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顿饭,吃得香,也吃得更是快。
那边何誉与徐渊为赶路,刚放下碗筷便撩袍走人,消失在街上人流当中,这边严骥果真翻出些似是斗笠,又像幂篱的新奇玩意,连陈澍看了都两眼放光,很是霸道地先挑了一个自己试了试,便急不可耐地想外出追查去了。
这客栈相距徐渊所述的地址本就不远,也因此,才有给云慎抽空换衣的时间。
三人中,严骥一人在楼下,跟那店家打过招呼,开了房之后,慢悠悠地吃着那些残羹剩饭,而陈澍则跟云慎一齐上楼,踩着这两月里新建的、并不扎实的木梯,走进楼上的走廊中。
“反正你换衣服总也花不了多长时间,我先去踩点,若是地方没找错,再带你二人过去,如此也安全些。”
他们笼统就开了三间房,另外两间暂时不必打开,只云慎一人,拿着衣物,先进了打头的那间,又回头。走廊里只有陈澍探头探脑的身影,大抵是意识到了这点,他的动作不禁一顿,脸上神色也显出犹豫来。
陈澍眼尖,一扫便发觉了,也对视回去,茫然开口:“怎么了?还有何事?”她的心思还停留在适才自己的主意上,只一想,觉得云慎恐怕要出言反对,又很快咧嘴笑了,道:“你不必担心,我师父说过,那些个符修,哪怕是修行上万年的老妖精,也挡不过我们剑修的一剑——不然他何必还得掩人耳目,偷偷行事呢?”
“我不是说此事。”云慎道,松开了扶着房门的手,又随手把那要换的衣服扔进屋里,才道,“你还记得我之前同你说的那些话么?”
“哪几句?”陈澍眼珠子转了转,问,“你明明许诺今日早晨要同我坦诚相待,却迟迟拖着不曾说的这事?”
说罢,她还十分应景地鼓起了腮帮子来,圆眼睛瞧着云慎,分外神气。正是这样的脸,与昨日站在婚礼大堂上的那张脸似有不同,却又同样生动,喜怒哀乐,爱恨嗔痴,当她那目光专注地看向云慎时,连他也不由地为这样鲜活充沛的情感而动容。
他晃神了片刻,直到陈澍又眯起眼睛,歪了歪头,才猛地回神,道:
“……不是此事。”
“哦。”陈澍叹了口气,这会,她脸上的失望更是真真切切的了,直教人忍不下心来。
云慎也抿住嘴,别开视线,干巴巴地补了一句:“事急从权,等我们找回了这次的失物,届时,我想说什么都会同你仔细说清楚的。”
“好吧!”陈澍故作成熟地叹了口气,少顷,似乎才想起来云慎还等着她的回答呢,道,“……那你是指哪段话?”
“我昨夜守在那院中,瞧见了偷东西的贼人。”云慎道。
“这段记得,你还说此人偷我那玉佩,有些蹊跷!”陈澍答道,又问,“怎么了,难不成那人的身影不像这个老头子?”
“情急之下,又是深夜,怎么看得清高矮胖瘦。”云慎道,看着陈澍,又犹豫了片刻,似乎难得地对自己的话语没了把握,好一番措辞,才道,“那夜我只顾着想你、想你的玉佩,不曾从头到尾想过这一个盗窃案。纠结此人为何偷你的玉佩其实无用,因为我们并不了解他。我昨夜既然见了他,更应当从那夜里的一个背影下手,于是,方才我就一直反覆回想——”
“想什么,”陈澍几乎踮起脚凑过来,连声催他,“你快说啊!”
“——他真的偷了这库房中的所有宝物么?”云慎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我觉得不然。”
“哦!”陈澍猛地反应过来,“你瞧见的只是一个人影,而非带着许多东西,搬来搬去的人影?”
“正是。”云慎道,“我一直觉得奇怪。那武林盟筹得的宝物,加上徐渊本就有的,哪怕没有百数,也足有几十件。这样多的东西,就算是修士,恐怕也做不到偷走而不引得在众人察觉。真正的窃贼,应当并非是他,至少不止是他,还有那徐渊亲手送走的满院宾客。”
陈澍咬着嘴,还真仔细地顺着这话想了一阵,方驳道:“按你所言,这些应邀前来的宾客就更不可能了,这些人可都是凡人,一只手能拎一桶水就称得上是大力了。”
“当然,若是有人偷了那些宝物,远走高飞,那这人必然只能是身有异法的那个符修。”云慎呼出一口气,终于又抬起手来,把住那房门,接续着此前的动作,往里退了半步,才道,“可若是先把这些宝物藏在院中某处,等白日再光明正大地带走呢?
“——需知此事来得太突然,当日不曾有人搜过院中其他地方,而那些宾客的车马,就更无人搜查了。”
幽静的二楼除了他们便没有旁人,连云慎这一句平稳的话,也随着那走廊里若有若无的回音慢慢沉淀。陈澍咽了咽口水,吸气,抬头便要追问,但云慎说完这话,便把手往门后一推,二人面前的小木门便慢悠悠地掩上了。
只留道似乎能透过一丝天光的缝隙。
“等等,”陈澍不自觉地踮起脚来,拉高了声量,“还有一事!”
“我记着呢!等找到了——”
“不是那回事!究竟是什么大事你这么遮遮掩掩的……”陈澍嘟囔了两句,又生怕云慎听见了,扬声道,“我说我先去探路!”
——
“急什么?”严骥慢条斯理地喝完最后一罐汤,快慰地咂了咂嘴,也不看陈澍,就这么理好桌上剩余的饭菜,才抬起头来,分给她一点目光,道,“你说他答应你,说等找到丢失的那些财务,就同你细说一件大事?”
“也不一定是大事吧……”陈澍瘪着嘴,不自在地往那楼上看了看,又倏然转头,满脸认真地道,“不管他说的是什么事,总之与这案子肯定是无关的,不必在这上面纠缠——”
“——我说的也不是案子。”严骥轻快地道,猛地从饭桌上站起,拍拍神色迷茫的陈澍,往楼上走去。
陈澍眨眨眼睛,先是疑惑,紧接着伸手去拦:“你走错了!要同我一起去探路的话,该是走这边大门才对。”
谁料严骥非但不曾停下,反而伸手,握住陈澍的衣袖,几乎把她拽到身侧来,又笑了笑:“我说的就是云兄这‘大事’。我若说我知晓他这大事,你可信?”
“你?”陈澍眉头一皱,神色由疑惑转向质疑,她一边由着严骥牵着她往楼上走,一边又打量了一下严骥,末了,口里直言道,“云兄这么弯弯绕绕的人,你说你知晓他遮掩的事……那你总得有什么依据吧?”
“有。”严骥简洁应道。
然而,正是他这答得太简明,太迅速,陈澍先是一愣,等二人又踏上客栈楼上后,又很快回神,越发狐疑了,皱了皱鼻子,站住脚,任凭严骥再怎么牵着也不动了。
“怎么,”严骥朝着云慎的房间扬了扬下巴,又压底嗓音,明知故问,“你又不想知道了?”
“查案是正事,又不是什么消遣的把戏,我就算想知道,也不急于这一时。”陈澍认真应道,“何况你怎么会知晓……”
“不过占你片刻时间,不碍事的。”严骥松开手来,回头,笑道,“至于我为何会知晓……当然是何誉那个一杯就醉的大块头昨夜嘴漏了。”
“何大哥也知晓?”陈澍越发想不通了。
见她果真上了心,严骥轻哼一声,又转头去,迈了两步。
“你是要站在云慎房前同我讨论他的秘事,还是要同我去到房间里头聊?”
“——你何时又开了一间房的?等等,这房怎么在另一头?”
如此,陈澍由严骥引着,一头雾水地从走廊这头走到另一头,足足转了好几个弯,才站在那间严骥新开的房门外。
客栈本是个回字型的小院,只是从中断开,好似一张纸折成了四面墙,却不曾接上。因此,二人走了如此长的路,其实是绕了一圈,回到云慎那房的隔壁,两间房并不相通,只是对着那院中的窗户紧挨着,一个朝北,一个朝西,若是不关上窗,房间中交谈的声音便可以清晰传至隔壁,而住客却不能察觉。
这样的房间,更不像是严骥特意挑来密谈的了,陈澍一看,便开口想问,却被严骥一个噤声的动作堵了回去。
他定然知晓这样的房间并不适合密谈——
不,不止,他就是刻意定下的这间房!
门被打开,露出满室的日晒后的木香味,严骥第一个走进屋内,他放轻了脚步,却不曾停顿,一路走到窗边,然后才放下心一般舒了口气,一哂,回头冲陈澍招手。
陈澍又不能问,又不知情,满腔疑惑几乎快化作恼怒了,气呼呼地也跟着严骥一样走到窗前,但她转眼一看,那些将要出口的抱怨便又落回了肚子里。
——从这扇窗的最外侧,恰好能瞧见云慎坐在床边换衣服的半个背影。
她一怔,旋即觉得羞恼起来,无声地转身,冲着一旁正洋洋得意的严骥,咬牙道:“……这就是你知晓的事?”
“别急嘛,早便说了别急。”严骥冲她一歪头,一努嘴,示意她接着看下去。
快进严冬,又遭过大洪,那院中一片萧索,唯有些许爬墙的绿意,哪怕是这样新建的客栈,也在一夜间便零星从那外墙一道道缝隙间冒了出来。陈澍轻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转头,打算仁慈地再给严骥一次机会,就看这最后一回。
许是那寒风灌进了隔壁房间,云慎换衣到一半,只披着严骥给他的那件衣衫便从床上站起。他在视野里短暂消失了一段,走到窗边,才又能看清了,不仅能看清人,还能看清布料下精瘦的身体,胸膛赤/裸,迎着光,泛起石雕一般的光泽,甚至有些好看。
需知两扇窗本就离得近,云慎又走到了窗前,陈、严二人一惊,不约而同地蹲下身来,陈澍忍无可忍地伸手,准备给严骥一个教训,而严骥也似有察觉地又躬身去躲时,那雷霆一般的掌风止住了。
云慎全然不察,只把支着窗户的木杆收起便转身回去,而陈澍却愣在了原处。
那窗户落得很快,不过眨眼的时间,却足以教陈澍看清云慎转身后那半截衣衫挡不住的脊背。
上面清楚地刻了一个字。
澍。
陈澍的澍。
耳边严骥的声音带着些许得意:“早便同你说了,我当真是知晓的,这会总算瞧——等等,你这狝猴,又要去哪儿?!”
