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57号,洗澡时间结束。”
狱警站在门外用不大的音量提醒我,我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头发,伸手将门打开,对上外面一个中年男人的视线。
男人穿着庐原一监的制服,布料贴在四肢上能看出非常合身,胸口处也挂着个昭示身份的牌子,一表非凡,很是体面,此时脸上正挂着为难对我说:“已经超十分钟了,你今天身体不舒服吗?”
自从上回我见这人差点摔倒扶了他一把后,他便对我挺友好,偶尔会开小灶让我洗澡洗久一点,他貌似将我单方面当成了他的朋友,有时还会向我哭诉他工作还有恋爱上的烦恼。
虽然我对他的行径感到百思不解,但这是他的自由,我无法干预任何一个人的行为自由。
狱所的洗发露有一种廉价的浓香,我用毛巾又擦了两遍头发,摇了摇头,否认他后半句话。
狱警对我的疏远习以为常,他上前拉住门,然后和我转身一起朝走廊另一边走去,他瞧我两眼,眼角露出笑纹:“那能不能问问,你怎么突然申请在这个点洗澡?有点不太对劲。”
最后几个字还没落地,我脸色缓缓地发生了变化,因为他的话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下午睡觉时做的一个梦。
监狱双人间狭窄又逼仄,小房间里的遮光帘从两边被人牢牢向中间拉住,不见一丝亮光。
我躺在自己的床位上,枕着硬邦邦的枕头稍作休息,突然听见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很轻微,但在这种环境下又实在难以忽视。
明明记得对床出去了,现在应该没人,怎么会有声音,我抱着这样的想法将头转到另一边,然后,看到了一双熟悉的黑眸。
那一瞬间,我的心脏仿佛被人剧烈地掐了一把。
对面的床铺上,有个人跪在近两米长的被子上,两条胳膊撑在前面,后腰抬起,以一种小腿贴床肚子离地的姿势望过来。
上半身的衣服往前滑了一些,露出平滑的一小块柔软腹部,背部沟壑往下的位置,纯白色的布料紧紧箍着两团东西,肉很多,多到让中间的布料都深深地陷进了里面,两边的地方仿佛只要去触碰一下,那里的肉就能凄艳地弹晃起来。
我感觉那张脸好像又长得妖了一点,仅仅只是三年没见而已。
我的胸膛一直在起伏,保持躺在床上转过头的动作,一动不能动。禾奚就这么看了我一会,抿着唇角委屈地对我说:“我在你的心里不重要了。”
我脑子里几乎立刻接上一句:“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我知道自己在做梦,梦是千奇百怪的,也不讲逻辑,所以梦里的人也不需要我回答,委屈抱怨完,他慢慢换了个姿势,坐起来慢慢将一只手放在自己肚子上:“哥,你现在碰不到我,我摸自己给你看好吗?”
以前还在禾家的时候,禾奚就总说些让人意外的话,他思维很活跃,自己一个人又爱多想,有时候说出来的话让人很难招架。
我看着他肚子上的手,眼皮和心脏一起颤动,我发现我进了监狱后,劳改了这么久,依然还是一个会对着自己弟弟硬的畜生。
“357号,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狱警在我耳边喊了一声,将我从回忆中拉回到现实,我看他一眼,转回头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我头发没有吹干,还在往地板上滴水,身边的男人就在滴答滴答的背景音下,唏嘘地道:“你刚才想东西的表情真是有点……难以形容。我还没见过你那种表情。你到底在想谁呢?”
