只限于这一片谷地。
在今日这一道有惊无险的“旅程”之后,这个想法不攻自破了。
陈澍会随着这一车药材进到深山中,虽然不曾真正进入那恶人谷所设的小关卡,却也明白了——
这恶人谷,从来就不止局限于一个“谷”而已。
从前是昉城、营丘城,如今是这荒凉无人的山岗。这弥天的罪恶散播开来,仿佛是最浓郁的雾气,因而无处不钻,无处不进。
找了整整两日也找不到的剑,是因为宝剑珍贵,要藏在那山林之中。
找了整整两日的人,或许也藏在这有人看管的山中。
陈澍眯起眼睛,仔细地瞧了眼她手中那碗破旧的陶瓷小碟,歪了歪头,又瞧了眼门外正踱步的守卫,颇有些顽皮地一笑,将手伸高——
“彭”的一声!
那陶碟碎裂在陈澍的脚边。
当即便有人进来查看,陈澍退了一步,挪开方才刻意把那些碎片踩得更碎的脚,也装作有些被惊到的样子挠挠头,解释了一番。
那不过被派来看守的小喽啰又能说什么呢?忙活了半日,什么也没讨得,只原样把这个小事报给了萧忠,也不曾引得萧忠注意,甚至还讨得了两句好骂。
陈澍还担心此事被人发觉,为求安稳,再足足等了一夜,又等到第三日,才摩拳擦掌,准备等日头落了之后,夜上深山,在整个山谷都沉入梦乡之时,再探一回路。
只是,等她先从睡梦中醒来,听得耳边似乎又有车轱辘声响起时,才发觉有什么已然发生了。
这日清晨,在谷中奔波的不再是那些搬运物资的差使,而是一个个身着盔甲,脚步匆匆的兵卒。前些时日最吊儿郎当的混混,陈澍还能辨认出几个有些熟悉的面孔,这一日,却都穿戴上了装备,虽然这些装备有新有旧,别说颜色了,连款式都不曾统一,但也多少算是个物什,能抵些用处。
陈澍再打开门一细瞧,连那前些日子看管她的守卫都离了这间小屋,来来回回的人,竟没一个注意到她出了门。
人流中也有几个同她一样不曾星夜守着的人,此刻才从被褥中爬起来,睡眼惺忪地走出营来,抓人就问。
“怎么了?不是昨日还说不过是先预备着,肯定没有那么急么?”
“难不成这一夜不到,昉城就破了?!”
匆忙之间,竟也有人,一面搬着箭石,一面高声回道:
“不是昉城!是咱们这恶人谷——
“这群该千刀万剐的‘好官’,打了个鬼把戏!大张旗鼓地派人去昉城查探,结果今宵寅时竟举大军来攻此地,如今已下了谷外两座塔了!”
那声喊回荡在谷地之中,伴着不同而纷乱的脚步声,哪怕扯着嗓子喊,也没有那么清晰了。
不过一夜,不,半夜过去,整个谷内的氛围翻天覆地!
这不是梦,是真真切切的战争!
那些从陈澍面前而过的人,不拘是出谷迎战的,还是回谷整顿的,面上再不见前几日那样的从容,或是丝毫笑意。
那一张张陷在拂晓之中的面孔上,只有泥点子,和哪怕在这样暗淡天光下也分外刺目的新鲜血印!
一整个恶人谷,将醒未醒,要亡未亡,若硬要作比,恐怕只能比作那将要沸开的水,看似平静,是因为那些脚步、呼喊,甚至是尖叫,都被这还未扯开帷布的天紧紧压实了,显得不那么喧闹,但大厦将倾,西山日暮,这临到尽头时的片刻,有如枯死树木的回光返照,确实也尽都是如同那漫天霞光一样平静而夺目的。
当然,这究竟是不是恶人谷的末路,陈澍说了不算,甚至那攻打恶人谷的兵马也说了不算,旁的不说,至少那几日的备战还有着用,至少谷中那些人还有闲心时不时咒骂两句这来袭的敌军。
方才不清楚情况的那几个人,此刻也急忙回去收拾装备,很快奔至谷口,加入战局。
陈澍站在原处呆呆地看了一会,被人骂了两句,又让到一旁去,才慢慢地理顺了此地发生的事。
——一百年,足足一百年有余,新朝皇帝都轮着坐了两三任,在老皇帝迟暮的这一年里,甚至还没翻过年去……朝廷竟真的发兵来打这个久不受治的恶人谷了。
为何在这个当口,那恶人谷头领对她如此要挟,谷中众人又如此繁忙,几日间,一门心思忙着寻剑救人的她不曾细想,可这一个天光未醒的清晨,这样兵荒马乱的情形,一下子便冲散了重重迷雾,教事情真面目原本地展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
正如沈诘教她的那样,抽丝剥茧,穷根寻叶,只需要拎着这一个线头,便能将整个事情从头厘清。
昉城城门与琴心崖二人的偶遇,入谷前云慎劝何誉离开那句语焉不详话,还有那张在城门口,云慎语重心长递出的地图。
这场奇袭,哪怕再出其不意,也是有因由的。
恶人谷地势险要,哪怕是最无往不胜的雄师,到了这谷口,要攻进谷来,恐怕也要三思而行。但凡是有些头脑,懂些戎机的将领,也明白在这局势下,硬取并不是上策,无论是围困恶人谷,或是围昉城打援,甚至是用些激将法,引恶人谷之人出谷迎战,都比奇袭恶人谷要来得稳妥。
说白了,昉城那一片片空旷的原野,不正是恶人谷中众多山匪最佳的坟场么?
这一夜奇袭,如此出人意料,也正是只有真正掌握了恶人谷的命脉,才会如此兵行险招——
譬如那张地图上恶人谷谷内所有防御的布置。
天边终于隐约透着些光了,只是瞧不清究竟是天光,还是谷口鏖战时的火光,陈澍远远望去,止住自己想要去一瞧究竟的想法——她可是恨不得这日日为恶的恶人谷尽数丧命于此!不过不急于一时,在这兵荒马乱之中,显然她还有旁的,更紧要的事情去做。
她一迈步,便想要光明正大地赶去昨日那山上搜寻一圈,但随即又犹豫了下来,脚步一转,竟往那谷中的中心去了。
不错,也就是她与云慎见最后一面的那个阁楼。
这一片纷乱之中,她成功穿过人流,隐于阴影之下,又灵活地纵身一跃,停在这小阁楼的歇山顶上,依附着房梁朝房内窥去。
阁楼毕竟高些,哪怕没有烛火,也有些许微弱晨光落到地上,映出堂上端坐的一个身影,看着有些熟悉。
只是陈澍自上而下地瞧,又隔着重重房梁,看不清楚面容,一时半会也道不出名字来。但见那人,虽然坐着,却是发了好大的一通火,凡是进门来禀报的,没有一个不被他痛骂,跌跌撞撞地冲出阁楼而去的。
良久,就在有人惊慌来报说又有一处山上塔楼被袭击,如今已归了朝廷时,那人更是暴怒,把手边茶案整个翻倒,其上瓷瓶碎了一地,发出极刺耳的响动。
这一推,不仅把堂中几个恶人谷仆役吓得胆寒,也教陈澍要遏制不住自己心头激情。她快要等不及那山上管事的人同此人汇报,几乎想径直跳下房檐,闯入堂中,把这恶人谷谷主如同那一日般地挟持住,逼着他说出究竟把二人藏在了哪儿!
正在此时,又有一人进了门来,虎背熊腰,势若奔马,一进门便口中称罪,开口把那原先发怒的人劝住了。
陈澍不由地屏息,凝目一看。
却不是说此人报来的消息如何震惊,而是此人的面容,那明晃晃的光头,映着窗外霞光,煞是晃眼,分明就是原先坐于堂上的那个恶人谷“领头”!可此人彼时冲着她颐指气使时,可一点也瞧不出此刻的低声下气,陈澍再分出视线去看那原先发怒的暴躁之人,也就是这不露面的恶人谷匪首,顿时一惊!
虽然隔得远,但旭日初升,那小阁楼之中也氤氲着如雾如絮的光芒,终于照亮了那人的面容,在某一刻,那人回身坐回堂上的一个转身,终于能教陈澍看清他五官——
分明就是那个客栈主人,口口声声称自己叫“钟孝”的!
哪怕此先怀疑过这店家,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人竟就是这淯北的祸首,如此无恶不赦的人物!
陈澍心下大怖,再去细听他二人谈话,竟真与自己有关。可谓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这檐上一等,还真教她等到了线索!
“……那剑还在无名崖上么?那个书生人呢?你速去取来,此刻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只管拿此要挟那个陈澍,逼她来助我们,旁的不说,至少要挺过正午……快!拿着剑命她去报信,等到驻守昉城的兵马回援,不,不,她不是能以一人之力能抵漫天洪水吗,逼她把这些虫豸都杀光——”
“下属此刻便去么?这战事正酣,恐怕……”
“去!快给我去!”
第九十五章
与前一日上山的闲适不同,这一回,那光头在林中一道道漏下的天光里疾行,跟着他的陈澍,也生怕跟丢了,直飞上树枝头,紧紧地跟着树下这个穿梭的身影,往山里奔去。
一高一低的两个身影,就这样在林间疾驰,被那苍苍的参天大树掩映着。
二人武功都不低,那光头毕竟是谷内一呼百应的人物,陈澍就更别提了,于是这样坎坷曲折的山道,原先那马车摇晃前行,花了少说半个时辰,但这回,不过半刻,这两个身影便已经过了最陡峭的山坡。
昨日那陈澍不曾进入的地方,就在眼前了。
那树叶摇曳的声音也只是从耳边轻柔吹过,一路上,那光头都不曾发觉身后跟着的陈澍,直到他们到了那日陈澍跳车下来的地方,那光头脚步一顿,陈澍也从树上落下,寻了一个粗壮的树干,躲在那树后,偷眼来瞧。
但见这林中繁盛树木不改,只是赫然显现了一道关卡,与陈澍那日匆忙一瞥所瞧见的没有什么分别。
此时,也许是由于战事焦灼,这不过由些栅栏泥墙筑成的围墙后没了什么看守的人,只听得有人叫了声“郭护法”,上前迎来,接着二人低声说了什么,那光头才震怒一般,高声质问。
“你怎么当的这守卫?!”
也不知这被训斥之人是否是昨日那颐指气使的同一人,但见他半躬着身体,小心翼翼地回道:“这,毕竟魏堂主亲自来了,我也不敢拦——”
“她早被夺了那堂主之位,整个恶人谷都知晓,你在这里同我装傻充愣什么?”光头怒道,“如此紧要关头,若真因此惹出什么事,别说是我了,就是整个谷中的人都要被牵连!”
“小的明白,小的也拦了,只是拦不住,”那人连道,“这不是心想毕竟只是死物,哪里有什么要紧的事呢……”他那话没说完,只看着光头面上的怒意,似乎已经被吓破了胆,瑟缩着,最后几个字在远处已是听不清了。
“现在就是有要紧的事,让开!”光头道,正说着,他似是还觉不满,伸手骤然一拽,好在那人大抵也是有些眼力见,先于这光头的一拽而避让开来,才没有被光头大力的一拽甩到墙上。
那光头毕竟身负要务,不同他计较,一眨眼便消失在了这低矮围墙之后。那守卫仍是瞧着他的背影,从陈澍这方向,瞧不见围墙后光头究竟走了没,但能瞧见这守卫突地舒出一口气,直起身子,抹了抹前额,一看这一摸,竟摸到了满手的汗,又低声咒骂了两句。
他转过身,正要抬头,继续当着这聊胜于无的差使,却听见耳边传来一句好奇的问话。
“‘狗娘养的’是什么意思?”陈澍问,“你也不喜欢狗么?”
