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伞外的世界青灰冰冷,别墅窗户上凝起一层白色的雾,没有雾的地方只有一小块,那里映出两个面对着面僵持的人影。
现在的局面多少有点可笑。
禾奚的目光缓慢又认真,拿着伞一秒秒观察门口的男人,男人叫过那一声后也压抑地沉默着,没有再说话,于是两人对起视来却没一个人开口。
禾奚腿还有点软,本来已经死了的人再出现在面前怎么想也值得尖叫一声。
但他没有。
储应珣也是,他原本应该解释自己是什么情况,却也一声没吭,目光从禾奚的唇角再扫到下面的肚子上,最后垂下黑眸自言自语道:“不该走太久的。”
禾奚身体猛然一震。像被储应珣透过一层皮肤看出这几天都经历过什么事,甚至他的语气让禾奚有一种——他不在,自己就被人搞大肚子怀孕了的错觉。
他下意识低头看自己的小腹,那里正被一件棉薄的布料松松垮垮遮住,很平,完全没有起伏。
观察的视线一顿,禾奚察觉到自己在干什么后,涨红了脸被气得不轻,但这层情绪过后就是疲惫。
禾奚其实以为自己会走上去抓住储应珣的衣领问你到底死了还是没死,再或者问都走了这么久还回来做什么?
实际现实中,他连瞪都没有瞪储应珣,只是将放在男人身上的目光收回,仿佛没这个人一样,走到屋檐底下甩甩伞上的水,再然后收起来,放到墙壁上杵着。
他也有几天没回来过这里了,走进门时甚至尝到了一点陌生,然而他没空多想,收起目光就转身想关门,但下一刻便看见男人将一只手不怕死似的插了进来。
禾奚抬头冷冷扫一眼储应珣的脸,没再较劲关门,低头扶着玄关换鞋。
墙壁上的钟表无声转动,离今天结束还有四小时不到,禾奚有一件事想做。
而且必须清醒着做。
可惜一整天的奔波让禾奚腰酸腿软,在车上睡的那一会也是无济于事,越睡越累,他在客厅中站了一秒,走去厨房倒腾咖啡机。
浓郁的苦味扑出来,禾奚刚拿起杯子的时候,突然有人从后方抱住他。
他身体往前倾了下,两条大腿前侧的肉被桌沿挤压,皱着眉将杯子往上抬了抬才没让咖啡洒出来。后面的储应珣搂着他的腰,很紧地抱着,禾奚的身体都被他抱得发热,腰肢的衣服往上蹭了点。
禾奚双手捧着苦咖啡,偏头躲避了下脖子上的鼻息,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身后的储应珣抵着他的侧颈出声道:“明明有话想问我,为什么不问。”
禾奚沉默,纤细手指拿着勺子搅了搅:“我没什么想问的。”
储应珣垂下眼皮,好像很累,低哑地嗯了声:“那我就这样一直抱你,等你想问了我再松手。”
没想到会听到这样霸道的回答,禾奚一下没拿稳杯子,指腹被沿着杯口溢出的液体烫了烫。
储应珣黑瞳缓缓地转动,刚要从身后伸手拿开禾奚手里的东西,禾奚说:“你想我问你什么?”
禾奚以这个姿势转过去,前面是储应珣,后面是桌子,位置狭窄到他只能和男人呼吸交缠:“你想告诉我的话从一开始就会告诉我,而不是这样瞒着我,让我像个傻子,一会知道你死了一会知道你还活着。”
说着,他就冷漠地抬起头,自己想通了:“也是,我是什么人呢?我根本不重要,有什么可告诉我的。”
储应珣低头擦他手心的动作一顿,脸上露出压抑着的情绪,紧紧盯住禾奚的脸:“我从来不这么认为,在我眼里,你比任何人都重要,包括储妍。”
在储应珣记忆里,禾奚总因为自己重不重要的事和他闹得不可开交,回家晚了就觉得不在乎他,出去久了也要和他哭。每次都很可怜。
哐当,空气中响起了突兀的摔响,禾奚手边的咖啡杯被撞倒了,骨碌碌洒了满地,储应珣挡了一下,禾奚没有被烫到,但是呼吸紧促得就像被全身洒了一遍。
禾奚胸膛起伏急促地看向储应珣,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储应珣嘴里怎么会说出储妍这两个字,这是他的妈妈,明明储应珣不该知道,也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个人!
