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距离太近了, 连呼吸都交叠。
更不用提,冉寻按住游纾俞的背脊,将她压向自己的动作。
这次居高临下的人变成游纾俞。黑暗中, 女人鼻梁上的镜框流淌浮光,眸子也像浸在温水里。
清澈,蔓延些许无措。
冉寻难得看见她这副模样。
正静静欣赏着, 猝不及防,视野被幽冽柔顺的发丝遮盖。
温热的吐息扑在脸上,游纾俞俯身,在她嘴角烙了一个吻。
似乎是临时起意, 于是很快想抽身。
冉寻不让女人如愿。
隔着薄薄的打底毛衣, 她按在游纾俞背后的手稍使力,拉长这个引诱般的浅吻。
身上人喘声微促,吻结束后, 匆匆起身。
“原来游老师也有不讲道理的时候?”冉寻望着女人,掀唇笑。
游纾俞瞥她一眼, 柔软月色下看不清具体表情。
“学你罢了。刚刚……恰好想亲你。”
没情感浮动的一句回答,但冉寻硬是从中听出几分嘴硬和羞赧。
但尝过才知道,嘴并不硬,相反,甜而软。
“那我还挺有魅力的,不小心摔倒了,还能让游老师垂怜。”她瞄一眼游纾俞淡红的唇, 笑着回。
哪里是“不小心”。
游纾俞眉顿时微蹙起, 心中懊恼, 不声不响,去检查她的手腕和脚踝。
“真的没摔多严重。”冉寻站起来, 随意活动了几下,示意自己没事。
“弹琴需要,从前都在泡健身房练手臂,磕碰的话可比这疼多了。”
再三检查没有问题,游纾俞才作罢。
因为这个小插曲,本就不富裕的夜晚时间将尽。
送游纾俞回九层,电梯里,不知道是谁先起了头,接续刚刚没有尽兴的事。
冰冷的钢铁墙壁逐渐染上温热。
门开时,两个人隔了几秒才分开,游纾俞偏头望她一眼,走出电梯。
眸子还是水润染红的。
“早些休息。”嗓音清冽里透着丝哑。
“独奏会是在下周吗?祝你一切顺利。”
冉寻颔首,腰有点软,半靠在电梯里,指尖按着开门键。
笑着答:“嗯,晚安。”
沉吟几秒,又看似多余地添一句:“现在手不冷了吧。”
她知道游纾俞能听懂。
那个不愿意告诉她,甚至只字不提的秘密。
游纾俞眼底的光敛起,睫毛垂落,“不冷,谢谢关心。”
冉寻并不追问,只温声答:“那就好。”
刚才她们贴得很近,她自然知道女人身上不冷了,比起刚到她家里时双手像冰,现在已经融成温雪。
可人却那么瘦,瘦得让她心里发疼。
电梯上升的须臾,她想,游纾俞这几年都经历了什么?
变得不像从前,有了最脆弱的软肋。
触之阵痛,又隐忍不发-
游纾俞一个人站在九层,没有回家。
走廊里空洞冷寂。
这里住户本就少,九层十层,也就只住着她和冉寻。
胃隐隐痉挛,发酸发涩。
她掩着小腹,抿紧唇,隐忍着不做出太多反应。
每周去游盈家吃饭,比起团聚,更像是迫不得已的“捆绑”,像她寻借口时搬出的“应酬”。
有多久了?餐桌上揣测扫视打量的视线让她食不下咽,几欲反胃。
终于有一次,游纾俞难以忍受,匆匆跑去洗手间。
出来时,看见游盈倚在门边,嗓音担忧柔和:“小俞,饭菜不合胃口吗?”
游纾俞忽略明晃晃的窥探视线,垂眸擦身而过。
还好,游盈不知道冉寻的名字。
……就不会对她做些什么。
每月固定的几次晚餐,向来只有她一个人去赴约,偶有断联,但也如此,持续六年。
逐渐累积起来,积重难返的生理反应也成了本能。每次家庭聚餐,回来后都像一场凌迟的酷刑。
直到今天。
她看见了冉寻。
模样乖巧又正派,和两个小孩子打成一片,甚至与游盈都交谈甚欢。
讨人喜欢,尤其讨她喜欢。
但随之蔓延的是背脊冷意与后怕。
游纾俞不知道在餐厅明晃光线下自己是怎么与冉寻握手的,更不知道该怎么演好今晚的戏,只尽可能维持冷淡。
冷淡到她怕冉寻误会。
可明明内心充斥着难言欣喜。如坐针毡的一小时,变成她梦寐以求的,能和冉寻一起用餐的时间。
之后还要和游盈谈话,但游纾俞等不及。
琴房没有监控,像一片净土,她出格在琴前等待,并接受冉寻的吻。
被问及“偷情”,表面不愉,内心却炸开类似叛逆般恣意的烟火。
游纾俞发觉,短短维持“情人”关系几日,她早已经离不开冉寻。
每一晚,看见那双水杏眸子只盛着她,心里就无比满足。
甚至连离别后当晚的梦境,也全是冉寻。
梦境里,她们更加亲密,也愈发出格,连逐渐温热起来的空气都带着从前独有的,让她沉迷上瘾的气息。
脖颈蔓延薄热。
游纾俞垂眼。
那些身体上负面消极的反应,似乎随着她想起冉寻,就散了。
她旋门进屋。
换上那件冉寻似乎很喜欢的酒红色睡衣,将灯都关掉。
在黑暗中,取出书架上那个上了锁的铁盒子,将纾解的东西取出,旋即安静躺在被子里。
这一晚,明明卧室里只有孤身一人,却像堕落纠缠的美梦,主演有两个。
混着低低的含着被子的呼吸声,今夜发生的一切不愉快,都迸开烟火,湮灭在一片空荡的虚无中-
临近独奏会的日子,冉寻拾起主业。
每天高强度与钢琴作伴,由冰冷弹到温热,不觉疲惫,只觉畅快。
曲谱上的旋律融作溪水,在琴键雀跃。
晚上与游纾俞见面,不经意触碰到女人的手,情浓处逐渐十指相扣,冉寻都忍不住在脑海里将琴键与手指的细腻归为一类。
游纾俞低喘一声,间隙问她:“手在动什么?”
冉寻浅浅笑,“复习谱子。和游老师深入交流后,即兴曲都有灵感了。”
对方为人师表,本就是清淡的性子,在说浑话方面显然天赋不足。
闻言,点住她唇,“不准说轻浮的话。”
那就做轻浮的事。
冉寻向来最懂暗度陈仓、偷换概念。
偶尔把人欺负得狠了,下唇被咬一口,便委屈后撤,让对方来看伤口。
这一招叫请君入瓮。
屡试不爽,可久而久之,游纾俞也有了抗性,再不搭理她卖乖。
送别时,冉寻故意戳游老师的痛处,“身为老师,竟然在外面养小情人,还是被亲到喘不上气的那方。”
游纾俞盯着她,没说话。
像是对她的幼稚挑衅没法作出回应。
但也不生气。
“你承认是我的情人了?”冷不防抛出句问话。
冉寻依旧笑意盈盈,“承认呀。”
“只不过,期限还有一天。”
真假莫辨的暧昧语气,可以做无比亲密的事,却在结束后冷淡厘清界限。
游纾俞再次有被猫猫尾巴捉弄的错觉感。
她想起她曾撒的那个拙劣谎言,说家里在养猫。
事实上,她从未豢养过小动物,虽然研究方向是生物学相关,却不知小猫毛和小狗毛在触感上的细微差别。
但最近这几日,却有了类似的实感。
第二日上班,特地没有开车,乘地铁去嘉大。
扶梯下行时,游纾俞看到同事口中曾提及的海报。
风格简约,没有特意用夸大的噱头,不仔细看,甚至看不出是钢琴独奏会相关宣传。
只边角缀着笔画飘逸的“冉寻”二字。
在外人,或者是公众场合,冉寻总是得体优雅。分明技巧精湛到可在国际殿堂占据前列,待人却始终谦逊温柔。
可这样的人,在只有她们在的时候,竟承认是她的情人。
游纾俞取出手机,无声拍了一张。
给备注为C8H11N的某人发过去。
不久得到回复:
[你会来的,对吗?]-
演出日期将近,冉寻到嘉平中心剧场。
刚回国,她对路况不太熟,好在提前出门,没有迟到。
到的时候,那边已经聚集好些人,擦肩路过时也能听到向她打招呼的声音。
清楚听到的,冉寻浅笑回应,惊叹私语的,她也转身礼貌示意。
三天后,这里将如期展开一场特别的钢琴独奏会。
拾阶走上台,中央放着爱琴,而能容纳万人的观众席则空空荡荡,笼罩在黑暗中。
冉寻亲自清理掉琴身上的一些细小灰尘,弹了串音色清亮的琶音,动作轻柔,像对待一位故人。
爱琴是陪伴她多年的施坦威波士顿。
五年前的利兹国际钢琴大赛,她闯进第二名,赢得品牌和主办方的青睐,获赠定制。
指尖触及琴键,就像读取过往回忆。
不知不觉已经快十五年,回国是又一个里程碑,她得想想,三天后的正式场合该怎么表现。
后台场务唤她去试穿演出时的礼服,冉寻应了。
走进试衣间,取下那条纱白拖鱼尾长裙。
蒋菡菡今天在后台帮忙,给她整理裙摆,顺道吹彩虹屁。
冉寻棕褐长发盘好,鬓角垂落几缕微卷发丝,闻言也不羞,偏头望她,眸底蕴着盈盈笑意。
她好像知道自己很美。
蒋菡菡心里念叨,脸颊诚实地有点烫。
“好看。”在外面等的沈琼评价。
冉寻颔首,“有琼姐首肯,我就放心了。”
Sarah在背后举着手机拍几张,想用作宣传。像是被这个动作勾起兴致,她随手取来手机。
本想拍张对镜照发给正经端肃的游教授,看看能得到什么回应。
没想到,那边早些时候倒先给她发了消息。
看清内容,她唇角不自知扬起,点按屏幕,发了条语气暧昧的反问回复。
沈琼将一切尽收眼底,视线垂坠几秒,终是压抑不表。
她知道冉寻在和谁发消息,是最近通过菡菡几句话推断出来的。
可才短短几周,她没办法理解。
理解冉寻对待他人时那么明显的边界感,只要遇到游纾俞,就轻易溶解,仿佛从不存在。
步出后台,剧场,沈琼倚在墙边,点了根烟。
等彩排结束,天色渐深,冷意爬上背脊时,她看见已经换了常服的冉寻出来。
冉寻向来出众,与她是两个世界的人,只单纯站在那里,就足够引人注目。
吵闹声中依旧保有耐性,脸上带笑神情未变。
却在看见沈琼后,三言两语将身边的人打发走,迈步过来。
“琼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冉寻看了几秒她指节夹着的烟头,并不多言。
只是蹲下身,与沈琼平视,温声提议:“太晚了,我们一起回去?”
上了车,沈琼把烟掐灭。
升起窗玻璃,好让车里温度高一点。
月亮不偏不倚映亮这个城市,春天的夜时冷时暖,没有降雨骤风,只有无声寒意。
“你又和游纾俞继续了?”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车后排静默片刻。
沈琼知道,冉寻原本是在安静看车窗外夜景的。可听见她的询问,姿势并没有改变。
只有一声柔软应答:“也不算,玩玩而已,几天后就结束。”
“之前怎么被骗的,你忘了吗?”声线渐沉。
冉寻视线偏移,看到沈琼隐没在车内镜的半截侧脸。
她答:“没忘。”
知道沈琼此时情绪不高,她也没想着硬碰硬,保持安静,让对方缓了一会。
沈琼开口:“她是个直女。”
“直女,十个有九个都不可信。”
话留有余裕。冉寻知道,沈琼在刻意压制自己的情绪。
为了照顾她的心情。
她用打趣轻松的语气问:“琼姐这么有心得,难道也跟我一样?”
沈琼知道她想转移话题,瞥她一眼,也不戳穿。
“只是建议,南墙撞着会疼。”
“而且,我从来不知道,你这样的性格,也会想着回头补救。”
冉寻不太在意,轻轻笑一声:“我什么性格呀?回头草也挺好吃的,哞哞。”
她从来就是随心而动的性子,尤其,在她知道游纾俞想和她继续之后。
社交恐怖分子不是说着玩的。
虽然,很多朋友从前都说,她表面柔软体贴人,实际上内心比谁都冷。
可冉寻当局者迷,自己倒是没察觉到。
浑水摸鱼,她取出手机,瞥了一眼。
给游纾俞发的照片,现在还没被回复。距离发送已经过了快八小时。
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沈琼隔着车内镜,将所有看在眼里,一声不吭。
送冉寻回家,例行告别。
可积郁了整整一个下午,胸中闷着的话却再没机会说出口。
开车驶出郊区,拐进闹市区,像要把负面情绪通过耳畔喧嚣冲淡。
沈琼拢了拢皮衣外套,从口袋里取出烟盒,又抽了一只叼在嘴里,点燃。
埋头走进巷子里市井喧嚣的一家工薪餐馆。
这里才配她的身份。
而像冉寻那样的人,该在众人目光下起舞,掌声环绕,鲜花簇拥。
从她生出多余心思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不切实际。
点了平淡无奇的牛肉面,闷头喝了些酒。
店里烟雾缭绕,沈琼身处其中,并不觉得自己违和。
坐了应该挺久,似乎也醉了,连菡菡给她打来的电话都没听到。
她拨了回去,安抚几句,让女孩安心。
身边已经空荡,沈琼起身,扫码付款。
视野有一瞬间的摇晃,酒精上头,好在,她很快克制住了,没有狼狈摔倒。
“你喝太多了。”耳畔飘来女人声音,“这个解酒,我做多了几碗,你尝尝。”
声音来自老板。她系着花边围裙,眉眼秀净温婉,身高差距有点大,她看沈琼时需要吃力仰头。
桌上放着碗晶莹的奶白色甜品,上面点缀零碎桂花。
也不知什么时候从后厨走过来的。
沈琼向她身后看去。一个小女孩正怯怯地躲在柜台里,扒着属于她的那碗小豆花。
可能是老板的女儿。
老板见她沉默,像是有顾虑,视线扫过她看似狼狈的衣着。
又补充:“免费的,你吃就是。”
“抱歉,我不喜欢甜食。”沈琼没接受女人的示好,也不愿久留。
今晚她心情本就差到极致,又忘记开车来的,竟然酗了酒。
这个时间应该是要关门了,沈琼走出店门,坐在铁卷帘门外的水泥台阶上,试图让春夜寒冷温度逼自己醒酒。
嘴里泛苦,啤酒气息翻涌上喉,有些难忍。
她想,刚刚逞强什么劲。小豆花吃了就吃了,反正……那老板说是免费的。
如果有镜子能照照,现在自己的模样,一定像极丧家之犬。
一条野狗,也不会有人放在心上。
静坐一会,头脑清醒了点。沈琼起身,记住这家店的位置,想着明天再来提车。
走下台阶,前路却有个身着代驾背心的人找过来,问她是否点了代驾服务。
沈琼皱眉,不习惯不打招呼就被安排,很想一走了之。
右手却被塞了个袋子,略沉。
扫一眼,是打包好的桂花豆花。
“回去吧。”老板没摘围裙,倚在半拉的卷帘门边,身形婀娜,侧颜被灯光映得恬静。
“醉了开车不安全,豆花也送你了。想感谢的话,来店里照顾一下生意就行。”
……照顾生意。
酒后失态,她应该是不会再来了。
可鬼使神差,离开前,沈琼瞥了一眼这店的招牌。
代驾开车很稳。
从小巷驶出,逐渐没入人潮车流中,进入繁华商业街。
刚才身处工薪餐馆,看见的那些颓废放纵的片段如同今晚假象。
那老板以为她也是个掏不出钱的失意穷鬼,强调免费,还硬要把东西塞给她。
都结婚了,看着还天真得很。
沈琼低声笑笑,倚在车座里,把包得用心的小豆花从袋子里取出来,端详片刻,闷头吃了。
她不喜欢甜的东西。
但是这份豆花却弥漫着桂花气息,清新细腻,半分多余的甜味都没有。
再抬起头时,心情都舒畅许多。
讽刺的是,只隔半条街,那边是脏乱拥挤的小吃巷,这边则是嘉平出了名的昂贵餐饮区。
临近市中心豪宅,路旁有很多花童。
他们似乎也知道在这里蹲守,怀里的花束能卖得更多一些。
沈琼觉得无趣。她这几年不缺钱,但也不喜欢这里的氛围,很假,充斥纸醉金迷的气息。
可是却在某间连锁中餐厅里,看到还算眼熟的人影。
山水落地窗前,游纾俞端坐桌旁,姿态端庄,望着对面共餐的人,外套叠得整齐,放在架子上。
对面,是个男人。
两人似乎相谈甚欢。
桌上的菜肴很丰盛,旁边免不了有花,或许还摆着上了天价的首饰。
算是有钱人的小礼物?
沈琼嘴角爬上讽然笑意。
本想拍张照,直接给冉寻发过去,好让道貌岸然的女人暴露真实面目。
但仔细想想,还是作罢。
这么晚,冉寻本就容易失眠,再过几天又要独奏会演出。
影响她心情的事,还是不要做了-
冉寻在白纸上勾画最后一笔。
只她自己能看懂的谱子跃然纸上。
时间已经不早,按理说应该倦意翻涌,但还有人没回她消息,于是便一直等着。
从蒋菡菡那边得知沈琼已经到家,松口气,又忍不住想象,游纾俞可能今天的确很忙。
知识分子,大学教师,万分正经的工作,她这种半自由职业者自然比不上。
应该体谅。
终于,在泡澡间隙,熟悉的语音通话铃声响起。
冉寻浸在浴缸里,将手擦干了,捞起手机。
垂眸,晾了半分钟才接起。
“游老师?”她似笑非笑,“工作辛苦了。”
那边环境很安静,细微的呼吸起伏听得一清二楚,游纾俞应该是回家了。
看了眼时间,临近十二点,什么工作需要加班到这么晚?
听筒里沉寂两秒,旋即传来游纾俞的声音,“还没睡吗,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
冉寻懒懒地从浴缸里支起身,水顺着锁骨淌下,露出精致蝴蝶脊骨,“这不是在等你的消息嘛,等到泡澡都要睡着了。”
那边听到水声,默然片刻,声音融得温软了些:“好好擦干,头发吹透,早些睡。”
“真无趣,游老师。”冉寻轻声怨。
话中没有责怪意味,听上去反倒像在撒娇。
起身穿上睡衣,把手机放在一旁,故意调戏对面,“如果你打的是视频通话,那就好了。”
窸窸窣窣间,没听到那边回应,应该是害羞了。
冉寻唇角微扬,不再找话题,等着女人露马脚。
果不其然,再拿起手机时,对面恰巧开口:“知道了。”
弦外之音,下次会打视频过来。
冉寻觉得心尖像是被小鱼咬了一口,贴着话筒柔声回:“嗯,真听话。”
“对了,发给你的照片,都十小时了,不会还没看吧。”她故意拖长音,装作遗憾与不满。
游纾俞很快答:“……看到了。”
似乎能透过融化的声线,窥知女人与她通话时的生动神态。
垂着眼,此时可能握紧手机,脸稍温,在认真想该怎么评价。
“很漂亮,裙子很衬你。期待音乐会那天在台上的你。”稍显拘泥的回答,可是真诚。
冉寻眸子弯起,“那我可不能让游老师失望。”
被女人的话哄好,她听话地走进盥洗室,准备吹头发。
“不过,这么久不回消息,可是该有惩罚的。”
那边静了一阵,看她没有再说话了,才答:“好。”
前几天才和她拌嘴的游教授,今晚怎么这么乖。
冉寻觉得颇不适应。
但也不能得了便宜不卖乖。
她开口:“今晚为了等你,宝贵的睡眠时间都浪费了。要不然,你来哄我睡觉?”