第一百二十二章
“等等,你这狝猴,又要去哪儿?”
只听严骥一声乍然低呼,在这空空荡荡的房中响起。
在方才的片刻寂静后,这声低呼清晰极了,再低,也因焦急而字字分明。
好险云慎那窗早已关了,不然以他这样的声量,早通过两扇几乎相对的窗户传到了另一间房中。
但,哪怕是这样,陈澍也似充耳未闻一般。她走得如此快,脚下生风,若不是严骥眼看事发,伸手去拦,转眼,她便要飞奔出房门了。
“我问你呢,你要去哪——”严骥终于把她拦住,按着她的肩膀把她拽回来,开口道,“不过是一个字罢了,看了就看了,心知肚明便可。我辛辛苦苦找出这间房,引你绕了那么远的路,可不是为了让你再绕那么远回去,把这层纸给捅……你在听我说么?”
“在。”陈澍随口应了一句,但她一回头,那眼神便直勾勾地越过严骥肩头,往窗外飘去了,怎可能在听严骥的话?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分出一分一毫的心神来敷衍他罢了。
严骥见了,又怎不知,再度伸出手来,想拦住陈澍往回走的势头,拉着她停在原处,只是这次却不似方才那样轻松一拦便拦住了——陈澍若是下定决心,那雷霆万钧的势头,谁又能拦得住。适才明明是陈澍改了主意,自己停下转身,严骥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似的,止住了手上徒劳的动作,开口劝道:“你真听进去了我说的话么?”
“明白的!”陈澍终于顿住脚步,也不回头,只不厌其烦地解释道,“我这不就是听进去了,才折返回来,走最近的这条道么!”
“什——”
严骥的这句话不曾说完。
事实上,他连那个字也不曾说完,话音就这么猝然断掉,取而代之的是那窗户被陈澍往上一撑,发出的吃痛一般的脆响!
这窗户根本承受不住陈澍不加克制的力道,哪怕是如此崭新,瞧起来如此结实,若不是陈澍的一只手还扶着,恐怕早已没了支撑,掉落下来。
而陈澍的动作还未停,但见她往外一攀,紧接着又是一声脆响,不消看,便能知道是隔壁窗户也惨遭她的“毒手”,被硬生生掰开,直到能勉强容人进入的地步。
隐约有云慎受惊转身,或是整理衣物的声音从那开了的窗户传来,伴着越发凌冽的寒风。
然后,就在这二人都满是诧异地望向窗外的那一刻,陈澍灵巧地跳上窗,一个纵身,在连动作也瞧不清的一瞬间,越过两扇窗和窗间那空荡荡的一截距离,如此轻易地钻进另一间房中。
严骥张着的嘴还没来得及合上。
院里骤然起的那阵风倒灌进屋内,好在那窗户没了支撑,又飞快地落了下来,砸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哼一样的响动,一前一后,堪堪把那严冬的寒意阻在窗外。
当然,不止是寒意,另一件客房中的声响也被尽数挡住了。适才那一连串,快得教人目不暇接的画面过去,明晃晃的天光也被隔绝,房中才仿佛染上了鲜活平静的色彩一般,严骥眨了眨眼睛,只能听见自己慢慢平息下来的呼吸声。
陈澍连一句话,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他回过神来,又不禁猛地吸了口气,仿佛大梦初醒,本能地接着方才的话,朝着那已经关上的窗户喊了一句:
“那我……那我先去城中探查了!”
没有回音,但饶是严骥,平素那样从容,此刻也手足无措了,又在房中来回踱步片刻,好似他就笃定了对面能听见似的。明明这两扇窗户关了,这一声不算响亮的喊声自然也不一定能传至隔壁,偏他大抵是又回味了一下方才陈澍那反应,还觉不够,少顷,对着那墙壁添了一句:
“你们二人好生聊,切莫动手!可万万不能欺凌弱小啊,小陈姑娘!”
——
这几句话,哪怕再,隔壁果真是听不真切的。
陈澍从那窗户中钻进来,云慎自然是察觉了。他从床上迅速起身,捞起衣袍,加上他那已经换好的下裤,这一身的行装,几乎可以出门见人了,也不曾露出什么胴/体。
但陈澍盯着他,头一回这么怀疑地盯着他,便能从他那脸上找出些许不同寻常的紧张来。
当然,她这样大张旗鼓,这样兴师问罪地闯进来,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大抵是东窗事发,被她察觉了什么。
云慎更不傻。
但他脸上那镇定很快便恢复了,至少再也瞧不出什么异样来,甚至还主动上前,扫了一眼那窗户,又把目光落在陈澍身上,温声问:“怎么这么急?”
粉饰太平,拐弯抹角。
以云慎的心智,当然不会猜不出来陈澍的来意,然而,他依旧选择了这样避开锋芒的问题,挂起关切的笑意,作出一副猜不出的样子。
他并不傻,但他选择装傻,不过是心存侥幸地试图把陈澍眼睛闭上。
陈澍向来不讨厌他这一套,她甚至还曾拙劣地学过,觉得这样能行走于人世间,用三寸不烂之舌便能引得众人或喜或悲,两句话便能达成目的,这样的本领,其实很教她向往。
这一回,却是她真正生出厌恶的一回。
没来由的反感一旦冒尖,便扎根在她心底一样迅速生长起来。
或许是因为此前云慎再怎么对她隐瞒,也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不足挂齿的小事,又或许是因为此前云慎在她眼中不过是个好人,不算陌路,却也说不上亲密,所以这样的隐瞒也是人之常情,是她懵懂之中被迫接受的,更是可以容忍的。
直到今日。直到她明白云慎一直隐瞒着她的事情与她息息相关,直到她与云慎相知,昨夜还欢喜地谈着情情爱爱,直
到她撞破了她本不该撞破的这一幕,又选择了这样不顾后果,这样石破天惊的方式。
营丘堰山中那把小火算得上什么?她才是那个最旺盛,最炽烈的火,足够小心翼翼才不会吞没整个人间。
俗世间有俗世间的规矩,下山的是陈澍,需要融入的也是陈澍,但剑修也有剑修的秉性。她甚至可以学习那些圆滑世故的处事手段,只是她从来都是那个莽撞、天真的女娃,喜怒形于色,绝不姑息,也绝不委屈。
“你方才说,等我找到了剑之后,便对我开诚布公,把想说的话都细细说了。”她说。
只需看她这样清明固执的眼神,便能知晓她的决心。
云慎看着她,有一瞬的出神,然后很快稳住神情。“你已经知道了?”也不说是知道剑还是知道这想说的话,但看他那抓着窗沿的手指,已不自觉地用力,几乎压出了白印子,“其实——”
“——不。”陈澍打断他,道,“我不是来听你说这些我已经知晓的事情的。既然已经猜到了,那又何必再听一遍呢?”
“……说得也是。”云慎道,他终于露出了些许真切的笑意,却是带着冷冽的讽意,随后又咬紧牙,一面压抑着面上神情,一面不自然地往后退去,坐回床边,双手抚着床沿,仿佛才有了些许支撑一般,再仰起头,看向陈澍,用一种笃定的语气,缓缓道,“那你是来斥问我的?”
“我是来遂你的愿的。”陈澍朗声应道,也微微低头,看向云慎,“原是我不懂,才一直口口声声说想要寻回我的剑。如今事情既已明了,这‘寻剑’之事自然也不必了。我还记得你原先说的那些话,有关什么血契,什么逍遥自在,如今再一想,却是明白了。”
云慎愕然抬头。
那件陈澍为他买的衣服就被他随手一叠,放在床侧,此刻又往下滑了一截,像是再一眨眼便要滑落在地,但是这房内没有人在意它了,甚至没有人注意到它。
也许直到上一刻,云慎还有精力去分心捞起那衣服,但陈澍此话一出,顿时,他面上血色尽褪,方才好不容易压制住的神情也一下子失了控。
这样明显到夹带恐惧的惊讶,还是头一回在云慎脸上看见。
“我彼时并非……”
“不必把我再当稚童一样哄了。”陈澍短暂地笑了笑,迳自答道,“丈林村相助,是同情,点苍关回头,是恻隐,恶人谷设计,是仁义,那这回呢?”
“……我是诓骗过你不假,”云慎道,语气变急了许多,“但那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权宜?什么是权宜?”
陈澍扬起眉来,问,
“从天虞山,到丈林村,再到点苍关、密阳坡、恶人谷,当然还有平潮口那两夜——我是真心待你,连阿姐说你来历不明,我也不当回事,只觉得朋友相交,知己同游,要长长久久,看的不是什么来历什么身份!难不成,在你看来,这些竟都是权宜么?”
一段话掷地有声,那清越的嗓音在这房间中荡开,几乎直击人心,把二人间那金玉其外的平静伪装一片片地敲碎,散落一地。
冬日到了,再丰实的树,哪怕曾经遮去参天烈日,也曾庇佑一方,落下层层树荫,可那黄叶终将会尽数落下,露出其中被鸟啄空,被风刮断,还有被累累果实压塌的枯干。
谁不知,只要熬过了这个冬,等到春雨滋润,那如云如瀑的枝叶将会重新长出,花团锦簇——可谁又知,它究竟能否熬过这个冬日?
寒风刮动窗槛,发出阵阵声响,隐约间,好似远方传来的,不知谁人的呜咽声。
第一百二十三章
“难不成,在你看来,这些竟都是权宜么?”
“是,却也不是。你且听我说——”云慎攥紧了床沿,深吸一口气,道,“丈林村确是,我是乍然苏醒,一者要下山拜祭故人,二者也并不打算就此认主,不告而别确是权宜。
“可我见了你,又见你来寻我,一时割舍不下,又发觉你如此执着,想着如实相告不如委婉相劝。这一拖,便拖到了点苍关大水。此行这么多时日,一齐历经万难千险,当然并非是同情恻隐,更是我贪恋这一时半刻的情谊,不愿打破,也不愿使你与我之间生了嫌隙……”
“你既然想离开,些许嫌隙又何妨?说到底,你想跑,我要寻,本就有嫌隙,捂着眼睛假装瞧不见,便是好了么?”陈澍歪了头,很是不解的样子,“不过也无妨了,既然如今都已说开了,这些事也就无足挂齿了。”
“非也,这本就是我要说与你听,本就是我难以割舍的缘由。自来便不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是么?”陈澍似乎在认真地回想,“那还能有什么紧要的?”
