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游纾俞避而不答。
六年来习得的隐忍让她迅速整理好自己, 不露出任何可能被怜惜的破绽。
面色苍白如纸,躲避女人触碰她的手,眸色冷寂, 嗓音镇静:“姐姐又打算故技重施吗。”
本以为是巧合,但今晚在家被游盈蹲守,不得不让她将最近发生的一些事联系起来。
游盈缩回手, 像被她话伤到,眉眼萧条,“怎么能这么说,小俞。”
“我是你姐姐, 是你最亲近的人。最近也并没有特地去打听那位钢琴家小姐, 她教过小佳钢琴,无论性格还是内在都很好。”
回沙发上坐好,果盘里已经放了几颗剥好的橘子。
她像寻常姐姐那样温和笑着, 招手示意游纾俞过来。
“姐姐就是担心你最近不好好吃饭,也不诚实和医生说, 这样病怎么能好?”
游纾俞依旧站在原地,对游盈的话不作反应。
冷且腻的触感依旧残存在掌心,像深夜追逐她无数次、令她作呕的梦魇。
一分钟、两分钟。
游盈笑意转淡。
话音稍转,带些漫不经心,“我知道,小俞喜欢一个人是怎样都要和她在一起的,可是她让你难过、身体不舒服, 我就不赞成。”
游纾俞垂头, 答:
“我很愉快, 姐姐最好不要主观臆断。”
“涉及她,你就答我一句两句, 与她无关的,甚至不肯出声应和我。”
游盈忽地轻笑出声,眼神幽静。
“小俞,你知道吗?那个手术其实并没有什么成功率一说,医师们都叫五年生存率。扩散到肺,早就活不长久了。”
女人从包里缓慢而珍重地取出两张纸质票,抚摸着,摊平在桌上。
“所以我其实是托人将话剧提前了的,他们照顾我,我万分感激。”
“也想在最后关头,让小俞陪我去看。”
游纾俞眼中闪过一丝隐痛。
“今晚在这里坐这么久,有点累了。”游盈始终维持端正的身姿略显脱力,朝她微笑。
“你也过来,陪我十分钟,我就走,好不好?”
游纾俞垂着眼,默不作声走近。
沙发凹陷一角。
常年攒下的防备与本能排斥让她依旧无法和游盈靠近,于是只体面维持家人间的社交距离。
游盈笑了笑,并不在意。
目光游离在她身上,蕴着些许痴迷,神情也充斥怀念追思。
“记得你大学那时就喜欢去剧场。我接你回家的那天,问你想要什么,你口气冷静,只是想要一张音乐会的门票。”
“那个时候你好像都没填饱肚子吧,真是受苦。”女人循循善诱,“小俞,哪位音乐家让你那么着迷?”
又在套话,这几年间不知听过多少。
游纾俞保持缄默。
游盈刚刚说没有查过冉寻,她是不信的。
从得知冉寻执教钢琴课的那一晚,她就知道日后会有这一天。
只是从前的那六个月,游纾俞自信游盈不会知道冉寻的名字、具体信息。
她将人藏得很深,埋进心底,甚至不惜违背心意,晾对方那么久。
每晚辗转反侧,彻夜噩梦。她最看不得冉寻落寞却强装笑脸的模样,心里被刀剐一样钝痛,也担心冉寻失望,就此放弃她。
偶尔也会想,放弃或许不错。
她这样的人……本就不配得到冉寻真诚的、在日光下恣意生长的喜欢。
“所以你现在喜欢上了冉小姐。她的确是个耀眼的人,样貌和性格都好,难怪你欣赏。”游盈淡淡开口。
“据我所知,冉小姐在国外时曾和另一个女人公开关系,当天就人尽皆知。”
“她藏不住,也不愿意藏。她见得了光,自由且浪漫,迫切想要与另一半走入公众视野,追求纯粹无杂质的感情。”
“但你不可以,小俞。”女人刚刚刻意营造出的温柔泡影悉数破灭。
“你知道的,你永远不可能和她走到光下。”
一句话,拉游纾俞坠入冰冷空洞的深渊。
手指温度迅速退却,直到游盈离去。
桌上空留一张《麦克白》的话剧演出门票。
投下的暗影在深夜里张牙舞爪咆哮,撕毁房间的沉寂氛围,渲染耳畔并不存在的阵阵嗡鸣。
游纾俞知道,游盈说的是对的。
“追你”。
对冉寻说出这一句话后,就心安理得,自以为已经准备好炙热的心,加上百折不挠的纠缠桥段。
但只有游纾俞自己知道,她依旧惧怕在众人视线里与冉寻亲昵接触。
恐慌被看出取向,更没办法给她开诚布公的偏爱。
她清楚冉寻想要什么,但却不能给,不敢给,卑鄙又可笑。
阶梯教室,只敢在剩她们两人的时候才交谈;夜色笼罩,才愿意短暂揽臂靠近。
连那日牵手隐在大衣袖子里,外人瞧不出端倪,她都觉得呼吸困难,手心冒汗不止,想要逃离。
桌上被剥开的橘子皮肉干瘪,空气里还隐隐飘荡着浓檀香味。
游纾俞再没了食欲。
饮食从与游盈以及那些噩梦挂钩的时刻起,就成了她的累赘,这几年,反胃作呕感是常态,她早已觉得麻木。
或许几个小时前,在冉寻副驾驶上品尝的那几口蛋糕,是她近期为数不多觉得美味的食物。
不吃也没什么的。
游纾俞行尸走肉般洗漱,躺在床上。
乍阖上眼,却已困倦到极致。
和冉寻再度恢复联系的这几日,一切都不像真实,如同一场光怪陆离的虚幻美梦。
游纾俞记起对方被她按摩得舒服的小表情,身躯柔软,倚靠进她怀里,倦懒撒娇,叫她“姐姐”。
像只由她饲养的猫儿。
忍不住便吻上去。
外面多疏离,回去就有多想靠近。
可游纾俞只敢在见不得光的地方亲密,压抑着翻涌暴涨,即将溢出来的情动与心悸。
终于忍不住,压低嗓音,羞赧,仿佛求欢般开口:“冉寻,好想和你在一起。”
她那些在无光角落里发酵已久,无法言明的龌龊心思,远远早于冉寻初次与她碰面的那个春季雨天。
但场景却一瞬转变。
冉寻长裙精致优雅,琴技精湛,独奏会结束,在数以万计的观众席前鞠躬致谢。
离她那么远,碰也碰不到。
后台,被众多好友簇拥着,冷淡望着捧花的她,勾起讽然笑意。
“游老师,请你别开玩笑。”
“你等到没有人才愿意和我说话,是不是有点可疑?”
初春的夜,若无其事的探寻,车内气氛跌落谷底。
“我是你始终见不得光的污点,拿不出手的‘朋友’,是吗?”
