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雨水湿冷,彻底浇灭了谷地里那柴火烧成的木灰中残留的热度,很快,把整片烧过的碳灰都润湿了,只留一片越发狰狞的乌黑,铺在地里。地上也变得泥泞起来,每当水珠渗进那泥土之中,紧接着便有更多的雨水落下,灌在这谷底,汇成小而浅的一道道水洼,不断汇聚又分散,好似也活了一般灵动,映照着初升的月光,偏是可喜。
或许这茫茫山岭对这场难得的雨是翘首以盼,或许那正在战事之中的双方更是,毕竟秋雨虽晚,却也能暂且缓缓这一谷的战火,让打了一整日的两方都好好地吃口饱饭。
然而这雨,如同点苍关的那场大水,瞧着越有心气,下得越势大,实则就越可怖。
无名崖之下是谷地,这恶人谷也是谷地。
要说这二人暂时落脚的地方还好些,“南北通透”,那入了冬越发凶狠的山风会将一切卷走,包括这些谷底雨水汇成的小沟、小溪。
还好他们早便选好了这个小崖洞,地处山坡之上,又有上方的岩石作遮挡,整个崖洞仿佛一个温暖潮湿的蛹,怀抱着陈澍,容她哪怕生着病,也安稳地沉沉睡去。
但恶人谷就不同了。
对于萧忠,蠢笨如他,或许会觉得这是个征兆,一个能教人喘息,甚至能把信送出去的空当。但当这雨越下越长,下个整夜,再下个两三日,那便不是甘露,而是能把阎王隐藏在其中的漫天雨雾了。
且不说这雨顺着恶人谷一圈山脉留下,最终在谷内会汇成怎样泥泞的地面,就说这雨打在兵刃上,打在树林里,甚至打在屋檐上,这连绵的响声,能掩盖住鸟鸣,自然也能掩盖住大军突袭,一举进攻的声响。
那月光又并不明亮,若是朝廷这方真起了这个心思,这恶人谷恐怕就不是能撑十天半个月的问题了——
这一场雨,便是给老天给萧忠送葬的伴礼。
一整日的鏖战,除却正午时分有过那半个时辰的间歇,整片淯北都不曾停下来过。
雨一下,仿佛得了什么令一般,那进攻谷口的大军又停了下来,回营整顿。
这回,谷口可不止这人墙堆成的大军了,不断的进攻所掩盖的后方在雨雾中露出几个角来,只一看,便叫人心惊——这一波又一波的攻势下,竟早已在谷口兴起土木,不过半日,那营寨一般的一道壁垒便已筑得七七八八,兵马一退,便如海潮一般飞速后撤,在那墙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军这当真是有备而来。
且不论那恶人谷中人如何惊惧,山上的那些武林人士也没有闲着。
那些人,早已从各个山头往下,暗地里摸到了恶人谷营寨不过数十里,甚至数里的地方,埋伏妥当。不过是怕打草惊蛇,才不曾直捣黄龙,冲进营中厮杀。
然而雨一下,他们苦等的时机又算得了什么?细细雨线如同一张盛大的轻纱,那丛林中疾行的声音被雨声掩盖,树枝摇曳,沙沙作响的景象也能恰到好处地遮住这些脚上功夫了得之人的行踪。
那恶人谷中的人,休息的休息,整顿的整顿,还有人,一边给伤口止痛,一边喝上了酒,高声唱着淯北的歌谣,歌声断断续续,连那小阁楼之上也能听个两三句。
殊不知,这样迷濛的夜色之下,覆巢的危险近在咫尺。
大多数参与此行的武林中人皆已埋伏在这周围一圈的山林之中,他们本就是应召前来,凭的是一腔热血,一看时机成熟,甚至不需那谷口大军的传讯,便趁着这月黑风高,炊烟与雨露缠绵的一派祥和之时,直袭入恶人谷中。
还是接连倒了几个萧忠的亲信,那谷里才逐渐反应过来,乱作一团,白日里还煞是□□的这一波人马,入了夜,正是懒散之时,被这么一击,连反抗的想法也无,连连逃窜。
霎时间,整个谷内越发热闹,不知谁踢翻了灶台或是烛火,火势在那一片木房中蔓延,又很快被这雨浇灭,于是这烟也愈发地沉重,被雨点打得往下堆积,氤氲在谷中这一片越发混乱的营寨里。只时不时能听见其中有兵戈声,叫喊声,还有杂乱吵嚷的脚步声。
不消说,那谷外大军本也在休整,见势,哪还有坐观的道理。
只听得塔上哨兵一来报,这一波领军的,也正巧,可不正是那一心贪功的刘茂么?不过听了两耳朵,知道那武林中人已然攻入恶人谷,也顾不得旁的了,急忙升起帐来,将几个牙将唤回,一番简短商讨后,召集全军——
真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这边还不曾招架过去,不过半刻,原本安静的谷口也燃起了火光。然而谷中厮杀正酣,群龙无首,哪怕有人瞧见了,或是原本就负责看哨的人不曾擅离,也不能在乱中把消息递去小阁楼,更别提组织起有力的反击了。
一场骤雨,成为了黑夜中最好的掩护,送着两边人马不管不顾地冲进谷中,仿佛两把利刃,把这昨日还能左右整个淯北的庞然大物绞在他们的老巢之中。
而这一夜,却才到亥时。
雨还漫长,夜也还漫长,不仅仅是攻下这恶人谷如是艰难,因而显得漫长,还因杀戮本就是漫长的。哪怕谷中之人引首就戮,这一刀一刀,也要杀到天边泛白去了。
不过好在这胜局已定,于是这纷乱之中,有一人,便分起了心。
李畴刚带人夺下外围的粮仓,派人守了,便一个猛子扎进人堆中,仗着武功高强,也不顾其他人还在厮杀了,挨个地摸了过去,一见熟人便问:
“——你见着何誉那蠢货了么?”
同何誉被分至同一处哨塔的,本就只有他和那些碧阳谷弟子,哪怕何誉原路返回,也应当是与他们迎面相撞,而非遇见旁人。因此,他问了一圈,自然都答说不知,中间还问错了一个恶人谷中的匪徒,那人转身便刺,李畴堪堪躲过这一刀,转头泄愤一般,把此人的手生生剁了去,犹觉不够,又把他扔进了最混乱的战场中心,自己仗着一身轻功,纵身离去。
那些碧阳谷弟子见他这么快回来,自是大喜,都以为找到人了,围上前来,问。那李畴向来自诩无所不能,此刻又如何答?只好摇头以应,又一顿,赶在众人详问之前,一迈步,朝远处奔去。
这回,他不是奔向谷中,而是缘着那山坡,往那信使原先道出的密室所在,毫不犹豫地狂奔而去。
山路险峻,下了雨的泥泞山路尤是。
李畴越往山上奔,那脚步就越沉重。谷底兵戈不止,他也越发没了底似的,面对着茫茫山林,不知往何处去查,往何处去看。
何誉的小命,本不在他应当关心的事情之中。他缘何如此急切地来寻,大抵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或许是点苍关城门口那一齐救人的情分,或许是此事不仅牵扯何誉一人,还牵扯到了陈澍。
而据那琴心崖几人说,陈澍自入谷已有数日,仍旧一点关于她的行踪也没有。
他的脚步停了停,似乎不愿再去细想,仰头,才惊觉这大雨已把他整个人淋了个透心凉。往日那如何讲究的衣冠,也早已散的散,湿的湿,几缕头发紧紧贴在外袍上,好不狼狈。
然而李畴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又深息一口气,重新起身,往山上奔去。
也就是在这一刻,那不知是雾还是烟,又或是树林遮住的漫漫月光中,有两个黑影疾步走过。
一个高些,一个壮些,等再走近了,定睛一瞧,壮的那个,脸上虽然也同李畴一眼,头发乱飞,不修边幅,可那脸上哪怕在夜里也暗得晃眼的眼罩分明地道出了此人身份——
“何誉!”李畴大怒,追上前去,就差拎着他领子好生发泄一顿了,口中连道,“你究竟在山上磨蹭什么!哪怕寻密室,找剑,也不过半刻钟的时间,哪里需要这么久?我看你是把这战事也当作你们师门的那些个木工了,当真以为这时间是——”
“哈哈,不必动怒。”另一人道,李畴这才突兀地停下,转头一看,又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听得那人温和道,“何小兄弟是遇见了一波匪贼,这才耽搁了些时间。不碍事的,整个战局也不会因为我们这一两人而改变多少,何况我武林盟不过是相助朝廷,尽了心便好。”
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那李畴的火气也缓了不少。他这边听了,撑起个笑脸来,唤了一句“徐盟主”,又道:“此刻众人都出动了,那恶人谷猝不及防,竟阵脚大乱,如此,原先商定的计划恐怕都不需要了,今夜便能打下来。”
何誉拍拍他的肩,三人也不叙话,脚下不停地往谷中赶去,
不多时,果然又回到了谷中。
说这谷中战局,相比片刻之前无甚大变化,李、何二人一到,也准备冲进战局,却见有人似乎认出了那盟主,从刀光剑影中艰难挤出来,冲向这边,高声喊道:
“那阁楼要被我们打下来了,盟主!”
三人俱是一喜,在抬头一看,那谷中小阁楼上果真有些火光,映出不少黑影,显示武林盟这边的人。武林盟主当即应道:“是好事啊,不必急着同我报,应赶去支援才对——”
“可那楼内并未找到恶人谷谷主!”
“没有找到谁也不必急着同我……”那武林盟主话说到一半,生生地压了回去,猛然转头,问,“什么?没有捉到萧忠?”
第一百零二章
陈澍这一病,同样是一夜。哪怕先前同云慎商量好了要她守夜,最后也只在云慎怀中呢喃了两声,翻过身去。
东边天际,太阳初升时,她的烧才退去了,满头大汗地醒来。
彼时,雨已停了,若不是满地新泥,这雨仿佛没下过一般,偶有一两声尤其响亮的鸟雀叽喳,伴着烂漫天光,悄悄地钻入这温暖的崖洞之中。
她醒来的时候,正窝在云慎怀中。
二人紧紧依偎在一起,云慎衣衫半解,带着寒意的皮肤紧紧贴着她,隔着一道衣料,那触感也格外地明晰,些许沁人的刺痒钻入她的肌肤,直达脑海,教她又清醒了几分。
这景象自然与她睡前所预想的大相迳庭。不提她为何就这么睡过了整夜,洞外天光明亮,而她却浑身疲乏,且说这二人紧密相拥的姿势,更是教人费解。
电光火石之间,她甚至不知先问哪个。
当然,云慎是彻夜未眠,只见她醒来了,便伸手,也不顾她面上的疑惑,迳直把那手掌贴上陈澍额头,探了探冷热,尔后缓了口气,笑道:“是好了。”
陈澍愣愣地看着他这一番动作,好半晌没有出声。
她倒不是觉得逾矩,这样紧密的拥抱,只教人觉得久违的踏实,好似他们二人本就该这样被紧紧束缚在一起一般。
但是云慎对她的态度,瞧她的神情,似乎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原先二人不过是相识一场,有些缘分,也有些感情,只是完全及不上好友,甚至是挚友。不提云慎如何小心待人,个中距离与分寸,她再愚钝,也是明白的,因而云慎前往密阳坡所为何事,她不曾问,这到了昉城又如何与那萧忠结识,她也不曾问。
顶多是在崖下吃饭时,怕云慎为人所骗,稍微提了那么一句。
除了这一句,再没旁的。昨日忙着打猎,忙着吃饭,加上她毕竟是病了,哪怕自己不曾察觉,那精力与劲头不比平常,当时不觉得。可等今日,在这样明媚朝晖下,病已去了大半,又是如此亲近地瞧着云慎,她顿时发觉了这微妙的一丝变化——
就好似,好似云慎不再隔着一层雾,他面上的神情也不再单纯地只是刻意的笑,那些担忧和欢喜,都能简简单单地透过一个抬眉,一缕笑意传递出来。
一愣过去,紧接而来的自然是好奇,陈澍瞪大了眼睛,又往云慎身上凑了凑,无意识地松开那握了一夜的手,抬起来,撑在云慎的耳侧。
她正要仔细地再瞧两眼,便见云慎那薄唇动了动,笑着道:“怎么,烧了一夜,烧傻了,不认得我了?”
“……就是不认得你了!”陈澍道,一被打岔,哪里还有心思去捉这细小的变化,不大乐意地顶了回去,想了想,又刻意地把才才挪开的手往下一压,正巧压在云慎半露出来的肩胛处,满意地听见他被压得“哎呦”一声,才似乎消了不知哪里来的气,哼哼道,“我昨夜烧起来了么?所以你才没叫醒我?”
云慎握着她的手,作出一副吃痛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把她这“雷霆”一般的力道挪了开来,长吁短叹道:“可不是么?结果我们小澍姑娘还不是不认我这一夜的辛——”
“认!我又怎么不认了!”陈澍说,终于从他身上爬起,拍拍身上的草,小声嘀咕道,“……怎么你说话越发像那刘茂了,弯弯绕绕的。”
“——一夜的辛苦,还要嫌弃我说话弯弯绕绕的。”云慎嘴里不停,温和而固执地把这句话说完,末了,和已经半坐起来的陈澍一对视,露出一个越发完美的笑来。
陈澍的脸倏地红了两分,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初下山,什么也不会辩解,笨嘴拙舌的姑娘。也不知其中是否究竟夹杂着几分难为情,几分自言自语被戳破的恼羞成怒,她动了动嘴,又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使出了杀手锏来——
“……那你又是怎么帮我把烧退去的?我真烧糊涂了?”
岔开话题。
云慎一笑,同她一样坐起身来,也不与她多计较,纵着她把话头这么叉开了,他才低头一笑,道:“你不总是说我冷么?我才脱了衣服,把你‘捂冷’一些。想来还是有用的,没烧傻呢!”
剑自然是凉的,何况是在深潭中呆了上千年的剑。但他自然不能这么明说,反拿起陈澍的话来作幌子,搪塞了过去。陈澍果然丝毫不察,眼睛一瞟,自己身上还挂着云慎的一件衣服,显然又是给她御寒用的,于是眼神也飘忽了起来。
“当然没烧傻!”她道,又偷眼看了看云慎神情,发觉他这回起床一点脾气也没有,神色又松动了些许,不似方才那样同人斗嘴的倔强了,沉吟片刻,主动道,“那我还是要谢你的。我果然没瞧错人,头一次见面,我就说你是个好人,这回也算是救了我,那我跳崖来救你,也算是救对了人——两件事,我救了你,你也救了我,就抵了罢!”
说着,她大气地一挥手,给此事下了一个定论。
正值那太阳从东边山脉整个蹿了出来,方才的柔光顿时大盛,变得有些刺眼了。旭日自东而出,漫天霞光正正好好撒入这一角狭小的崖洞之中,透过陈澍的周身,晕开来,仿佛她也发着光一般,把这崖洞的每一个角落都照亮了。
许是被那明光晃住了眼睛,云慎原本瞧着她,也是呼吸一滞,避开了视线,才笑着逗她:“……怎么能算抵了呢?”
陈澍刚消下去的气焰顿时又涨了起来,瞪眼看向云慎。
“这还不够?我够意思了!我可是跳下这么高的崖……”她说,有些急了,几乎要把手指放到云慎面前,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认真同云慎算清楚。
“可不是说你拖欠了我什么。”云慎笑眯眯的,等着她红着脸往他这儿又凑了凑,梗着脖子还要继续说的时候,才慢悠悠地出言打断,道,“我是说,你可不止救了我一次呢。这恶人谷一次,点苍关大水,还有一次,你忘了?”
陈澍立时僵住了,那好些苦苦想出的话,都霎时堵在喉咙眼里,进也不能,退也不能,这样僵持了半晌,都化作了一声有些赧然的“哦”。又一阵,云慎的眼神也同她对上了,她才恍然回神,挠挠似乎仍有些发烫的脸颊。
“也不全然是了。点苍关那回,也是你命大……”她道。
“你救了整个点苍关的人,我命再大,也不过是在水中多浮沉几下,若没有你,最终还是要被那大水卷走的。”云慎道,直直看着她。
这回,二人之中,倒是陈澍先眼神躲闪了起来。
明明在点苍关也曾经被成千上万的人亲言感谢,那些人眼里的感恩比起云慎只多不少,可她也不曾这样被烫伤似的不敢面对,就像真的读出了那眼里除去感恩之外的旁的情愫。
陈澍回过头,先是哼哼唧唧地把那被子又理了理,才道:
“……救人嘛,能救就救了,也算不上亏欠什么。你要是有心,平日里别总跟我师父似的多嘴训我就成!”
“……好。”也许没想到陈澍提出的竟是这样小的要求,云慎啼笑皆非地轻轻摇了摇头,伸手,从陈澍手中接过他自己的衣服,又是一抖,利落地披上了,转而言道,“你之前说剑一定在恶人谷,如此笃定,必然也不难找到。不过等你找到了那‘剑’,你又待如何,回山门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陈澍一怔,又一笑,“想这么远的事情作甚,我都还没找到剑呢。哪怕真找到了,回了天虞山,肯定也要讨张你的像来,去问问我师父,同他说山下有个书生,最爱多嘴,说话一套又一套的……”
“好啊,尽说我坏话。”
“也不尽是坏话!”陈澍笑嘻嘻地伸出手来,这回真掰着手指头,给云慎一道一道地数起来,“你肚子里有墨水,吵架厉害,这是头一条。还有聪明,坏主意一箩筐……这也算是好话呢!哦对,还有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什么?”云慎抬眉,很给面子地一扬下巴,等着陈澍说完。
“——你是个好人!”
此话一出,云慎便失笑了,也不答,也不捧,只是低下头,顺着陈澍的手势把她那手掌捉来,细细一看,笑意越发深了。
“……不仅烧退了,这手上的伤竟也好了?”他一面说,一面伸手,也像片刻之前摸陈澍额头一样轻轻抚了抚陈澍掌侧。
那块之前还留在着些许血痂的皮肤,过了一夜,竟奇迹般地生出了许多新肉,乍一看,根本瞧不出那昨日的伤口!
云慎说完,还未等到她的回答,抬起头来。
二人视线相对,陈澍无辜地眨眨眼,歪了歪头,也有些迷茫地道:“是好了吧……不对么?我从来受伤都是这样好的。”
“不大对。”云慎道,“我脚伤都还没‘好’呢。”
“……也是!”陈澍恍然,张开口,缓慢地点了点头,作出思索的样子,又半晌,却什么也没想到,心里小算盘一拨,光明正大地“偷眼”去瞄云慎。
果不其然,云慎一见她转眼看来,便道:“……你是不是法力恢复了?”
因为法力恢复了,所以彻夜高烧也不曾烧出什么问题,反而慢慢地烧退了。也因为法力恢复了,那手上的伤就飞快地好了,正如她原先在天虞山时的经历一样。
“……对哦!”这回,她是真的恍然大悟,挣脱云慎的手,随便捏了个小火苗出来,那微微火光映在她纯黑的双瞳之中,煞是好看,等她又摆了摆手,那火苗又被她轻易地捏灭了,但听得她语带兴奋地接着道,“还真是回来了,一点不少——”
“那是好事。”云慎道,笑了笑,“我原本还担心你昨夜烧出什么事情来呢。如今法力回来了,必定也不会再着凉了,总是好事……你盯着我瞧作甚?”
“谁盯着你瞧了!”陈澍道,说罢,才发觉自己真盯着云慎瞧,才挪开视线,掩饰般地从崖洞中站起,拉着云慎往外走,嘴里道,“我不过是在想事情——”
“等等,你要……”
下一瞬,云慎向来语气沉稳,也不由地一惊,他就被陈澍抱住一拎,整个人好似那葱一样被连根拔起——
“都说了我法力恢复了,走,带你回那恶人谷中瞧瞧!顺道找找我的剑!坐稳了!”
“……我的袍子,一并带上!”
第一百零三章
这一夜过去,雨水洗去的,自然不止是陈澍的病而已。
恶人谷中战火尤未歇。有道是破城容易,俱歼难。
大大小小的恶匪,在这恶人谷中生活了整辈子,论起这些谷中营寨布局,哪里是魏勉单单一张图纸便能抵去的?何况雨夜虽然为那些武林人士的突袭打了掩护,却也为这些败类在谷中的逃窜大开门路。
甚至,由于此番进攻是包含朝廷与武林盟两方在内,哪怕被生生捉住了,那些人只要舍弃了颜面,装作是个不修边幅的武林人士,一时半会也戳不破这随口撒的谎。
毕竟这类奇葩在江湖中本就不少,尤其是瓢泼大雨后,同样被淋了个透,谁又能分辨个清楚?
于是次日清早,如此朗朗晨光照在恶人谷的大小楼台之上时,那战事还未歇。
两方都是打了一昼夜,如何不累,如何不疲乏,不过硬撑着罢了。因而这个中厮杀,又不全然似昨日那般你死我活,到了后半夜,部分恶人谷中人终于勉强组织起几波反攻,靠那几人的武功和狭窄的地形,勉强守住了几处库房与院舍,如今正僵持在檐上道中,拼着一口气,端看哪边先撑不下去。
若是恶人谷这边撑不下去了,自然不必多说,擒贼先擒王,如今恶人谷整个都被端了,整个淯北自然也不愁,哪怕是同样重兵把守的昉城。而若是朝廷这边先撑不下去了,那自然是前功尽弃。匆忙之间,刘茂本就没带多少人马,如今折损不少,再想要奇袭的效果,可就难了。
陈澍带着云慎,先是“拔地而起”,直直地往那崖上飞,几乎缘着二人坠下的路线原路飞了回去,落到那无名崖之上,把云慎往角落里一丢。
云慎稳住身形,忙披上那灰袍,只是披了一半,又兀自愣住,眼尖地冲着密道口一指。
二人立时察觉了这不同寻常的一道血痕,再仔细一看,那魏勉的尸体仍旧好端端地立在密道口呢!
要知魏勉虽算不上什么绝世高手,其身手,一般武林中人也是比不得的,不然也不能在这恶人谷中混上堂主,而这密道更是他应萧忠要求,亲手所建,缘何,会教这样的人物死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
只一瞧,云慎眉头便皱紧了,似乎想着上前,但碍于陈澍还在——她毕竟不知魏勉身份,恐怕只以为此人是个寻常的匪徒——因而云慎面容虽严峻了起来,依旧不曾出声,而是一面披上那身袍子,一面看了眼陈澍。
但见陈澍竟不曾露出很是气愤或是泄气的神情,也是带着一种纯粹的探寻,几乎教人不自觉地想起沈诘来,伸手,把这具尸体提到了阳光下,仔细瞧了瞧,道:“是被人用刀杀死的,死了一夜了。是谷内厮杀波及到此处了么?”
“……应当不是。”云慎道,又把他送地图的那事前后隐去了,含糊一说,道,“这一片,在昨日下午就应该被朝廷这边的人马占住了。”
“那就是朝廷的人马,撞到此人行窃,于是……”陈澍比了个把刀刺入她体内的动作,话语一顿,对着光细看那尸体,又犹豫了起来,道,“不对……这人不像是经由打斗被杀死,倒似是不注意的时候,被人偷袭,那凶手后来又补了几刀,佯作是打斗伤痕,但是这血迹……”
听她所言,云慎也走上前来,看了,若有所思地接话道:“诚然,确实只有那最致命的一刀旁,血迹最明显。可寻常窃贼最是警醒,如何会在这样的地界被人偷袭致死,何况……”
何况魏勉为人,并不出格。
这点陈澍不知,云慎却是知晓的,哪怕本性不同,这魏勉毕竟在恶人谷中摸爬滚打多年,察言观色的本领学了不止一点,如何会在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偷袭。
她必然不知晓对方身份,因而才会放下戒心。可看这凶手出手又利落,显然是有备而来,或者至少是见到魏勉时便笃定了要杀她——
如此说来,恶人谷中人鲜有能教她放下戒心的,且也很难在兵马封堵的情况下追到密室来,至少萧忠不能。可若是朝廷这一方,即是正义之师,又如何在见魏勉时便痛下杀手?
除了此人本就嗜杀成性之外,只有一个可能,这凶手认出了魏勉。
既认得魏勉,自然也知晓这密室所在。而这茫茫中原,恰巧有那么一个影子,在点苍关时,送信给萧忠,谋划了这场巨洪;等他们到了昉城,那影子又传信而来,早早地把陈澍的消息递给了萧忠;及至此回,这魏勉的尸骨,就这样突兀地摆在二人面前。
知晓魏勉在谷中身份的人或许不少,但知晓她参与众多楼阁哨塔甚至是密室建造的人,屈指可数,连云慎也不过是试探后才得到的那张图。
当然,若没了这张图,云慎凭着他那非人的观察力,自然也能自行描摹出一份七七八八的图来。但有时关键的就在那最后一二分里。
但凡见过这图,又知恶人谷中内情,并不难猜出是魏勉背叛,送图给这个琴心崖弟子。
虽然当中略去了最关键的几处云慎的作用,不过只看头尾,确实很难猜错。由此,必然也会对魏勉生出杀意。
可怜这魏勉,手里沾着无数含冤之人的鲜血,终于醒悟几分,却最终染上了自己的血,得了报应,难说是咎由自取,还是死得其所。
也不知她死前,面对着那她一直探查而又从不曾查到的暗桩,是否又有所觉察?
少顷,云慎那片刻的思量之后,但见陈澍伸手在他面前一晃,惊得他回神来。
“我在想,这人死前同我说的话。”她道,“此人说她是为了金银宝物而来,又把那光头给解决了,可光头来此,不就是为了拿剑么……”
话还未说完,便见她猛地站起身来,视线越过云慎,看向了一旁的密室——
此刻正是晨时,那日光撒在崖上,就如同撒在方才那崖洞里一样,蓬勃明亮,照亮了这密室。只一眼,便看出这密室的门与二人坠下山崖时不同,竟是霍然大开的!
话赶到这里,陈澍怎么顾得上同云慎细说,当下便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口,往那门内一瞧。
却见里面金银珠宝,药材装备,样样俱全,只是有一样,哪怕二人再走进去了,细细地翻过,也不曾找到——
陈澍的剑。或者说,肖似陈澍所铸的剑。
——
山上二人很是找了一阵,而山下谷中,那战火也终于到了尾声。
得益于一位
紧接着,那夜里的坏消息果真便得以确认。
萧忠果真跑了。
夜里起初知晓时,还怕他只是混进了恶人谷的残余人马之中,无论是亲自攻打小阁楼的人,还是朝廷这边的将领,都不敢下定论。可此刻,谷中都打了下来,一一清点之后,那些被捉住的人,就差各个对上名号了,也不曾找见哪怕一个与萧忠身形类似的人。
与此同时,消失的竟不止萧忠一人——
哪怕大致清点,除了几个在恶人谷中有名望,一问便能问出来的人,其余人,哪怕一时半会没有找到,自然也只能存疑虑。
但朝廷这方的人不同。
或者说,应武林盟所邀,来参与攻袭的那些武林人士,就不同了。
都是各自有门派,有招式的。哪怕满脸的血,也能凭自己师门认出一二,因而这缺了一人,甚至缺了好几人,就格外明显。
尤其是当这几人正是打头去攻打小阁楼的几人时。
刘茂怎么能不气急败坏,就站在那小阁楼上,从战事结束到现在,足足站了两刻钟,拎着手下的牙将反覆追问,得到的也只有同一个回答。
谷外兵马毕竟是见谷中打起来才冲了进来,因此是埋伏在山上,来自灵犀阁的人先一步到小阁楼。那刘茂手下的亲随,一进谷便直奔小阁楼,却还是晚了一步,眼睁睁地看见那灵犀阁的人进入小阁楼,如入无人之境,接着同那萧忠一齐,趁着这厮杀焦灼,又藉着大雨,飞檐走壁,最终消失在那恶人谷四周的连绵山脉中。
——其中一个领头把萧忠护送的灵犀阁弟子,他迎着那月色一瞧,甚至还认了出来。
不是旁人,正是素来与军中关系好,为灵犀阁所纳降的齐班!