“……是我不愿欺你,更不愿教你对我生厌,因此,才不止纵着你寻去点苍关,还赶至密阳坡,处心积虑地设局,引你来恶人谷,再制成假剑,妄图假死脱身。”云慎又吐出一口气,道,“但我本就跑不了,不是因为有你在寻,而是因为我始终不肯坦诚面对自己。抱着几百年,几千年前的‘上辈子’,不知变通的是我,自命不凡的也是我。故而时至今日,站在这里,妄图要你原谅的,也是我——”
“哦……”陈澍这才突然想起来似的,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应道,“也是!你早便说过你已经爱上我了,这便说得通了。”
云慎骤然一停,偏过头去,方才还急着解释的话就这么断掉了后半截,突兀地横在二人中间。可他的呼吸还急促着,在乍然安静的房间里显得那么赤/裸。
一如陈澍的这句话。
而陈澍甚至不似片刻之前,二人在门外道别时那般温情。
这话说得又快又敷衍。只简单一句,就把他多日遮掩,羞于示人的那点隐秘情绪剖开来,大白于二人之间。
“……是。”
不多时,他终于冒出一个字来,然后接着,边措辞边说了下去。
“……我是为你顽固坚韧的性子所感,又见过你舍身救人,不,舍身救我的样子,为之触动,故而生出原本不该有的心思……确实,纵然不曾承认,不愿承认,但我早便从心底认你为主,早便倾慕于你,早便……”
起先,云慎还有些犹疑,但那话语自他口中这样娓娓说出,便好似也不是那么艰难了。他越说越快,越说却坦然,直到又不自觉地仰起头,与陈澍的视线相对。
那终于顺起来的话又不知不觉地没了声。
陈澍看着他,那双圆得有灵的眼睛一眨也不眨,明明什么情绪也没有,却竟似审视,直看得云慎屏住了呼吸。
“你说得有理。”陈澍的眼里慢慢盛满了感怀,她一笑,恳切而缓慢地说,
“可我不敢信你了。”
她早已不是那个会偷偷躲进深山,抱着顽石,背着亲人哭泣的稚子。
事实上,哪怕不算这下山的数月历练,单说在天虞山日复一日的苦练,也早把她练得坚韧执着。
若一定要说,她这样心性非凡,才是那个在山中百年,风吹雨打也不曾移位的顽石。
认定了的东西,既是她的,她便会去追。可若本就不是她的,像云慎,自称沉睡千年,那般处心积虑要从她身边逃走——纵使那些设计、那些计划,都不曾伤人,除了欺瞒她之外,也或许是设身处地为她着想过,什么假剑聊以慰藉,什么跳崖假死便不必离别,然而——既然从一开始便掺有异心,又何必强求?
天生万物,天地不仁,陈澍能有如是慷慨大义,自然也是因为她用心专注。
再好的剑,有了异心,便也没有必要再纠缠下去。
一片如冬日一般萧索的死寂当中,云慎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陈澍挠着脖子,试图委婉地找到那个切入口,先一步开口,道:
“我知晓你总是能说服他人,总是能吵赢嘴架。但人与人之间的裂隙不是单靠几句话便能抹清的。你说的是事实,我说的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并不相矛盾。
“我已仔细听了你的话,明了你的心思,不论你有什么因,做了什么事,都可以翻过不论了!”
“不,”云慎蓦地站起来,似乎想伸手来抓她的肩膀,又猛地止住动作,深吸了两口气,道,“我并不是为了‘说服’或是‘吵赢’,我所言,所有我说的话都是这几日我反覆斟酌,出自我本……”说着,他看着陈澍的双眼,又蓦地停下来,收起他已然支离破碎的话语。
他们无数次对视,在丈林村,陈澍嬉笑着夸他真是个好人,论剑台上那惊鸿一瞥,超脱自苍生之外,点苍关生死危机关头,他站在浪头,奋力高呼,引着她去救下整城的人,还有在那无名崖,风刮过发梢,他们相拥,又在那狭小的崖洞里相伴陷入温暖的梦境。从未有过这一次,陈澍的眼神那样平静,那样地……有所掩饰。
是了,在如此似吵非吵的一番争执后,云慎,那样自诩聪慧的云慎,总该明白了这眼神的含义。
她已经不把他当作同路人了。
“你别这样看着我……”云慎脱口而出,仿佛也动了情似的,面上带着不自然的潮/红,声量也不觉拉高,道,“你不想要我么?我知道你下山所求,不过就是——”
话音未落,陈澍也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地走近,哪怕她是个矮个子,一走近,需要微微仰望才能同云慎对视,但她仍然这样坦然地走到云慎面前,迳直伸手,把在不知不觉间落地的衣衫捡起来,理了理,又笑笑,仰头劝道:“我也希望你别这样瞧着我。还记得我们头回见面的时候,你同我说的话么?”
“……哪句?”
“你说……再称心,再爱惜,也不过是这血契的作用,而非出自我本心。
“剑客以万物为剑,确实本不该依赖于一把凡铁。”
“……这不是同一件事。”云慎一下便明白了陈澍的言下之意,双眸紧锁,绷着声音回道,“血契是血契,本心是本心,而剑与人也不一样,血契始终在,可我心中情爱却是经过了这漫漫长路,才结出的果实!”
陈澍当真顺着他的话,侧过头来,认真地同他对视。安静冲淡了情绪,也许是陈澍漆黑的双眸,平静地看过来时,背着窗户,深邃得好似散发着墨香,慢慢抚平了他有些失态的情绪。
“那便试试。”陈澍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歪了歪头,凑到云慎面前,专注地瞧着他,
“试试,若是解开了血契,会怎样?”
一滴血结成的契,也不过是起了效时,才显得有莫大法力似的,但一朝解开,那些热血尽数流逝,更是转眼的事情。
只转眼,海遂桑田。
云慎跌坐在床边,一时不曾言语。
他的一只手由陈澍抓着,就在方才,体内那最后一滴血由法力牵引着滚落,染上陈澍的衣袖,也是过了半晌,陈澍才松开他再无血色的手,又抬起自己的衣袖来,瞧了瞧。
“有些奇怪。”陈澍近乎自言自语道,“好似没什么变化,只是感受不到你的……你的悲伤了。”末了,又俯身凑近,好奇地瞧了瞧云慎。
“……你呢?”她问。
“我也感受不到了。”云慎道,带着些木然地望向陈澍,道,“那种联系,和……原来方才我不能自已,是因为能感受到你的抗拒——你是真的不需要我了。”
“我从来都是说真话!”陈澍笑了,又退回去,想起什么似的摸摸腰间,摸出来一个东西,往云慎怀里一扔,道,“反正这玩意我也不用,姑且送你了——原也是‘送’你的!”
云慎低头一看,轻笑一声,不答话,只是伸手,郑重地把被陈澍丢进他怀中的那个小玩意收好。
“嗯……”陈澍本以为此事了结,二人好聚好散,却见云慎这般能言善辩的人竟不应答了,一副不胜悲痛的样子,眨巴着眼睛干笑两声,也不知该说什么,毕竟话都说完了,于是有些无措地往回退了两步,也不顾云慎听没听清了,飞快道,“这样,你除了血契,定是有些不适应,就先在客栈中呆上一会——至于那查案的事情,你就不必随我们一起了,毕竟你也……比较弱……对了,你自己也是个‘宝剑’呢,是吧!”
“……此事已定?”
“就这么定了!”陈澍忙道。
“罢了。”云慎低着头,把玩着手里的小玩意,少顷,冒出来半句没头没尾的话,“也本就是我咎由自取。”
陈澍听了,只好干笑两声,又趁着云慎低头的空当,自觉已把事情做得圆满了,只是莫名心虚,撂下一句“那你先休息着”,便出门而去。
只留云慎一人在房中,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头颅好似没了支撑,只这么摇摇欲坠地挂在脖子上,仿佛只需一眨眼便要坠下地来。
没了陈澍,没了血契,他连心都不再温热,血也不再沸腾,又何谈伤感呢?
不过是冰冷如那千年深潭的一具空壳,终于回归死寂罢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严骥只比陈澍早出来一时半刻,又带着心事,自然走不远。陈澍出门,不过须臾,便追上了他。
见了她,那严骥的眼神便不由自主地往她身后瞟,看了两眼,直到陈澍板着脸问他“怎么了”,他才有些讪讪地问:
“不是,怎么就你一人,那个云……云慎呢?”
“你还好意思问!”陈澍本是冲出那房间里的沉闷,终于透过气来了,又被严骥这么一问,适才二人之间那凝滞的感觉又再度涌上心头,捂得她胸口闷闷的,自然也没了好气,但看严骥那眼带关切的神情一眼,也知他是出自好意,这气便没了处撒,只好又往前走几步,才恨恨回头,道,“你又是什么时候知晓此事的,怎么不早同我说?”
“早说?”严骥大抵觉得好笑,摇了摇头,懒懒道,“我方才要说的时候,也不知是谁,臭着张脸叫我等办了正事再说呢——”
“——好像确实是我。”陈澍应道,蔫了一会,但她一细想,又很快起了斗志,理直气壮地补充道,“……可你也没说过是这事啊,这事,对我而言就是最重要的事!”
“啊?”严骥这便不懂了,快跑了两步,侧着脸,好奇地问,“怎么是最重要的事了?……你们不会真发生什么事了吧,他欺负……也不对,要欺负也是你欺负他……”
“你都胡乱想些什么东西!是与这案子有关哩!”陈澍道,撑出一副不容置辩的样子,看着严骥,点点头,等吊起了他的胃口,才道,
“云慎就是我要寻的那把剑,所以这窃贼所盗的,是把假剑啊!”
“——什么?”