思索几秒,提出过分的请求,“读点东西。比如,我写给你的情书的其中一封。”
本以为很好说话的游纾俞会答应,但等了一会,却只等到婉拒回复:
“我今晚……有点累。”
比起她们见面的晚上,隔着听筒,女人声音的确显出几分疲惫。
冉寻不是不讲理的人,很快含笑答:“那算了,下次见面再说。”
囫囵吹了吹头发,心思飘到很远,藏着些未被满足的隐秘情绪。
很快整理好自己,躺在床上,准备入睡。
“游老师?”她唤,“我准备睡觉了,你也是,早些休息。”
接下来只剩交换晚安的步骤。
可听筒里却传来细微的纸张翻动声。
“耽搁你五分钟。”游纾俞的清淡声线融入夜色,闲适恬静,仿佛真蕴着哄她入睡的意味。
“情书是随机选的,可能不合你心意。”
教师这个职业,尤其大学教授,日常给人的感觉便是端肃理性的。
但今晚,女人用着在讲台上的清冷声线,口吻与讲课相似,却只意欲哄她一个人入睡。
冉寻把夜灯熄了,阖眼。
“没关系。”尾音上翘,带着点笑意。
这一周,她们虽然是不正当的关系,但除了接吻外再也没有做过其他出格的事。
但她此时却错觉地嗅到,游纾俞身上的那股木质调香气正散在空气里。
像时间依旧停留在过往。
那时她们亲密无间,一个对视,好像甜腻得就再也分不开。
“问她喜欢什么花。无趣的理工女说不喜欢花,更喜欢我安安静静,别缠着她。”
夹着清浅呼吸声,听筒里传来游纾俞的声音。
还真是无趣呀。
冉寻内心轻念了一句。
可竟与游纾俞接下来读情书的话重合。
“还真是无趣呀。”
信中下一句,她就是这么写的。
冉寻闷在枕头里无声笑,想着,这几年自己好像也没怎么变,和当初的内心活动竟然一致。
“我说,我喜欢粉玫瑰,粉蔷薇,粉月季。”
“想到粉色的花,就想到她,想见她,想……吻她。”
游纾俞在句末话音微顿,像是触及敏感词汇,连朗读都觉得羞赧难言。
接着,良久都没继续念下去。
冉寻想起了这一篇情书的内容,抿唇苦苦忍住笑意,明知故问:“嗯,就到这里吗?”
“……还有几句。”游纾俞不善说谎。
“想起吻她时,新雪点缀浅粉,夜莺徘徊婉转。”
这其实是粗俗的话。因为前一晚,冉寻在游纾俞脖颈上开了很多朵花,也如愿听到冰雪融化的声音。
“不读了。”游纾俞单方面终止哄睡协议。
“好。”冉寻最不刁难人,懂得该松就松。
何况,听了这些,她早就已经满足。
告别时,却还是忍不住添一句:“游老师留着情书的原因,我可以多想吗?”
耳边声音不答。
良久。
久到倦意席卷,那边的人像已经暂离,耳畔才飘来一声轻嗯。
如同隔着屏幕通话产出的错觉。
“晚安。”冉寻笑笑,不再回应-
游纾俞等待语音通话被对面挂断,倚进椅子里。
胃在翻涌,烧灼。
额间冷汗干了又冒,使不上力气,只能看着手机屏幕几分钟后自行熄灭。
她贪恋刚刚通话的二十多分钟。
有多贪恋,就有多厌弃自己。
游纾俞手掌按压着腹部,抿唇起身。
忍着反胃感,把桌上的首饰盒,连带着洒满金粉的庸俗花束一起拎在手里,到阳台,甩进垃圾桶里打包。
还有外出时穿的外套,接触过餐台的手包,也一并扔掉。
电话铃响了,在卧室。
游纾俞掩着嘴,生理反应般想吐。
但是胃里空荡,只低低发出几声干呕声。
铃声响了又响。
第三遍,她接起来,将反胃感压抑成如死水般平静。
“什么事?”
“小俞,今晚见的人还满意吗?看你把花和礼物都收下了。那边和我说,几天后还想再和你见面。”声音异常柔软。
“今天太累了,改日再商量。”游纾俞答。
“可是那边意向很急,家里的老人都对你很满意的。三天后,可以吗?”
“姐姐,早些休息。三天后我有一场学术会议,可能不行。”游纾俞垂着头,回复。
三天后的上午十点,她早有安排。
并且,已经期待半个月。
“那我不勉强你了,本来找人替你参加也是可以。”游盈话音不紧不慢,“但还是工作重要。”
胃里再度烧灼抽疼起来。
游纾俞开口:“我知道了,明晚空闲,可以见。”
目的达到,接下来的对话循规蹈矩,与从前没什么两样。
半分钟后,挂断电话。
游纾俞匆匆站起身,跑去盥洗室,来不及开灯。
手机甩到旁边,十几分钟后,屏幕亮起。
消息来自C8H11N。
[醒了,有一点想游老师。]
[就当我睡糊涂了吧。]
[有没有兴趣,和我再重复一遍情书里的事?]-
隔日,是情人关系结束的时间。
冉寻和游纾俞商量好,一起送李淑平回去,到女人姑姑那边。
临别时分外艰难,老人越老越像孩子,不想让她们走。
冉寻就柔声哄:“奶奶,顶多一周,我会回来陪你的。”
转头去看游纾俞,双眼弯弯,“和小俞一起来,是不是?”
游纾俞瞥她扬起唇角,顿了片刻,轻点头,“嗯。”
又多陪了老人一阵,才离开,一天已经过半。空下来的时间没有明说,不过下午,估计敬业的游老师还要上班。
游纾俞去的时候没开车,返回路上,坐冉寻的副驾驶。
冉寻打开车载音乐,古典气息浓郁的钢琴曲响起,在空气中流淌。
车窗外初春风景正好。两个人都没提昨晚的事,还有冉寻那些过界的消息。
“有时间吗?吃个散伙饭。”
冉寻双手虚握着方向盘,说话时没有偏头,但声音含笑,心情显然很好。
游纾俞本安静看窗外风景,听见她话中象征性不好的词语,轻蹙了一下眉。
但没有反驳,轻声答:“听你的。”
“晚上八点怎么样。”冉寻已经开始规划,细致入微。
“你不太能吃辣,口不重,前几天看到市中心有家港式餐厅,要去吗?”
游纾俞视线微微下移,本规矩放在腿上的双手蜷起。
垂眸,推拒回:“……要工作。”
“还是那些需要做到凌晨的工作?”冉寻问。
问者无意,听者有心。
“也没有那么晚。”游纾俞回应,“十一点左右可以,到时把位置发给我,我会去的。”
“怎么有种被游老师翻牌子的感觉,原来我的位置在教书育人和科研之后呀。”冉寻浅浅笑。
“嗯,早有预料,毕竟是小情人嘛。”
游纾俞心情更坠。
仓促抬眼,想再说些什么,但对上那双猫儿般狡黠明媚的眸子后,很快失语。
“我不生气。”冉寻笑望她一眼,撇干净自己。
“那晚上就等着游老师忙完工作来陪我啦。到时候想再说点其他的,可别嫌我。”
再明显不过的试探。
比昨晚的消息还明显。
怎么会嫌弃。
但愈是有种珍宝失而复得的欣喜,愈觉得一切只不过一戳就破的假象。
游纾俞缄默良久,答了个“好”字。
车开到十字路口,冉寻绕远,先送女人回嘉大,再开车回家。
订好茶餐厅的位置,发消息给蒋菡菡:[小蒋,透露一下你导的日程可以吗?]
游纾俞没车,她打算晚上先去学校接人。
那边先是大惊小怪问她怎么回事,是不是要重新修补积年破碎的友情。
冉寻失笑。
自然不可能暴露她和游纾俞的关系,三言两语应付过去后,蒋菡菡乖乖回复。
[日程就是,没有日程呀。]
[今天是周三嘛,游老师下午没有课,据我所知,系里也没给她其他安排。]
[最近都不忙吗?]冉寻问。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她垂眸。
道了谢,放下手机。
那昨晚的“工作到凌晨”,又是去做什么了。
微妙感逐渐蔓延心头。
给游纾俞发消息:[下班后想去接你,什么时间合适?]
心存希冀,想着能得到打消疑虑的回复。
对面很快回复。
[不用了,你在餐厅等就好。]
冉寻抿唇。
刻意隐藏情绪,打出的字不显分毫端倪,依旧保持平时语气。
[好冷漠。游老师觉得我拿不出手吗?]
那边停顿很久,迟迟回复。
[不嫌弃。]
[十点半,学校南门。]-
冉寻没有真听话到十点半才去接人。
在餐厅早早订好位置后,开车,到嘉大南门不起眼角落等着。
她不问,不代表不想知道真相。
今天是最后一天,做些出格的事也没什么,第二天,她们恐怕就不会再维持比如今更亲密的关系了。
从六点半到近八点。南门人流熙攘,天色也逐渐昏暗。
冉寻记得游纾俞和她告别前的穿着。女人本就出挑,就算第一眼认不出,直觉也总会帮她迅速找到人影。
八点半,远远未到她们约定好的时间。
可游纾俞出现在了南门。
徒步缓行,逐渐远离人群。
拉开冉寻并不清楚的,其他人的车门。
车主在游纾俞上车时,贴心打开前排车灯。
冉寻得以看见车主的面容,窥知此时那个狭窄空间里,两个人逐渐发酵的气氛。
精致讲究的插花花束,上车后旋即递出的小礼物,事业有成的男女两人。
处在第三视角下的冉寻,忽觉自己才是那个胡搅蛮缠的局外人。
也对。今晚截止的关系,没有任何一条规定,不允许对方寻欢作乐。
不就只是玩玩?她自己说的。
冉寻翘了翘唇,觉得刻意赶来见证的自己实在滑稽。
驾驶座收纳里插着朵粉蔷薇。
因为听了情书,短暂上头的产物。
手机里存着她昨天录的曲子。
压轴曲的某段节选,灵感就来源她与游纾俞纠缠的这一周。
她想在用餐时劝游纾俞喝一点点酒,借着曲子,自己再说些模棱两可的情话。
到时在独奏音乐会上再次听到这首压轴曲,女人会作何感想。
会抿唇微笑吗?亦或是觉得怦然心动?
这首曲子冉寻的的确确是为游纾俞而作。
就算是不开窍的冰山,也应该会懂她的想法吧。
游纾俞不是也想和她继续吗。
可惜,她太心急。
没有遵守游戏规则,看到女人未被掩盖起来的最真实的模样。
此时本应该把花扔掉,录音删除,装作无事发生,不闻也不问。
然后继续像从前那样,迅速撤离。
六年过去,她还是傻到重新掉进游纾俞的陷阱里,又以同样的方式狼狈退场。
可荒唐的是,冉寻竟不合时宜想起那时发生的一幕幕。
想起她们闹分手那时,游纾俞面对她低声下气的求和,迂回固执的询问,冷得不近人情。
最后落下一句,“别再问了,这样只会让我越来越反感。”
“反感什么?我纠缠你吗。”
冉寻记得自己那时也很失望。
她只是想知道,游纾俞为什么突然就想放弃她?
半个月前,她们还可以在被子里纠缠拥吻,荒唐到不知窗帘外天色,生物钟都趋于同步。
那时的游纾俞几乎快要对她放下防备,允许她在影院最后一排十指紧扣,在灯光昏暗的公共场合亲密耳语。
半个月后,毫无征兆地秋雨淅淅,游纾俞也下了对她的最后通牒。
“不想再继续了,冉寻。”
“你追得太紧,我喘不过气。”
游纾俞提分手后的那天,冉寻想挽回,于是她们逛了水族馆。
行程是冉寻期待已久的;也是游纾俞觉得麻烦,想推掉的。
雨天,从花店预定的花束缀着雨水,被冉寻放在后车厢,最后藏在身后。
她想在游纾俞上车后送给她,哄她开心。
——未来那么远,可我一眼看到头的就只有你。
花束里夹着冉寻的留言卡片。
她以为,这只不过是一次吵得有些凶的小矛盾而已,耐心哄哄,冰山会化的。
她不会告诉游纾俞,取花的时候没带伞,很傻地把外套罩在花束上,全身都淋湿了。
朋友们都说她外热内冷,这次是真动心了,竟像只眼巴巴的小狗一样追在人身后跑。
冉寻没反驳。
她是真的很喜欢游纾俞,连那颗冷了许久,放不下除自己外任何人的心都浸在热水中,煮沸了。
但是只换来游纾俞一句“结束”。
女人撑着透明伞,双眸低垂,脸色冷寂,像是对这段关系厌倦至极,甚至和冉寻没有视线接触。
“冉寻,我是直女。”
“对女人没什么兴趣。”
冉寻清晰听见雨滴砸落在背后花束包装纸上的声音,咯吱,咯吱。
好像一切恋爱期间的排斥和刻意疏离都有了答案。
原来冰山只是冰山一角。她那点微弱可笑,只够将自己煮沸的热度,怎么够焐热游纾俞的心。
冉寻微笑着,试图弯唇,但以失败告终。
太难看了,不是什么时候都该维持体面的吗?
她原本就不应该追问,也不该纠缠。
或许就能避免这种残破且戏剧性的结束。
“嗯,知道啦。”话音轻飘飘的,“那就到这里。”
她不再去看游纾俞,转身就走。
花束浸透雨水,仿佛有千斤重,由沉甸甸的惊喜变成一捧可笑累赘。
恰好身旁有垃圾桶,那该是它的归宿。
连同冉寻幼稚、一厢情愿,有始无终的真心。
天色已经很暗了,冉寻抽出那支粉蔷薇,取口罩戴好,下了车。
径直走向那边。
礼貌地轻敲车窗,露出一双弯眸。
她看见副驾驶上的女人脸色转瞬改变,怔怔望着她。
指节蜷起,不多时就攥得苍白无血色。
“游老师,工作辛苦了。”冉寻温声开启话题。
顺手递出那支花,“希望,它能开启你今晚的好心情。”
也为她们之间可笑的关系划上体面句点。
都六年了。冉寻不再选择狼狈逃避,但也倦于继续追问下去。
成年人的世界有时需要不言自明。
就像,久别重逢,直女依旧是直女。
“你的朋友吗?”驾驶座的男人问。
花悬在空气里,没有人去接。
也是,比起车里的那捧花束,单支花格外寒酸。
“打扰你们了,那就到这里。”冉寻颔首。
拎着花,找到最近的垃圾桶,扔掉。
这之后,她可能会从那间郊区公寓的十层搬离。
毕竟,她只是游老师茶余饭后的消遣而已。
小情人,“朋友”,算不上什么特别。
第22章
车窗玻璃上升, 逐渐将车内车外两个世界分割开来。
茶色玻璃使得深夜更暗,也更难捕捉那道逐渐远去的身影。
游纾俞觉得肺部被窒息感挤压。
垂头看,指尖在抖。
她本想接过那支花的。
冉寻一定想要对她说什么, 粉蔷薇或许是暗示。
将她这副不堪的样子尽收眼底,竟还愿意祝她今晚心情愉快。
顾不得维持礼貌,游纾俞甚至连身边人的脸都没看清, 不说话,匆匆打开车门。
逃出本就令她煎熬的牢笼。
八点多,这个时候南门素来热闹非凡,小吃摊旁簇拥着许多学生。伴随喧嚣, 入目的灯牌杂乱刺眼。
但人群中再也没有冉寻的影子。
她像阵风, 随时愿意出现在她想要出现的地方,同样,离开时也杳无踪迹。
游纾俞打不到车。
拖着四厘米的漆皮根鞋, 沿街快步走,不去想如果熟人目击到她这副姿态的可能性。
险些不小心崴到脚踝, 也浑不在意。
直到她在满溢的垃圾桶边,找到一支花。
嫩粉色的花瓣萎靡内卷,包装纸染上泥,无人问津,孤零零躺在偏僻位置-
第二天一大早,蒋菡菡给冉寻发消息。
截图两张嘉平中心剧场的电子票,兴高采烈, 说已经在朋友圈宣传过了, 明天要和陆璇一起去。
冉寻坐在琴行, 刚练习完一遍基本功。
休息时看见了,打字回:[承蒙小蒋厚爱。]
想了一阵, 又发:[对啦,最近工作略忙,可能承担不了那边的钢琴课程了。]
没说具体原因,手机放到旁边,继续沉浸在练习中。
不知不觉一整日过去。
傍晚并不觉饥饿,只吃了些能量高的简易食品,到窗外渐暗时,依旧与钢琴共度时光。
时针指向十一点整,琴房门被敲了敲。
“三寸,还在弹啊。”老板林姣揉着惺忪睡眼,“我都睡了好几个来回啦,一下楼,你灯竟然还亮着。”
冉寻掐准了她睡醒的时间,已经在合琴盖,柔声答:“结束了,这就走,你休息吧。”
她出国前就总叨扰这家琴行,因为林姣算是个琴痴,听了她当时的即兴曲,当即拽着她不让她走。
那时冉寻还住嘉大宿舍,颇为苦恼每天学校的抢钢琴大战。
既然琴行有那么多名琴可以弹,何乐而不为。
后来才知道,林姣还是有点商业头脑的,看她气质佳,琴弹得又惊为天人,赖着她,让她每天都教来琴行的小朋友弹琴。
“我当初要是有你万分之一的勤奋就好啦。”林姣给她收拾东西,“不该早早放弃演奏这条路。不然还能有机会给你协奏,多好。”
林姣毕业于华音,也曾师承汤家妘,说来算冉寻的前辈学姐。只不过因为某些原因,被迫继承了这家琴行。
也不能说是被迫,毕竟挺自得其乐的。
冉寻接过她手里的包,笑意盈盈,“说什么呢。你开琴行的,这儿的一架琴我得弹好几场才能买得起。”
林姣敬谢不敏,连连摆手,“可别,大钢琴家。”
“不过,今天怎么突然想起到我这练习了?”