我脚步略微一顿,站定不再动,转过头看他。
他马上摊手:“好吧,好吧,我不问了,你不想说就不说。”
“我先走了,还有事要办,你去食堂吃饭吧,晚了就没饭吃了。”
我说:“知道。”
我回了一趟宿舍,将换下来的衣服拿去洗手池下面清洗了下,照常放在柜子上晾晒。将最后一件衣服搭上后,我心思不明,回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床,那里空空如也,没有人。
我想大概是房间太暗,所以总是出幻觉,上前一步拉开窗帘。
可惜拉完房间里也没有亮多少,我意识到这一举动是徒劳,这用铁网围起来的牢笼很少见太阳,死气沉沉才是常态。
我等头发稍微干了点才去食堂,虽然我刻意在晚饭点过后才去,但推门后里面的人仍旧很多,从窗口处排起了一条长龙,都拿着铁盘等打饭。
我慢慢走到长龙的最后一位站定,食堂人声嘈杂,有几人默不作声地朝我望过来,我没有理会。
监狱里也有高层和底层的等级划分,听说我是杀人进来的,这狱所里的人都和我保持着一定距离,好像很怕我。
我无所谓他们的态度,在监狱里交朋友未免也太好笑,我只用管好我自己,只是时间有点难熬,我以为过了很久,可直到如今也只有三年而已。
还记得当初我第一天来这里的时候,正好有个人刑满释放站在监狱门口等亲属来接,我和他擦肩而过,他迎接新生,我迎接死亡。
我很幸运没感觉到麻木和悲痛的情绪,托储妍女士的福,她身边每换一个人,作为儿子的我就要跟着搬家一次,早已经练就了快速适应新环境的本事。
我打好饭,找了个空座坐下。
还没坐多久,忽然感觉对面有动静,我抬起头看,看见张若满坐到了我对面。
这个监狱里唯二敢和我说话的人只有中年狱警,第二个就是张若满,偷东西进来的,在这不会待太久,他仿佛拥有与生俱来的社交能力,来这不到一个月能够和好几个人打成一片。
他旁边人我不认识,只对他点了下头就继续吃饭。
张若满闻到了我身上的皂角香味,诧异地挑了挑长久没有修理过的眉毛:“你洗澡了?这个点洗什么澡,等下还要出去打扫,现在洗白洗,完了又出一身汗。”
我平静道:“晚上再洗一次。”
他夹了一块肉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嚼了两口,“你这个人真奇怪。”
张若满饿死鬼一样狂吃好几口,忽然抬起油乎乎的筷子指指旁边人:“你帮我劝劝他,都被判七年了,还想着出去以后带老婆去欧洲玩呢,等你出去你老婆都有新老公了。”
那人长相斯文,闻言恼羞成怒反驳:“你凭什么这么说,我老婆说了,她会一直等我的。”
张若满满不在乎道:“那是说着好听而已。”
“七年,你知道是什么概念吗?哪有那么多深情真爱,实话说吧,就是再怎么爱都得败在现实前面,你老婆和孩子娘俩孤苦无依的,凭什么等你一个劳改犯?”
“七年,可不是七天,一年时间就能忘掉一个人,一个月时间就能结交新人发展新感情。你不在身边,她还会见更多的人,去更多的地方,然后她就会知道,原来你不是最好的那个,也不是一定非要你。”
“除非你长储应珣这样,你出来以后还可能和你偷偷.情。七年,你出去以后都年老色衰了,还是蹲过牢子的,谁要你,人家没有你,早就有机会认识更喜欢的人在一起了……你那么看我干嘛,我是让你认清现实,储应珣,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我握着筷子顿了下,抬起眼笑:“再说人该哭了。”
……
从食堂里出来,我去走廊一边的洗手池上洗了洗手,洗完逆着人流向前走了几步,停在一个窗户边往外看。
狱所很是沉闷,外面正在下雨,雨幕哗然而下,水浪一遍遍从窗户上淹过,我看着窗外模糊不清的景色,其实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就是看着不挪眼。
看着看着,我的胳膊忽然被人擒住大力拉了一把,那人想把我向后拉,结果力气不敌我,我站在原地半步没动,回头看见了张若满的脸。
张若满惊疑地打量着我,又因为没拉动我满面臊红,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嘀咕是不是最近太久没锻炼,嘀咕了几秒才对我说:“对不起啊,我还以为你想跳楼呢。”
他抬下巴指指窗户,声音里竟有些后怕:“也不知道咋回事,每次看见你在窗边,我都感觉你想跳下去,尤其是刚才……我一时紧张就手快了。”
我听着他的解释,凝眸沉思不语,无言于原来我在别人眼里是这种形象,沉默片刻后说:“你未免也把我想得太脆弱。”
张若满不回嘴,“最好是我想错了,这监狱里你是我看着最不像坏人的一个,可不想你死了。”
我没说什么,也来不及说,监狱里的集结拉铃响了,到了所有犯人晚上的劳改时间,张若满收起声音,朝我挥了两下手大步向前去。
我和张若满不过是两步的距离,不到三秒就被后面拥挤过来的人流冲散。
晚上七点到八点是固定的打扫时间,两两一组,表现良好可以考虑提前出狱,这座囚牢里的人虽然不见得多后悔当初犯的事,但想从这里出去的心愿是迫切的,装也要装得惺惺作态。
张若满原本的搭档是今晚和他一起吃饭的人,而我落单,因为张若满傍晚惹恼了自己的搭档,那人一时半会不愿意见到他的脸,于是张若满只能拉上我。
有狱警背着手在我们之间来回走动,我沉默地低头擦着桌面,速度很慢。
张若满在我身边擦柜子,一条抹布搓洗过至少六回,擦东西的速度几近能看出残影,但他不是最快的一个,这房间里的人将近大半人都这么积极。
张若满擦得大汗淋漓,回头见狱警的视线不在这边,积极的劲就散了,他走过来看看我,眼神变得奇异:“储应珣,你知道我走过来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吗?”