“什么喜不喜欢的,这四个字都听不——”那人答到一半,猛地抬头,眼睛瞪圆了,惊惧地看着陈澍,“你是从哪儿——”
“你不必管我是从哪来的,只消知道我是跟着前面那人来的就成!”陈澍眨眨眼,试图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却无奈地发现面前这人的神情越发惊恐,只好又补充道,“我就是进去瞧一下,不找旁的麻烦——我还没杀过人哩!”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更是教那人登时起了警备之心,想起来手边的武器,伸手抄起,嘴上威吓地朝陈澍击来——
然而,究竟前有难以应付的光头,后有来路不明的陈澍,端看他那惊惶之色,那腿早已软得强撑着才能站直,别说伤人了,就连这八尺长的长刀也一点也握不稳,举到半空时,已经把他自己带得下盘不稳,几近摔倒。
陈澍沉默地看着那长刀,仿佛纯靠重量往下直坠,她只轻轻侧身,便躲过了这一击,再转身去看时,那人已经被他自己这动作牵带得双脚一滑,向陈澍方才躲开的方向跌去。
漏出如此大的一个破绽来,别说陈澍了,恐怕就是云慎在这里,也能用单脚一踹,将这糊涂守卫踹倒在那同样跌落在地的刀刃上,至于是否会有什么面容,甚至是脖颈因此被划伤,也纯粹是此人咎由自取了。
但陈澍只叹了口气,摇摇头,一想这整座山谷都被朝廷围困,自有要员坐镇,这回她学乖了,只伸手劈向那人后颈,把他击昏,又伸手稳稳接过这人的身体,随手扔在墙边草丛堆里。
末了,她还不忘拍拍手,抬头去瞧墙内动静。
只见这一道关卡之后,其实并没有什么屋舍建筑,不过有一处稍显空旷的林地,巨石裸露,杂草丛生,几颗相较于方才山上较矮的树木也零散地生长在墙内,遮去一大半视野。
不过,哪怕没有这树遮挡,这一片林间空地也空空荡荡的,乍一看,根本瞧不出什么端倪。
“……完了,这还能叫醒么?”陈澍低头一瞧,那墙根处瘫着尸体一般的守卫此刻哪里还有一丝清醒,她犹豫了一会,又叹了口气,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庆幸没把此人当场杀了,还是后悔没从此人口中问出个究竟。
但事已至此,她只好回头上前两步,缘着草地上依稀能瞧见的几个脚印往前行。
适才光头从此而入,必然是留下了印迹,且从他进入围墙之中和那守卫的反应来看,这储存金银珠宝的“密室”必然就在围墙附近,不过十步远的距离。
地上毕竟不止有那光头的脚步,还有这守卫百无聊赖间,不知在如何打发时间的脚印,和着这日清晨时分,有人上山报信,有人下山驰援的脚步,错综复杂,很难分辨清楚。
陈澍瞧了半天,终于从中辨认出来一个方向,隐隐约约透着一股车辙印——可不就是昨日那送上山,“睡”在她枕席四周的一车药材么?她霎时大喜,缘着这印子往前走,不出两步,果然瞧见这车轱辘印停在一块大石面前。
敲敲石面,能听见石头背后似乎镂空了,或者说这以假乱真的石头本就是人为铸造出来,以此掩饰密室入口的。而其形,恰似一块陡峭山间突出的赤/裸顽石,乃至于还带着些许雨水冲蚀,细草攀生的痕迹,不可谓不逼真。
但哪怕再逼真,毕竟不是真的石头,不止是敲击石头的响声有异,等陈澍侧耳去细听,还能听见“石头中”隐约传来的人声——
先是谈话声,似乎是争执,然后是一声断在半截的惊呼。
陈澍的心吊了起来。
她不自觉地去伸手摩挲石面,自然什么也不曾摸到,好不容易长出石缝的绿苔被她这么一刮,半数都脱落了下来,露出那石块原本的样子,却仍不见半个可以用来“开门”的扶手。
石头背后的声音却已停下,再侧耳去听,是一点也听不清了。
陈澍一咬牙,也不再试图找了,后退半步,只手握拳,运起那法力,对准这石头——
“彭”的一声!
只一拳,那硕大的顽石就被击成几块,水花一样溅落在四周,全然露出后面那别有洞天的一条昏暗密道来!
如此轻松,陈澍便破开了那密道的门,但她神情却不见犹豫,半是急切半是犹豫地一停,甩了甩手,又深吸一口气,才抬脚往密道之中走去。
虽然外面的天已经完全亮了,可密道里没有烛光,理应是一片漆黑才对,只是陈澍越走,等眼睛适应了那昏暗的窄道,摸着嶙峋的墙壁,数着一块块凸起的砾石时,才发觉,前方竟不是昏暗的,而是隐约透着光,越走近,那光线便越明晰,却又不似是烛火。
岂知这密道虽然曲折,但陈澍还是能分辨清楚它的方向。这道分明一直往前,遇上难以凿开的巨石或是层岩,就绕一绕,根本没有朝着山上开拓。
可既然如此,是在山里穿行,又怎能瞧见阳光呢?
陈澍呼吸一滞,急忙向前跑去,果然,再不过数十步,那光亮便摇摇晃晃地近了,等她真正走到光里,一转身——
一颗珵亮的人头轱辘地滚到陈澍脚边,带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不必看,也知道这颗光溜溜的头,不是别人,正是方才进山而来的那位“郭护法”!
此人虽说也是个庸碌之辈,但大小也是恶人谷中的一个小头目,哪怕从刚才在关卡中对那守卫的应对,也能看出他还是有些身手的。但不过顷刻,却这样被人割去了头颅,那双眼直愣愣地看着陈澍,显然是死不瞑目。
惊得陈澍抬头一瞧。
入目先是一片石壁,一片在日光下显得颇为漂亮的石壁,其上印着一道门,此刻大开,而陈澍所在的这密道尽头,除了左侧那明显是密室入口的石壁之外,右手边,竟是雾气缭绕的群山,一眼望去,远离了谷中战火,是与鼻尖血腥味截然不同的安谧胜景。
无名崖,无名崖,虽是无名,却无愧于一个崖字。
日光万丈,更是分明地映照出了陈澍面前这一摊断肢残骸。
此处乃是崖上被凿出的一处暗室,也不难想象平日里“钟孝”究竟如何将这些珍宝一车一车地往这隐蔽之处送。
这样的地方,这“郭护法”又如何会惨死至此?
陈澍眼神往上一扫,果然看见了一个行迹怪异的人,身着黑袍,露出的手指瘦得在阳光下能看清其上青色血线,显然此人方才与那“郭护法”相争,不知出于何故,又痛下杀手。
但断崖之上并不止这一个人。
在这人身后,有一人身披灰袍,衣衫褴褛。同样是披着袍子,身形削瘦,可此人却明显比那杀人的要狼狈许多,也许是多日的监/禁,教云慎的精神也大不如前,陈澍一瞧,看见他身上披着的乱发,再细看那隐约露出的没了血色的面容,被悬起的心更是一紧。
比起那藏在暗处,不好辨认的脸色,云慎的双手被迫伸出,落在阳光下,能很明显地看见那手腕由一股粗绳绑着,被杀人者攥在手里。
“……这是?”陈澍止住了动作,抬眼去瞧那人。
“自然是趁乱吃些人血馒头,这一室的珍宝,你看了难道不动心么?”那人问,声音难辨男女。
“我不动心。”
“不动心就好,方才那人要拦我,可被我……”那人说到一半,停下来,笑了笑,那阴影之中的苍白笑意竟带着些羞意,于是越发显得瘆人了,只听他继续道,“既然不心动,你又找来做甚?”
“我来找我的剑。”陈澍说,沉默了一会,大抵估量着这一段距离,根本不够她冲到前去救人,于是露出一个真挚的笑来,软道,“你既然只是为了宝物,杀了那混球也就罢了,怎么还绑着另一个人呢?”
“哦,这人啊。”那人有些刻意地把云慎双手抬高,露出他方才被遮住的面庞,果然是云慎无遗,脸上似乎还被砾石刮出了些红印,唇因失水而干裂,根本说不出话来,光看着便觉得凄惨
䧇烨
,“当然是我知晓谷中最近来了一位非凡的侠客,能杀人于弹指之间,只好给自己找个人质。”
“哈哈。”陈澍干笑了两声,没话找话地恭维道,“你才是‘能杀人于弹指之间’呢,不必谦虚……”说着,踹了踹脚边那颗头颅。
那人不应,只是把扯着云慎的手往空荡荡的崖边随手一拽——
云慎双手被缚,又是面色煞白,根本动弹不得,这样被那魏勉往下一放,陈澍一惊,眼睁睁看着他双脚一滑,险些掉落那山崖。
“等等!”
“等什么?等你想出办法把我杀了?”那人咧嘴一笑,转头往远处退了一步,没入阴影之中,才高声喊道,“你若是不想他惨死山崖,就赶紧滚!若要你的剑,那就别怪我无情——”
一边说着,她又把云慎往崖边一推。
这回,云慎当真是两脚悬空,仅靠这一根绳索被艰难地吊着,好不险急!
陈澍顿时失了声,丝毫没有犹豫地往后一退,容那人低下头,压低了声音,冲着云慎说了一句远处陈澍根本听不清的含糊耳语。
“你瞧起来这么细瘦,怎么竟如此重?”
云慎不答,只嘴唇翕动,把声音压得极低,道:
“再把我放低些。”
“还要低?你这疯子,真不要命了?”
“……那仿制的剑,你方才在密室里翻出来了,她一进密室就能瞧见,是么?”
“对。”魏勉道,接着意识到了什么,有些狐疑地眯起眼睛,正要转头质问云慎,但这一瞧,她更是双眸圆瞪,自己先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过一眨眼的时间,云慎一挣,手上方才还被她打得极其结实的绳索竟变得柔软,扑簌簌地松开,电光火石之间,她还来不及同云慎对视,便感到手里一轻——
云慎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趁她不备,竟主动解开了捆住双手的绳索,直直坠入了这万丈深渊之中!
而魏勉这一瞧,再一吸气的空当,耳边响起一阵风声,又一个身影从她身边掠过——
是陈澍。
她竟也想也不想地纵身一跃,追着云慎的身影,跳崖而去!
那丛山里烟雾缭绕,似乎有些许凝成的水汽往上笼着,缓缓冲散了堆积着的血腥味。陈澍跑得急,好似不小心踢到了那“郭护法”的头,于是这颗已经被地上砾石挂得面目全非的头又慢悠悠地滚回魏勉脚下。
魏勉吓了一跳,猛地惊醒,有些后怕地把它踢远。
等她再回头看时,茫茫大山,哪里又有陈、云二人的踪迹了?
第九十六章
如果你沉睡千年,一朝醒转,发现自己被重新扔进铸炉,那铸剑人擅自给你取了新名,还在你身上乱刻乱画,天天抱着你爱不释手,甚至还拿自己的心头血把你唤醒。
你会怎么做?
千年轮转,不止是故人故地不再,淯水长流,劈山成江的故事代代相传,可诫剑自己的身上早已锈迹斑斑。
再珍贵的陨铁,再精良的铸造,哪怕是由传说中的“神仙”亲自所造,只要失了灵气,没了护佑,在天虞山沉入潭底,掩埋多日,也只能落得同凡铁一般的下场。
就像是人的一世,被水底淤泥包裹着越沉越深时,就是阖眼之日,身死道消,那一页页的伟绩只能化为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随着淯水拍打两岸的浪花一齐消融在茫茫的历史长河之中。
故人已逝,他不再是那个人尽皆知的诫剑,甚至天虞山剑宗的传说里也不再有他的名字。一代一代地传至今,原先传承自剑圣,以护诫剑为名,不得出山,自成一派的天虞山,如今也无人识得这剑圣的名讳。
这小小的“诫”字,不论是石像上的,还是刻在他血肉上的,都这样轻易地被时间抹去了,难以再辨别。
也正因此,才有了他的苏醒,以血为契,重新化形,以及这一道稀奇而有趣的经历。
他说陈澍不适应于这人世间,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密阳坡里无人问津的巨像,洪水滔天中潜去县衙囚牢查看的身影,还有这一纸地图,一夜战火。
从来都不是陈澍在找他,而是他,等待千年,终于等来了将他从山中捧出的双手,等来了这样热忱开朗的同行人。
是他,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陈澍的身边。
如果不是这样热切正直的陈澍,他怎么会数次折返,细心设局,如果不是这样赤诚无私的陈澍,他又怎会狠不下心来,不忍远离。
世人予你一粟一丝,尚可作等闲视之,可若是她捧着那赤裸裸的心给你瞧,又何忍再佯作不知,离之而去。
就算是再寒冷的镔铁,也不及这被滚热赤铁烧铸的一滴热血。
他想他留给陈澍那样一柄以假乱真的好剑,应当也是周全了二人一番情谊。至密阳坡的这一趟,了却的不仅是同故人的前尘,还有同陈澍的,阴差阳错的情谊。
但这一跃,却不似他想像的那样,同从天虞山飞离的那回一样无拘无束。
此刻,他仰着头,看着自己掉下的那个山崖,那天色已然全部醒转了过来,如洗一般明亮,或灰黑或赤红的崖壁飞速地往远端退去,和朦胧的雾一齐,坠入天际。
但那越来越看不分明的山崖似乎还包裹着什么,当山风刮着他的脸颊,挡在眼前的乱发也被吹开,当他艰难地睁开眼来,看向那处仿佛要消失在视野尽头的山崖,那不能分辨清楚的,为雾色所掩盖的墨点却变得越来越大,像是浸染着天空一般,却又不全然似那晕开的墨迹一样模糊。
他是能看清这墨点的。
就在这一瞬,那墨点冲出了山崖,冲破了浓雾,他终于辨认出了这熟悉的、几乎能刻在他脑海中的五官,又或着他其实早便能认出来了,只是把自己缩在这身躯壳之中——
直到这一刻,云慎几乎能瞧见那迷雾遍布的天空,被陈澍这样热烈而不保留的冲击所震,一块一块地裂开,霎时间,那不知是云雾阴影还是心房裂痕一样的纹路迅速长满了整个天空。
不,那是他体内属于陈澍的东西。
是他滚热的血液,也是他的双眸,他触目所及的整个世界。
他是诫剑……也是含光。
诫者,言警也。故人予他此名,并不曾说过有什么期冀,他据此编出个云慎的假名,也不过是应着陈澍的问,随口答了一个聊作称呼的名,言即是云,警即是慎。
连他自己也不曾细想过这个名字的含义。
人世匆匆,第一次有一个人会翻烂了古籍,抓着头发,在夜色朦胧的星阑,用一手粗砺的书法记下两个字。这是陈澍会做的事情,也唯有陈澍,才会做这样的事。
剑之名,或用于警醒自己,留于史册,或用于扬名显姓,说得再俗些,哪怕是转手卖了,也能卖个好些的价钱。
只有陈澍会如此,浑似真的与人,与生灵起名,饱含着期望与眷恋,能融化一切的感情滚滚而下——
就像她此刻,义无反顾地跳下崖来。
她自然不是凡人,哪怕从更高的悬崖上跳下,也能毫发无伤,因为山是她的母亲,风便是她的仆从,那永不弥散的雾更是拥着她,爱抚着她,也保护着她。
但是从山崖上救人,就不一样了。
法力再强大,也不是凭空而来,不能活死人,生白骨,也同样不能在这样极速坠落之下救人。
当她后一步跳下山崖,就算反应再快,动作再敏捷,终究和他之间隔着天堑一般的这一段距离。填充这距离的,看似什么也没有,顶多有些山雾,水汽,可要突破这一段距离,像陈澍现在这样奔他而来,越冲越近,却是要穷尽全身的法力,甚至冒着豁出性命的勇气,方能冲破这原本护着她的山风与晨雾。
陈澍的面容越来越近。
这一短短的瞬间,好似也被二人下坠的势头拉得极长,原先那山崖有多渺小,此刻陈澍从容自如的姿态便有多清晰,这样长久地映在云慎眼中,慢慢地,仿佛白云一般覆盖着他的视野。使他能看清她被风刮掉的发带,还有腰间飞出来,宛如同她一齐飘扬的剑穗,甚至连那不小心被邹岱削去的断口也清晰可辨。
除了山崖仍在飞速退去之外,一切都是如此缓慢。云慎一直睁着眼睛,不知疲倦地注视着迎面冲来的陈澍,直到陈澍眨了眨眼睛,咬牙又往前冲了一截,终于近到可以伸开手,冲着他喊着什么——
“抓住我!”