此事事关重大,暂时不过几人知晓,其中也有一人,正是当时碰巧听见的何誉。
陈澍和云慎二人下山寻来时,他要上山寻陈澍,正巧迎面撞上。
历经如此多的周折,又直面命案,乍一见陈澍,何誉如何不是热泪连连?等不及陈澍同他寒暄,便上前,一把抱住,许久才松开。
何誉这般的壮汉落下泪水,何其辛酸,陈澍头一回见此场景,也没觉得有多难得,双手不知放在哪里,见何誉还在忍着泪水,讪讪一笑,又见一旁的云慎看热闹一般抱着胳膊,并不言语,只好硬着头皮,伸出手来,替何誉拭了拭泪。
“哦对!你的剑。”何誉道,猛地止住了泪,伸手,在腰侧摸索着什么,一面摸索,一面道,
“我跟着那萧忠的信使找到了那密室……你也去过,是不是?我到时,正巧碰见有人,还遇上好一波贼匪……后来从密室中出来遇见了盟主,也是经盟主提醒,才想起来你的剑还在,又折返回去,帮你把剑收了回来!”
话音刚落,他终于解开腰侧挂着的剑,吸了吸鼻子,递给陈澍。
但见那剑果真是如陈澍所述,剑柄细长,算上剑身,整把剑足有两尺多。剑看着细长,却并不轻,拿手一掂,真是绝世好剑,比那铸铁大斧还要重上许多,透着明明日光,能瞧见其上一道赤痕。
陈澍利落地接过来,一时间,连云慎也屏息,等着她如何反应。却见她眉头一皱,面色不解,显然察觉到了什么,却不曾直白地问出口来,而是一吸气,换起一副笑靥,抬头冲那何誉点点头,道:
“……多谢了!”
第一百零四章
齐班此人,自然是有来头的。
此人先前也是同这恶人谷一样,是落草为寇的山匪,不过是在中原地带,那山头也没有什么大的势力,早便被朝廷与灵犀阁出手打掉了。
尔后,这一波山匪中,唯有齐班,如同变脸一般,一被捉便连连哭求,说什么自己也是被捉进山中的,又说什么多年下来从不妄杀无辜。其真假早已不可考,只知那灵犀阁阁主,许是见他陈恳,肯改过,于是真饶恕了他,甚至在他自告奋勇参与了几次围剿残余山匪后,将他收入门下。
至此,他便成了灵犀阁的一员猛将。
此人蛰伏多年,为朝廷做马前卒,出生入死,与那武林盟关系也不差,早便是那论剑大比的常客。而这样一个嫉恶如仇,忠厚老实的人——却是恶人谷藏在其中的暗桩!
此般危急关头,他才铤而走险,把萧忠救走!
而刘茂,再怎么光火,也改变不了这萧忠早已被救走的既定事实。
何况此事虽是武林中人做下的,却着实与武林盟没有关系——何誉不就是那活生生的证人?这武林盟主,以及其余盟中干事,在众人上前冲杀的过程中,做的是断后支援,围谷驻守的活。
说到底,武林盟不过是个斡旋江湖中诸事的地方,并不能当真统领诸派,更管不到同朝廷关系匪浅的灵犀阁。
这顿火,刘茂注定只能一个人生吞了下去。
很快,还在谷中收拾战场,清点收缴的人,大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陈澍被何誉引着,往那被临时用作住处的几个谷内院落走去。打头几个,最靠近山坡的,便是那些武林人士的地方。
三人刚走近,便听见那院中有好些声音,嗓音不尽相同,但都声量很大,甚至越争越大,几乎吵将起来。
“……凭什么,他灵犀阁放走了人,又同我们无关。本来打恶人谷就是因为地形复杂,又范围不大,不似寻常战场,武功高些便好破局,那昉城可不一样,城郭高得,快赶上点苍关了!城下又都是原野,你空有拳脚,人家一张弓,一颗滚石,便能要了你的命!”
话音一落,又听得几人附和。
“是啊,这打恶人谷是奇袭,来得容易多了,可若是打昉城,就别说这恶人谷谷主如今下落不明,很有可能已经逃回了昉城,单说我们这边两日的动静,昉城城中守军,但凡不傻,也能猜到这是有大军来袭,如何打得下来?”
许是说到了兴头上,不止这几个附和的人,还有一个语气更冲撞的,粗声粗气地开口。
“你们武林盟是镇日没点事做,可我们各自有门派!此番本就是论剑大比耽搁了行程,又来随那刘茂打恶人谷……是,这官爷查出来那洪水是恶人谷放的不假,可这恶人谷都打下来了,管他萧忠萧诚的,逃便逃了,难不成这几万众的良兵好马,还捉不回一个人犯么?”
于是院中愈加群情激愤,接着好几句重叠在一起,听不分明的辩声,才是一个声音猛地把众人的压了下去。
“大家稍安勿躁。”这回的声音听起来耳熟了,像是那武林盟盟主,“我提此言,并不是说要强迫大家随大军一起开拔。只是这局势变了,也当知会大家一声,你们说是也不是?另外那昉城,确实是不同于恶人谷,这攻城战,诸位去了,恐怕也不一定能有多大的用,因此若是愿意的,大可随我一起,稍加整顿,今晚便跟着大军开拔。若不愿的,也不强求,行么?”
方才还吵得热火朝天,只听这盟主一顿话,条理清晰,温言好语,把那些火气竟也都堵了回去,屋内好一阵安静,没人搭腔。
而屋外这三个人,站在院中门边,狠狠过足了偷听的瘾,此刻才一齐回神,俱是相对一笑,掩饰地又抬脚,还是由何誉领着,推开了那房屋的门。
正巧屋内终于有人开口,那凛然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诸位在点苍关经历了那样的洪水,当下必定是痛心疾首,又乍然听闻这巨洪是人为的,一时冲动,来了恶人谷随军夜袭。此时呢,那漫天大洪早褪去了,反正门派内弟子又无死伤,更有大军在此,不必担心那始作俑者脱逃了,因而那点苍关哀鸿遍野的景象大抵也记不清楚了,如此说来,确实大可不必再去昉城。
“可我碧阳谷自有谷内规训,素来教导子弟敢作敢为,况且在这江湖上,大小也是排在前面的,说以为表率也不过分。既如此,哪怕是去打昉城,又有何不可?这恶人谷谷主逃了,罪魁祸首不曾找到,那这么多条人命也不算是安息,盟主只消说个时间,我碧阳谷几位弟子,定随军开拔!”
说罢,便有几人抚掌赞了声“好”。
那须陀寺的僧尼妙云,不声不响地同盟主行了个礼,也是无声的表态,接着便是一声有些不好意思的赞同,声音轻柔,显然是陈澍的熟人,琴心崖的那个悬琴了。
见有三人表态,那起先闹得起劲的人也没了声响,此时,何誉才清了清嗓子,把众人的视线都吸引来,道:
“寒松坞不过就我一人,因此我应当也算做得了主了。昨夜袭击恶人谷,我本就没出什么力,若是再不去昉城,多少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他这话说得柔和,不似方才李畴那句话,只说自己原先没怎么出力,也算是给众人了一个台阶下,屋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缓和了,那盟主也笑出声来,朝他身后一看。
“这位是陈澍,陈姑娘吧?”
众人本打算挪回的视线又重新落到了门口。
身前何誉也非常“识趣”地让出了陈澍,再有云慎在她腰间的一推,哪怕是她,也趔趄地往前走了半步,又悄悄转过头,怒视了笑着面对她的云慎一眼,才讪笑着点点头,道:
“对,是我,昨夜我……我也没帮上什么忙,要打昉城,我肯定是同去的!”
何誉一让开,那人群中的几个面孔也分明地展现在她面前。除去方才能听出来的李畴、悬琴和妙云外,那徐琼也在,冲着她温和一笑,以及逍遥宫的莫咏,左肩那伤显然还未好,仍包着厚厚的一沓布。
这些人,出了门,回到门派之中,大都是说一不二,可此刻,都安静而好奇地瞧着陈澍。外面天光明朗,可这房间却被这么多人一围,甚至有些黑压压的了,只有陈澍三人开门这一下,才将那天光透了进来,照亮了众人神色各异的面庞。
他们似乎还在等着陈澍多说几句。
论剑大比如此匆忙结束,陈澍忙于救灾,最多与那些平头百姓接触几回,也从未真正被这群江湖老手这样打量过,直到这一刻,她才有了些真正拿了头名的实感与兴奋。
陈澍也丝毫不避地打量回去,带着点好奇。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这些人既非瞻仰,也非鄙夷,而是一种尊敬,认可一般的态度,在静静地等着她的话……毕竟,她才是这论剑大比的头名,这一屋子盛名在外的男女老少,捆在一块,恐怕也打不过她一个人!
只除了一人。
李畴,自三人进门起,看见何誉,又瞧见陈澍,他的面色几变,往后退了两步。
这颇“不合时宜”的两步,看似微妙,几乎教人以为他有什么未竟的话要说,便见他暗暗侧过头,在这众人商议大事的中途,伸手——
理了理发冠。
末了,又用衣袖把那脸上或许存在的血印子与泥印子一抹,低声问他身后的那个倒霉师弟:
“面上没有脏污吧?”
“……没有。”
三人打断了这场商议,却也让这顿商议更加顺畅地进行了下去。
有何誉表态,更重要的是,有陈澍表态,那些或有心思吸纳她进门派的人,或被众人感化,真心想一齐惩恶扬善的,大都改口赞成,于是这来恶人谷相助的几大门派,也尽数约定好了,至少随刘茂大军再去那昉城走一遭。
不多时,众人便散了,陈澍云慎是歇息了一整夜,可其他人却是连轴转了好几日,于是也忙着回去整顿,待大军出发。当然,也少不了给陈澍分一间落脚的小房间,正是她被“请”去住的那间,二人一进门,陈澍把从何誉处拿来的剑大喇喇地丢在小方桌上,云慎自是眼皮一跳。
“……这剑,你也找到了。”他出言,似乎斟酌了许久,说得极缓慢清楚,“也算是喜事一桩。”
陈澍笑了一声,回头,指着那桌上的剑,道:“怎么可能!你仔细瞧瞧,这剑,是不是和那日在小阁楼中那谷主塞给我的假剑一模一样?不仅比真剑轻了不少,那血纹明显也是生生画上去的,如今淋了雨,甚至被洗去了大半!”
听她此言,云慎的喉结滚了滚,不及回话便走上前去瞧。适才匆忙之前,不曾看清楚,此刻细看,只见这剑上的赤色痕迹果真被水洗去了一半,好不滑稽。这剑应当也是被萧忠藏在那密室之中,何誉匆忙之下,不曾分辨清楚,便将其带了出来。
也只有似何誉那般只见过悬赏令,不曾见过真剑的人,才会把它当作陈澍的剑。
而另一把,明明在二人坠下山崖前就躺在密室中的,更似真剑的假剑,此刻却没了踪影。
也不知云慎是放下心来了,还是又悬起了心,他伸手又抚了抚这剑身,问:
“……那你为何方才不问,只对何兄道谢?”
第一百零五章
“……那你为何方才不问,只对何兄道谢?”
“哦,你好奇的是这个。”陈澍说,又停了一会,也不知怎地不说话了,等云慎猛然回头,但见她正往这边看来,满脸狡黠,笑得欢畅。
“等着我问你呢?”云慎反问。
“那倒也不是。”陈澍咧开嘴,一屁股坐下来,笑着仰头道,“但是要是这样‘运筹帷幄’的云兄问我,怎么能不得意呢?”
“好。”云慎说,也转过身来,半边身子靠在桌上,一只手也压住桌沿,才听得他顺从地又问了一遍,“既然知道这剑不是你的剑,为何当时不同何兄说,而是径直应了下来?说不定就是他拿错了?”
“嘿嘿,那我便行好为你解惑!”陈澍道,伸出一根手指,晃悠晃悠,道,“其一,他走后,我们也翻过那密室,不曾找到剑,对吧?光头上山来找剑,是我亲耳所闻,而何兄必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剑被人拿走,还特意拿个假的来诓我。由此可得,这真剑应当是在他出事前被人拿走的。”
“有道理,”云慎笑道,“但我可要问你,若是在何兄与我们二人到密室的中途来了人,把这真剑拿走了,问一下何誉,岂不是更保险?”
“是个好问题!”陈澍说,像模像样地排出第二根手指来,道,“这便要提到那崖边的死尸了。你这个书生,当时只据高临下地看了一眼,并未看仔细,是不是?”
她一提及魏勉,云慎那沉稳的神情便僵了僵,似乎有一丝不自然闪过,只是很快掩饰住了。
“不曾。”他简短答道。
“所以现在我比你要了解事情始末,那叫什么来着,洞若……”
云慎不由地轻声一笑,被陈澍瞪了一眼,面上笑意不改,温声提醒:“洞若观火。”
“对对,洞若观火!”陈澍说,掩饰地清了清嗓子,重新道,“其二!这死尸伤口除了刀伤,还混了一两处剑伤,偏偏正是那人死后被刺中,似乎要捏造出被好几人所杀的假象。何兄所述‘一大波匪患’,大抵也只是被那人死后伤口所蒙骗才下的结论。而这剑伤,先前看的时候不觉得,但若是联系上我的剑被人拿走了……”
“凶手先杀人,再拿了剑,于尸体上补刀。”不等她说完,云慎便总结道,点了点头,又正色问道,“那你更应当问何誉才是。”
“这你就说错了!”陈澍似乎早便料到了,飞快地接道,“我若是寻剑,当然要问何兄才对,可这人为何在两方势力交战时来这密室,为何杀了那人,又为何要把我的刀拿走——这一问,岂不是打草惊蛇?”
听她这么说,云慎也不急着答了,而是沉默了一会,道:“……这事,你也想查清楚?”
“为什么不查?我觉得有意思!不要说出去是我的剑,只道我的剑早便找到了,那这行凶者只要把剑露出来,我一眼便能认出!”陈澍道,仰头瞧着他,圆眼一弯,笑了,
“而且这人用我的剑来补刀,让我的剑沾上脏血,把我当什么,泥人么?那句话又是怎么说的来着,打……”
“……打狗也要看主人。”云慎说,倏地笑了,伸出手来,亲昵地揉了揉陈澍的眼角。
“……作甚?”
“方才赶路,沾上了灰,帮你擦一下。”
——
不多时,这大军果真开拔,往那昉城赶去。
军队整齐,那些武林人士可就不一定了,跟在最末尾,一路聊着。这回陈澍也格外热情地混了进去,弄明白了这回袭击的前因后果。
论理,如今的皇帝是不肯如此大举兴兵的,何况原本就不曾准备过,如今仓促袭击,恶人谷应对是忙乱,可这些朝廷的兵马也不是从平地里冒出来的。每一匹马,每一把刀,都是老皇帝准备留下来赈灾、扶荒的银子换来的,白花花的。
但有人带着那半具尸体上京,上朝禀报之时,竟也把这狰狞可怖的尸体公然带上了那金銮大殿!
殿下一众官员,只见了那尸体,连一个敢开口吱声的都没了,哆嗦着直往后躲。只有那老皇帝,临到老了,眼神还不坏,锐利的目光直把那尸体一盯,不等人劝,便连发好几道诏令。
一道自是百里加急,送至点苍关,而另一道……
赈灾还是要赈,但不仅赈灾,这仗也必然要打。
恶人谷的那些匪类,本就不会因为朝廷的缓和而有所感念,更何况,此次是点苍关这一整个关隘的百姓遭了洪水,妻离子散,可单凭这始作俑者不把人命放在眼里的态度,便能管中窥豹,瞧出这淯北一带的百姓平素是如何被欺压,被苛待。
对于点苍关而言,是一回洪水,但对于昉城而言,是千回,万回。
这另一道御令,不止送去了点苍关,送至刘茂手上,还送往了中原各处,在这样短的半个月里,整顿兵马,一齐往淯北而来。
这自然京东了恶人谷安插在四处的暗桩。
但因大军本就从四处疾行而来,这暗桩的脚程,再怎么也及不上那朝廷军马赶路的速度。再者,在这样特殊的时刻,急着赶路前往淯北,反倒显得突兀,一不小心为人察觉,别说是给萧忠报信了,自己的小命都难保。
因而,虽然不能得知那萧忠是否真得到了消息,还是敏感地从云慎所劝告的角度察觉到了不对,才开始命人整备战事,但至少最关键的几处策略,他都未曾得知。
一是不取昉城而夙夜袭击恶人谷,二则是熟悉地形后,先攻下山上防御,再围困恶人谷营寨。
这其中,自然也有武林人士的出力。
便是武林盟主,由于论剑大比而牵扯进了这点苍关洪水一事,便也得知了御令,又由他提议、牵头,带着琴心崖、灵犀阁等一众门派,加入了此番战事。
当然,此时回头再看,这灵犀阁之人,尤其是齐班,如此义愤填膺,主动加入大军的行径,倒有几分要借此光明正大前往恶人谷,提醒萧忠的意思。
他彼时不曾得逞,因为刘茂此人多疑,又善猜忌,本就防着这些武林人士,不仅防着他们倒戈,更重要的是,还防着他们抢功。由此,这一行战事决断,只分了几块,先后吩咐下去,各军与武林盟彼此之间并不全然了解。而正巧,因为齐班多次参与剿匪,实在太过出名,因而这打头的一项——藉着寻宝探查地形——并未交由他来办。
这信自然也应当不曾真正递出去。
然而,老天总不会一直眷顾刘茂,千防万防,为的就是在恶人谷一战中把萧忠俘获,这样整个淯北的危机迎刃而解,昉城那些兵马自然也就不攻而破了。
这样仔细的计划,却教齐班搠了个回头枪。
萧忠被救走,不仅教这昉城得了信,连夜把防御所需的军备准备起来了,且还把这一场奇袭无形之间化解。
要再攻下昉城,只能靠拉锯。
真到了这样僵持的地步,赢的必定是刘茂,可这昉城经此一役,也必定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还未到城下安营扎寨,远远地,便能看见那些原本金黄的原野早已被草草收割,呈现出近似原始的凌乱。而城上,就在昉城最北的那个瓮城,两个黑洞洞的投石机就摆在最高处,仿佛两个慑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行进的大军。
不一会,便有人来问,说让何誉到前头刘都护那去。这一去,自然也带上了小跟屁虫陈澍,还有紧紧跟着陈澍的云慎,三人一同走进那大军之中,只见那刘茂的车马就在最前方,似是停了下来,路上兵卒都纷纷让开。
等近了一瞧,这李茂身边可不止一个人,都骑着马,似乎就等着何誉了,见面便有人问:“听闻你是寒松坞的?擅长木工建筑?”
何誉刚冒头,还没瞧清楚人脸呢,只懵懵回了句“是”,他身后的陈澍也终于钻进人堆里,一瞧——
那众人中,把马定在刘茂身侧的,一身劲装,长发高束的,不是沈诘,又是谁?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几乎喊出声来,便感觉到一旁几人都把眼看来,于是把话又吞回去一般地咽了一下,又站回何誉身侧去了。
“这又是谁?你打仗还带妹子?”有人问。
何誉一愣,他还没来得及回话,身旁围着的那几个士兵已经笑出声了。
一片友好的轻笑声中,只听得一个凌厉的声音冷冷响起,道:“是我妹子,怎么了?”
那笑声顿时仿佛被掐去了一般,生硬地断掉,众人脸上的笑意还未褪去,就已经换成了错愕,好几人不禁有些莽撞地转头去瞧那说话的人,正是沈诘。
陈澍本就没有不快,再听得沈诘这样的一句话,脸上的欢喜顿时又溢了出来,眼睛亮闪闪地盯着沈诘,若不是身后云慎伸手在拉,恐怕下一刻便要冲过去,同沈诘骑上同一匹马了。
“哈哈哈,沈右监真会开玩笑。”刘茂才适时开口,道,“这位是那点苍关论剑大比的头名,名叫陈澍的女侠。看着是小了些,武功可不低呀。”
这一番话,继解了围,又暗暗地恭维了陈澍一顿,说得是恰到好处。几个方才还在笑的人闻言,早已改了颜色,拿正眼来瞧她,连沈诘听了,也哼笑了一声,并未出言驳斥。
但陈澍自是没想这么多,只道:“瞧你长篇大论的,说我作甚呢,你们不是找何兄么?”
恭维尽数打在了棉花上,刘茂面色几变,一时哑然,还是他身旁一副将接过话来,道:
“是这样,此战必定艰辛,敢问何侠士,这安营扎寨,是近些好呢,还是远些好呢?”
何誉一听便懂了,只答:“兵法我不懂,但这城上的投石机不过寻常的投石机,射程再远不过一里,只需稍微注意着些便行,不必紧张。”
话还没说完,便听见有人松了口气,众人又恢复了笑意,当即便有口快的大声接话道:“我就说么,你真是没上过战场,连这也怕!”接着又是好一阵起哄,那军中嬉笑怒骂的氛围又慢慢地感染开来。
此刻,便能很分明地感受到,这些人流露出的爽朗其实透着一股刻意。
许是心知这一战定是艰难万分,这氛围不止有他们几个将领,一到这昉城城下,看着那堪比点苍关的高而深的城墙,整个大军都弥漫着这样有些过头的兴奋。
几人商量罢了,何誉同云慎一齐回到那大军后面,只有陈澍,摆摆手叫他们先回了,然后随着大军往前走了一阵,直到他们终于在选好的地方停下,安营扎寨,又在新扎的军帐之外,等了半晌。
这营寨也选在了城外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上,毕竟虽是攻城,也要防止萧忠出城夜袭,以攻为守,而这山坡,正是昉城方圆十里漫漫原野中唯一的一处小山丘,可以说是别无他选,因此一路上也不曾犹豫。
要赶在日落前把大营建好,更要在百里奔袭后生火造饭,不同的军士进进出出,煞是忙碌。
但陈澍就是有一股莫名的笃定,站在军帐外呆呆地等着,不多时,果然等来了沈诘。
她应当才忙完,把诸事布置下去,连打理都没顾上,脸上风扑尘尘,难得地显出疲色来,但眼神还是熠熠的,一出军帐,目光也仿佛有前知一般地落在陈澍身上。
“找我有事吧?”
“阿姐怎么知道我找你有事的?”陈澍眨眨眼睛,问。
“方才还没扎营呢,那议事的时候,你的眼睛便直往我这儿瞅。”沈诘道,轻笑一声,“你这乳虎,若不是找我有事,那定是觉得我犯事了,怀疑我呢!”
陈澍也笑起来,有些羞赧地挠挠脑袋,道:“……也没有那么明显吧!我是想同阿姐谈谈,不知阿姐怎么也跟着这大军来淯北了呢?是来督军的么?”
“我可管不了这么大的一只军队!”沈诘笑道,顿了顿,又道,“不过确实,我是领了圣上旨意,要来督军的。但这督军不过是个名头,连圣上自己也明白我讨这名头为的不过是一件事——查案子。”
陈澍一愣,想也不想便反问:“查什么案子?”
“还能有什么案子?”沈诘道,“这洪水显然确实是恶人谷所为,可是除去毁堰泄洪,还有不止一个恶人谷的暗桩在整个河山,上至朝廷武林,下至贩夫走卒。若是旁的也就罢了,这点苍关大水时,分明有一个,比起远在千里之外的恶人谷,他更似是这整场大难的幕后主使,既然不曾捉到他,这案子也不算了结。”
她这么一说,陈澍也想了起来,记起二人在营丘城时,沈诘同她所说的那些分析。
恶人谷行事果决狠毒,而这个暗桩则为人阴险谨慎,两者之中,谁才是那个主谋,不言而喻。这样的身份的暗桩,在谷内必然地位超然,甚至可能就是与萧忠本人直接来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暗处头脑。
换言之,萧忠必然是知晓此人身份的。
而此时此刻,站在这昉城城下,距离萧忠不过数十里,自然也距离这大案的真相不过数十里。
“难道只能靠打下昉城才能查出此人身份么?这恶人谷不是打下来了么,总有些俘虏,肯开口的,能说出个一二来吧?”陈澍想了半晌,迷迷糊糊地问。
“有倒是有,说这点苍关大水之后,昉城来了个军师,极得萧忠看重,这回大军突袭,也是那军师早便有预料的,只是萧忠彼时不信,还拿此事同下属说笑。但此人深居浅出,又住在昉城,甚至连姓甚名谁,这谷中都不太知晓,更别提道出其来历了……”
“阿姐是说,这军师就是那暗桩,事情了结后把那掩饰的身份去了,又回到淯北来?”
“按常理,并不是不可能。”沈诘缓缓道,“只是若真是这‘军师’捣的鬼,问题便来了,彼时在点苍关,与朝廷有所来往的,不拘是刘茂、徐渊,还是这些门派的什么掌门人,大弟子,也都齐聚在城下,哪怕没来的,回程的路上也都可以互相印证。那么,这多出来的一个‘军师’,当真是从点苍关离开,再辗转到昉城的人么?”
见陈澍还若有所思的样子,沈诘一笑,等着她慢慢想明白,转而问:“那你呢?我听闻你早便闯进了恶人谷,既然是来找我,想必……”
“是的,也是一个‘案子’!”陈澍道,又兴致冲冲起来,转眼便抛去了方才的思绪,大致解释了一番如何找到那尸体,又有哪些疑虑,方道,“你先别说你的思路,让我把想法同阿姐说一说,咱们再一对,瞧瞧我是不是学有所成,是不是名师出高徒!”
“好啊。”沈诘四下一瞧,寻了块光滑的石头,就这么一撩袍角,席地而坐,又仰起头来,冲着陈澍扬扬下巴,道,“你说!”
“我想的是,死者还会些武功,这行凶者必然也会一些,否则,哪怕是出其不意,也很难一刀致命。而这桩案子,虽然是在两军交战时所发生的,可毕竟这案发之处是密室、密道,若非恶人谷中人,为何能得知这密道的消息,甚至还能进来杀人呢?可我也听说了,攻打恶人谷这两日,山上都是埋伏的武林人士,自从李畴他们围再山坡上,这恶人谷连信都送不出去,又何况派人来杀人?”