“在搬家。最近的住址,有点不方便弹琴。”冉寻回得简略。
送冉寻到门口,林姣也不好多问,许久未见,她总觉得冉寻变了一点。
只好转移话题,让气氛轻松点,说明天肯定到现场,把手拍肿了也得叫她谢幕后再出来返场。
看冉寻坐上出租车,融入深沉夜色里-
独奏会当日。
Sarah知道冉寻的习惯,开场前十五分钟让工作人员暂离,为她开辟出一片安静自在的区域。
冉寻手里摩挲钢琴摆件,独自坐在镜前,阖眼,无声揣摩。
后台已经摆了很多花束、礼物、卡片,都是听众早些时候托人递进来的,被Sarah理好,安静堆在旁边。
她蹲下身,给冉寻整理裙摆,提醒:“冉,还有十五分钟。”
“好。”听见轻声回复。
嗓音没有意料中捎带笑意,Sarah觉得奇怪,但抬眼时,冉寻却垂头看她,恬静柔和地笑。
“谢谢我的小助理。”
她起身,拢了拢长裙摆,走向舞台。
背脊很直,锁骨精致得像蝴蝶振翅,腰身纤细,手臂线条也柔软流畅。
鱼尾长裙裸露部分不算多,加之姿态衬托,气质古典隽雅。
不只双手,每一处都漂亮,得造物主格外偏爱。
但果然,还是在钢琴边最适合冉。
Sarah心中想。
站在后台距舞台最近的地方,她看台上聚光灯逐渐亮起,打在中心一架乌黑色钢琴上。
黑暗笼罩下,会场宽阔异常,数以万计双眼睛顿时聚焦,压迫感强烈。
但掌声也一波一波,逐渐高扬。
十点整。
冉寻目光专注平和,提着裙摆,缓步上台。
和在国外的每一场演出都别无二致,台上的她,自信,毫不怯场,带着让人目不转睛的魔力。
独奏会主题“山岚”,自宣传起就在国内掀起轩然大波,票在短短一日售罄。
人们都想看看,21岁就夺得肖赛冠军,之后辗转各国,大放异彩,历经五年,技巧仍未下滑的女钢琴家会是怎样的。
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冉寻步履平缓,到琴旁端庄站好,打光下,身量高挑,美得惊人。
她视线扫过眼前大片大片的深邃阴影,或许也有其中身着正装的各色听众。
随后俯身,右手点按胸前,动作优雅,致以礼节性的鞠躬。
坐在琴凳上,踏上脚踏板,耳边台上的各种细微嘈杂都像消了音。
专注之中,世界里只有面前的琴,还有已刻进骨髓里的曲谱与汹涌情感。
开场是还算比较俏皮温润的《A小调圆舞曲》,逐渐渐入佳境,到虚幻飘逸,难度较高的《拉威尔圆舞曲》。
主题“山岚”,顾名思义,山间的雾气。
这一场风格迷蒙婉转,但又糅杂清新,禁不住让人目光无法移开,更无从跑神。
冉寻沉静坐在剧场中央,双手与钢琴独舞,是这短暂一个半小时里,全场唯一的主演。
最后一曲。
曲目单里没有写,只简单注明“即兴”。
冉寻上身前倾,半阖双眼,温热的指尖触碰光滑琴键。
良久弹奏下,手臂和腕关节负担极重,但对她而言已经微不足道。
轻轻闭眼,她只想将这首来不及诉之于口的曲子完美呈现。
《encore of flipped》。
一个半小时的独奏演出,就此落幕。
听上去很短,但对演奏者来说,体力负担巨大。
Sarah在后台担忧看着,发觉冉寻并没露出半点疲惫神色,致谢时依旧很稳,这才松口气。
虽然,她总觉得华国的这一场,冉的风格有了点转变。
从前以细腻、打动肺腑、完成度与准确性高为人称道,如今却无形多出一点锐气。
按照还在德国时冉的老师莱昂妮女士的说法,弹琴时,大概内心充满“纠葛”。
不过冉能有什么纠葛呢?
她从始至终都专注自信、游刃有余,走在精进琴技的路上,没有事能绊住她的脚步。
至少她们相识的这四五年如此。
一缕轻飘飘的香气擦过耳旁,有人圈起她手臂。
“结束了,小助理。”
Sarah回神,才发觉冉寻已经退场,怀里还抱着两捧花,噙着浅笑,整个人松懈下来。
忙上前,帮她抱着花,拉她坐下歇着。
前台还在持续着热烈且经久不绝的掌声。
“这次要返场吗?”Sarah问。
冉寻轻点头,“要的。”
她还记得之前直播时许下的承诺。掌声够了,她也不忍心听众们苦苦等待,自然会返。
何况不提林姣,还有很多朋友都期待这一幕。
想起什么,唇角勾了勾,视线垂落。
候场的工作人员这时才簇拥过来。
冉寻的演出后台很好混进来,她没怎么让会场拦,朋友又多,基本都来了,乌乌泱泱一大群,吵得厉害。
“谢谢琼姐,特地赶过来的?”她接过高个女人手中的花,笑得乖巧。
“很久前就预定好时间了,没见到我才奇怪吧。”沈琼心情不错,也扯了扯嘴角。
“弹得真好。”
蒋菡菡费劲从人群外挤到最中间,手里拿着包装精致的小袋子,凑过来,“三寸姐姐请吃饼干。”
视线移到旁边人身上,又欲盖弥彰收回。
“小陆做的。”
冉寻看陆璇一眼,颊白,骨相漂亮,气质出众。
轻声叫她“姐姐。”
完全讨厌不起来。
就和她当初无数次被女人冷言伤到,还是没办法豁下心,对那张隽秀的脸说狠话一样。
于是温和笑笑,轻声道谢。
算算时间,刚好三分钟左右,人群外Sarah叫她,提示可以返场了。
“就来。”冉寻回了句。
“等一下。”蒋菡菡急得头顶冒汗,看看陆璇,又拉住冉寻,悄悄说,“三寸姐姐,可以再耽搁你一分钟吗,那个、那个。”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手被轻拉住,转向旁边,陆璇勾勾她的手心,示意她到这里就可以。
冉寻目光游离,嘴角还漾着笑,却在看到纷乱人群外的某个侧影后滞住。
游纾俞今日穿得符合听众标准,正式、肃穆,全身包裹起来,只露出冷白面颊。
镜片后眉眼漂亮,神色矜然。
手里还捧着与气质并不相符的,娇软欲滴的大捧粉色花束。
冉寻其实不意外会遇到游纾俞。
只是出人意料,女人竟会来后台。
短暂寂静在耳边延续,与人群喧嚣并存。
冉寻静待几秒,思考合适的对待模式,但游纾俞已经走过来。
“游老师?”轻唤一声,旋即礼貌颔首。
“你好。”
唇边弧度收敛了些,语气没有太大波动。
静静望过去,这几天,游纾俞好像也没变,外人前端肃疏离,情绪波动小到近乎无,连微笑都吝啬。
冉寻盯着她捧花束的手,清瘦,手背有青白脉络。
至于温度,想必是冷的。
就和女人那颗捂不化的心一样。
“辛苦了。”面前人开口,嗓音如冷雾,音色好听。
游纾俞目光很浅很轻,从她面颊掠过,怀中抱着的花束包装纸摩擦衣襟,发出咯吱轻响。
“还会再返场吗?”默了默,问。
冉寻与她对不上视线,便也识趣移开目光。
刚才积蓄的恣意欣快,两日未见的心理准备,在短短半分钟与女人接触后迅速消解,分崩离析。
不想再靠近,于是避开肢体接触,回答游老师的问题:“会返场,就在两分钟后,感谢支持。”
游纾俞递出花束的手无声向里撤了撤。
“最后那一首即兴曲很好听,能知道它的名字吗?”逐渐不依不饶。
“没有名字。”冉寻平淡揭过,“有的话,我会告诉我最亲近的恋人,也只会弹给她听。”
虽然曲子命名就包含安可,她本打算返场时弹。
当游纾俞在台下时。
当她们还继续纠缠在一起时。
游纾俞安静望着她,花束衬得冷白脸庞多了些柔软色彩,但很淡。
像抓住一根即将翻入水中的稻草,即将窒息,岌岌可危,却禁不住心思摇颤,暗含希冀。
轻声开口:“那我做你女朋友,好不好?”
冉寻眉眼浮上笑意,语气漫然:
“游老师,请你别开玩笑。”
背后有人在唤,催促她上台。她再度礼貌颔首,拉远距离,仿佛避之不及。
“抱歉,我去返场。”
身影随着转身远去,离开时再没有一丝多余视线分给她。
后台工作人员与闲杂人等,也追着冉寻离开,身边逐渐空旷无人。
游纾俞捧着花,垂眸,径自在原地站了许久。
直到琴音再度响起。
站到脚踝发僵发酸,看到冉寻退场。
身边围绕许多她或些许眼熟,或完全不识的面孔,说笑打趣,热闹非凡。
也看冉寻第二次、第三次返场。
只是,弹的都不是那首她悸动的压轴曲。
离开时,没有顺势把花留在后台。
她想,冉寻似乎也不想收她的花,她不想平白惹人生厌,给冉寻带来困扰。
走出中心剧场,天气并不是很好,像要落雨。
竟与她和冉寻六年前分别那次相差无几。
只是那时是秋,冷得刺骨,雨点仿佛冰锥,戳进行人皮肤肺腑间。
这时是春,阴着,未下雨,却比秋天更像寒冬。
游纾俞步履放缓,想起冉寻那个时候没打伞,只捧着花,满眼都是她。
而她高高在上,撑着透明伞,隔绝冷雨的同时,也满口谎言地宣判终局。
回去后就病了一场,高烧39度。若是小猫得知,估计要笑话她体虚柔弱,撑伞还着凉,每晚还是乖乖躺着为好。
第二天雨停了,可冉寻彻夜未归。
双人宿舍只剩一个人。
高热与病气驱使,游纾俞出门,破天荒想言明所有。
她撒了谎,何其拙劣的谎,连自己都骗过,骗了近十年。
但却在遇见冉寻的那一刻起宣告推翻,支离破碎。
C8H11N,苯基乙胺浓度退却,引发严重的戒断反应。
游纾俞去她们所有曾约会的地点,辗转嘉平地铁的每一条线,每一站。
地铁呼啸声中,勾起脑海中不多的外出记忆。
似乎每一次外出,都被冉寻写在情书里,改日,随机的某一天,珍重而妥帖地交给她,便成了惊喜。
一周前,是最后一封。
她们去了植物园。
“她临时被导师下派任务,还得再迟一些才能到。来都来了,准备一个惊喜吧。”
“从游行商贩手里购入玫瑰一支。”
“但好像有点张扬?记起她说过,不喜欢大庭广众之下被围观。嗐,谁叫我是纾纾的秘密情人。”
“什么时候可以转正呀?别嫌我幼稚,用花瓣占卜了一下。”
“43瓣。第一次是喜欢,最后一次也是喜欢,好兆头。”
“举手发问,看到这里的游纾俞,有没有多一点对我的喜欢?”
多了许多。
多到心跳敲击发酥,禁不住将信读了又读,想象冉寻那时的狡黠模样。
又懊恼,不该迟到。
或者,来时也应该带一朵花。该是粉色的。
说,她不必占卜,因为每一瓣的寓意都是“喜欢”。
在忙碌的都市梭巡整日,曾去过的地方也都拜访一遍,游纾俞没有找到冉寻的身影。
或许是回宿舍了。
游纾俞昏昏沉沉,匆然赶回去,推开房门。
一半整洁,属于她自己。
另一半原是微微杂乱,充斥生活气息的。
但现在空荡干净,仿佛从没有人住过。
冉寻在她深陷戒断反应,狼狈至极时,如一阵风般潇洒离开。
甚至只字片语都未留,半点念想都不给。
头脑昏沉发晕,开始想不起来现在身处何处。
游纾俞觉得脸分外热烫。
又发烧了吗?
她摘掉眼镜,平静抿唇,摸索着取来纸巾,将镜片上沾着的冷湿擦掉,然后再戴好。
打个电话吧。
今天是冉寻离开的……第六个月。
亦或是第一年、第三年、第五年。
电话也逐渐打不通了,后来,她辗转打听,知道冉寻在德国,与她相距七千多公里,手机号码也换了。
偶尔想念时,还是打过去,尽管提示“空号”。
她试图从机械忙音中,捕捉到转瞬即逝的,属于冉寻的那道温软笑音。
叫她“姐姐”,情浓时叫“纾纾”,说她们情比金坚,来日方长。
但她却把人弄丢了。
电话拨通一串刻在心底的号码,游纾俞把手机放在旁边,安静等待。
尽管不可能被接通。
本能地去够身旁的细长东西,抿一口,辛辣在喉间迸开。
原来是酒。
她不知什么回了家,还在酗酒,难怪头脑昏沉,脸颊滚烫。
可九层十层,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
再放纵一点也没关系。
不会有人再来解救她,也不会像一周前那样,仿佛美梦般,竟能深夜在酒吧与冉寻再会。
带回来的粉玫瑰花束也躺在地板上。
理性主义者的理性自持崩坏,意味一切掌控都脱离控制。
游纾俞虔诚捧起花束,抽出一支粉玫瑰,冷白指尖揪下花瓣。
一片,又一片。
第一瓣是喜欢,会原谅,第二瓣是讨厌,想远离。
44片,冉寻讨厌她。
那就再占卜一次。
第三次时,好结果。
游纾俞抿唇,轻轻笑了一下,脸颊弥漫粉意,很满足。
将花梗摆在地板上,跪坐在一地花瓣中。
说明冉寻还会回来,她还能等到的。
埋在地毯上的手机忽然震动一下,无人知晓。
多次呼叫之下,通话被接起。
“游老师?”
柔软微疲的声线回荡在空气里。
反正都是假的。
占卜也是假的,电话也是假的。
游纾俞眼前昏沉,拿起手机,抵在话筒孔旁,喃声自语。
喝得太醉了,连声音里的细颤都意识不到。
也意识不到,在重复唤“冉寻”。
“……想你。第六个月了,什么时候回嘉平?”
第23章
不再清澈的声线, 被压抑得很轻,夹着鼻音,还有细微的吸气声。
冉寻倚靠床头, 手机放在耳边,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女人小声唤。
很多很多次。
哪里是六个月?分明已经六年。
“喝酒了吗?”叹一口气,她尽量柔声问, “现在在哪里。”
音乐会那时,她注意力聚焦在三次返场上。
也克制自己,不往后台那一片肃穆冷寂,混着粉色的方向瞥去目光。
后来沈琼转告她, 游纾俞在听完她的返场后才离开。
带着那捧花。
本来蹲身, 将花放在后台那一片混杂的花束堆里,但后来想了想,还是没留下任何痕迹。
冉寻想起自己躲避与游纾俞肢体接触的画面。
女人从来如此, 表面缄默无言,但与人相处时, 会默默记下对方的喜恶。
照顾他人情绪,将苦果独自咽下。
那边似乎醉极,没听到她的问题,只余下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窸窸窣窣,夹杂玻璃碰撞,摩擦地板的钝响。
“好想你,每晚都想。”游纾俞嗓音哑哑的, 逐渐语无伦次, 夹杂哭腔。
“你还在柏林?等等我……”
低咳几声, 似乎被酒呛到。
“……回来好不好?”
再铁石心肠,再想挂断, 此时也只觉得心尖酸疼。
对待醉酒的人,该宽恕一些。
冉寻阖上眼,平静答:“嗯,回来了。”
只不过她们之间,却算彻底结束。
“游老师。”她低低呼一口气,缓和情绪,调到夹带笑意的声线频率。
“纾纾?听话,很晚了,去睡觉。”
那边奇异地平静下来。
冉寻就这样以从前的口吻,哄着游纾俞一步步入睡。
听那边衣料摩擦声渐趋于无,呼吸声也舒缓,最终归于沉寂。
随后挂断通话。
在手机屏幕熄灭前,轻轻点按,将游纾俞的号码拉黑。
闭眼,冉寻蜷缩在被子里时想,自己也太道貌岸然。
已经后撤百步,却又转身,给女人编织出一个再无可能兑现的美梦。
如果一定要为这段纠缠不清的关系划上休止符,她来当恶人就好-
第二日,早起练琴。
搬家是很匆忙的事,有很多东西都落在原来的郊区公寓。冉寻雇了搬家公司,没有出面,每天就只等着收箱子。
中午的时候,有人来拜访。
“小冉,你还真是随心而动。”身着绿绸长裙的年轻女人倚在钢琴旁。
“前天叫我找间房子,当天晚上就拎着行李过来。要不是我动作快,你就睡大街了。”
“荔荔真好。”冉寻抿一口水,“谢谢富婆包养我。”
搬家的念头升起时,她就和发小梁荔打过招呼,不过没具体说时间。
拖拖延延,期间发生许多事,也一度想留在那栋公寓。
可最终还是搬了。
“你包养我还差不多,我给你调律去。”梁荔用指尖勾她下巴。
手感不错,有种给猫猫挠痒的快乐。
“昨天的独奏会我去了,也不叫我,是不是有新欢了?没看出你体力这么好,能返三次场。”她问。
冉寻正揣摩着琴上的谱子,闻言,视线有一瞬间低垂。
“哪有。”笑着答,“掌声太热烈了,不得不从。”
事实上,她只是不想再停留在后台。
不断凌迟处刑,让那抹清瘦萧条、良久静止的身影再度闯进余光。
搬家公司的人进进出出,将箱子搬进屋。
临别时,敲琴房的门,“冉女士对吗?那边的邻居托我给你带东西。”
一个小箱子被放在客厅茶几上。
冉寻大致打量几眼,很快失去窥探的心思。
“邻居”,不言自明。
她知道箱子里是什么,白灰色护腕,绣着精致小猫图案。
临搬前,冉寻特地放在九层门口,一并归还给游纾俞的。
关系结束,能勾起回忆的东西还是远离才好。
忽视插曲,她将话题扯远,提议:“荔荔,要不要出去吃饭?”
找个时间,收拾掉吧-
嘉大的春季新学期已经开学足一月。
上午,游纾俞在顶层的大会议室开会,与系里老师们敲定毕业生的论文选题,处理一些琐碎小事。
直到午间,会议结束,人依旧没有动,继续盯着笔记本电脑,给学生修改建议。
“游老师,去食堂吃饭吗?”同事在门口唤。
游纾俞平静回:“不去了,还不太饿。手边有工作,你们先去。”
敲得手指微僵,抿了口水,依旧保持端正坐姿,高效工作。
胃里很空,但吃了会更不舒服,索性舍弃午餐。
又过几小时,处理好手头事项,换上实验服,赶去研究课题,枯坐到傍晚。
临近下班时间,有人敲她办公室玻璃。
游纾俞起身开门,发觉是曹斐。
“游老师,今天这么忙?不吃饭可不行。”曹斐本要走的,翻了翻包,取出个三明治,“喏,热过了。”
她观察游纾俞一整天,从早上开始就没吃过东西,本来看着就瘦,这身体哪遭得住。
“不用了,谢谢曹老师。”游纾俞婉拒。
吃了也会吐。
曹斐还是执拗地把东西留下了。
游纾俞不强求,也不去碰。
她只是有些怀念那天晚上,能和冉寻一起用餐的半个小时。
米饭柔软香甜,仿佛粹了蜜,被对面审视目光打量,也不觉得反胃。
偶尔走神时也在想,冉寻推荐的那家港菜馆会是什么味道?
想必很合她口味。
冉寻做饭不太行,美食鉴赏的眼光却一绝,从前带她出去约会,依着她的口味,选的餐馆次次香气诱人。
这六年间,游纾俞也重复去。
去一次,仿佛就能隐约看见对面某人顾盼神飞的模样。
积极给她夹菜,白气翻涌间,撑着下颔,笑意盈盈与她说话。
可六年过去,逐渐,她开始忘记冉寻的语气、神情、体态。
甚至声音。
游纾俞拼命想抓住如流沙般消散的细节,试图扭转遗忘曲线规律,但终究无功而返。
连梦境里的冉寻都在模糊。
不是有那样一句话么?频繁梦见的人,也许正在逐渐忘记你。
游纾俞已经不抱任何期望。
继续做实验,重复机械性的步骤,将自己当做一台机器。
倘若那晚,她没有八点半走出南门,而是在实验室熬到十一点,再坐上冉寻的车,一切大概都会不同。
但走过分叉路口,就已经不会再有回头的余地。日后发生的一切都注定偏离期望。
游纾俞不会自怨自艾。
电话乍然响起,在寂静空间里格外刺耳。
按了接听键,游纾俞静静听着,然后拒绝:“不去了,今晚很忙,打算在实验室呆通宵。”
听见游盈话中的“烂摊子”,无力笑了一下。
“那姐姐去结好了。恰好姐夫也不在了,姐姐的相貌、家世、能力又都满足。你们沟通,比我顺畅得多。”
对面体面不再,压抑着情绪,重重咳出声,语气凄惨衰败。
游纾俞不为所动,胸口平淡跳动,答:
“姐姐,我是生物学老师,不是医者,没办法治病。并不会听话结婚之后,你就能痊愈。”
“病症郁结有很多原因,也与过度操劳有关。中晚期更需要卧床静养,以放化疗为治疗手段,防止扩散。”
早点说就好了。
早点叛逆就好了。
以冷静旁观者的视角写了那么多篇文献,整个人也循规蹈矩,死板如一滩沉水。
沿着他人的期待值,缓慢将自己约束成陌生模样,连自己都唾弃。
游纾俞挂断与游盈的通话,六年来唯一一次。
却觉畅快。
她想起,冉寻似乎最不喜欢死板拘泥的人。
她们在一起的那天,是怎样一副情景?