云慎不语,但却本能地应声探手,朝着陈澍伸去。他想,他很难再忘记这个画面了。
陈澍果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那手指带着点练剑的茧,不完全柔软,却真是十足的温暖,坚定。
只见抓着云慎的手一扯,便把他下落的势头缓住了!
二人由此掉了个位置,她几乎用她这个小个子的身体拥着云慎,又把另一只手一挥,深吸一口气,紧紧抱着云慎的胸腔,风声之中,她的嗓音震动着传来:
“闭上眼睛,别怕。”
云慎其实不怕。他才是此事的始作俑者,那个费尽心机要谋求私利的伪善之人。
亲手促成恶人谷的陷没,为的不过是荡清淯水两岸,一路欺骗同行,编出个假身份,假目的,甚至深造出一段假的情愫,求的也是一己私欲,满身自由。
但此时,哪怕再漫长,二人翻转的时间也不过须臾,云慎面前的天空,换作了越来越近,越来越可怖,恍若下一刻便要露出狰狞獠牙的森森山林。
那阳光被山雾挡得严严实实,根本透不进茂密的树林之中,眼前的风一破开,那林子里原始的绿便越发深邃,演化成了一种几乎要吞噬人的玄色。
加上群山屹立,那旭日所不能普照的角落,比山还要庞大的阴影压在林中,再深的夜,也不过如此。
对于剑来说,自高处落下,所落之处,不拘是汪洋大海还是干涸谷地,或是天虞山那汪深潭,都是无妨的,因为剑本身便坚硬锋利,能划破人的皮肤,自然也能在这样的情形下全身而退。
但陈澍不一定能,这样邃密的山林,每一株大树都是它的尖刺、利齿,而陈澍再怎样天赋异禀,身法再怎样精妙,毕竟浑身的法力早因救云慎而磅礴逸出,若是这样直面山林,莽莽然撞上去——
此时,云慎很难说自己不怕。
他这样冰冷的剑也生出几分不属于铁器的情愫,奔腾在他的身体中,最后的那一道红线,终于将他的五脏六腑缝合起来,于是这个躯壳才开始感到明确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只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仅仅是陈澍的剑,被陈澍握着的时候才会真正活过来的一把凡铁而已。
群山不给人以犹豫的时间,二人就这样直直坠入谷底。
这是另一片谷地,不同于恶人谷,此处不算平整,与其说是“谷”,不如称之为“道”。谷中崎岖万分,云慎不由地闭上眼,不知是否是这个原因,感受到耳边风声渐停,连那扑面而来的湿意都变得柔和了,接着,只听陈澍闷哼一声,拥着他的手掌力道松了松,然后猛地离他而去,他旋转着落地,又滚了一截,最后打在他的一位“同袍”身上。
一块从山脚凸出的矿石上。
云慎自是毫发未伤,一落地,滚了两圈,急忙站起来要去看陈澍。他紧赶慢跑了两步,走上山坡,又绕过两颗大树,看见被山石遮住的崖边,大抵距地面有三四人高的地方,陈澍被一颗谷中长出的歪脖子树举着。许是身上道袍太厚实,一裹在树枝上就挣也挣不脱,她已然放弃了,正鼓着脸颊,气急败坏地同那枯树对骂。
“……你说你长在这种地方做甚!我要下去救人!偏偏你这歪脖子树,害事得很!我看你这辈子就在这石上老死吧,活该得不到一点阳光!我真是——”
云慎的脚步顿了顿,面上终于又重新浮现了笑意。
此刻,他好像终于才想起来迟疑,又低头看了眼自己也丝毫未伤的身体,思考了一会,随手拿起两个石块,把袍子划烂,甚至将手臂划出几道白印子,又往脸上刻意抹了些尘土。
末了,还觉不够,他左看右看,又把脚抬起,放下,明白那缺了的一角是什么了,才满意地抬起头来——
云慎咳了咳,待听到不远处陈澍越来越气恼的骂声骤然停了下来,知道她发现了自己,方抬脚,一瘸一拐地朝那颗歪脖子树走去。
“哎呀,呀!”陈澍一瞧他,大抵方才还以为他铁定非死即残了,又乍然看见他完好地走来,一时间情绪上涌,话也说不囫囵了,小兽一般惊喜地唤了几声,又挣了挣,虽然还是挣不脱,但终于不碍着她面色转喜,身体不顾安危地朝云慎转过来,“……你没死呀!”
“什么叫‘我没死呀’?”云慎一笑,又走到跟前,仰着头,迎着那树荫反问,“又是这句话,上回也是……你难不成指望着我死了么?”
“我可没有这么说……”陈澍道,要低头来瞧云慎,又被这歪脖子树卡住,于是怒从心头起,竟回过头,狠狠地呸了一声,似又要开口骂起来。
还是云慎适时插话,又把声量拉高了,道:“莫急,我从下方瞧得清楚,其实只是你背后的衣领,那树枝自下而上地把它勾住了,又不止一根,还有勾住腰带的,但总归都是落下崖底时勾住的。这样,你寻个树枝,借一下力,再往上跳起来……”
“……腿瘸着还这么多事!”陈澍喷出点鼻息,小声咕囔。
她大抵本就烦闷,从那昒爽醒来,先是一路警惕地躲在檐上,此后又忙着追那“郭护法”,一路急奔,再又是面对魏勉,那情形更是越发危急,更需小心应对,直至此刻,终于在几日后再同云慎相见,明明费劲了功夫,自以为万全,却还是落得这样有些教人啼笑皆非的局面,不免心生委屈,越想越气。
语毕,不等云慎再出言劝她,便怒从心头起,伸手一扬,再狠狠落下,砍向那勾着她的树干,生生地把这老树从分叉处硬生生斩断,随着那纷乱的树杈树梢一齐滚落山崖!
这一劈,她自己倒是泄了气,却实把云慎吓了一跳,连那“瘸”了的脚也顾不上了,急忙往前奔了几步,伸手来接。只是他这一介白衣书生,哪怕算上这身为神剑的一丝觉察和化形之能,又如何能护住倏然下坠的陈澍?
倒是陈澍自己,气呼呼地一劈,又借由这个反向的势头,趁着滞空的那一瞬间,眼疾手快地抓了根树枝。这树枝原是半个主枝,也正是众多落下的树枝中,尤显长的那根,足足够得上她半个个头,她只手抓着这树枝,再往那崖壁之上一送。
起初,这树枝不过在崖上划出一道浅浅白痕,随着她越来越用力,那枝条也当真就这样破入了的岩石之中!
转眼,就在云慎还不曾反应过来时,只听得陈澍又大喊一声“让开!”,那壁上被树枝活活划开的裂隙也越发深,一路破至谷底,接着,一声明显的“卡嚓”响动。
那树枝被陈澍的力道和岩石的坚硬拉扯,终于受不住这样本该是个金铁所承担的偌大威力,终于断在了半空中!
而此时,那陈澍下落的趋势也缓了缓,她放开手来,一落,轻松地踩在谷底,再顺着这势头退了两步,正要稳住身形——
便一头撞进了猝不及防的云慎怀中。
云慎哪里能受得住这般力道?被砸得发出一声浑似骨头作响的异响,情急之下,只顾着伸手再搂着陈澍,帮她止住那势头。
他还没站稳,陈澍的头也还埋在他怀里呢,也不知是不好意思了,还是心里有些愧疚,要事先把事情分说清楚,当即便闷闷地开口道:
“——都叫你让开了!”
云慎方才也在谷底打了好长的两个滚,身上尽是泥土芬芳,陈澍说完,还响亮地吸了吸鼻子,不知道吸进了哪一处的花草香味,又呆呆搂着他抱了半晌,等云慎猛地回神,伸手去拉她的手,她才也回神一般蓦地撤开。
两人对视一眼,又都飞速挪开视线,陈澍没事找事地拿手拍拍身上泥土,云慎看了一会崖上的树枝,又看了回陈澍含着的头,突地想起来方才陈澍那句话。
他还没应呢。
“我不放心你么。”他道,脸上又有了笑意,不过这次却是不自觉流露出的浅浅笑意,一见陈澍再抬头,便又本能地收了回来,道,“你也是有趣,为难那一颗老树做甚?”
“是它先拦着我的!”陈澍理直气壮道,“它……它为老不尊!”
云慎哑然失笑,二人初次重逢,又是在这样的情形,也不好同她争辩,只都依了陈澍,道:“好好好,是它先起的头。不过这树确实只勾住了你的衣服,反倒还护着你,让你没有真直直跌落到地上呢,你若想下树来,哪怕再急,也大可以把外袍扯了,自然就慢悠悠——”
这话还未说话,只卡在半截,他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但听得陈澍不顾云慎还在说话,便踮起脚来,双手一捧云慎的脸颊,道:“那我还以为你——”
然而她打断了云慎的话,自己也不再说下去了,只是圆溜溜的黑眼睛中,那晶莹的泪花突然慢慢地涌现,积蓄,直到滑落脸颊,正巧滴到云慎伸手来扶她的手背之上。
那手背上还有云慎片刻前亲手划出的红痕。
云慎呼吸一滞,不动声色地又呼出了一口气,滚了滚喉结,才缓和了语气,露出他惯常爱挂着的那套笑容,方道:“……你以为我什么?还说不是以为我要死了?”
说罢,他继续伸手,想把着陈澍的手臂,把她正捧着他脸颊的那双手轻轻拿下来,不料就是这么一动,眼神一瞥,那视野角落里煞是刺眼的一道红痕便落入他眼中。
那是陈澍的右手掌侧,顺着小拇指下来,一片触目惊心的红印,夹杂着星星点点的伤口,其上长出了两三根细小木刺。
显然是方才劈树而成的伤。
云慎一顿,再没了同陈澍说笑的心思,利落地用手掌包着陈澍的手,拿回眼前细看。
好在这伤又新,如何受伤的过程云慎也看得分明,待确认了只不过是皮肉伤,轻快地拔出其中的木刺,又抬头,正对上陈澍的视线。
她睁大了眼睛,好似方才就一直在光明正大地瞧着云慎,瞧着云慎这样关切地查看她伤口的样子。不过寻常人经由这样的事情,又被这样自然地关切,大多或是害羞而矜持,或是欢喜且爽朗,有所回应,鲜有似陈澍这样的——
那两只圆溜溜的,瞪得极大,甚至还包裹着泪花的眼睛里,写满了好奇。
仿佛就像很少受伤一样,这样有人替她检查伤口,简单地处理,对她而言也是头一回经历的事情,很是新奇。
云慎不由地一顿,又好气又好笑地问:“看我做甚?自己受伤了,也不知晓么?”