深秋傍晚,女孩双眼微红,执拗瞪着她。
现实与过去交叠,画面一幕幕闪现跳跃。
游纾俞看到,那依旧是一个肃穆的秋季。
分明枝头空寂,挂不了多少片叶子,但她却在宿舍楼前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看到不只一片红叶。
迸溅着四散,像一副上苍随笔挥就的潦草画作。
那里围了很多人,“观赏秋景”,窃窃私语。
“殉情了诶。”“前天还跟我说和游余是朋友,今天就爱而不得去死了。”
“游余肯定也是同性恋,不是一直护着她。”
“游余她爸就找了小帅哥跑了,我懂,这病是遗传的。”
本就是嘉平附近偏远的小城镇,去市区那么久,凝视车窗外景色,能目睹黎明至日暮的迁延。
但游纾俞没想到,竞赛回来后已经很晚,连日光都看不到。
夕阳沉没,自此白昼俱是无边黑夜。
竞赛前一日,游纾俞记得,她从学校那些不学无术的混混手里救下受气的女孩。
送她回寝室,给她上药,被亲了一口。
措手不及,但也没多想,询问,女孩就腼腆笑笑,说是对朋友的感谢。
一心钻研高考,想要逃离小镇的人,脑袋里俱是公式与原理,感情上能有多敏锐。
游纾俞曾听到过风声,女孩喜欢她。
可她最对同性恋避之不及,因为没见过几面的所谓“父亲”,也因为众人提及这个词语时暗笑揶揄的神情。
她没办法给女孩回应,她禁止成为自己最厌恶的那类人。
却在竞赛结束后,去商店买了一组水彩笔,当成给女孩的礼物。
她爱绘画。
游纾俞想告诉她,逃离小镇,就再不会有人欺负你。
至于被亲吻的那一瞬间,有心动吗?有觉得相较于男人,更偏心于女孩子吗?
游纾俞自发掐灭心头火焰。
她不敢想。
纵然天秤浮动,早已无言偏向一侧。
可是回来已经迟了,游纾俞买回来的画笔,竟没有一支比深秋水泥地上迸溅的红叶鲜艳。
从抽屉里找到女孩只留给她的信,信里诉尽衷肠,文笔细腻,但视角与叙述紊乱。
不难推测女孩被欺凌后,逐渐染上了心灵上的风寒。
只把她当成唯一的希望,却来不及等她回来。
她害死了女孩。成为那个寒秋,风言风语喧嚣尘上的唯一罪魁祸首。
游纾俞再没办法接受任何人。
她天生不喜男人,却逐渐也对女人的触碰产生排斥。
应激到只是无意衣料蹭到,就作呕般反胃一整日。
久而久之,和女性同学、同事站在一起,过于亲密,便对众人窥探嘲弄的视线分外敏感。
李淑平为她改了名字,慈和柔软的人,起的名字也那么好听。
纾,宽舒;俞,安定且愉快。
老人登记时对游纾俞说,她从不是生来多余的人,而是沉静聪颖的好孩子。
但改了名字,躯体仍旧是那个躯体。
从骨子里病败到极致,充斥对自己的厌弃。
风寒好像感染到了她身上,从此如骨附蛆,人生分裂而彷徨。
直到那一天。
灰调弥漫的、毫无生机可言的大学生活走过三年后,落入随机但又戏剧性必然的某日。
游纾俞在一间装潢明亮上流的琴行遇见冉寻。
彼时,她衣着朴素,自惭形秽;而玻璃落地窗里的人姿态矜贵,笑意盈盈。
一曲略带愁思,缠绵幽婉的《秋日私语》,将水泥地上渗透的鲜红洗刷殆尽。
像梦一般,冉寻说喜欢她,要追她。
梦境里的时间流淌速度似乎放肆而恣意,不随人的心意而转变。
春日何其短,夏季苦长闷热,爱恋困在暑热蒸汽里升温,却不过如蝉活一夏般短暂。
再然后,陡然跌入深秋。
“那就到这里。”雨幕里,面前的人没有打伞,在轻轻笑,嗓音飘忽到被落雨沙沙声淹没。
花束背在身后,估计被浇得七零八落,但依旧是极为鲜艳明媚的颜色。
像冉寻对她坦荡而热情的追求。
也与那个秋天,红叶的刺目何其相似。
游纾俞眼睁睁看冉寻离去,到她再也触及不到的地方。
像高中时闭塞落后的小镇,与大巴车七个小时才能到达的繁华嘉平之间的距离。
后来变成嘉平,和德国之间的七千公里。
游纾俞盲人般摸索,在原地孤寂打转,可触手可及,却都变成深不见底的黑暗。
好像冉寻离开的背影与学生时代再没办法挽回的遗憾重合,再也不分彼此。
惊惧感让游纾俞惊醒。
坐起来,丝绸睡衣粘黏,满身都是冷腻的汗,头脑也昏昏沉沉。
还好是周六,不耽误工作。
她心跳匆匆,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也不知道如今是六年前还是六年后。
只慌忙抓起来手机,拨通冉寻的号码。
提示关机。
又不死心打了几次,始终都是同一道机械死板的女音,关机。
游纾俞顾不上多加思考,胸口仿佛破了个洞,被无措与失重感填满。
她想起昨晚还算愉快,却又不太真实的回忆,想起冉寻纵容着她,载她回家,还给她发促狭狡黠的消息。
现在就想见到冉寻。
游纾俞随意拾了几件衣服穿好,匆忙间赶到楼下,拦了辆车,说要去“月亮湾”。
话说出口的瞬间,忽感心悸,畏惧一切都是她臆想出来、并不存在的细节。
好在计程车司机没有异议。
她乘电梯,敲响昨晚还曾拜访过的,熟悉的某间房门。
等待一会,倦懒微哑的女音响起:“来了。”
游纾俞怔怔立在原地,看冉寻身着法式长裙睡衣。
似乎刚醒,睡得有些乱七八糟的,深褐发丝也平白支棱起几缕,但依旧诱人漂亮。
有生活气息,也颇真实。
一瞬间鼻尖发酸,她顾不得矜持,紧紧搂住面前人。
将脸颊贴进还温暖着的、散发栀子香气的怀抱。
“有点想你。”低低开口。
“早安。”带笑的柔软嗓音自头顶响起。
“不过,应该是午安,游老师,睡得好香呀,我有点饿了。”
“昨晚看过消息了?”冉寻虚虚圈住游纾俞的半截细腰,问。
“是因为早餐派送迟到了,午餐时就把自己送过来了吗?”