储应珣定定地看着他。
禾奚和他对望了一会,半分钟后,忽然别开了头,脸上表情恢复最开始的平静和漠然。
是惊讶的,但是现在也不会太惊讶了,自从从和水回来以后,随着时间不断倒计时,禾奚脑子里就一点一点闪过陌生又熟悉的片段。
就像一个被修复了错误程序的机器人,慢慢把丢失的一部分找了回来。
储应珣低头。
怀里的禾奚腿合拢,半坐不坐靠着桌,手放在他腹上,连肉带衣服一起紧紧攥着,脸上表情是他本人都没察觉到的愤怒,还有一点依赖。
以前禾奚总喜欢储应珣抱住自己,因为他觉得站着好累,储应珣抱他舒服。
储应珣从后面搭住禾奚的后脖子,刮一刮,轻声道:“以前不说,是还没有到时候,现在你想问什么,我都会回答你。”
“好,这是你说的。”
厨房狭小的一隅里,禾奚几乎半个身子都挨着男人,冷冷说了一句。储应珣伸手将他半搂在怀里,他下巴搭在男人肩膀上,露着一边的耳朵,目光望向后面惨白的墙壁,眼神很冷,细细一看,却能看出有些茫然。
那些记忆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己的心情又为什么会这样复杂……和难受。
禾奚想不通,但是他很清楚,从他出生那天起,一直到现在,他都很讨厌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
储应珣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中闪过了一丝锐利的光。
他手被一根绳子缠绕着绑在后面的椅子上,双脚也被绳子环成脚铐的形状和后面的桌脚紧紧相贴,根本不能动弹。
他瞳孔在灯光中略微地收缩一下,准备要做什么的时候,突然听见一丝声音,顺着抬头看去,在门框边上看到一道脊背的弯弧——禾奚正在弯着腰做什么。
储应珣胳膊上既具有侵略性的紧绷慢慢松下。
十分钟前,禾奚转身进了浴室里,好半天没有出来,很久之后,储应珣才得到他的指示,慢慢朝浴室靠近。
门刚推开一条缝,储应珣就警惕地捂住了口鼻,尽管反应速度已经非人的快,肉身凡胎也敌不过化学迷剂,瞬息就吸进了一点。
之前储应珣经常性的出门,不放心禾奚一个人在家,好像也信不过强大的安保措施,在家里浴室设置了这个机关,只要按下开关,铺天盖地的高浓度迷药会从喷射口喷出。
储应珣做这个的最初目的,是想让禾奚对付不怀好意的人,没想过最后会用在自己身上,倒之前,储应珣也没有自食恶果的心情,只慢慢看一眼禾奚的脸,放弃所有抵抗,倒在了禾奚的怀里。
窗外还很昏暗。
天已经彻底暗了,时钟上的针表离十二点只剩下一个多小时,雨不受影响地持续下,漫天雨浪将整栋别墅都淹没在了大雾中。
客厅里没有开灯,储应珣就被绑在正中央吊灯下面的椅子上,他看到沙发上的通讯器屏幕亮了又亮,到时间慢慢熄灭,禾奚一直没有去管,也没去看是谁发来的消息或打来的电话。
他一直在厨房里。
禾奚走动的声音隔着薄薄的一堵墙传到储应珣耳朵中,拖鞋声音啪哒啪哒,储应珣看着他不断忙活的身影,有一瞬间觉得禾奚是正在忙着拿刀准备将他杀人分尸。
但又一看,禾奚只不过是在那里收拾刚才洒在地上的咖啡液体而已,刚才碰到了之后一直没有清理,时间久了有污渍在上面,空气中的味道也不好闻。
禾奚一点一点将地上的玻璃碎渣铲起来,倒在垃圾袋里,又用抹布将地上的咖啡一点一点擦干净,好像感应到储应珣醒了,他缓慢抬起眼睛,和储应珣对上目光。
储应珣看着他,轻声问:“宝宝,为什么把我绑起来?”