陈澍也不避着他,吐吐舌头,道:“又不疼,谁在意这个?不过是法力一时半会不够用了,不然那树可连这半边身子也保不住哩!等我再休息个十天半日的,届时你再看,别说是一颗枯树了,就连最硬的石头我都能徒手劈开!”
“是,你最威风。”云慎笑笑,松开手来。
只见陈澍收回手,又有些不自在地甩甩手,云慎张了张口,想问那坠崖之时,只是问出口前又在脑中过了一边,觉得陈澍大抵什么也不会答,除了讨个对人人都同样“救人”,或是听她提一下那恶人谷,得来一句“寻剑所累”之外,她连自己的情绪都懵懵懂懂的,必定也得不到旁的回答了。
于是他这个问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来,只抬起下巴,往崖上一点,道:“那你打算如何回去?没了法力的陈大侠?”
“没法力又不是活不成了。”陈澍道,也不随着云慎的视线看向那山巅,而是往山谷中看去,随手一指,“喏,从这儿走,反正这恶人谷是个圆,随便挑个方向,走上半日,实在不行,就走上两三日,总也能走出来了。”
话音一落,她随手一抹眼里碍事的泪水,便自说自话地从云慎面前迳自走开,往前走了几步。许是又察觉到身后没人跟着,才回头一看,云慎还杵在原处,默然望着她。
“走路而已。咱们从丈林村到点苍关,走了好远的路,这点又算什么?”她说,终于瞧见云慎那只被他刻意划开布料的脚,有些心虚地拍拍手,道,“哦,你腿瘸了对吧!”
“是啊,我腿瘸了。”云慎干巴巴道。
“我看你方才来接我时明明很灵活嘛,当真一点也走不得么?”陈澍问,“不如我……我背你去?”
一阵安静,云慎不答话,只把眼去瞧陈澍,瞧得她面上越是发虚,干咳了一声,自问自答了:
“也是,我做事有些大手大脚的,万一路上把你再弄伤了,反而不好。你看这样成不,我脚程快,我先回去,反正这山谷中也不会有人打进来,你安心在这里呆半宿,等我回来寻你就是了。”
“……你要把脚伤的我独自一人丢在这山中过夜?”云慎笑了,轻柔地问。
陈澍张口结舌,苦恼地狠狠一挠头,只好往回走到云慎面前,有些不情不愿地应道:“好嘛!早该知道你们书生娇气……不丢你,你也是陪我来这恶人谷,我肯定是不会丢下你的。”说罢,也不再抬头看向他,而是迳自越过他,往崖壁上,朝着方才那掉下来的歪脖子树迈了几步,又弯下腰,拾起那些树枝来。
身后云慎还在轻声说话。
“罢了,反正我也不是不能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中活下去,我自是明白道理的,一人出去求救,比困在山中等你的法力恢复要快许多。你放心,我必不会真说出‘求求你了,小澍姑娘,没有你保护我真的会死的’这样不识时务的话来……”
陈澍已经两下把找到的木枝削尖了,正准备迈步离开,听见这句话,身形一僵,惹无可忍地回头喊道:
“……我去打点吃的而已,真不会把你丢在这儿的!”
云慎笑着“嗯”了一声,看着她脸上不知是恼的还是羞的,或是正午了,阳光终于打入这一道曲折的裂谷之中,照得她满脸红晕,好生可爱。
许是见他神情沉稳,终于明白过来他不过是调笑两句,陈澍这一喊,也没了下文,同云慎一样“嗯”了一声,权作应答,又用比适才更快的动作往林中奔去。
瞧那身影,还隐约能看出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云慎这才满意了,莫名地喟叹一声。陈澍走远,此处只剩他一人,他面上那笑渐渐淡去,只见他走进了崖边的一处石洞之中,他抬起头,在这洞中的阴凉里明目张胆地打量着林间一缕缕打下来的天光。
也不知道二人自崖上坠落、马上要落入林中时,他阖眼的那一瞬间,感受到护着陈澍的那股法力,是错觉,还是真的有人……
真的会有人,在这荒无人烟的山谷中使出法术,只用这两分法力,便轻描淡写,神不知鬼不觉地护住了陈澍?
第九十七章
要说这突如其来的“瘸脚”,自然不纯粹是心血来潮,只为博得陈澍的一时同情。
或者说,就算云慎本意是为了博陈澍那些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怜爱之心,也总得有个更正大光明的理由,足以说服他自己,更是足以教他安心地再装下去。
这恶人谷的战事便是其中关窍。
若按他原本的设想,从无名崖上一跃,既可就此去掉“云慎”这层平凡书生的皮,也可让陈澍觅得宝剑。
当然,她必然是会因“云慎”的死而挂怀一段时日,甚至下到崖底去搜。但以陈澍的性子,他若真死了,她痛快淋漓地哭过一场后,也只会毫不牵挂地转身离去,再多做一件事,顶多也就是把魏勉千刀万剐。
魏勉杀了那么多枉死的人,应当也早便想到了会有今日。不算冤枉。
只是这个假设之下,“云慎”这个人坠亡于魏勉之手,再不会在众人面前出现,更不会有人去探查一个失足坠亡书生在恶人谷中究竟做了什么,哪怕他也许说动魏勉,递出了攻下恶人谷至关重要的一张图纸,哪怕他也许合谋萧忠,设下大局,只为引陈澍入谷。
是的,这也便是云慎百密一疏,因为实在胸有成竹,不顾后手,因而被迫露出的破绽。
他不曾料到陈澍会飞身来救他。
他更不曾料到自己在被陈澍救下的那一瞬间,心中涌出无限情绪,头一个,竟是如释重负。
于是“云慎”这次原本被一字一句写好的死亡,也不能遂成。不仅今日不果,眼见这一个月内、一年内,甚至是陈澍还记挂着他的时间之内,恐怕都不会再行此等事了。
实在大费周章。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他自是明白的。
天虞山一回,点苍关一回,再有这恶人谷的一回。
他冷静地,抽离一般地回头看,回回都是他自己再低下头,循着离开的方向,心甘情愿地走了回去。
如是,再装聋作哑地假装看不清自己的内心,也无济于事。
留下来,至少在心绪定下之前陪在陈澍身边,才是摆在他面前的唯一一条坦途。
既然不再寻求离开的办法,那此前他在恶人谷中行走,所有的谋划,不拘是散播消息引人来淯北,还是同萧忠合谋打造假剑,甚至是与魏勉暗处谋划的事,只要他一回到战火纷飞的谷中,只要被人认了出来,皆会暴露无遗。
且不说郭护法等一众明白知晓他身份的人。就算真撞了大运,这些人,但凡能叫出他名字,知道他早便得了萧忠的青眼的,都像郭护法一样身首分离,没了再开口的机会,可那些谷中的小喽啰,甚至谷外的暗桩,也都知道有一个“军师”入了谷中,谋了件大事,要把陈澍这个论剑大比的头名哄骗进谷中,为谷主效力。
再一相对比,若有人有心查验一番,不难找出他在其中走动参与的痕迹。
因而这回谷之路,对于云慎来说,确实是越漫长,越好。二人不在这战事焦灼时出现于人前,不仅避免他被人所认出,还能让陈澍寻剑之事先沉寂一段时日——没人追查,其中蹊跷自然就不会暴露,等昉城城破,此间战事了结,过些时日再去探寻这件事,便是难上加难。
今日,不过是恶人谷被攻打的头一日。
不过半日,在山谷外,关卡被轻易攻下,连密林之中隐藏的箭塔哨所,也都被有预知一般地尽数拔除了。
也无怪乎萧忠在小阁楼中发如此大的火气。
战线慢慢地向谷中推进,原先引以为屏障的工事,俱都成了朝廷的助益,也就是谷中还有一波自来便忠心跟随于他的死士,用自己的尸首暂时堵住了谷口,不教朝廷兵马越过那雷池。
许是见谷中人马都已醒转,缓过劲头来了,这趁其不备的时机没了,优势也不占多,于是那些攻打恶人谷的大军也缓了攻势。
日头正烈时,这一个山谷中的战火终于歇息了片刻。
朝廷这方自然不急,毕竟已然占领了恶人谷四周的有利地形,又是围困恶人谷,虽然称不上大军压境,可这谷中的地利在这一时刻反而帮了攻打这方一手——只有两个谷口,既代表谷口易守难攻,也代表若要封锁恶人谷,只堵住两个谷口便足矣,根本无需那么多兵马。
哪怕萧忠真的派人,不过谷口,而是翻山越岭去昉城报信,这山岭之中不方便纵马,一来一回,也要足足三四日的脚程。
更何况,这群山里的哨所十有八九都已归了朝廷,那报信之人能不能从中偷溜出去,都还说不准呢。
萧忠再傻,听见一连而来的失守战报,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气归气,这恶人谷雄踞淯北,靠的不过就是这小小的一个谷地,谷中一个营寨,说直白些,哪怕把昉城拱手让人,这恶人谷也决不能丢。
此番受创,一是来袭突然,二是谷外这些塔楼建筑被朝廷拔萝卜似的连根拔起,还有三,则是因为萧忠这几日事先“预备”,把不少人手,包括一些城防器械都留在了昉城。
好比二人下棋,可萧忠只拿了半篓子的棋子,下着下着,手一抓空,只得让人一局。
因而这封信,是不能不发,不仅要发出,还要尽快,好教那昉城兵马有所准备。两方若是打得一手好配合,要一举击垮这朝廷大军,也不是痴心妄想。
陈澍自然是最保险的选择。
不过郭护法久去未归,这战报又足足给了萧忠迎头一击,他再也等不得了,只待对方攻势一缓,他便心急如焚地指使了几个死士,从山上那些哨楼的空隙中穿过,奔赴昉城送信。
末了,他还觉不够,似乎什么也难抚平他此刻的不安,只见他四下一扫,又捉到个眼熟的堂主,眼见这人应是才从谷口退下来,脸上被剌了两刀,鲜血直流,手臂也缠着止血的布条,他灵机一动,伸手抓起这人衣襟,恶狠狠道:
“你也拿着信去,就去谷口!尸首都不必清了!那些自诩正义的正道人士总不会见着这尸山尸海不管——
“就凭你这样子,混进那死人堆里应当不难吧?实在不行,再找几个半死不活的,等那些人再要打进来,清理谷口尸体时,就是你们逃脱这围困的唯一机会……哪怕被人再捅上几刀,也要死死忍住!!”
——
萧忠此举,虽称不上正派,但却也是神来一笔,兵行险招,若遇上寻常情形,或许也有起效。
只可惜,他糊涂一世,临到这整个恶人谷岌岌可危之时,连对局势的判断都出了差错。战局瞬息万变,对方退守谷外,瞧着是休养生息,待整顿之后再战,可哪有这样天降的好事?
围绕着恶人谷的群山上密林遍布,那些刚从恶人谷手中夺来的塔楼浸着鲜血,并不似萧忠预想得那样喧闹——
占据这些塔楼的人,不过百余,根本无需休整。
再细看,这些人,哪个不是熟面孔?且不说那几个原本就是同朝廷商议好了要来当马前卒的琴心崖弟子,与朝廷亲厚的灵犀阁也到了,就在距大军最近的西北方向,领头的也是个熟人,正是那个叫齐班的,连李畴也不知何时赶了回来,估计是马不停蹄,不过只带了两三个身手不错的碧阳谷弟子,竟同何誉一齐,刚夺下一处箭塔。
好巧不巧,这处箭塔,距无名崖只有数里之遥!
这些武林人士,大都是各派翘楚,也因此,几人一队,不易暴露,才能轻易地在山中行进,一座座地攻下那山间塔楼,好比拔下萧忠的一颗颗獠牙,精准而迅捷。
谷外人马此番暂缓攻势,的确是给了整个大军休整的机会,但萧忠都知晓的道理,这堂堂一军的将领难道不懂么?休整的看似是整个来袭的军队,实则只是可以轻易探查的,来攻打谷口的朝廷兵马。
这些山林中的武林人士,没有歇息,也没有必要歇息。
萧忠放出信使,除了那个最离奇的扮作尸体的法子,旁的都正中其下怀。这些信使翻山越岭而过,哪怕知晓那些被攻下的地点,刻意避开,又怎么能避开这张由论剑大比里以命搏出的佼佼者所编织的天罗地网?此时,这处境全然掉了个头,那些阴险狡诈的恶匪终于尝了一会行走在昭昭日光下,却又被暗处埋伏之人所袭,纵使有千般武功也无用武之地的情形。
不过半个时辰,那萧忠还在阁楼中踱步,丝毫不知手下已尽数落入了他最痛恨的正道人士之手。
其中,还有一个人尤为特殊。
正是那前往无名崖,催促郭护法速归的信使!