被轻浮的话惊醒,才觉一切都是真实。
游纾俞悄抿唇。
正经轻声答:“白天不许做那种事。”
“不过是你的话。”扫视一眼冉寻,脖颈染上热意,不自然垂眼。
“……我允许。”
第32章
冉寻将人请进来, 顺手带上门。
还从没见过游纾俞会顺着她不正经的话说下去,于是弯起眸子,善解人意问:“真的?现在被子里还温热, 去吗。”
本以为女人不会当真的,毕竟她只是随口一说。
周末睡到自然醒,开门一瞧, 竟然是昨晚才在相同场景分别的人,还主动抱住她。
任谁都会多想几分。
女人不经逗,抱了一阵总算缓过神,匆匆瞥冉寻一眼, 窘迫拉远距离。
被意味深长地掐了掐腰际, 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多出格的话。
“你该起床了。”轻声回。
“好呀,昨晚被游老师按得舒服,你走之后我就休息了, 睡得很饱。”
冉寻慵懒伸了个懒腰,连话音都被拖得长长的。
抬手, 颇有礼貌地示意游纾俞到里面坐。
也像从没说出刚才的邀约一样,转移话题,“吃过午饭了吗?没吃的话,我来点外卖。”
“不是有厨房吗。”游纾俞静静看她,有些意见,“我给你做。”
到厨房,打开冰箱, 依旧是前几天的模样, 孤零零几只水果摆在冷藏室里, 空荡得可怜。
冉寻挪步到她身后。
语气有点心虚,“最近有点忙, 没时间去超市采购,厨房可能让游老师下不了厨了。”
结局就是两个人在客厅沙发上坐着,临近十二点,品鉴一番外卖软件上的美食。
最终选定几家,愉快下单。
“不好好照顾自己,生病怎么办?”虽然游纾俞看上去并不怎么愉快。
她们是挨着坐的,闻言,冉寻笑得肩膀微颤,故意贴近,逗她。
“游老师好姐姐呀。嗯,记住这套说辞了,反正我也不小,之后就拿这句话骗妹妹去。”
游纾俞手蜷紧,依旧笔直坐着,不为所动,“你喜欢比你年纪小的。”
“?”冉寻有点困惑了,但思维迅速转弯,笑得更深。
“随口一说嘛。本人的确比较招年纪小的喜欢,因为大势所趋,越年长越香呀。”
“比如……比起妹妹,我更喜欢游老师这样的。”
分不清真假,却又直白坦荡的情话。
旁人说出口会觉得被冒犯,但冉寻说的时候,游纾俞只被她纯良柔软的笑眼蛊惑。
虽然她并不相信是冉寻的真心话,只不过是她调和气氛的狡黠小手段而已,可依旧为之心酥。
游纾俞理了一下耳边发丝,低垂双眼,又开口:
“你的意思是,有许多年纪比你小的人在追求你。”
不止年纪小的,简直老少通吃。
冉寻没想过正午时分游纾俞思维会这么缜密,甜言蜜语竟都糊弄不过去。
偏头一瞥,忽看见女人轻抿着唇,说完话就保持沉默。
“有啊。”冉寻向来坦诚,不打算隐瞒,“在国外那个时候挺多的,不过我爱护小幼苗,没忍心糟蹋。”
应该是其中没有让她心动的。
游纾俞通晓冉寻的性子,在心里暗暗翻译她的话。
从前就是,心理洁癖严重,不喜欢的绝对碰都不碰。表面温和有礼,背地里指不定因为被打扰生活而炸毛。
可就算这样,她还是在异国他乡,有了一段或许刻骨铭心的恋情。
游纾俞亲眼所见。
强行唤醒的回忆糟糕不已,心跳一点点下坠,负面情绪无声攀附。
“别担心,回国我就不吃香了,目前还只有游老师一个追求者呢。”冉寻笑着补充。
她总是有这样的魔力,一句话让她如坠冰窟,又一句话便让天晴。
游纾俞去看她,发觉冉寻不知什么时候变了坐姿。
学她讲课或是开会时的模样,正襟危坐,模仿得很像。
不笑冷脸时,还真有几分姐姐的模样。
“等饭间隙,现在我也来关爱一下游老师吧。”
冉寻偏头看一眼游纾俞,视线稍顿。
抬手轻挑起她额前的碎发,整理好,不露声色问:“这么着急跑过来想见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头发也没打理好,依稀可见刚刚被冷汗沾湿的模样。
刚才门外,女人模样仓惶,举止也不像以往那么冷静。
让冉寻想起那一日,她在陌生的酒店房间里看见的,病着的游纾俞。
她甚至怀疑,不是自己没睡醒,而是游纾俞没睡醒,连恪守的矜持原则都不顾了。
“我……”冉寻坦诚,游纾俞也不想欺瞒,静静盯着她双眼。
“我做了个梦,关于你的。”
冉寻强撑出来的正经模样破功了,显然好奇至极,问:“什么方面的。”
奇了怪了,还有些许离谱,她能说她昨晚也梦到游纾俞了吗。
可能因为昨晚手滑,发了不害臊的话,梦里也就将所思所想展示出来。
显然不局限于“想上”,还来了点出界的加工。
“是噩梦。”游纾俞抿了一下唇。
话音顿了许久,似乎不愿意再回忆。
既然是噩梦,便没什么详细描述的必要了。
冉寻只单纯从女人刚刚的神态上捕捉到的细节,就能大致推断出来。
“那就吃点好的。”她回归人生导师的身份,柔声劝。
思考了几秒,轻轻在身后抚摸游纾俞的背脊,“有这样一种说法,烦恼大多盘踞在胃里,吃饱了,有滋有味,就能把他们都赶走啦。”
吃饱、有滋有味。
好像是距游纾俞很遥远的事,已经很久都没体验过。
她只是着迷于,冉寻能将任何大道理都浪漫且轻快地讲述出来,让人不自知乖乖就范。
若换成自己,恐怕只能想到胃病受情绪影响的倾向性研究。
想起那些被紧盯着窥视的晚餐时分,一边想作呕,一边克制住自己,机械地咀嚼吞咽。
“好,一起吃。”游纾俞默了默,悄悄撒谎。
“不用担心,梦的内容已经忘掉了。”
尽管她不知重复做过几遍。
冉寻点的外卖还算丰盛且营养均衡,量也不少,大概是顾及有两个人用餐。
餐桌上泾渭分明,她推到游纾俞那边的都是清淡但精致的小菜,自己这边则是沾些咸辣的,以及一些兴致所至的新尝试。
游纾俞再次尝到类似“生分”的异样隔阂感。
虽然冉寻已经刻意将这种防备淡化,甚至不仔细揣摩,都发现不出来。
“游老师饭量这么小。”冉寻看游纾俞没夹几筷就搁下了,米饭只吃了一个小角落。
“你嫌浪费的话,我带回去加热当做晚餐。”游纾俞坐她对面,想了想,开口。
怎么有让客人吃剩饭的道理。
冉寻笑着摆手,“不啦,区区一个瘦弱苗条的游老师,我还是能养得起的。”
只是有点担心,虽然现在天气暖和起来了,但游纾俞吃这么少,怕不是吹一阵风,就能被凉意浸透身子。
怪不得每次去握她的手,都是冰的。
“下午我要出门,去剧场一趟。”午后,冉寻开始整理行装,“就不留游老师了。”
背对着游纾俞,但是能察觉到,女人端坐在沙发上,应该在专注望着她背影。
胸口忽然鼓动一下。
冉寻开口,藏着些试探意味,“你去吗?听小蒋说,你闲暇的时候常去那边听音乐会。”
转过身,想了想,也不知为什么,补充一句,“下午有场交响乐团与伦敦爱乐合作的场次,还挺难得的,我想去听听,估计游老师也会喜欢。”
“不去。”话音分外冷淡。
像意识到太生硬了,游纾俞垂眼,“……下午学校有场线上会要开,没时间。”
冉寻看女人偏过头去,刚刚还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迅速规避。
抗拒的潜台词。
自嘲笑笑。
也对,剧场那边都认识她,却不习惯她带人来,万一心直口快,将游纾俞和她的关系大肆描摹,岂不讨嫌。
女人说要追她,至今却不喜欢身边人知晓她。
“那就回见。”冉寻礼貌颔首-
傍晚五六点钟,结束工作,冉寻从后台走出剧场。
期间翻看一眼手机。
上午她睡觉时,有几个来自游纾俞的未接来电,应该是因为噩梦,想找她,却没被接通。
下午手机静音,仍有一个未接来电,来自她与女人从月亮湾告别后。
但冉寻不太想回拨过去了。
她有点饿,烦恼充斥腹间,没力气,也没心思按下那个按钮。
游纾俞开会应该也挺忙的。
执拗地,又有电话打进来,似乎算准了她出剧场的时间。
冉寻安静等十几秒的空隙,在心里默数之后,通话无人接听,自动挂断。
去附近走路五分钟左右的停车点取车。
车辆临街,树荫下摆着长椅。
其上坐了一个女人,白皙侧脸隐在日暮暗光里,将手机抵在耳畔,无声等待。
薄灰色大衣与笔挺西装裤,依旧是午前的装束。
冉寻止住步子。
“游老师。”她启唇。
距离实在太近了,声音没能如愿从听筒里传出,却由空气呈递进耳畔。
游纾俞视线投向道路一端,怔怔起身。
碰倒身旁长椅上的几个易拉罐,发出叮当轻响。
坐得太久了,从树枝间还有温润的日光开始,到太阳西沉,吞没最后一丝热度,双腿有些僵硬。
冉寻没有动,无声表明自己目前的心情。
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游纾俞却已经抛下了手机,朝她匆匆走来,只几步路,于是转眼间就来到她面前。
“我想和你一起吃个晚餐,我请你。”
“不是说有会议吗?”冉寻平视着女人,“改天吧。”
掠过单薄身影,去提车。
“会议开过了。”游纾俞跟在她身后,轻声开口,“中午没吃多少,现在……”
冷风吹过,女人似乎瑟缩一下,话音稍顿,“现在烦恼攒下了很多,你能再陪陪我吗?”