那天的她变得不像自己,在冉寻偷偷爬上她床,虚张声势按住她,说要对她做坏事的时候,竟倾身吻了过去。
没有接吻经验,但知道人体口腔具体结构。
也知道哪里最敏感,能让小猫软下来,乖乖求饶。
“我们试一试,行吗?”冉寻轻喘着,头倚在她胸口处,发丝细软,声音融化在被子里,不安而又期待。
她们在那个晚上确实尝试了。
没有口头承诺,只做越界纠缠的事,在肉.体上更进一步。
就算这样,冉寻第二日还是分外满足,整天黏着她,颇为腻歪地肢体接触,索吻,叫她“纾纾”。
似乎单方面断定,她们已经是最为亲近的关系。
可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得到一句“女朋友”的称谓。
冉寻迁就着游纾俞,不在公共场合与她亲昵,控制视线接触、肢体触碰,甚至有时候连交谈都会碰壁,被冷淡略过。
外人面前多疏远,回去了,就有多放肆。
冉寻是散漫但好学的性子,很快掌握如何在亲昵情.事里占据上风。用她漂亮精致的手,柔软戏谑的声线。
她们做尽最亲密的事。
冉寻曾无数次搂紧她腰,柔软笃定说:“我会等你。”
等一个“女朋友”的称谓。
等她逃离世俗桎梏,内心郁结。
等冰雪消融,她们能光明正大在人群里牵手,拥抱,亲吻的那天。
可是现在,冉寻向前走,身旁无数人簇拥。
不会分给她余光,也再不会等她了。
游纾俞终于撑不住,俯身在桌案,疲倦不堪。
整日的工作连轴转,并不能就此打消回忆,闲下来,反倒像洪水开闸,将她淋湿浸透。
迟来的反叛,多赘余。
最终还是没能在实验室熬上通宵。
游纾俞拿上曹斐给的已经发冷的三明治,挑出几片清淡的生菜吃掉,咀嚼时勉强压住反胃感。
用最后一丝力气,赶上末班地铁。
没有回郊区公寓,那里没有冉寻,也不会等到冉寻,便失去了该有的意义。
冉寻搬家了。
那天是双休日,游纾俞执拗地在十层等。
没看到人影,只有忙碌的搬家工人。
从清晨等到黄昏,都没有。
她再也不会每天都与那张明媚面颊照面,不会有缠绵难分的电梯吻,更不会被请到十层卧室,有人体贴地问她空调温度适合吗,手还冷吗。
夜晚风很急,游纾俞穿得单薄,但已经无感。
前几天酗酒的时候有些低烧,她没管,也没吃药。之后可能加重了,也可能悄无声息痊愈。
游纾俞不在意。
她好像正在失去对这个世界的分辨能力,变得漠然。
从那天开始,嘉平中心剧场狼狈逃离之后。
怀里捧着无人接收的粉玫瑰花束,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因为哪里都没有冉寻,她找不到冉寻。
只好白日靠大量工作转移注意力,晚上靠酒精。
但今天游纾俞胃里空荡,不想喝酒。
她驻足在熟悉的琴行门口,赶在营业时间的最后一小时,推门进去。
林姣在擦琴,闻声回头望去。
“您好。怎么这个时间来?”关切问。
她认识游纾俞。
六年的熟客,能不熟么。
更别提,这位外表精致禁欲的美人几乎每周一次,雷打不动地来琴行支持生意。
有时坐在角落的位置上,整整一个傍晚。有时工作忙碌,一边面对笔记本打字,一边听来客弹琴。
偶尔路过,无意看见在写英文摘要,右上角是嘉平大学的LOGO。
还是名牌大学的老师。
林姣问她需要什么,她默了默,买下琴行里最昂贵的型号。
从此女人每次来,离开时,茶杯下都放着钱。
像是想以这种方式,换取在琴行停驻的短暂时间。
奇怪的人。
林姣只好把游纾俞当做来喝咖啡的客人,任由她拜访。
只是没想到,今天这么晚她还会上门。
放了杯咖啡和小蛋糕在熟悉的位置上,林姣打了个哈欠,去里间洗漱。
本想着再出来时就温馨提醒客人快要歇业,明天再来。
出来一看,咖啡和蛋糕分毫未动。
游纾俞枕在手臂上,在小桌上阖眼睡着了,背影单薄瘦弱。
林姣轻声唤,叫不醒。
女人脸色苍白,染着浅淡的粉,呼吸发沉,睡颜恹然。
试探地碰一下额头,烫的。
度数还不低-
独奏会尘埃落定,日子又回归平常。
一周后,华音交响乐团对冉寻抛出橄榄枝,预约与她合作,在接下来几个月有几场全国巡回演出。
又要重归无休止练琴的生活。
冉寻不觉疲惫,这是她在国外许多年的常态,回华国也不会改变。
相反,她还挺能苦中作乐的,有时独自外出散心采风,有时相约朋友几个一起去聚餐,再在酒吧胡闹一通。
在国外散漫惯了,正式场合就正式工作,非正式场合玩得昏天黑地。
仿佛要在平淡且充实的生活里,逐渐找回过去那一周丢失的鲜活的自己。
原本还下定决心要处理的猫猫护腕,最终随着整理新住处,被不知压在哪里。
至少没有扔。
冉寻想,忘记就好,不必那么绝对。
走出来后,自然而然也就放下了,哪有迁怒的道理。
这一周的练琴时长达到预期后,冉寻去了自独奏会后许久没拜访的琴房。
教小朋友弹钢琴,无偿。
想起她曾经似乎说过,想做钢琴老师,这样就能与意图留校深造的某位生物学高材生相配。
现在想想,前半个愿望也算实现。
只是各自分居两地,再无联系罢了。
到傍晚时分,走之前,被林姣叫住。
“亲爱的,帮个忙。”
手里被放了一个袋子,里面是纸盒和药瓶,还有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医嘱。
“帮我给熟客送个东西。我没车,现在也有点走不开。”她唰唰扯过纸,写了个地址。
某临近市中心医院的宾馆。
冉寻尾音上挑,嗯了一声,含笑问:“扩展业务了?琴行变药房,是终于入不敷出了吗。”
“别咒我。”林姣瞥她一眼。
“前几天的事了,这位客人对琴行挺重要的。不知道怎么忽然在店里发了烧,我亲自送她去医院,大夫说病情有点严重,这几天都出不了门。”
说着撺掇她,“快快,把药送去,不然咱们俩的金主都没了。”
林姣说得一本正经,冉寻恰巧傍晚也闲着,温声应下:
“知道啦。三寸速递,使命必达。”
沿导航开车,到纸片上的地址。
一家医院附近规格较高的酒店。
不过冉寻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养病不住院,也不回家,偏偏要住旅馆。
她把口罩戴上,提着袋子,敲响某间房门。
想起刚才和林姣玩的梗,冉寻压平声线,正经开口:“您好,同城跑腿,您的药到了。”
很久都没回应。
再度敲门,重复一遍。
终于有道鼻音很重的女音响起,细弱微哑,很快逸散在空气里:“等一下。”
冉寻觉得耳熟。
房门开了很窄一条缝隙,甚至连光线都透不进去。
苍白纤细的手提起了悬在空气中的袋子,随着动作,女人现身在她视野里。
身着酒店规制的雪白浴袍,但身躯瘦弱,竟显得衣服不太合体。
游纾俞的墨色长发依旧规整束起,脊背笔挺,素颜,可挑不出半分瑕疵,足够让人视线停驻。
但眉眼恹恹垂着,病气笼罩,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
直到无意间与屋外的人对视,视线停滞,呼吸逐渐染上紊乱。
“游老师。”冉寻轻声开口。
明明只一周多没见,她竟觉得有些认不出了。
可是,怎么会认不出来。
明明听声音就有预感。
对上那双沉静如墨玉的眸子后,竟突然破天荒地心疼难忍。
好像这几天刻意的遗忘与心理暗示都转瞬失效。
“好好照顾自己,早日康复。”冉寻开口。
药已经送到,她转身,想离开这里。
再多看一眼,冉寻怕自己会忍不住把游纾俞耳边微乱的发丝别好,柔声问女人,发生什么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虽然,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原因。
“别走。”背后清冷声音忽然响起,夹着哽咽。
装药的袋子被仓促扔下,落地时发出细微声响。
游纾俞抱紧冉寻,微热身躯透过浴袍传递,发着抖。
像冰山融化倒塌,岌岌可危,露出滚烫炙热的岩浆。
“冉寻……冉寻。”
她一遍又一遍轻唤,不厌其烦,顾不上矜持与克制。
眼泪沾湿下颔,低低祈求。
“可不可以别走。”
“进来……陪陪我。”
第24章
冉寻轻闭上眼。
理智告诉她该走, 她们已经结束了。
但刚才入目的所有细节都无形绊住她的脚步。
游纾俞脸庞清减,肤色苍白得像纸,比她们亲近时瘦了那么多。
抱着她的力度却极紧, 生怕她什么都不说就离开。
她很少看到游纾俞哭。女人那么清淡疏离的性子,又要强,从不会在别人面前显露半点弱势。
可现在身躯却在微微发抖。
“游老师, 松一下。”心里泛酸,她柔声开口。
听林姣说病得没办法出门,站在这里,被冷风吹到了估计又要加重。
但是却没想到, 身后的女人愈发用力, 嗓音溢满水汽和慌乱:“……不行。”
柔软的侧颊紧贴她背后衣料,沉默,可终究忍不住低低哽咽:“冉寻, 你……可不可以不要生气了。”
她不能让冉寻走。
走了就再也找不到。
无人知晓这一周之内,整个世界都坠入灰与白两种颜色的感受。在城市里如盲人般寻找, 人人都像她,可人人不是她。
失而复得,却又被彻底遗弃在原地,落差让游纾俞狼狈、消沉,再没办法沉静矜持。
她无数次想,若是从公寓出门后,乘电梯到十楼, 轻敲门, 仍能看到冉寻眉眼弯弯的模样就好了。
如果她们还能做邻居就好。
就算不亲近、不接吻、不是情人关系也好。
只要她的世界里还有冉寻, 她还能时时看到冉寻就好。
可冉寻离开了,迅速, 没有知会,就像六年前一样。
让她半点踪迹都找不到。
上次她们恋爱六个月,这次竟只有短暂一周。
拥有的每分每秒如瘾般在暗无天日的角落发酵,失去的六年零一周也像刀子般,缓慢深刻地在游纾俞心上凌迟处刑。
她终于肯接受现实。
冉寻再度离开的现实。
直到今天。
一切都不像真实。
“我、我眼睛难受,看不清药品说明,还有医嘱。”游纾俞轻扯她的衣角,摇了摇,声音很轻。
“……你帮帮我好吗?”
冉寻咬了一下唇,克制着转过身,看游纾俞泪眼朦胧,鼻尖微红,依旧仰头执拗盯着她看。
因为她忽然动作,神情流露出几分惊慌。
“进去说。”冉寻克制自己,声线没有太多波动。
可是心里疼得厉害。
带着药,把门严丝合缝关好。明明是傍晚,但酒店房间里竟然没有开灯,窗帘也拉着。
东西都按原样整洁摆放,看样子是没有用过,只有床铺有细微使用痕迹。
犹豫了几秒,游纾俞去开灯,怕冉寻磕碰到。
不安而期待地看她在椅子上坐了,才轻轻松了口气。
“眼睛怎么了?”冉寻问,“过来,我看看。”
表面看不出什么情绪,笑都没有,平静掀不起波澜。
游纾俞觉得失落,又有点委屈。
双眸低垂着,悄悄走近,做好心理准备,才和冉寻对视。
“……没有多严重。”她很快撇开目光,答,“你别担心。”
如果冉寻嫌她事情多,这么大了也学不会好好照顾自己,该怎么办。
“别动。”冉寻似乎细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唇角弧度消散。
语气褪去柔和后,显得陌生又冰冷。
游纾俞不动了,乖乖地任由她打量,睫毛却开始细微发颤。
没多久,抿着唇,墨眸覆上层水光。
冉寻觉得心尖发疼。
拉住女人消瘦的手,抬臂,抚摸她稍热的脸颊,“怎么了?是不是眼睛难受了,好好和我说。”
她现在才觉得游纾俞的棘手之处。那就是自己只要一看到她哭,就毫无办法。
一周前,觉得心动,想继续的那个晚上如此。
一周后,已经分手的现在,竟也是这样。
“没有。”游纾俞看着自己的手被妥帖包裹住,眼睛更热。
可是今天已经哭得太多,她不想让冉寻厌烦。
压下语气里的波澜,她埋着头,轻声开口:“没关系,不用关心我。我……就是想再看看你。”
后半句声音无限趋轻。
让这个不太真实的梦,做得更久一点。
“现在我进来了。”冉寻拉着她坐在身边。
“游老师可以随意一点、诚恳一点,告诉我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闯进鼻息里的生动鲜活的栀子香气,真切存在的柔软躯体。
冉寻的掌心细腻温暖,牵着她的手,语气转柔。
游纾俞克制不住自己,旋身,匆匆环紧冉寻的腰。
将一腔惶然与无措情绪,以及最不想让人看到的软肋都毫无保留地袒露。
“我……我想你。”
上次听到还是在女人的醉酒状态下,隔着手机,以及搬家后的遥远距离。
这一次清醒着说出口,内容不变,不知怎么,反倒更让人鼻尖酸涩。
“我离不开你,冉寻。”游纾俞的声音轻极,混着浓重鼻音,又有像抓不住对方的恐慌。
情绪崩溃,压不住嗓音颤抖,“但是……也追不上你。”
六年前如此,华国与德国,隔着千山远洋,去一次便耗尽心力;六年后竟也这样,同在华国,前夜暧昧纠缠,一夜间却音讯全无。
“你、你之前说过的。”游纾俞轻吸气,“说只要让你发现更多秘密,就可以延续亲密关系,还算数吗。”
冉寻不知道该怎么回。
她们之间已经没有半点关系了,是那么多因素综合的,由她亲手裁定的,看上去最好的结局。
可听见游纾俞的问话后,竟荒谬地想答“作数”。
“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擅长回绝别人。”游纾俞抬起浸透水雾的冷秀眸子,话音克制。
“所以,算不算数都没事。冉寻,你问什么,我都可以诚实回答,这样好不好?”
冉寻用指腹揩她眼角,转了话题,柔声哄:
“别哭了,游老师。”
这份善解人意,反倒更让她难受。
但又的的确确是个难得的切入口,或者说,是她们之间这一团乱麻解开的关键。
冉寻把扎在心底最隐秘的那根刺拔出来,“你是直女吗?那个晚上的相亲,为什么……”
话未说完,尾音已经消散。
游纾俞撑起身子,闭上眼,轻轻亲吻她嘴角。
“我不是。”她视线因泪水遮挡,透出几分迷蒙,但话音却清晰笃定。
“初中时存疑自己的取向,但高中已经确定了。”
“比起男人,更喜欢女人。这一生,绝对不会和异性亲密并结婚。”
“关于相亲,因为不想让家里人,也是最近的亲人担心。”游纾俞视线低垂。
“她……从前对我很好,也希望我能有好归宿,毕竟已经年纪不小了。”
“明白了。”冉寻抚摸她顺滑的长发。
指尖停顿片刻,做了刚才在门口时想做的事,替游纾俞整理好耳边发丝。
想让话题不再那么沉重,她翘唇,笑着开口:“二十八就年纪大,是老女人了么?那我二十六,算是小老女人了,好难过。”
游纾俞被逗笑,紧抿的唇线有松动倾向。
耳廓也随着冉寻的动作,发起烧来。
“还想问什么吗?”声音放轻,藏着隐隐希冀。
冉寻搂着她,“亲人是指姐姐吗?之前我们在一起的那几个月,为什么没听你提起过呢?”
话出口,觉得有点好笑,也认为答案不言自明。
六年前的那些日子,她充当游纾俞“秘密情人”的时候,本就对女人的事心中无数。
游纾俞藏得太深也太谨慎,素来严禁她靠近。
冉寻除了知道那一丁点她们共同生活时推导出的习惯外,对对方的家境、家庭成员、以往经历都一无所知。
“是。”游纾俞对这个问题沉默许久。
“不告诉你,不是因为想瞒你。我们在一起第五个月的时候,我才知道我还有姐姐。”
这之后,距分手只剩一个月。
她们那时候已经吵架频频,就算再想说,也只会显得奇怪。
冉寻颔首。
心里积攒的,有关当年的疑问越来越多,但不打算继续追问下去。
这个问题游纾俞缄默足够久,回答时眉眼也溢满疲倦感。女人在生病,还是不要太勉强她了。
“我问好了,谢谢游老师的解答。”冉寻柔声回。
她起身,去拿林姣交代她带来的药,给游纾俞嘱咐一下。
回来时才发觉,游纾俞怔怔盯着她,眸底残存细微慌乱。
不该这样比喻,但确实像是一只害怕被抛弃的、引人怜惜的小兽。
冉寻坐回女人身边给她安全感,偏头朝她嘱咐:“仔细听一下,这些药的说明还挺复杂的。”
不过她不担心游纾俞的记忆力,只担忧,她究竟有没有心思照顾好自己。
争取详尽地将药一一讲明白,结束时看一眼时间,临近晚七点。
也到了该走的时候。
游纾俞发觉她的想法,抿唇,不露声色问:“晚上还有安排吗?”
“有,需要练琴。”冉寻不打算隐瞒,“这就走。”
她已经在这里做了她该做的,也得到未曾预料到的很多答案。
但正确性未可知。
和游纾俞之间的关系还不明朗,她们目前关系也算彻底结束,冉寻没办法就这样再轻易将自己送出去。
索性狡猾一些,也不负责一点,先到这里。
“我……”游纾俞咬一下唇,正色,“我也要走,酒店的退房期限就是今晚。”
拙劣地撒了个谎。
她转身,视线梭巡一番,想收拾东西。
倒也容易,只换一身衣服,再把为数不多的日用品和药带上就好。
她想和冉寻一起,不想就这样被孤零零撇在这里。
游纾俞很怕,怕冉寻走出这扇门,就再也找不到她的半点踪迹。
像之前失去色彩,无助茫然的那一周一样。
电话也打不通,微信也发不出消息,连她最新的住址,具体的行程都丝毫不知。
唯独只有她被拦在冉寻设的重重防备外,连探头打量都不许。
可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本就没力气,这样大幅度活动,脸颊很快又发起烫来,视野模糊,心脏簌簌跳得急促。
冉寻已经准备走了,没有回头。
游纾俞心中慌得厉害,撑着口气步到门边,从身后揽抱住冉寻,“等等我。”
比她略高一些的人没答复,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恢复冷静后,语气轻缓:“游老师,提醒一下,我们现在已经算结束了。”
全身温度迅速退却,夹着低热,情绪隐隐委屈,感受不算太好。
但游纾俞已经没办法再多思考。
她低咳几声,将嗓音压得轻微虚弱。
“可是,医嘱里说我不能出门沾冷风。有点饿,一天没吃东西了。”
“……你可以带我去吗?”
扑在脖颈处的吐息短促发温,柔软的躯体紧环着她,脸颊埋进她颈窝,低声祈求。
冉寻在心里叹一口气。
素来不显露情绪的高岭之花,生病了竟这么磨人的吗?
第25章
背后的人大有她不答应, 就执拗不让她走的迹象。
“想吃什么?载你回去时顺便买。”短暂僵持片刻,只好轻声答。
一直在酒店养病也不是办法,这里人员混杂, 环境也并不安静。
但冉寻更想知道,游纾俞为什么不肯回郊区那边的公寓?