——
武林盟驻处原先也被这点苍关的大水淹了个头,但毕竟彼时正处论剑大比,武林盟中所有要员都在点苍关,那重建的速度也就更快,于是,这一处仅属于武林盟办事的驻地,如今倒是整个点苍关里最为严整的住处了。
在左右邻舍还在砌砖,造瓦的时候,这武林盟中已经开始挂起年前该有的挂饰与招牌。
确实,既已入了冬,再过月余,便该过年了。
若说来前还在担心找不到路,一走进那几条街道,陈澍与严骥便一点担心也没有了,因为一眼便能看见那街道中已修缮得的焕然一新的小宅院,那院墙上还挂了一个望子大小的牌匾,上书“武林盟”三个大字。
院中也不比其他院落那样萧瑟,反是热热闹闹,隔着院墙,也能听见里头不断的脚步声、交谈声,甚至还有些许重物落下,又有其他的重物被抬起的声音。
陈、严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一个纵身,一个跳上院墙,另一个更厉害,顺着那个断了半截的树桩,往上攀,一个起落,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转眼便落到了远处,那院落中刚建好不久的阁楼上,隐在屋檐后。
甚至,陈澍这一番写意的流畅动作之后,还从檐上山顶探头过来,朝严骥一招手。
从那树桩到严骥又哪里有这般的功夫?当即又气又笑,差些要站起身来斥回去。
偏巧这小院里搬东西的人往这边一走,那脚步声在角落里回响,明显极了,严骥也忙丢下了二人之间的打闹,埋下头去,藉着一旁偏门上的屋檐遮住一半身形。
谁料这几个武林盟差役走近了,放下东西,就顿住脚步不走了。那严骥低着头,好一阵不敢探头来看,等了好一阵,听见不远处那窸窸窣窣的谈话声还未停,正是耐不住性子,终于要伸头来瞧的时候——
冷不丁,他的后背被人拍了一下。
严骥猛地回头,却见片刻前还在那小院中的陈澍,不知何时已来到了他身后,正攀在那矮墙上,满脸兴奋地瞧着他呢!
他被如此一吓,自是有些恼怒,手里没抓住,一滑,险些跌下墙去,闹出不少声响。
还是陈澍手疾眼快,又伸出手来,扶住他,嘴里道:
“你怎么还留在这儿!方才那两人交谈的话没听见么?”
一听这话,严骥连去瞧那院中人是否发觉他们都顾不上了,忙问:“他们交谈的事我怎么听得见?”
“哦,也对。”陈澍道,“你学艺不精,只能在院外头嘛。”
严骥一噎,作势要发脾气,便见陈澍也笑起来,凑过来和他爬在一块,示意他抬头向院中看去,才低声道:“你且看他们手里那东西——”
“没见过。”严骥边看边回道。
“我也没见过,但他们说,这就是武林盟主从平潮口运回来的宝物,说是什么打下昉城后皇帝赏的。”
“就这?……不对啊,”严骥很快反应过来,道,“我可听说徐渊没被赏多少东西。”
“是啊。”陈澍笑着点点头,冲着院中努了努嘴,道,“武林盟本就不过是干了些从中组织,联络的活,哪里能赚得这么多赏赐?何况——”
“何况徐渊也根本不曾运回来什么东西。”严骥道,也起了兴致,从墙上直起身子,不仅要瞧运到这角落里的那几项刚拆的宝物了,还要去瞧远端,连那箱子也瞧不清的一个个背影。
陈澍见了,忙把他拽下来,道:
“所以,这个肯定就是那老头偷运回来的那些宝物了,我瞧数量大体也能对上。他仗着徐盟主不能赶回来,先把东西安置在此处,只要在徐盟主赶回点苍关前再去找可以长久留存的地方,就万无一失了——只可惜我在,还带着你们赶来了点苍关。就是不知道这人究竟是在武林盟这个小院中,还是已经离开了……”
“哪怕离开了,只要这些宝物在,他必然还得再回来的。”严骥回头,拍拍陈澍,道,“此事或需从长计议,这样,我们先回客栈,与云慎商议一番,再看看能否把何誉他们叫回来,他们不过才走了一刻钟。”
说着,他先自作主张,从那墙上跳了下来,陈澍张了张嘴,本想说些什么,但还是叹了口气,又回头看了眼那院内一箱箱的宝物,什么也没说,便跟着严骥一起跳下。
严骥见了,大抵觉得她害臊,又拍拍她的肩膀,一边走,一边用一副自以为宽慰的口吻道:“哎呀,有什么好扭捏的,有人惦记着明明是好事嘛,要知晓我在秦州那边,到处都是对我有意的小姑娘,那出门可是万人空巷,壮观极了——”
显然,他丝毫也不曾信陈澍方才那句真话。
“……才不是我扭捏!”陈澍辩道,成熟地叹了口气,又提起这事,她心里一阵纷乱,任由严骥搂着她的肩膀,也顾不得管这些了,只道,“只是我们这会回去,恐怕不一定能见到云慎。”
放在陈澍肩上那只手讪讪地收了回去。
“……你当真欺负他了?”严骥难以置信地问。
“哪里的事。”陈澍梗着脖子,道,“我只是觉得此刻他恐怕需要静一静,出门前也同他说清楚了,查案就不必同我们一起了。”
闻言,严骥夸张地倒抽一口凉气,道:“——你把他拒绝了?!”
“话不能这么说……就是他与我终究不是同路人,加上此事与他又没有了关系,牵扯进来才麻烦吧。”陈澍徒劳地又辩了几句,一抬头,看见严骥脸上的惊色与方才没有任何不同,只好有些自暴自弃地道,“……对!你非要这么说的话,我确实把他给拒了!”
二人走到了大道上,那客栈本就据此不远,遥遥地,甚至从这里就能瞧见客栈三楼的那个屋檐,从一排还未修缮好的商铺中探出来,但严骥止住了脚步,并伸手过来,把陈澍拦住,问:
“为何?此事与我也没有干系,与何誉更没有干系啊,我们不都还在查着呢么?人道是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对吧?”
说到最后,他似乎把自己都说服了,还伸出拳来,洋洋得意地做了一个拔刀的手势。
可惜陈澍知道这小子只爱凑热闹的本性,就差回他一个白眼了,也不顾他的阻拦,抬脚,继续往那客栈走去。她在前面领着,又走过了一个路口,才往后撂下一句:
“你们同他又不一样,他能打谁?还是对上那样厉害的符修。况且,是他骗我在先。”
“骗你又怎的了?”严骥追上来,冠冕堂皇地反问,“谁敢说自己没有骗过人的?我反正天天骗人,嘴上全是胡话,也不碍着我是个值得深交的好人,是不是?”
陈澍瞟他一眼,对他最后那句话颇有微词,但忍住了,不言语。
严骥似乎察觉了,又挺挺胸脯,道:“不拘你是怎么想的,反正何兄觉得我是个好人,那些个爱慕我的姑娘们也觉得我值得深交,对不对?我看云慎那小白脸长得也不赖,人生也就数十岁数,遇见有缘的人,就当及时行乐……”
“那是你们的说法。”陈澍一板一眼地道,“自我开始修行,我师父就教导我要慎独。”
严骥听得一愣,陈澍又走得快,他这一恍神便没追上,只好扬声喊道:“唉,你这小狝猴,这么不识风情,小心这辈子就抱着你的宝贝剑过去了!”
陈澍自然听到了,这回真是心里一胀,牵动着牙齿紧咬,眼刀往严骥那一飞,不顾严骥还在身后乱喊,脚下再也不留余地,几步并做一步地往回赶。
于是严骥大抵也知晓他说了错话,加快脚程,直冲冲地随着陈澍往客栈赶。
好险二人走了一阵,这客栈也就在眼前了——
正在此时,陈澍停下了。
严骥堪堪停在她身后,顺着她的视线,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姐!”陈澍欢喜道,“你不是在京城……你怎么寻来了?”
“什么我为何会寻来……”沈诘笑骂道,“点苍关如今可只这一家修好的客栈,不来这儿还能去哪?我可不是来寻你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
“我可不是来寻你的!”
三人走进客栈,那小二见了,紧赶慢赶地去把茶水端上。一坐下,陈澍便好奇地开口,问:“除了我之外,这个点苍关还能有什么劳烦阿姐赶回来的人物?”
“我听闻武林盟主在平潮口真办起了比武招亲?他真捡了你的剑?”沈诘不答反问。
“是。”严骥笑眯眯道,“动静可大了,我都去凑了回热闹。”
“你也去了?”沈诘转而问陈澍。
一提到那回事,陈澍的目光便无意识地往那楼梯上移,被这么一点,懵懂地应了一声,才回过头,反应过来,有些慌忙地应道:“去、去了的!”
沈诘如是敏锐,怎么看不出其中异常,她也不直问,只把眼去瞧旁边的严骥。需知严骥虽行事放浪,却因前有“行贿”一事,后有“暗桩”一事,对沈诘有着天性一般的惧怕,被她这么一扫,当即一个激灵,把事情合盘托出了。
他和陈澍路上那么一聊,只得了只言片语,如何了解实情,张口便说是陈澍同云慎吵了一架,又说两人两厢情愿,不过是随口吵吵,当不得真。
听了此言,沈诘便又去瞧陈澍,陈澍既想驳严骥的说法,又是对着沈诘,提了这样的话,莫名地羞恼起来,瞪了严骥一眼,才有些笨拙地把话题叉开,道:
“那阿姐究竟是为什么来的?”
“哈哈!”沈诘爽朗一笑,道,“当然就是听闻这个比武招亲最后被你截胡了不说,还丢了一大堆各处酬来的宝物,便急忙赶来了——”
“你也听说那些东西失窃了?等等,”陈澍猛地反应过来,问,“为何听说失窃案后,你会径直往点苍关赶?”
沈诘知她抓到了最关键的线索,笑而不语地点点头,转而问:“那你们呢?是不是抓到了个有嫌疑的人,正在追查?”
“何止呢!”陈澍道,“我们二人刚才都已抓到了‘赃物’,就在武林盟驻地里,都已对上了,就是这人把东西都偷来了点苍关,他是符修——”
“——就是能腾云驾雾的那种道士。”严骥在一旁解释道。
“——也不全是!”陈澍说,顿了顿,还是跳过了这个异议,接着道,“但总之就是他有能力把那些宝物都偷来点苍关,又仗着我们未到,光明正大地同那些差役说是盟中要存放的物品!我也带着他们追了过来,现在只差抓到他本人了。东西都在此处,想必他费这么大的劲,也不会弃之不管。”她冲着严骥吐吐舌头,沿用了他的说法。
“哦?”沈诘道,“那你们曾去此人原先在点苍关的落脚处看过么?”
“看过。”严骥道,“屋中并无人,地上断壁残垣,地下摆设严整。”
“几人一齐去的?就你二人么?”
“不不,还有何誉、徐渊,以及云慎。云兄在这客栈中换衣服呢,另外两个则是去了弦城,原打算的是兵分两路追查。”
沈诘沉吟片刻,道:“……那,或许你们该再去瞧上一遍。”
“为何?”