禾奚站起来给垃圾袋绑上一个结,放到厨房门框边,又走去洗手池前:“你不是要把所有事情告诉我吗,未免你再莫名其妙不见,这样保险一点。”
“我记得你说用这个会让人昏两小时左右,可你却比预期早醒了半小时,下次把浓度调高一点吧……”
这句话说完,他反省般喃喃:“好像也没有下次了。”
储应珣胸膛死寂地伏动着。不知道该怎么和禾奚说明,即使不这样把他绑起来,他也不会突然消失,但如果禾奚觉得这样好,那就去做。
禾奚处理完厨房里的狼藉以后,好像终于想起客厅里被自己绑起来的人。
他擦干净手,一步步从远处走过来,然而却没有靠近储应珣,走到一半突兀转过身,坐在了能正面看到储应珣的沙发上。
储应珣毫不反抗,见他坐下便抬起一双眼眸和他对视,他眼神很有热度,里面仿佛有一头野兽亟待冲出来将禾奚按倒,让禾奚看着很烦,后悔没有找块布条将他眼睛蒙起来。
禾奚抬手拿起桌边的水杯,喝了一口,再抬起头看。
这样坐着观察,禾奚发现被他绑起来的人丝毫没有狼狈神色,他身躯坚实有力,衣服下的皮肤后很有力度地在起伏,看起来不像是被绑,而是有人请他在那里当模特。
禾奚捏紧手里的杯子,忽而站起来把杯子放下,紧接着走近了储应珣身边,一句话都没有说,伸手搭在他肩膀,收起腿侧坐在他大腿上。
男人闻到一股如雾一般的淡香,躯体微微一僵,再一抬眼,就发现禾奚开始亲昵地玩起了他的手,柔软的手捏一下他指腹,又从掌心划过,最后握握他的食指。
储应珣微薄的嘴唇轻微动了动:“宝宝……”
禾奚一听他说话,眼睛就看过去:“怎么,现在不让我碰你了?”
“不是。”
“那你说什么话。”
禾奚瞥完他,动作愈发变本加厉起来,就这么握着储应珣的手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唇角,触感柔软得像云,储应珣呼吸节奏骤然变换,一直沉稳的面具也露出一丝裂缝。
禾奚见目的已经达到,准备站起身来远离他。
很可惜储应珣反应比他更快,几乎在他搭着肩膀要起来的一瞬间,就颠一下大腿把禾奚整个人颠了回去,禾奚握着他的手臂差点惊呼出声,屁股像坐滑滑梯似的从膝盖滑到最下面。
禾奚一把按住储应珣的胸膛,远离那烙铁,几乎有点咬牙道:“储应珣。”
储应珣看了他几秒,将额头放回到禾奚的脖子处:“只会对你这样。”
禾奚脸皮还是薄,也被储应珣这一动作气得上火,重重推开他站起来,骂一句:“无耻。”
虽然有点风波,但是禾奚想让储应珣不好过的目标还是达到了,他一起来,储应珣便忍着呼吸胸膛急促震动着望他,但也只是这么望着,没有多说什么。
禾奚去喝了口水,回头发现储应珣还看着他,并且在他看过来后,轻声道:“你想起来了。”
话语里没有一点疑问的成分,几乎是确定。
禾奚没有说话。
但像是要为了印证他这一句话,客厅墙角堆满杂物的地方在这个时候突然传出声响,一个圆头圆脑的东西顶开头顶的不明物体,从里面飞出来,慢腾腾飞到储应珣面前。
他只有一根线的嘴巴抿着,露出一个傻气的笑:“是的,他已经都知道了,剥离世界程序启动的时候,每过一秒宿主的身体都会重塑,重塑过程中记忆也会一起回来。而且,小3把储宿主的事也都告诉你的宝宝了哟。”
储应珣身体不易察觉地顿了下。
从这句话中,他无法确定系统都把事情透露到了哪种程度,禾奚又知道了多少。他目光微微移动,看到禾奚表情平静,也看不出一点反常。
系统原本得瑟的神情在看到储应珣的目光后猛然一收,揣着手往后飞了一点,战战兢兢说:“小3肚子有点饿,你们慢慢聊。”