心头隐隐升起一些猜测,但她不能确定。
出门时, 在走廊驻足等游纾俞。
女人表情平静,但偶然与她对视,眸底光晕就摇晃起来,显出几分不自在。
快走几步, 紧紧跟在她后面, 距离一米以内。
游纾俞这次身上的外套自带帽子,冉寻抬手帮她戴上,望着那张清瘦隽秀的面颊, “不是说吹不了冷风吗?戴好。”
游纾俞提着包,仰视看她。
发丝轻扫, 侧脸被不经意触碰的地方很快发起烫来。
“让你担心了。”轻声开口。
一路无言,到前台办手续时,她极迅速地将后几天退回的钱收好,不让身后人看到。
上了车,矜持坐到后排。
室外果然很冷,也吹得她清醒了一点。
回想起刚才冉寻说的“已经结束”,游纾俞眸底浮现黯然。
能就这样和冉寻共享时光, 即使只有短暂的一晚上, 也很好。
只是, 今天结束,她要怎么自己一个人在那栋空荡的公寓里醒来, 逼自己按时吃药、吃饭,工作,行尸走肉般继续生活?
冉寻离开后,她仍旧找不到她。
偶遇更像一支定量致幻剂,只能缓解,无从根治,给她短暂快感,又让她重重跌落。
“游老师想吃什么?清淡的可以吗。”冉寻打方向盘,没回头,征询游纾俞的意见。
去远一点的地方。
让冉寻留在身边久一点。
心里声音喧嚣。
但却又转瞬想起刚才听到的“需要练琴”,想起冉寻对待事业素来认真、心无旁骛沉浸的模样。
“附近的家常菜就好。”静静说。
话音落下,却有一丁点委屈蓦然浮现。
游纾俞鼓起勇气,视线投向车内镜,去看昏暗光线下映进的冉寻半张脸。
“…想吃甜的。”
冉寻抬眸瞧她,眼神带着点兴味,唇角稍扬起。
她生得明媚,笑的时候,在迷乱霓虹灯光下格外漂亮。
游纾俞像被灼伤,匆匆垂眼。
没想到对方会突然看自己,心跳慌且快。
却很快听到柔软回复:“好,就带你去。”
车行驶得平稳,窗外景象熟悉混杂陌生。
游纾俞不常开车来这些花花绿绿的小巷,平素用餐都是自己买了材料自己做,没有太多在外面吃饭的经历。
除了这几年,她定期坐上气氛窒息,名为“相亲对象”的车,在麻木中被拉往陌生场所。
客客气气,皮笑肉不笑地度过难捱的夜晚。回家后自己处理好反胃感,整晚难以入睡。
久而久之,愈发抗拒。
不经意偏头望去,游纾俞看见有些眼熟的高级餐厅,落地窗以山水贴画点缀,衣着矜贵的男女推杯换盏。
嫌恶感使得心跳落了一拍。
游纾俞无声攥紧指尖,失措,去瞧冉寻的反应。
没能看出端倪。
是本就不知道,还是体贴到……故意不想让她看出情绪?
无论哪种可能,心头隐约温热起来的火苗都快要熄灭。
车很快掠过这里,两分钟后,拐进一条小巷子。
“之前晚上出门太晚了,就只剩一家餐馆还开着,尝了尝,店里的豆花和点心很好吃。”冉寻解释。
停车后,嘱咐:“在这里等一下,我去给你打包回来。”
游纾俞倚在后排,闻言,看她一眼。
“麻烦你了。”嗓音融入喧嚣氛围里。
虽然病着,但女人气质依旧出众,坐姿也端正,那种常年思考、与知识的清隽疏离是抹不掉的。
冉寻关好车门。
走上台阶时想,游纾俞喜洁,恐怕会嫌弃在这些小巷子里穿梭。
或许女人也不知道,情人关系结束的那晚,她匆忙搬家,提着行李,在路边餐馆坐了许久许久。
执拗地在室外坐,等到手脚冰凉,筷子都握不稳。
思考游纾俞究竟会不会推掉那场相亲。
会不会赶来找到她,说她目击的都是一场误会,男人只是同事,同乘是情分。
可惜,花都扔掉了,晚餐预定的位置也已经取消。
最后还是没能等到想要的人。
从前就是这样,她耍小性子,女人不会现身来哄。
顶多打个电话,缓和一下她们之间的氛围。
似乎心境也随着凌晨气温降到零点而冷却,那晚,她平静挂断游纾俞的来电,奔赴新居。
回忆不太美好,冉寻轻晃头,将情绪淡化。
进屋,迎上老板,轻声点餐:“要素炒莲藕,小豆花,加一屉绿豆糕。”
她都尝过,应该味道还可以。
等了十几分钟,老板贴心,把吃食都装进保温袋里递给她。
冉寻道谢,提着餐食回去,递给游纾俞,“回家趁热吃。”
那一晚她没能兑现承诺,与游纾俞吃上港菜馆。随口一提的“散伙饭”,果真应验,成了她们结束的预兆。
那就让今晚弥补一周前的缺憾吧。
巧合结束后,冉寻不太想再像从前那样,追在游纾俞身后。
歇了一周,疲惫感依旧未散。
游纾俞接过袋子,拢进怀里,“辛苦你,冉寻。”
明明吃食很暖,让惯常冰冷的双手很快回温,她却觉得不安。
冉寻眼底又恢复平静,看她时也正经认真,像对待关系平常的……朋友。
刚才在镜中捕捉到的笑意,仿佛只是假想。
路上交谈并不多。
安静如一捧拉长蛛丝,脆弱易断。
冉寻把车停在公寓旁,“那就送你到这里,游老师。”
游纾俞心脏跌进深渊。她攥紧吃食袋子,再度恐慌起来,想去看冉寻现在神态。
可是太暗了,看不见。
冉寻没有回头看她,也没有笑,就像在叙述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亦或是,婉转礼貌地逐客。
下了车,仍旧再也找不到她。
游纾俞想起一周前,在中心剧场后台,冉寻对她视若无睹。
笑意盈盈,却是对她许多朋友,竟连余光都不肯分她。
好像各自身处两个维度,游纾俞看不到也无法触及,只能眼睁睁看冉寻撇下她,信步离开。
“你现在住哪里?”她尝试再度放下理性与本能矜持。
“你练琴的时候餐点不准,对胃不太好,我闲暇时带着食材,可以去帮你。”
“不用了,游老师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冉寻答,“瘦成这个样子,关心你的人会心疼。”
关心她的人。
听罢,又禁不住隐隐升起希冀。
“我会好好吃饭的。”游纾俞将声线压得严肃听话。
她盯着手中的吃食,抿唇,轻声追问:“谢谢你今晚送我回来。想回报你,该怎么做才好?”
这种语气,不像严肃权威的嘉大副教授,反倒像是乖巧等待指令的优秀学生。
难得一见。
冉寻闭了闭眼,为之心动。
却忽然想起之前沈琼说过的“直女十之八九不可信”。
女人亲口澄清,但不一定是真的。
“不用报答,反正也就只见这一面。”故意轻描淡写回答。
游纾俞内心抽紧,隐痛顺着肺腑迅速攀上。
进退两难,只好匆匆垂眼掩饰。
答:“我知道了。”
停了几秒,又小心补充:“你别生气。”
悄无声息地将心头火苗掐灭,灰烬四逸,连呼吸都困难。
冉寻不愿送她上楼,更不愿透露半分个人信息。今晚的偶遇,对她而言可能只是麻烦与累赘。
游纾俞维持最后一分体面,拉开门下车,与冉寻平淡告别。
之后违背她嘱咐的“进楼免于吹风”,垂头,在原地目送车辆远去。
如梦初醒,迅速乘电梯上楼。
却在视野良好的阳台上,只捕捉到冉寻离开时不甚明显的车灯尾痕。
这里太偏了,冉寻大抵是不愿再来的。
起初,游纾俞是不觉得这里偏远的,看房当日她就直言敲定,全款买下九层。
虽然开车通勤足有一小时,日常生活也不便利,但游纾俞硬是在这里熬了四五年。
那时她心里在想,只要冉寻回来,她就一定可以在这里等到她。
她唯一与冉寻联系紧密的地方,是她们为数不多的恋爱回忆中重要的地点。
但现在却不是了。
冉寻避之不及,恐怕连想起都觉得厌弃。
屋子里有些乱,几天没有住人,衬着月光,灰尘肆意涂抹到所有可见区域,覆盖上客厅地板上东倒西歪的酒瓶,一摊残破花瓣。
游纾俞也倦于打扫。
随意找椅子坐下,从袋子里取出打包盒。
不知是否从看到冉寻的那一刻起,麻木失调的五感都转瞬复苏,今晚竟能勉强吃下一点。
可她走了。
嘴里的食物虽样样可口,囫囵咀嚼,却尝不出味道-
“打烊了,明天再来吧。”
裴芸用湿布擦桌子,把桌上散落的几枚啤酒瓶盖收进围裙口袋,整理筷笼。
听见身后软卷帘门似乎有被翻动的声音,于是轻声答。
背后没人回答,小雁却忽地跑过来拽紧她的袖口,模样惊慌。
裴芸蹙了下眉,转身。
只贴身穿一件修身黑背心的女人坐在离店门最近的位置上,抱臂,黑皮衣挂在有几分肌肉线条的手臂上,正低头看桌上菜谱。
见她看过来,视线与她对上,没说话。
桌上放着一沓整齐的钱。近几年都是线上支付,现金的确少见。
女人面上没一丝笑意。
个子高,看着也不好惹,估计被小雁当成收保护费的了。
“您好。”裴芸礼貌笑,还记得她,但不做让步,“小店燃气熄了,临近歇业,可能没办法留您多坐。”
沈琼视线在她身躯上短暂扫过。
开了口,但依旧简略:“照顾生意,顺便问老板一些事。”
口中的“照顾生意”,就是招呼也不打一声,上门送钱吗?
裴芸觉得这客人挺有意思。
她继续手中干活,回复:“钱我就不收了,你下次挑饭点来。想问的事可以说,但我不一定清楚。”
沈琼不是拐弯抹角的性子,“十分钟前,有人从你这里打包了东西。她……她经常来你这里吗?”
裴芸回忆了一下。
是有个深褐长发,戴口罩,露出的双眼却始终带笑的女人来,点了清淡口味的几样,拿到后就匆匆回车上了。
车后排坐着和她气质匹配的人,清秀矜贵,估计是同阶层的同事或朋友。
她将抹布叠起来,转身去看沈琼。意料之中,眼睛里仍是那夜的消沉与疲惫。
没醉,但像她看过许多的,那些潦倒失意的醉鬼。
“不常来,我没什么印象。”裴芸走过去,有几分怜悯。
“你追到这里,是被她甩了?可以告诉你,她是为了给别人买饭。”
她见人见得多了,如期在沈琼眼底找出意料中的情绪,落魄,消沉。
生得那么高,却蜷缩在她店里空隙狭窄的座椅间,像只没人要的大狗。
大狗站起身。
钱留在桌上,撇下一句,“知道了,走了。”
临别前,看裴芸一眼。
大概不是嘉平人,带着点水乡气质,身躯娇小到竟全然被她影子笼罩,样貌温婉,话语却不留情面,直来直往。
“一周了,都还没走出来么?”
就这么短暂垂头一瞥,沈琼手臂被拉住,成沓现金被重新塞进外套口袋。
“失恋是挺苦的。”裴芸摸到结实的肌肉,若无其事松开,“怕晚上沿江多出一位失踪人口,要不你留下?”
小雁捧着碗豆花过来,犹犹豫豫放到她们面前的桌上。
“免费的。”裴芸玩味笑笑,说出那晚一样的话。
沈琼面色不虞,“……我有钱。”
“知道你有,只是想请你而已。”裴芸愈发觉得这人有意思,一撩就着。
“顺带附赠长辈的情感经验,听不听?”
沈琼瞥她,眼神淡淡,又扫一眼她身后的小女孩,提不起兴致。
“你结过婚,那些经验和我不匹配。”
还自居什么长辈,瞧不出比她大多少。
裴芸先是微怔,旋即轻笑出声,摸摸小雁细软发丝。
原来如此。
“是结过。”她嗓音柔软微沙。
“不过,老公前几个月刚死,跟你处境差不多。这次可以好好坐下聊了吗?”-
周二、周三,生活又回归一潭死水般平静。
结束说漫长也不算漫长的病假,游纾俞照例上班。
到办公室坐了没多久,几个老师围上来慰问她,给她塞水果,问她近况。
她不习惯被人群簇拥,更不愿将私事公之于众,招人担忧,于是只往轻描淡写上说。
开会结束返回途中,收到陆璇的消息,说游盈最近病情有些加重,手术日期又要推延。
但末尾不是预料中的叫她探望,只是叫她别担心。
前几年游盈还有心力时,操纵算得心应手,但现在只有陆璇这个传话筒,信息传递就宽松许多。
陆璇知道她们之间的事,而且知道得清楚,并不会勉强游纾俞。
游纾俞却没能狠下心。
回复:“手术日前一天会去探望的。”
下班后,没有晚课安排,依旧去那间琴行小坐。
这个时间点,琴行的培训课程还没结束,内部的钢琴教室里偶尔会传出悠扬动听的旋律,伴随童音。
游纾俞坐在惯常的位置上,打开笔记本电脑。
不经意视线掠过窗外,人流如织,却忽然没了办公的心思。
她只是在想,冉寻那天会给她送药,肯定是来过琴行,并且被琴行老板拜托过的。
所以这几日她几乎每天都来琴行,偶尔早些,偶尔下了晚课才来。
却从未有一次与冉寻碰面。
内心失落而不安。或许,冉寻是在躲她。
排斥偶遇,避而不见,连巧合都不肯给。
林姣走上来给游纾俞端咖啡,这似乎成了她们之间约定俗成的默契。
无意窥了一眼女人的电脑屏幕,连着耳机,在听歌。
德彪西的《月光》,但标注了场次和弹奏者。
竟是三年前柏林,冉寻与皇家爱乐乐团合奏的那一场。
“您喜欢冉寻吗?”林姣礼貌问,“最近刚回国的那一位女钢琴家。”
话出口,她隐约看见游纾俞握持不稳,端着的咖啡杯里荡出一丝涟漪。
但很快消散,像是错觉。
“嗯,喜欢。”女人声音清冷,没什么端倪。
林姣心道可惜。
早知道的话,让冉寻送药的时候,给这位美人金主一个福利多好。
不过冉寻离开时戴着口罩,想必敲门时也没摘下,就这么错过了。
但她不打算遮掩,礼貌补充:“冉寻从前在本行练过琴呢。她当时在学校抢不到教室,没办法,有时会来这里教小朋友,换练琴位。”
指一指附近不远处的某架钢琴,“就是那边。”
以为游纾俞会讶然,可意外之外,并没有。
女人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长睫浮动,素来疏离的脸上冰消雪融,唇角挽起一抹极浅淡弧度。
轻答:“原来如此。”
“所以,您不仅是本行的金主。”林姣见她心情尚佳,话中打趣,“如果冉寻在的话,或许还算是她的金主呢。”
金主。
游纾俞很少听到自己被这么称呼。
……还与冉寻联系在一起。
心尖涌起隐秘无言的情绪,微痒微酥。
在琴行坐了一阵,咖啡喝尽,游纾俞留下比从前更多的餐费,独自一人离开。
在路上还在不断揣摩林姣的话。
是否应该借这个机会,更进一步?
游纾俞没有想过,但愿意尝试。
病还没有好全,头脑微沉,她今晚没选择开车,转而坐地铁。
呼啸声中,闭目养神,听见身旁两个身着嘉大附属艺中校服的女孩子叽叽喳喳,话中提及冉寻,还有直播。
仔细听了听,竟就在今晚。
冉寻从来行迹难以琢磨,想做的事没有定数。
就像游纾俞并不知道,冉寻在今天上午开了国内的社交媒体,还兴致盎然地像在instagram一样今晚直播。
就在八点半。
抬眼瞥去,距住处还有五站地,而游纾俞几乎从不在地铁上看手机。
她嫌吵闹,工作也疲惫,无心再娱乐。
但今晚似乎是个极特殊的例外。
强忍着隐约羞耻,游纾俞倚坐在座椅上,翻出手机,戴好耳机。
生疏而期盼,迟疑着,点进花花绿绿的页面。
秒数跳动,恰好直播刚刚开始。
冉寻靠在看上去就柔软舒服的抱枕间,姿态慵懒却勾人,垂着眸,仔细调试直播设置。
素颜,但没有半分瑕疵。身着法式风长睡裙,恰好衬托优越身形。
抵着麦,柔声开口:“大家晚上好,听得清楚吗?”
声音流进耳廓,顺着血液流动淌遍四肢,隔着屏幕,对上那双漂亮狡黠,如猫眼宝石般透净的眸子。
仿佛对方不只鲜活在屏幕中,此时此刻,就在她对面,笑意吟吟。
心跳趋速,游纾俞缓慢打字:
“清楚。”
“晚上好。”
第26章
两条回复很快被刷上去。
游纾俞不气馁, 她知道,冉寻本就讨人喜欢,纵使直播是率性而为, 也有许多人期盼。
她坐得端正,一手托着手机,将自己代入寻常观众的视角, 专注看冉寻直播。
就像对着手机,进行只有她们两个人的视频通话一样。
今晚直播仓促,冉寻的设备只有手机,她找了个架子固定好视角, 接着坐在琴旁, 打招呼似地轻弹一串悦耳旋律。
钢琴也像有了生命,在她含笑弹奏中,说“晚上好。”
“第一次在国内直播, 有些不太熟练,大家见谅。”轻飘飘道了个歉。很有礼貌。
接着凑过来, 手指滑动手机屏幕,看弹幕。
太近了,像是被猫儿伸出爪子,碰了碰。
被这个动作略微惊到,指尖不慎误触屏幕。
一个漂浮的粉色爱心浮上来,原来是点赞了直播。
游纾俞抿一下唇,脸有些热。
冉寻恰在这个时候开口, 软声道谢:“谢谢, 谢谢用户221229的回复, 你是第一个呢。”
仔细检查个人信息,发现这个平平无奇的用户名竟是自己。
游纾俞心被高高捧起, 跳得快了几分。
但很快觉得失落。
因为冉寻读了很多人的昵称,连那些让人咋舌的羞耻名字都面不改色说出口。
回复别人的时候,也比对她要亲近那么多。
生疏地操作页面,看到可以送礼物,就尝试着点了一下。
浮夸到想让游纾俞直接关掉直播间的特效飘上来。
她心里懊悔,明明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用户”,这样未免太明显。
“啊。”冉寻却稍显惊讶地轻吸一口气,笑意旋即蔓延眉眼,偏头,对画面外的人说话。
“有人给我送礼物了诶,快看快看。”
“没人才奇怪吧。”一只白皙的手掠过屏幕,调整了摄像头角度,好正对冉寻,“亲爱的钢琴家小姐。”
是女人的声音,笑着说的。
虽没有出镜,可那只手的保养程度,亦或是迷人音色,都在彰显主人的养尊处优。
游纾俞呼吸微止。
脑海里瞬间翻涌出无数种猜测。
“别肉麻啊。直播呢,你不丢人我丢人。”冉寻威胁画面外的女人。
但明显是在开玩笑,声音柔柔的,没什么震慑力。
弹幕转瞬刷得飞快,大部分变成推测未入镜的人是谁,有人猜是助理,有人直言可能是伴侣。
[啊?真粉丝还不知道吗,冉寻喜欢女孩子的。]
[高中的时候冉寻就是我在钢琴圈的女神了,关心过她在德国的动态,听说和同校指挥专业的前辈学姐短暂恋爱过。]
“感谢听众打赏,今晚的直播全部收入,将用于帮助嘉平附近乡镇的聋哑学校孩子们购置器材、完成学业。”她接着补充。
“线上音乐会马上开始,可以点曲。大家量力而行,有钱捧个钱场,没钱的话,就当作今晚我陪大家放松助眠啦。”
冉寻轻眨眼,话音诚恳。
弹幕都在说前周抢票狼狈如狗,今晚直播像个小丑,哭着吃掉下来的馅饼。
也有人说,从未见过国内像她这样卖座的钢琴家办免费线上音乐会的,目的还为募捐。
地铁即将到站。
游纾俞将手机息屏,直播间热闹的氛围瞬间中断。
取下耳机,立在拥挤人群间,孤寂旁落。
步出地铁时,触了触眼尾。
明明周身都发冷,但唯独这里酸涩难忍,烫得厉害。
或许她不该自欺欺人。
更不该假想,认为冉寻这几天没来琴行,只是为了躲她。
她已经……有了比自己更好的归宿。
那一年在德国是这样,如今回国,依旧如此。
而游纾俞只能远远旁观。
冉寻生来恣意自由,讨人喜欢,也有权利追逐除她以外的人。
可她却已经是局外人,再无权插足。
从前设想这一天的到来时,心口总是疼得需要缓上一阵,连工作效率都受影响。
自虐般想象冉寻和那个人亲昵的片段,无法控制。
但真经历了,而且是亲眼所见,情绪却比游纾俞想象中要平稳。
一种闷闷隐痛,茫然不知去往何处的脱力感。
回到家,依旧提不起兴致做任何事。
取出平板,继续看直播。
冉寻在专注弹琴,阖着眼,曲调温柔婉转,是不知名的曲子。
尽管再没有合理缘由,但游纾俞还是想再多看看冉寻。
她逐渐庆幸,幸好隔着屏幕,否则她会被冉寻排斥防备,禁止窥探她明朗的新生活,连再度看见她的机会都没有。
几个小时前,还在为所谓的“金主”称谓沾沾自喜,现在想来难免有几分可笑。
在她独自坐在琴行喝咖啡,伴着冉寻曾演奏过的曲子办公时,冉寻是否在和那个女人温存?之间的距离或许亲昵到让她嫉羡。
私心地,游纾俞忽然想要冉寻弹一首曲子,只为她。
打字:[想听《秋日私语》。]
冉寻喜欢的旋律,她也同样喜欢,甚至更甚。
这是她与冉寻初次相遇时听到的曲子,游纾俞那时还不了解钢琴,用手机搜索许久,才知道曲子的名字。
从此设成铃声,设成闹钟,不觉烦腻,晨起都仿佛变成与她相遇的那几分钟惊艳瞬间。
直播间里,琴音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好。”冉寻翻看弹幕,“下一首是我很喜欢的曲子,《秋日私语》。”
不知想起什么,眸中浮现一抹回忆色彩,很快勾起若有似无的浅浅笑意。
“看似弹秋,直译名却是如情似爱,或许,理查德克莱德曼在秋天也经历了一段浪漫时刻?”