他被何誉抓了个正着,也偏偏只有他,不曾带着什么信纸,不过是些口信,被李畴一剑穿过那锁骨,吐了好大一口血来,才磕磕巴巴地把事情老实说了出来。
说是拿宝剑未归,并不知道是什么宝剑,也不知有何用,可真跟着陈澍走了这一路的,谁又不知道这恶人谷中的宝剑,正是陈澍所寻的那一把?
何誉一听,人也不顾了,身形一转,便要去循着那人所言的方位找去。
身后李畴急得伸手去拦,也不顾那些往日成见了,骂道:
“但听那人说甚护法堂主,肯定是重兵把守的另一个坞堡,你只身去,恐怕十条命都不够花的!”
“我若是有十条命,也愿意都花在今日。”何誉回他,挣脱了他的手,道,“我这条命,本就是赚来的,平素小心谨慎也就罢了,这回,再不能重蹈覆辙,眼睁睁看着——”
第九十八章
木箭“倏”地没入血肉,再被拔出来时,带着往下直淌的血液,那执箭之人轻松一甩,把这浓稠的血迳自甩入草丛中,再也瞧不见了。
做完了此事,陈澍才艰难地又把这个兔子往背上一扔。
只听得一声衣料绷紧的轻柔响动,伴着背上好些猎物因为她躬身的动作而晃动的摩擦声,陈澍紧张地停了一会,等着那背上由外袍简单包成的小兜稳住了,才收起这个临时制成的木箭,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回走。
她可不止背了一只兔子,由于担心云慎这个穷讲究的书生有什么忌口,她先是猎了一只鹿,又在山坡上找到一只野鸡,顺便把它的蛋也薅了两个回来,此时正在兜中晃荡着,每响一声,陈澍都担心这两颗蛋自己打架,半途碎掉了。
最后,才是在已然掉头往回走的路上,命运般地碰见了这只兔子。
兔子肉小,骨头细,许多人不爱吃,但天虞山的兔子可多了,陈澍那师兄,每年都还记得进山剿一回兔子大军,带回来不少残羹剩饭,那半个月便是陈澍一年里最快乐的日子,如同打了牙祭,名正言顺地同师兄一起变着花样去吃这二两肉。
所以杀这兔子时,她也格外温柔,等了半晌,只求一箭致命,不给兔子痛苦,也不妨碍吃起来肉的鲜美。
哪怕没了法力,以她一身的娴熟功夫,猎些野味不过是轻而易举。何况这恶人谷外沿的这条河沟一般的山谷,地势特殊,左右都被或山坡或山崖包夹着,凡是野兽,都好猎得很。也亏得这些年恶人谷中人瞧不起这些山野间的生灵,只顾去刮这淯北一片的民脂民膏,不然这一片青山,无数生灵,如何逃得过这一波人的魔爪,今日陈澍技巧再高超,也无法猎得如此丰盛的猎物来。
陈澍倒是还有余力,不过匆忙出来,不曾准备妥当,身上不过这一个潦草制成的小兜,再多的收获也放不下了,于是不过半个时辰,此行便略带遗憾地结束了。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莫名的遗憾究竟是为什么,好似她也说不清楚适才那急着离开的想法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这一路上,她也断断续续地、青涩地回忆着那一瞬间,过电一般的触觉。此前她总是热忱地投向云慎的怀中,许是因为甫一下山,头一个撞见的便是云慎,因而把他当做了同师兄师姐一样的人物,爱憎都是分明的,直白的,从未拿山下世人那些复杂的框框架架去套过。
然而她也知晓云慎毕竟是山下的人,有时候,听见他说不可以,其实只是说给旁人听,甚至是说给云慎自己听,并非是说给她听的,而若是说可以,又不全然都是欣然同意,也有明明已经生了气,觉得不妥,却要抑制着怒火,挤出“可以”二字的时候。
她懒得分辨这些,总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插科打诨,糊弄过去。
就像出生的小兽,虽然分辨不清楚那些话里的复杂情绪,但可以本能地认清他是对自己抱着善意,因而才这样迂回曲折。
正如她的师兄、师姐,乃至她那个日日唠叨的师父一样。
只是,二人这次坠崖,却仿佛掷入水中的石子,激起了一阵波纹,也教那平静的画面泛起潋滟水色,甚而短暂地碎成了不规则的碎块,藉此映出那往日不曾注意到的,有些晃眼的天光来。
云慎找到她时,那急切和关心不改,只是与往日那样舒适的,亲昵的絮叨不同,他盯着她,细细地打量着她,口中倒是不再同她争了,那目光却是有些灼热,教人本能地感到一阵从心底里泡发的麻意。
许是因为二人又有两日不见,也许是因为陈澍在止住洪水,奔赴火场后又从悬崖一跃而下,终于把从不离身的法力阔绰地用了个精光,头一回踏踏实实地踩在地上,脚陷进泥地,每走一步都有些粘连,于是浑身也不自在了起来。
这感觉,陌生而棘手。
连一兜猎物的血腥味也去不掉那还未退去的酸麻,她走回坠崖处,又犹豫了好半晌,才深吸一口气,不管不顾,莽莽撞撞地冲回那云慎栖身的小石洞前。
云慎正在堆起柴火,地上铺着他总也不离身的灰袍,下面大抵还垫了些干草软泥,总之瞧着是舒适极了,陈澍眨眨眼,那方才怎么也丢不掉的不自在,在这一瞬,被她飞速地忘去了脑后,她嘴一咧,脚上脚步越发快,晃得背上响动几乎盖过了她的脚步声。
她径直冲到云慎身后,见云慎还未察觉一般地理着干柴,心里越发莫名地欢喜,正要拿只死兔子去吓他,便听他慢悠悠地开口:
“回来了?”
说着,也不回头瞧她。
“回来了!”
陈澍也不恼,乐呵呵地把背上小兜一倒,那些简单处理过的猎物尽数倒下,“彭”地一声堆在一旁的大石头上,最后两个鸡蛋落下时,她又猛地反应过来,三两下凭空捞住了,舒出一口气。
再转过头一看,那云慎竟也应声看来了,这会正罕见地一怔,面露异色,和她对视一眼,道:“……怎么竟打了这么多回来?”
“它们喜欢我哩,自投罗网!”
陈澍大气地一拍手,不知觉间撒了几滴血到云慎的袍上,云慎敛了眼睑,一瞧,嘴唇翕动了下,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地上起身,跛着腿往这一堆猎物中拾了些好处理的肉出来,又拍拍身侧铺好的地,示意陈澍坐下。
许是因为陈澍那点才破皮的手伤,又许是因为陈澍救了他,如今是他的大恩人,总之陈澍一打回猎物,云慎便把诸事都安排妥当了,虽然不明说,也是摆出了一副让陈澍只管等着吃饭的样子。
既然有人主动出手,陈澍自是落得清闲,一点也不扭捏地落座。
末了,也是瞧云慎这个跛了脚的人还在忙活着处理食材,才生出些不好意思来,往他身前凑了凑,没话找话地问:“伤口好些了么?还疼么?”
她如此问,云慎又怎么不知道只是随口一问?笑着答了,只道:“好多了,不疼了。”
“哦。”陈澍还要再关切两句,听云慎这么答,那话又不方便说出口了,左看右看,又问,“那我怎么觉得你先前伤得没这么明显呢?”
云慎终于一顿,也同她一齐看向自己的脚踝。
隔着衣裤,这“伤口”确实比先前要肿一些了,那也是云慎见过不少伤者,揣测出来往往过了些时候,那伤口处确实要肿上几分,又怕隔着衣料看不分明,才刻意弄成这样明显肿了一圈的样子。
只是这话又怎么好同陈澍解释清楚呢?他哑然,正要辩上一辩,便见陈澍用她热乎乎的手煨了煨,又转过头来,两只有神的眼睛瞧着他,脆声道:“我知道了,就是你太瘦弱,伤一下才会这样明显,你得多吃肉!”
云慎自是又一僵,不禁要抬手去抚陈澍落在他膝边的青丝,只是又很快醒转,笑着道:“是,是,这不是拜你所赐,正要吃些大鱼大肉了么?”一面说,又侧身去理那些干柴,从地上拾起些方才找到的火石,正要取火。
这下,陈澍又无事可干了,本是乐得享受,可不知为何,今日,当着这样有些不同寻常的云慎,一闲下来,那才摆脱的酸麻便又卷土重来。
她抿起嘴,鼓着脸颊,看着云慎背过头去摆弄那堆柴火,心里蓦地升起一个主意——
云慎正试出了些许火花,拿着那石头往干柴里凑,一抬眼,手还未凑到柴火堆上方,右侧遽然冒出一股火舌,冲着他的面容冲来,似是要吓他一跳,又只是顽皮地撩了撩他的手指,旋即落到干柴之中,把那早便堆好的柴火点燃了。
火光越长越旺盛,从起先的一点火苗,逐渐包裹住方才云慎拾来的所有柴火,又闪了一下,仿佛发出一声吃饱了的喟叹,才缓缓稳定了下来。那明亮的光映在陈澍眼中,就仿佛也能窥见她体内的旺盛火苗一般。
炽热,却也稚嫩。
云慎吸了一口气,终于,面上那些淡漠自持都消失殆尽,轻声一哂,转头,看向陈澍,只问:“这会又有法力了?”
“刚有一点,用干净了。”陈澍眨眨眼,老老实实地说,又瞧着云慎的眼色,心里痒痒,没忍住,问了一句,“……你没被吓到?”
“……没有你之前跳下崖来吓人。”
他开口提了这事,不知为何,此前那有些僵持的,生硬的局面便被这短短一句话轻易地扫清了,仿佛那冬日暖阳一照,粘手的坚冰很快化成了绵密的沁人心脾的泉水,汩汩而下。陈澍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脸颊被这柴火先烤红了,声音也不再拘束,朗声道:“那你就不吓人了?你别以为我没瞧见呢,那绳索就是你自己松开的,还活活把那人都吓了一跳呢——”
“没有,是她绑得不紧,我一着急,便挣脱了。”云慎矢口否认,朝她伸手过来,招了招。
陈澍就在他面前,看着这手势,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抿了抿嘴,最后迷茫地把脑袋往前一凑,乖乖地贴在了云慎的手上。
连同鬓间乱发也一齐落到云慎手上,乖顺地垫在手心里,那触觉,真如同一只收起獠牙的小兽一般,越发教云慎失笑。
他停了一会,似乎也不自觉地缩回了手指,正巧触及陈澍柔软的喉咙,若有若无地抚过,才堪堪止住动作,稳声道:“叫你把刚才做成的木箭递给我,先串起来,就可以烤了。”
话说着,他的手却没有丝毫撤开的意思。
还是陈澍又一惊一乍地站起来,再没了方才的娴静乖巧,从身上乱摸了好一阵,才把那几根木箭翻出来。
一共四五支,原先打猎不过用了一支,她迳自都拿了出来,递给云慎,又问:“我来串呗?”
“你手受伤,还是我来吧。”云慎道,伸手要接。
但他不说还好,即说了,又把陈澍那点子胜负欲激了出来,她只道:“这点伤算什么?”手里力道也丝毫不松,一副要同云慎抢上一抢的样子。
二人力气悬殊如此之大,若是她有心要抢,云慎怎么能拿得过来?却见云慎什么也不说,只抬起眼来,从容地望着她,眉眼温和,笑意晏然,直把陈澍瞧得有些没了底气,正要梗着脖子再辨别,云慎却动了。
他不急着再从陈澍手中拿过箭来,而是先撤身,把手里方才用来打火的石子轻巧地落到地上,发出一声轻却分明的响声。
此后,他再转过身来,半跪在陈澍面前,探手过来。陈澍本能地一让,却不料云慎此番动作,并不是为了把那箭抢来,而是……迳自捉住了她的手。
微凉的手指落在伤口周围,此刻,陈澍才恍然发觉那伤处确实一直在隐隐作痛。像是被火苗缱绻地吻过一遍,也带着些深秋难觅的炽热,在不知不觉间慢慢刺入皮肤,只是每每稍微引起疼痛便被化开,才不教人觉得难捱。
而云慎这手指,只用了些许力道,避开了那伤口,轻柔地摁在她的腕口附近,那指腹所散发的凉意却已更汹涌地晕开了那一片麻意,直入心扉。许是有了对比,也越显得那掌侧的一块伤口有些辣辣的。
陈澍懵了,想不起来再撤手,就这么由着云慎只手把她拉了回来。
“是好些了。”他说,又用气哈了一下,激起一阵痒痒的涟漪,教陈澍很快回过神来,只是也不知为何,生不出再缩手的想法,仍是眨着眼睛去瞧云慎,只见他抬起头,仰望着她,神情带笑,又道,
“但是你方才便出去打了猎,此刻还要干活,我怎么好端坐在此呢——何况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是不是?”