说要去吃东西,却是直接飞回了杂物堆里,像跳水一样,一个扎子扎进去,瞬间就没了人影。
储应珣把目光重新放回到禾奚身上。
难得地,储应珣对当前局面一筹莫展,只能牢牢盯住面前的人,像是要用目光把禾奚融化在火堆里,但禾奚一眼都没有看他。
禾奚表面淡然,实际刚才心里早就过了一场腥风血雨的雷暴,脑子还有点乱,一下塞这么多东西进去换谁都不好受,他正盯着桌上的水杯,突然有人叫他:“宝宝。”
听到声音,禾奚转回了头,储应珣这才发现灯光底下的禾奚眼眶有点红。
储应珣看了眼墙上的表,低声对禾奚说:“过来,我想离你近一点。”
好像情绪顷刻被一根火柴点燃,禾奚皱起眉:“可我不想,我一点也不想碰你。”
禾奚几乎恨恨说完这句话,再没等多说其他的,他猛然看见凳子上的男人将手腕上的绳子扯开扔到了地上,紧接着慢慢弯腰解开了腿上那一根。
禾奚转身就想跑,然而储应珣只用走几步就追上来把人抱住坐回到椅子上。
禾奚挣扎几下就全然没了力气,任他拉着自己,只听储应珣叹了口气:“你能想起我我很高兴。”
禾奚身子微微一僵,趴着没抬头,储应珣低头在禾奚耳朵上碰了下:“宝宝,你都知道什么了?”
怀里的人没出声,储应珣也就没再问了,知道禾奚很倔,只要他不想,想从他嘴里撬出东西来难如登天,于是他低下头自顾自地说:“其实最开始我没有想要杀禾文旭。”
“我妈虽然爱钱到不择手段,但也胆小,她不敢教我杀人,所以我一开始没有这样想,只是禾文旭在我面前晃太久了,只要看到他,我就想起你被绑的那两次。第一次我不在,第二次我知道也晚了,之后呢,要是我再护不住你怎么办,要是我一去学校,你又被绑到我不知道的地方……我只要一想就没办法。”
储应珣搂紧怀里僵硬不动的禾奚,每到冬天他都会这么用一个毯子把禾奚裹住,再在外面抱住捂着:“也是他让我发现我有多禁不起激。”
“那一秒我就想着,这个人不能留。这个想法在脑子里过了一下,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做错了事,那时候不是很害怕,只是在担心你怎么办——最后我想,不能让你知道,你这么心软,会一直等我。”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没办法完美的、妥贴的、不伤害任何人地做一个决定,甚至我比很多人都要冲动。你太好了,我不能拖着你。”
禾奚发出很小的嗡嗡声:“滚……我不想听了。”
储应珣笑了下,又用嘴唇贴了贴禾奚的脸颊,然后目光抬起落到空中,没有具体的定点:“第一次看到你的视频,是你和同学一起出校门,你们打闹说笑,你笑得很漂亮,我当时感觉松了口气,觉得太好了,你没有因为我受影响,我把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后面就觉得,太难熬了,怎么这么难熬。”
“有时候我在窗边站着,看到外面下暴雨,很多次以为自己死了,睁眼一看,还在牢笼里。”
禾奚眼里扑簌簌地掉下来一滴水珠,再慢慢的,一塌糊涂地流得越来越多:“那时候,我都不记得你了。”
储应珣感觉脸侧烧得难以忍受,还想禾奚的眼泪怎么这么多,直到他侧头看到玻璃橱柜上自己通红的眼眶,才后知后觉原来不止禾奚一个人难过。
他抬起禾奚的脸颊,想到视频里禾奚跪在救护车上的纤瘦背影,闭了闭眼:“你很辛苦,所以忘掉也没关系。”
禾奚手指抖了下,轻轻揪住储应珣身上的衣服,脑袋抵着储应珣的脖子做出轻微的晃动幅度,是一个摇头的动作——不想忘掉。