“也”。
冉寻竟将她们之间的几个月,归结为浪漫时刻。
游纾俞情绪随着话语摇荡,专注看冉寻在直播画面里的模样。
肌肤被睡衣簇拥,白如玉脂,漂亮得像造物主独宠,看一眼便心头微热,无论如何也不腻。
此时此刻,冉寻脑海中浮现的会是自己吗?
游纾俞不敢奢想,却又无端妄想。
闲话时间结束,画面里的人手指轻抚琴键。
琴音涤荡,节奏与原版几乎毫无出入,却又融入细腻情绪,加以即兴改编变奏,清淡缠绵的愁思随旋律翻涌迭起。
直播间里打赏募筹的金额涨得比从前都要快。
游纾俞也继续投喂礼物,生疏执拗。
或许是有私心的。
如果此时的人并不是冉寻,她只会短暂停留几分钟,象征性地捐一些。
不会像今晚一样,为了排解心中难以言表的被遗弃感,失去节制,不看金额。
只为了换画面中的人点名翻牌,温柔一笑。
逐渐地,弹幕开始讨论“用户221229”。
短暂几分钟,从不知名的位置一跃成为冉寻当前榜一。
游纾俞不关心,静静看冉寻弹琴。
这个大众的昵称也很好,成了她深夜放纵沉溺的窗口,因为平平无奇,至少不会被察觉。
直播进行到很晚,能返三次场,冉寻体力自不必说。
可终究会结束。
准备下播时,冉寻总算看到了某个一直被追问刷屏的问题。
笑得想打嗝,原封不动地将问题念出来:“冉寻和刚才的那个人什么关系呀?是女朋友吗?”
画面外飘来轻咳,像是有人喝水呛了。
女人匆匆入镜,明艳有侵略性的长相,穿了条吊带拖尾裙,身段婀娜。
用手背抹唇,正经答:“就冉寻一朋友,帮她修钢琴的。”
[谁信啊,真的很配]
[这么晚,估计要留宿了]
尽管本人否认,但扫过成群的起哄弹幕,闷窒感喧嚣翻涌,游荡在全身的热度很快消散。
游纾俞不想再看,退出直播间。
比她漂亮,比她年轻,比她开朗,还在工作上有交集,冉寻会喜欢。
世俗眼光里,她们的确更相配。
…
下播后,冉寻舒展微微僵硬的肩膀,起身去取了一瓶冰牛奶,插好吸管叼在嘴里。
“女朋友,谢谢帮我修钢琴。”去贴梁荔,声线暧昧,故意逗她。
“怎么样,今晚留下?以我的水准,保证给您留下舒适体验。”
“离我远点。”梁荔演了个作呕的夸张动作,“我笔直,你一个姬佬撩直女,还吃十几年的窝边草,臊不臊啊。”
冉寻一副受伤神情,捧着牛奶走了。
懒懒倚在抱枕间,弱声撒娇,“不给占便宜就不给,笑死,你以为我很想吗?”
梁荔气得牙痒痒。她正帮冉寻算直播收入,直接摆手不干,“走了,你自己算账。”
“别嘛,荔荔。”冉寻走过来,可怜巴巴挽她手臂,示弱贴贴。
“你明天是不是接了场演出,要给乐团调律?这么辛苦,我得去接你,然后请你吃饭。”
梁荔被哄得受用,瞥她一眼。
本来也没打算不帮忙,她又被冉寻拽着回到原位。
算好账也不早了,告别时,她知会冉寻:“我肯定得好好敲诈你一笔,你明天下午在嘉大门口等着接我。”
冉寻原本还笑吟吟的,闻言,嘴角弧度收敛些许。
装作不经意问:“演出在大学里?能不能换个碰面地点,我怕接不到你。”
“不太行,那边路我不熟,出了校门就迷路。”梁荔出门,回头朝她招手,“记得来啊。”
冉寻把人送走,关好门。
对于梁荔来说陌生,但对已经出国六年的她而言,却最熟悉。
只是短暂停留,接了人就走,应该没问题的。
也不会像上次一样,与某个想起便觉心情复杂的人再度偶遇-
这一周始终愁云惨淡,不像嘉平历来的春季。
灰蒙蒙的基调底色,仿佛颜料在画布上不慎打翻,匆匆洗刷后,只留下仓促阴影。
唯独今天上午,阳光短暂冒了个头。
游纾俞去教室上课,回办公室时,收到好消息,上个月投的论文顺利中稿Cell,已经在印刷发表流程。
近期的研究成果被认可,心中宽慰。
中午又有学院领导来探望,心疼她工作认真之余,拜托她今日在会场讲座,谈谈科研经验。
游纾俞平静答应。
从前像这种事就不少,她被迫锻炼出来,虽然不喜欢当众发言的场合,但关于专业方面的事,她可以侃侃而谈。
做了几页简单的PPT,带去会场,在台下人专注并仰慕的视线里讲解论文。
一切都很顺利。
会场接下来被另外的活动预约,可结束后,讲座的听众们却缠着游纾俞,竭尽所能提问,不愿放她走。
游纾俞一一耐心解答,不时取出纸笔,用通俗方式讲解实验原理。
却在偶然抬眼一瞥见,看见会场里出现的旁人。
学生们抬着钢琴、大提琴等乐器搬上台,一位身着女士西装外套,背影窈窕的女人在旁边等待,手提工具箱。
因为生得明艳,很引人注目。
那个昨晚还在冉寻直播里出现的,冉寻现在的女朋友。
心情一瞬间跌落至底。
游纾俞暂停讲解,左右环顾,试图寻找她想要找到的人影。
找不到。
失魂落魄,仿佛血液凝固,化成枝蔓,缠绕住四肢百骸,难以透过气。
她麻木地继续答疑,直到周围人影稀稀落落,赶来听下一场乐团活动的观众充斥坐席。
心存期盼,礼貌拉住一位学生问音乐会具体安排。
回答中没有冉寻,这只不过是一场艺术学院再寻常不过的月度演出。
游纾俞没有走,坐在台下的某个座位里。
看那位调律师认真工作,不惹人厌,专业且效率高,画面赏心悦目。
却忍不住猜想,昨晚,她在冉寻家里是否也做了这些事?
直播结束后,她们应该更加亲密,也不必像镜头中那样遮遮掩掩,含糊其辞。
花费一下午的时间,听了并不太能引起共鸣的一场交响音乐会,游纾俞在台下端坐,直到散场才起身。
她不知道自己内心究竟在期待什么。
离开时,听见高挑漂亮的调律师小姐站在台下,似乎和谁打着电话,心情很好。
“不行,你答应我了,走几步路怎么了?”
那边像是很宠着她,磨了一会,很快退让。
游纾俞愈发觉得自己多余碍眼,想立刻就走。
退场间隙,却碰到专业课上的某个素来喜欢她的学生。
讶异她也来听音乐会,又恭喜她论文中投,缠着她说话。
游纾俞温和答了几句,视线努力不向台下那边的方向看。
就耽搁这一会,那边的一个人已经变成两个人。
冉寻赶来找人,戴口罩,双眸弯弯,和昨晚直播里的模样大差不离。
“游老师,您不走吗?”学生乖巧问,“这里之后没有活动安排,据我所知,乐团也没安排返场。”
一语双关。她知道,冉寻对她,恐怕再不会返场。
但却在看见那道身影的瞬间,变了想法。
“嗯,我想等一个人。”游纾俞回答,“是不是到饭点了,去吃晚餐吧。”
送走学生,她坐回原位。
难得的机会,她可以不必隔着屏幕,贪婪将那道身影独占进视野。
也期盼一个不经意间的对视。
尽管冉寻不愿再看见她。
这个时间节点比预想中还要早。
“你要结婚?太突然了吧。”清亮柔软的声音擦过耳畔,在笑,“请你吃了这顿饭,我可以不随份子钱吗。”
冉寻与身旁的女人并肩离场,逐阶而上,路过游纾俞的位置时,目光垂落。
打趣话音隐隐停滞。
而游纾俞在听到她们谈话的具体内容时,就无声攥紧扶手。
胸口簌簌跳动。
仿佛冻结的湖面被轻凿出一道裂隙,春季冰消雪融,滚烫的柔软的溪流蔓延流淌。
冉寻朝她颔首,很礼貌,没有不理她。
游纾俞觉得苦涩心尖隐隐泛起一丝甜,起身,轻声唤:
“好久不见。”
被荒谬臆想笼罩,只隔几天,落在她身上,竟像是难捱的几月几年。
“冉寻,我想和你说说话。”她定定撞进面前人眸子里,鼓足勇气。
“可以耽搁你和你的朋友几分钟吗?”
第27章
冉寻看见女人双眼浮现波澜, 专注且不安地看她,将期许藏得隐蔽。
游纾俞今日穿着优雅正式,臂弯里夹着笔记本和文件, 标准的大学老师模样。
是又特地来与她碰面的吗?
可能性不大,她原本没有进嘉大的想法。
“荔荔,你等我一会。”冉寻表面在和梁荔说话, 却没偏头。
视线微不可查,将游纾俞今日的模样尽收眼底。
游纾俞不会说谎,那双静潭般的眼睛更不会。
瞧她走近了,眸底很快升起欢喜。
专注盯她看了一会, 意识到失态, 像怕被嘲弄,匆匆挪开。
冉寻笑了一下,开口:“游老师, 请吧。”
“我朋友她未婚夫就在嘉大任职,我也是刚刚听说的, 她正好去找人家黏一黏。”
游纾俞点头,再度看了她好一会,才应声:“好。”
并肩同行,距离很近,肩膀处衣料摩擦。
冉寻答她的口吻柔软,脸侧倏然染上热意。
游纾俞沉溺于有几分不真实的,竟能与冉寻说话的现在, 也忽觉昨晚的自我拉扯荒诞不已。
冉寻没有新的女朋友。
她还愿意等自己, 还没有抛下自己。
背后的调律师小姐熟稔打趣, 骂冉寻“见色忘友”,“最好快点出来请她吃饭”。
心里微紧, 昨晚那些面对她的防御机制又本能立起,脑中说不出的慌乱。
游纾俞轻拉住冉寻的袖口。
怕冉寻心思转变,不陪她了。
她目前在冉寻心里的地位一落千丈,和关系熟络的朋友对照,显然没有可比性。
冉寻没有拒绝。
游纾俞抿一下唇,大着胆子,指尖探进冉寻敞开的袖口,去勾她的小指。
然后含蓄地,无声握住。
想继续,无论以什么令她羞耻难堪的代价,无论要做出什么难以接受的事。
经过昨晚,游纾俞发觉自己没办法再隔着屏幕,将她拱手让与其他人,还轻飘飘祝一句幸福。
她心思狭隘,惯会钻牛角尖,度过这漫长乏味的二十八年,依旧只容许冉寻一人踞在她心尖。
想起就觉欢喜,看见她的笑眼也不禁弯唇。
更别提触及亲昵时,理性消解,野火难熄。
会场里人还没完全散,阶梯台阶上迎面走来几个学生。
还有年长一些的,像是老师。
冉寻贴心且动作迅速,想把手抽出来,装作与身边人不熟。
她知道游纾俞不喜欢别人看见。
分别许久,但在一起时的习惯却仿佛刻入本能。
可游纾俞不让她走。
握得更紧,清瘦指骨无言渗透,陷进她指缝间。
分外黏人,也缠绵缱绻,不像以往。
走来的那些人中似乎有认识游纾俞的,照面时和她招呼:
“游老师,讲座辛苦了,听说论文这次又在世界核心登刊了?祝贺祝贺。”
女人对恭维也保持不卑不亢,谦逊回:“不辛苦,之后还有进步空间。”
在众人赞扬声中,隐在袖中的手与冉寻重叠,握得愈发紧。
掌心因应激浮出冷腻细汗,但却执拗不松开。
冉寻乖巧笑,充当游教授社交时的背景板。
戴着口罩,也不会被认出来。
只是对比几周前与女人在嘉大不期重逢,一同撑伞,却被防备推拒,如今胸口像被火苗舔舐了一下。
冷却的心境隐有回温趋向。
她在猜,一会游纾俞要对她说些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在打量目光下紧牵着手离开。
可能有人察觉到,也可能从始至终都不被发现。但至少,是个极大的进步。
被游纾俞在人群中袒露公开,不必避嫌伪装,感受很好。
是之前冉寻从未感受过的体验。
她并不想说服自己给对方机会,但在答应游纾俞要聊聊的那刻起,心中倏然升起一丝别样情绪。
或许出于性格中的好奇,又或者,被女人见到她时眸中那抹摇荡无措的光打动。
游纾俞找了间没人的规格较小的阶梯教室,带她进来时,把门顺手带上。
紧挨着,坐在倒数第几排的位置上,有种时光倒流,一切都没变的似曾相识感。
好像那时,冉寻也曾伪装成游纾俞的“朋友”,在明亮教室,于玩笑中表露隐晦赤忱的情愫,将爱意说到尽兴。
“冉寻,我有话要对你说。”游纾俞声线清澈,“可以耐心听我讲吗。”
认真至极,以至于对上冉寻弯起的双眸,觉得脸热,但也不躲不避。
像是要表白了。
冉寻心里陡然升起离谱念头。
气氛烘托,勾得她不知不觉就这样想。
“当然。”柔声答。
她从没见过游纾俞这副模样和她说话,表面依旧内敛,与她对视时,却潜藏着些许孤注一掷。
有些可爱。
“…我还想和你在一起。”
不是表白,但和表白也没差多少。
冉寻专注倾听,顺便温和地看游纾俞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
瞧出几分羞赧,越发觉得可爱。
示意她继续说,“嗯,我在听。”
“我要追你,从今天,现在开始。”嗓音像一池平静湖水掀起微澜,清泠,可却笃定。
“你可以……给我这个机会吗?”
只说这些,似乎花光了冷淡疏离的游老师所有积攒下的勇气。
话音落下,女人就抿唇不言,玉白脖颈霎时染上红晕,胸口起伏频率都要快上几分。
不像刚才还在和同事谈论科研的严肃模样,反倒青涩、直来直往,纯情到像恋爱经历空白的少女。
高岭之花想必是从未主动追过人的,如今这副模样,实在难得一见。
任谁看可能都心思软得一塌糊涂,飘飘然就答应了。
可冉寻保持缄默。
虽然脸上带着浅淡笑意,却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
游纾俞见冉寻良久沉默,有些慌乱。
心口热度一点点褪去,本就白皙的脸颊更没有几分血色。
要拒绝她吗?
轻咬着唇,仓促补充:
“冉寻,从前我做过许多错事,撒了谎,让你那么难过。可我从没想过欺骗你的真心。”
“从前说喜欢,现在就有多喜欢。”
怕冉寻下一秒就冷淡撇下一句“不愿”,离她而去,于是凑得更近,悄悄依偎,汲取暖意。
冉寻没有推拒,也没后撤躲避。
游纾俞像得到鼓励,去挽她的手臂,侧颊贴在她肩膀上。
继续说:“你知道吗?你答应和我试一周的那个晚上,我失眠了整夜。”
尝试理性剖析自己。
但思绪不宁,话音也不沉静。
“睡不着时就在想,‘玩玩’是什么意思?后来,逐渐变成责怪自己,为什么不主动一点。”
“那时,我不是想抱你,我想……吻你。”
“想说别走了,冉寻,今晚留在我家好不好。”
冉寻只不过一句蕴着笑意的轻飘飘话语,就让她凌晨时分坠入甜蜜而纷乱的梦魇,难以抽离。
梦中她们如胶似漆般亲昵,吐息纠缠。
结束后,游纾俞却只得到冷淡穿衣的冉寻一句“别开玩笑,今晚是最后一晚”。
怎么追也追不上。
醒来后庆幸,还好冉寻没留宿。
她有恰到好处的分寸感,也知道,肉.体维持的关系最不长久。
从前不就是这样?
也是游纾俞自己一手促成。
“但是现在我不想再那样。我……”心里酸涩煎熬,嗓音也变得含着水汽。
“我有许多话想和你说,冉寻,我好想我们还能像从前一样。”
如果能回到她们热恋的第三个月,如果没有其他人插足干预。
如果……她从始至终就能像其他性向一致的人一样接纳自己,不走弯路,用时间来治愈分裂失意、隐忍痛苦的自己。
那她们或许就不会戛然而止。
停止在那个六年前细雨淅沥的秋天。
“游老师,你想要的话说完了吗?”冉寻轻声开口。
入耳话音平静且淡。
游纾俞内心惶恐,抬眼,想去看冉寻此时神情。
可是才动了动,温热细腻的指尖已经托着她的脸,仔细而轻柔地抚平她眼角的微红。
“从前怎么没见你这么喜欢流眼泪呢。”
冉寻本来在游纾俞问出口那时就想回应的。
可是没想到,只缓了一会神,竟能听见冰山女士隐藏如此之深的内心情话。
话里话外央她别离开,实际早就悄悄拽着她外衣,不许她走。
冉寻昨晚有心想躲避嘉大这个地点。
一是因为,这里发生过令她极度不愉快的回忆,二是因为,如今的关系,再和游纾俞碰面实在尴尬。
冉寻不想再尝试一遍“情人关系”。
虽然是她提出的,却疲惫茫然。
因为需要去猜游纾俞的心思,女人素来将情绪隐藏很深,忽冷忽热,令她难以窥测。
被吊起来,没有支点地左右摇摆,不安定感时时刻刻充斥内心。
但现在,她好像从飘摇的热气球上降落,踩在实地。
她知道了游纾俞对她的想法。“想和她在一起”,“要追她”,也是真的。
游纾俞胸口跳快几分,为冉寻的体贴举止心动。
垂着眼,隐含希冀,“答应我,好不好?”