我作出洗耳恭听状:“想什么?”
张若满煞有其事说:“你和这个监狱特别格格不入。”
他把一条抹布扔在桌子上,佝偻着背擦了两下汗:“你是我见过出狱欲望最不强烈的一个,这间屋子里的人哪个不比你强,争分夺秒地在狱警面前孔雀开屏装模作样,就连那狱警一小时下来活动量都比你大。”
他仿佛越想越不能理解,探着头看我,手里的抹布味都要冲到我鼻子下方,“我是说真的,你被判了十年,现在还有七年,你就不想早点出去?”
我手里顿了下,半晌半开玩笑:“想,也不是很想,就像你说的,出去以后年老色衰没人要我了。”
张若满拧起那双杂乱的眉毛,双眼瞪住我,不赞同的神色几乎要从里面冲破出来:“你才多大,出去以后是男人最有味道的年龄懂不懂?”
我没说话,一手撑在桌沿垂眸看着他。
“唉,好吧,我真看不懂你。”
张若满是个人精,看出我不欲多聊,只好拿着抹布去了另一边,故意晃着不经意地走到狱警的视野范围中。
劳改的这一小时很枯燥,毕竟活不多,考验的是在狱警面前的演技,如何将一个桌子表情正常地反复擦三遍大概是所有人的必修课。
解散拉铃响起的时候,我不出意外听到众多压抑在胸腔的松气声,众多人活过来一样,将清洗工具各归各位,压抑住兴奋往外走。
我抬眼看了下墙壁新闻联播右下角的时间,加快速度。
张若满把抹布洗干净以后,想要拉上我一起去洗澡,他仿佛离不开人,做任何事都要有一个伴,但我还有急事,临走前忘记和他说,他想要找我时我已经快离开了这栋楼。
他扒着门框探出头,看着走廊里我已经快变成一个黑点的背影,扯高嗓子喊我:“储应珣,你干嘛去啊!”
当时我已经踩上了楼梯几步下到一楼,张若满自然没有喊住我,他低头嗅了嗅自己手掌里萦绕不散的抹布臭味,真情实感呕了一声。
冲去洗手池挤出乳露狂洗几次后,那股味道终于淡了点,张若满再次嗅自己的手掌心,这回脸色稍好,双手蹭上衣服抹了抹,忽然低声嘀咕:“怎么跑那么快,回去能见到老婆还是怎么着?”
我冒雨跑回宿舍,打开那间沉闷的双人间时,我的对床位置还是空的,我不顾衣服上滴答滴答往下滑的雨珠,黑瞳紧紧地锁定住窗户。
窗户漆黑如墨,房间里有一种焦虑分子在膨胀游窜,而我的心情也如同火山爆发前的阶段,只要再等上一分钟,火山就会轰然爆出岩浆。
我盯着那四角窗口,听了将近五分钟的雨声,忍不住要皱起眉时,房间里忽然响起了愈加清晰的哗哗声。
原本紧闭的窗户从外面被推开了,雨丝倾斜飞进来,只见一个篮球大的黄色石头撑着一把迷你小伞,将一双穿着迷你运动鞋的脚踩在窗沿,风尘仆仆地走进来。
窗户边上就有一张桌子,黄色石头跳下去,眼见桌面滴答下好几滴雨水,他脸色突变,忙从口袋里掏出纸巾狂擦。
擦到没有一丁点雨滴,他才抬起脑袋憨憨地看向我:“晚上好,你的小3回来啦!”