先是拒绝,后又追过来。
冉寻从车窗玻璃的倒影里,看见游纾俞单薄的身躯,却看不见她神情。
因为被矛盾与秘密填满。
“在这里等多久了?”她问。
果不其然听到女人回复,“没多久,只是碰碰运气。”
“游老师,你特别不擅长说谎。”冉寻回过身,静静望着她。
走到游纾俞刚才坐的长椅附近。
这次没有遮挡,三、四个散乱的易拉罐装酒瓶倒在椅子上,没来得及扔进垃圾桶。
“喝了酒,身子有暖和起来吗?如果冷,为什么不走五分钟的路,进剧场找我?”她冷淡发问。
游纾俞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我、我就是来看看你,不想打扰你工作。”
冉寻开车走了,心也空落一块,她跟着走到剧场。
徘徊在入口,内心的声音警告她不能进去,会带来麻烦。
但没人知道,她有多想答应冉寻的邀约。
多想和她一起坐在剧场里,在那么多听众身边,在日光下听一场音乐会。
“你走了之后,我怕你生气。”游纾俞悄悄拉住冉寻的袖口,头却垂得很深。
就在路边等着,想等到冉寻工作结束,去找她。
可是电话果真打不通了。
脸颊有些微烫,思绪也飘忽不定。她想,打不通也没关系,拒绝的是她自己,被冷落也没关系。
她自己回家就好。
至于为什么选择买酒而不是热咖啡?或许在心中也存着壮胆的心思。
等待冉寻出现的可能性。
游纾俞从身后抱住冉寻。
借昏暗天光遮掩,以醉意当做盾牌,不顾道路车水马龙,人言喧嚣。
“对不起,没能陪你。”话音无措。
“这个晚上都想给你作补偿,可以吗?”
第33章
沉默了几秒, 冉寻去拉车门,再没有多余的话。
坐上驾驶座,隔窗望着神色落寞, 双耳却因为微醺染粉的女人,吐露简单两个字。
“上车。”
晚上温度骤降,游纾俞一整天饭量那么小, 还空腹喝酒。
酒量不好,可能还没回家就会遇到危险。
女人坐进车里,大概因为酒意,脸颊泛着细微浅粉色, 表现并不像平常那么冷淡。
隔着半米距离, 悄悄偏头看冉寻。
被抓包了,立刻收回视线。
仓促补充一句:“今晚,你说做什么我都可以, 明天也是休息日,不妨碍的。”
意思是, 直到深夜,甚至第二天都没问题。
冉寻心里又闷又涩。
只不过拒绝了她一次外出的邀请,游纾俞就孤伶伶坐在这里等她一下午,还说要把晚上和第二天都赔给她。
可是却又那么狡猾,不告诉她为什么。
“不用了,你明天好好休息。”冉寻淡声回复。
她不是不在意,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等待女人愿意告诉她的那一天。
但是这几天, 次次期盼、次次失望。
或许她该多给游纾俞一些时间, 女人总在她的例外清单里。
可是越等下去,冉寻越觉得自己不像自己。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 哪次不是及时止损。身边朋友,甚至家人都说她内心冷到极致,只在意自己。
冉寻自己也赞同。
直到那一天,游纾俞说出“追她”两个字。
她竟又信了。
“你还是在生气,冉寻。”游纾俞语气认真笃定,望着她。
但是行为却不那么光风霁月。
车里发动机还是熄灭的,暖风没开,依旧很冷。她倾过身子,搂住冉寻,将距离贴近。
脸颊躲进她散发暖意的衣襟,声音微闷:“没在笑,还拒绝我。如果是十分制,至少有八分都在埋怨我,对吗?”
游纾俞很少这么主动,毫不掩饰和她肢体接触的愿望,言语也发散。
唯一的例外,就是喝酒之后。
冉寻知道女人是醉了。
无动于衷,任由她抱着,开口:“怎么会?我们之间也没那么近,倒是我,不该强求你一起出门。”
十之七八的生气值,确实如此。
游纾俞总愿意将虚无缥缈的情绪用写实标准量化,这可能是个习惯。
但冉寻也讶于对方能将她的心情把握得如此准,否则她根本懒得答。
游纾俞倚在她怀里,不声不响。
良久,也不知想到什么,又或许醉意助长,似乎轻轻笑了一下。
抬头,试探性地用冰凉指尖触冉寻不苟言笑的脸,顺着下颔线,轻柔梳过。
虽然惶恐冉寻生气,会抛下她,可是她知道,越生气往往就越平静。
像这种已经把不满和埋怨说出来的场合,就证明快哄好了。
“所以我来找你了。”游纾俞轻轻呼一口气,真诚地直视她双眼。
翻出手机,打开备忘录。
“等你的时候,我用手机开完会,之后就在规划这些。如果等到你,我们晚上、还有明天一整天,都要去做什么?”
虽然话音是平静的,但女人目前头脑微醺,也变得隐藏不住心思。
像在“炫耀”一般,如数家珍。
冉寻被游纾俞这种少见模样吸引到,觉得心尖发酥。
但是气还没过,于是只粗略扫一眼。
只看了个大概,但依旧为备忘录里格式严整的攻略而屏息。
“我想和你一起吃晚餐。你那时说想要吃嘉平市中心的港菜馆,我就搜了好久,应该是这家。位置已经定好了。”
游纾俞检查着备忘录里的文字,时而思索,耐心讲解。
“第二天温度上升了,我们可以去北湖公园划船,中午去逛逛民俗街,晚上有部轻松历史向影片,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看。”
“如果今晚你没等到我呢?”冉寻突然发问。
如果她们没能在街头偶然碰面,那游纾俞坐在只有十度的嘉平初春室外,从下午到晚上,喝醉了,头脑也不清醒,一个人该怎么回去?