那两年,禾奚只是随口一句地板滑,不过一天晚上进门便发觉门口垫上了一块防滑地毯,有次起夜被柜脚撞了下额头,禾奚自己都没放心上,转眼就忘,是在某一刻看到柜角有人用胶带将一块海绵棒绑上去,才恍然想起自己有一晚被磕到过。
储应珣身上装了程序,只要在禾奚身上发生过的事,他总会默默地、没有任何刻意地记住,并且不宣扬,也不需要禾奚知道——再没有人会对他这么细致入微,即使有,也晚来了一步,而在禾奚这里没有后来者居上。
储应珣能记住他的口味,能因为他身上大大小小的毛病,大晚上挑灯搜各种资料,历来国外国内的病症全都看一遍,然后在日记本上记密密麻麻的十几页,能在晚上冒雨跑几条路的药店,买禾奚平常需要的那款药。
储应珣只要在他身边一天,禾奚就能确定,哪怕有一天自己落魄不堪千疮百孔,储应珣也会一如当初对他掏心掏肺,把他挡在自己的衣角里。
在看似风光,实际亲爸爸一天到头不在家的禾家长大,禾奚最需要的就是这份陪伴和在乎,他要的一直以来只是陪伴而已,他想要有人眼里坚定不移地只有他一个。
所以他不能忍受储应珣有一天疏远,不能忍受储应珣推开他。
储应珣觉得这样是对他好,是不耽误他。
这样自以为是替他做决定。禾奚不需要,也不能理解。
“十二岁的时候,”禾奚皱了下眉,慢吞吞地说,“我爸爸想把我送去其他地方读书,但他当时在那里工作忙,不能和我一起去,就想把我一个人送过去,他觉得这样是对我好,可没想到我去了以后总是生病发烧不开心。”
禾奚抬起眼睛看储应珣:“我讨厌你们擅自做决定,你和我撇清关系,自己一个人去坐牢,也觉得是对我好,为什么总是要自以为是?”
“那天你走了……爸爸也没了……你们没有一个人想过,只剩下我一个人该怎么办。”
哭过的眼睛像清晨的湖泊,水蒙蒙的看不清到底有多深:“我那天还在发烧,难道你就一点也不在意吗?你让我自己走,还说我让你窒息,我太恨你了。”
最后一句的声音很轻,本就不怎么能听清,还被淹没在了剧烈的震颤声中,天地震了震,储应珣眉心一凝,搂紧禾奚的后背把眼一抬,只见窗外雨幕扭曲大树狰狞狂舞。禾奚也感觉到了,他扶稳储应珣的胳膊,眼睛慌乱地看了看,以为要地震。
但是桌子上的水杯还有物体都没有要掉下去的迹象,也没有任何移动的痕迹。
在让人心悸的不知名声响中,又多出了一点窸窣的动静,杂物堆里的黄色石头迫不得已钻出一颗脑袋,睁着眼睛提醒道:“没有地震,只不过宿主和宿主的宝宝马上要从这里离开了。”
墙壁上的时钟不知不觉又走了一小圈,秒针还有最后三十格到达最上方的数字。
“总之,”禾奚收回放在时钟上的视线,垂着水光斑驳的眼睛,声音轻微地说,“我不能原谅你。”
那一天过不去,但是那两年也不能忘掉,禾奚知道自己没办法原谅储应珣那一天的擅自决定,可也知道,他还是需要储应珣。
禾奚攥着储应珣的衣服,感受着下面滚烫皮肤的起伏,眼前是不知道从哪里忽然变出来的白芒,一点点放大,从视野的最外围慢慢向中间蚕食。
禾奚重重呼吸着,最后说出一句:“我在家等你。”
“……我只等你三天。”
……
禾奚毫无预兆地从床上坐起来。
他呼吸凌乱喘了会,掀被子下床,第一件事就是看手机上的日历,然后再出门走了一圈。最后他发现,时间还停留在他刚被系统拖走的那一天,在那边待的两个月,实际只过了两小时。
屋子里很静,储妍要每天深夜才能回,而现在才是傍晚,从窗外看过去能看到晨昏交界线,灰白的鸟扑棱着翅膀飞过。
禾奚孤零零站在客厅当中,心跳莫名重重跳几次,一个荒唐的想法不受控地在脑海里闪过,难道他只是做了一个梦?难道遇见储应珣也是假的?