“其实信送了一封出去。至少是一封。”沈诘手指点点膝头,道,“下午我仔细问过那灵犀阁剩下的几个弟子,据他们所言,大抵是这齐班在白日里还参与了那谷口的战事,休整后便神情有些奇异,也不知这萧忠怎么通过弥天手段把信送至他手上的,但这时间正巧与几波信使上山的时间吻合。”
陈澍眨眨眼,似懂非懂,只道:“那最多也就一封了,何况这密室又非寻常密室,里头装的都是那萧忠的家底,送信出来也就罢了,怎么可能在信里写如何进入密道,如何进入密室?”
“……那你是怎么进的密道?”沈诘笑着反问。
“我?”陈澍满脸无辜地说,“砸开的呀!”
“你砸开之后,是不是那密道门有一个人能进的大口子——”沈诘温声道。
还没等她说完,陈澍便蹦了起来,捂住了脸,叫唤了一声,连连转圈。
“对!我怎么忘了这事!哎呀!”
“哈哈,不必气馁。”沈诘见状,笑了笑,伸手拦住她,又把她捂着脸的手轻柔掰开,瞧着她那涨红的脸颊,道,“凶手为何去那密室,本也是可疑的,不过,单说他缘何知晓该怎么进入密室这点,确实是没什么好说的了——既然那门都给你砸开了个大口子。”
见她果真没有笑自己的意思,陈澍才讪讪松开手来,又找补一般,很是努力地在脑中刨着这几日的见闻,吸了吸鼻子。
似乎营中已经生好了火,不仅那炊烟在空中升起,好似几根被扯得七零八碎的细线,那饭菜的香气也慢慢地弥漫开来,少顷,她肚子叫了一声,似乎才从思绪中醒来,鼓着腮帮子道:
“……那,我其实又想起了一人。一个你刚同我说的,有可能作案的人。”
“你说。”沈诘道。
只看见陈澍张口,声音带着犹豫,却又很是大胆地说:
“那个‘新来的’军师。”
第一百零六章
昉城之下,尽是平原,一眼望去,什么遮挡也没有,要隐蔽更无从说起,因而从开始扎营起,昉城城头那些兵士便得知了大营的位置。
第一日,那萧忠虽然不曾派兵夜袭,但也是命人在深夜里,就用那城头大弩,朝着负责放哨的军士射去,几乎惊醒了所有的大小参将,连沈诘也从帐中走了出来,在众人商议要如何应对时,她开口,只一句,又把整个大营安抚了下来。
“不必担忧,我虽不知军事,但也要大胆自夸一句能洞察人心。萧忠但凡不是绝世蠢货,就不会在此刻出城迎敌。此人明明有能送信出去的机会,满脑子想的却是叫齐班如何救自己,且不说如何寡廉鲜耻,单说这行径,显然惜命至极。”
她所料果真分毫不差。两三支箭,不过耗去了几个压力重重的将领半宿的精神,旁的什么也没有,一夜平安。
众人的预测不错,整个昉城攻防战,从头一次小的厮杀起,便是漫长而迟缓的。
像是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哪怕明知其死期已到,甚至是数着那日子,算着那时间,就等着这城破之日,可不管局势再明朗,终究还是要捱过这样久的时间。
两三日后,围城的阵仗逐渐齐整,那刘茂升起帐来,像模像样地请来了几个武林中颇有威望的人物,甚至包括陈澍,一同定了这攻城的策略。
昉城四面都有瓮城,因此不论从哪面来瞧,都区别不大。
若是四面围困,早前已经历过一场恶战的大军恐怕没有这个余力。而若是单从一面进攻,虽然兵力足了,可这昉城毕竟城防又高又深,别说城上还有如许城防器械,单说这城上的弓手,一时半会便不会容许真有兵卒从梯子爬上城墙来,而只要这时间撑住了,那萧忠再从另一个方向开城门,只需驱使一队骑兵,不论是冲散攻城阵地的队形,还是袭击那后方大营,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要知道,那昉城是有几层城墙,可这大营却是没有的,双方若真要互相攻伐,先被打下来的是哪方,不言而喻。
因而,究竟要怎么打,如何打,众人围坐一起,争执不休。
最后还是刘茂,凭着刘家的威望,把众人的分歧强压了下去,拍板定下最终的策略。既然只打一处容易顾头不顾尾,全围上又不够那些兵力,不如打两处城门,一主一辅,正好成掎角之势,既可相互呼应援助,又可提防萧忠从侧面绕来,偷袭后方。
这战术由一名老将所提,本就是中庸之策,不说有多巧妙,却足够稳妥,挑不出毛病来。再加上刘茂坐镇,双方各让一步,那些呛声的终究是顺服了下来。
众人商讨到一半,许是见陈澍长久地不曾吭声,那刘茂也分了心出来,朝她一努嘴,问:“不知陈大侠有何见解?”
“我没有见解!”陈澍利落地应道,“我就是在想前两夜的那几支箭,怎么每夜都这样,只来两三支,就没了后文呢?”
“那不过是虚晃一枪。为的就是惊动我们,这样夜不安寝,白日里也就不方便进攻。”有人开口为她解释。
“那我们为何不能照葫芦画瓢呢?”陈澍问。
“你是说,夜里攻城?”刘茂沉吟一会,道,“这确实也算出其不意,是个招式。可是我方兵力实际上是胜于对方,此战少说也有七八成胜算。而夜里偷袭,是赌上那守城一方全然不备的机会,为此,还要舍了白日精力充沛的优势,若那萧忠有所准备,那便是夜里精力不济的我军,再对上那有所准备的萧忠,反而得不偿失。”
“不不不,我说的不是夜里偷袭!”陈澍摇摇头,朗声道,“我说的是假装夜里偷袭,这不是一回事!”
众人之中,沈诘头一个来了兴致。
“哦?你想怎么假装?”
“趁着月色,带些布料衣物,或是拖一些草人,木桩,总之找些月色不那么明亮的夜晚,假装是夜袭昉城。”陈澍道,“但实际上,不过是原样奉还。那几只箭不过扰乱我们夜里的安宁,并没有什么用,可这夜里突袭就不一样了,只要他不曾识破,必定把什么利箭呀,滚石呀,都放出来。”
“……而昉城如今被我们围困,不过一座孤城,多射一支利箭,在两军真正对垒时,就少一支利箭。”刘茂缓声把她的话说完,一笑,道,“确实是个办法。”
这被陈澍随口提出的办法竟在第二日便得以实施。
不仅因为这办法稳妥,漫长,还因它实在是太适合如今这个四不像的大军了。
若是寻常的攻城战,那些武林人士不仅派不上用场,还可能多送出去几条命。毕竟大军之中又如何使得出功夫?那冰冷的箭雨和滚石,砸的是一片人堆,可不管你身上究竟有多少功夫。
但这夜里特殊的佯装袭击,却正正巧巧适合于这些腿上功夫不俗的江湖人士。
于是,在起先两三日被昉城城里的箭弄得夜不安宁后,他们开始了反击。
先是命些武功最好的,试探一般地夜袭昉城,同样是照着原先所商议好的,两方夹击,协同作战。
而那萧忠,果真放了几下箭又不放了,许是有所警觉。但等到第二日,第三日,在连续多日且持久的夜袭下,参与的大军越来越多。
陈澍兴致勃勃地参与了每一次奔袭,李畴何誉也同她一齐,因而最是了解那战况。
不过第三次,萧忠便按抐不住性子,派人大放滚石,把夜袭的大军“赶了回去”。他那贪生怕死的性子,当真一点也不曾作假,自从此番轻易打退了那朝廷军队的攻势,便食髓知味一般,凡有袭扰,便命人在城门上全力迎敌,甚至好几次,不必城门外搦战,他自己便下了令,叫人开城门,放出大批兵马来,把这边的大军驱赶回大营。
毕竟萧忠逃离恶人谷时,还是前一日夜晚。
连他也不知道这朝廷军队在那两日的苦战中折损了多少,端看这日日派小股士兵来骚扰的样子,逐渐放了心,大抵是真中了计,觉得这刘茂手底下估计折损过半,每一次出城都追得更深,甚至几次与其真起了摩擦,厮杀起来。
朝廷这边的军队,还是按刘茂的吩咐,只应战,只保命,且战且退,稳扎稳打地引着这萧忠出了好几次城。
也因此,哪怕与萧忠交战数次,次次都“败退”,这大军也不曾真如同萧忠所愿那样损兵折将。
每每在两方交战后,把身上带着的那些盔甲装备丢在原野之上,佯作是尸体,且仗着萧忠不会主动偷袭,在交战的间隙中把那些装备又再捡回来。
终于,足足过了一旬有余,两军交战数次,直到连萧忠也意识到这么再消耗下去对日后打战不利,鲜少用那箭与石头,几乎一见人在前搦战,便连城墙上做做样子的城防也不做了,迳自命人出来深追。
那刘茂才定了决心,终于,在一次升帐时定下了最终攻城的号令。
这一回,不止是一股在前搦战的士兵,还有埋伏在营中,时刻准备绕去背面袭城的大波军队。
是的,这昉城城下确实没有遮挡,无法埋伏,甚至无法用计。但是有一处,在往日讨论时都被众人忽略了。
——这新建的大营。
营寨本就在城外远处,就算是白日里,那萧忠站在城上,也不一定能看得清楚。而当两军交战之时,更没有人去注意这营中是否埋伏着大军——哪有人把军队埋伏在自己家里的呢,这还叫埋伏么?
大营的墙越垒越高,虽不及城墙,却也足以掩盖住墙后准备齐全的一众兵士。
前方,萧忠立于城墙上,亲自击鼓催促那些恶匪组成的军队出城迎敌,此时,他们就这么静静地等着,前面那一群人披了一层如同原野一般灰黄的外罩,便丝毫也不容易瞧见了。
他们看着那前方出阵的小股士兵被围困,看着战事开始焦灼。
大抵萧忠也在这日复一日的反覆交战中失了耐心,这回,哪怕是白日,出城的那些山匪不仅气势汹汹,还很有一股要拚命,要拿面前人撒气的架势。两方一撞,刀剑声,叫喊声,甚至嘶吼声,不绝于耳。
而后方,陈澍与那些兵卒一齐,等到那一小股兵士彻底被围困,昉城的人马几乎像围墙一般吧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甚至仿佛杀上头了,那包围越挤越小,越挤越嘈杂。
陈澍捏着双拳,看了一会,就在她不忍再看,转头,似是要张口去问时,她身后那李畴拍了拍她,紧接着,一声响彻大营的鼓声响起——
“咚!”
——是沈诘!
她终于敲响了这半个月以来不曾宣泄出的怒火,一鼓作罢,便翻身上马。陈澍回头看时,她已打头冲出营地,同琴心崖的那几个剑痴一齐,钻在大军之中,往昉城凛然冲去!
陈澍自然不甘落后,同李畴一齐,也上马来,又跟着另一波人,与何誉、还有些飞云派的女侠一起,从另一边往昉城包抄而去!
如此大的动静,那城下正在激战的两股人如何又不曾察觉?
尤其是萧忠手下的人。
能被他当做先锋派出去的,自然并非等闲之辈,但见那打头的将军,脸上既有血,也有汗,面对来袭的两路骠骑,狠狠握紧了手中长枪,似乎时刻准备要面临这两路大军的冲击。
对他而言,今日必定是场硬仗了!
在这样危机的情况下,他堪堪震慑住整个战场的局势,教他手下兵卒都重新排开,列阵,以防这两路又从大营中冲出的骑兵。
看那神情,似乎笃定了这两路骑兵将会冲袭而来,把这难得上风的战场搅和得一团乱。
是,也不是。
就在此人如临大敌,连那城墙上的萧忠也凝目看来,攥紧了拳头时,这两路骑兵并未径直冲向城外兵马,甚至也没有顾得上去援救那一撮被恶人谷先锋杀得七零八落的小股兵马。
——他们疾驰而来,绕过这些才从战局中抽身的双方人马,尔后,就这样两面包抄,直奔那大开的城门!
直到这两队人马终于汇成了一队,才有人反应过来,这费劲心计谋划的埋伏、袭击,当然不止是为了将这被萧忠放出城据敌的人尽数斩于马下,他们绕那一大圈,不过是做出要包围住这一班人马的样子,实则目标比这一班人马要大多了——一队兵,和一座城,当然是选后者!
而又因那些朝廷的人马被刘茂下了死令,不得后退,因而先前的一番激战,这些人都在城下不远处,甚至就是在大开的城门旁厮杀的!
原是为了留存兵力的对策,想容这群先锋在与朝廷厮杀后,能及时回城,以待后用,却不想如此大开门户,倒把长驱直入的机会给刘茂拱手送上,甚至给这昉城陷落敲响了第一回钟。
从那战场到城门口,不过转瞬便到,等这样一大股骑兵入了城,城墙上的萧忠也终于反应过来,连声喊:“关城门!快给我关城门!!”
然而,先不说这情急之下,恶人谷一波东拼西凑的军队,这命令能不能从城墙上的萧忠传达至城门口都还尚未可知,就说这命令顺利传达下去了,那城门也早就来不及关了——
城墙越深,城门越厚,关起来也就越缓慢。
数日过去,越来越得意的萧忠,今日是特意登上了城墙,也就是打定主意要杀杀朝廷的“气焰”,准备观上一场手下人将那朝廷兵马团灭的好戏。
然而,这样的临时起意,却教他更清楚地看见了从门中一骑一骑冲进城中的人马,看见了自己手下因惊惧交加下抱头鼠窜的那些山匪,看见了李畴抿着唇一箭射死那最前面的守城卫兵,看见了何誉驱马进城,用简单的两三块石斧死死把城门卡住,看见了徐琼轻巧一跃,一剑砍向城头正准备推动滚石的守卫……
也看见了已近冬日的暖阳下,陈澍举起手中那把被他亲手抹了些朱砂糊弄出来的劣质假剑,就这么冲着天一挥,指向这座已被马蹄声震得摇摇欲坠的城,身后黑压压的,响起兵士们一阵又一阵簇拥一般的怒吼。
大地震颤,山河咆哮,陈澍的眼眸却还是那么澄澈,那么无害,静静地看了萧忠一眼,便驱马跃进城门。
这不是她的兵,但此时此刻,她,确确实实是他们的将军。
第一百零七章
先是破了翁城,接着,在前头的陈澍头一个不怕死地纵身飞上了城墙,一剑刺向萧忠,把才才还看得出神的他惊得拔腿就跑。他一急,撞倒了身边的两个随从,还是齐班上前,顶上了陈澍一剑。
可这萧忠精心挑选的,正是城头最显眼的位置,若说恶人谷的陷落不曾击溃这群匪徒,连日的夜间袭扰也不曾击溃这群匪徒,可当他们看见这个坐拥整个渝北的恶人谷之主,被陈澍那雷霆一剑刺得躲闪不能,连滚带爬地往城墙下逃窜时,仿佛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被水流轻轻地推走了。
这缓慢的一瞬,陈澍的剑刺进齐班腰腹,悬琴紧跟着赶到城上,帮她拦去身后长枪,那枪/刺得险,饶是悬琴,这样急的情况,也被刺得身形不稳,往后一靠,贴住了陈澍的背。
二人相靠而立。
长风猎猎,那城下的景色也完整地展现在他们眼前。
不愧是萧忠所选的地方,从这儿望去,不拘是瓮城还是城外,都一览无余。
但见那城外原先鏖战了许久的那小股朝廷军队,趁着这众人入城,把注意全都抓走的时机,早已又动了,心知趁着这昉城中的箭早被消耗得所剩无几了,顶着方才险些被击溃的压力再度把排成一阵的恶人谷先锋冲散,如今正厮杀在一块,根本分不清是哪方是哪方了。而那瓮城之中驻守的人马,或在纷乱中被踩在马下,或侥幸逃进城中,此刻反而将他们己方的阵型冲了个七零八落。
一片混乱,根本分不清哪声喊叫来自于昉城内,哪声嘶吼又来自于城外。
在这样的混乱当中,萧忠,凭着他那身功夫,竟也侥幸逃进了城中,混进人群里,陈澍看在眼里,急得出口,也不顾什么齐班鲁班了,大喊:“你给我让开!”
但那齐班,果真也如同先前一样执拗,陈澍拔剑出来时,只听得他闷声一哼,旁的什么话也没说,就这么拦在她的面前,不放她过。二人这样对峙,哪里是在昉城?分明是将那论剑台上两人的比试又换了个地方。
此情此景,恰如彼时彼刻,只是那刮过城墙上方的风更冷峭一些,身边举着刀戟的兵士也虎视眈眈,但齐班的神情几乎全然未变,哪怕已经被陈澍捅了个窟窿,哪怕萧忠毫不犹豫地弃他而去,也没有丝毫犹豫。
“不让是吧!”陈澍怒道,伸手又要再刺。
那城墙上围着他们二人的匪徒也紧紧盯着她,随着她的动作,将刀枪/刺出,几乎围成一圈,那寒光映着日照,煞是晃眼,也闪得陈澍眼睛不自觉地一闭,往后一退,全然靠在悬琴的背上。
那刀剑相撞的嗡鸣声中,悬琴在她耳后,轻声道:“……先追,别让他跑了,这里留给我。”
说罢,靠他那高大的背把陈澍一托,二人虽然头一次配合,却也极有默契,陈澍丝毫不恋战,应声便动,第一脚踩在地上,第二脚又踩在那刺到她面前的大刀之上,接着踩了第三脚,纵身飞去,只留下这一圈握不住刀,或失稳跌倒在地,或往前一扑,摔了个狗啃泥。
而陈澍,几个起落,踩着这些兵士的肩,甚至是头,全然不顾身后悬琴已又把齐班杀得连连后退,迳自往那城内奔去。端看她那瘦小身影,远远的,几乎被漫烂天光整个淹没了。
确实,这昉城如今不过是被火点燃的纸老虎,城破不过是近在眼前的事,连前些日子数着时间的日子都不必熬了——
可萧忠呢?
这个为祸一方的匪首,如今城要破了,头一个想的竟是逃命。而若是今日不曾抓到他,等他从另一面出了城,随便拣一匹马,冲进那昉城以西的深山老林之中,届时,别说是蠢钝自大如刘茂了,就算是沈诘,也不一定能再把他做出来。
而那些恶人谷在近百年里所做的祸事,那些贩卖马匹刮出的金银,那些欺压民众劫来的宝物,那同何誉师妹一样在无数次劫难中丧生的性命,还有点苍关那波大水,都将被同样遗忘在茫茫山野之中。
这也就罢了,可他做了如此多的恶行,临到大厦倾覆之时,竟还有机会保全自身,在山林里过一辈子的隐士田翁?甚至还能寻机再纠集叛匪,重新自立?
陈澍若不知道,也就罢了,可这事就发生在她的面前,她无法自控地愤怒,好似一团把自己燃起来的熊熊大火,追着萧忠,不管不顾地追进城去。
若萧忠不死,何誉的师妹如何瞑目?若萧忠不死,这整个点苍关的百姓,那日日请她去吃饭,施她一顿顿米肉的大叔大婶如何安心?!
她追着那萧忠的方向,一路追到城中。昉城也是她来过的地方,只今日不比寻常,那城中百姓大都关门闭户,除了巡街的守卫,还有些饿死的乞儿,再无他人,也是听见街上有人奔走的声音,那些人才推开窗,打开门,带着胆怯又好奇地看着陈澍一掠而过。
果然,那萧忠是直奔西门,不过走了三四个街口,陈澍便看见了他的身影,大喝一声“站住!”但那萧忠知晓她的利害,自然不肯了,脚上跑得越发快,几乎快拉开一段距离,又扎进小巷中。
不过一转眼,萧忠的身影又消失在眼前,陈澍急得险些捏出口诀来,但此刻已看不清楚人了,她又是个入了痴的剑修,不会符菉不会障眼法,用了也无用,只好先追到那巷口中,看着那短短一截便分出好几截岔道的小巷子干着急,几乎抓耳挠腮。
说来也是恼人,这云慎一幅图,给了悬琴,给了朝廷,也给了武林盟,偏偏没给她看看!
这抓瞎地进了巷子,她又如何追得上萧忠?或许,还不如等在那西门前等他自投罗网来得简单。
正当她犹豫之时,听见巷内隐约传来一声痛呼,不知多远,但有这巷中回声回响,因而还算明晰,而且久久不停。
陈澍呼吸一顿,心跳快了两分,生怕是萧忠又随手杀了个人,忙抬脚朝这声音来处的方向赶去。那巷子当真逼仄,许是正在城中几乎最繁华的地方,两栋房屋的墙壁几乎面对着面,“手”拉着“手”,陈澍哪怕加快脚程,在这暗凉阴湿的巷中,也很是费了近半刻钟才赶到。
眼前的景象,却教她死死顿住脚步,眨了眨眼睛,好一阵没敢上前。
萧忠死了。
死在了这个叫迮巷的一个小门小户的门口,一个和萧忠一眼皮肤黝黑,身形削瘦,手臂上青筋毕露,却满脸老实的人手里。
死在了他手里的破旧铁锹下。
这个杀死萧忠的人,不像萧忠本人,他是真的老农。多日的侵袭,教这群被萧忠赶回城中的农人心生胆怯,在巷中布了不少机关陷阱,尤其是自家门口。
萧忠还算是运气好,错过了草叉,躲过了犁耙,最终才被这铁楸一敲,踩在铺了草的铁钉上,痛得惊呼一声,然后又被那铁楸在原处一砸。
一命呜呼。
实则在萧忠踏进他最熟悉的小巷的那一瞬,脚步声便传到了家家户户。他们大抵从未想到像萧忠这样在城中说一不二,名为匪徒,实则是渝北之主的人物,会在小巷中逃窜。
而萧忠呢,目中无人惯了,以他的功夫,哪怕是逃命路上,也不能被这简简单单的一个铁楸所砸中。
——一切,只归咎于他这半生,吃穿住行,都是刮的民脂民膏,可偏偏心里从不曾注意到昉城里还有这数万的百姓,更不觉得这全然为他所有,他熟稔于心的曲折小巷之中,竟会伸出这一把寻寻常常的铁锹。
那老农杀了人,虽然胆怯,但他甚至不认得萧忠,见陈澍来追,还以为是什么偷进城中来的密探,有些讨好地道:
“大人是在追此犯吧?他踩了小人门口的陷阱,已经死了。”
陈澍这才走近一步,不必蹲下细瞧,只凝眸一看,便能瞧见那萧忠的脑后已是一片狼藉
,还未凝固的血和些不知是脑花还是脑髓的东西。
确实是死透了。
“他是你们城主。”
那老农闻言,吓坏了,面上皱纹越发密集,爬上了眉头,立刻丢了那带着些血迹的铁锹,摆手道:“……小民不是故意的,这不是以为……”
“……他的头,值好几万两黄金。”陈澍缓缓把话说完。
巷中本就安静,这一句话,传得很远,很清晰,只见那话音刚落,视线范围内所有的门户都打开了,探出了一个个各不相似,却又都瘦弱而坚韧的面孔。
“你发达了,老余头!记得给街坊们分两块金子瞧瞧!”有人大喊。
——
昉城本就已被攻破,陈澍再把那萧忠已死的消息带回去,大喇喇地把这尸体往城头一挂,剩下的那些人自然是越发溃不成军。
很快,在太阳落山前,刘茂的兵马便进了城,把昉城也进占了。
不过昉城毕竟是个城,又是渝北原本几个城镇人口都被迁来的大城,不比那恶人谷中营寨,这城中一一追查搜寻可不比攻城费的精力少。
好在这些都是那朝廷,甚至不是刘茂的活了。
就在当日,一封刘茂紧急写出的奏表便八百里加急,飞往了京城。而军队进驻昉城后,连那些武林人士也跟着一起进了城,城外大营已只剩些搬粮草,做善后的兵卒。
还有云慎。
陈澍刚把那萧忠的尸体扔了便往营中赶,果真在二人的营帐里找见了稳坐钓鱼台的云慎。
营寨里营帐紧张,本就是先打了恶人谷再来打昉城,加上这么多的武林人士都还在营里未离去,这攻城的十来日,他们二人都住在同一个帐中,挤同一张床。
在点苍关睡过一处,无名崖睡过同一张袍子,加上在天虞山里那些陈澍不知晓的同床共枕,二人早已习惯,陈澍不是计较的,云慎更乐得伴着她,每夜巴不得把她揉在怀中,好多嗅嗅她颈间血契的迷人芬芳,因而,哪怕在何誉多次欲言又止的目光下,他们也就这么将就了下去。
见她闯进来,云慎还适时起身,给她倒了壶水,递过来,又温言道:“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哦,”陈澍问,仰头把那杯凉了的水一饮而尽,豪迈道,“萧忠死了!我把他尸体挂在城头,挂了好久呢!”
“……不是问你这个,”云慎笑了,道,“是说你那丢了的剑,可有在那些恶人谷的匪徒中瞧见使那剑的?”
“……你是说这个啊!”陈澍脆声应了,一拍脑袋,嘴上咬了咬唇,干笑两声,又虚张声势地把声量拉得更高,大声道,“这个嘛,我自然是有注意的!但是呢……”
一看她那表情,还有那拙劣的掩饰,云慎心底便明白了八分,微不可察地摇摇头,笑道:
“你真的有注意么?”
“真的!”这下陈澍耳尖红了,也不知是羞了还是恼了,当真回忆起那战场上的情形来,一个个地数着道,
“齐班肯定不是,他手上似乎没有兵器,萧忠死前好似拿着一把小弯刀,难看死了。还有那几个我们原先在昉城中见过的,陪着萧忠来哄骗我们的恶人谷匪徒,也大都拿的是长刀长枪,毕竟守城嘛!有少许拿着剑的,皆是小兵,手里只拿着些短兵,因而那些剑瞧着也都并不锋利,有的甚至早便卷了刃,比我这把假剑还要破。”
“那人若拿了剑走,大抵也不会在战场里用上的。”云慎道,又把那小茶碗从陈澍手中收回来,拦住陈澍要坐的动作,细细问,“何况你一个人的眼睛,能瞧见多少?不必急着这会便要查清,不如去——”
他话一顿,陈澍便迫不及待地亮着眼睛追问。
“去什么?”
“去问问那些打扫战场,清点缴获的人,只需问负责的那个将领便……你去哪?!这会他们才入城——”
“去问呀!”转眼间,陈澍已经冲出了帐外,还没放下那帐子,不回头地草草答了一句,“哪怕才入城,能搜到什么都会报给督军吧?我去问阿姐就行了呗!”