说到后面,云慎一面说,还一面温存地捏了捏她的手腕,才缓缓松开。陈澍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师兄师姐那俩素来就大大咧咧的不提,师父要细心些,可是大半辈子没出过天虞山,说话更不招人喜欢,再说她本来也不是要人哄的性子,只是今日被这云慎一句说得破天荒地结巴起来,想了想,自己确实也是救了云慎的小命呢!于是咳了一声,说了句“是哦”,任由着云慎把木箭拿走,才想起来坐下。
云慎也坐了回去,手里稳稳地把一些皮肉处理干净。
他那目光一挪走,陈澍又嚼了一遍方才的话,试图摆起架子,正襟危坐,只悄悄地蹭到云慎身侧来。
也不知道云慎是专心准备,当真不曾发觉,还是佯作不知,总之只是无声地笑了笑,并不出言戳破,陈澍两只手便不自觉地又撑在大腿两侧,不过一会就原形毕露,身体往这边一凑,眼神稳稳地跟着那一小块兔子肉跑了。
好在她还克制得住自己,忍了半晌,才咽了咽口水。云慎应声停下动作,先把那陈澍垂涎欲滴的兔子架在火上烤了起来。
那火舌顿时有所感应一般地一盛,烤着肉的外沿,发出近似欢快的,像是舞蹈一般的滋滋响声。陈澍偷偷嗅了嗅,什么也没嗅见,却还是乐得不停,又看什么宝物一般地瞧了好一阵。
直到云慎打理完另一串的一小块鹿肉,转过头来,用干净的手指帮她撩起险些和火焰牵起的发丝,开口,她才应声转头回来。
“之后打算怎么做?还寻你的剑吗?”
“找!”陈澍想也不想,道,“当然要找!你呢?”
云慎刻意地停顿了一下,把那鹿肉也放上架,稳住了位置,才道:“……我陪你找,怎么样?”
“那敢情好!”陈澍没有察觉到他一改从前一听寻剑便出言劝告的态度,甚至还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只自顾自地道,“而且这剑既然是在恶人谷中,那也必定很好找了。就算我不找,这些来袭的将士也会找的,届时,只需回去一问,不就知道了么?”
云慎面上笑意更深了,伸手,悠闲地扒拉了一下火,放那裹着阳光的热气钻进柴火间的空隙中,把那火焰喂得更饱了,几乎也缠着那上方挂着的鹿肉和兔肉,好不热情,他才转眼,半是好奇半是逗弄地扬起眉来,反问道:
“你又是怎么知道这朝廷一方必胜的?”
“邪不胜正,不是垂髫小儿也明白的道理么?”
此话一出,云慎朗声笑了三声,缓了缓,才伸手去抚着陈澍的头发,道:“……不错!不错!是这个道理……连我竟也险些忘了,这人间事,本就是邪不胜正,得道多助的!”
陈澍虽觉得他那回答有些莫名,但又是被夸了,心里自然又飘了起来,哼哼唧唧地应了两句,拿手一指,道:“就你话多,究竟能吃了么?我可是馋了好久了——”
“别急——”云慎说,仍看着那火,也不知是真的在盯着火焰,还是在想着什么,缓缓道,“——好饭不怕晚。”
——
然而,等他们真吃上这顿饭,已是下午时分了,又因为是这样简陋的烤肉,吃得断断续续的,等弄好下一串,大约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这架着火堆的地方已经被山崖的阴影所笼罩,不太能瞧得见太阳了。
甚至在两串肉的间隙中,陈澍还在附近同云慎一齐又捡了些干柴回来。别看云慎这样瘦弱的人,瘸着腿,竟还搬了好些柴火,而陈澍在后面,跟个小尾巴似的,一路这儿瞧瞧那看看,等转过一圈回到营地,她手里除了两根最同学云慎一齐捡的干柴,也就是些奇奇怪怪的草药植株。
带回崖底一摊,再一数,大多都不能吃,更别提帮云慎或是她自己缓解一下伤处了,又只能灰溜溜地重新抱起,垫到那崖下洞中,美名其曰搭个草床。
好在不管是什么时间,那火还是一样的旺盛,烤出来的肉也是一样的又韧又鲜。
第二串,陈澍照样吃得津津有味。
“哦对,”她用嘴又撕了一块兔肉,满足地嚼干净了,咽下肚,打了个饱嗝,才靠在云慎那灰袍上,眯着眼睛道,“那同你相熟的客栈老板,竟是这恶人谷中的山大王,性情乖戾得很,你知道么?”
云慎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僵,他顿了顿,也慢悠悠地继续小口吃着鹿肉,仿佛不甚在意地回:
“是么?你又是怎么知晓的?”
第九十九章
“你们头领究竟是如何教你传的话?”何誉拎着那送信之人,问。
二人在山中走了不短的一段路,许是这送信的人本就记性不好,又许是这人还未死心,尽在拖延时间,总之,是绕过不少林间岔路,才终于找到了陈澍不过半刻钟就找到的密室入口。
显然,除了派了一个送信之人到之外,这萧忠还真没派旁人来查看,毕竟谷中人手着实紧缺。因而,这低矮围墙外那守卫还呼呼大睡着呢。
何誉一来,默了片刻,停在这围墙外,就拎着那传信之人,张口便问。
那传信之人,也是个油滑的,又被何誉逼了半日,才吞吞吐吐地又把原委说了一遍。
这回,站在这围墙面前,此人被迫把自己所知的事都抖了个清楚。何誉一听,再细想一番,瞧着不远处被陈澍所砸毁的密室门,问:“你们恶人谷那‘郭护法’,瞧着像是能把这大石块砸开的人么?”
“……不,不像。”
何誉心里更是一沉,听了此话,又上前一步,伸手拍了两个巴掌,把那门口缩着的护卫生生给刮醒了,又提起来,随手拿了一个机关捆在墙角。
等那人慢慢地真正醒转,察觉如今的处境,开始挣扎起来,他才捂住那人的嘴巴,教他不许叫出来。
那守卫自是连连点头,于是,何誉松开手,却不曾问他与方才那人同样的问题,开了口,问的却是:
“把你打伤的人,是谁?”
“我……我不认识……”
这守卫手里没了兵器,还被这样拴着,神情慌张,手脚发颤,一副吓坏了的样子,但不知为何,总感觉他吓的不是面前的何誉,而是——
“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这总该知道吧?”何誉道,当着那人的面活动了一下手腕,作势要把他的嘴用机关堵上。
闻言,这守卫自是越发紧张,连连道:“是个女的……是个姑娘,看着不大,说话很是没个样子,做事很是有些吓人……她往这墙内去了,应当就是她把这密室门劈开的!”
说完,也许是察觉到恶人谷大势已去,此人还磕巴着求何誉把他带出去,饶他一命。
可何誉哪有空理他?本来找到藏着宝剑的密室便已费了不少功夫,还要等这软蛋醒来。这守卫猜得倒是不错,山里其他侠士早已往恶人谷里攻去了,据那“郭护法”来山上,更是过了半日之久,而如此长的时间,这密室门口脚印竟还是进去的多,出来的少。
何誉越发没了底,又因这密道狭窄,他连那捉了的信使都不顾了,手一放,把这两个人随手关在一起,三步并作两步,往那密道内奔去。
道内仍是一样的狭窄阴暗,石壁凹凸不平,混着些暗洞里积蓄的潮意,仿佛也能听见第二人的脚步声一般,但一细听便知,这不过是自己脚步的回声罢了。
那尽头的光越来越近,血腥味也全然散开了,朝着何誉扑面而来,他再度加快了脚步,猛地从这密道中冲出——
迎面撞上了藏在阴影之中,正准备离开的魏勉!
也实在是巧了,这魏勉自二人跳崖之后,不仅不曾离开,还趁着这机会,心一横,在这萧忠甚至是整个恶人谷以十年计数所搜刮的密室中翻找起来。头一个便是把她自己送上山的药材收拾妥了,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这半日的时间,她不仅把这些药材拣了出来,还翻翻找找,很是挑出了一些好的兵器装备、金银珠宝。
正收拾妥当了,从那阴森密室中出来,到这崖边的窄道里,可不就刚好撞见进来寻人的何誉么?
“你是什么人?!”
何誉断然喝道,刚说完,立刻也如陈澍一般瞧见了密道一侧那被魏勉大卸八块的尸体。
尤其是那颗在暗处也明晃晃的头颅,哪怕在厮打中受了伤,更是在此后被陈澍和魏勉不甚在意地踢来踢去,面容模糊,难以辨认,可还是一眼便能认出来这是个光头,跟那信使所言一对,何誉也很快明白过来。
——怪不得门口进来的脚印多,出去的少,原来竟是有人已然丧命于此了!
至少死于此处的人是这恶人谷的郭护法,而非陈澍,也就不是那最坏的猜想,何誉不自觉地长舒了一口气。只是郭护法既已丧命,为何又不见陈澍的身影,偏偏从密室中还隐约出来了一个形销骨瘦,活骷髅一般的人物,究竟又是何人……
他再抬头,二人的视线相汇,何誉走出了密道的阴影当中,些许从崖边漫来的天光映在他的面上,照亮了他的五官,还有那个被眼罩遮住的伤眼。
双眉虽皱,那神情却是坦然。
魏勉双眼一瞪,原要发难、用毒针刺来的动作也是一顿,那手里的毒针还没翻出来,瞧了何誉的面容,那手指一颤,几乎险些把针丢落在这崖边,微张着嘴,似乎忘了呼吸,是何誉又开口问,才教她大梦初醒,咬牙,也不顾手中还拿着尖利无比的钢针,猛地一握拳,才把呼吸又缓了回来。
只听得何誉稳声再问,似是毫不察觉,反倒把她当作了武林盟中人似的,只道:
“我问你呢,你是何人?这几日相约一起袭击恶人谷营寨,我怎地不曾见过你?”
话音一落,魏勉面容陷在那阴影之中,虽瞧不分明,却也明显地松开了紧握的手,又往那昏暗的密室中一退。因了云慎的原因,她多少也对这些武林中人参与攻城一事有所了结,情急之间,只咬牙,语焉不详道:
“我不是武林盟的人……因此你不曾见过我。”
“哦,你是朝廷的人?”何誉道,许是心系陈澍,全然不曾注意到面前人被阴影笼罩的面容一直紧绷着,只上前了几步,又大致查看了一下,问,“……不知阁下是何时找到的这密道,来时可曾撞见这……死人和一个姑娘?”
听罢,那魏勉一直紧绷的神情终于缓了些许,一听便知,毕竟与那“郭护法”上山相距这么长时间,何誉先入为主,哪里知道这魏勉竟是半个“罪魁祸首”,一直留在密室中挑挑拣拣?只把她当作先于他到访的另一个过路人罢了。
她终于不动声色地把毒针收起来,定定地看了一会何誉,嘴唇翕动,仿佛是自言自语唤了句什么,又仿佛只是吸了口气,哑声道:
“……我也来得晚,不曾瞧见。”
“那你来时,外面的密道门就已经被打破,也躺着那被打晕的守卫了?”何誉显然是信了,只多问了一句,“还有旁的教人注意到的人和事物么?”
魏勉沉默了一会,似乎正措辞着要答,却猛地走出密室,站到天光下,抬头,望向何誉来时的方向,压低声音,厉声道:
“——有人来了!”
何誉闻声回头,可那黑洞洞的密道,如何看得出人影?再睁大眼睛细看,也不过是多看清几块壁上的石头罢了。甚至他还没多看清几块,便被魏勉一拦,踉跄地退回到密室门口。
好险,这道虽窄,也有个展臂的长度,他被这么一拽,也没有掉下崖去。只是光瞧瞧也胆战心惊,再不知内情,瞧见这样高耸的山崖,心底也不免生出些猜想,但见那魏勉的五官露在了亮处,他看了一眼,莫名地一怔,恍然间,有什么比寻找陈澍还要重要的话从心底冒出,又被强压下来。
“什么,我怎么没瞧见人?”