“点苍关就这么一家客栈。他若不是住在这客栈里,分明没有其他方便的落脚处。而你们也说过了,既然是仗着你们一时半会赶不回来,他也没必要隐秘行踪,这落脚处,自然是越方便越好。”
“难道他就住在那院中,只是我们没瞧出来?”陈澍狐疑问道。
“至少,这地下‘摆设严整’……而若是被那大水冲过,如何还能严整呢?说明他自在洪水之后还回来过。或许是与你们错过了,或许他就宿在武林盟内。总之,欲查清此事,只要晚上再去探一回,就分明了。”沈诘犹豫了一下,道,“除了这盗窃案,我回点苍关,其实还为了另一桩事。”
“什么事?”陈澍与严骥异口同声道。
就在此时,那茶终于上来了。茶水清香,还冒着热气,沈诘笑着抿了抿,又往后一仰。
陈澍哪里耐得住性子,灵光一闪,又追问道:“难不成与那洪水有关?”
闻言,沈诘脸上笑意愈发明显,她冲着陈澍一扬下巴,问:“你可还记得在营丘城时,我与你说的话?”
“……哪句?”陈澍问,又有些心虚地补了一句,“不会是说那毁堰之人或许是最后一场就在台上,因此甚至可能与我有关什么什么的那句吧……”
严骥瞪大了眼睛看向陈澍。
沈诘听了,更是抚掌,大笑三声,末了,才摇着头道:“这倒也不错,不过是再后头些,是我们查到那自尽之人之后的推测。我同你说过,这行凶者前后矛盾,既大胆、鲁莽且短视,又小心、阴险且贪婪。
“前者想必你二人也能猜到了,就是那恶人谷谷主萧忠,因为自小便在谷中横行霸道,为祸一方,因此才养成这样的性子。无论是那恶人谷一战中的战术还是那些匪徒被俘后的供述,都可以印证此事——
“那,还有一人呢?”
“难不成就是我们追查的这个——”陈澍蓦地倒吸一口冷气,道,“不对!这人既然是符修,为何要故意选定大比之日,他随手便能保住那人无虞!更何况此人在大水之日明明使了符菉来救整座城,显然并非是那始作俑者!”
“不错。”沈诘道,又仰头,把那盏茶水尽数饮尽了,再抬眼来看,与桌上二人目含期待的眼神相对,吊足了胃口,她却一笑,问了个全然不相干的问题,“怎么,那个云慎也在是吧?你们出过一趟门,他这衣服早该换好了,不如把他叫下来,一同商议?”
“他……”陈澍干笑了两声,又与严骥对视,见严骥竟也鼓励似地朝她一颔首,顿时无法,皮站起来,硬着头道,“……那我去把他拽下来。”
说罢,生怕那两人问她似的,陈澍飞快地冲上了那楼梯,踩得楼上木板登登作响,直把二人都看呆了。
“……她真与那云慎……”少顷,沈诘转头回来,欲言又止。
显然,严骥正等着她这句问话呢,冲她好一番挤眉瞪眼,方道:“我瞧是有些眉头的,且不说之前那些瓜葛,单说这回,你猜何誉兄在那平潮口发现了什么?”
“什么?”沈诘皱眉问道。
好不容易能吊一回胃口,严骥几欲“扬眉吐气”了,又清了清嗓子,磨蹭了好一会,才开口。
却正是这一段磨蹭,只听得那登登的脚步声又从楼上传了下来,紧接着,陈澍又从那楼梯口探头,看向二人。
她身后,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
隔着好一段距离,又是在楼梯的阴影中,不大看得陈澍的神情,但见她的动作全然没了方才的利索,反倒有些束手束脚的,下了楼,也不走近,也不说话,像个亦步亦趋,却失了牵引的木偶,懵懵懂懂的。
“……人呢?”沈诘打破了这个尴尬的沉默。
“不在了。”陈澍有些茫然地挠挠头,“可能真的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吧……罢了,没他我们一样——”
“——等等,你说你同他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啊?”严骥大惊,“你就这么把他赶走了?”
“明明就是他自己就想走的嘛!”陈澍有些委屈,皱着鼻子驳道。
——
“恕贫道多嘴问一句……公子可是有难处?”
越过矮墙,云慎望向那崖上漫天的红绸,一时默然。树梢上一片片的红符被山风吹动,哪怕是冬季,也显出这树的茂密来,仿佛盛夏一般生机勃勃,教人不觉伫足。
他就这么望了好一阵,才回神来,答道:“也不尽然,不过确实是有事相求。大师既然在这赤崖观修行了多年,不知是否与那武林盟有过交际?”
“但看公子问的是怎样的交际了。”那道长一笑,也随着云慎的视线看向山崖,道,“每届论剑大比,那官府与武林盟都要与本观商议好行程,除此之外,再多的,恐怕就没有了。”
云慎侧头,问:“那道长是否曾结识过一个在盟中效力的老者,身材干瘦、脾气直爽,总是为武林盟做些文书工作的那位。”
“哦。”道长轻描淡写道,“你说这位,似乎是我祖祖祖祖祖师爷。”
饶是云慎,也不由地一噎,半晌,才笑着摇摇头,又问:“那不知这位祖祖祖祖祖师爷,现今究竟在何处呢?”
“不知。”
那道长有些恼怒地应了这两个字后,似乎也发觉自己这应对有些失态,又不好意思地一笑,叹了口气,把原委道来,“这位‘师祖’究竟是不是观中长辈,其实贫道也是不知的。只是师父去前曾这么嘱托过,说若有事可照拂一二,我瞧他确实也是多年不改容颜,确实比我等道行深多了,但要说交际,实是不曾有的。不仅不曾有,逢年过节,甚至还会上门来,仗着那辈分,管观里的小辈哄骗些蝇头小利……公子若是想找他求些符水,恐怕找错了地方。”
“道长误会了。”云慎忙道,“我只为寻此人,问清一件事,可否劳烦道长传达?若不方便告知其去处,请他来此观见上一面即可。”
听了此话,那道长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眼,带着些疑虑地应了,道:“区区小事,并不劳烦,自是可以的。不过贫道确实也并不确定这位如今在何方,只得命小辈们往那常见的地方留个口信,或许是寻不见人的。”
“那也多谢了。”云慎道。
道长似乎还有话说,只是犹豫了一下,不曾说出口,便转身进殿,寻那小辈去了。后院中顿时只剩云慎一人,但见他又把眼,朝那古树上望去,不过片刻,克制不住一般地又朝那崖边走了两步,缓步穿过垂花门,走到树下。
说来真是巧了,他伸手一揽,便果真有条红符,被风吹进了他的手心,又紧紧贴着,似乎要缠住他那细长手指一般,清晰地把符上写的几个字展露出来:
陈澍、含光。
其下那些祝语,明明月余之前看,还觉得可笑无稽,什么“百年好合”,什么“白首不离”,可此时,落在云慎的眼里,却好似这冬日的山风一样,虽不猛烈,却足足教人感到一阵寒意,直窜心头。
他仍是默然,好一会,才兀自笑了一声,仍是不忍心一般地松开手,放那红符飞进一片片的赤红枝蔓之中,只是瞧了片刻,又想起什么似的,伸手往怀中探去,摸出来一个小玩意。
这玩意不是旁的,正是陈澍片刻前还给他的那根剑穗。
那根原本承载着陈澍殷殷期盼的剑穗。
如今不仅缺了个口,还同他一样,□□脆利落地丢了回来,但云慎瞧着那剑穗,神情却并不悲切,而是怀着一种怅然。
仿佛还有着一线希望一般,他抬起头来,视线在那一片片飞舞的红符中翻找,大抵是还想再找到那张属于他和陈澍的,再把这剑穗也一并挂上,正在此时——
他身后,突然响起一声难以察觉的落叶碎裂的声音。
云慎猛地警觉,回过头来,却正巧看见了那来袭的一拳,还有一张他分明一眼便能认出的面孔!
可他如何能躲开?早在他望着那红符出神时,便早已宣告了这一刻当头而下的袭击,他必然不能躲开。
不过一眨眼,他被击晕倒在地,手中那剑穗也滚落,滚了两圈,躲进了另一片不曾被吹下山崖的落叶里。
一切发生得如此快,只有那山风如常,古树如常。
等那道长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静悄悄,没了人影的一幕。
第一百二十六章
“我们当真能在这一堆……”陈澍环顾四周,犹豫了一下,道,“一堆废墟之中,等到那符修么?”
“不试试怎么知道?”沈诘反问,又瞧了她一眼,有些狐疑地问,“你现今怎么这样优柔了,我可记得你原先性子果决多了。”
“谁不果决了!”陈澍立时应道,气鼓鼓地小声嘟囔,“我这是统筹大局——要不是你明知那凶手是谁,却又故意不说,我们又何须在这里瞻前顾后?”
“我可不知那始作俑者是谁。”沈诘看了眼也饶有兴致望来的严骥,道,“我不过是有个猜测罢了。”
“此处不过我们三人,猜测也完全可以说嘛。”严骥趁热打铁。
二人都巴巴地看向她,而此处,除了他们三个早早赶来蹲点的人,确实连个影子也没有,甚至,仿佛是为了腾出这样安静说话的空当一般,连隔壁院里的脚步声都歇息了,空旷又杂乱的一院残垣中,三人交谈的声音低低回响。
沈诘与二人对视片刻,低下头来,随手寻了个树枝,在地上画了四个圆,顿了顿,又添上半个。
“罢了,我就细细同你们再重新理一遍,也好烦劳你们帮忙看看我这猜测究竟有没有道理。”她拍拍手,道,“查案头一件事,便是要先查清你所查的究竟是谁。这么解释起来或许有些拗口,但,实际上,片刻之前,我们已经这样捋过一回了。”
“萧忠与那幕后黑手。”陈澍很快反应过来。
“不错。派人毁去堤堰是萧忠所为,使人从点苍关送信,那便是这位幕后黑手的手笔。”沈诘又晃了晃手里的木棍,道,“若是分不清这两者的异同,错把它全当作是同一人,或是同一个势力做的事,便会如我原先一样,被这样的误解引向旁的方向——也就是刘茂。”
她倒是并不讳言此前一时的错想,如寻常般提过,就转而用那正晃荡着的木棍,往前一指。
“以本案来说,背后这位仁兄可做了不止一回‘好事’,因此,若是把那桩是他做的分辨清楚了,自然便能得到结论。问题只在这个‘分辨’,我暂且用这几个圆圈代指。”
严骥恍然,也伸出手来,一个个指过去:“是论剑大比、巨洪、奇袭恶人谷,还有比武招亲?”