冉寻没明确答复。
却将游纾俞单薄的肩膀揽进怀里,一下一下顺着她背脊,帮助她平复心情。
依旧给自己留有余地,“明白了,游老师,辛苦你把这些特地告诉我。”
笑了笑,轻柔说:“也让我觉得,从前那六个月,至少不是我单方面想象的浪漫时刻。”
这样就够了。
游纾俞依旧不安。
她本就是踏实务实的性子,总要抓住些什么在手里才安心。
于是捉住冉寻为自己揩泪的左手。
一颗浅色秀气的粉色小痣点缀其上,不显突兀,反倒别有一番气质。
也是这样的手,在钢琴上优雅飞舞,让她移不开视线。
垂眼,悄悄落一个吻,在冉寻手背上。
“从来都不是单方面。”她嗓音低软。
很久很久之前,或许开始连月光都还没有慷慨到将污泥照彻的时间,游纾俞就已经沦陷。
对冉寻一见钟情,亦或,见色起意。
从此贫瘠土壤被新绿覆盖,弥漫芬芳,像极冉寻送她回嘉大的那个烟雨春天。
冉寻觉得手背酥痒。
意料之外,高岭之花般的人竟虔诚俯身,亲吻她的手背。
心脏塌软,被攻陷得不成样子。
她听见游纾俞声音很轻,双眼被水汽浸过一遭,湿漉漉地望向她。
叫她的名字,用极特别的咬字音色,像水晶。
“冉寻。”
可就算这样,也没能得到踏踏实实的回应。
“那就先到这里。”游纾俞样子看上去有点失落,但并不气馁,“耽搁你太久了,快去和朋友吃饭吧。”
她还会继续的。
天色已经沉进春夜前奏的傍晚里,教室外,路灯倏地点亮。
而清冷女人就以此为背景,身躯柔软清瘦。
垂着眼,没有与她对视。
却满心满眼都是她,也纵容着她,追逐着,不愿放弃她。
“好,那我走了。”冉寻开口。
起身时,柔声留下一句,“游老师,最近可以给你打个电话吗?”
游纾俞目光略微迷蒙,还没从刚才的情绪中回神,看她时视线虽隔着镜片,却乖巧得让人想欺负。
“你随时打,我都会接。”认真回答。
又咀嚼片刻,终于觉察出几分不对劲。
冉寻分明已经将她拉黑了。
“那就在今晚,我想想。”冉寻双手插进外套口袋,笑意盈盈地望游纾俞。
“晚上八点半,怎么样?”
一个近乎刻在游纾俞心脏最隐秘痛处的时间。
“当然可以。”游纾俞被冉寻嘴角弧度引得心跳簌簌。
几周前的这个时间,她惹冉寻难过,也将人不慎弄丢。
而现在,冉寻愿意给她机会,继续延续她们的故事。
抿唇,耳垂稍烫,仰头望着身边的人。
答:“我会等你。”
她知道冉寻现在该离开了,可是不舍得。
更没办法等待接下来难熬的几个小时,直到八点半。
“和朋友吃过饭,你要直接回家吗?”游纾俞问。
藏在袖子里的手纠结攥紧,定了定神,索性抛弃一切刻进骨子里的矜持。
“我也想去。冉寻,我还有话要说。也想、想在家里追你。”
“……因为外面不太方便。”
冉寻觉得胸口被羽毛撩拨,因为游纾俞话语中的“追她”。
勾起唇,压住难以言表的心跳,调笑试探,“什么事,游老师,能透露一点给我吗?”
“不行。”这次游纾俞拒绝得没有余地。
脸颊稍红,可嗓音却强撑着。
知道冉寻被她成功撩起了兴致,站起身,也像有了底气。
用指尖去勾冉寻的外套带子,轻飘飘攥在掌心,话音沉静:
“今天没有开车,晚上也还要在实验室工作。”
“八点半,你打电话,然后开车过来。我在南门等你,好不好?”
第28章
冉寻觉得心跳连着风衣带子, 漾起一丝波纹。
垂头去看,游纾俞拉着她,力度极轻。
看似牵制, 实则悄然移近一点与她的距离,怕她拒绝。
她不显露,只噙着丝笑意, 给游纾俞出难题,“不是游老师要追我吗,怎么反倒晚上要我来接?”
游纾俞抿唇。
想了想,话音又极诚恳:“不想晚上只打电话, 还想……看看你。”
想知道冉寻的新居, 想补偿,想时时刻刻都看见她。不愿再经历一遍触碰不到她的难捱回忆。
言罢,也觉得要求有些出格了, 她轻声补充:“耽误你的安排就算了,我会自己回家的, 不用担心。”
“知道了。”冉寻将口罩捏紧一点,注视女人触感如冷瓷的手背,柔声回。
“今晚还是有点冷,你在实验室楼里等着就好。”
她本也没想过拒绝。
在想,从前的六个月,还有一周情人体验卡,竟都没看出来。
游纾俞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会了呢?
留着最后一丝矜持与游纾俞告别, 冉寻独自出阶梯教室, 再是教学楼。
步履轻快, 和梁荔碰面。
梁荔选了家火锅店,顾念着冉寻, 没把男朋友带来当她们俩之间的电灯泡。
席间热气腾腾。
下肥牛片时,她问:“你刚刚和那位嘉大老师聊什么了?朋友吗,看着不太熟,又感觉很熟,聊那么久。”
冉寻拌调料,冷不丁温声开口,内容却像在开玩笑,“嗯,她和我表露心意了,说要追我。”
梁荔筷子僵在空气里,看傻子一样瞧她,沉默。
沉默良久,说:“你们群体想象力都和你一样丰富吗?”
以前藏得实在太深,梁荔不知道她和游纾俞的事。冉寻也不怪,撑腮弯眸,顺着她话意味深长答:
“不知道,不过可能都挺喜欢年纪大的。姐姐主动追人,这谁撑得住。”
“……”梁荔良久憋出一句,“祝你们幸福?”
“不对,小冉,你开玩笑能不能别那么认真。”她反应过来,万分笃定。
“我出会场的时候看见门上贴的海报了,学术讲座论坛,照片就是那位女教授,论文刚上国际顶级期刊,上面列的成就随便一条都能让我家那位哭出来。”
梁荔咋舌,看冉寻依旧一脸平静,补充:“这种人,应该不会吧?”
都说智者不如爱河,刚才那位女教授虽样貌拔尖,可周身气质淡漠,不可亵玩,不像沉溺于情爱的人。
冉寻不打算和梁荔讲清楚,浅浅笑,赞扬,“这么厉害呀,那我更喜欢了。”
梁荔顺了口气。
果然,假的。
只不过一起吃完饭,冉寻却不愿送她回去了,夜色间笑得无辜,真假莫辨,说要去接教授。
梁荔知道冉寻懒,也爱撒娇耍赖,这次估计是手头有事,于是不想送她了。
“迟早有一天,我给你挂个号看看精神状态。”晚饭时喝了点,一如既往拌嘴。
“怎么看到高知美女,就想要人家当你老婆呢?”
冉寻回敬了几句,笑着探回身。
隔着玻璃目送梁荔被人接走,才把车窗升起。
取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输入时没有卡滞。
只等待两次忙音,就被接起来。
车旁灯光摇曳,行人梭巡,热闹繁华,一时分不清是即将拂晓的晨,还是月光过于朗柔的夜。
“喂。”冉寻轻启唇,安静听另一端清冷应答声。
“游老师,嗯,现在来接你。”
总之,大抵是个比前阵子都要暖和的初春-
冉寻的新居这次离城区不远,一片刚建好,还没来得及大规模对外发售的私家小区。
不是郊区,也比先前有烟火气许多。
游纾俞朝车窗外看去,深夜竟还有摆摊卖柿子的小贩,纸板上画了惟妙惟肖的水彩图画,很讨喜。
住宅区保安措施很好,窗口的灯亮了没几户,静谧闲适。
也衬了小区的名字,“月亮湾”。
暗暗将地址记下。
像是有感应,冉寻打破沉默,清亮音色浮动在昏暗中:
“第一次追人就追到家里。下一次,游老师又想追到哪里呢?”
是埋怨她不请自来吗。
游纾俞今夜坐在副驾驶,闻言,无声握住公文包提手,答:“你讨厌的话,我会克制的。”
会克制,但不一定能做到。
下次还是有招呼不打一声,就追到这里的可能。
冉寻勾唇,试探一下,就悄然撤回。
“哪有,被游老师这样优秀的人追,幸运都来不及,才不讨厌。和朋友说了,她都不信呢。”
思绪随身边人柔软、却似乎意有所指的言语浮动,舒缓收紧。
心中因冉寻话中“幸运”二字而悸动,又咀嚼她末半句语气,觉出几分不对劲。
游纾俞尝试发问:“你和朋友提及过我了吗。”
她本该觉得欣喜的。
只不过一句“想追”,就被冉寻炫耀一样在朋友面前公之于众,她极安心,并隐隐尝出甜味。
却又仿佛被剥夺身体掌控权一样,本能地开始掌心泛汗,心悸,恐惧。
冉寻视线稍向旁瞥,就看见游纾俞隐在黑暗中的小动作。
她有个小癖好,喜欢研究旁人的心理,对游纾俞从前更是了解,知道这代表女人心中排斥。
无声笑笑,心想梁荔不信确实是有几分道理的。
恐怕就连本人的她们两个此时都存疑。
压下心思,安抚般柔声答:“没关系,她那个人心里不挂事,很快就忘。”
“……我不介意。”游纾俞出乎她意料,平静开口。
“冉寻,我想追你。”垂着眼,“你可以顺你的心意,不必顾及我的感受。就算再过分,我也接受。”
冉寻看了眼身旁人。
规整,严肃。如外人所言,清冷凌厉到极致,一心科研,不像会骗人。
本能动作不会假,但女人口中说出来的赤忱承诺,愿意迁就,也让人想信。
游纾俞很少撒谎,因为不擅长。可那时,却又对她撒了那样的谎。
直到现在,提及那些敏感话题也本能抗拒,眉眼间萧条冷寂。
在藏什么呢?竟隐忍到不想让她窥知半分线索。
“那我就不困了。”冉寻转变话题,故意露出些撒娇蔫坏,逗游纾俞。
“做什么都可以的话,我很期待,一会游老师想要怎么追我?”
游纾俞垂眼,不愿意正面答。
却很快启唇,回应她,音色低缓:“你很好奇吗?”
最近观察过嘉大校园里的小猫,某一只被学生们溺爱得圆润亲人。
毛色纯白,尾巴翘得高高的,在绿化草坪中扑黄蝴蝶,偶尔蜷伏在池旁,看里面的游鱼。
目光沉浸,看了开车的冉寻一阵,觉得像。
耳根处也已经有些招架不来的热意。
恰好冉寻这时偏头与她对视,笑了下。
空气中仿佛能读出莫名且暧昧的思潮。
“上楼再说。”游纾俞偏头。
车驶进车库,之后,游纾俞随冉寻一同迈进电梯。
等待几秒钟,直达她的居所。
冉寻的新居比原来那一间公寓要小,没有做上下层分隔的装潢,色调纯净,浅浅的鹅黄底色,很素淡的住处。
墙上悬着颇有个性的艺术画框,长桌微乱,中央摆放一只花瓶,插着尤加利叶和月季。
是冉寻会喜欢的样子。游纾俞进门时便这样想。
举目望去,冉寻的琴占据了客厅大部空间。
在那场钢琴艺术圈为之惊艳的独奏会上,她也曾见过。
不过那时隔着数十排座椅与人群,如今却变得触手可及。
冉寻体贴为游纾俞准备了拖鞋,自己则率先走进,将空调和角落里的加湿器都打开。
按捺不住手,宠幸了一下爱琴,弹出不知名的欢快节奏。
接着觉得站着累,很快没有坐相地倚进了沙发。
不像是台上那么优雅有距离感的钢琴演奏家,反倒像深夜加班后,一个邀游纾俞来家里坐坐的年轻邻居。
但哪里有这么出挑的普通人呢?
长发柔顺稍卷,取下口罩,露出高挺鼻梁,下颔线光洁流畅,懒散姿态也格外吸引人。
被那双眸色清浅的猫儿眼扫过,看见嘴角噙着的柔柔笑意,心头也钻出些遐想来。
“游老师随便坐。今天下午都在外面,没来得及收拾房间,但还算干净。”冉寻引导她。
游纾俞应声。
抛却矜持,选了冉寻旁边最近的位置坐,能嗅到清淡栀子气息。
“吃过饭了吗?”冉寻随口关心。
她解开外套纽扣,想像平常那样就甩在一边,过会儿收拾,又想起游纾俞在。
迟疑的时候,衣服已经被一只清瘦的手接过。
游纾俞答她:“吃过,不饿。”
将外套放在膝上,步骤有序地叠好,无一丝褶皱,动作自然且不显突兀。
冉寻想起从前,她们仍在学生时代时,于同一间双人宽敞宿舍同住,对方也是这样。
不喜欢她丢三落四,甚至当面冷脸说她,却背后无言替她整理好一切,井井有条。
冉寻觉得做游纾俞的家人或许挺幸福的。
不过那时她们是室友、朋友。
且冉寻胆子大得很,想做游纾俞的女朋友,想睡她。
但现在看来,家人和女朋友,不算冲突。
游纾俞都说她可以为所欲为了,再过分一些的事也没关系。
“这算是游老师追我的步骤之一吗?”冉寻轻笑,有意渲染气氛。
撒娇般,身子也倚得离游纾俞近一些。
很快察觉到对方躯体微僵。
“不是,但你喜欢的话,我就愿意。”游纾俞低声答。
“…做什么都愿意。”
看见冉寻似笑非笑,眼神柔软的模样,她一瞬感到羞耻。
但想起现在身处的地方,强迫自己沉下心。
开口:“下午接朋友,上午是一直在练琴吗?久坐对肩颈还有身体都不太好。”
“我……想帮你按摩一下。”
冉寻有些意外,但很快笑意更深,“嗯,原本晚上也要练的,但现在游老师来了,还说要帮我,也不亏。”
这应该就是不谙世事,纯情得紧的游老师的追人第一步了。
可惜她实在刚刚想得太多,还以为游纾俞会做些更不正经的。
不过毕竟是大学老师,端肃才是常态。
换了个姿势,背脊向后靠,按游老师口中指示听话摆姿势。
却不意间贴进带有木质调冷香的怀抱。
有种错觉,如同跟随口令一步步陷入陷阱,最终被女人亲昵搂入怀中。
冉寻察觉到属于游纾俞的手覆在肩膀,力度很轻,探索着为她找准位置。
“疼了或者不舒服,就叫我。”飘进耳畔的声音一如既往清冷。
这是游纾俞女朋友的特权。
也是从前,每晚从琴房回来,冉寻翘首期盼的。
以至于分手后出国,她坐在凌晨的那趟航班上,格外惋惜,难受到用了一卷又一卷纸,引得空姐担忧侧目。
睡着时都在想,游纾俞竟是直女,喜欢男人。
这样细腻温柔的“特权”,算是平白浪费了。
与那时已然相隔许久,衬得六个月的缱绻都像上一辈子的经历,却在今晚复现,勾起最深层的贪恋本能。
游纾俞为她细细揉捏肩膀,安静认真时,墨发低垂,清隽得像无从挑剔的冰美人。
冰山棱角却都早已消融殆尽。
“困了。”冉寻轻声开口。
肩膀上的手劲一松。
游纾俞望进她眸,“我送你去卧室。”
心潮迭起,在冉寻困倦阖眼的瞬间,轻悄悄俯身。
落一个涟漪般的吻在她唇畔。
冉寻乍醒,只来得及尝到唇上微微水汽,看清女人侧颊迟迟飘起的浅粉色。
想着,游纾俞既然那么会,追她的第一步又怎么能止于按摩。
想必是蓄谋已久,要夹带私货的。
那索性顺她心意。
冉寻勾一缕女人墨色发丝在指间,抬眸轻轻笑,“好狡猾呀,现在不太想睡了。”
“回卧室,还想要姐姐再揉揉,可以么?”
第29章
虽然但是, 说困是真困了。
虽然短暂被亲醒了那么几秒,撩了游纾俞一下,但女人搂着她问卧室是哪间时, 冉寻眼睛竟然没睁开。
也许是按摩太舒服,又或许,她沉浸于这么恬静的氛围里。
以往做完这些事, 她和游纾俞就睡觉了。
——含义并不单纯的休息。
冉寻抬起手指,点了个方向。
心安理得地绕过屋内微乱布设,被游纾俞送进了屋。
再到床上。
宽松柔软的绒衣被耐心从头顶脱下来,然后是黑色西装裤。
空气中传来簌簌响声, 衣服很快妥帖挂到衣架上。
“游老师。”冉寻声线还迷离, 双眼却已经睁开,勾了勾唇,“……不会真要对我做什么吧。”
女人究竟会到什么程度?又想揉她哪里?
她不说, 叫游纾俞自己控制分寸。
游纾俞原本背对着她,视野里只能窥见一截纤弱腰身, 闻言,略僵了僵。
垂头,避而不答,只嘱咐:“你今晚好好休息,看起来很累。”
颇正人君子的口吻。
但刚才吻她时,脑中想的会是这些吗?
冉寻轻嗯一声,无声笑笑, 不戳穿。
想起游纾俞从前就极禁欲, 但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禁欲”。
在她掌控之下时, 纵然面颊潮红,分外诱人, 也始终咬着唇,羞于发出声音。
却表里不一,为数不多的那几次强势,偏爱听她叫姐姐。
啪嗒。
游纾俞替冉寻关了卧室灯,素白指尖探索床头,拨开小夜灯开关,驱散黑暗。
一团朦胧灯光下,稍稍垂眼,耐心望她,“明早想吃什么?”
“冰箱里都有的,我明早拿微波炉热一下就好。”冉寻委婉拒绝,笑望她。
困得不成样子,双眸却依旧像弯月牙。
游纾俞明天还要上班,学校里的事也比她忙不少,特地跑过来给她做饭算什么样子。
“知道了。”女人并不多问。
空气寂静片刻。
双眼忽被温度稍冷的掌心覆住,一并剥夺微弱光线与视感。
依旧招呼都不打一声,游纾俞含蓄落了个吻,在冉寻扬起的唇角旁,轻到像错觉。
似乎再不用刻意交换晚安来烘托气氛,游纾俞走时没有多话。
不多时,房门关合的声音传来。
冉寻抬手碰脸。
被女人刚才手指触摸过的地方,留有如同被蒸汽洇湿一样的柔腻余温-
游纾俞的按摩极有效果,冉寻破天荒睡了个好觉。
以至于闹钟与门外轻敲声同时响起时,她意犹未尽,仍沉浸在梦里。
按了闹钟,跑去开门,对上穿戴规整,眉目清冷的女人,一瞬间以为还没从梦中走出来。
“早安。”游纾俞打破寂静,停了片刻,将手里的袋子递上。
“早餐多做了一些,尝尝。”
小馄饨,还有一张烤得酥脆的葱油饼,竟都是温热的。
冉寻思索,发觉她现在的居处和游纾俞家似乎并不顺路,要兜好大一个圈,且距嘉大那边也远。
“昨晚看了一下你的冰箱,只有水果,没有速食,可能是记混了。”游纾俞见冉寻接了,才收回视线。
“怕你早上饿到。”
“谢谢游老师,我怎么回报呢?”冉寻柔声答,装作苦思冥想了一会。
“今晚请你吃饭如何?”