帐外,只见大营里人似乎比方才还少了些,一车一车还有余的粮草陆陆续续地往城中拉去,一路上,有零星几个人认出来了陈澍,冲她招手寒暄,她便也自来熟地凑上去,问大军可是都要进城了,又问督军大人如今在哪里。
问到第四人的时候,那兵士有些不确定地说,大抵是在昉城的城主府中吧。
如同每一座城一样,昉城原也是有城主府的,是前朝留下来,因而与其他城镇的官府有些区别。但,就像那恶人谷中的小阁楼,虽不及论剑台那样高耸入云,却也是鹤立于众多瓦舍院落之中,而因昉城正在恶人谷谷口那块没有被山脉遮拦的方向,这两处阁楼,甚至能遥遥相望,两相辉映。
陈澍心急,迳直跃上城墙,在那一片低矮屋檐里果然看见了颇为显眼的城主府,入了夜,月光轻柔地洒在那高而大的屋脊上,几乎染亮了这夜空,而房中,也若有若无地映出了些许暖黄的灯光。
城主府确实有人。
萧忠不爱住在昉城,更何况如今昉城已破,入住这样城中统领全局的位置的人,除了沈诘,确实想不出第二个。陈澍只一瞧,便想也不想地飞檐走壁,朝这夜色下矗立在一片片屋瓦中的城主府而去,不过半刻钟,便走“进路”,灵巧地从窗户里翻了进去。
城主府中果真来来往往,许多兵士,有的捧着册子在清点物品,有的推着车子在运货,还有的巡街回来,一边喘气一边同那上面的参将汇报情况。
只是院内如此热闹,楼上却不见人,陈澍一翻进去,只见那早已荒置的案上放了些纸笔,除此之外,还透着一股许久未曾打理的灰尘味道。
一落地,陈澍便是一愣,有那么一瞬担心自己走错了地,又转头去瞧那烛火,显然也是才点燃不久,案上墨迹还没干,才放下心来,仔细去瞅那纸上字迹。
案上似乎都是废稿,不过是一些战事已定,具体昉城日后如何整治,就此给京城陈情的信件。
一封信,写了又改,改了又添,那字迹也潦草得很,看得陈澍眉头紧皱,不知不觉间越靠越近,就差贴在那桌案上了。
就在这时,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似是沈诘回来了,脚步声响了两下又顿住。
“阿姐回来了?你这信上写的都是啥呀,我想找你问问那剑的事,就是军中有没有人捡到我那把——”她一面说,一面回头,在看到来人时,生生地把后半句问题咽回了肚中,还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来人哪里是沈诘,分明是这个面是心非的纨绔刘茂!
陈澍如此惊愕,这刘茂竟是如无事人一般走进来,也不计较陈澍擅闯的事了,笑着冲她点点头,又把桌上的信纸归好。
“你在等沈右监?”他道,“她今日亲下战场,如今应当也在城中跟着巡逻呢,陈大侠若有事相询,可同我说。”
“……不必了,那等阿姐忙完了我再……”陈澍退一步,不知为何,只看刘茂那笑便有些头皮发麻,猛地想起自己还曾闯过点苍关的官府,更是心里一阵发虚,一边说,一边就要从窗户那儿再翻进夜色中。
但刘茂却开口,又把她拦住了。
“为何不问呢?姑娘放心,这城破时姑娘所作所为,我都一一写在了奏报中,早已命人送出——”
“——我不是找你说这个!”陈澍忙道。
“那就是问姑娘所寻的宝剑一事了?”
“也不——”陈澍一怔,不自觉地开口问,“你怎么知道此事?”
刘茂又是轻飘飘地一笑,道:“方才陈大侠自己说的呀。何况你寻剑一事,那悬赏令都贴到官府门口来了,我又怎会不知道呢?”
“有……有吗。或许贴的时候不曾注意……”
陈澍干笑两声。
而刘茂还颇体谅地跳过了这个话题,只笑着接话道:“但我听闻这寒松坞何誉已在那恶人谷中寻见了一把剑,且姑娘今日身上带着的那把剑,就正是那把何大侠寻到的……怎么,竟不是你丢的剑么?”
窗外能隐约听见楼下众人说话、交谈,甚至是走动的声音,还有些许夜风,隐隐吹入陈澍方才翻进的窗户,扫过她的发梢,她眨眨眼,突地捕捉到了那一瞬的异样,敏锐地反问:
“……刘都护既然如是说,应当是知晓了什么吧?”
刘茂听了,自是一愣,尔后大笑两声,抚掌,叹道:“不愧是沈诘的‘妹子’,当真是想瞒也瞒不过去!我确实知晓了什么,但却不知此时与姑娘的剑是否有关……”
“既然不知道,你为何藏着掖着?”陈澍反问。
“——因为此事与那恶人谷谷主,萧忠有关。”刘茂道,一见陈澍往他这边走了两步,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急切,显然被这句话吊起了胃口来,他便很是满意地一笑,才缓缓道,“你既与沈诘关系好,应当也是知道此次大水之中,有一人在点苍关为萧忠报信,却至今未见其行踪。”
“是啊。”陈澍老实道,“我当时怀疑的是你呢!”
刘茂不由地一噎,和陈澍对视一眼,陈澍面上什么旁的情绪也没有,只真诚地同他点点头,把自己的诚意明晃晃地摆在了台面上,于是他越发无言,默了半晌,才又假装不曾听到一般说了下去。
“……而此后,那萧忠在恶人谷,也有一位‘军师’,直到昉城城破也未曾找到。”他说,“但昉城城破后,此战大捷,活捉不少人,有好些颇得萧忠爱重的,许是因为被围困多日,不等拷问便吐出不少东西。说这‘军师’来恶人谷,似乎就是为了一把剑,而自从这‘军师’来了恶人谷不久,也正巧有那么一把宝剑被萧忠小心地藏了起来——”
“然后有人找到了这把宝剑?”
这样紧要的关窍,这刘茂语气却不确信起来了,只应道:“是有的,但也不知晓是否是真的那把剑,更不知是否是你的剑,只是打算宣扬出去,以此为饵,去钓那所谓的‘军师’来——”
陈澍哪受得了他这吞吞吐吐的脾气?当即便又迈进来两步,就差捏着刘茂的领子问了:
“是谁捡到了?”
“——武林盟主,徐渊。”
第一百零八章
“武林盟主,徐渊。”
“……他捡到了你的剑?在何处捡到的?”云慎狐疑道。
“ 也不知道。”陈澍泄气地一屁股坐在他身边,又把手里的劣质假剑恨恨地扔回桌上,方道,“那刘茂嘴里一句有用的话也没有。舌灿莲花,所以放出来的都是响屁!”
闻言,房里的第三人呛住了一般,猛地咳了两声,然后陈澍才抬起头瞧何誉那眼罩也掩不住的尴尬,猛地意识到什么,讪笑道:“……也不是骂他。但他真的不肯透露一句实话,只说这盟主捡了剑,又打算用此钓那‘军师’上钩,也不知道是什么办法,也不知道是什么剑。”
这回,咳嗽的换成了云慎,他握拳,捂住嘴,就这么掩饰地轻咳了一声,陈澍那脑袋又应声转了过去,瞧着他。
三人如今暂住在城中原本的客栈之中,与先前那家倒不是同一家,却是同样的简陋,只好歹能供上些餐食茶水,权作落脚。
今日是随便寻了间房,聚了聚头,商议此后的去处。
“……你们两人昨夜都着凉了?”她停下话头,疑惑地问。
“……不曾。”云慎道,又温和地笑了笑,道,“但何兄大抵还不清楚此事来龙去脉呢,你为何不先同何兄分说清楚呢?”
“不必不必。”何誉连连摆手,道,“我虽然愚钝,却也不是傻子!是我交给小澍姑娘这剑出了差错,是也不是?”
“……这倒不是。”陈澍说,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歉疚,“是我在拿到剑时便察觉到不对了,但是彼时一是正在战时,二是我怕此事说出去,教那凶手逃了——我当时笃定这拿着我的剑的人,必定就是那杀了密道里那人的凶手——可如今说这剑落入了武林盟主的手里,情况便不一样了……”
说到后面,陈澍伸出手来,挠了挠后脑勺,似乎有些更难为情了,几乎不愿意承认一般地停下来,吐了口气。
她身边的云慎宽容地哼笑一声,接话道:“原先这‘案情’很是明了,一个凶手,一个死者,可现在多出来一个武林盟主,而武林盟主则是与何兄在‘密室出来后’相遇,因而这剑很有可能根本不在凶手身上,而是那凑巧路过的武林盟主捡到了宝剑,或是在密道里尸体上,或是在密道外,由那凶手扔掉的——”
“——甚至那凶手拿走我的剑,很有可能也只是为了混淆视听,把此事嫁祸于捡到剑的人身上。”陈澍闷闷不乐地接话。
“由此,一者是剑还未找到的事就没必要对你,对我,隐瞒,”云慎总结道,刻意加重了你我二字,“二者呢,则是这寻剑之事,就彻底陷入了僵局。”
“……为何不能去找那武林盟主,问上一问呢?”何誉问。
三人面面相觑,好半晌,陈澍朝着他开口:
“你去?”
连云慎也面带几分期待地瞧着他。
找这武林盟主问上一问,确实能直接确定这是否是陈澍的剑,但武林盟那边正准备用这把剑为饵呢,且不说此事会不会因为这一问而耽搁,单说这突兀地上前一问,难免会招惹上怀疑,再一想,三人都去过那恶人谷密室,此时是无事,可若无意间证实了这把宝剑是陈澍的剑,那“军师”究竟为何会在意这宝剑,那便是百口莫辩了——连陈澍本人都满头雾水的事情,当然也辩不出个一二来。
“……徐徐图之吧。”少顷,大抵也是相通了这点,何誉叹了口气,道。
“确实也当徐徐图之。”云慎了然地接话,也不知在想什么,眉间带着散不去的笑意,道,“这剑又跑不了,等着瞧那边打算如何做局,待他们捉住了那‘军师’再如实相告,不就得了么?”
这句话才在陈澍脑子里稍微转了转,因是云慎出的主意,不等细想,她的双眼便放了光来,开口,似乎正要一如既往地附和,一旁的何誉却先出了声来。
“这不好吧?这人既然已逃了,若要再捉,恐怕又是一番功夫,还不一定能捉到,但这昉城既已攻下,大家都急着回门,届时我们早已散了……”
“谁说的?”云慎笑意不改,淡淡道,
“我陪着她就是。”
不少武林人士都住在这几个临时腾出的客栈之中,几人声音一轻,外间那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和若有若无的夹带口音的高声谈话便溢了进来,短暂地抓取了人的心神,当陈澍回过神来时,但见那云慎还瞧着她,双眸幽深,莫名地教人不敢轻易允话。而何誉人在一旁,却没了方才的闲适,只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瞧着云慎,不再言语。
于是那外间的些许杂音便显得有些太吵了,吵得她心头仿佛有什么燥热的东西要生长出来,只是陈澍浅浅地呼吸了两下,又将呼吸调整了回来,片刻前那玄妙的时刻仿佛只是错觉一般。
“哦对,你的脚怎么样了!”末了,陈澍倏然想起来,凑上前,好奇地一问。
然而云慎哪里是真伤了,他连装病都忘了两三日了,此刻被这么一问,方才那神情还没换下来,便僵住了,眼见陈澍甚至想摸一摸他的伤处,忙伸手来拦,口里道:“好多了,不必担心这个。”
“你真是厉害,我听人说,伤筋动骨得一百天呢!”陈澍道,又咧开嘴来,乐呵呵地道,“说不定你也有什么适合修行的天赋呢!”
云慎不置可否,只几不可见地把那“伤处”又藏了藏,道:
“也许吧。”
——
果真,正如何誉所料,这一等便又是一旬。
昉城的善后勉强完成了,皇帝旨意又下,跟着来的还有随行官员,一齐把这些琐碎庶务都接了过去。
当然,还有对众人的赏赐与允诺。
刘茂经此事,虽然千辛万苦也没捞到那萧忠的人头,万分悔恨,但毕竟是率众军连拔两城,其中艰辛无数,那老皇帝想也知道。何况这两战都算得上是大捷,不止圆满打下了恶人谷和昉城,将其势力连根拔除,还留存了大多兵马,伤亡甚少。这成果自然是众人献策,集群力而为的,但皇帝赏时,自然也要挑那个名头最大,出力最多的。
至于具体赏了什么,陈澍便听不大懂了。
宣旨的时候,一群人行了大礼,那内侍的声音颤颤巍巍的,从刘茂那耳边飘到陈澍耳边时,早已支离破碎,断断续续,只零星听得懂几个词罢了。除却一大串金银首饰外,似乎还有个爵位,另要刘茂进京述职。
也就是说,这在刘茂眼中几乎等同流放的点苍关都护终于是被他熬过去了。他当即便大喜过望,跪地磕了好几个响头,再站起来时,几乎就这么仰头撅过去。
除了刘茂之外,赏赐也不少,尤其是那个失手把萧忠一铁锹敲死的老农,竟真换来了后半辈子的富贵。
若说刘茂起身后还有一口气撑着,这老农就真的是喜得晕了过去,好在也只是晕了过去,等再醒来,要哭着跪谢那钦差时,宣旨的内侍都已启程两三日了。
那些武林人士也大多得了赏赐,老皇帝许是真知道这些门派内里的难过,虽然也赏了些名头,但那些金银钱粮则更多,一个个侠士,如今可不是为五斗米折腰了,是为这五百,甚至五千斗米,恭敬地道了声谢恩。
陈澍混在人群中,也有样学样,谢了恩,也不知为何,总觉得这旨意中还缺了什么似的。
此后,不拘是整编册录,还是抚恤百姓,便是那朝堂官员的活了。
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洪水一案,拖得如此之长,最终竟这样迅速地结了尾。旨意下达后不出两日,那些江湖中人走的走回的回,这些客栈几乎都已人去楼空,陈澍才终于在日复一日的楼下偷听中听到些许那武林盟主的打算。说是再等些时日,等那武林中的人士都忙完这一阵,再相约行事。
陈澍还要再去细听,那人却不说了,拱手道别,也出了门,似乎是要离开昉城。她顿感恼火,几乎想追上去问个究竟,最终还是生生地遏制住了这念头,转头又一想,几乎有些破罐子破摔地打算再去城主府问个究竟。
然而,走到门前,才猛地想起了这几日以来一直萦绕在心间的违和。
皇帝没有给沈洁什么赏赐。
这倒也罢了,毕竟陈澍自己也知晓沈洁的来意。既然并非是真正来督军的,身负案子,而未能查出全部凶手,哪怕是帝王心腹,也无法让老皇帝满意。
但这长长的一串旨意,却丝毫未提沈洁的去处,似乎全然没有提起过这个重臣,那便有些奇怪了。
他们所住的那客栈已没了几个人,连那店小二都乐得闲了,见陈澍出来,只懒洋洋地站起身来,招呼了一声,见她不答,又更是自觉地扭头坐了回去。
虽然走了许多人,客栈都空了,可这街上却是今非昔比的热闹。不提那些一身装备,显然是出自军中的士卒,就单说这街上吵吵闹闹的稚童和欢喜逛街,一路闲谈的妇人,都是从前陈澍到访昉城时从未见过的景象。
她这两日心系寻剑之事,不曾注意过,此刻乍然发觉,却好似她初回下山那般新奇,连她也慢慢地染上了这一城中弥漫的祥和欢快,那日渐浮躁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城主府就在客栈附近,她站在门前,还未注意到这儿的守卫都换过一轮了,各个都是她不认识的新面孔,于是就在她迳自往里走的路上,被拦了个正着。
那守卫不认识她,怎么也不肯放她进,她连着说了沈洁和刘茂两个名字也不好使,就差说自己是沈洁的亲妹子了,可那守卫却还是尽职尽责地拦着她,只说沈大人和刘大人早回了京,旁的便再也不说了。
可沈洁明明还没查完案子,怎会甘心就这样返京?就算旁人不知,陈澍也是最清楚的。
正在二人僵持之时,有一个眼熟的身影从城主府中走出来,陈澍一瞧,见了救兵一样急忙喊出声来:
“——李畴!李大侠!少谷主!”
三个称呼,一个比一个好听,李畴应声走来时,嘴角都压不下去了,摆足了架子只问陈澍找谁。
但等陈澍把沈洁的名字说出来时,他也沉默了,说沈洁似乎确实已经走了。
“怎么可能!”陈澍说。
见李畴迈步往回客栈的方向走去,她便也朝那守卫哼了一声,快步跟上,嘴里叨叨地念着沈洁怎么可能走呢。李畴那脸本就由喜转恼,被她这么不识相地一念,越发不说话了,走了好长一段路,才猛地停下来,等着陈澍堪堪停在他面前,险些撞上他,又有些茫然地仰头望着他。
“别说沈洁了,我都要回谷了!”他冷冷道。
“是么?”陈澍说,又瞧了瞧他脸色,有些讨好道,“……那你可辛苦啦,方才是去城主府做甚呢?”
“好奇?”
“好奇。”陈澍老实说,睁大了圆眼睛,笑着问,“你就说说嘛!”
那李畴轻哼了一声,脸色迅速转好,只是面上还挂着,沉吟片刻,道:“那武林盟主借了官府的地方,找我商议事情……”
“找你商议怎么用那剑引人上钩的事?”陈澍迫不及待地问。
“……你怎么知道?”李畴虽然有一丝狐疑,却接着道,“这盟主打算剑走偏锋,等入了冬,办一场假的比武招亲,‘亲’是幌子,那剑才是真正想要引——”
“——哦,你能去吗?”
陈澍瞧着他,还是微微仰着头,满眼的期冀,好不可怜可爱。
李畴看得一怔,几乎忘记了回话,好半晌才回神,问:
“……我为什么要去?”
“那可是宝剑啊,为什么不去?难不成你已经有了喜欢的人?”陈澍理所当然地应道。
闻言,李畴更是愣住,继而恼羞成怒,喝道:
“陈澍!!”
第一百零九章
“……然后他就这么怒气冲冲地走了,好似我侮了他什么清白似的。”
何誉听得一哂,正打算出言调侃,便见一旁的云慎抿了抿唇,尤是明显地抑制住了笑意,又开口,道:
“你果真不曾侮了人家的清白?”
此话既出,不止向来沉稳的何誉沉默了下来,连那话说到一半,正准备继续“讨伐”李畴的陈澍也愣住了,少顷,她才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才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脸也涨成了明媚的红色。
“我从哪里去侮人家清白!”她怒气冲冲道,“我是那样的人么?!我连猎山里的野兔都小心翼翼——”
一时间,何誉张开口,本要劝,又哑然沉默了下来。别说是他,就连那一向圆滑的刘茂来此,恐怕也不知是先劝云慎莫要在这种事上开玩笑,还是先更正陈澍这根本不同寻常的思维。
——山间野兔,怎么能跟李畴这堂堂的碧阳谷少谷主类比呢?
但若如是说,也许应当先庆幸李畴还不曾听见陈澍这一番狡辩,因此最多便是震怒,拂袖而去,不至于似那老农一般,当街气晕了,传成“逸闻”。
两相权衡,何誉还是闭上了嘴,静静地由着面前二人又斗了几句。
其实云慎与陈澍本来就常争吵,只是每一次吵,似乎都有些微的不同。以往三人同行,再有不同也都是微不可察的,他自然不曾注意,但前两日,自从那一回若有所思后,他大抵终于迟钝地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话比起之前甚至更谨慎了。
若放在此前,哪怕是论剑大会时,云慎也一定早就发觉了他的思虑,甚至会抬起头来,与他对视,会心一笑。可此时,云慎只用寥寥数语便把陈澍逗得又嗔又羞,几乎把他压到床上,故意做出一副凶样逼他承认她明明很宽和很友善,全然不曾把一丝目光落到目带探寻的何誉身上。
他原本敏锐的眼中,似乎只剩陈澍了。
最后一句吵嘴,以云慎的佯作失败告终,陈澍还是骑到了他的身上,哼哼着大声宣告她的胜利,直到云慎伸手,轻轻一抓便抓到了她的手指,往下一抚,摩挲至手心,在她将要发觉之前挠了挠。
人道是,兵败如山倒。陈澍闪电一般地撤回那手掌,几乎要往后仰倒在地上,还是何誉眼疾手快,上前一扶,她才堪堪倒在了何誉的手臂之中。
云慎往何誉身上一瞥,带着笑意道:“好了,不逗你了。”
闻言,陈澍怎么肯依,自然又一骨碌翻起身来,但就在她再度开口前,云慎又轻飘飘地又用一句话把她堵了回去,或者说,把她的注意又拉了回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这‘比武招亲’,总得有人要去参加吧,不然这剑,岂不是又落入那‘军师’手中了?”他说。
何誉正愁不知怎么调和,闻言,头一个附和了起来,故意把话递给陈澍,硬着头皮道:“是呀……既然是比武招亲,自然是重武,又不是‘比文招亲’,那我二位还有点办法,比武招亲,是真不如把李畴唤回来——小澍姑娘问他那话虽然有些逾矩,却也是有道理的!”
谁料,陈澍竟丝毫没听出来他蹩脚的恭维,转而问道:“等等——凭什么重武就没办法了?我问李畴,也不过是想随便找个话聊,并没有要借他之力的意思。比武就比武,我才拿了个论剑大比的头名,为什么非要靠那李畴——他都还要我来指点呢!”
这一声爽朗清脆的应答一落地,整间房屋都陷入了比此前更平静的死寂之中。何誉的嘴,张了又合,看看陈澍,又看看云慎,这会儿是真的手足无措起来,脸上只写了“茫然”两个大字。而云慎呢,刚从床上坐起来,先是讶然地抬头看着已经直起身子,半靠在床侧的陈澍,尔后,大抵是听明白了这句话所代表的意思,才无声地一笑,抿着嘴,哑然点了点头,便不再去瞧陈澍,而是把眼望向何誉,去欣赏他惊得下巴合不拢的神情了。
陈澍哪里想得到这样冷清的回应,她别的不说,单论武力这方面,自小是泡在蜜罐子里哄大的,就算是下了山,也是一双拳从丈林村打到恶人谷,只有她留了力的,没有她不敌对方的,何曾有过这样的遭遇?
她同样是一愣,紧接着瘪了瘪嘴,老大不乐意地要开口,便听见三人之中唯一一个知晓缘由的云慎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方道:“你是说,你要去参加那‘比武招亲’么?”说着,还把那“你”字咬得极重,于是何誉也应声笑了起来。
“有何不可?”陈澍哼了一声,知道这两人是在笑她,脸上红晕越发明亮,鼓着腮帮子道,“你们还笑呢!就你二人加起来,在我手底下走不过两招!”
“……我们并非是在笑这个。”何誉先收起了笑声,道。
他转头,似乎想顺手揉揉她的脑袋,但云慎先一步,伸手过来,把才才陈澍嬉闹间落出来的半滴泪抹去了,笑着道:“你去了,是打算去求什么亲呢?”
“不拘是什么亲!”陈澍大手一挥,道,“反正我讨了我的剑回来,又能在比武台上把那‘军师’捉住,岂非一举两得?至于结亲,反正他武林盟主也只是设局引那人上钩,并非真的要招亲,实在不行,我在那公子的洞房打个地铺,睡上一宿,也不算食言!”
云慎装模作样地又点点头,“嗯”了一声,道:“先不论这世间比武招亲的有多少是男子,又有多少是女子,单论这回,既然是要钓那‘军师’上钩,你知晓那‘军师’是男是女么?”
所有关于这位“军师”的信息全是沈诘和刘茂随口透给陈澍的,她如何去知晓这军师是男是女,当即愣在原处,眨眨眼睛。
好在这三人中,还真有人费心去探听过消息,何誉开口,轻声在她耳边提点道:“是男子。”
“我知道,是男的!”陈澍旋即朗声应道,又得了些许气势一般,抬起下巴瞧着云慎。
二人这动作如此明显,云慎怎么会不曾发觉,只是面上纵容地笑笑,并不戳破,仍旧这样温和地瞧着陈澍,于是陈澍那脑筋又转了起来,不多时,她一吸鼻子,猛地拍了拍自己脑门,懊悔地叫了一声。
——那“军师”既然是男子,招的亲自然也是姑娘来招,陈澍再有非凡的武力,单报名这一个槛,她便跨不过去。
“想明白了?”云慎问。
“……想明白了。”陈澍道。
心中毕竟仍有不甘,她那视线在云慎与何誉二人中打转,巴不得这二人突然冒出些绝世的天赋出来,十天半个月便能练成又一代大侠。但幻想终归是幻想,云慎还好,直面着她,见她看过来,只是把眉一扬,一副好整以暇,等着她开口的样子,而何誉甚至咳了一声,把视线挪了开来,那躲避的样子,把陈澍的劲头都看泄气了。
她叹了口气,闷闷不乐地问:“那就没有别法子了么?他女儿招亲,也未必会拦着女子不让报名,你们说对不对?”
何誉不应,干笑一声,云慎却是一抿嘴,伸手去把陈澍方才弄乱的床榻抚平了。
“……你是真那么想要这把剑?”他问,“需知这婚姻大事,可不是儿戏。”
“我知道!”陈澍道,“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只要能找到我的剑,婚结便结了。不就是担责么,哪怕是十个,我打上几头猪,也能把她养活了!”
云慎笑着摇摇头,轻叹一口气。
“何止是责任。”他缓缓道,“你当真情愿么,哪怕你要日日与对方相守,爱他敬他——”
“有什么不情愿的?”陈澍说,“虽然我不大懂,可是我愿意学!只要是个好人,有什么不能爱她敬她的?”