一颗长着人脸和四肢的石头说话了。
对此,我脸色不变,问:“拍到了吗?”
听到这话,黄色石头仿佛很自满,鼻子像匹诺曹一样,迅速变长,他得意洋洋叉着腰:“当然,我今天拍了足足五分钟!还是高清镜头,任何细微表情都能看清。”
我看了眼他顶到天花板的鼻子,预测对床还有半小时才会回来,淡淡说:“现在放。”
黄色石头被我拎住后衣领吊在空中晃了几下腿,“男人不能这么急哄哄的知道吗……哎呀哎呀别那么看我,我这就放。”
砰嗵一声,失去拉力的黄色石头一个屁股墩坐在桌上,他也不敢骂,犟着脖子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和他身量同样迷你的摄像头。
我刚入狱没多久,原本以为要日复一日过下去,生活跟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那一个星期我和所有进来的犯人一样,被带去熟悉吃饭、工作、洗浴的地点,每去一个地方,我都能感觉到后面有视线在追随,极为阴魂不散。
最初我以为是这狱所里的老前辈要找我麻烦,也做好了犯事的准备,但后来一次机缘巧合下我才发现,那一星期一直追着我不放的不是人,而是一块石头。
这石头被我从墙角里拎出来,马上放弃所有抵抗,坦白这几天没日没夜跟踪我的人就是他,但他是事出有因,而且在我洗浴时候都有回避,很有分寸。
当时他的原话是:“我是从大海里诞生的系统,我叫33,你可以叫我小3,我是应遗憾而生的好系统,只要你完成任务,我可以解决你的遗憾。”
我对他会说话这件不怎么好奇,对他所说的东西其实也没怎么放进脑子里,只是问他,什么任务。
他便一下紧张起来,说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时机到了我才能告诉你,这之前我会一直跟着你身边,我可以帮你拍禾奚的视频!
听见他说的话,我终于有了波动,那点波动就是最好的在乎证据,我因为他放出的诱饵,准许了他在我身边跟着。
从那以后,他每晚都会从窗口进来,将每天拍到的禾奚视频放给我看,我饮鸩止渴,每段视频看很多遍,看着禾奚一点一点长大,借此弥补我不在他身边的缺憾。
哪怕只有很短一段,哪怕只能远远看到,都没有关系,因为我曾经以为会再也看不到了。
轻微的一声响打断了我的回忆,我抬起头,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面屏幕。
我喉结微动,定定看住那一秒秒变换画面的屏幕,只见屏幕上方有两人。
禾奚又长开了一点,皮肤是和别人不在同一个图层的白皙和滑嫩,双腿细直,他好像刚下课,低头玩着手机心不在焉地往前走。
还没走出校门,一辆黑车悠悠停在他身边,禾奚看过去的时候车门就被打开了,一个看起来挺年轻的富家少爷大步走下来。
禾奚连脸色都来不及变,就被富少爷猴急地捉住肩头。
禾奚被钳住肩膀推进了门,在坐上垫子前连鞋子都被蹭掉一只,他知道自己和对方的体力悬殊,也清楚自己的双手双腿经不起蛮力,挺干脆便软下骨头,让人推着、半抱着挤上了车。
身后的富家少爷紧跟上来,砰地关上门,一眼盯住禾奚委屈地叫道:“禾奚……”
“干嘛……”
禾奚软哑应了声,应完便抬起头,好像看了好久才想起前面的人是谁。
他慢慢抬起胳膊,用一只手勾住领口向下扯,露出贝肉一样的侧颈,上面有一个鲜红的手印,接着侧头道:“你不知道你把我弄疼了吗?”