“这密室是萧忠费了好些功夫打造的,不仅是储藏珍宝的地方,更是危机之下的避难之处,因而若是密道机关被打开,走在密道之中,那脚步声能径直传入密室之中。”话毕,魏勉竟真噤声了,朝着密室中一指,向何誉示意。
此刻何誉走到了密室门前,再贴耳细听,果真听到了隐约的,仿佛从远端传来的脚步声,心下自是一悚,心跳得比这慢悠悠的脚步声还快了,低声道:
“既如是,那恶人谷头领必定极看重此处密室。我来时,是捉了他的一个信使找来的,把那信使和守卫都绑在墙外,应当牢靠,但我也不敢万分确信,更不知这回的来人是又被派来传信的,还是那魔头自己……”
“萧忠不会这么快便败退下来。”魏勉道,“但来者不善,我看此人也是知晓这密道玄机,不然外面乱成这样,为何他的脚步还如此慢?不过想放低脚步声,掩盖踪迹罢了!这样,坐以待毙也不是办法,我需得前去查看一二,你先在这里……”
她说到一半,那默声又在听脚步声的何誉突然张口,问:“等等,你不是朝廷的人么,那你又是怎么知晓这些——”
一面问,何誉一面转头来,又同魏勉对上了视线,这回,他似是才想起来打量这个比云慎还细瘦许多的人,只见这白骨一般没有血色的面容紧紧绷着,根本分辨不清此人是喜是悲,更别提去辨别这五官的轮廓了。
何誉看了两眼,又听见魏勉平静地答话,才回过神来。
“你看过那书生送来的图么?”她轻飘飘地道,“若是仔细一些,把上下两张叠起来瞧,便能找到这密室的地址。”
“……怪不得!所以你是看懂了图纸才只身找来——”后半句话,大抵他自己也察觉这样的时机细谈并不合适,又生生地吞了回去,只是毕竟这图纸在军中也不曾有几人知晓,此事一说,他再不曾生疑,越发觉得魏勉可信,道,“那我们当如何?这密道不算长,就算慢慢走,也不过半刻钟便到了。”
“我熟悉这儿,我出去瞧瞧。”魏勉道,又回头,果真轻车熟路地把何誉往那黑洞洞的密室一塞,又想起什么,纵身一抓,拿起了方才她整理妥当那堆东西中的一把剑,道,“你埋伏在这密室中,把门关上,若真有强敌,我就把人引到此地来,你再打开密室内的开关,哪怕打不过,也能出其不意地把他推下崖去!”
这一连串的话说得极快,何誉本能地应了,还待再确认一下,却见那魏勉闭上眼,剑尖一扫,几乎昏昧得看不清四周的密室当中,她自然也不是要砍断什么,而是好似用这剑风把自己与那暗处的药材珠宝,甚至什么阴私都斩断了,转身,抢在何誉答话前将室内机关启动,再一撤步,退到崖边。
“……我记得要埋伏了,可我还不知道怎么打开这密室的门!”何誉恍然,压着声音喊道。
“这也弄不懂么?!就这机关!我方才按过的!”魏勉喊道,隔着缓缓关闭的门,能看见她往密道口一退,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飞奔而去。
在她消失在视野前,那大门便匡地一声,关上了。
厚重的石门仿佛把一切杂音隔绝在外,可又能靠着那“机关”听清外面的脚步声、打斗声,还有断断续续,听不真切的叱骂。
何誉一直提着心,可正是这个缘故,根本分辨不出这声音究竟是在密道中,还是密道口,甚至是这个石门之前。只听得那声音越来越吵,越来越刺耳,刺得他自己的呼吸声都几乎也变得震耳欲聋了,那脸上的陈年旧伤也开始隐隐作痛,然后在某个瞬间,或者是他真正清醒过来的那一刻。
他才惊觉,耳边只余下了他的呼吸声,以及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许是没了光,更没了对时间的感知,何誉在那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中又不知等了多久,可那隐约传来的打斗声和脚步声再也不曾响过。
那寂静仿佛濒死一般,长到几乎教人喘不过气来,越静,越是教人胡思乱想起来,一会是陈澍临走前那无忧无虑的笑脸,一会又是寒松坞中面色严肃,几乎一夜白头的师父。那些画面仿佛蟠螭灯一般在他脑海中掠过,最后停在他许久不肯回忆起的一张笑靥上,干净而利落,然后,就如同每次记起师妹时那样,他猛地清醒过来,发觉好似已经过了一世了,这密道中仍是一点声响也无。
冥冥之中,他终于察觉到些许不对劲的地方,摸索着往密室门边靠近,踢倒了不少堆在门口的药材,然后一碰那密室的门,压下心底不知缘由的急躁,摁下开关——
竟真的开了。
当那泛着血色的霞光映入他眼中,他眯着眼睛,顶着初见光线的不适应,紧张地四下探查时,目光顿时定在一处——
这密室自然内有开关,外也有开关,长得也大差不差,不过外头的这个,大抵是需要什么令牌来开启,早被某个要强行闯入的人毁了,再没了用,因而适才魏勉要关那门时,才需得伸手到密室内去关这大门。
换言之,魏勉这门一关,是把自己退路给生生地断了,明知密道外有人,却把何誉推进了只能出不能进的密室,一旦不敌外人,被赶到了密室门口,而何誉不开这门,她便会在门外被活活打死——
这哪里是要他埋伏于此,这陌生的侠客,竟是存了死志,要护他周全!
何誉呼吸一滞,念及那密道中漫长的死寂,也不顾得细想这其中缘由,抬脚往外奔去。
但他不过迈出两步,便看见眼前地上散落着的纷乱血迹,被那刺眼的霞光所照亮,分明是他在被推进密室前不曾见过的。
是新染上的血痕。
再抬头去看,但见一个身影,正倒在密道里,在连那血色残阳也无法触及的阴影之中,一动也不动,像是睡了过去。
第一百章
一顿饭断断续续,足足吃到了太阳落山,陈澍和云慎收拾好这些野味,还未燃尽的柴火,云慎又催促着她,一同把整个“小营地”搬进那崖下比云慎自己还矮两分的小崖洞之中。
这崖洞不仅洞口小,整个洞也并不深,探身进去,走个三五步便是尽头,好在那地面相较于洞外山坡,还是要平整许多的。加上抱来的干草药材,又加上云慎那张怎么用也用不坏的袍子,又是一张干燥柔软的床,煞是舒适。
二人这边搬着,云慎又语气轻松地同她聊着天,引着她把如何找到无名崖,又如何识得那萧忠真身,细致地说一遍。
他自己不觉得逾矩,陈澍被他盘问惯了,一面说,一面插科打诨,把自己如何神机妙算,偷偷跟在人后找到这储藏宝剑的地方,又如何见机行事,在整个山谷战事爆发的第一时间,蹲在那小阁楼的檐上,不仅识破了萧忠,还藉机跟在“郭护法”身后,上了山的整个流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
说到兴起时,云慎再一捧,她更是伸手出来,连连比划,就差当着他的面把整个恶人谷凭空变出来,再给他演上一遍了。
这一通比划完毕,云慎自然也把事情始末了结得完整明白,面上不露声色,越发沉稳,只道:
“那你是好几日没有好生歇息了?”
“可不是嘛!”陈澍道,仰面躺在那灰袍铺就的床榻之上,望着洞外慢慢转暗的天色。
云慎也坐下来随着她的视线,往外看去。
这一处小崖洞其实不算黑暗,但当洞外夕照明亮,甚至落到洞口附近那一方小石阶上时,洞内的昏沉便仿佛好像融成了一块辨不清的深色。从洞内向外望去,宛若坐井观天,看那一山的霞光慢慢去了彩色,如同卸去了妆容一般,那山间裸石和崖上乱树的本色才在一片暗淡的昏暮中再度裸露出来。
不过半刻钟的时间,那夕照仿佛从未落在无名崖一样,渐渐褪去了,四下沉寂,连山谷间回响的鸟雀鸣声也被洗去了一般,变得遥远而模糊。
就在这一瞬,在他们二人都默然望着山间昏色的这一瞬,才教人后知后觉地发觉,洞内并没有那么暗,壁上的斑驳痕迹清晰可见,虽然不曾有人曾在此处歇脚的痕迹,但那些石壁上的印迹,仿佛天然的雕痕一样,引得人忍不住要顿住一观,仔细分辨一下这看似全然出自大山之手的痕迹是否当真隐含着什么寓意。
说来确实奇怪。
大多数山崖之下都是滚滚江水,也因此才有这样大小不一,散布在绝壁之下的崖洞。
可这恶人谷一片山岭,也许是因为在良余山一脉之西,却又不经淯水的缘故,就同那恶人谷一样,没有溪流,更无甚江河,素日里连雨水都少,仿佛是这整个淯北最不受眷顾的洼地,如同未名崖一般,不仅被上天厌弃了,连个名字也不曾有。然而就算如此,山间草木仍然这般茂盛,绿意虽不比淯水两岸,更比不上天虞山,却也是星星点点,一望便能看见。
哪怕是在山崖之上,也有那些冒出的枯树矮树,包括那枝横生出来,把陈澍搂住的歪脖子树。虽然瞧着干瘪可怜,但这样并不好看地从崖边冒出头来,不仅能结结实实地接住陈澍,也能结结实实地接住那些偶尔老天赏脸,撒下来的些许雨水。
雨水落不进这山谷之中,山涧更是往东而去,但这曲折幽深的裂谷里,还有一个如江水一般呼啸而过的事物。
——风。
入了夜,那风声便席卷着崖上的沙石,掠过长长的狭道,发出时而远,时而近的猎猎风声。是这些风沙被山崖裹挟着,顽强而汹涌地一次次撞上那坚硬崖壁,日积月累,终于一笔一划地冲蚀出这样一个浅浅崖洞来。
那云慎的灰色长袍,一铺,甚至有一边都依偎在了洞壁上,云慎坐下的时候一扯,又露出一个角来,发出细微响动,于是方才还安静瞧着窗外的陈澍也应声回头。
二人视线一对,昏暗中陈澍那眼睛明亮得就像是小太阳,云慎不知为何一怔,他那原本惬意沉稳的神情也不自觉地带上了并不自然的笑意,嘴角一绷,唇抿着,似乎生怕呼出的气太长,打在陈澍的皮肤上似的。
但见陈澍却粲然一笑,往后一退,指着方才被她坐热乎了的位置,道:“你进来些呗,我今晚守夜!”
“这夜有什么好守的?”云慎失笑,似乎松了一口气,也不往陈澍那边靠,反而就地坐下,道,“这山虽然不高,但是山崖陡峭,人迹罕至,夜里最多有些走兽造访,又何谈遇险?就算真要守夜,我来也成,你还是好好睡一觉吧。”
“你真的要守夜?”陈澍说,身子一直,往这边一凑,似乎又忍不住要站起来,口中道,“你自己脚伤还没好呢,何况——”
“何况我是个瘦弱无力的书生?”云慎反问。
“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这么说!”陈澍乐了,整个人又坐起来,二人就隔着这么一段距离,眼瞧着她把才才铺好的灰色长袍踩得皱皱巴巴,很有几分陈澍自己的风格,云慎也不恼,反而伸出手来,看顾一般地半抬起手来,在她回过头的一瞬间,护在她的头顶。
陈澍侧过头,刚掩饰地把一番动作中带进“床”上的小沙砾清走,便什么也没有瞧见,回头,和云慎那含笑的视线对上,眨眨眼睛,还当他正言要驳,道:“……你真想守夜啊?”
“我守上半夜,你守下半夜,成不?”云慎道,就着那姿势往下一抚,明明洞中黑暗,看不分明,可他还是精准地捻走了陈澍脸颊上那根不起眼的杂草。
指腹触碰皮肤,带起一阵丝丝缕缕的痒意。
大约也是方才从“床”上起来,又往云慎这边凑,她才不小心沾到袍子下那些乱草,连她自己也不曾发觉,眼睫毛一扇,眼睛里就只有云慎那专注注视着她的样子了。
“好呀。”她说。
好似有那么一瞬间,她张开口,想问云慎这袍子垫着了究竟冷不冷。
可是她的想法来得快,去得也快,盯着云慎那面庞,暮霭昏昏,其实什么也瞧不出来,那轮廓都晕入了浑杂的暗色之中,她突然又来了一句:
“我真觉得你有些眼熟……从第一面起就这样觉得了,好似在哪里见过似的。”
云慎不以为意,只随口问:“哦?真的么,在哪里?”
“我要知道,怎么还会同你讲呢?”陈澍理直气壮地道,“我就是要问你的哩!”
“你在哪里见过我,自己不知道,还要我来告诉你?”这回,哪怕看不清云慎的神情,也能清晰地听见他低笑了两声,声音动容而温和,随着越发暗下来的天光渐渐隐去,他反问,“你若是真见过我,为何从前一直不这么觉得,只有头几面,以及这会这样昏暗到看不清的情形下,才觉得熟悉?”
“……谁知道呢!”陈澍说,越发瞪大了眼睛去瞧,道,“反正就是觉得熟悉——你瞧,我说得出来呢,你这儿是眼睛,这儿是鼻子——”一面说,一面伸手,耍了无赖一样去摸。
她动作快,云慎躲闪不及,或者说只要陈澍一抬手,他便几乎动弹不得了,紧绷着任由陈澍温热的手指摸上他的下巴,又仿佛很是顽皮而随意地往上一拂,轻轻擦过他的鼻梁与眉弓。她毕竟只是肉眼,这样轻轻一扫,只是并不能辨认出云慎的位置,有些敷衍地随手扫过,但只因这轻浅的一抚,云慎便止住了呼吸。
那呼出的气息不再,只有些许倒灌进崖洞的微风,恍若是云慎的呼吸,撩过她的皮肤。
好一会,才又重新听见云慎的呼吸声。
“摸对了么?”他好像还在笑,但是话语中并没有带着笑意,而是压着翻涌的情绪一般,克制而低沉。
“那肯定是摸对了!”陈澍道,兴许也知道自己是强词夺理,说罢,便鼓起脸颊,飞速抛开这个话茬,梗着脖子把他往外赶,道,“你不是要守夜么——你先出去守夜吧!”