沈诘笑着摇摇头,又看向陈澍。
“既然是事,那应当是……”陈澍也看着那圆,一个个地掰着手指头,道,“头一桩,不是点苍关……而是马匪案!”
“对。”
“马匪一案,虽事了,刘茂也上报了那囚犯的线索,查实是恶人谷在贵府所埋下的暗桩,为的就是插手军马生意,倒买倒卖、大赚银钱的同时,也是恶人谷营中马匹的来源。但,此案中,有一人,事先便知晓我们抓了马匪,还送信过去,借‘贿赂败露’的由头让你师父勒令你回去,以图给那暗桩送信,保护他。此后淯水两岸诸事频发,唯独此人,始终不曾冒头,或者说,始终不曾露出马脚。
“这才是头一桩事。并且,因了那被拔出的暗桩,恶人谷要杀人灭口,也直接导致了点苍关的巨洪……第二桩事,便是这营丘堰被毁,点苍关遭洪!”
说着,陈澍也越发兴起,伸出手来,一边指着地上的头两个圆,一边继续道:“此两桩事,归根结底,均是为了掩盖马匪案背后的势力——哪怕还有他目的,至少有部分是为此——因此,必是同一人,或是同一势力做下的事。”
沈诘面上笑意越深,看着陈澍望向她,带着征询的视线,点了点头,又让开身子,方便陈澍继续指着那剩下的几个圆圈。
“第三件事……”陈澍此时却有些犹疑了,又看了沈诘一眼,方道,“此事我毕竟不算亲身经历,不一定说得准,但这也是我觉得有疑虑之处,因此我觉得是算的——奇袭恶人谷时,必定有人从中告密!”
若说陈澍不算亲身经历,那严骥更是只听闻了只言片语。听了此言,他眼睛一亮,兴致越发浓厚,恨不得贴耳附来。
沈诘也扬扬下巴,鼓励她继续说。
“一者自然是那灵犀阁齐班,萧忠被困后送信,乃是往山上送,而齐班当时并未在山上,更是与其余灵犀阁弟子呆在一处,如何瞒天过海,教他知晓要打头攻入小阁楼,护送萧忠出逃,这其中恐怕还有另一位幕后黑手。
“二者,或许是我多想了,但我比众人早入昉城,也早几日入恶人谷,能看出这谷中匪徒,并非是直到大难临头时才惊觉,而是早有所预料,只是不知具体的攻城之日,也不知刘茂竟是声东击西,派人来昉城查看,最终却是打的恶人谷。因此,我总觉得这里头似乎也有人在传讯。”
沈诘一笑,不置可否,只帮忙总结道:“前者需在攻打恶人谷时被派至山上,而后者,则只需要知情便可。涉及战事,便复杂多了——譬如,你也不知晓这大军来犯的消息,究竟是不是齐班透出来的,更有那‘军师’,仍是不知所踪。”
只一句,便点得陈澍哑然,她缓缓吸起一口气,道:“那便暂且不论中间这事。再接着说最后这一桩……盗窃案。”
“此事不就是那符修所为么?”严骥问。
“……你呢?你也这么觉得?”沈诘转头,问陈澍。
“我也这么觉得。”陈澍道,又顿了顿,添了一句,“但云……他同我说过,此事里确实也有蹊跷。”
“不妨一说。”沈诘笑道,“至少此事上,我是不曾经历的,正要朝你问清楚呢。”
“若是符修,的确可以在一夜间把那些宝物都从平潮口运至点苍关。这些个宝物也原先确实是在平潮口附近筹得的,甚至有些还在比武招亲的擂台上给我瞧过,包括那把……‘假剑’。
“然而,哪怕是修行之人,真的能从那一院的热闹之中,不惊动任何人——包括那些看守宝物的差役——便把宝物尽数偷走么?我们方才也看见了,这些东西可是几大箱子,而符修,虽然也身怀异法,但身手恐怕还达不到这样的程度。何况云慎也同我说过,他无意间撞见了偷我玉佩的人,那人身手轻灵,根本不似在搬运重物的样子……”
“分析得不错。”沈洁赞许地点点头,道,“话已至此,已然可以再从头捋一遍了,这四个圈,桩桩件件,都透着谜团的味道,可当你挑挑捡捡,把其中一些确定的并在一起,也就可以窥见一丝真相的端倪了。”
二人不自觉地屏息,顺着沈洁手中滑了一圈,再度指向第四个圈的木棍看去——
“这回,我们从后往前理。这些宝物确实从平潮口到了点苍关不假,也必然是这位符修运走的不假。但它们究竟怎么在一夜之间从武林盟的库房中消失的,便是个疑虑了。”
陈澍猛地想起来什么,答道:“云慎说,或许这些宝物原本就未曾出那院舍,是等事发之后,一片混乱,才由人偷偷运出的!”
“想法不错,但不合理,既然能在院中找到藏物之处,为何又要千里迢迢运回点苍关?”沈洁一笑,道,“不如换个方向,就像我们此刻从后往前捋一样,再把此案从前往后仔细琢磨一道——
“宝物原是在平潮口,可除了那几样特意留出来给比武胜者确认的小东西,其余的大件,恐怕你们也只是‘听说’在库房,而从未亲眼见过吧?”
闻言,二人俱是一惊,又对视了一眼,而沈洁却不紧不慢,不等他们开口,又接着说了下去。
“那么,此人必定能指使得动这位符修,或是这位符修必定在平潮口有内应——毕竟他并不是负责筹集宝物、更不是负责看守宝物之人。就此事而言,我更信是前者,毕竟凡是最先暴露的,刻意暴露的,大多都不是那个始作俑者。
“由此,也可知此人不仅老谋深算,还有一定的地位,好巧不巧,这其实与前三桩事都能联系起来——送信给临波府,哪怕是口信,也得有能指派的人;得知大比的安排,也至少须得有些人脉;至于那恶人谷之事,就更明显了,来参与奇袭之人,都是各门各派中的翘楚。
“既如此,当四件事串起来时,后两桩事的疑点可以暂且放下,让我们先回看前两件事——
“其一,马匪案。你们捉到马匪之事,除了你们一行人、我,还有刘茂手底下的人之外,当日还有谁知道‘点苍关捉到了一个马匪’之事?”
“当时动静不小,街上有不少路人瞧见了……”陈澍想了想,突然记起来一个名字,“……还有应玮!”
彼时,他们几人还在点苍关官府里打了一个照面,沈洁自然也是知道的,冲着陈澍一笑,似乎正等着这个答案,应道:“对。”
“……但他总不至于做出这些丧心病狂的事吧?”陈澍咂舌。
“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过,也不一定是他,许是他回门派后,无意间与谁说了,这消息便传开了。”沈诘道,却也不下结论,只是转而道,“而第二案中,我认为最关键的,则是我们曾讨论过多次的——时间。”
“对!”陈澍抚掌,又见严骥满脸疑惑,解释道,“这洪水来临的时机很蹊跷。我和阿姐去了一趟营丘堰,也印证了我们的想法,即这毁堰泄洪的命令,是有人在点苍关得了当日论剑大比的具体安排,才夙夜派人去营丘堰作恶。既如此,应当是有什么原因致使他费心尽力来确保这个洪水来临的时机。”
“原先我们认定的是,此人既然身在点苍关,也许是为了自保。”沈诘道,“毕竟这点苍关城墙再高,也高不过那个论剑台,只要论剑台不倒,其上众人也足以保命。”
“难道不是么?”陈澍问。
“如若是这样,有一处我始终觉得说不通。”沈诘收起那根木棍,转身,道,“这一连串的事中,唯有确定大比日程这一环最为费力。若说是为了保命,确实也值得,可若是俯瞰整件事,完全可以找到更便捷的办法,哪怕他不能离开,也完全可以事先定好毁堰的时间,再寻个机由,在那一日寻机登上论剑台。”
“……也是。”陈澍眨眨眼,问,“但既然阿姐这么说,必然是想到了旁的解释,一个能说通的解释,对吧?”
“因为他要保护之人,并不知情。”沈诘道。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从破败的小院门口传来。
“——哦?”
第一百二十七章
“——哦?”
方才还聚精会神听着的陈、严二人,听见此声,俱是警醒,顿时回过头来。果然,只见那院门进来一个身影,有些佝偻,又很是细瘦,行走之间,犹带着那不是那武林盟的符修,又是谁?
一瞧是他,陈澍更是如临大敌,上前一步,很是负责地挡在另外二人面前,直面那老头,正色道:“你就是这院子的主人?”
“你们这都不请自来,站在院里候了多久了,还要问我是不是这院子的主人?明知故问也没有这么装傻充愣的。”那老头哼了一声,也不在乎陈澍三人的反应,只视若无睹地走进来,又慢悠悠地敲了敲地下室的门,似是确认了那整室的财物都安好,才转过身来,和三个呆滞的人对视。
说三个,其实不全然准确,因为沈诘并不像另外两人一样,她多少有些预期,并没有为这符修“事不关己”一般的态度所惊,见状,也是拍了拍陈澍的肩头,示意陈澍让一步,由她来与这符修交涉。
然而陈澍怎么肯让,她再听话,也不过是在小事上,但凡遇见这样涉险之事,譬如此刻,又譬如营丘城外那一场火,她必然是要头一个顶上去的,别说是沈诘劝了,谁来劝都不好使。
于是沈诘这一拍,反而教她又一伸手,把沈诘护了个严严实实,又朝着那符修道:“你既然要直话直说,肯定也是知道我们的来意吧?”
这回,那老头更是笑出了声,道:“我又从何处知道你们为何来找我?不如直说,究竟是何等大事,要劳烦你们三位大人驻足我这小院,且一站就是半日?”
“你!”陈澍一听这冷嘲热讽,那急性子又克制不住了,本能地上前一步,只是电光火石之间,找不出回敬的话,气得脸也涨红,便被沈诘又一拍,拦住了。
沈诘上前两步,先是规矩地行了一回礼,眼见那倔老头的脸色好转不少,方道:
“不知阁下贵姓?”
“免贵姓廉。”老头扬眉,又刻意地撇了一眼气呼呼的陈澍,才得意地道,“怎么,是找我了解事情,还是找我要符菉?备好纸笔,备好银子,要什么符都好说。”
“主要是来了解事情。”沈诘道,又顿了顿,颇识相地一笑,添了一句,“当然,问过之后,自然也是要劳烦廉公施舍些符,图个吉利。”
闻言,也是直到沈诘说了后半句,那老头方才哼哼了两声,道:“那你问吧!”