语毕,便见云慎盯着她瞧,不多时,敛起神色,道了声“好”,又轻声应道:
“……既如此,想要寻那剑,也不是没有办法。”
何誉愕然俯首,但见云慎那双眼只定睛看着陈澍,缓缓笑了。
——
话虽如此,毕竟连这比武招亲都还是没影的事,云慎口中的办法,自然也不曾透露丝毫口风。
昉城却是一日比一日地热闹起来。
不出三天,又传讯来,说是沈诘回京途中还把那营丘城的贪官污吏逐个审了个遍,拿着他们吐出的那份案卷上京,给恶人谷那累累的罪行又添了一笔。
城中闻讯,自是欣喜非常,甚至有些原本住在营丘城、密阳坡的百姓,收拾家当,随着这一波回门派的武林人士从城里涌出。
于是,回过神来时,这城中几乎只剩下陈澍三人。
在此留了这么久,除了陈澍要探听消息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半月过去,何誉终于刻好了墓碑上的字,背着那样厚重的石板,一步步地走上山。他不记得在回门派路上,自己师妹是在何处为保护自己而命陷恶人谷的,因此,在半日徒劳一般的搜寻后,还是随便找了一处山清水秀,能望见淯水,望见回家的船家的山巅,靠着一颗足以遮风避雨的大树,草草立了碑。
许是被他的情绪感染,陈澍虽不认识这位寒松坞弟子,却也同云慎一起,站在两步开外的地方,默默地等着何誉立好碑,祭拜完,又沉默地蹲在那碑前,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只是一哂,。
等到何誉回头,已是满脸笑意,神色自如,拍拍手里的泥土,笑着唤他们上路了,二人才又跟着何誉下山而去。
今日天气正好,那下山的路上洒满了天光,曲曲折折地把人又引向远端冒着烟火气的昉城。
何誉前事已了不带留恋,于是陈澍也欢喜起来,蹦蹦跳跳地随着何誉走下山去,只有云慎,在离开之前,又回头,看着那墓碑,微不可察地颔首一回,好似是致意,又好似只是被这山风吹得冷了缩了缩脖子。
严冬当真来了,那山里的翠色早已如潮水般褪去,只剩星星点点,寒风凛冽,刮散了山坡上不知是落叶还是枯草的一团褐。那些碎屑,大多散入冻硬的泥中,有的随风卷了两圈,飘到那崭新的墓上,几经周折,才又落回泥里。
四下一片寂静,唯有那墓碑上的一行字迹,仿佛在无声地叙说着什么,这般地分明——
故亡妹魏勉之墓。
第一百一十章
武林盟,其实并没有像各大门派那样,有个山头,甚至是有个城的。认真算来,它不过是众门派间协调商议的一个桌子,一封书信。没有这武林盟,江湖之中也许会暗流涌动,变故频发,但若是武林盟没了同这些门派通信,交往的机会,那便是形同虚设,一点份量也没有了。
因此,这些武林盟中的差使,并不都聚在一处,这“武林盟”所设的驻地,更没有聚集在一处,而是各自分散在不同门派之中。
依着各大门派,建起来的一个个并不大的,类似小衙门一样的两进小院,这便是各处门派之中的武林盟议事的地方。
连那武林盟主究竟是怎么选出来的,何时选出来的,寻常江湖人士也并不清楚,只知那武林盟主最终走马上任时,总是要先征得几大门派的许可,才能算作有效。
因而,说到这武林盟主的比武招亲,若非此事已对外宣布,闹得红红火火了,陈澍这三人还真没有办法提前打听清楚这招亲究竟是在哪儿招,又是怎么招。
何况如今昉城的江湖人士早已人走茶凉,人既不在昉城,别说办法,连去撞运气的机会都不给他们。
好在,那论剑大比也不是白参加的。
就在三人一筹莫展之际,昉城同样新划出了一个小院。这院落甚至比各大门派中的议事之处还要小一些,笼统不过能容一两个人常住,根本就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邻家小院,乃至于这院子本身,也是一个农人因要举家搬回密阳坡,才好心把自家小院舍给武林盟的。
而住在这小院中的武林盟差使,不是旁人,正是那个同样参与过论剑大比,甚至还败在陈澍手中的孟胥!
也幸而是他,不止认得陈澍,当时洪水过了,他被派出去办事,还是与何誉云慎同行的。如此说来,此人是与三人都有些交情,互相知根知底,因此当他们偶然间寻到这个小院中,这孟胥虽然吞吞吐吐,犹豫许久没有吭声,但终究还是如实相告,把此番比武招亲所设之处告诉了他们。
原来这武林盟主徐渊确实有个常居的住处,就在毗邻点苍关的弦城,世人也称作盟主府的。论理,这比武招亲确实也应当是在这徐府进行。毕竟大小也是个盟主,三人若再在昉城中问上几日,确实也能问到此人住处。
可徐渊此举,毕竟是为了引那“军师”上钩,若回到原先的盟主府里,行事没有那么张扬,但凡与此人错过,那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因此,幸亏他们找到了孟胥,又幸亏是孟胥与他们相熟,才得知——
这一回比武,既不在论剑大会常设的点苍关,也不在徐府所处的弦城,而是在良余山以北,更远,更繁华的平潮口!
这平潮口,正是中原最繁华的永州治所。
只要说出平潮口这三个字,那徐渊的考量便昭然若揭。
其一,平潮口再往北不过数十里,那临海的几座山崖,便正是琴心崖所在,因此哪怕是琴心崖之人为求稳妥参与进这名为招亲实为设陷的比武之中,也不显突兀。
其二,自然是平潮口同样是临水,虽与内陆不同,此处临的是汪洋大海,但不拘是怎样的地势,总归这城依托着淯水及那近海,乃是整个中原接海的最佳之处。听闻那平潮口大大小小的渡口,一直到夜半三更也不曾停歇,其繁荣可见一斑。
其三,这便是知晓内情的人才能推测出的缘由了。云慎来昉城,是由密阳坡而来,与点苍关一个在东一个在西,领他来的那些人没有捂住风声,那徐渊要设局,必定也是设想他往东逃去。
密阳坡是恶人谷曾经的驻地之一,因此地不过剩了两三个爪牙,朝廷兵马早便控制住了,因此,在密阳坡北方的平潮口便成了这天罗地网的唯一一处疏漏。
三人没带什么东西,轻装简行,当天便动了身,混在一堆百姓之中,随着那些已经闻讯来了昉城,早卖过一波货,赚得盆满钵满的客商们一路北上。
许是因为赚得钱足够多,一路上,这些商人都满面春风,行事也大气,并不计较这些随行的平民多在马车旁宿了一晚这些小事,甚至临到平潮口时,还有一人善心大发,分了些口粮给那些缺衣少食的贫农。
一行人就这么慢悠悠地进了平潮口的城中。
比起其他城镇来说,这平潮口的城墙就要简陋许多了。
甚至这已经不能叫作“城墙”了。朝廷早便从里开了足足数个“城门”,把原本就低矮的城墙一段一段地隔开,就为了容那些来往商客顺利进城。
海风从南边刮来,甚至能通行无阻地穿过这座小城。
也因此,因进城的道路宽裕,那进城的盘查就需得更加严密了。
陈澍下山多日,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问得仔细的守卫,不止要问来意,还要问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以何为生。
她正要上前、报上天虞山大名时,被云慎一伸手拦在身后,于是一边眨着眼一边好奇地瞧着云慎满口胡言,却又神情自若地同那守卫攀谈。他口中只称陈澍是家中派出来历练的姑娘,甚至借了沈诘的家世,就这么言之凿凿地说给那守卫听。
那守卫边听边记,大抵是觉得云慎口条顺,想躲会儿懒,甚至都不瞧一旁目瞪口呆的陈、何二人了,就这么按着云慎所述记下了“来自京城的沈姑娘”以及“带着沈姑娘游山玩水的何表哥”,末了,要记到云慎时,但听得云慎话头一转,那语气突然变得卑微虔诚起来,道:
“在下不过是小澍姑娘随身的一个奴仆罢了,姓名都是主家给的,不足挂齿。”
听了这话,那守卫更是乐得清闲,面上喜色难掩,名正言顺地把云慎跳了过去。
如此,三人顺顺利利地进了平潮口。
不出十步,陈澍还兴致勃勃地装着“沈姑娘”呢,何誉倒头一个憋不住了,凑过头来,低声问云慎这是为何。
云慎只扫了眼自顾自走在前面的陈澍。
显然小时候从未玩过类似的游戏,如今不止单单是隐姓埋名,更有云慎编出的完完整整一个故事,于是她头回扮起那京城富贵人家的小姐,只觉得有趣。那新奇劲一时还未过去,便连身后二人说什么也不在意了。
“……既然是要参与那比武招亲,必然不能真以陈澍的身份进城。”云慎也低声回道,“你何誉可以,我云慎也可以,但陈澍?论剑大比头名,光这一个名号便早已传遍了江湖。那徐渊本就在等着瓮中捉鳖,进城这名册,哪怕他不查,也定会有专人查验,只要说出‘陈澍’这二字,我们三人的行踪岂不是暴露无遗?”
“本来也问心无愧,哪怕暴露了,又无碍。”何誉有些摸不着头脑。
只见云慎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道:“进城是无碍,但别忘了,徐渊此番是要捉人,他武林盟本就人手不足,如今正巧有陈澍这样一个好说话,没心眼的趁手利器来了,他怎可能不用。届时,他徐渊来找,请我们帮忙看顾那比武的场子,你又待如何寻剑?”
何誉这才恍然,看着云慎,似乎想说什么,只是顿住了,不曾开口,便听得身后有一声清脆应声响起。
“——你说谁没心眼呢!”陈澍站在他身后,方才面上那大家闺秀的神情都褪去了,只剩分外生动的一股嗔怒,眼神炯炯,盯着云慎。
“说陈澍姑娘呢。”云慎丝毫不慌,反倒露出了个温和的笑来,不急不慢地抢在陈澍再度开口前反问,语气轻快,“我说陈澍姑娘,同沈姑娘好像没有关系吧?”
话音一落,陈澍应声回过头去。
与城门相距十步,最是繁忙之处,又在正午,那些进城的商人工匠,还有原来探亲走访的百姓,都忙中有序地往城里涌着,这几句不大不小的争执,已然引得好几人把目光投来,好奇地看着他们。
这一看,便和陈澍的视线交汇了。她犹记得三人的目的,虽然不曾听见适才云慎的一番解释,却也知晓轻重,于是只好对着那些好奇的目光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来,又回头偷偷瞪了眼云慎,才撅着嘴巴继续往前走了。
人流如织,一股一股地相交又分开,尤其是在那进城后的头一个岔口,几乎教人想起论剑大比那两日的人山人海,只不过那回是站在论剑台之上,而这回,是在人流当中。
这么一恼,陈澍正有些气鼓鼓地走在前头,因为分心,险些被裹挟进了那人潮之中。
她对着那黑压压的一排排人影发怔了一会,心中猛然想起什么,便感觉到手里一凉,有手指轻柔地伸进她的手中,牵住了她,又再往里,让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陈澍倏然回头,堪堪撞上云慎的胸膛。
此前她还从不曾注意过,云慎这样一个文弱书生,那胸膛倒是硬得很,难得把她也撞疼了,“哎哟”一声,伸手去摸,正巧盖住云慎温柔抚上她额头的手。
旁边有一道从昉城来的好心人问“小姑娘没事吧”,云慎那清冷如水的目光也关切地看着她,但陈澍却扯住他的手,一改方才的嬉闹,压低声音,正色问:
“方才那段话,既然说了‘又待如何’,那便是说,那寻剑的法子你已经心里有数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伴随着繁华而来,这平潮口的城中也是拥挤不断。不止是这入城的街道拥挤——毕竟早便开了多道城门的口子,再挤也是预料之中的事——而是等三人随便顶了原先昉城中用过的名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间有空房的客栈,再住进那房中,才发现,这平潮口不愧是永州最富庶的地方,寸土寸金,因而那客栈剩下的房间也格外狭小,逼仄得只能容一个人进房躺下,再多的,便只能侧身而过了。
空间窄小,仍难不倒云慎,但见他先上床来,盘腿坐下,又招招手,引得陈澍也踩上床来,躺倒在他腿间,眨眨眼睛,往门外看【看小说公众号:小玥推文】。
这回,这小房间中当真是容不下第三人了,何誉默了片刻,干笑一声,道:“那我先回我自己的房间……”
陈澍兴致勃勃地应了一声,还待要朝他招手道别,只是手一伸,便被云慎单手捉住。
他捏着陈澍的手腕,轻巧而不容置喙地放回身侧,但目光却并未落在陈澍身上,而是往左一扫,用另一只手摘下腰间的瓶瓶罐罐,方道:“别乱动。”
这些瓶瓶罐罐,正是片刻前在平潮口闹市中顺路买回来的。
也正是在这一路上,云慎才终于同他们解释清楚了他口中的“办法”。
说来也简单,既然这比武招亲只招男子,三人中唯一一位有信心能夺魁的陈澍又是女子,那么想办法,让她“变成”男子,至少是让她看起来像男子,就可以了。
云慎一边同他们解释,一边顺路逛了大大小小好几家药铺,甚至还逛了一家当铺。三人穿着打扮都颇朴素,那些铺子老板是木着脸迎,又欢天喜地地把他们送走了,不为旁的,只因他买的都是些经年累月卖不出去的陈年货,饶是陈澍,在给云慎垫银子的时候也不禁有一丝狐疑。
“你这些东西真能弄成么?”这会躺在云慎腿间,她终于忍不住,问出口来。
其实云慎所买的那些,大都是随手买回来的,有些是利于修行,有些是滋补身体,无一与那易容有关,他所恃的,无非是自己身为剑灵的化形之术。
只是这话又怎么同陈澍说?于是云慎一笑,又伸出冰凉凉的手指,把陈澍乱冒的碎发剥开,捏了捏她的脸颊,才温言道:“弄不弄成,试试不就知道了?”
“这可费了我好些银子呢!”陈澍最后嘟嘟囔囔了半句,还是乖乖地闭上了眼睛,任由云慎用那柔软指腹,开始在她的脸上慢慢地涂画起来。
他的手指本就带着一丝温和的凉意,加上那流淌着的不知是何的药膏,滑而腻,直教人又觉得凉爽,又觉得不敢呼吸一般,透不过气的绵密感铺满了整个心。
偏偏那手指还不紧不慢的,从眼眶到鼻尖,然后再是嘴唇,缓缓摩挲而过,贴着她的下唇,反覆揉了两遍,才回到耳侧去,又似是在细细地寻找着什么一样偶尔按压一下,把人的心神从那悠长凉意中拉出,重回到轻柔拂过的新鲜微风之中。
此刻越是静谧,窗外闹市的声音就越是喧闹,那些原本并不明晰的声音,时而清楚,时而模糊地透过窗棂,和阳光一起洒在她的耳边。有时能听清一两句叫卖声,有时又只能听见楼下猛地响起的一声巨响,不知是摊位倒了,还是车翻了,又或者是一把漂亮的刀离了手,插在某处的横梁之上。
过了许久,又或是只不过片刻,但因为这样的过程实在难捱,倒似是过了半辈子一般,云慎开了两三个瓶瓶罐罐,陈澍终于忍不住了,睁开眼,想要问他,这一抬头,好巧不巧,云慎正低着头,仔细地压着陈澍耳边的皮肤。
二人的嘴唇擦着掠过。
留下一阵似有若无的,不似是云慎一般的暖意。
这个房间更静了,那灌进屋内的天光似乎都被这一触晃了晃,陈澍眨了眨眼睛,看着云慎,忘记了方才要说什么一般,只半张开嘴,尔后合上,神情里透着不全然清醒的无措。
云慎也在看着她。
他面上的讶然也是肉眼可见的,仿佛就连他这样自如的人,也不曾预料到这出其不意的一次碰触。
似吻非吻,二人确实无意,可那泛起的涟漪却不能自欺欺人地假装没有瞧见。
有什么正在他们二人的身体里奔腾,亦或是正在云慎的身体里奔腾,陈澍能感受到。那样难以压抑又炽热的气息,不过是一瞬的接触,就能落下这样灼人的暖意。
不难想像他那冰冷的皮肤下,掩盖着的是怎样一座蓬勃的火山。
那样地亲切,那样地教人想要贴近。
“我……”陈澍终究还是开了口,只不过这个字先于她的想法冒了出来,她甚至不知该问些什么,又犹豫了好一阵,笨拙地问,“……你的嘴是热的哩?”
“……我的心也是热的。”云慎也缓了口气一般,侧过头一哂,又道,“……早叫你不要乱动,怎么非要动?”
“我又不放心!”陈澍理直气壮地说,突然来了劲,瞪着眼睛细细地去瞧云慎,问,“你是不是方才捉弄我了,怎么这么心虚似的?比如在我脸上写字之类——”
云慎失笑,用手抵着她凑过来的脸,一面暗自平复呼吸,一面道:“我心虚什么?好好地在给你易容呢,你一动,岂不就‘弄不成’了?”
“那你方才紧张什么!”陈澍喷了喷鼻息,退回去,双手一抱,一副恶人先告状的样子,气鼓鼓地道,“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值得紧张的事呢……不就是碰了一下么,难不成你暗地里早就喜欢上我了?像那种话本故事里——”
“是啊。”云慎道。
陈澍又眨了眨眼睛。
她话还没说完,只生生地把那后半句咽了回去,不自觉地舔了舔唇。
阳光打在她的脸侧,晕出细小的一道光晕,映着那脸上的绒毛,明亮的双眸里光影流转,好不神气。
正是在这呼吸之间,云慎暗暗捏了一个决,嘴唇翕动。于是,只一瞬,早在陈澍回神之前,她那张脸变了几处。也就是这几处不起眼地方,鼻尖、嘴角,还有眼睑的弧度,教她的脸不再如原本那般俏皮灵动,反而添了几分稳重,几分硬朗,变得雌雄莫辨了。
“……你又是在捉弄我吧?”她终于回过神来,狐疑地问。
云慎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又摇了摇头,转身收拾起那些瓶瓶罐罐,并不理她。
正觉自己“中了陷阱”的陈澍怎么肯依?越发疑窦丛生了,两个动作便挪了过来,抓着云慎的袖子,几乎攀在他身上,做出恶狠狠的口气,对着云慎的耳侧,道:“好呀,你是不是又在捉弄我!方才在我脸上涂的东西肯定也是——”
“不是你先问的么?”云慎轻笑着开口,伸出手来,简单一握,警惕的陈澍便又麻利地躲开他的手,瞪着他,他便又是一哂,温声道,“至于那些东西……你既然觉得我在捉弄你,只管出去寻何誉。叫他帮你瞧瞧我方才在你脸上涂了些什么,不就行了?”
这番话说得如此温和好意,陈澍那股莫名其妙的火气也委委屈屈地消去了,她怀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抿着嘴瞪了一眼云慎,道:“……那我出去了?”
“出去吧。”云慎道,埋下了头,继续理他的东西。
陈澍原还想着同他再说几句,好似方才那句“是啊”不应当这么没头没尾地被人搁置在个逼仄的小房间里,但云慎主动低下了头,她想了半天,又一模脸,想起这脸可是要去参加比武招亲的——若是被云慎涂了什么,参加不了,那便是又活活地与自己的宝剑错过了!
想来想去,还是剑比起云慎要重要多了,她吸了口气,一骨碌爬下床去,脚步声“嗒嗒”地走出房间,关上门。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房中些许细小灰尘在阳光里慢慢落定,云慎才又抬起头来。
端看他那脸上,仪表堂堂,神色清明,只是一点,那眼里的血丝已在这短短的片刻之中充满了整个眼睛,融入眼白之中,原本分明的眼眸与眼白此刻早化在了这一片红瞳之中。
被压抑过却仍旧粗重的呼吸声回荡在这小小的一间屋中。
适才二人离得那么近,但凡他晚一些低头,晚一些压抑住那胸口因与陈澍相触便沸开的心,他便要被发觉了。
只是一次触碰而已,他甚至还未曾尝到陈澍的唇是怎样的味道,或许是早晨喝过的山泉水味,又或许是混着昨夜枕过的雨后泥土的芬芳,便感觉到这样炽热的束缚早一步把他的五感捆住了。他只能看见陈澍茫然地一眨眼,眼睫扫过天光,还有那舔舐过唇边,留下一点水渍的唇,也没有很红,也没有很艳,但就是那样地饱胀,好似熟透了的果肉,只看一眼便挪不开眼了。
云慎缓缓回头,合上最后一个盖子。
先前陈澍出门时,没有把那门关得很牢靠,因此能听见走廊上回荡过来的交谈声,从若有若无到清晰可辨,一个男声,有些粗哑,显是何誉,另一个女声,他每日每夜,不论是在白昼还是深梦都能听见这声音在耳边叽叽喳喳地念着什么的那个清脆嗓音,就是去而复返的陈澍了。
“……真的,又像你,又不像你,这是怎么做到的,云兄这手艺真是教人刮目……”
“……他本来就厉害!心地也好,我头回见他,只用一张嘴就把我从那奸商的局中救了出来!不过我这回真以为他要捉弄我呢,一气之下……”
云慎听着,终于回过神来,自言自语地念了一回“心地也好”,又笑一声。
在无人察觉到的这个小角落中,他眼里的血丝又慢慢地消了下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紧接着,就在那红色都尽数褪去后的下一刻,房门被陈澍打开,她兴冲冲的面孔出现在门后。
说来也是奇怪,虽然五官有所改变,面容也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但她只要一笑起来,那熠熠生辉的目光一朝人群中看去,其实并不难认出她来。
这样生机勃勃的眼神,确实教人难以忘怀。
她身后跟着的,确实是何誉。
明明二人之中人高马大的是何誉,那一个大块头,险些要挤不进这客栈的小门,加上那眼罩,若是陌生人,定会被他吓得绕道而过。但他与陈澍之中,竟然是他气喘吁吁地跟着陈澍,刚进门时,迎着光,还能看见他额上凝出的一两颗细汗。
而陈澍,则是蹦蹦跳跳,满面欢喜,一点儿累的感觉也没有,当然,也没有方才与云慎那一闹的不自在。
“真的!何大哥说瞧着真的像个男子了,你怎么做到的?”陈澍问,又跑进屋来,坐到云慎身边,半仰着头问他。
刚挤进门的何誉缓了口气,也接话道:“确实是。云兄这一手真是鬼斧神工,我们匠人都自愧弗如了……”
云慎便一笑,转眼去瞧那已经把此前纷闹忘在脑后的陈澍,光明正大的伸手,捏着她的脸颊,这里瞧瞧,那里看看。
而陈澍也不以为意,乖觉地顺着他的力道转头,又转过来,仍用那种映着光的明亮眼神专注地瞧着他,把他瞧得喉结一滚,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她方道:“怎么样,还要弄一弄不?给我弄个特别俊俏的那种公子样,要教那武林盟主的女儿一见我就欢喜——”
“——比的是武,不是脸。”云慎用了些力,指腹陷入那脸颊的软肉之中,压得陈澍闭了嘴,乖乖地“哦”了一声。
但她那充满期冀的目光还看着云慎,虽然带上了些小心翼翼,却仍是她本性一般地赤诚,云慎只与那目光一碰,便不自控地松开手,转过头去。这手一松,便听得耳侧陈澍的声音,伴随仿若她说话送出的些许热气,一齐钻入他耳中。
“……那也再改改嘛,我知晓你方才还没弄完的!”
确实,这样好似只是她长开了,长得有些似男子一样的易容,加上她那样鲜活的笑,并不能真教人认不出来,尤其是徐渊这样早便认识她的熟人。云慎原本就打算再为她“添上几笔”,大抵也是被陈澍先前那一闹,暂且搁置了,如今有陈澍这样兴奋好奇的反应,谁人能忍住不回应呢?
何况又是云慎,这样喜怒都被陈澍所牵动的云慎。他侧过头来时,或许自己也没注意到,那压抑不住的笑意早已扩散至了眼角,但面上还要装模作样地“唔”了一声,很是模棱两可地答了一句:
“方才是方才,现在是现在。”
“你又要同我辩!……反正我总也辩不过你,我认输,你快再给我——”
陈澍那尾音消失在嘴边,只有前面半句话,光/溜/溜地冲出了口,飘出窗外,消失在那闹市中的喧哗声中。但见云慎蓦地转过身来,微微俯身,又低下头,鼻尖与陈澍的鼻尖几乎贴在一处,那目光也毫无防备地交缠在一起,越缠越紧。他遮住了陈澍眼里映着的天光,那双眼却从未失去光泽,那圆圆的黑眼珠仔细地瞧着他,于是也吸引着他专注地望回去。
房间内,何誉猛地站直了,压住还未开到底的房门,迫使其猝然作响,掩去了云慎那几不可闻的两声口诀。
沉静的一刻转瞬即逝,他又抚了抚陈澍烧红的脸颊,轻声道:“好了。”
“……什么,什么好了?”何誉急忙拦住那门,有些狐疑地问,“你们将才是……”
“他给我易容,弄好了!”这回,陈澍比何誉还先反应过来,丝毫不留恋地撤开身,从床上站起,回头冲何誉一笑,道,“你看看!是不是更不像我了?我好像明白了,让我猜猜,云兄这独家秘门,是不是一定接触才能管用?就像亲嘴、碰——”
“——不是。”云慎生硬地打断了她。
房间另一头,何誉惊讶张开的嘴又慢慢地归位了。
“——我还没说完呢!你怎么就知道不是了?”陈澍回过头来,有些恼怒地道。
话音一落,云慎的回答更快了,只听他硬邦邦地回:“我说不是就是不是,你会易容还是我会?”说罢,似乎连他也意识到自己难得的失态,又掩饰般地伸手整理了一下身边的瓶罐。
陈澍还待再分辩个清楚,接话道:“那你凑近我,还有方才那——”
“——不管怎么‘易容’,只要你不学会掩饰你的本性,该看出来的人还是能瞧出来。”云慎应声回过头来,硬着脸打断她,又犹豫了一下,偏开视线,道,“还有你这衣着,虽然看着是个普通修士,可是衣服样式,还有那发冠……发带,都是女子才会用的,加上你的身形……”
——陈澍虽然身体年轻,心性呢,也因在深山中长大而较常人更天真,但毕竟不是稚童,那胸脯面前,确实也有点可怜巴巴的肉,撑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此话,云慎虽说得晦涩,但女扮男,哪里要遮,哪里不遮,其实根本无需他特意点明。三人这是专注于易容而忘了此事,只云慎这么一提,别说是何誉,连陈澍都想了起来。
但何誉皮肤厚,哪怕有些微的面红也瞧不出来,而陈澍,甚至主动挺直了腰杆。
“很明显吗?”只听她得意洋洋地问,“我这是练出来的块头!”
此话一出,就是不明显,也得夸明显了。本是一件不方便详说的事情,被陈澍这么一打岔,那其中的旖旎气氛尽散去了,倒教人觉得有些好笑起来。
何誉听了,一愣,继而抚掌大笑,连道了三声“是”。
房间另一角的云慎,虽已挪开了视线,不曾瞧着陈澍,也不免露出些许笑意,但仍硬板着脸,驳道:“既如此,那就更应当再换个宽大些的衣裳了。”
“我现买?”陈澍反问,那目光又滴溜溜地扫过来,看向云慎,忽地道,“……我看你这身就不错。”
闻言,那云慎讶然回头,但门边的何誉也应声看向他,早在他反驳前便开口附和:“确实不错,云兄这身衣服显得人身材修长,关键是还灰扑扑的,看那长袍,能遮掩身形,再宽大的衣服也没有这个好用。”
两个人,三只眼,都眼巴巴地瞅着云慎。毕竟这衣服合不合身,终究还要试过再知道,但若是真到成衣铺子里挑,恐怕又太显眼了。
就连云慎自己,低头一看,那神情也莫名地松动起来。只见他叹了口气,正要说些什么,一旁的陈澍怕他推辞,甚至又快走几步,坐到他身边来,讨好地又添了一句:
“没事,你一个人就在这屋子里换,我们不瞧你!”
堵得他是哑口无言,默了半晌,轻叹了一声,勉强算作同意,又反问:“那你还等着什么呢?”
“你应了!”陈澍欢呼一声,丝毫没计较云慎刻意表现出来的不耐,从床上蹦起来,转身又去推门口大山一般的何誉,道,“快快快,先出去,让他好生换衣服——”
“啊?我也要出……”何誉话还没说完,便被陈澍推到走廊上。
但听得一声响亮的声音,那门边的灰尘又被这一关门带起的风扑了起来,再缓缓落下。
也不知是无奈,还是松了口气,就在这再度只剩他一人的小房间中,隐约能听见云慎似乎又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门外先还有几声陈澍和何誉的交谈声,只是只言片语,再要去听时,又被窗外喧闹和他自己换衣服的声音掩着,模糊得听不清了,过了片刻,云慎脱得只剩亵衣,于是那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一顿,便能听出走廊里早已沉静下来了,只有何誉透着门,往里面喊了一声:“小澍姑娘说她先带着遮面的东西出去逛逛,给你多买几件‘俊俏’的衣裳,就作……作补偿。”
门内的云慎轻笑了一声,轻声地咂摸了一遍陈澍留下的话,才提高声量,反问道:“不过是一件衣裳罢了,怎么倒似是她占了我什么便宜一样?”