一有这个想法,禾奚就走进卧室翻了几分钟,翻出自己接受过心理治疗的证据和药物。
攥着药瓶,禾奚眉心不自觉松了些,想着都是真的,如果只是一场梦,他不应该想起储应珣才对。
将药瓶放回原处,禾奚拿出手机准备订票。
他要回家,回当初禾隅和储应珣都在的那个家,储应珣在庐原一监,他那么聪明,会知道自己说的家是指那里的。
禾奚翻出订票界面,准备购票,但在按确定之前,他的指尖悬停了一下,在鲜红按键上停留一阵,他退出来又订了一张去其他地方的票,最初选的那张票也一并购下。
晚上十一点,禾奚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服,瞒着家里所有保姆,轻轻推门离开,一个人坐上车来到久违的地方。
一座墓园。
夜晚黑幕寂静,但管理得当的墓园还四处亮着灯,能看见遥远的山脉和苍穹,一座座四角墓碑伫立在偌大院子里,风一吹,有些墓碑前的花便簌簌响动。
禾奚望了眼黑漆漆的地方,抿住唇催眠自己不害怕,拿着一束紧急买的花匆匆来到禾隅的墓前放下。
他在墓前站了一会,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傻兮兮盯着墓碑上禾隅的照片看,看了几秒钟,蹲下用手指擦去照片上的一点尘土。
禾奚在墓园待了很久,看望禾隅是他这几天一直要做的决定,以前也来过,但这次他有好多话想和禾隅说,所以待的时间长了些。
禾奚感到很抱歉,他忘记了禾隅是被人杀害的,不是储妍口中的因过劳而死,他是禾隅的孩子,居然会忘记这些,他怎么能忘记自己爸爸怎么死的呢。
禾隅或许不是一个很称职的爸爸,但他一定是一个很爱禾奚的爸爸,男人近五十年的生活都是在给自己的孩子铺路,他从来不吝啬对禾奚说爱,爸爸爱你,爸爸只要你一个小孩,变着花样说很多。
虽然总是要出去很长时间,但每次回来都会给禾奚带很多的礼物,禾奚或许怨过,但总归是幸福更多的,所以他因为自己忘记的事,认认真真地和禾隅道歉。
原本禾奚还想和禾隅说一说储应珣,但最后停住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等下一次,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再带储应珣一起来看禾隅。
从墓园里出来,禾奚的腿站得有些酸,墓园的看管者是个中年男人,见禾奚一个人年纪不大,多嘴了句:“早点回家啊,晚上不安全,下次白天再来。”
禾奚抿嘴露出一个温软的笑,说:“谢谢。”
道完谢转身,禾奚没发觉口袋里的小熊钥匙扣掉了一个头出来,仿佛有人用手一拨,将小熊钥匙扯到了地上。
墓园往前走一点是一个车站,禾奚打算在那里坐车。
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着前面的路,因为一晚上舟车劳顿还没有好好吃饭特别饿,脑子里还想很多乱七八糟的事,眼眶红红的。
于是他连后面有车声向这边逼近的声音也没听见,也不准确,他模模糊糊听见了,但没有停下来,因为他原本就在路边走着,如果司机看到他会避开的。
可他不知道的是,那辆黑车的司机因为一整夜没闭过眼,处于疲劳驾驶,往过开的时候正揉着眼睛打哈欠——车头直直朝禾奚逼近,一米、两米、三米……禾奚发觉不对,转过头,可惜已经迟了,眼中映出逐渐靠近的黑车。
一道男声忽然在空中有力地传来:“小心!!前面有人!快刹车!!”
有人边跑边大吼:“停车!”
禾奚眯起眼睛避了下两道车灯,恍恍惚惚中看到了那个人的面孔,是刚才叫他早点回家的墓园管理者。
他声音洪亮,简直是吼出来的,黑车紧急刹停,一个突兀的刹车声后,轮胎在地面留下惊心动魄的车辙。
那司机停下来,从窗户里惊魂未定地探出头看,发现禾奚没事,赶紧把脑袋缩回去开车走了。
男人盯着黑车车尾啐了声,很是骂了好一会,才再看向禾奚,他将一个钥匙扣递过来:“我发现你掉了这个,想着你没走远,追上来给你,还好我追上来了,真是太吓人了,刚才差一点你就要被撞到知不知道?”