“不用,我有晚课,要到九点。”游纾俞想起日程,先是轻声推拒。
却因为冉寻主动邀请,有些摇摆不定,轻蹙一下眉,无声望进她双眼。
踟蹰抛出一句:“……今晚你来吗?”
高岭之花追人有很多破绽。
例如,冉寻现在就从游纾俞的墨眸里窥见一丁点收敛的期许。
她故意不回应,含笑答:“那改日吧,除了晚餐时间,今天我的确脱不开身。”
游纾俞并不纠缠,低嗯一声。
临别前嘱咐她好好吃早餐,不然胃会不舒服。
冉寻应下了。
充足睡眠使得她心情颇好,用音响放了收藏的古典套曲做背景,听话地一一按女人口中步骤照做。
拍照一张空食盒,发给游纾俞。
[希望游老师副业开店,我一天去一百零八次。]
今天一整日,冉寻的确有工作安排。
并且还不松。
上午和Sarah碰了个面,谈近期线上公益音乐会的款项捐赠进度,又提及有几个综艺节目想要与她合作。
冉寻仔细看过,都不太想参加。
她刚回国,不适应华国现在流量至上的趋势。性子又倦懒,要社交也能社交,但目前只想先安静躺几个月,弹一阵子琴再说。
于是多少个合约递进来,就多少个合约送出去,一身轻松。
下午去华音交响乐团,简单串了一下巡回演出的前几首曲目,当做练习磨合。
这几日冉寻预感自己都会如此忙碌。
全国巡回演出,共有五场,第一场自然在近水楼台的嘉平。
距现在不过也只有一个月了。
合奏很顺利,从始至终掌声未停。
冉寻一曲毕,就得起身。因为不愿意怠慢周围掌声,也噙着笑,应和拍起手来,答谢乐团。
乐团里里外外都重新结识了一遍冉寻。
原以为女人会是投身于艺术,不食烟火的优雅钢琴天才,谁知本人全然不像之前那一场“山岚”给人带来的印象,琴技惊艳,难以靠近。
相反,性格柔软明媚,不设防备,任谁都能言笑晏晏聊上几句。
傍晚,冉寻离开时,却被统筹叫住。
年长女人面色为难,像是遇到突发状况,不太忍心打乱诸多艺术从业者的潜心准备。
“冉寻女士,现在有个不太好的消息要通知您。”她蹙眉。
“巡回音乐会的嘉平第一场,大概是要取消了。”
冉寻略微意外。
但旋即轻声安抚对方,询问:“没关系,是什么原因?”
“场地检修。并且,近期剧场有一场莎士比亚歌剧精选展演,需要乐团配合。”统筹解释。
“好的,知道啦,听凭安排。”冉寻微笑,不给对方太大压力。
“恰巧巡回的曲目我还生疏,也多一些时间准备。”
开车回去时,却在想,早知前半个月多歇歇。
每天起早贪黑练琴,虽然不腻,还是会因为压力感觉疲惫。
但这份积攒下的疲惫,在昨晚,难得地因为某个人的来访被轻易洗刷。
冉寻想起晨起时,门外看见游纾俞,觉得她那双冷雾眸子分外有味道。
矜持与出界糅杂在一起,不露声色窥探她情绪,自己却又隐着许多话不提。
像是睡迷糊了,又像是觉得如今的相处与从前类似到近乎别无二致,冉寻本能想扑过去,勾住她脖颈,赖在怀里撒娇。
好在意识早一步清醒过来,发觉现在是游纾俞在追她。
现在去哪里?这么早回家,夜生活会很无趣。
冉寻在交叉路口红灯转绿灯的瞬间短暂停顿片刻,旋即打方向盘,转弯。
偏离回家的路线,去嘉大。
十分钟后,凭借乖顺气质和遮盖面容的口罩,顺利从校门混入。
在路上,边走边向蒋菡菡打探游纾俞的课程安排。
等回复期间,在学生人流中随意逛了逛。
又轻车熟路,到便利店。
思索一阵,拿了两个长相精致的小蛋糕,社牛般笑意吟吟,成功借身后排队同学的饭卡付款。
转好账后,收到小蒋发来一个教室坐标。
[中C927]
[三寸姐姐你藏得好深!明明和游老师是分别六年的好朋友,都不和我说。]
[你们怎么认识的呀?]
冉寻笑笑。什么朋友,小朋友本来就云里雾里的,还想套她话。
回复:[不知道诶,她总冷暴力我。]
虽然是在编瞎话,但过去,游纾俞确实不喜欢回她消息,常常一晾就是一两天。
就算见面,被冉寻点名道姓指出来,也不改。
经典语录——“我站在你面前不就可以了?少沉溺网络聊天。”
那股冷淡冰山劲,任她记到现在都一点不过分。
怕玷污游老师如今的清白声誉,之后,冉寻再怎么被蒋菡菡好奇追问,也不多说了。
站在便利店,继续向上翻消息。
迟迟查收游纾俞上午就回复她的消息:
[愿意的话,每个早上都可以给你做。]
这话……说得有歧义。
晚上不可以么?
冉寻抿唇忍笑。
心想,游老师虽严谨,但不像她这么下流,应该是没有注意到的。
看了眼时间,现在,离嘉大的最后两节晚课还有二十分钟。
上一次不期偶遇,在只有生命科学专业课的生化楼,人还算少。
这次游纾俞似乎上的是全校通选课,教室很大,密密麻麻坐满了人。
冉寻发现奇妙的现象,教室前五排都坐满了,这还挺罕见的。
不过,挤进人群中,艰难抢了个靠讲台的位置后,却依稀听见身边人窃窃低语。
话里哪有什么钻研知识,全都一脸期待,说又可以见到女神了。
原来如此。
冉寻代入感很足。
因为那一位昨晚分明还黏人得紧,跟到家里,偷吻她,给她温柔按摩,第二天也愿意给她送早餐。
又等了一阵,前门有人走入。
只拎着嘉大通款的藏青公文包,步履平缓。
今天较上周温暖一些,傍晚也不太冷,游纾俞换了衣着。
设计讲究的薄绒藏青风衣,内搭纯黑衬衫,配三厘米的微跟鞋,衬得身材颀长,走时摇曳生风。
鼻梁架着无框眼镜,因为上课,似乎微微勾勒了唇色,显得不像平日那么纤弱,也中和了冷淡气质。
安静无言地到讲台上拷PPT,调整讲麦高度。
再一抬眼,扫过整个阶梯教室,视线倏地停顿。
冉寻双手撑着下颔,在一众青涩的学生里显得格外出挑。
分明带着口罩,但就是能让人知道她在笑。
并且心情也同样愉快。
上课铃打响的前一秒,冉寻给游纾俞发消息。
[好好学习,天天想上。]
指尖微顿。
旋即噙起更深笑意,继续输入。
[呀,打错字了。]
[不撤回可以吗,游老师?]
第30章
装作无辜地把手机收起来, 手臂交叠,认真听游老师讲课。
但只不过十几分钟,冉寻就听见后排一道女孩子的纤细声音。
话中内容却与嗓音不太匹配。
压着音量尖叫, 说刚才那一张她拍到游老师笑了。
口罩下唇角稍扬,冉寻转身回去。
本想说拍到什么,让她康康, 但话到嘴边,还是转了个弯,循循善诱。
“同学,要好好听讲呀。”
没有棱角的温柔气质, 让人不由放下戒心。
“你是, 学姐吗?”女孩怯怯望她,把手机迅速藏起来,“还是助教姐姐。”
冉寻模棱两可地编瞎话, 善意劝:
“是学姐。去年就因为上课的时候盯老师看太久了,没跟上划重点, 这门选修挂了。”
欺骗清澈大学生,功德减一。
但劝诱学生认真听讲,功德加一。
这是不是,也算做了一回“助教”?
游纾俞应该不会怪她的吧。
冉寻转回去,撑着下颔,乖巧但跑神地听游老师讲课。
知识没听进去多少,但枯坐两小时也不算亏。
九点过十分。
下课后, 等待学生逐渐走尽, 冉寻才从前排起身。
围到讲台旁边, 模仿学生们的语调:“游老师,我也有问题想要问你。”
游纾俞瞥她一眼, 不答话,仍有条不紊地收拾随身物品。
目光不与冉寻交流,但话还是诚实讲出口:“……不是说今天忙吗,怎么来了。”
冉寻便笑,转身,作势要走的模样,“确实,弹了一天琴,有这时间,回家睡觉多好。”
最后一个学生从后门离开,她臂弯也被身后人轻拉住。
回头,游纾俞隔着无框镜片望她,眸色透净,疏离之外,也带上一点矜柔。
手提藏青公文包,轻声开口:“我和你一起。”
在学校里,拉拉扯扯的确影响不好,好在夜色已深,也没有旁人注意。
冉寻难得破格地得到殊荣,全程被游纾俞松散地揽着臂弯。
虽然只有衣料接触,但肌肤似乎也随之升温。
到车上,女人自觉坐在副驾位置。
冉寻偏头朝她笑一下,视线轻扫过她肩,示意她系安全带。
没着急启动发动机,从手提袋里取出刚才买的小蛋糕,待游纾俞转身回来时,递进她手里。
“早上的餐没来得及请回去,只好现在请游老师吃点甜的。”
游纾俞指尖蜷起,将蛋糕放在腿间,夜色里悄然望冉寻一眼。
垂头答:“谢谢。”
便利店冷藏蛋糕,口感可能的确不那么好。
冉寻自己不喜欢吃甜的,也摸不准女人是否会喜欢。
开车时,偶然趁路旁光线扫身旁一眼。
出乎意料,发现游纾俞眼中盛着柔软光晕,唇角无声挽起。
虽然笑容很淡,险些瞧不出来,不过,这次的上扬弧度,或许有十个像素点。
该是喜欢的。
看到甜品就满足,未免也太过可爱。
车开出嘉大,人流熙攘,喧嚣氛围被车窗隔绝。
身侧响起音色清澈的问话:“冉寻,今晚,你和蒋菡菡问过我的日程了。”
是陈述句。
冉寻握持方向盘,话音稍顿,柔声答:“是啊。”
却心想,小没良心的,不会把冷暴力那句也给透露出去了吧。
“我知道你会来的,课前就这么猜测。想发消息问你,但是怕打扰你工作。”
游纾俞开口,用小勺舀一点蛋糕,无声抿进嘴里。
吞咽,奶油与草莓酱的蜜腻与蛋糕胚融合,一路甜到肺腑。
冉寻专心看路况,闻言,答:“真体贴,我就没这么体贴啦,想来就来,估计给游老师带来困扰了。”
“不会。”勺子悬在空气里。
“那你等到教室里最后一个学生走,才愿意和我讲话,是不是有点可疑?”冉寻翘唇,有心挑刺。
空气里沉默了一会。
冉寻发现,游纾俞不吃蛋糕了,静悄悄合好盖子,恢复原状。
情绪略微落下去一点。
冉寻想,刚才在教室里她的直觉还算准,算是能读出来游纾俞心里都在想什么。
有点熟悉,很像从前她和游纾俞恋爱时的情境。
兴致勃勃、招呼都不打一声跑过来的她,与冷淡规避、不想与她交流的游纾俞。
像热情撞进冰山,不仅止步,还将自己冻了个彻底。
车驶进主干道,光线忽明忽灭,冉寻凝视正前方无限延长的灰白线条,笑笑,想打破沉默。
说没什么的,本来,她也是一时起意。
现在她们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格外不稳定,更应该恪守限度,不要那么快坠入。
何况,冉寻觉得自己也格外狡猾。
那一日,她甚至没明确说同意游纾俞的追求,只说要给女人“打个电话”,如今却强行要对方做出回应。
耳边簌簌发出响声,伴随公文包拉链摩擦的脆音。
游纾俞总算开口:“不是故意躲避你。”
“原本想到家里再告诉你的。”
一枝系着鹅黄丝带的娇嫩粉玫瑰,闯进冉寻余光里。
“我很期待今晚能见到你,冉寻。”
说这话时,清冷女人垂眼,看不清情绪。
声音冷静清冽,含混在春夜疏懒暗淡的气氛里,像玉石轻击。
“被菡菡知会这件事后,我恰好路过校外一家花店门前,停留片刻,想,你会不会来?”
“可能性或许是有的,但上午的消息没有被回复,概率就降低了一些。”
冉寻仍在安静开着车,却因为游纾俞的话,飘进鼻息间的淡淡香气,思绪跑远。
“准备去上课了,又驻足,因为想起你家里花瓶的月季已经打蔫。”游纾俞指尖携着花,轻声开口。
“如果今晚能见到你的话,那就再好不过,我始终相信你会来的这个可能。”
包装纸咯吱咯吱的声音足够扰乱人的思绪。
更别提女人娓娓道来,充斥浪漫地讲述这支花的由来。
冉寻空出一只手接过,被香气撞了个怀。
心想,这真的是理工女会说出的话吗?
不会这几年,她没在嘉平的时候,游纾俞偷偷和谁恋了个爱吧。
想想也就罢了,冉寻抿唇笑,“衬得我可是越来越不用心了。”
不打招呼添麻烦,买便利店甜品凑合。
刚才短暂两小时的课程,公文包一直就放在讲台附近。
而她只偶尔看讲课的游纾俞几眼,并不会预料到,那个刻板规整的包里会有花。
一支为她备下的粉玫瑰。
“不会。”浪漫到头便是诚恳,游纾俞轻声答,“我追你,不用你费心。”
车驶到月亮湾。
途中冉寻有问过游纾俞,是否要送她回郊区那边,被婉拒了。
说今晚也要替她按摩。
将粉玫瑰插进花瓶里,享受了一顿舒缓压力的按摩。
为了报答,冉寻请女人听了对方喜欢的曲子。
临别前,收到游纾俞低声提及的意见:“冉寻,你可以不用每件事都算清楚,想返还给我。”
她知道,这是她仍未走进冉寻心里的体现。
因为从前,游纾俞几乎没有经历过这种等价回报,冉寻是不在意细节的。
愈想偿还,就愈证明她们之间还有距离。
“吃游老师白饭怎么行。”冉寻笑着回,轻轻揭过。
“最近有什么安排。”游纾俞站在门外,问,“看到你巡回的宣传消息了,还要每天练琴吗?”
“闲下来了,最近在嘉平的第一场被取消了。早知道前几周也不用那么认真。”遇到这种事,分明不幸运,眸中却带笑。
“或许,总算可以名正言顺摸鱼了?”
游纾俞觉得可惜。
咀嚼一番,又觉出不对劲。
她去中心剧场那边听过多次演奏会,素来都是剧场追着演奏者的行程安排。像冉寻这一类早在国外大放异彩的天之骄女,更是求都求不来。
……怎么会突然取消。
还想再问问,冉寻却像照顾她心情似的,转了话题,“游老师呢?听小蒋说你最近忙着指导本科毕设,会不会很辛苦。”
“不辛苦。”游纾俞想起手下学生们的奇思妙想,略微头疼。
抿了抿唇,还是诚实补充:“只是回消息的时候苦恼些,他们比较怕我。”
“怎么会?”冉寻笑意盈盈,真诚评价,“游老师很讨人喜欢的。”
末了不忘别有心思地提醒一句:“回去也记得看看消息。”
游纾俞觉得前言不搭后语,可发觉对面人似乎心情很好,胸口也不由得温起来。
轻声答:“好。”
坐上归程地铁。
在喧嚣声中,随意翻了翻消息,寻找于她而言的未知惊喜。
惊喜很快就被找到。
却在文字跃入眼帘的瞬间,耳廓升温,匆忙熄灭屏幕。
游纾俞垂头,脸颊触到内衬的衬衫领口,觉得冰凉。
也意识到,此刻脸颊或许极烫。
才被收起的手机震动,有个电话忽然打进来。
胸口微悸,游纾俞翻出来看。
看到显示并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个人,稍显低落。
但旋即接起,语气平淡:“您好,已经快到家了。”
是每月定时来家里探望的家庭医生,定期会给她开药,已经持续近几年。
虽然,这一切并不是她主动要求的。
对面问她最近心情和食欲怎么样,又详细问了今天的餐量,内容,用餐频次。
游纾俞有些疲惫,冷淡答话,对面说什么就安静应一声。
怀里靠着透明手提袋,里面装着模样精巧的两个奶油蛋糕。
其中一个只动了几口,但相比平日,实在很不寻常。
被问到常规的最后一个问题。心情。
游纾俞微阖双眼。
她向来觉得这类问答毫无意义。
可情绪做不得假,闭上眼,几小时前走上讲台那一刻的心情无端浮现。
偶然一瞥,冉寻就在台下笑望着她。
现实与期许重叠,心跳簌簌。
“愉快。”游纾俞回答。
…
家庭医生想必已经在住处等,游纾俞回去却也不急,有心拖延。
开门后,却看见客厅沙发上坐了一个人。
分明已经是深夜近十一点,可游盈却像寻常一般,坐姿端正,脸上神情柔婉,不显困倦。
从出生就教养良好,也曾叱咤商界的女人,连偏头与身边医生对话时,脖颈扬起的弧度都堪称完美。
游纾俞觉得喘不过气来。
见有人进门,话音停了。游盈起身,与她招呼:“小俞。”
绕过茶几,步履轻缓地走来,在玄关处,头稍仰起,打量着她。
不多时,轻叹一声:“忙到这么晚,瘦了,学校里工作辛苦吗?”
檀香味扑面而来。
整日本就没吃多少东西,胃中异样翻涌,被游纾俞忍下。
她不答话,收敛下颔,换室内拖鞋。
避开女人逐渐放纵的窥探与打量视线。
“姐姐需要静养,这个时候该休息了,怎么来这么偏远的地方。”疏远问。
“还不是因为小俞。”游盈话音里没有责怪意味,依旧柔软。
“我很想你,昨晚又梦到几年前你还读大学时青涩的模样,更加思念,就赶过来看看。”
游纾俞清淡答:“已经和璇璇说过。半个月后,我会去探望姐姐。”
她记得没有给过游盈这间房子的门卡和钥匙,女人却像寻常作客般肆意闯入。
深夜十一点,依旧不依不饶等她回来。
游盈对游纾俞的回答不满意。
可久居上位,喜怒不形于色,眉眼没能掀起波澜,依旧残存一点柔软纵容。
“你在躲着我,从那个晚上接了我的电话后。”她开口。
手里的公文包被接过去,接触时,碰到一点柔腻指尖。
游纾俞默不作声,绕过身前人。
但是游盈却已经随着她的脚步接近。
“最近偶然听医师说起,这类手术的失败率不算太低。”女人低咳几声。
站太久,话音也变得飘虚。
“有点遗憾,好不容易才等到喜爱的话剧演员到嘉平,两周后,剧场的《麦克白》可能看不到了。”
“我会告诉姑姑,让她为姐姐安排。”游纾俞闭了闭眼,答。
“你在关心我吗?”游盈笑。
病气将人折磨得不成样子,女人到她面前,侧脸消瘦,神情却极眷恋。
沉吟片刻,牵起游纾俞的手,指节无声渗透。
“只是在想,如果小俞到时能陪我去看就好了。”
口吻依旧是长辈的温和,但话中意味于暗处无声滋长。
游纾俞按捺不住,挣扎开,匆匆以手背遮着唇。
无声干呕。
家庭医生立在客厅沙发旁,安静无言注视着这一幕。
“忘记了,小俞不许我碰。”游盈嗓音黯然,“外人不行,姐姐也不行吗。”
“还是说,那位已经抛弃过你两次的钢琴家小姐就可以了。”
她上前,替游纾俞顺着背脊,力度温柔。
“听说,你最近在追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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