“弄疼了?我看看……真的红了,对不起,但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想问,你最近为什么不理我。”
禾奚只露了一下脖子就把衣服扯了回去,一脸漠然在车厢角落里抬起头,下一刻似乎感知到男人要靠近自己,抬起脚就踩上去,不顾人心情便踩在对方胸膛上。
他侧躺倚住车门,一条腿懒懒抵住男人的胸,踩了一下对方还不走,富少被禾奚迷蒙的眼睛勾得大为光火,竟然直接上手抓住自己胸膛上的脚。禾奚被抵住不得不向后退,后背磨在车门上,他皱起眉问:“你是真不清楚还是假不清楚。”
“我不清楚……我就是不清楚,所以要找你,你总要给我一个理由,不然……不然我不甘心!”
“好吧,我就是不想理,你一天到晚给我发消息,我不想回,冷处理着你,以为你会懂,结果你还是给我发,真的很烦啊。”
“可是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富少憋得脸红脖子粗,“禾奚,你真的很美,真的,我没见过比你更漂亮的,我很喜……”
画面播到这里,我突然看见桌子上的黄色石头蹑手蹑脚靠近摄像头,双手一伸拿起来就准备转身跑。
我在这之前提前攥住他的后衣领,看着他扑腾的双腿双手问:“跑什么?”
黄色石头将自己的宝贝摄像机护在怀里,哭丧着脸,发出细微的声音:“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感觉你要把我的摄像机砸了,花了好多钱买的呢。”
我说:“我不会,继续放。”
黄色石头只好拍了拍宝贝摄像机上面的灰,观察我两眼,继续播放刚才的视频。
视频中,禾奚笑眯眯地:“可我不喜欢你,还不从我身上滚下去吗?”
虽是笑着,但已经能听出来很烦了。
富少只能松开手,面红耳赤看着禾奚把自己视若无物,将自己掉了的鞋子捡回来弯腰穿上,再一手拉开身侧车门,头也不回下车。
富少呼吸响在燥热的车厢里,脸上是像得不到心爱东西的欲哭表情,他在身后提高嗓音吼道:“禾奚!我都坚持这么久了,我不会放弃的!!”
“你要是想在我身上浪费时间,随便你,但我很烦你,我回去以后就会把你拉黑。”
视频播到这里结束,黄色石头的摄像机每天只能拍短短一段,再多要等到第二天。
我照常坐在床铺边缘,双手搭在膝盖让他再播几遍,黄色石头也习惯了我的要求,将视频调成自动播放模式,自己躺在桌子上枕着胳膊睡起来。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从八点半到九点,我一直是一个姿势,只有眼睛追随着视频画面不停动,我没有数我具体看了几次,只感觉到眼部有些胀酸。
在又一次看完视频准备重播时,桌子上的黄色石头突然一个骨碌坐起来,匆匆擦掉唇角口水,拿过摄像机塞回兜里。
他一边撑开小伞,一边拉开窗户,匆忙地和我告别:“小3听见有人朝这里靠近,小3先回去了,明天见!”
黄色石头走后的第二分钟,双人间的门被打开,对床拿着个热水壶走进来,我自住进来就没和他说过话,只看他一眼便转身拿起水卡走出门。
兴许是我的表情实在太冷漠,关上门前,我听见对床在门后的声音:“眼神怎么这么凶……”我顿了下,才拿着水卡往前走。
……
命运偶尔对我不薄,在我即将要倒下的时候,他又会找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撑一下我,而我很知足,只是每天一段视频对我而言就已经足够。
我白天起床会想昨一晚视频里的禾奚,每一天都能想到不一样的,时间久了,好像其实我一直没走,我一直在和禾奚生活。
晚上,劳改工作后有一小段自由活动时间,张若满来双人间找我,曲手在门上敲了敲,我没听见,对床叫了声我,我才走出去。
张若满跟着我走了几步,脸上表情极力忍耐还是泄出一点疑惑:“你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
我低头看他一眼,没这么觉得:“有吗?”
张若满将水卡插在机子里,任由水流一点点把热水壶灌满,把塞子塞回去,又拿着一个装满换洗衣服和洗浴工具的水盆朝那边走:“有啊,有时候和你说话,你要过两秒钟才反应过来。想什么呢?”