禾奚看着开远的黑车,手心发凉,不知怎么回事,刚才真的感觉到了死亡的味道,他喘两口气:“谢谢。”
他茫然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拿出手机来:“我不知道怎么报答您,我……我给您转钱。”
男人没要禾奚的钱,不知道这傻孩子从哪跑来的,一开口就要给他转几百万,吓得他噎了会,赶紧把这漂漂亮亮的人儿赶走了。
……
禾奚坐上车的时候身上的冷汗还没有消,但已经平复了不少,可心跳刚正常没一会,又加快跳起来,他接到一个意料之外的电话。
车窗上映出手机屏幕上的字:储妍。
他是瞒着人偷偷出来的,这其中也没有告诉储妍。
禾奚接起电话的时候自然而然以为是储妍回家以后看到他不在,所以打电话过来问,也想好了该怎么说。但他没有想到,储妍第一句话是:“有人去公安局报了警。”
向来优雅从容的储妍语速很快,全然没了理性:“那司机的车停在路边,车载记录照到了禾文旭吸毒、威胁、并且几年前绑架过你的口供视频。这件案子的性质变了,再加上一个星期前储应珣救了一个心脏病突发的狱警,那狱警把这件事上报,乱七八糟堆起来,储应珣这几天就能出狱。”
“看我,我太急了,我都忘记你不记得他了……算了,到时候再和你说,妈妈这几天出去一趟,你自己乖乖听话。”
电话啪地挂断。
储妍女士自顾自打来,又自顾自挂断,徒留禾奚一个人在窗边攥着手机反复呼气。
凌晨四点的时候,禾奚回到了原来的家。这间屋子虽然三年都没有人回来住过,但是储妍有请人定期过来打扫,禾奚进去后发现还是很干净的。
他实在太累,累到没有精力回味在这个屋子里住过的时光,摸上二楼自己原本的卧室,沾上枕头就睡了。
一直睡到下午禾奚才醒。
醒来禾奚自己给自己做了面,他一直都不会这些的,后来禾隅走了禾奚有段时间不想开口说话,饿了也不喊人,自己琢磨着做,慢慢就会了。
做好饭,吃饱肚子,禾奚坐在客厅沙发打开电视看,不知不觉天又黑下去,禾奚看着毫无动静的大门,低下头抿了一下唇。
没关系,他给了储应珣三天时间,这才过了一天。
第二天的时候,禾奚去了一趟奶奶家。出门时他怕错过储应珣回来,以防万一,在家里客厅留了一张纸条,说自己去看望一下奶奶,晚上再回来。
奶奶家在乡下,但离家里不远,坐车一小时就能到。
禾奚下了车,遥遥就看到一间破小却干净的屋子。
那是他奶奶家,以禾家的经济条件来看,这屋子实在太过寒碜。
也不是禾隅虐待老人,禾隅提过好几次要让他们去城里住大房子,但老人家念旧,舍不得割离这里的感情和老屋子,也就一直在这里长住下去了。
禾奚陪奶奶吃了午饭,奶奶还当他是小孩,哄他要带他去看萤火虫,禾奚垂着眼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十分窘迫,只是心里默默想,储应珣还没见过自己奶奶,下次要带他来。
但他不知道,储应珣其实来过。
之前闹别扭的时候。
储应珣在禾奚肚子上射过一次后,人就备受折磨,可偏偏禾奚又特别喜欢肢体接触,他拒绝了几次,禾奚面上不显心里火气很大,当天就自己跑去找奶奶,没有回家。
那一晚禾奚发烧了。
奶奶给禾隅打电话,恰好储应珣就在旁边,于是他买了票去找禾奚。
禾奚是在晚上醒来后拿着水杯出去准备接水碰上储应珣的,当时两人只对视了三四秒,禾奚就肆无忌惮发起脾气,望着储应珣,“我都烧成这样了,你为什么都不知道给我倒水?”