何誉应声笑了,也道:“正是。真不知道这姑娘究竟是怎么想的,大抵习剑多年,天赋异禀,这想法总是与我等凡人不大一样……你可换完了衣服,我先进来了?”
“进吧。”云慎应道。
此二人本就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地方,也不过是陈澍方才不由分说把何誉推出去,才导致了这有些无谓的避让。
得了云慎这句应答,何誉利落地又打开门,进到屋内来。
端看这一屋的日晒与方才没有什么分别,只是云慎脱了外衣,那骨瘦如柴的身体果真由透光的亵衣衬着,在阳光下越显瘦弱。听见了何誉开门的声响,他也不曾分来视线,只是背对着门口,俯身去拿方才褪下来,挂在床边的一沓衣物。
因为俯身,那方才不曾扎好的衣角散开,露出云慎的一截后背。
此情此景,云慎背上的什么印记一闪而过,只抬头一瞧,何誉关门的动作便是一顿,但他很快又回神,不动声色地把门关上,接过云慎递来的衣物,随手理了理。
然后,好似是不经意一般,他又顺嘴问道:“方才……‘易容’的时候,小澍姑娘说的那个什么‘接触’……”
“她胡诌的。不过是她太闹腾,我不小心与她撞了一下。”云慎飞快应了,抬头定定地看了何誉一眼,笑了,“怎么,你连这都信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既然她的脸早已被云慎修过一道,何况还带着一个从大堂小二处讨来的幂篱,陈澍自问什么也不惧,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出了门去。
先前她同何誉说的是要赔云慎几件衣裳,可这平潮口实在太繁华,太热闹,不出五步,那街边小吃的香气便钻进了她的鼻中,有肉有饼,甚至还有热腾腾的羊汤喝。在这冬日暖阳下,格外引人侧目。
再往前走,又是些她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有烧得十足好看的玻璃小人,也有前朝遗失的宫中禁品。其实别说是她了,哪怕是客栈里的何誉云慎,若随她一起出行,恐怕也是不认得的。
毕竟这些玩物摆件大都是随着一车车商船进入平潮口这个永州最大的港口,有些稀奇玩意,不知在路上碎了多少个,才有这么一个完整的保留下来。陈澍本是饶有兴致地逛着,只开口一问那价格,心里又萌生了退意,转头直奔另一条小吃摊的怀抱了。
好不容易自己独自出来转转,既没有要忙的事,也没有云慎李畴在耳边唠叨,她边逛边买,一路买了好些热乎到烫手的好吃东西,脚不停歇,嘴巴也不停歇。她又是修道之人,入口的东西不过几个呼吸便被灵力消化了,如何吃得饱?于是只管顾着口腹之欲,如此一连花了好些银子。
直到那些个摊主都快认识她这个又乐得花钱又胃口大的小公子,伸手招来时,她心中才猛地警觉过来,支吾着摆摆手,往那街道分岔口一拐,消失在人群中了。
再走十步路,就是成衣铺子。此处地势比那些小摊小贩还要好些,天光洒下来,照得铺内亮堂堂的,一屋裁制好的衣服就这么乖顺地挤在那衣杆子之上,陈澍越瞧,眼睛越亮,看见一件时,不禁“哇”地低呼出声,又伸出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瞧瞧手上油渍,只得又扬声,喊那店家过来。
“客官想买这件?对公子而言可能有些高了,”那店家人还没走过来,眼神已经把她打量了一遍,笑着伸手,把她往铺子里引,“不如瞧瞧这边的这几——”
“我就喜欢这件!”陈澍道,又顺着那目光随手指了几件,大手一挥,道,“还有这些,都包了吧!”
那店家能开在平潮口这样闹市的中心,又怎不是个世故的,见状,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欢喜地应了一声,再不说些旁的话,小跑着去柜台后面寻包裹了。甚至,大抵是生怕陈澍嫌麻烦走了,一面找着能把这些衣物都包起来的油纸布,一面攀谈起来,话锋一转,口中只夸陈澍见识好,出手阔绰,又说这衣服一定是她买来孝顺长辈的,当真是有孝心。
下山这么多天,也没真想起过几回自己师父的陈澍顿时心虚了起来,忙搓搓手,辩道:“倒不是给长辈,是给家里……家里仆人的。”说到一半,她才想起云慎给她们三人编的那身世,猛地把话说顺了。
这店家一噎,竟也全盘接受了她的说法,睁着眼睛乱夸:“……那小公子可是太有善心了!”
可不是正巧夸在陈澍最开心的地方了,一喜之下,又多给了一些碎银,可把那店家乐坏了,她临走前回头,只瞧见这店家还在低头理着银子呢。
等她再回到客栈,那高挂的冬日已没了什么暖意,眼见就要往下沉去。何誉云慎二人怎么不知她定是在路上闲逛花了好些时间,不过是她满脸高兴,何誉心软,不忍点破。
而云慎,换上了她买回来的新衣裳,再不合身,也硬把自己的身形凑着那衣服的样式偷偷改了一道,再任由陈澍站在跟前,满意地指指点点。云慎一边听着她嚷嚷花了多少钱,也不应声,只是笑,然后,等陈澍那话匣子终于停歇了,才伸出手来。
他轻轻地抹去了她嘴角残留的一点汤渍。
陈澍蓦地睁大了眼睛,也不知是羞赧还是讪讪,那因为方才滔滔不绝而泛红的脸颊也涨得更红了。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何誉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挪开了视线。
——
三人如此这般修饰了一番,夜间再让陈澍对着他们练习了好阵子如何笑得不那么赤诚,转天,等陈澍早上起来后,敲门去找何誉时,连他都不大认得出来了。
足足盯着陈澍看了半刻,他才猛然想起昨日的事,一拍脑袋,又犹豫了片刻,才敢认她。
至此,这个云慎的计划便是敲定了。
只是有一点不曾料到。
他们原本还打算再在这一片街市中住上两三日,好教陈澍把那云慎编出的身世给背熟了,遇见人问也能对答如流。怎料他们不过入住一日,次日下楼时,便听见隔壁桌的人正在聊这比武招亲的事。
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就在他们来平潮口的第二日,这武林盟主便公布了比武招亲的消息。众人自是热议纷纷,连这样挤得落不下脚的小客栈里都能听见谈论此事的人。
不过那些个平头百姓,连武林盟主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这些人,顶多就听说过近日在昉城的那小波战事,听说过此战有江湖中人参与。就连此事,也是城中最近迁入的那些流民,或是在昉城中困了半辈子,终于能回乡的人,带回来的消息。
若要论战事本身,其实与平潮口的太平盛世根本毫无关系。
换言之,这些人口中的话,十句里只能拣上个两三句听听。
武林盟主要办比武招亲,此事是真的,除了招亲,胜者还能有一把徐渊从昉城寻回的宝剑,这也是真的。还有那比武招亲在何处办,何时办,大抵也都是真的,但那些什么武林盟主因为与子女不和要把女儿嫁出去权当不认了,还有什么武林盟主之女早便与一个异邦邪/教之人偷情,这盟主为了她好才如此盛大地办一回比武招亲,这些就都是捕风捉影的流言了。
且还是有些卑劣的流言。
不管怎样,靠着这些并不正经的流言,此事越发流传广了。
等到那比武招亲的前一日,要去徐府门前登记时,可不止平潮口中的青壮年来凑热闹,甚至还来了些从永州各处小城夙夜赶来,只为了当那武林盟主乘龙快婿的势利人士。
未免被那武林盟中的差使认出来,何、云二人不曾陪着陈澍前去,只有陈澍一个小个子,在如此多的人流中被挤来挤去,好不紧张。
她可不是想着这些人要同她抢那“武林盟主女婿”的头衔,心心念念的都是自己的剑,于是越发觉得危机,当真上了心,咬了牙往前挤。
也亏得她身量小,哪怕云慎给她在鞋底垫了些东西,也仍是如此灵活的一个小个子,轻易便从众人中挤了进去,冲到那登记处,一拍桌子,道:
“我也要参与那比武!”
“慢慢来,一个个来,别急。”那登记的人不耐烦地一挥手,又似乎察觉了什么,倏地抬头,和陈澍的视线相对。
陈澍方才还没看清,此刻一瞧他抬起的脸,也不由地大惊,脸上险些压制不住那慌张之色,一句“怎么是你”险些脱口而出。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亲手记下了她参与论剑大比的那个枯槁老头!
端看他那神情,显然也是认出了陈澍。
虽然不知这云慎亲手做出的伪装是如何被他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子一眼识破,可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陈澍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几乎只能等着那老头道出她的身份,却见这漫长的一瞬过去,那人仿若不察地低下头,又转去问旁人:“你先来,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未曾婚配吧?”
也就是这一瞬过去了,陈澍呆立在桌前,被身后不知是哪个大汉挤着,才回过神来,只觉得方才那一刻好似是真切地发生了,又好似只是她的错觉。直到耳边好几声应答掠过去,连她身后的那个大汉都挤到前面来,这个老头似乎才又发觉了她,开口,仍是不耐烦地问:“怎么回事,你到底要不要比?”
“……比!”陈澍急忙道,又有些小心翼翼地去瞧那老头面上神情,果真没有看出什么异常,才终于放下心来,道,“姓……姓沈名澍,家住京城,未曾婚配。”
“你及冠了么?”那老头狐疑地问。
“——当然及冠了!及冠好些年了!”陈澍忙道,立刻把手伸出来,又蓦地想起自己身体确实不同于凡人,单论骨龄恐怕还真不一定及冠,急忙慌张地把手再抽回来。
好在那老头并未计较,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很快低下头去写字,又接着按惯例盘问她:“沈是的沈?那树又是哪个树,大树的树?”
“……对。”陈澍狠狠心,咬牙道,“就是大树的树!”
她随即便听见两声轻笑,一抬头,瞧见四处围着的人,不止有状似何誉的壮汉,当然还有比李畴还光鲜的贵家子弟,见她抬头,又摆出一把扇子,遮住嘴。
但他们闲谈一般的窃窃私语仍在耳边萦绕,无非是笑陈澍这名字粗俗,又或是笑她个矮。陈澍哪里经历过这攀比一般的场景,何况她原本也不是为了招亲来参比的,倒未觉得受挫,只觉得这莫名的几句侮辱来得既不名正言顺也没有缘由。
哪有人看见个矮的,粗俗的,便要聚众嘲笑一番呢?正是莫名其妙,要出言质问之时,又听见那桌上的老头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可以了,下一个。”
陈澍顿觉不妙,把眼去看,他果真在那册子上写了五个大字:
未及冠,个矮。
第一百一十四章
好在这五个字也不影响她次日参与的比武招亲。
毕竟武林盟主要寻的是那个恶人谷中的“军师”,而不是真的女婿,所以年龄长相等都不曾设限。
那几个当日嘲笑陈澍的人,在比武台下又瞧见陈澍还是来了,自是大为失望。
但这回,比武之处可不止那些参与比试之人,还有众多只为来凑个热闹的小百姓,一圈又一圈,把这比武台围的水泄不通,于是陈澍哪里还能瞧见这两三个“贵公子”?只顾着紧紧抓着云慎何誉二人的手,生怕走散了,丢了她自己的“军师”,根本顾不得其他,就更不曾听见那些闲言碎语了。
如此多的人,又不似那论剑大比,经过了一轮轮的排序,足足要比上半个月,这里可只有一日,一个小到在外圈就看不清的比武台。
加上这参与之人更是良莠不齐,毕竟不曾设限,只把那娶了妻还要腆着脸试上一试的无赖筛去了,因而自从武林盟主带着穿好嫁衣,蒙着盖头的女儿走到阁楼上,凭栏向下望时,那楼下兴奋极了的一堆参试者大都抑制不住心中激情,高声疾呼,恨不得让那姑娘此刻便相中了他,这比武都可不比了。
其中,不止有方才嘲笑陈澍的两三位世家公子,更有些不学无术的地痞无赖。
要说那些世家贵胄多少还习过一两招武术,哪怕是花拳绣腿,上了台来,也是懂得架起招式的,但那些常年流连于花街柳巷的无赖纨绔,可就没这个水平了。他们就算来报名,大抵也不过是来随便凑个热闹,原先并不抱期望,只是武林盟主这一出来,还带着身着嫁衣的女儿,光是想像那姑娘在嫁衣下的玲珑身材,就教这些下流之人丢了礼教。
陈澍也跟着众人一同,仰起头,隔着雕栏望向那位待嫁的姑娘,但见那武林盟主遮住了这个女子的大半个身子,似有回护之意,但那女子站得笔直,甚至并不是全然由那徐渊牵着,而是在他说话时,又往栏边走近了两步,微微撩开盖头,往下瞧去。
这一瞧,下方众人更是喧闹非常,别说是先前那些挥手高呼的,甚至有人大声怪叫起来,用一种称得上是淫亵的目光往她那半撩起来的盖头里钻。
但无论怎么踮脚去瞧,这女子也不过露了洁白的颈项与半个下巴,再多的,就隐在那绛色盖头下,根本瞧不清了。
陈澍看着,也出了会神,直到云慎有些不悦地扯住她想往前凑的身子,道:“好奇也要适可而止,别教人看出来了。”
“我不是好奇!不对……我就是好奇,但我不是好奇她长什么样,”陈澍回过头,正色道,“我是好奇……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
说话间,这顶头上的徐渊也说完了,无非就是说些勉励比试者的话,许诺的好处不一而足,当然,除了这位单看身段便非常人的新娘,还有最重要的一样宝贝。
——那把剑。
除了事先便知晓此事的陈澍三人,其他人大多都是从些流言蜚语中听闻的这个消息。
既是流言,自然并不能确定当真有剑,可江湖之中,是是非非,追名逐利之行从来不算罕有。
因此,这楼下一群人当中,本就有不少并非是冲着结亲,而是冲着这把宝剑而来的。
这些人听了徐渊的应诺,自是兴奋,其他原本就奔着结亲来的,此刻得知还有不少意外之喜,则更是兴奋。
于是,这小小的比武场里也越发混乱,一时间,不少人往那比武台上挤,似乎生怕晚了一时半刻,就上不去了。而这匆忙的一次比武,没有规程,更是不知晓是谁应当先上台来比,就这么陷入一团乱麻之中。
武林盟主当然不会亲自到楼下来,他护着那女子进楼中观赏比试去了,只派了两三个盟中差役出来,吃力地想把这场面压住。
好不容易,在那徐渊走后,那些起哄者终于缓过劲来,有人爬上临时搭就的比武台,冲着台下一群人高喊,把这场子堪堪镇住了。
但见这个差役连自己乱了的衣衫也来不及打理,便一个个地点人上来比武。他就近指着的那两人,喜不自胜,连忙上台,把其余人都尽数赶了下去。
如此,这闹闹哄哄的比武招亲才算终于开始了。
这不过是个潦草的擂台战,胜者守擂,败者就自觉退出,若不是要捉人,连那前一日的登记都不必有。头两个人比划完后,很快便有第三个,第四个,大抵武林盟主已走,那些看热闹的也散了,倒不似方才那般混乱。
但陈澍方才就在人群外围,她并非挤不上去,只是既怕被人认出身份,也怕搅了比武招亲的局——她若是上了,还有谁能比得过她呢!
也是这前面的人太多,只要上了一个,下一个就会被强硬地推下去,因此,眼看着好几个人都败下阵来,比了足足有一个时辰了,她还未轮到人群前面去,只顾着踮脚,也瞧瞧那些参与比试的人里,究竟有几个瞧着像从恶人谷逃离的“军师”。
几场比试下来,先前那些闹闹哄哄的无赖见没有便宜可占,陆续从人群中离开了,剩下的大多都是真心想要攀一门好亲,或是似何誉陈澍这般爱凑热闹的。
倒是苦了云慎,既不爱瞧热闹,还要在陈澍的“威逼利诱”下任由她攀着自己的胳膊,艰难地把她往上送,好教“个矮”的陈澍能把台上局势看个分明。
毕竟是比武,偶有损伤,血溅台上也是难免的事情。
这些人既然良莠不齐,当中一些更是从未见过真刀真枪的对抗,头几个花拳绣腿的一过,但凡上来两三个,能把人打得缺胳膊断腿的,那台下往上涌的人潮便止住了。背后那些人不再把他们往前挤,而前面的那些,甚至还有“急流勇退”的。
甚至不需要陈澍再往前挤,只等她从云慎身上跳下来,而那几人往后退时,便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人群中的她。正巧又一场比试结束,有人惨叫着被人扶下去,武林盟差役又爬上台去,一瞧,大抵还真以为她是主动上前来的,随手一指,便把她引到台上来。
陈澍哪里知晓原先挤挤攘攘的人群,只见了些血,就如此小题大做地躲开了,她还在懵懂之中,一时不敢上前,不由地边走边回头,朝云何二人望去。
云慎表情淡淡,眉头微蹙,目光微动,似是关切,但却罕见地没有出声支招,反而是何誉,一见她回头,面带犹豫,便出言,笑着劝道:
“你明明都比过……怎么这回反倒怯场了?”
说得陈澍一愣,又回过神来。纵使将才还有星星点点的犹疑,顿时也都烟消云散了。
只见她自言自语一般的应了一声“对哦”,一扬长发,快走几步,纵身跃上那比武台,对上方才已经砍伤好几人的一个长须男子。
习惯了那论剑大比的章程,陈澍乖觉地等着有人敲声钟,或是喊一声开比呢,就这么直直地站在台上,站定了,冲着那人一笑,不曾注意到就在她上台的一瞬,那武林盟的差使已经麻溜地下了台。
而对面那人,手里端着滴了血的弯刀,甚至不曾回应她的笑意,便一声不吭地发难,朝她冲来。
霎时间,她还不曾躲避,身后那些围观的纨绔子弟早已又被这染血一刀吓破了胆,推搡着要往后退去。眼见台上的陈澍一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而她身后,台下的人,又极有默契地往后退一步,空出好大一块教人哭笑不得的缺口来。
此时,许是见她躲也不躲,那上前攻来的人才露出了些微得意的笑,似乎稳操胜券,只等着下一个来挑战的人了。直到攻到陈澍勉强,陈澍连眼皮都不眨,他似乎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些许不对。
但为时已晚。
端看陈澍只轻轻地动了动手臂,尔后一扬,两根手指冲着那朝她挥来的刀,正面迎上。她只使出一半不到的力气来,便捏住那人的刀,在止住此人攻势前,先用那两根薄薄的手指,把这沾了血的刀拭干净了。
二人离得近,这人脸上的笑意还未褪去,眼看着手里好刀被她生
生地拭过,面色也生生地由得意变为惶恐——
也只有近在咫尺的他,才能看清,陈澍这看似轻巧的一拭,不止把血迹擦去了,还把他手中的好刀刮得卷了刃!
在台下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这男子便惊恐地把弯刀一撤,连退几步,神情惊疑不定。
众人方才吓破了胆子,空出的那一圈,便也没人瞧清二人之间的动作。只看见这一眨眼的时间,那人便从如此猛烈的攻势转为退守,加上本来就有好些人被人群挡着,看不真切,这人群中自是又起了好些波澜。
推的推,闹的闹,总是有人想壮着胆子再往前凑,喧声又起。
但,就在这波澜起的同时,陈澍也动了。
她追着那避让回比武台另一侧的男子,也不只用两根手指了,就这么使手掌一抓,将这还想往后撤,稳住身形的男子往身边一拽。
终于,像是逮到人一般,陈澍把两人再度拉近,看清了此人满脸的惧色。
她黑溜溜的双眼紧紧盯着这人,就在这人要开口认输前,她先开了口。
“——你是那个恶人谷逃跑的‘军师’吗?”
“……啊?”
第一百一十五章
“……啊?”
“快说!是,或不是!”陈澍厉声道,“休想糊弄我!”
那人顿时冷汗直冒,哆嗦着嘴,结巴地应:“什、什么军师,侠士大哥明鉴,我不认识啊——”
头一回被叫“大哥”,陈澍也是一怔,有些不自在,但很快绷下脸来,狐疑地扫了一遍面前这人已是惊恐至极的神情,心下嘀咕两句,想也觉得这样欺软怕硬之人必定不是沈诘徐渊所寻的那个歹徒,又把手往身后一送——
只听“彭”的一声巨响,那人仰面朝天,被她轻轻松松地整个甩去台下!
也亏得适才众人被那一刀震慑住,往后躲了一截,此人才没有摔进人堆里,而是结结实实地摔到了地上,先吃痛地躺了一会,见众人都在瞧他,再往那台上一瞄,大抵也是怕旁人再把他架上台去,对上陈澍这个“魔头”,于是一个激灵,又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连刀也不顾了,就这么跌跌撞撞地往外逃去。
哪怕方才陈澍和他在近处的动作,台下人不曾瞧清楚,那二人之间压低声音说的话,也没人听见,可这一扔,却着着实实地震了震这个本就不稳当的比武台,也令那些围着观望的人,顷刻间变得鸦雀无声。
只听得陈澍轻松地拍了拍手掌,一片诡异的安静里,连她手上尘土被拍落的声音都清晰可辨。直到她转过身来,台下才响起些许杂音,却是有人腿软,忍不住又退了两步。
见众人一改方才的势头,反而各看各,没人上台来了,陈澍暗道不妙,
她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也不顾险些扭伤脖子了,只瞪大了眼睛,果然瞧见那方才武林盟主出现过的阁楼上,有个穿着嫁衣的身影正立在栏杆一侧。
似乎是因为女子微微低头,正望着陈澍,那绛红色的盖头也随风飘动,飞起熠熠珠帘无数。层叠交错的一粒粒明光,映着天际,也映着那一身艳服好不鲜妍,一时教人屏息。
陈澍莫名愣怔,还未回过神来,便听见耳后有人,似乎正为这景象所感,一时冲动,跳上台来,怒喝一声:“我也来与你比划比划!”
但见此人阔面宽额,虬须乱发,足足九尺身长,只着短襟札裤,端得是一副疏狂模样。陈澍见了,也起了斗志,打量此人身形应当不是那所谓的军师,连那问都省了,也飞身上前,与其缠斗起来。
这人手上功夫确实比先前那位要好上不少,饶是陈澍,暗地放些水,也和他打得有来有回。
台下人逐渐被二人战局吸引了,有人连声叫好,有人目不转睛,又渐渐都往前围了上来。
最后,陈澍一个不小心,力气一大,把这人的手臂失手卸了,只听得一声惨叫,那壮汉身形晃了晃,仍立在台上,咬着牙道了一声认输。陈澍见他为人正派,此刻面色不虞,犹豫着还想分辩两句,说她不是故意的,或是帮那壮汉瞧瞧,谁料她还没开口,那台下就猛地爆发出一阵欢呼。
“我就说这位公子看起来就不是寻常人物!”
“还真赢了,这小个子实力不俗啊?!”
“败下阵来的这个不会真是那个永州最著名的镖师吧?瞧着好像……”
议论之间,又有另一人出声来,先道了一声“我来!”,等那壮汉被人搀下去,他便慢悠悠地走上台,冲着陈澍一拱手,一甩手里短鞭,凛然道:“在下镜月教弟子尤盛,烦请指教!”
话还没说完,台下就有好几个认出他来了,压低的抽气声和惊呼此起彼伏。
大抵镜月教虽不在那几大门派之列,却也是在永州颇有声望的,而此人,应当也是小有名气,若昨日报了名,看那名册时,应当早便有印象了。可那台下武林盟差役一听,忙去翻昨日登记的名册,不多时,有些纳罕地问:“……这名儿好似没在我们名册里面啊……”
——此人,分明不是来参与比武招亲,而是瞧着方才二人打斗有意思,手痒,也想来试一试陈澍的深浅罢了!
但这差役翻了半晌册子,说话间,二人早已交手好几合,陈澍也打得兴致大发,连连给那人喂招,甚至起了兴趣,在台上好几回径直朝那人面门挥拳,但看他怎么防,连身上手上被鞭子抽了也不管不顾。
如此,有来有回地斗了好些回合,直到那人似乎试探完了,陈澍还想同他再练练呢,一个挥掌,便见此人仰身躲过,又冲她一拱手,笑着夸了句“好身手,受教了”,便一扬衣袖,跳下台去。
陈澍茫然地看着那人潇洒钻入人群中,转眼便不见了。
可台下等着她的,当然远远不止这一人。
不知何时,大抵是二人方才凝神对战时,这台下观赛一圈又一圈的纨绔、公子里,挤进了不少更懂得那招式的,更有些原先并不知晓此处在比武招亲,只当这是个寻常擂台的。
单是看陈澍与那尤盛较量,哪怕不精通此道,也能看出她那点到为止,温和实诚的招式,以及她的游刃有余。人道是比武中,伤人难,不伤人更难。哪怕是自己门派中,或是家族里教子弟武术的,恐怕也没有这么招式娴熟,又克制好说话的教习——教人见了怎能不想上来比划比划?