“不知廉公是才从平潮口回来么?”
“是。”
“可带了些许……货物?”
“自是带着。可不是些许,那徐渊托我保存好的宝物,足有近十箱。”老头道,装模作样地敲了敲自己的腰,“可把我这老腰累得勒——”
“你胡说!”陈澍立刻站了出来,指着他怒斥,“明明是你偷盗徐府的财物,甚至还把我师门的玉也一起偷了!”
“哦?”说到此,那老头终于收起了倨傲的神情,正眼看了陈澍一眼,道,“看来你还不是完全愚笨么,是你那把剑瞧见了,给你说的?”
陈澍一噎。
“我……你偷我的玉,关我的剑什么事?”
“这是偷你的玉么?”那老头嗤笑一声,道,“若不是我施以援手,指不定你哪条胳膊腿都没了,拿你块玉算什么?我看你们剑修还真是一个样的,又蠢又强,死倔,分毫不懂变通!”
“你——你骂我就得了,你骂我们剑修做甚?!”陈澍气急,若不是沈诘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她几乎要上前,此刻便与这符修争个你死我活了。
“这……既然玉已找到了,届时是还还是送,都可以慢慢商讨,没必要这会来争执,是不是?”沈诘干笑两声,忙把话头也往回拽,“所以,老人家先前果真在洪水时施以援手,‘救了整座城’,这大水也与廉公无关,是吧?”
“能与我有什么关系?”那老头应道,“我救的也不是整座城,要不是应了这黄毛丫头门里长辈,要保她无虞,我哪里舍得用那么宝贝的符?几百年才画出来三张!你这一块玉根本不够赔的!”
“……谁,谁要你救了!”陈澍一惊,又羞又恼,甚至没顾上细想什么家里长辈,什么保她无虞,迳自驳道,“就我一个人也能救下整座城!”
“真是一摸一样的倔驴。”那老头摇摇头,也不纠缠了,又转头问沈诘,“所以你们此行究竟是来做甚的?就为了问这两句无关紧要的话?……还有,这丫头那剑呢,怎么,淯北走一遭,真把剑都丢了?”
“……你早便知道云慎是她的……剑?”沈诘问。
“瞎子才看不出来吧?”那老头反问了一句,许是也意识到当面骂人瞎子容易找打,止住了话,嘟嘟囔囔地抱怨两声,又挥挥手,道,“不止我知道,我前两日还说与那徐渊听了,我说你明明是剑修,自己的剑认不出来也就罢了,怎么还惹得旁人也认错,就把那假剑当宝贝,拿到我这里——”
“等等,你同徐渊说过这……”沈诘似还是并不习惯于称云慎为剑,闭了闭眼,才硬着头皮道,“这云慎的身份么?”
“说过啊。”那老头皱皱眉,一副这也要问的不耐烦样子,又挥了挥手,道,“何止是这个,什么铸剑镇剑都同他说过,这小子挺好学的,也上道,从不空手而来,哪像某些身上掏不出一个子儿的剑修——”
“——完了。”
沈诘回头,问陈澍,“你们是什么时候分开的?那云慎可曾提过他要去什么地方?”
“没、没有啊。”陈澍道,也被沈诘脸上的神色感染,一改脸上的怒色,蓦然紧张了起来,“怎么,他会出什么事么?”
“他出不出事,我说了不算,”沈诘道,面目严峻地转头去问,“你可知这徐渊若是回了点苍关,会去何处?”
许是这问题来得蹊跷,一时间,连那廉老头也顾不上应答,只发出一声疑惑的嘟囔。
于是一头雾水的严骥终于找到空,插话进来:“等等,等等,徐盟主不是还在弦城么?这与徐盟主又有什么干系……还有那最后半个圆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可不曾随你们一起查案,从方才就听不大懂了——”
“哎呀!这有什么听不懂的,”陈澍有些不耐烦地应道,“阿姐是说,这背后的始作俑者,就是徐渊嘛!”
这一声宏亮的应答,好似一道惊雷,不止在严骥的耳畔炸响,更是把那一惯都漫不经心的廉老头也惊醒了。
“那半个圆,反正你也不大知晓的,指的是我先前与阿姐商议过的那桩蹊跷凶案,在恶人谷密室的那一桩。我们原以为凶手用了那假剑便扔了走了,后被徐渊捡到,如今看来,分明就是徐渊用了那把剑,还误以为它是什么好玩意,又拿走了,特意办了个比武招亲,教我认上一认,真寡廉鲜——”
“等等,什么?什么背后的始作俑者?”那廉老头皱着眉问,“这剑原不是他偶然捡到的么?”
“恐怕是他去密室寻剑,正好撞见了手拿假剑的人,一时心狠,杀人夺剑。那比武招亲也根本不是要你去确认,而是知晓这剑的来由,是要设局引你们上钩!”沈诘道,许是眼见那廉老头神色已变了,又趁热打铁一般地追问,“因而,他确实知道了这剑的身份,恐怕不好……此事实在情急,还望廉公仔细想想,那徐渊平素在点苍关都有什么相熟的,或是什么幽静无人,能容得他行事之处。”
只见那廉老头捏着下巴想了一圈,嘴里不紧不慢道:“这我可不知……”
“你不知道,猜几个也成啊!”陈澍急道。
廉老头果然又白了她一眼,斥道;“又来了,你急什么?我只说不知道徐渊的去处,可没说不能找。”
“敢问怎么找?”沈诘又问。
“简单至极,一张符纸就搞定了。”
话音未落,便见那老头又摆起架子来,把袖子夸张地一挽,又伸手,去摸腰间荷包一样的一个旧布袋,只是摸了半晌,面前三人都满怀期盼地噤声等着时,他什么也没掏出来,僵了一僵,干咳一声。
先发问的还是性子急的陈澍:
“又怎么了?”
“……前两日全卖出去了。”那老头道,抓了抓手臂,又一回身,逃一般地往那地窖走去,边走边道,“算了,我给你们现写一张吧!”
“——那来得及吗?”沈诘忙扬声问。
“放心,晚两刻钟,死不了人!”
“云慎是剑,当然死不了人。”
陈澍小声嘟囔,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转头来,看向沈诘,好奇地问,“……那阿姐也不知这一桩盗窃案的始末,更不曾与这老头对峙,是怎么从听闻比武招亲,便能想到赶来点苍关呢?”
“其实我早便怀疑他了。”沈诘笑了笑,道,“并非是从听闻比武招亲始,而是听闻他拾到了剑,打算以此设比武招亲,引那‘军师’上钩开始。”
“因为捡到剑的人便可疑?”严骥问。
“或是因为用此剑引那‘军师’上钩根本是一个一看就破的幌子?谁能担保那‘军师’会因为一把破剑冒风险啊,也顶多把我吸引过去罢了!”陈澍问。
“原因两者皆有,此外,还有一处。”沈诘看向陈澍,缓缓道,“你可还记得我当时说的话?我说若是为了保你的性命,绝不会选那最后一场,只会选前几场,因为谁也不能担保你能不能一直站下去。对于其他人,也大多是这个道理,唯有一个门派,回回论剑大比都是第一,而且自诩名门正道,是把每一场上谁,都大大方方地提前宣布了的。此前我不知徐府这一层关系,也根本不曾想到这里去,但,一旦知晓这比武招亲……”
她话没说完,但陈澍已是大惊,满脸愕然,生生地倒抽了一口冬日的寒气,僵在原地。
连地窖里廉老头去而复返的声音也不曾教她从这样的震惊中回神。
“好了!我画好符了,只需把符纸一扯,寻个与他相关的人,念着他,再烧了,那烟灰自然就能指引出此人的方位——剑也是一样的。”那老头抬头一瞧,视线直直地落在陈澍身上,不耐烦地招手,道,“说了半日还没听懂么,叫你过来,小倔驴!”
“……成。”陈澍回过神来,又有些紧张了,两步走到老头面前,又不由地问:“需要怎么念着他……念我最开始下山遇见他那段,还是我们后来到了点苍关,一路奔波,或是在恶人谷,山崖下头……”
沈诘听了,不禁轻笑一声,而严骥没了八卦听,只好抱起胳膊,略显失望地摇摇头,只有那老头无奈,忍无可忍地喝制住她:
“——念!是想!不是让你念出来!”
第一百二十八章
烟雾缭绕,那蒸腾的暖意仿佛也隔绝了寒冬,带着思绪一点点地从时间长河中溯洄。
纷乱零散的记忆此刻又浮出水面,在波纹中一圈圈地涤清,好似带着人回到了丈林村,陈澍初下山,被云慎解救时,那茫然而热切的一声“我请你吃茶!”