游纾俞话音停住了。
“我的直觉还算准。”悄悄看她一眼,垂头,“……冉寻,我知道你会来的。”
如果真没能等到冉寻,那就自己回郊区那边。
然后退掉餐厅预定的位置,把备忘录删掉,当作什么都没准备。
第二天继续抛下矜持,去月亮湾。
因为本就是她先拒绝掉的冉寻,所以这份事后邀约不被接受,也没关系。
“游老师,你傻不傻。”冉寻终于声音软下来。
在嘉大还是寡言疏离、受人敬仰的教授,面对她,竟可爱地忽然开始相信直觉。
她开始后悔刚才没接游纾俞的电话。
忙音响过十几声后自动挂断,女人应该很失落吧。
游纾俞瞥冉寻一眼,轻抿唇。
“对不起,我有点……自作主张。今晚时间不合适的话,你不去也没关系。”
把手机息屏收好,才后知后觉发现,她竟高高在上,想安排冉寻的行程。
对方向来喜欢自由,不愿意被拘束。
今晚,恐怕也不愿意和她一起共进晚餐。
冉寻旋转车钥匙,启车,顺便把车里暖风调高档位,示意游纾俞把安全带系上。
浅浅弯了下唇。
“走吧,都这么说了,今晚就陪陪游老师。”
…
车程用了十分钟,逐渐进入市中心繁华喧嚣的商业区。
港菜馆是冉寻曾经千挑万选的,无论环境还是服务都很好,口味也不踩雷。
之前没去成,没想到竟还有再来的机会。
服务员听了游纾俞的预约,将两个人带到二楼某个位置。
室内灯光温润,临窗坐,视野极佳,稍偏头就能看见外面声色犬马、灯红酒绿。
似乎那些霓虹灯也张牙舞爪,想破窗而入。
一切都与面前持重疏离、穿着素淡的女人不太相配。
游纾俞秉持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吃东西接近无声,小口吞咽,场景极赏心悦目。
冉寻撑腮,有一搭没一搭地用小勺盛瓦罐里的排骨莲藕汤。
她想起来,之前还和游纾俞恋爱时,她们是从来没有到过人流量这么多的餐厅吃饭的。
对方不喜太过张扬,甚至不想让与她共餐的场景被熟人目击到,于是勒令她选那些不起眼的小餐馆。
分明生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但隐在嘉平不知名的小巷子里,竟也不突兀。
反倒更让冉寻心动。
因为在嘉大里唯恐与她避之不及的游纾俞,这时眼神分外柔和,会轻声劝她“刚成年,不许喝酒”,也会主动给她夹菜。
观察冉寻的喜好,每次夹的都是她喜欢的。
但冉寻就没那么乖了,某次选了一家湘菜馆,特地夹了辛辣的小炒牛肉到游纾俞盘子里。
辣得她眼尾微红,眸子里竟泛起薄薄水汽。
一副深夜被欺负得狠了的模样。
从此游纾俞再也不吃她夹的菜了。
还以“姐姐”身份自居,禁止冉寻和她一起吃饭的时候喝酒。
像在找补。
服务员上了一瓶红酒,开瓶后礼貌离开。
冉寻回过神,搅拌着的汤已经微凉。
看见餐桌上凭空多出来的酒,她朝游纾俞投去征询的目光。
轻声答:“我不喝酒,戒掉了。”
游纾俞低嗯一声,于是只在自己这边的杯子里斟了半杯。
仰头,无声饮尽。
“游老师还挺喜欢喝酒的?”冉寻笑笑,不露声色试探。
“好像刚好反过来了,从前你可是半滴酒都不沾。”
所以那时她在沈琼所在的酒吧偶遇游纾俞时,觉得荒谬,心想怎么来这种地方糟蹋自己。
游纾俞喝了红酒,像是更醉,但刻进骨子里的冷静仍在,让她没有表露出太明显的端倪。
只是冷色面颊逐渐变得酡红。
话也……稍微多了一点。
让人确信,这才是真实的她。
一瓶红酒饮尽之后,冉寻走过去扶人,纵容着柔声问:“之后呢?”
游纾俞稍微打开了话匣子,但也没开多少,刚刚在讲她们从前发生过的事。
言语偶尔跳跃,但依旧极有逻辑性。
嗓音也被酒润过,变得发软发哑:“然后,你说要亲我一下。”
将头埋得低低的,酒劲催发委屈,“五分钟之后,还没有。去看你,你竟然都睡着了。”
从另一个视角讲述的故事,细节颇多,让冉寻禁不住想笑出声。
笑完,心底暗骂一句,自己可真不是东西。
那个年纪,那个时间段,怎么能睡得着的。
“后来我没有补上吗?”冉寻循循善诱,“游老师,你应该提醒我的。说了,就不止一下了。”
想亲亿下。
“后来……?”游纾俞好像真在思考。
但不知道想起什么,睫毛轻颤,抿唇良久,“没有补。后来,我见不到你了。”
她记得那个晚上,冉寻在生她的气。
她们在吵架,吵得那么凶,所以虽然冉寻承诺要吻她,可是没放在心上,转头就困倦睡了。
再之后,好像只有几天的缓冲。某一日,冉寻猝然收拾好行李,离开了她们的宿舍。
双人间,就只剩她一个人。
冉寻只听见游纾俞说了一句“没有补”,再后面的几个字没听清。
像是委屈到极致。
宽慰般地轻抚女人脊背,“醉了吧?送你回去。”
游纾俞喝了酒,身子便也软成一滩醇厚发烫的丝绸,要她扶着才下楼。
从没在众目睽睽下如此亲近过。
甚至在前台结账时,女人都乖巧地依靠着她站,微阖双眼,倦然休息,一副信赖模样。
冉寻觉得体验很新奇。
“谢谢游老师请我吃饭。”结账后,偏头,贴着游纾俞耳廓打趣:
“刚才那么委屈吗?不如回去,我补偿给你?”
一个亲吻,之前做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游纾俞睁眼,酒精绊住思绪。
懵然看了冉寻一阵,像在咀嚼她话中意味。
可惜,还没能得到回复,就被茶餐厅一楼吵闹的氛围打破了。
排在她们身后的一对情侣模样的人在吵架,又仿佛存疑般在打情骂俏。
“别气了宝贝,亲我一口,解解气。”
“你丢人丢到外面了?昨天测的什么结果,e人是吧,所以这么放飞?”
“哪有。”男孩子挠挠头,耐心哄,“我在宝宝面前,永远是imsb类型。”
冉寻嘴角扬起。
终究是没忍住,扑哧一下乐出声。
偏头一看,游纾俞似乎也被身后的情侣吸引了注意力。
只不过醉了,又或是不了解现在年轻人的词汇,大概步理解他们话里在说什么。
但只是看他们亲密无间,随时随地嬉笑怒骂的模样,眼里闪过几分不甚明显的艳羡。
冉寻捕捉到了。
分明也是羡慕的,却为什么独独排斥与她行走在大众视野里?
单纯因为性向吗?
可之前,游纾俞承认自己取向时,语气又那么笃定,不像不接纳自己的模样。
扶着游纾俞回车里,冉寻想让她回去时休息浅寐片刻,于是送她到后排。
但自己要抽身去驾驶位时,却被醒来的女人倏然拽住衣角。
黑暗中,那双素来沉静的眸子染上慌乱无措,急促呼吸着,“……别走。”
冉寻停住了。
柔声答:“游老师,我不走,要送你回家呢。”
游纾俞却依旧执拗,不松手。
像是刚才因为酒劲的短暂浅眠,没有防备,跌进暗不见光的梦魇里,现在都没抽离。
冉寻怕凉风灌进车里,叹口气,只好依着女人,进后排坐了。
游纾俞才一点点松开拉住她外套的手。
指节收到袖子里,无声蜷起。
她知道,自己是喝得太多了。
以至于面对刚才餐厅里的那么多人,与冉寻亲密,竟不觉得呼吸困难,也不想狼狈逃离。
只觉得满餐厅里面的人,都在笑着祝愿她们。
多美好的一个梦境,由酒催发。
以至于冉寻走后,游纾俞觉得从前视作洪水猛兽的酒精也并没有那么不堪。
喝了,并喝醉后,她就偶尔能梦到冉寻,醒来后也心情愉快整日。
可是恍恍惚惚间,随着那个没有被兑现的吻,意识昏沉。
一转头,她竟再也找不到冉寻了。
“游老师缠着我,想干什么呀?”身边的人在柔声问她。
游纾俞轻晃发昏的头,朦然朝那边看过去。
看见冉寻唇边的笑意,忽然格外想要一个亲吻。
她想起刚才似乎在结账处看到一对幸福般配的情侣,想到他们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女孩子害羞发笑,凑上前亲吻恋人。
单纯目击,就那么羡慕。
游纾俞试图复现,但是又有几分沮丧,因为她不明白两个年轻人之间都在对什么暗号。
困惑问:“……什么是e人?”