一时间,走了一个,又有好几个不同面容的抢着要上来比。比试台上一时热闹又起,陈澍也顾不及去细想了,她自来爱练功,又怎会嫌比试多?欢喜地先同一个细瘦男子练了练枪法,又同另一个使暗器的老人对上了,脚下轻快地把所有暗器都躲了去,引得台下掌声不断。
她当然也寻机问了些问题,不过有那头一个人的愕然回应,她也学会了掩饰掩饰,问的都是些“不知仁兄去过昉城没有”“仁兄是哪里人呀”这样随口攀谈一般的问题。
这几人自然都不是那“军师”,无一人形迹可疑。
末了,有个女子也想上来试试,于是这回,那差役终于不消翻册子也知晓这女侠昨日定不是来报名的,扯着嗓子把沸腾的人群压了回去,又同那女子吵了半晌。
台上蓦然只剩她一人,耳边的喧闹虽然响亮,但一声叠着一声,一句也分辨不清楚,便也没有那么吵了,陈澍突然又想起方才那心头掠过的莫名思绪,扭头,再度往那阁楼之上望去。
却见那一个时辰前还在看着擂台的新娘,已回了阁楼之中,似乎再未出来看过了。
也因此,那些围在台下的人,才误以为此番不过是寻常的比武。
陈澍眨眨眼睛,就在她好似想起了什么的时候,终于又有一人,由那差役确认之后,上台来了。她急忙定神,把这些思绪都抛在脑后,生怕哪一招一式力道大了,又把人打伤。
至此,这比武招亲算是顺利地进行了下去。
陈澍足足比了一整日,那比武被她比得名声越来越大,好些不过是路过平潮口,抑或是深居浅出,平素不出门的人,都听闻了她这样超绝的武艺,赶来凑这一回热闹。比到后来,那台下众人,好些都被她所震服,言语间,已经笃定了陈澍必是那武林盟主的新女婿了,甚至在感慨这武林盟主平白多了这样一个好手,看来比武招亲还是颇有运气的。
而陈澍呢,比到后来,连自己也发觉了这实在有些高调——她原本同云慎、何誉二人商议的也是等那比武快结束了再上台攻擂,怎知事情发展至如今的局面?然而她要拿回自己的剑,就必然不能输,也只能硬着头皮赢下去。
听着台下一次又一次为她而起的欢呼声,陈澍也只能露出干笑,心里默念着,求求那武林盟主不要因此而认出她来。
直到太阳落山,那武林盟差役见最后一场比试结束,上台来,气喘吁吁,神情复杂地对陈澍道了声恭喜,又举着陈澍的手,大声宣布这一日的比武结果。
台下当然无一人有异议,皆是心服口服。
紧接着,那楼阁内的武林盟主和新娘也下楼来。那徐渊此刻脸上笑意真是分毫掩不住了,若不是陈澍事先知晓,还真以为他今日是来挑女婿的。但见他先是伸出手来,极满意地拍拍陈澍的背,说了些勉励的话,然后,也不在意陈澍脸上那僵硬的神情,又把他的女儿叫到跟前来,温声道:“如此,今日正好是吉日,你二人正好成婚,今夜便是你二人的新婚之日了。”
陈澍哪里敢应?她自己那嗓音还不太装得住呢,又是对着徐渊,只支支吾吾地点了点头,作出一副害羞的样子,紧接着,不失好奇地把眼去瞧面前那位红衣女子。
隔着方巾,瞧不清那女子的神色,但见她也跟陈澍一样,点了点头,其上的珠帘又一次晃动,仿佛有清脆的铃响声就萦绕在陈澍耳边。
“喏。”她轻声说。
能听出这女子已把自己的嗓音放软了,可那利落嗓音却是长年累月习惯了的,轻易改不得。只这一个字,便教陈澍敏锐地听出来了些许蛛丝马迹,等这女子应声后,她再转身,拿出身后侍女捧来的宝剑,合着那些金银珠宝一起,微微躬身给陈澍展示,那板板正正,利利落落的动作,包括执这一把利剑,又爽利拿与陈澍来瞧时那稳重熟练的手法,更是教陈澍猛地惊觉。
这女子分明不是旁人,正是她相熟的——
第一百一十六章
陈澍跳下台来,落到那热情的人群中,好些人直接同她称兄道弟起来,甚至有要开价,请她回去教家里的弟子、子女的。何誉急忙上前几步,帮她从那人潮中挤出来,快走几步,到云慎面前。
一站定,他们异口同声地开口。
“你可看见那剑了?”云慎道。
“我知道那女子是谁了!”陈澍道。
二人俱是一顿,陈澍眨了眨眼睛,是没太听清云慎的话,而云慎则抿住唇,神情难辨,默了半晌,又问:
“哪个女子?”
“就那个方才穿嫁衣出来的!”陈澍说,比手划脚地往那比试台上一指,以为云慎没瞧见那着嫁衣的新娘,正要继续同云慎解释,却被身后何誉暗地里一捅。
她转头,与何誉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一对,再回头来细瞧,果真瞧见云慎那脸色已经克制不住,罕见地板得僵硬极了。
虽不知哪点惹了云慎不快,但陈澍只一想,自己这一日放开胆子同人比拚,确实招来不少关注,还是本能地露出个讨好的笑来。
见她一笑,云慎也应和着露出个温和,却并不真切的笑来。
“……你真是来比武招亲的么?”
“不是!”陈澍急忙摇头,迭声道,“当然不是了!我是指,这武林盟主究竟找了谁来——”
“——那这个女子是谁,似乎也无关紧要吧。”云慎轻声道,目光紧紧盯着她,直教她也是一愣,那话也莫名卡在喉头,心底升起一阵涩意,答不上来。
好在还有一旁的何誉,见二人真有些吵起来的势头了,连忙打岔,口中道:“确实确实,既然是赢了这场比试,那等夜里成了亲,剑也就到手了。至于那武林盟主想要找的‘军师’,也不是我们不帮着他找,而是——”
“——你们不觉得奇怪么?”云慎打断他,反问,“这一连串根本实力不济的对手,这像是个刻意设下的局么?”
“哪里实力不济了?”陈澍有些不快,道,“可不能因为他们打不过我,就说这些人实力不济。那论剑大比也有一堆人败在我手下呢,难不成也都是实力不济么?”
云慎一顿,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沉默片刻,大抵是重新酝酿好说辞,方道:“我并非是这个意思。说他们实力不济,也并非是因为这些人败给你了,才这样说。这些人的实力,你定是清楚的,只是他们全然不敌你,因此你或许不曾注意到——单瞧这些人,别说是比肩那几个论剑大比前几名的门派弟子,就是能在李畴手里过几招的人,也没有。”
“这不奇怪。”何誉也正色应道,“毕竟只是平潮口的一个比武招亲,且还是仓促之下举办的。或许只是那‘军师’天性谨慎,不曾现身罢了。”
“‘军师’不曾现身也就罢了。”云慎顿了顿,反问,“难道那寻‘军师’之人也不曾现身么?”
“你是说……”
“此地相距琴心崖不过数里,只看那琴心崖弟子,出自天下第一门,个个古道热肠,那武林盟主又特意选了这样一个前不着店后不着村的繁华之地,难道没有些许借琴心崖之力的意思?若是真设局要捉那‘军师’,依我之见,必然会托几个武功上乘之人,混入这比武之人当中,若有可疑之人,再寻机上台,验证一番。”云慎这才分开目光,望向何誉,不紧不慢地说了下去,“何兄适才也在台下,你我二人一同看的这些比武者,别说是琴心崖的了,就连寻常高手都没有几个,更无上来试探的——”
“因为试探的活都被我做了?”陈澍不确定地开口,又转了转脑袋,猛地想起什么,倒抽了口气,道,
“或者……其实有过那么一两人要来试探我,他们不会把我当做那‘军师’了吧!”
闻言,云何二人皆是看向陈澍,又默了好一阵,俱是满脸愕然,没人搭腔,但见陈澍的神情越发懊恼,何誉才回过神来,忙道:“也不一定呢!反正这个劳什子‘军师’日后再抓也行,何必这样纠结?反正这剑总算是拿到手了,你可寻了足足两个月呢,应当开心些才是呀。”
他这么说,陈澍便也被带着又欢喜起来,应了声“是哦”,便不再与二人商议什么武林盟,什么恶人谷的事了,只转过头去,看向已经退回阁楼的徐渊和那女子,还有人群中努力往这边挤的一个差役,脸上映着落日的霞光,连那黑溜溜的眼珠里仿佛也流转着光彩了。
人群中的那个差役大抵也瞧见了这一幕,努力伸出手来,朝着陈澍晃了晃,示意她也进楼来。
“可惜方才光注意着看那女子了,没仔细瞧我那剑……”陈澍不无遗憾地自言自语了一句,又转过头来,语气里已是满心的欢喜了,“那我先去了!好似是要拜完堂进了洞房什么的,才能把宝物都给我!”
云慎没应,何誉忙挥挥手,催她过去,但她似乎察觉到了云慎今日非同寻常的沉默,又偏过头来,瞅着云慎,好似没有等到他的回复,有些疑惑。
“……我陪你吧。”云慎突然道,缓了口气,生怕二人反对一样,又补了一句,“我还有些易容的东西,你且等我半刻钟,不会教他们认出来的。”
比武已毕,那些原先凑过来瞧高手切磋的,都散了去,还剩着些想同陈澍结交的武林中人,或是想瞧瞧这成亲热闹的平头百姓,虽然还围着比武台,却是稀稀疏疏的,至少在他们所处的外围处,早不如方才那样多了。
眼看那武林盟的人已经挤出了人群,何誉也有些不赞成地看向他,但陈澍就这么懵懂地瞧着云慎,眼里只有他,不剩那些身后还在喧嚷的陌生人,仿佛也能隐约察觉到云慎话虽平常,却有非常郑重藏于这简单两句征询之下。
“好啊,”她倏地笑了,冲他挤挤眼睛,道,“我等你,你快些!”
——
成亲就在当夜,等太阳落山,华灯初上,陈澍也在武林盟中人的引领下走进那阁楼,换了身喜庆的大红衣服。别说她个子小,但自有一股灵气在,言笑晏晏,因而也不显得刻板,衬得那规整厚重的婚服也仿佛是什么道袍劲装,同她本人一样,明艳动人,生机勃勃。
云慎又托词说是她的仆从,便守在门外,等她换好了,探头出来问时,他又是一愣,不自觉地露出些许笑,又克制住了,道:“……好看。”
“我也是当过新郎官的人了!”陈澍兴致勃勃地说,又问,“你仔细问过没有,几时能同她拜堂,又是几时能拿我的剑回来呀?”
“不急,此刻问,显得你太急切了些。”云慎道,伸出手来,好似想要帮她理理衣襟,又恍然回神,收回袖中,温言笑道,“左右无事,你再回房,对着镜子理一理。”
谁料陈澍在这样的时刻里也全无戒心,闻言,把那门又拉开来,口中道:“那不如你来嘛!我本来就不擅长这种事——”
说罢,她一瞧门外并无武林盟的人看着,便伸手,不由分说地把云慎拽进屋内。也不顾云慎进了门,面色莫名僵硬起来,陈澍就一屁股坐在床边小凳上,挺着胸脯,把洁白的脖颈露给云慎,等着他同往常一样,嘴上虽斥,却还是纵容地帮她理好一切。
这回,云慎确实也不觉地伸出手来,恍若那提线木偶,虽然抿着唇,面上神情难辨,却稳稳地蹲下,手指轻柔撩起陈澍那自己草草扎起发冠飘下来的几缕乱发,又抚上她的衣襟,往里抻了抻。
此刻,二人的脸上都带着幻法,一个变得英俊十分,端的是一副翩翩公子的风流样貌,一个则把五官捏得不再俊俏,灰扑扑的,正如一个最朴素平凡的老仆。
外人看,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当他理完了陈澍的衣衫,又抑制不住地去握着她的脖颈,虽然这动作不过一闪而过,似乎便有那么些许逾矩了。
何况他的手指本就凉,这不曾预料到的一碰,激起好些酥麻,陈澍便也一缩,吃吃笑了起来,道:“哎呀,痒!你别把我头发扯散了,好不容易才扎起来的呢!”
适时,门外有脚步声响起,紧接着便有人敲门,恭敬道:“吉时快到了,届时还请大侠跟着我等一起,前去大堂行礼。”
“好勒!”陈澍伸长脖子,朝着门外应了,又转头冲着云慎一笑,道,“你瞧,都快到了,万一散了可不好再扎起来——”
“此刻确实不会散开。”云慎缓缓道,“但若是等到了堂上,结亲的时候,这发冠散了,其不是更不好?”
陈澍被他说得一怔,皱着眉头细想了半晌,脆声道:“也对哦!”
说话间,她那几根才被云慎撩起的碎发又落了下来,散在耳边,在房中烛光的映衬下,若隐若现,看似柔软,却异常顽固,陈澍随手一捋,也不曾把那几缕乱发再捋回去。云慎看了,瞧着她那有些笨拙,好似野孩子被塞进这套衣冠里的模样,不经意间,神情又变得温柔起来。
“不如我此刻帮你再扎一遍吧。”他说。
陈澍哪有不肯的,自是欢喜极了,连道两声“好呀”,又热切侧过头,等着云慎起身,走过来,用他那修长的手指,插进发中,轻柔地解开原先没绑好的发冠,又仔细地为她理着头发。
“这凡间结婚还挺麻烦的。”陈澍闲了下来,一边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指,一边没话找话,道,“听闻新娘那般还要更麻烦些呢,隔着那方巾都能瞧见她头上的什么簪子玉饰,我真是头一回见,竟觉得头发多也是件麻烦事哩!”
“不止如此。”云慎一边给她绾发,一边轻声细语道,“这昏礼,头发正是头一个重要的。自古,人发便是俗世间最重视的宝物之一,既是上天所赐,双亲赠予,也代表了此人最重要的根。新婚夫妇,为图吉利,常有把头发相缠,打成结,再剪掉,留作信物的习俗,便是结发之礼。等晚上拜堂之后,你大抵也要……”
“怎么缠的?”陈澍听了,心里一动,很不听话地一回头,还是云慎急忙松手,才不曾把她满头的青丝扯痛,但方才辛苦捋清的发却又散了,而她面上却没有丝毫在意,只顺手捞起一缕,递过来,好奇地看向云慎,朗声问,
“我还真不曾见过——你见过么,缠给我瞧瞧呗!”
云慎看着她递来的发尖,蓦然一笑,问:“你一个人的发怎么缠?”说罢,伸手,往脑后探,也捋出一缕他的发来。
“结发,当然要两人才能结。”他柔声说。
第一百一十七章
比武招亲台所依靠的那座阁楼之后,与陈澍所待着楼舍相隔,正是一个小院。院中灯火通明,照亮了来来往往,每一个武林盟中差役的脸,俱是喜气洋洋,满面春风。时不时,有那些管事的人开口,问堂中宴请宾客的都准备好了没有,抑或是问那门口的比武台拆完了没有。
江湖之中,武林盟虽算不上势大,却也不是寻常小门小派能比的。至少在这样攀交情,扬名声的事上,甚至不逊于那几个大门派。
因而,虽然这一场比武招亲,办得仓促,连许多礼节都省去了,门口却不乏宾客,只等那些看热闹的人散去,一行行或与武林盟主相熟,或是附近名门望族,应邀前来的客人,又把前堂塞了个满满当当。
何誉就混在这一群人当中。
——他自然是不能再进院中,陪在陈澍身侧的。
毕竟他那伤了的眼实在是惹眼,哪怕不认识他,一见这样独眼的彪形大汉走过,都要分出目光来,好奇地瞧上一瞧。因此,只走到这大堂门口,便有差役把他认出来了,当即堆着笑脸来请,全然打消了他心头那一丝能侥幸混进去的想法。
但就在大堂守着,也不失为一种方式。今夜的婚宴不过就这两三个章程,拜堂是其一,吃酒是其二,再有的就是洞房花烛,除了最后这一项,不拘是在院内还是在正堂,都无法守着,单论前两项,其实无需像云慎这样亦步亦趋地跟在陈澍身侧。
哪怕是出了什么事,以他们二人的身手,别说是护住陈澍,但凡不给她拖后腿,都是万幸。
恶人谷萧忠以云慎要挟陈澍之事,何誉虽不曾亲身经历,却也在这半月陈澍叽叽喳喳的叙述中窥得一二。
再者,不过是成个婚,取把剑,比武既已结束,还能出什么事?
他随着那差役往堂中走,在角落里,随便寻了个两人小桌,坐定,又往身后一招手,紧接着,他身后那人便坐在了他身侧,拿起桌上茶壶,很不把自己当外人地倒了一满杯,然后一饮而尽。
“能不能别那么张扬?”何誉无奈道。
“你是谁呀,这么吩咐我?”那人喝完,笑眯眯地把杯盏搁在桌上,冲着何誉一抬头。
这番动作,教他那张脸被火光照亮,露出周正的轮廓来——不是方才在擂台上与陈澍比武的镜月教弟子,又是谁?
只是此刻,仿佛是出了些许汗,他那脸上原先平整的皮肤,变得有些凹凸不平,甚至在鬓角还翘起了一层来。
透着光,能瞧见那一角翘起的皮肤正微微弯曲着,蔓延至颈下。
这,分明是张假脸!
何誉见了,竟也未曾露出讶色,而是叹了口气,问:“你真是胆大包天了,就这两脚猫的功夫,万一暴露了怎么办?镜月教的人不找你麻烦么?”
“能找我什么麻烦。整张脸都是我从这尤盛手里买的,都是老主顾了,还给我少算了点钱呢!”那“尤盛”道,伸手,把翘起来的脸皮又随手贴回去,道,“怎么就你在外面,我在台上时还瞧见那个云什么也来了,这会怎么不见他了?”
何誉正接过那茶壶,给他自己倒着茶呢,也不急着应,手里稳稳地,等到那水险些漫过杯壁,才清了清嗓子,似要开口。可对面那人却比陈澍还急性子,已是等不及了,又环顾一周,抢着再问:“难不成追着那小狝猴去院里了?!”
“唔。”何誉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
也就是这一眼,教那对面的人读出了些许意味,他一拍大腿,道:“我就知道!早在点苍关,我就猜到他对那小狝猴有所图谋!”
“……也不能说是有所图谋吧。”何誉中肯地说,叹了口气,又低下头来,吹了吹那陈茶上的浮沫,道,
“情之一字,谁能说准呢?”
说罢,他抬头往院内看,正巧那吉时到了,一声清越的钟鸣回荡在席间,大堂中好些人闲聊的声音都不自觉地压了下去,一齐抬头,目光落在那正中央,又换了一身新衣,威武非常的徐渊。
只见那徐渊伸手一挥,不知说了什么,他身侧一个差役便点了点头,往那院中去了。
此时,这一院的忙碌也静了下来,大抵都知道将要来临的是什么了,院中诸人也为这位让开了道,但见他走到院中最里面那座小楼,又对楼下的人说了什么,另一个差役再往楼上奔去。
如此,一个一个地传到陈澍门前时,不过片刻。
门外先是脚步声,然后,脚步声还未停,便有方才那侍从一模一样的声音从走廊远端传来:“沈公子,时辰已到,请随我下楼!”
屋内的云慎猛地站了起来。
他又退了半步,几乎躲着陈澍略带好奇的目光,又低头,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手上的便是方才剪下的发结,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颤。
这一声唤,打碎了屋内烛光笼罩的那一室暖意,终于教人清醒过来,于是他手上的那结发,丢也不是,给陈澍,好似也不对了。
此后,就在他还未定心时,陈澍明朗的声音紧接着而来,就落在耳畔,大抵因为隔得近,便显得缓慢而清晰了。
她冲着云慎眨眨眼睛,笑了。
“你方才是不是想亲我来着?”
云慎猛地抬头,回过神来,胸膛一阵起伏。门外那差役又唤了一声陈澍的假名,但她似乎不曾听见,或是全然不顾了,就这么用那映着火光的圆眼睛看着云慎,头一歪,一副乖巧而好奇的模样,静静地等着他。
一时间,呼吸声也淡了,云慎方才那几乎控制不住的神情竟真回归了平静,就似是被陈澍所感一般,也露出了模糊的笑意,并不作答,只道:
“那你呢,方才是不是等着我在亲你呢?”
“我总是等着你的嘛!”陈澍果然道,“我多有责任,才不似那些纨绔公子,总是做负心汉。”
云慎轻轻地笑了两声,这回,也不问陈澍了,就这么把适才还犹豫要不要还给陈澍的发结收了起来,道:“那我便以此作凭证,盖世大侠,可不许做负心汉?”
“不做!”陈澍爽快地应了,从那凳上起身,又往门外回了两句,似乎才后知后觉地听懂了云慎的话,又转过身来。
云慎还在原地,看着她。
“那你方才的意思,就是你是想亲我的喽?”她兴致勃勃地问,不等云慎作答,好似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一样,迫切地添了一句,“其实我昨夜想过了!你若是喜欢我,也是人之常情,阿姐也喜欢我的嘛,我师父也喜欢我的嘛!没有什么害怕的!”
“……我的喜欢,同这些喜欢,有些不同。”云慎道,他眼神里已经彻底恢复了清明,只站在房间一角,看着那穿着大红嫁衣,意气风发的陈澍,默然笑了笑,道,“这样,等你明日‘成婚’之后,我再细细说给你听?”
陈澍果然又扬起眉来,反问:“为什么不现在就说?你又吊我胃口!”
“因为此事还挺重要的。”云慎道,终于挪开了视线,看向窗外,那被灯火簇拥着而略显拥挤的院落,“得等你拿到剑,我们再说,好么?”
——
正如何誉所想,拜堂成亲,整个夜里都是一片祥和热闹。陈澍呢,自从瞧出来那新娘是谁,又时不时把眼去打量,惹得好些宾客来笑,她也不觉得羞,拜堂之后,足足灌了大半坛的酒,才上楼去,进到那洞房之中。
若说二人只是穿红而已,这洞房中,入目所见,俱是鲜艳欲滴的大红,连火烛淌下的泪,都是红艳艳的。
陈澍明明只醉奶,不醉酒,但许是这酒太烈,她也有些醉意了,走进房中,还不等一旁侍女引着他去掀盖头,喝交杯酒,就一屁股坐在了那新娘的身边,使劲眯了眯眼睛。
“醉了?”那新娘问。
“醉了。”陈澍道,她抬头,看见一旁的侍女、老妈子,都盯着这一床上的二人,心里有些不好意思,眼珠一转,侧过身来。
但见她一只手撑在新娘的身后,另一只手轻轻撩开一点盖头,藉着自己身形小的“优势”,从那盖头底下迳自钻了进去!
屋内侍从俱是一惊。
已有人结结巴巴地劝她这婚不是这么结的,但那些声音都被小小的一块盖头蒙在了外面,陈澍一句也听不见了。她睁着大眼睛,藉着些许透过布的光,和那新娘子对视。
果不出她所料,这人正是那琴心崖大弟子,同她一齐在论剑台决战的徐琼!
“你怎么被那徐渊拉来成亲的?”她好奇地问徐琼。
若说徐琼方才还未认出她来,此刻二人离得近,陈澍这嗓音在盖头里回荡着,她再迟钝也能认出来了,自是一愣,然后有些羞赧,有些无奈地笑了,不答反问:“怎么是你?你怎么易容成……”
“怎么不能是我?”陈澍说,她还有些迷糊,使劲眨了眨眼睛,皱了皱鼻子,才嘟嘟囔囔地回道,“我还在问你呢,怎么是你?那徐渊设个烂局引人上钩,怎么来找你当新娘?”
“你还说呢。”徐琼笑骂,“你是不是在前面喝醉了,这都想不通?都是一个徐!你对着我教训我爹,还好意思来问我为什么——坏了!”
她说到一半,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神色大变,伸手扯下盖在二人头顶的盖头,猛地一扬。
只听耳边一声微不可察的破空声,不知从何处射来一只铁箭,被她这么一拦,偏了方向,转眼便钉在了那新婚洞房的正中央,大红锦簇的床帘之上!
看那箭的方向,赫然是冲陈澍而来——只差分毫,便要伤了陈澍,用她的血,给这房中再添一分更新鲜的赤色!
第一百一十八章
这箭来得急,来得凶狠,也就是徐琼这样一身功力在身,才能在如此险急的时刻把箭拨开。
但哪怕是徐琼,若是不事先知晓这箭的来历,如何单凭那根本无人听见的箭发之声,就提前反应过来,用盖头来拦?
果真,盖头去后,那满屋的侍从已然变了个模样,先时惊慌失措的,都已被引去了洞房之外,那装饰得密密麻麻的红帐红纱之后,一个个地显出了人影来。其中一个个子比陈澍小的,不需细瞧,只一眼便能看出他,不是应玮,又是谁?
此时徐琼自己掀了盖头,面对这一班人,几乎对峙似的起身,用半边身体紧紧护住陈澍。
“你这是做什么!就算抓了人,也不至于这么护着吧?”那应玮头一个从阴影中跳出来,喊道。
“弄错了!这哪里是那个恶人谷的——”徐琼道,又回头,见陈澍满脸潮红,神色迷糊,身上浑是些怎么也不散的酒气,迳直往她手上乖觉一倒,便彻底没了声响,不由地又是一怒,一面用手搂着她,一面道,“你们怎么给她灌这么多酒?”
“方才我就在大堂瞧着呢,没灌很多呀。”应玮道,“抓错了就抓错了嘛,你又发什么火?”他一走近,那些人也都一齐从埋伏之处走出来,足有近十人,一走到床前,便显得拥挤极了。
也不知是片刻之前,这一群人,又如何在这一间洞房顶上与角落里挤下的。
其中最高大的那个,自是悬琴,此刻快走了两步,似乎也看出了陈澍的身份,伸手一摸她脸上的汗渍,道:“不似是醉酒……”说罢,想起什么一般抬头,问应玮:“那寒松坞何誉可来了?”
一连串的问题,直把应玮也砸懵了,他也有些莫名其妙地上前来,伸进来一颗头,探头探脑道:“……来是来了,问他作甚?难不成此人是寒松坞的人?”
徐琼眉头一拧,又把他拽出这婚床帐中,疾言厉色地训道:“你还没瞧出来么——这人,根本不是什么‘军师’,就是陈澍!还不快去把何誉找来?等我再向师父告你一状么?!”
那应玮听了,大抵也是被吓怕了,只冲着徐琼又顽皮地吐了吐舌头,就转身往门外奔去。
大堂与这洞房不过隔着一个院子,何况他身法不俗,只从那廊外跳出,攀着屋檐,转瞬便到了。
何誉倒是正喝得泯汀大醉呢,趴在桌上不省人事,只有他身边那“尤盛”,听了那应玮的说辞,笑着点点何誉的脑袋,问:“你瞧这像是能同你们去的样子么?那洞房里出了什么事,尽同我说吧!”
“……你又是谁啊?不对,你不是比武招亲败了的那个么?”
也不怪应玮糊涂。这整个新婚之夜,虽是徐渊设局办的,比武招亲也确实顺利,然而一到这晚上,徐渊还在大堂应酬呢,里间的新郎莫名醉了,新娘又说抓错人了,而大堂上更是早有吩咐,上的都是些陈年好酒,把那些个宾客喝得一个个东倒西歪,不成人样了,可谓是一片狼藉。
偏偏此时竟还跳出来一个自来熟的“尤盛”,再是清醒之人,也不由地莫名其妙起来。
他身边那个一齐跟来的琴心崖弟子,也把腰侧细剑露了一截,以示威慑。
“哦。”这“尤盛”仿佛才发觉,摆摆手,撕下脸上的一层皮来,赫然露出一张无比眼熟的脸来!
——眉眼俊朗,笑脸晏晏,不是那临波府严骥,又是谁?
不说论剑大比,几大门派平素都是互通有无的,何况临波府这样掌握着所有马匹生意的“大户”?这应玮,自然也认得严骥,见了他那张脸,心里不知腹诽什么,面上一噎,把身上剑发泄一般地掷到桌上。
“倒也不是出了什么事……”他道,“怎么连你也知晓陈姑娘改装来参加比武了?”
“知道啊。怎么会不知道?单看她那招式,便知道这天下无双的功力,以拳代剑,还如此威风凛凛,恐怕也只有她陈澍才能做到了。”严骥说,不仅不急着随他们去院中,还往后仰了仰,靠在那檀木椅上,哈哈一笑,道,“我不仅知晓她易容来参与比武,还知晓你们整个琴心崖,这么多弟子,居然一个也没瞧出来这拳中韵味,连陈澍这样名动天下的剑客的剑意都瞧不出来,还说自己是天下第一门呢!”