“你在想什么?”,这句话似乎总有人对我说,而我每次都只能回一句:“没想什么。”
张若满耸耸肩不再问,因为我不怎么说话,张若满将我当成了聆听垃圾桶,偶尔会叫我下楼聊一聊他的心事,我左右没事做,所以也从来没拒绝。
晚上的夜风很大,庐原一监的雨夜还是永恒不变的阴沉,我和张若满站在一个拐角楼梯的下方,遥遥看着前面困住无数人的铁网。
张若满叹了口气,正准备说话:“我其实最近挺烦的……”
“等下,”我突然打断了他,眼睛盯着前面的一棵树,盯了好几秒,猛地转身离开,“有点事,明天再说。”
任张若满在后面怎么叫我,我也没有回头。
我没有上楼,而是转了一个方向走到没人的后门,刚站稳,一颗石头飞到我面前。刚才他在雨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现在他离我只有一步之遥,我从这颗石头上看见了一点可以称作难过的情绪。
他眼中水流汪汪地转,握着小摄像机道:“宿主啊,之前我和你说任务的时间还没到,现在到了。”
我的心脏无端一颤,没说话。
他也不需要我说,自己低头摆弄脖子上戴的小摄像机,按了几下,只见廊道里突兀地出现一个屏幕。我又看见了禾奚,不过这一回我看到那张脸后,不由自主皱了下眉。
比起这段时间我看到的那张脸,屏幕里的这张要稚嫩一些,下巴弧还没有向里收,眼睛也还是带稚气的微圆——分明是二十岁我进禾家时,日日夜夜见到的那张脸。
“爸爸,求你了……求你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了……求求你……我会听话,我真的会听话……”
屏幕里的人哭得泣不成声,跪在一地血泊里,双手血红抱着怀里头发凌乱的男人。我从来没见过禾奚这样崩溃的神情,盯住那张泪水斑驳的脸无法动作。
禾奚无助哀求,失控地去堵禾隅胸口上的血洞,无论怎么堵,那个地方都有好多血流出来,他的手是冷的,只有流出来的血烫得惊人。
屏幕画面往后拖,急救车闪着红□□停在路边,有救助人员从上面下来,将禾隅抬上了担架。禾奚跟着上车,心慌气短地抓住禾隅垂在床边的手。
禾隅眼皮微抖,反握住禾奚的手,他没有力气了,所以每句话都必须要有用:“奚奚,要坚强一点。”
禾奚的眼泪流得更凶,他哽咽地、哀求地将额头贴在禾隅的手背上,浑身抖得厉害:“我不要……爸爸,我不要坚强,别死,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你爱我了……没人爱我了,求你。”
急救车的声音响破天际,路上的车辆都在为这辆车让行,有天光从缝隙里照进来,一点点照在禾隅的脸上,将他哀叹的面孔模糊成虚影。
禾奚感受着手里的手背一点、一点地滑落,脊背猛然僵硬,他以这个姿势一直跪到医院门口,有医护人员上来抬担架,他被搀扶起来,人已经没了魂魄,眼睁睁看着被搬远的禾隅。
眼泪流下来两行,杂乱的世界里,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爸爸,我真的好难过。”
……
系统停止播放的时候,我还在死死地盯着画面上的禾奚:“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系统将摄像头关闭,回头看向我,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是,你刚入狱的当天晚上。”
毒品的分布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从研制出来后会被运输到各地,由全世界各个角落的分销商贩卖。
禾文旭和他在赌场认识的黄三在同一个分销商手里买药,两人都是毒鬼,因为黄三之前借过禾文旭钱,禾文旭便当黄三是过命的兄弟。
他告诉黄三,如果没钱买药了就去找他哥哥,他哥哥手里多的是钱,而且视子如命,只要拿儿子威胁他哥哥,他哥哥就会乖乖拿钱。
黄三将这话放在了心上,并且他手里的积蓄很快就不够他再买药了,他吸完家里的最后一点粉,在厨房拿了把刀就去找禾隅。
禾文旭将禾隅的住处告诉过黄三,是原来的,但好死不死,那天禾家的车都已经开离两个路口,禾隅忽然想起有份重要的文件还在家里忘记拿。