冉寻差点没破功。
揣摩了几秒游老师究竟为什么酒后还这么好学,然后脸不红心不跳地忽悠人。
“这个嘛,就是想被恋人亲亿下的人。”
真诚直视游纾俞,试图补充论据:“没看那个男孩子是e人,然后女孩子就亲了他?”
说得太好了。
好就好在,驴唇不对马嘴。
但醉酒后的游老师像是变了个人,比午前思维清晰的游老师更好骗。
轻轻易易就上钩了,规矩坐好,声音因为害羞而微微低下去,却极认真说:
“那我是e人。”
她想要冉寻一个亲吻。
话音落下很久,还是没能如愿。
反倒余光看去,身边人肩膀耸起,身子细微发抖,像在极力忍住笑意。
游纾俞抿一下唇,觉得委屈。
又不理解。
冉寻不想亲她,还嘲笑她,难道以为她恬不知羞、和平常判若两人吗?
可是在餐厅里点红酒,她就是这样设想的。
想胆子大一点,做些出格的事,哄哄冉寻。
冉寻不愿意亲她,那就她自己主动。
游纾俞将自己转了个方向,忍着隐约浮上心头的羞耻感,将冉寻压在后排角落里。
居高临下,却稍微倾下身子,在她侧脸啄一口。
“不许笑了。”轻声抗议。
冉寻不愿意,那她来做就好。
只要……还肯陪着她就好。
第34章
冉寻停了笑。
用手托住摇摇欲坠, 酒醉后不甚清醒的人的腰身,认真说:“现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游老师。”
车窗外人来人往,行人谈笑穿梭, 只不过一扇车门之隔,后排两道身影纠缠。
游纾俞重心放低那一瞬有些晕,指尖按压太阳穴。
被昏暗笼罩的狭窄车内空间里, 晚霞隐退,冷玉般的面颊混着夜色,染上酡红。
听见冉寻的话,眼睫低垂, 思索良久, “在亲你。”
“所以是顶风作案了?”冉寻开口。
她将女人捞着跨坐在腿上,圈住那截纤细腰身。
弱不禁风的身躯,纵然吃过晚餐了, 还是轻飘飘的。
偏头看了眼窗外,冉寻笑笑, “没关系吗。”
游纾俞居高临下盯着她看,微眯起眼。
但并不凌厉,眼尾染红,视线反倒朦然。
将无框眼镜摘下后,放到旁边,捎带凉意的双手按在冉寻肩膀上。
视野被遮掩。
女人俯下身,再度吻她。
这次稍有偏差, 柔软只在嘴角流连一瞬, 就直奔主题。
冉寻嗅到红酒气息与木质调香味混杂糅合, 一种复杂但却迷人的叠加。
由游纾俞微促的吐息晕染,囿于密闭的车内空间, 使得这个吻生来自带鼓点一般,绵长却又惊险。
隔着女人那身禁欲感十足的薄灰外套,虚虚搂着,触到的躯体却很快变烫发软。
呼吸不畅,很快有人升起想逃离的心思。
冉寻很体贴,将人放跑。
她本就没喝酒,欺负醉了的人怎么行。
“还来吗?”唇也是水红色,但冉寻不慌不忙,正经向女人请求下一步指示。
虽然心跳声也有些杂乱,但她散漫惯了。国外随处驻足拥吻的人很多,不算什么稀奇,她也并非在意他人目光的人。
只是担心游纾俞醒酒后会后悔。
市中心人流量多,万一不走运碰上她的哪个学生,影响多不好。
“你不想和我接吻吗。”游纾俞眼睫低垂,声音很轻。
醉后,不仅单刀直入,用词也大胆了那么多。
冉寻正思考着该怎么答,女人失落撇开视线,小幅度挣扎起来。
请求,“……那你放开我,我去旁边坐。”
怎么可能真就放人跑了。
她把游纾俞圈回来,一手压着女人背脊清瘦微凸的蝴蝶骨,在她嘴角哄诱般吻了几下。
让她看着自己,无辜且理直气壮,“没拒绝就是都要。”
游纾俞打量着冉寻,面颊绯红。
嘴角扬起极浅弧度。
不在清醒状态,因此格外好哄,看表情就知道在想什么。
冉寻被引得胸口逸出一丝甜,勾着表面强势但只是装样子的游老师,安抚般又浅浅在她唇角印了几枚吻。
“有点热。”亲吻间隙,游纾俞直抒胸臆,轻拽了拽她的衣襟,“冉寻,想要关暖风。”
可是车都还没启动,哪里来的空调暖风。
冉寻觉得再这样下去,就真的糟糕透了。
原本只是吃个晚餐而已。或许,她应该在游纾俞叫侍者开那瓶红酒前就出声制止。
没想到会如此磨人。
…
开车到还有印象的郊区公寓,从地下车库出来,坐电梯直达九层。
冉寻征得同意,从游纾俞包里取出钥匙开门。
玄关处又被勾着脖颈索吻,克制着应付了几下,扶着女人一路到卧室。
这里她来过。
之后一周荒诞不经的“情人关系”,她曾几次和游纾俞相约来卧室,谈心交流,隐晦试探。
到底还是没能做什么出格的事。
她们分别六年,刚开场重逢就做那些过于亲密的事,不仅喜洁的游纾俞不愿,冉寻也不想。
因为情节太庸俗。
冉寻走出卧室,去厨房,用热水壶烧了些开水晾温,倒一杯回去给游纾俞放在床头。
做这些事时,才发现,只不过有一阵子没来,这间还算宽敞的公寓竟显得更加空荡。
没有多少平日居住过的痕迹,静寂死板,虽然被打扫的一尘不染,但光洁的办公桌似蒙上一层看不见的灰尘,黯淡失色。
冉寻扶着游纾俞坐起来,柔声劝:“酒刺激肠胃,喝口温水。”
游纾俞醉后很乖,捧着玻璃杯,殷红的唇贴在杯壁,矜持地一小口一小口喝。
喝完就匆忙拽住冉寻,埋头,轻轻开口:“别走。”
市中心开车到郊区要费不短时间,大概是路上已经有些醒酒了,又或许知道一旦回到冉寻厌弃的这里,就意味着今晚快结束。
“不走的话,游老师给我准备床铺吗?”冉寻浅笑着问一句,实则在开玩笑。
送人回家、给人倒水的任务已经完成,她也不必担忧游纾俞今晚的安全。
起身,接过女人手里的长玻璃杯,想送回厨房。
“……可是我头有点晕。”背后嗓音清寂。
游纾俞掀开被子,坐起来的时候有些恍惚,闭目歇了几秒。
没能站起来,只好在床沿处望着冉寻的背影。
“今晚还没洗澡,我怕会摔。你在这里坐坐,就半小时,可以吗?”