“你!”
应玮自是怒急,实际上,那些个来好心相助的琴心崖弟子,除了徐渊自个儿闺女徐琼必须扮好那个新娘,其余的,都被塞进了洞房里,镇日埋伏在暗处,受尽了苦不说,哪里能去看前面的比武?但好在他还多少知道些分寸,压着脾气,也不辩解,只怒气冲冲地瞪着严骥,不曾动手,又问,“那你可知为何陈姑娘又喝醉了?”
这回,严骥的神色变了。
“醉了?”他问,似是确认一般,但不等应玮应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不应当啊,这丫头又不醉酒,难不成……”
说到此时,那应玮似乎也终于反应过来了,猛地抬头,伸手拿起桌上的酒,一抿。
“……难不成你们琴心崖给的酒里,还特意掺杂了奶?”严骥问。
——
一院子的喧闹喜庆,云慎就坐在那檐下,月光淡淡,他就像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老仆,随着许多徐府家仆一齐,唠嗑守夜,听那些家仆念叨些徐府的往事,说大小姐去琴心崖求学多么争气,说这番比武招亲多么盛大。
众人之中,他显得有些木讷,也因此,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他,直到那前堂的宴席渐渐结束了,满院火烛也歇息了,一根根小的藤条板凳被搬回屋内,终于只剩下云慎。
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就这么孤独地守在院内,许久不曾言语。
终于,那内院里最后一盏灯都熄去,云慎回头看时,仿佛看见一个身影,在夜色中一掠而过,他才猛地从那静谧的思绪中脱身,想也不想地拔腿跟上。
可惜这个身影走得实在太快,云慎确实能日行千里,可转瞬,那人便一跃而出,消失在夜色之下,他又去何处寻?只望着那低矮院墙叹了口气,仿佛犹豫了一阵是否要去找陈澍,但最终顿住脚步,又默默地往院中小凳上走去了。
他就这么坐了一整宿。
第二日,陈澍醒了,何誉也醒了,一个醉酒,一个醉奶,迷迷茫茫的,花了好半晌才清醒些。等清醒了,又要对着桌子对面坐着的一排琴心崖弟子。
两方,一个是费劲布置半个月的局,被陈澍无意间毁了,一个呢,则是辛苦赢得了比武招亲,却教众人在洞房里袭击了个正着,要不是徐琼警醒,险些酿成人祸。
于是都不太好意思开这个口。
“成婚”头一天,这院中氛围就如此凝滞,与那到处张灯结彩,姹紫嫣红的气氛全然不匹了。
陈澍与何誉,还有那个这日睡得最足的严骥,用过了早饭。徐琼倒是体谅,其实陈澍早便发觉了她的身份,她当然也不是毫无所察。那凭栏一望,便是有所察觉,才会在比武招亲中途,放不下心,出来看一看。
众人之中,也只有她,设局捉人是出了力,洞房里也护住了陈澍,因此不自在也都是旁人的,她是唯一那个神情自如,甚至还能分神来招待何誉严骥的人。
说到底,这门“亲”自然也是作废了的,陈澍接过徐琼递来的醒“酒”茶时,也有些不好意思,只支支吾吾地同徐琼解释了一番。
那边徐琼还在同他们商议宝物的去向——虽说论理,陈澍赢了比武招亲,这些宝物就都应当是她的了,但她毕竟隐瞒身份报名在先,无意间还打乱了众人的计划。而那些排出来用以吸引众人来比武的珍奇宝物,因为原先就同这门“亲事”一样,本就不是打算“送”给那人的,当中有一些,甚至不是武林盟所有,却是些江湖人士凑出来,只当作诱饵用的。
这些东西,一时半会,自然也不能全都给了陈澍。哪怕琴心崖舍得,武林盟舍得,这些好心捐物相助的江湖人士也不一定情愿。
因此,此间事,恐怕还要细谈。
徐琼大抵早已做好了一项项算的准备,手里不仅有那些宝物的详单,还有一列其价如何,哪里能购得的备注。
端看这情形,恐怕是做好了从日出谈到日落的准备。
然而陈澍哪里又是在意此间俗物的价值?对于她来说,最紧要的,唯有那把剑而已,于是听了徐琼这番长篇大论,她也没有丝毫不悦,只毫无芥蒂地笑了笑,大手一挥,道:“不必了!我又不缺金银,这些东西想要的时候我自会来讨,此行惟愿讨得一把剑罢了!”
众人也是听过她寻剑之事的,闻言,自然也反应过来了,应玮憋不住话,头一个便问:“原来这剑就是你的剑?”
“应当是吧?”陈澍歪了歪脑袋,又说服自己一般地重复了一遍,“应当是吧!”
“不管是不是,拿来瞧瞧便是了。”徐琼发话,她在这武林盟中自是一言九鼎,只等她身子一侧,身边便有差役往院中库房取剑去了。
于是,这片刻前还有些声响的桌上,又重归了尴尬的死寂。陈澍小心地端起茶,抿了一口,又抿一口,足足把这茶水又喝得见底,末了,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桌上还差着一个人呢。
云慎不知去哪里了。
先前,许是才从那醉意中清醒,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但此刻,一旦意识到云慎不在身边,看着这窗外寒风呼啸,几乎遮住了天光,她又莫名地感到了一阵不安。
此刻也不是方便提出要去寻云慎的时间,她喝完茶,把茶杯又放回桌上,发出一声轻而清脆的响声。
正在这声响的同时,房内门被打开了。
好巧不巧,进来的不是差役,而是陈澍方才心中正想着的云慎,长衣长袍,恢复了往日清秀模样,甚至还穿着陈澍特意给他买的那件漂亮衣服,若不是此事急,几乎叫人以为他刻意打扮了一番。
陈澍见了,更是眼前一亮,不禁站起身来,迎上去,但紧接着又意识到此事众人正在议事,又掩饰地一咳。
但云慎进门后,并未头一个看向她,而是直奔屋内说话最有份量的那个人。
在他身后,那被派出去取剑的差役也进门来了。这人心性不比云慎,心事都写在脸上,只一进门,便能看见他眉头紧皱,满脸惊色。
“这院中昨夜遭贼了。”云慎简短地说。
一句话,激起波澜千层。
这一进武林盟的小院之中,数不清藏了多少江湖高手,可就在昨夜,在众人酒足饭饱,在琴心崖弟子一日劳累,在陈澍被一茶盏的奶撂倒后——
有人,把这院中的所有宝物,尽数顺走了。
“名册!”徐琼头一个反应过来,“昨夜宾客都有名册,院中仆役也都是记录在册的,要搬那样多的珠宝,又要藏住,可不是易事,拿名册来一对,谁昨日行踪诡异,谁今日躲懒未起,都能查得到!”
话还未说完,那刚进门的差役得了令,急忙又出门去,走得实在太急,还险些磕了一跤,好不容易扶着门外栏杆,往楼下赶,紧接着院内仆役被唤来查验的声音又在院中,远远地响起,稍微冲淡了这一屋的茫然与无措。
就在这样的时刻,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房内响起。
“有个人……我知道有个人,昨夜三更还在院中的,今日起来却不见了踪影,但他不是这院中的仆役……”
“是谁?”应玮几乎跳上桌来,立刻开口,追问那出声的差役,“是谁不见了?你说啊!”
“……是盟中经常做些登记事宜的那个老头。”
第一百一十九章
昨夜正是盟主之女“大婚”之日,这武林盟主徐渊在大堂上与诸多好友相谈甚欢,也是喝了个不省人事,今日,是事发之后,派人去他房间相询,他才大惊,勉强收拾干净便急匆匆出来与其他人商议此事。
虽然作为谋划者,他自己必定知晓这比武招亲不过是个幌子,但也许正因此,昨夜他当真是一口酒不敢少喝,几人相商时,就数他身上那酒气最重。
旁人不敢说,徐琼却是直言不讳,只道让他去稍微醒醒酒先,再来商议。
然而这事,事涉的可不止陈澍的剑,包括武林盟在内,那一室的宝物,何止是价值不菲,好些东西都是有价无市。原先送给陈澍,这些人都觉得心疼,如今更是被人盗了,那当真是没处说理去——
偏偏这个偷盗者,似乎还是武林盟中的自己人。
问起来,徐渊也是认识此人的,别说徐渊,连徐琼都是认识的。
都说这老者可不是如他表面瞧起来那样平凡世俗,也是直到今日说来,众人才知晓,这老头子,自诩活了近千年的年岁,又时常吹嘘自己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天机数条,他能窥得一半,而他混在武林盟中,借的也就是他“招摇撞骗”的这身本事。
不必说,并非是徐渊徐琼父女二人好骗,只是这老者毕竟当真有些手段。虽然二人都不曾真信他口中所说有关年岁、天机的大话,可当那老头子秀出一手写符画符的本事时,当他制出的符菉,还真能有些用,不拘是辟邪祈福,姻缘寻物,连那治病救人都能用上时……
哪怕是徐渊徐琼二人,也不得不信了三分。
而这老头子的个性,恰巧又是个尖酸爱财的。他留在武林盟之中,无非是为了那几两银子,一个糊口的差使。
——出了武林盟,若对寻常人,就像陈澍这样直言不讳,说自己的剑飞走了,那十个人里,八个不信,一个要顺势骗她,还有一个,恐怕要把她当成傻子。待陈澍如此,待这老头自然也如此。
比起辛苦独行在坊间,靠嘴皮子混口饭吃,当然是倚靠武林盟来得简单便捷。
囫囵算来,他已在武林盟中呆了不下数十年。旁人想起,也只觉得这样的老顽童,似乎从知晓他的那一刻起,就是为武林盟做事的,无人知晓他真正的来历,也无人曾经刨根问底过。
直到酿成如今这样的大案。
待徐渊收拾妥当,得知此事,先是派人去报官,还要分出心神来,招待陈澍。好在陈澍早已说过不必要那些宝物,他对陈澍更是满脸笑意,否则这武林盟一赔赔两份,当真把底裤都赔没了,恐怕也堵不上这个缺口。
但陈澍比他们更急。
只说了两句,她便开口问那徐渊,报官后能有几成把握能找得回来,若真找回来了,是不是也要费许多时日?
徐渊昨日是醉在房内,一夜昏迷不假,但陈澍寻剑之事,他毕竟也有所耳闻,闻弦歌而知雅意,一听便知晓陈澍急的是那把他捡来的剑,说他武林盟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陈澍只需要再等等,等他点齐人马,便前去寻人。
如此,武林盟与那官府双管齐下,也能多一成胜算。
“按你此言,”陈澍顿时敏锐地捉到他话中另一层含义,迳直问道,“盟主是知道这人会逃往何处了?”
“……大体有个数。”徐渊道。他一顿,叹了口气,把自己所知的那老头的情况合盘托出。说此人在武林盟中做了多年的事,也就近置办了一些家产,据他了解,这产业就在武林盟,也就是徐府所在的附近。
不是别处,正是一切的起始,那场大水所淹的——点苍关。
——
“你想自己去寻?”云慎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又抬头,确认一般地看一眼四周,道,“此事恐怕……”
毕竟有一院子的远客要待,还有一堆宝物的失主要去协商,因此,午膳之后,这失物一事的处置被暂且搁置,那些武林盟差役又回到了院中,该忙啥忙啥去了。
而云慎,被陈澍拉去了一处稍显隐蔽的走廊。
“你们可能不知道!”陈澍打断他,兴奋地同他比划,道,“有剑修,当然也有符修,不过这些符修,不似我们剑修那样定心养性,他们是一个比一个还世故,因此在世间游历多年,又有那几大宗门的互相攻伐,才不曾留存下来几个。唯有我们剑修,因是躲在山里,才得以保留——”
“一听就是你山门中师父与师兄同你讲的故事。”云慎评价道。
“——总之,这人定是个符修,而且是修为颇深厚的符修。我早该知道的!早在那点苍关大水的时候,我在那城头挡住洪水,险些要挡不住了,当时便有一个人,使了个符菉——而那老头当时也恰巧就在点苍关!他定是那个你此前提醒我,或许存有坏心的另一个修士!”
她目光炯炯,自顾自地又说了下去,“要知道,修士行路,那可是一日千里,若要等那武林盟主备好车马追赶,恐怕赶个十天半月,反而相距越来越远了!”
云慎默了默,反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你忘了?我也是无所不能的修士,”陈澍冲他挤挤眼睛,这才稍微去了那兴奋劲,道,“遁地不会,飞天,总是会上两手的!等我再飞回点苍关,把那符修抓了,不仅我的剑就到手了,连那武林盟的宝物我都一并带回来,岂不是皆大欢喜?”
她如此说完一大串,巴巴地瞧着云慎等着他附和一两句。但云慎面色却不似寻常那般轻松,只敛了神色,默了一会,道:“你确定,等你到点苍关后,能抓到这位使符的老人家?”
陈澍哑然,少顷,深吸一口气,才道:“有什么不能的?——你若实在担心,带上那武林盟主不就成了?他总是知晓这老头住哪,常在哪里落脚的吧!”
二人说话间,这院中忙碌的差役正前前后后地奔走着,越过身侧栏杆,时不时能瞧见一两个人,卑躬屈膝地把院里住着的客人往门外引,而那些丢了宝物的客人,也大多说不出好话来。
只是,这些人哪怕正要发作,瞧见门口站着送客的徐渊,再一想那些往日情分,终究也只一拂衣袖,恨恨地走人了。
云慎瞧了半晌,叹了口气,道:“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你知道我为何会去瞧这武林盟中的库房么?”
“……为何?”陈澍一愣,似乎全然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昨夜,我瞧见了这偷盗之人。”云慎缓缓道,又压低了声音,似乎很怕隔墙有耳似的,“但我所在的地方,原是院中角落,不能瞧见那库房的。我那处,与其余仆役一齐聊天攀谈之处,正对着的,是你原先换衣服的那个阁楼。”
话音落下,陈澍一时半会也不曾明白,只睁大了眼睛,看着云慎。
“……你换下的衣衫都还在,但是有一点,”云慎轻声说,“你的玉佩……也丢了。”
片刻安静。
这话顺得太快,陈澍或许不明白当中曲折逻辑,但云慎想了一夜,又怎会想不通其中关窍。
若当真是那个符修,偷了这些武林盟主为设局攒下的宝贝,那为何还要来到陈澍房中,偷陈澍的传世玉佩?这玉佩虽说是时间还有,可要是来偷,首先得知晓这玉佩就在陈澍身上——先不说她明明乔装打扮,假办成了男子,就说这老头,单凭一面之缘便能将陈澍认出来,那他又从何处得知,陈澍随身带着个师父传下来的好玉?
再者,这老头是符修之事是不假,然而点苍关一次,无名崖一次,分明两次都是在无形之间相救陈澍。第二次,在无名崖时救陈澍,连云慎这般谨慎的性子,也放下戒心了。若要图谋她的钱财,图谋她的玉与剑,大可以在彼时便动手,何必拖到今日?
最后,也是最至关重要,他却说不出口的话——
若真是修行之人,又怎会看不出来那剑是真是假呢?哪怕不知陈澍这把“含光”原就是佚失在天虞山的“诫剑”,凭这老者自吹的千年道行,如何看不出这恶人谷仿的剑不过是把凡铁而已?
既是凡铁,怎么值得他为此抛弃多年来在世间混迹得到的一切?
哪怕是加上那些个凡间的“宝物”,对于一个修士而言,也远远不够!
需知这符修,虽不比剑修一柄剑开天来得雷霆,可在凡世中,对着的毕竟是茫茫肉体凡胎,大可以横着走。此人既然甘愿做一个招摇撞骗的“老道长”,那必然本性如此,就算在徐府中人口中,他再贪,也不过是贪些小钱罢了。
比起那莫名消失的老头,甚至这满院的宾客还要更可疑一些!
然而这些问题,就好似那雨后的泥地,刮烂的布料,一地泥泞,千头万绪,就唯独差那拨乱反正的一击!
偏偏这众人之中,何誉温吞,云慎心里埋着秘密,畏手畏脚,而严骥就更指望不上了,比那些个纨绔子弟还不学无术些。最善于此道的沈诘,如今应当正在京中,审问着那营丘堰的县官呢。
如此棘手的局面,竟似是无解之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徐渊把一个个宾客送走,云慎深吸一口气,正要说些什么时,便听见面前的陈澍也开了口。
“究竟是不是他偷的,只需把他抓了,一问,不就真相大白了?”她问。
正如每一个剑修那样——直接,果断,一力降十会!
云慎一愣,还未回话,她便身形一动,从那楼上纵身一跃,凌空飞到院外,正巧落在那大堂的屋檐上,又回头,冲着云慎莞尔一笑。
“徐盟主!”远远地,便能听见她清脆的嗓音,响彻在整个院中,“不如这样,今日便启程去点苍关,只要是由我带着,一刻钟便能到——我们先去,探个虚实!”
第一百二十章
刘茂一去,这走马上任的新都护人还未到,官府暂时没了主人,自然便成了着陆的最佳选择。陈澍挥着马鞭,同在丈林村那回一样,飞过茫茫淯水,带着众人迳自在那官府中落下。
院中空荡荡的,连那寻常看守衙狱的守卫都没了踪影——毕竟,所有的囚犯在一夜之间都被那大水淹死了,所以,哪怕还有衙役,恐怕也是在家躲懒,乐得清闲。
徐渊似乎还有些拘谨,云慎却是坐“惯”了陈澍的这个颠簸马车,这回下车,一点异样都未露出。
剩下那二人,何誉几乎魂都给吓没了,前面几人都出了马车,他仍是惊魂未定。严骥虽然也有些不适,却硬撑着,在马车里,光是笑何誉就笑了半程。此刻,他也自然是呆在车中,等着何誉缓过神来之后,再下车,又娴熟地牵着那马,往官府中安置马匹马车的棚中去了。
虽然时隔不过一月,但因点苍关是受灾重建,此时来,正是恍如隔世。不止是那街道房屋都慢慢地修好了,还有城中被大水淹死的树木,冲散的家禽,如今都仿佛从这片无土之地里长了出来。
再看那街上众人,这一片景象更是祥和极了。许是大难之后,凡是良心未泯之人,必怀感恩,因此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吆喝声,打闹声,不绝于耳。
众人从那官府中出来,还有一两个人,认出了才去掉妆容的陈澍,要上前来迎。
陈澍哪里应付得过来?只冲着那些人讨好地笑笑,转头,便抓着那徐渊问,催他赶紧带着众人去那符修的落脚之处,看个究竟。
于是,众人紧赶慢赶,天还未昏,便赶到了徐渊所述的头一个落脚处。
不是旁的地方,正是点苍关内一处小的宅院。
说起来,这院落其实还颇显眼的,只走到那院门所在的街上,远远一望,便能瞧见最惹眼的这一座院落。
不为别的,只因它那裸/露的砖瓦与倒了一半的矮墙。
是了,点苍关大水,这符修的小院自然也是被冲跨了。而这半个月来,许是此人散漫,懒得重筑,又许是一直随着那武林盟忙前忙后,来不及修筑。如此小的院落,明明随便花上三五日便能清理干净,竟也就这么搁置在此了。
左邻右舍都修上了新房,就它还维持大水时的景象,仿佛是时间倒流,又带着他们回到了那一日混乱。
“这,还需要翻找么?”何誉不确定地问。
众人面面相觑,唯有陈澍,几乎全然不管不顾地直奔院中,只留下一句清脆的声音:“找!为什么不找?”
在她身后,云慎也跟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越过那围墙倒塌的缺口,走进满地散落的砖瓦之中。于是剩下三人,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约而同地轻笑起来,互相谦让两回,便一齐进入了这个破败小院。
院中果真一丝人气也无,静得连远方的炊烟也变得暗淡了几分。
说是个小院,还真是极小,被两边新建的院墙挤压着,连暖阳也几乎照不进来。整院的碎石瓦砾,不止伴着经久不散的潮气,又因数月未动,其上落满了灰,光瞧一眼,那阴影便教人透不过气来。
众人足足翻遍了整个小院,甚至掘地三尺,打开了那沉闷的地窖,半间房半间房地找了过去。
只说这老者,确实为武林盟做了“一辈子”的活,连那并不富裕的家中,尽是武林盟中的一些琐事册子。而他这些年得来的那些赏赐,攒下的积蓄,也并不多,至少,端看这一屋被水淹过的空荡荡的小院,并不多。
但当众人打开了那地窖,哪怕是陈澍,也不由地一惊。
入目之景,仍在一片昏暗之中,只有一角的阳光通过那木门打在众人脚前的地上,再艰难地映出屋内的摆设。但只需藉着这些微光,便能看清这一屋子的画符朱砂,甚至还有些,冒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森,却一眼便能看出其并非凡物的旧物。
此人,确实是个货真价实的符修。
可他若是不曾回点苍关,或者说,不曾回到这个他自己所有,居住多年的小院之中,还有何处能去?
再手眼通天,这位符修也不曾丢失那世俗的欲/望,至少,从此事来看,是不曾——难道他如此费尽心机,偷盗了如许财物,最终却只是为了在深山老林中,日日对着那些生霉落灰的宝物自得其乐?
就在陈澍被那符菉吸引着往前查看时,许是想到此处,第二个下到地窖中的云慎,默默回头,看向了那徐渊。
徐渊大抵也明白他的意思,沉吟半晌,道:“若这人不曾回到此处,他确也有别的去处。毕竟也为我武林盟做过多年的事,那些去处,大多都是我武林盟在各大门派,各大城镇的驻地,此人本就有我的许可,仓促之间,他知晓我必定不能发令去拦他,因此逃亡他处也是有可能的。”
“那这些驻地……”何誉问。
狭小的地窖当中,这一声问回响起来,几乎把那灰尘震了震,连走到最里面的陈澍也回过头来,那对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徐渊。
“点苍关就有一处。”徐渊道,又顿了顿,说,“不过我想他应当不会大胆到直接留在点苍关……毕竟此关来往之人甚多,一不小心,便容易露出马脚。”
“有道理。”云慎说,又看了眼这些屋内的符菉,转头,道,“不知除了点苍关,这附近是否还有……”
“有的,有的。”徐渊道,“我正要说,除了点苍关,附近的弦城也有一处武林盟的驻地,而且因为是……是我徐府所在,那处驻地相比于别处来说,更加大而严整一些。我常居弦城,他随我办事,也时常借住徐府,想必他对那弦城也更熟悉些。”
严骥一扬眉,连脚都还没踏进这房内,便侧身,摆出一副随时准备离开的样子:“那不如即刻便启程前往弦城。”
“但,万一此人就在点苍关,我们岂不是与他失之交臂?”何誉犹豫道。
“这便有些不好取舍了。”徐渊笑了一声,坦言道,“如今这个局势,若说不急,那就太假了,可是这样的情形,也只能来得及去一处,另一处,恐怕就不能及时……”
“为什么只能来得及去一处?”陈澍似是看完了那墙上符菉,甚至大咧咧地又撕下来两张,仔细瞧完了其上的字迹,才突然插话。
“因为这人,既然是……”徐渊说着,顿了顿,用一种自己也不完全确信的语气,道,“‘符修’?必然是比我们要快上许多的,我们跟在他身后,追查,本就落后了半日……”
“我们这样多的人,兵分两处,不就可以了?”陈澍没怎么听他的解释,只歪了歪脑袋,迳直问道。
徐渊这才止住话头,恍然一般应了一声,露出个讪笑来,道:“也是。”
此番商议既定,这一个小院当中也没什么好查看的了,众人又一个个地从那底下灰头土脸地爬出来,轮到云慎时,他回头瞧了一眼陈澍,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仍旧停留在那墙上,又停住脚步,问:“怎么了?”
“……我总觉得其中有些字,我很是眼熟。”陈澍道,说完,她自己似乎也觉得好笑,晃了晃脑袋,往前走来,冲着云慎一笑,道,“罢了,没什么,也许只是我没怎么见过这些符菉,所以每张符都觉得像罢了——”
云慎眼皮一跳,也不禁往那墙上看了一眼,但墙上斑斑驳驳,字迹仿佛鬼画符一般,越看心中越不定。他乍然一扫显然是什么都不曾瞧出来,末了,也随陈澍一齐往外走去,边走边附和道:“是,本来这些什么符纸,要有作用,那字什么的也大体都得长的相似吧?”
二人最后离开,关上门来,这地窖唯一一缕阳光便被关上的木门挡得严严实实,阴凉的地窖重归寂静。
似乎谁也不曾顾得上感叹,这样埋藏在地底的地窖,是如何在那点苍关大水,又有地上房屋倒塌的情况下,保存得如此完好的。
——
既然要兵分两处,出来寻宝这几人中,唯有徐渊是个顶顶重要的。若是没了他,去弦城的那波人根本找不到武林盟的驻地,追查更是无从提起。
而除了徐渊,云慎当然也是跟随着陈澍的。虽然单这一说,似乎来得有些无根无据,但五人都颇有默契地默认了这一点。
而五人之中,武功足够高,有把握能对上那符修的,除了陈澍,也只有徐渊。
由此,陈、云二人必然是留在他们更熟悉的点苍关之内。那分兵的关键点便留在了在何誉与严骥身上。
论理,与云慎陈澍二人更相熟的,当然是何誉。
三人一齐,从那丈林村的偶遇,一直到平潮口,历事愈多,也就愈发地默契无间。可当他们几人齐聚在客栈,解决午饭,不等有人出言,严骥便开口,主动提起了此事。
“我同小狝猴还有这位云兄一起吧。”他道,又笑了笑,“正巧我也想瞧瞧,这洪水之后,点苍关究竟又重建成怎样了。”
这点苍关重建成什么样,又与他这个不学无术的江湖中人有什么关系?这句话一看便是托词。
何誉听了,甚至眉头一跳,有些质询地望向严骥,似要问出口来,但陈澍已然想也不想地答了。但见她一边大快朵颐,一边随口应道:“好呀!那就我们三个,吃完饭,盟主与何大哥直接出城就行,我们就在这客栈中开三间房,待会先去找那城中武林盟究竟在何处——就是盟主此前同我们说过的地方,对吧?”
“对。”徐渊说,似乎有些不放心,又补充道,“因为最近诸事繁杂,点苍关这边不曾留几个人,因此你们去探查时,也要小心注意。”
“不过就是低调些,仔细些,多简单的事。”严骥应道,但说到一半,忽地一顿,又有些意味深长地看向云慎,道,
“说起来,云兄这身锦服确实有些扎眼,我这里有备下多的衣衫,还有遮面用的东西,不如吃完饭先一并换了,以防万一。”
闻言,云慎先是有些莫名地抬头,又低下头,打量了一下他自己。许是也发觉了这身陈澍特意挑选的漂亮衣衫确实引人注目,于是连他也失笑,摇了摇头,道:“成。”
陈澍还准备为这身她自己挑的衣衫辩驳两句呢,一听云慎应了,也腹诽着把话吞了回去,又闷头吃起饭来。
饭桌上,只有何誉,眼里不知为何含着担忧,与严骥对视了一眼,抿起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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