这么快,天色就已经没了一丁点光亮。不知为何,今夜比往日还要黑上几分,月亮卧于层云之中,惫懒极了,甚至还未从天边升起,仿佛再也找不到了追赶那落日的方向。
就在这比最深的夜还要深邃的夜晚之中,也不知道是谁轻声笑了笑,云慎微微弯腰,走出了崖洞,坐回那还微弱泛着火光的柴火旁。
把光一遮,背影终于清晰了,只听得他高声,不知是对着群山峻岭,还是对着身后的陈澍,喊了一声:“……守着呢,安心睡吧!”
于是,陈澍眨两回眼,那整个山洞,就像是山的怀抱,孕育着她一般,很快,眼前的景象晃了晃,仿佛要坍塌,却又先一步变得遥远,连风声都好似隔了一层纱,隐约透着模糊的暖意。
她听着自己安静的心跳,缓缓沉入了梦乡。
此刻,还不过戌时,连那隐隐月色中的莺啭鹊啼都是切切杂杂,一声清亮,一声回响,衬得这谷底夜色愈加幽深,直至那月华终于姗姗来迟,穿过一块块怪石嶙峋的山崖,打在谷缝之中,落在云慎的面前。
那火终于熄了,已经化成一堆炭色黑灰,分辨不清楚哪一块是源自哪根柴火,风一吹,散得满地都是。
只是在这慢慢亮起的山谷里,恍若终于得了些如梦似幻的灵气,被这逼仄的一道月光所照着,这些空寂的飞灰轻盈飘起,又落下,陈澍留下的那点子法力才终于没了,云慎盯着那灰瞧了半晌,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在崖外不比洞内,只能在呼啸山风中隐约听见陈澍似乎翻了个身,可一个晃神后,又听起来更似是某处崖上树叶作响的回音了。在某个瞬间,长久盯着那木灰的云慎终于从这样纷乱空旷的杂音中挣脱,双眼一凝,真正看向眼前的景象。
仍是一堆勉强成型的木灰,被月光隐约勾出轮廓,只是比前一刻不同的一点是——
这灰中落了一滴水。
水滴落下来仅仅是一眨眼,也不过是阖眼再睁开后,这在月色下淡到近乎于白色的灰中,凭空出现了一块深色,然后再慢慢化开,直到那灰沙的表面变得平整,润滑,然后第二滴水滴便当着云慎的面,“堂而皇之”地落了下来。
接着,又是第三滴、第四滴。
连云慎那手上也能感受到带着湿意的雨水落下。
他倏然扬起头,果真,慢慢变快,变得密集的雨水就这么打在了他的脸上,鼻梁,还有他的发间。
无名崖下雨了。
不,不仅是无名崖,整个恶人谷方圆数十里,这一片连露水都鲜少见到的亘岭之中,都下起了愈发瓢泼的倾盆大雨!
但云慎伸出手,感受了一下那夜风中的湿冷,便默然往后退了两步。
没有任何一把铁器是喜爱雨水的。
何况他在那样沉闷,一点也不透气的潭底待了千年。
铁锈慢慢爬满了他的周身,像最紧密的牢笼一样把他囚住,紧紧束缚,虽然不曾真的挡在他和那天光中间,哪怕在水底,也能瞧见被波纹打碎的漫天星光,可这样沉重粘腻的感觉是怎么也摆不脱、逃不掉的。日光越亮,这水底被撩动起又纷纷落下的泥沙就越刺眼,直到他被深深掩埋,连神志也被那潮气包裹住,无法挣扎。
云慎往回走了两步,坐到二人躲着的那个小崖洞口,望着越来越湍急的雨水顺着悬崖往下直灌,一道一道地穿过洞口,再往更低矮处的地面灌去。
这样大的雨,不断打在山间树上,谷底石上,发出比方才更喧闹,沸反盈天一般的声响,比白日里还要热闹三分。可她还窝在“床铺”中,一只手抓着灰袍的一角,偷偷地把自己裹了起来,睡得极香,连翻身都不顾了。
云慎只看了一眼,就放下心似的笑了笑,一面往洞里挪,一面又往远处看去。
这恶人谷中的人,便没有陈澍这样好的运气了。
肉体凡胎,若是坠落山崖,最缺的不是山间可以打猎寻得的野味,而是这眼前如同滚珠一样一粒粒划过洞口的水滴。
陈澍这纵身一跳,有风助她,在临近地面,要狠狠砸落在地上时把她一托,又有树助她,稳稳地勾住了她的衣服,教她免遭这其实并不难捱的皮肉之苦。
紧接着,现在,这场雨便下了下来。
如此突然,又如此充裕,若不是不远处战火未歇,而明面上陈澍那把“剑”也未找到,她甚至能在这山沟中呆上个俩月半年的,再建一个小剑宗,潜心练练剑,养养身体。
洞口雨水越积越多,湿意扑面而来,这会只有他一个人,云慎淡漠着脸,又往那洞中退了退,整个人都坐在了陈澍的身侧。
越往洞中,不止空间越小,这雨声也越发含混,确实不容易把人吵醒。然而“床铺”之下毕竟只大致垫了些草,就算是最差的客栈,大通铺,那床也要比这张要舒适许多。
也就只有陈澍这样睡惯了露天席地的人,才会这样安然地在他身侧睡去。
瞧见她把那灰袍都裹在身上,很是乖巧可怜的样子,云慎看了一阵,又转身去,把自己身上那外衣也尽数脱了下来。一片黑暗之中,他稳稳俯下身,轻巧地从她手中把袍角取走,塞回原处。
陈澍睡得深,手里动作也轻,一摆弄,手便松开了,乖顺极了,可全然没有平日里那有主意的样子。
只是,正在云慎松了口气,扯了扯嘴角,要回身去给她披上外衣时,一扯,感觉到手上一股力把他扯了回来,他才发觉方才这乖顺是有因缘的。
——陈澍那手中确实不再握着他那袍子了,改为抓着他撑在身体一侧的手臂,且抓得紧紧的,只用半分力,便如同铁一般牢固,撼动不能。
于是云慎这一扯,不仅没扯动陈澍,还惹得她不满意地哼唧了两声,把这手臂抱得更紧了。也是他死死撑着,才没有直接压在她的身上,就这么和她滚作一团。
但看二人这姿势,其实与滚到一起也没有什么分别了。云慎辛苦撑出来的那点空隙,也不过是一张纸的距离。
连陈澍低声咕囔时呼出的热气,都萦绕在他的鼻尖,像这谷底的小水洼,慢慢地渗入他的躯壳,久久不散。
当然,他是嗅不出是怎样的味道的。
因为那难以自抑的躁动已经又浮现在他的身体里,如同剑被拨动发出的清脆嗡鸣,一下,又一下,教他的神志越发清醒,却也越发只能想着面前这个熟睡的面孔,自然地如同什么痼疾再犯,可他心中如同明镜一般,这并不是什么与生俱来的本能,而是他被陈澍熔入铁炉,重新打造,被陈澍一点点地雕刻出来,印在他脑海中,骨髓里的这道血痕。
陈澍爱惜他,所以他身上的每一处,她都仔细地抚摸过,那有点毛燥的指腹描摹着她心目中最适合她的剑的样子,反覆摩挲。哪怕她根本是头一次铸剑,根本不明白手里这块镔铁曾经刻着怎样的故事,都被她一下又一下的锤炼,打磨,强硬地改成了如今的模样。
那滴醒剑用的血,更是蛮横地熔入云慎的五脏六腑,把他整个身体中的血液都一洗而空。
锈去了,窒息的水底泥沼也不再把他淹没,可是贯彻周身的,仿佛无形锁链一般的血契,又将他牢牢地捆住。
当然,这还不够。
远在天虞山的每一夜,不拘是空幽的夏夜,蝉鸣满屋,还是同这一夜一样安静的雨夜,自从陈澍铸成了这把剑,便从不离身,吃也带他,住也带他。师兄师姐开玩笑说她同这剑过得了,她义正辞严地辩解说学剑法的第一日就已经同剑一起过了。
于是每一晚,他都这样被陈澍拥着入睡,法力好像温床,不自知而孜孜不倦地蕴养着他,教他更是沾染上陈澍的气息,终于,在某一夜,他从那前世一样的旧梦中惊醒,仓促计划三五日,便逃离了天虞山。
那时他还没有化形,没有意识到这一步棋究竟是对是错,也不曾这样亲身感受到贴近陈澍时,那样被攥着五感,连胸膛起伏都生怕离她太近的感觉。
哪怕是一滴雨水,面对那足以烧穿山林的熊熊大火,也会徒劳地抑制着自己不要再落下,可转瞬,他便已经甘愿地落入火海,离着陈澍如此温暖的血肉之躯这样的近。
云慎自己的身体里,又何尝没有陈澍留下来的印记呢?
这样黑暗的洞穴之中,他甚至还能分明地看见她的侧脸,好似有些许细小绒毛,脸颊有些红晕,衣襟遮住了喉颈,也遮住了些许探入衣领的碎发,随着呼吸,又一缕一缕地散开,滑落到云慎手边的灰袍上。
那呼吸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震耳欲聋,直到一滴热汗落下,打在陈澍的颈间,又缓缓滑进更不可探寻的阴影之中,云慎终于发觉这并不是陈澍的呼吸,而是他自己的心跳声。
他确实只是一把剑,一把从头到尾属于陈澍的剑。
血契或许束缚了他的神志,可是这样真切的感触,那样汹涌的情愫,还有这好似真成了凡人一般明晰的,一点一点扩大的心跳声,终于织成了这样如同天虞山一般清幽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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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那丰霈细雨仿佛把这一夜浸润了,漫长的一瞬过去,云慎终于要支撑不住,收起手来,有些狼狈地卧在陈澍的身侧,任由她抱着自己的手臂。
一席白衣,也不知道是搭在陈澍身上,还是被他压在身下,就这么纠缠在两人之间,绑着他们。
只要再靠近那一点,一根发丝的距离,他便能亲到陈澍的乱发,然后便是她温热的眼睑,嘴唇微张,那裸露的一截颈项,隐隐起伏,似乎在等着什么更锋利的,更柔软的东西舔舐上去。
云慎不由地贴得更近了。
他原本应该在外面守夜,而不应当在这里,迟缓地意识到陈澍发间那股不同寻常的潮气是裹着皂荚的味道。
偏偏无所知的陈澍还翻了个身,朝着他这边凑了过来。方才散落在袍上的乌发也落在了他的脸侧,那样温柔潮湿的触感,轻柔剥开了他身上的最后一层锈迹——
被丢入炉中重铸,也不会淬去他精魄道行;沾染上凡人血气,仍不掩其金石之性;然而此刻,于狭谷之中,于沛霖之间,这奋然不顾的纵身一跃,终究使云慎束手贴耳,抛开前尘往事,自甘沉溺在这以真心铸就的锁链里。
在天虞山,陈澍抱惯了他,此时甚至不觉得他冷一般,在梦中也这样依赖地凑上来,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搂着他的背。
隔着衣料,云慎也能察觉到那手指不经意地收紧,二人越拥越紧,陈澍身上的暖意疯狂地侵入着他的皮肤,逐渐占满他的神志。
只是一吻而已,落在耳侧,颈间,她是不会察觉的。
鼻尖探入那更浓郁的颈间,擦到陈澍的耳垂,尔后止住。
这没有什么,他与他身体里的血都在尖叫着,战栗着,仿佛只要一个顺着他心意的触碰,便能让这长久紧绷,不得释放的冲动宣泄出来——
他便能和陈澍水乳相容。
光是这一个想像,化为剑身被陈澍握在手中驱使的景象便能教他的喘息再也停不下来,这比那天虞山的潭水还要教人喘不过气来,被陈澍压住的手臂止不住地打颤。
呼吸间,他的脸颊也与陈澍耳侧那块肌肤相贴,缓缓向下,摩挲一般地拂过,许是面上雨露潮湿,他从不知陈澍竟也如此这样滑腻,那让人着迷的触感一点点地引着他向下……
好似是很久,又仿佛不过是他眨了眨眼,那唇终于,带着雨夜里的寒凉,轻轻贴在陈澍的颈间。
几乎灼伤人的火苗顿时在云慎体内蹿了起来。
自然,他的体内也有陈澍留下的法力,就像是烧尽的那捆干柴,也不过是在同陈澍相触的那一瞬便旺盛地烧了起来。但这样滚烫到唤醒他的理智,将他浑身湿意都生生沥干了的触觉——
云慎遽然从这由血契所掌控的牵线木偶中抽离开来,伸手摸向陈澍的额头,屏息一贴。
果真,那凝着细汗的肌肤比起颈间,只热不冷。
整整三五日的能掏空人的劳累之后,陈澍,又骤然没了一身法力,也确实是累垮了。
在这绵绵细雨所笼住崖洞中,在不愿醒来的美梦里,她发起了高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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