还真是爱干净。
冉寻想起之前在酒吧,游纾俞喝得多了些,在盥洗室站都站不稳的样子。
看了眼时间,尚有宽裕,她握着玻璃杯,点头应允。
微蹙眉,添一句,“下次别喝酒了。”
游纾俞安静望着她,答应,“嗯,就这一次,之后都听你的。”
这个状态,也不知是还醉着,或者是已经半醒了。冉寻没能从女人脸上瞧出刚才几分可爱的娇气。
她跟着游纾俞去选沐浴露,看见女人颇为讲究,端详几只不同香调的瓶子,琢磨一阵,选了其中一个味道。
花香甜调的。
目送她进浴室,冉寻恪守客人本分,就在客厅沙发上等。
浴室亮着虚晃如月色的光,昏暗里似乎溢满了水汽和热意,长久看下去并不礼貌,冉寻只盯一会就收回了视线。
却在空荡的茶几桌附近,发现了不寻常的东西。
一张《麦克白》歌剧票,中心剧院,半个月后的场次。
只不过已经被撕成好几半,丢进垃圾桶了。
谁送的呢?或许是好友,又或许是某个爱慕游老师的相亲对象。
但如此凄惨地被分尸丢弃,大概足已证明女人的态度。
“冉寻。”隔着朦胧水汽,浴室方向有人唤她。
“我……”游纾俞似乎抿了下唇,“我的睡衣没拿进来,可以麻烦你帮我递进来吗?”
冉寻应声,看见玻璃推拉门映出的朦朦胧胧的影子,辨不真切,因此增添许多想象空间。
她心思仍放在那张歌剧票上,只按照女人的指示,去卧室,从收拾规整的柜子某一格取出睡衣套装。
咚地一声轻响,格子里似乎有什么倒落下来。
之前在书架上冉寻看到过,一个上了锁的铁盒子。
今晚平白出现,而且竟奇怪地与睡衣放在一起。
没有上锁,像是有人疏忽。
冉寻本不太想窥探的,可是盒子是推拉构造,刚才那一摔,已经露出了内容一角。
纯白色,猫咪形状的,外表看瞧不出什么端倪,甚至分外可爱的——
用品。
贴心把盒子关好,若无其事将抽屉推上。
冉寻送睡衣到浴室那边,恪守本分地放在门外,敲了敲门,告知一声就算了结。
脑海里仍在回荡着刚才的画面。
甚至,不合时宜地想起游纾俞给她缝的护腕就绣了猫猫头。
含混着水声,游纾俞朝她道谢,“麻烦你了。”
声音不清晰,被热气浸透,音色却又蕴着水晶般清透。
十几分钟后,浴室门打开。
灯光被虚蒙蒙的白气笼罩住,有人缓步走出来。
酒红色的长款睡裙裹住过于白皙的肌肤,腰间带子状若随意地系了活结,慵懒松垮,却依旧能看出不堪一握的腰肢。
向来在讲台上冷淡且严肃的人,脱下衬衫与浅灰大衣,私人的睡前时间里,气质竟截然一转。
看到沙发上的人没走,依旧规矩坐着,游纾俞稍垂眼,遮住眸底局促。
“谢谢你陪我,冉寻。”轻轻落下这么一句话。
“我去吹头发。”
卧室里传出吹风机的声响,冉寻坐在沙发一角,一墙之隔,声音不是很清晰,但香气已经先一步逸散出来。
和平素木质调冷香分外不一样的花果香气。
她起身,轻敲了一下门,走进。
装作体贴问:“还好吧,有没有不舒服?”
抛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是在想,究竟要不要隐晦委婉地提醒一下游纾俞,她需要上锁的秘密已经泄露了。
“嗯,还好。只是一些低浓度的红酒,没关系。”游纾俞在镜中看她,轻声答。
言毕,觉得像在赶人,违背初衷,又补充,“但太阳穴还是有点疼。”
冉寻听出了弦外之音。
但没有顺着游纾俞的暗示走下去,只是倚在门边,微笑颔首。
“算是喝酒过后的附赠了,贪杯可不行。那游老师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我就先走了。”
最终还是决定不说。
她并没有对游纾俞的偏见,快乐掌握在自己手里很好。她只是……有些讶异。
印象里女人清冷寡言,像朵纯净无暇的高岭之花,不知什么时候却堕入尘间,多少个夜晚,雪色花瓣染上诱人殷红。
那种可爱的形状,是女人故意选的吗?是否每次用的时候,都会想起她?
冉寻觉得耳根发热。
……不能再继续思考下去了。
她想,半小时前就该一狠心离开的,这比刚才在车上还要糟糕。
转身,却听见背后有人唤她。
带着家居拖鞋摩擦地板的窸窣响声,柔软微甜的花香气扑来。
“冉寻,很晚了,你真的要走吗?”游纾俞靠在她肩膀上,搂住她腰。
“我喝了酒,晚上胃会难受,你留下来好不好。”
第35章
酒红色睡衣很薄, 薄到只是接触,就能体会到身后抱着她的人的躯体温度。
而且,异常软, 氤氲着浴后残留水汽。
冉寻沉默着,没接话。
游纾俞得不到回答,有几分无措, 试图再贴得离她近一些,臂弯牢牢环住她腰。
“游老师准备好床铺了吗?”背对着,看不清冉寻的神情,只觉得语气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我家还算大。”游纾俞揣摩她的心思, 内心忽上忽下。
余光瞥了一眼卧室里就离她们几步远的床。
“你可以睡次卧, 但是次卧有些小。如果介意的话,就……”
都什么时候了,还一板一眼, 认真回答问题。
冉寻忍无可忍,转身, 扣住女人环在她腰间的手。
轻托住游纾俞后脑,微迫使她仰头看自己。
落入手心的发丝滑如绸缎,还没有完全吹干。
刚才游纾俞犹豫很久,才选了沐浴露和洗发水的香调,难道是想在这个时候给她设下陷阱吗?
那不得不肯定,的确起了效果。
味道很甜,和平素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调气息一点也不一样。
冉寻浅浅亲了下女人淡粉的唇, 拉开距离。脸上刻意没摆出笑意, 像在怪她不解风情。
虽然房子大, 但谁想住次卧?
“还说吗?游老师。再说一句我就走了。”她严肃开口。
“别走。”游纾俞拽住她,垂头道歉, “我……我不说了。”
思维还在因冉寻主动亲她而迷茫晕眩。
没散尽的酒劲驱使着,她搂住面前人的脖颈,将自己的唇递过去。
这次的吻纠缠许久,也深了许多,期间竟能听见耳膜处传递的簌簌心跳声。
或许因为某人迫切想要主动挽留,也可能是那瓶度数并不是很足的红酒,让两个人都快喝醉。
冉寻托着游纾俞细腰,觉得绸缎都化成了春水。
她倚着女人逐步后退,朝卧室里走,最终不知是谁先碰上床一角,失衡摔进柔软的被子里。
游纾俞眸光潋滟,低低喘匀气,叫她:“冉寻。”
叫她名字时音色总那么特别,就像……只对她一个人特殊一样。
冉寻将她困在臂间,抬手,把她把微乱的一缕发丝理好。
碰到女人侧脸时,和她一样,在发烧。
不像傍晚那时,游纾俞在室外冷风里喝着罐装酒,脖颈烧成一团红云,脸却是冷的。
迟疑的片刻,冉寻已经被再一个迫切的吻拉回注意力。
距离被无限拉近,以至于格外危险。
与游纾俞重逢之后,再没有哪一个夜晚比现在更糟糕。
她读出了游纾俞那双素来波澜不惊的墨眸里的情绪。
想要她们……今晚发生点什么。
冉寻掐了一下自己指尖,唇短暂分离后,迅速直起身子。
留游纾俞陷在情潮里,让她冷静。
“该休息了。”她嗓音略飘,背过身,轻声说一句,“今天这么晚,有点累。”
大概六年里人总是会变的。
若是从前,冉寻会顺着游纾俞下的饵,就那么直直上钩,心甘情愿,以为和对方是天作之合。
但是现在,她希望游纾俞想清楚,该怎么界定她们之间这段关系。
身后的风衣带子被人轻勾一下。
游纾俞接吻之后,嗓音低哑,“想睡觉了吗?”