接着,又是那漫天洪水,卷着风雨,云慎刚从浪里探头,攀着那又滑又冷的论剑台窗沿,几乎撑不住身体,而陈澍清脆的嗓音从头顶传来:“云慎啊——!你死得好惨啊!”那话音还未落,转眼,就在他刚应声抬头时,那景象又是一变,陈澍窝在他的怀里,明明是刚使出了异法神力,救了一整个城的剑客,却整个缩在他怀里,磕磕绊绊地抱怨他没有向她求救。
二人贴得近,云慎好似也能从她身上感受到不同寻常的,甚至有些灼人的热度,一下子灌入他的身体之中,教他五脏六腑都扭曲起来,既痛苦,又欢/愉,又在那模糊的人影消散时化作了直入骨髓的酸涩与空虚。
好在那热还残留着,甚至越烤越烈,带着他又回到了那无名崖之下,一时是陈澍恼怒地砍断那可怜的枯树,自上落下,跌进他怀中,皱着鼻子问他怎么不躲开,花香满溢,惹得心里一荡,一时又是那难得的雨夜,陈澍躺在云慎身侧,发着高热,而他越凑越近,几乎要吻上她的耳垂,甚至轻咬上去,吸吮更多那样滚烫淋漓的鲜血。
但他醒了过来。
昏暗又明亮的地下室,火光摇曳,映出墙上满目的乱符,云慎缓了缓神,终于迟钝地清醒过来,才发觉这炽热并不是来自于记忆中陈澍的肌肤,而是来自他周身滚烫的铁水,而那刺眼到近乎于火光的光亮,也分明不是来自于铸铁釜下的火,而是那明亮的、在他周身缓缓涌动,好似要把他吞噬消解的金色铁水。
那光,不仅照亮了墙上釜外的符纸,还印得这些角落里的黑暗越显深邃,这样厚重的暗色与亮色相间,好不晃眼,几乎刺得人精神恍惚,仿佛置身最可怖的梦境。
云慎低下头,便见他身上也被一串连铁水也化不开的链条捆着,热气氤氲,唯有那锁链似乎还带着些许寒意。他动了动手,感受到半截被铁水淹没的下身也同样被缚着,虽然有一定活动的余地,可体内那原本自如的感触,却再也不能越雷池半分,也被紧紧锁在了锁链之中,身体之内。
他原是灵体,虽没有什么武力,可沟通天地,探查万物,都不在话下,甚至能够神行千里,只是沉睡千年,那感知有所减弱。但被这锁链一锁,他才当真成了真真正正的“废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还身处这样滚烫烧红的铁水之中,呼出的每一口气仿佛都能把符纸烧着。
然而他瞧了瞧,面色不改,只出言:“竟然是捆仙锁……你是从哪搜刮来的?这东西可不是轻易便能寻得的。”
“你说从哪呢?有钱能使鬼推磨。”
一个声音从近乎于凝固的黑暗中传来,然后,随着轻却明晰,经由那石壁回响,仿佛就在耳边的几下脚步声,一张脸也慢慢地从那暗色中显露出来。
如同还在梦中一样,这张脸也是自混浊的黑暗里浮现一般,那脸上的阴影慢慢消散,先是五官,然后是轮廓,当整张脸都暴露在光影之下,才终于变得真实可辨。
这是一张多么熟悉的脸。
也不知是是密室中的高热,还是那迫切展露的欲/望,教那人的额上结出了不少热汗,眼中更是倒映着火光与金光。
如此虎狼之相,与平日里的那幅仁德样貌迥然不同,也不怪教人难以辨别了。
但云慎脸上并没有讶色,而是叹了口气,甚至露出了带着些许讽意的笑,道:“也对,我早该想到的。”
“哦?我看你这样面不改色,哪怕瞧见我也没有分毫惊讶,还以为你什么都料到了呢——”那人又走进了一些,手里拿着更多的符水,一笑,“毕竟是千年的神剑,有通天彻地的神力,能洞察是非也不奇怪。”
“徐盟主抬举我了。”云慎漠然道,“千年于我,不过是荒芜迷梦一场,那些神力也早便褪却了,不然,怎么教徐盟主这么轻易地绑了起来……徐盟主满口称神,动起手来却丝毫不惧,也丝毫不曾犹豫呢。”
“若不是神剑,我又何苦费这么大的力气?”徐渊又笑了笑,一边同云慎攀谈,一边小心翼翼地把那符水画在铸炉之上,“有无神力并不重要,只要你还是把神兵,能胜过那些庸庸凡铁,便可以为我所用……别急,只消一点功夫,那老头说须得把你捆牢了,不然你可能会——”
许是看见云慎眼角在那烟雾金光中,几不可见地的抽了抽,他笑着停了下来,挑眉,语气越发轻快地道:“你瞧,就是这种疼痛。这不过是画在釜外,好比剥皮,只是最初的一道而已,待会符水尽数倒进去时,你大概会更疼,而且这种疼痛并非是身体上的,而是侵蚀你的神志,这痛是直入魂魄,还是做好准备比较好。”
正说时,那痛意果真不曾减弱,反而越发尖锐,自制如云慎,也不由地咬紧了牙关,但仍有几声压抑不住的低/吟从他嘴中逸出。
徐渊越写越快,云慎几乎顾不及回话,喘/息方过,便又是下一阵的刺骨痛意。
直到徐渊终于绕着大釜画好符,那教他几乎站立不住,要被铁水吞没的疼痛才稍微消减,云慎伸出一只手,带动那铁水也溅出釜来,两三滴落在那墙上,轻易便发出了滋滋响声,烧得那石壁也变黑,露出个丑陋的缺口来。
徐渊动作一顿,继而一哂,问:“怎么了,这就忍受不住了?”
“忍是可以忍,但不知徐盟主这奇怪的架势,究竟图的是什么……”云慎有些狼狈地一笑,道,“铸剑,可不是你这样铸的。”
徐渊瘪着嘴,把手中符水往地上一放,摇摇头,笑道:“这就是明知故问了,我要铸的不是剑,是你。我当然知晓平素铸剑是怎么铸的,可我也知铸剑铸的是铁是金,是你的‘凡胎’,你既已凝成灵体,这凡胎究竟被如何重铸,都奈何不了你,所以我是要彻底把你的灵体封住,才能再铸神兵。”
“原来如此。”云慎恍然,但他脸上除却方才疼痛留下的狼狈之外,也没有再多的情绪,只是又扶着壁站稳,再问道,“难不成徐盟主从点苍关到恶人谷,再到平潮口,整整几个月,这样辛苦地忙活,都是为了在下不成?那我可真是要羞愧了。”
“哈哈哈!”徐渊抚掌大笑,道,“你说话确实有趣,别说,要不是知道你必不能俯首认主,我都有些不舍了。”
徐渊顿了顿,见云慎沉着脸不回话,又笑道:“我在江湖浸淫数十载,这些挖苦对我而言不管用,且省了这份心吧。不过你既然死到临头,有话想问,我也不介意为你解惑——一把神兵确实值得我铤而走险,但不好意思,辜负了你的自作多情,我头次知晓你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在昉城。”
“……在昉城,你杀了魏勉,顺手把她随身携带的剑盗走,是吧?”
“哦?那你确实猜出来了不少。”徐渊道。
大抵徐渊这一生作恶多端,却鲜有人明白他的‘才能’,平素只能以那温吞面孔示人,也是把他憋得辛苦,于是听云慎这样的推测,他不仅不怒,反而站定了,抱着双臂,扬扬下巴。
他在示意云慎继续说下去。
“魏勉瞧见了你,她肯定认得你,估计还以为自己终于能重见天日了。而你肯定也认得她——我猜,就是你最先给萧忠去信,让他留住魏勉,并以毒来控制她,才有了昉城的修缮与恶人谷大小密室的吧?”
“不错。”徐渊点点头,面露欣赏,“还有呢?”
“你是真够贪的……”云慎道,“恶人谷一战,你见势不妙便隐忍不发,甚至故意把那嫌疑引到我身上,混淆视听,而那比武招亲,不止是为了引陈澍来比,还是为了贪去所有筹来的宝物。萧忠被杀让你觉得危险了,是不是?所以最后要捞一笔,以防那些恶人谷俘虏吐出什么他们不该知晓的,一箭三雕……”
“不不,不止三个目的。”徐渊凑近了,冲着云慎狰狞一笑,道,“陈澍这个女婿我也很满意。”
“你这个寡廉鲜耻的——!”
惊怒之下,云慎甚至本能地想扑过去,但他一动,那锁链便一紧,几乎深入灵体,又猛地把他拽回了原处。
徐渊看着云慎一边咳,一边恼怒地瞪着他,脸上终于有了表露出来的情绪,不由地又大笑两声,朗声问:“还有呢?我让你死前说个痛快!”
“还有什么?”云慎冷笑,“无非是你图利,与萧忠勾结,偷盗贩马,又因那恶人谷暗桩不识得你,你也不愿因此暴/露,所以先是送信给临波府,又是命营丘堰的人毁堰放水。那可是一城的百姓,也亏得你下得去手——”
“我怎么可能为了萧忠的暗桩就害这一城的百姓呢?”徐渊叹了口气,温和地笑了笑,“我这是迫不得已。”
云慎盯着徐渊,直到那笑意越来越露/骨,他才呢喃着道:“也是,你这样唯利是图的人,不可能只为了萧忠去铤而走险……你原本的打算,恐怕是趁机接下点苍关吧?上天降祸,皇帝震怒,刘茂必然受饬,而以他的脾气,别说处理好灾后诸事,别临阵脱逃就已是大幸了。届时,只要你假惺惺地救几个人,施些粥,点苍关百姓必然拥戴你,更何况你是早有准备,我来的路上,瞧见你武林盟的宅院竟然已修缮好了——这恐怕不止是多几个人便能办到的事吧?”
“不错,果真不错。”徐渊笑道,“可惜啊,不仅出来一个沈诘,还冒出来一个陈澍,把这大好的局面,搅得一团糟!”
“……你就没有些许不忍么?!”云慎凭着最后一口气,怒喝道,“偏偏选了论剑大比,偏偏选了这样众人齐聚点苍关的时刻——”
“——我能有什么办法?”徐渊的笑渐渐褪去了,盯着云慎,冷着脸道,“那封信不作数,反而引起了沈诘的怀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有那一日,阿琼在台上!——我又要什么办法!”
说罢,似是真动了怒,他也不顾着把那些冗杂的事都做完了,迳直伸手,捞起那符水,就往那铁水里一倒!
云慎果真顾不上再与他争执,那水一倒进的瞬间,他便发出一声惨叫!
而徐渊全然不顾这凄厉的叫声,手里一扬,甚至把整罐符水就这么倒了进去!
末了,看着云慎那叫声也慢慢变得嘶哑,直至失了声,他才有些累地擦了擦汗,说服自己一般自言自语道:
“……你会‘死’,先是失去记忆,然后失去感知、最后消融于这符水之中,回到你原本的样子。我对你也足够费心了,等你再被铸成神兵,等我天下无敌时,你就知我的用心了……”
没有回应。
明暗交融的室内,只能听见火光辟啪,还有徐渊越发厚重,几乎等不及了一样的呼吸。
烟气越发浓郁,几乎盖住了视线,盖住了墙上乱符,于是连徐渊那模糊的身影都看不清了,云慎眨眨眼,似乎还有什么想说,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终于意识到并非是烟雾,而是他自己……他自己将要消散了。
那些长河中翻覆的记忆与情感,随着这具灵体的沉睡,将要被再度埋入深潭,不见天日。
很快,他几乎再也撑不开双眼,一切都离他远去,徐渊的身影,炙热的烟气,还有那越来越深刻,也越来越遥远的痛楚。他终究要阖上双眼,心中一片空白,干干净净,只有嘴唇还在本能地翕动,念着那最后留在心头的一句话。
哪怕他已忘了这句话的来处,哪怕他已动弹不得,更是无力到发不出一个音来,只能在心中默念。
“……求求你了,小澍姑娘,没有你保护我真的……会……”
眼皮阖上的一刹那,似乎有个身影冲进房内,一拳径直砸向徐渊。
那个身影是如此熟悉,可他已忘记了那些前尘,只能莫名地感到称心,慢慢地,笑着阖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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