于是司机将车开回了禾家,就这样,他们碰上了来讨钱的黄三。
黄三想绑禾奚,但禾奚在车上没有下来,于是他和禾隅争论,这期间黄三毒瘾发作,被致幻剂控制着暴起,拿出刀就朝禾隅捅了两刀。
车上的司机下来压制黄三,储妍发觉不对劲偷偷报了警,不管是警察还是急救车,那天都来得很快,可惜禾隅还是抢救无效。董事长享年四十六岁,死前只有禾奚和储妍陪在身边,带着哀伤和痛苦永恒地闭上了眼。
那之后,禾奚受刺激失去部分记忆,储妍一年后改嫁,还带着禾奚。禾奚忘了禾隅是怎么死的,也忘记了那被人捧在手心里的两年。
一道突兀的声音响起。
飘在半空讲述的系统突然停下来,惊慌地从身侧掏出一块纸巾递给我,我慢慢抬起后背,用手背擦了下唇角的血迹。咽下嘴里的血,我几乎漠然地看向他:“为什么当时不说。”
系统着急道:“因为这是我们的规定,还不到节点不能透露的……”
我几乎机械地问:“你一直说节点,到底什么节点。”
系统吞咽了下口水,“禾奚死亡的节点……你先听我说完。”
“我们检测到禾奚会在半年后去看望禾隅的路上出车祸死亡,但是,但是这是能避免的,只要你完成任务。”
系统紧紧抱住脖子上的小摄像机,“我们的世界马上要发生重大的巨变,我们需要有人帮忙剿灭感染物种,预计要半年时间,以你的资质,你在那里待够半年就行的,只是有一个副作用,因为你不是我们世界的人,身体会发生互斥,每两个月你的身体就需要重塑一次,不会死,但会有一点痛。”
“不过、不过,只要你坚持住,等半年后我们世界恢复原样,禾奚的死亡就能避免,你也会以正当理由提前出狱……”
“而且我还和上面申请了,在你最后两个月的时候,我会把禾奚也带进来,这样……你最后两个月就不会太难熬。”
“宿主,机会只有一次,你一定要想好和不和我绑定。”
屏幕中出现一个透明模板,是签订协议的合同,我的名字和3号系统的名字浮现在上面,他刚才说的所有内容也一行行排列在下方。右下角有片地方在发光,只要我按下按钮,协议即刻达成。
我面无表情按下按钮,协议达成,系统着急忙慌处理一堆确认条例。我轻轻摩挲了下指腹,抬头道:“我的手机,我想用一下。”
他一个非自然产物,拿到我的手机很轻松,我靠住墙,拿着将近三年没碰过的莫名设备,在凉丝丝的雨夜中点开禾奚的头像。
看到几年不变的狗狗头像,我忍不住垂了下眼,过去了三年,也不知道那条狗还在不在,指腹又摩挲了下,慢慢按住语音条,滚滚喉结说话。
那天闹得那么难看,我以为禾奚早就把我删除了,但是我却看到了发送成功的消息。
——宝宝,我一直都很想你。
——你还会记起我吗?
……
半年对我一个已经蹲了三年牢狱的人,其实不算一个长久的数字,我每一天都在剿灭感染物种,在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世界事不关己地做任务。
每到晚上,3号就会给我放禾奚的视频,这个习惯一直到今天我也戒不掉。墙壁上有一张纸,我每晚睡前都会用铅笔在上面写下数字。
十天。
六十天。
九十天。
我终于等来了第一百二十天。
那天,刚过零点,我出门上车准备开去(13,27),手底下的人对我这个点要去非安全区的行为格外想不通,但我执意要求,他们只能跟我上车。
开车的一路上我的身体都处于麻痹没有知觉的状态,在到达地方,看见木屋里那道纤细熟悉的身影后,我几乎有长达数几秒呼吸是中断的。
他因腿伤坐在地上动不了,我走过去,将人抱起。
我不知道系统和他说了些什么,他看起来好惊慌,一慌眼睛就止不住地眨,被人抱着的时候还是会紧紧攥着人的衣服。
他看我的眼神中夹杂新奇和陌生,眼睛还是很漂亮。跟在我身边的手下自以为很小声地嘀咕:“看起来好小,怎么在这里活下去的,初次见面就这么粘人……”
禾奚因为他的话后脖子微微发红,攥着我衣服的手却没有松。我看了眼他的手,视线上滑,看向他的脸,轻声挤出两个字:“不是。”
不是初次。
是久别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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