禾奚根本没想过储应珣会来,只以为是个梦境,他呼了口气,拿着杯子又变了主意:“算了,你别倒了,我不想看见你。”
储应珣低头看着他,拿过他手里的杯子,脱去身上有些沾灰的外套,将人抱到身上,按回床上用被子裹好。
那一晚都是储应珣在照顾禾奚,拿水盆,洗毛巾,擦脸,用温度计,喂水。
禾奚被他翻过来翻过去,却没有发脾气,后面就慢腾腾跨坐在储应珣身上,要储应珣亲他,抱他,甚至摸他,储应珣原本就因为禾奚在反省自己的阶段,禾奚这样在他身上闹,大胆妄为,他竟然罕见地无措起来,却拿人没有办法。
储妍知道禾隅担心禾奚,却恰好因为公务忙不能下乡,储妍就叫他放心,自己代劳去看望了一下,想着把禾奚带回家。
没想到会看见自己儿子在这里。
储应珣就坐在编得整整齐齐却因为时间久远有些竹篾扎出来了的竹席上面,垂眼安抚地亲着禾奚的脸颊。
二人依偎在床边,禾奚很白,身子又被烧软,仿佛连骨头都绵绵地被他儿子抱在怀里,一双眼眸里泛起点点的水光。
储妍那天没有进去,她看了一眼就关上门,上车拿出一根女士香烟抽着,借此压制脸上的复杂。
她是最早知道自家儿子喜欢禾奚的,但今天从这里出来后,她发觉自己最初的判断有了些偏差,他儿子好像不是简单的喜欢。
储应珣虽然看着来者不拒和谁都能相处,其实冷心冷清,既叛逆又不服从管教,一旦下定什么决定,任何人都让他改变不了主意,怎么会这样哄一个人?
禾奚也是,对储应珣的依赖到了本人都不知道的可怕地步。
不管什么人,一旦长大就应该有个界限,就算是和再亲密的家里人都不能随便搂搂抱抱,该有个分寸,怎么就因为储应珣不让自己牵手,就气到要冷着储应珣,一周七天都不愿意和他说话?
储妍把一根烟抽完,开车走了,没有管。
毕竟她最开始就说过,这是她愿意看到的,只是有些惊讶她和禾隅出去了一趟,家里的两人会互相依赖到这种程度。
从奶奶家回来,天又黑了,禾奚打开门进屋,发觉屋子里还是冷冷清清没有人进出过的样子,桌子上的纸条安安稳稳放着,连位置都不曾移动。
禾奚自己给自己做饭,脸上表情很淡然,好像不在意。
直到晚上睡在床上,禾奚抱着被子翻一个身,忍不住多想:储应珣从庐原一监出来了吗?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储应珣在另一个世界多次身体重塑,这次重塑没有成功?
最后他脸色微微沉下,又忍不住怀疑,储应珣是不是根本不想回来。
不管怎么样,禾奚最后还是逼自己入睡了,还差最后一天,不用太着急。
虽然是这么想,白天禾奚起来后还是拿着手机准备给储妍打电话,问一问情况,他想搞清楚是延期了还没有被放出来,还是已经放出来了储应珣却没有来。
禾奚打了三回,都没有打通,发去询问的消息也石沉大海。
禾奚猜测是储妍太忙了,以前也总是这样。
手机静悄悄地躺在沙发上,一直到傍晚才晃动起来,禾奚打开屏幕,却看到是学校同学发来的消息,问他怎么不来上课。禾奚打马虎敷衍回了句,然后关闭手机。
他这次出来没有请假,今天已经整整耽误了一天,学校的课不能落太多。
禾奚转身拿过衣架上的衣服,穿好,坐在地毯上拿过鞋子穿上,嘴里靠近唇角嫩软的肉被他咬了又咬。
又是这样,又是像多年前的那天一样,他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去另一个地方。
禾奚眼中的场景模糊了几秒,他低头抿着嘴唇,穿好鞋子站起身,外面的雨声从缝隙里渗透进来,和他缓慢的心跳重合——邃然门外响起了大笑声,窗外有几个人撑着伞,神色兴奋,手里无一例外拿着精致包装过的苹果。
禾奚恍然,原来今天是平安夜。
禾奚愣愣看着他们,不知在想什么,恍惚好像听见了门锁声响,他茫然抬头,然后就隔着两步距离,和男人对上了视线。
男人肩头,裤脚,鞋子,都有一些雨珠,一如多年前,储应珣每次从学校回来都会带一份禾奚喜欢的小蛋糕,然后垂下眼,微微喘着气朝他道歉。
“外面雨大,回来晚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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