酒红色的窈窕身影坐起来,衣领稍乱,她不甚在意地拢了拢,依旧从身后抱住冉寻。
诚恳许多,“没关系,你能留下来,我已经很开心了。”
游纾俞踩着家居鞋,去关了灯。
但黑暗中那抹引人堕落的亮色却依旧看得清楚。
再回到床上时,女人脸颊已经退去情潮,示意冉寻可以休息了。
冉寻心情有点复杂。
大概……冰山的确降温速率快一些。
做老师的人,性子里就言之凿凿,说一不二。
为了不讨喜洁的游老师嫌弃,也为了给自己降温,她去洗了个漱。
心理建设许久,鬼使神差般又重新推开卧室门。
还是没想明白,该怎么在这方只有一个枕头和一床被子的床上和女人正经休息。
矜持躺下,很快旁边有人贴近,搂住她。
整个夜晚,虽然没有出格到做其他事,但也并非盖着被子纯聊天。
唇间被湿漉漉的水汽笼罩,仿佛初春提前坠入闷潮雨季。
在逾矩的边界线外荡起涟漪-
冉寻认床,一晚上却睡得很香。
素来容易翻来覆去失眠,这种困到极致的感觉于她而言还不错。
更别提,睁眼的瞬间,视野里身着白衬衫的女人低垂眼睫,无声专注地盯着她瞧。
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设,轻吻了一下她脸,还被抓包了。
立刻装作无事发生,抿唇,离开卧室。
冉寻坐起来,迷迷瞪瞪缓了一会神,去厨房抓游纾俞。
在身后拍了正强装镇静,用小锅煎鸡蛋的女人肩膀一下。
笑意盈盈问:“昨晚还没亲够呀,游老师。”
“……”游纾俞不回答,依旧准备早餐。
一分钟后,径自转移话题,“一会吃三明治可以吗?你要牛奶还是豆浆。”
“都好。”冉寻知道她是害羞了,顺着她来,坐在餐厅座位里,很自来熟。
之前陪李淑平的时候来过,也一起吃过饭,她不觉得生分。
吃过饭,游纾俞问她是否还要练琴,冉寻打马虎眼说不练了。
问就是一句“巡回延期,想摸鱼”。
实际上在说谎。
每天至少4个小时的练琴时间,冉寻不会敷衍。丢失手感,状态下滑,在职业钢琴演奏者生涯里是大忌。
但话说出口,却忽见游纾俞神情微变。
不易察觉地蹙了下眉,很快舒展开,依旧小口饮着牛奶,长睫低垂。
难道游纾俞比她还要在乎她的事业?
冉寻心道以女人的上进程度,不是没有可能。
但也觉得自己脸皮厚。
“所以上午有什么安排?”她含笑问。
那一页备忘录攻略,她可不想平白就浪费了。
游纾俞斯文地将分割成小块的三明治放入口中,细嚼慢咽,抬头,看一眼冉寻此时神情。
算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了。
却坏心眼至极,等着她主动邀约。
吃过早餐后,游纾俞破格牵起冉寻的手,拉她到沙发上坐。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被导师约谈的严肃气息。
游纾俞长相本就冷秀寡淡,不笑时,隔着那副架在鼻梁上禁欲感十足的无框镜片,冉寻还真有几分打怵。
如果不知道女人昨晚还有另一面的话。
“冉寻。”游纾俞开口,征询式地认真望着她。
“我想和你约会。”
心里隐隐加速,为这份直白。
“这样啊。”冉寻摆出意料之中的姿态,双眸弯弯,故意问。
“是单给我一个人的,还是其他姑娘都有?”
游纾俞瞥她一眼,觉得被调笑,耳根发烫。
“……就你一个。”
冉寻被顺毛梳,这才仿佛垂怜一般颔首,“荣幸之至。”
窥见女人发红的耳廓,愈发起了兴致,小指去勾她的,刻意营造氛围般,抵在她耳边开口。
“那我今天就任凭游老师差遣了?”-
第一站她们逛了公园。
春光和煦,冉寻与游纾俞租了条小船,在湖畔自力划行。
嫩柳低垂,湖里有零散几只野鸭,扑棱翅膀,逍遥自在。
游纾俞问她划船累不累,语气颇为关心,让冉寻自己都险些信了自己弱不禁风。
她笑,觉得被质疑了,“还没有弹琴累呢。”
春季的风扑面捎带凉意,湖面上更是如此,但冉寻不觉得冷。
因为游纾俞将她里三层外三层包起来,只露出双月牙般弯着的眸子。
“差遣”两个字像被游老师字面理解到极致。出门前,她一手安排冉寻的穿着,不容置疑。
不服气询问,只得到淡淡一句:“怕你被发现身份,有人纠缠。”
因为参加过冉寻那场归国独奏会,知道门票几小时就售空,数以万计的位置座无空席的盛况。
更别提冉寻生来就讨人喜欢,这几周,游纾俞不知道在网络上看到她的名字多少次。
冉寻打量游纾俞,意味深长,勾了勾唇。
“那游老师呢,特地穿和我搭配的情侣装?”
遮得比她还严实,依旧能看出是极漂亮的人。
只是那双冷眸扫过,刚才散步时,路过的小朋友都不敢打闹了,规矩走路。
不愧为人师表。
“我……”游纾俞因为她话里的情侣装一词,微微垂眼。
“只是有些怕冷。”
假话。
冉寻口罩下唇角扬起,但不打算追究。
临近日中,她们抵达嘉平某小众街道的风俗街。
路边有些嘉平特色小吃,还有推着玻璃透窗车,卖各色糖葫芦的小贩。
她上前买了两只,选一只冰糖草莓的给游纾俞,自己吃山楂口味。
希望吃了甜的东西,游纾俞也能坦诚。
酸甜气息在唇齿间迸开。
冉寻向来觉得酸味最有记忆点,也想凭借这个契机,将今天的画面备份在味觉。
像这样并肩穿梭于人流的体验,从前格外少。如今,还有将来,她希望能再多一些。
和游纾俞一起,在温吞柔缓的日光下漫步。
晚上吃了清淡一餐,按照行程,去影院看女人推荐的影片。
冉寻没想到,今日的约会真能按照备忘录里一条条走下来。
这得益于游纾俞条理清晰,执行力强。
而且,不像从前她们恋爱时那样临阵脱逃,撂下一句“累”,就不留情面离开。
走进电影院的时候,票早已提前买好,还是连座的情侣席位。
在冉寻稀里糊涂跟着游纾俞散步的时候,或是她走神的某一刻。
真把她那句无意的“情侣装”听进心里了吗?
冉寻心里悸动,捧着爆米花桶,在席里等待,期间支着腮细想。
情侣席没有扶手阻隔,或许,很适合奖励一下.体贴周到的游纾俞。
厅里人声喧哗,还未熄灯,香甜气息逸散在空气里。
许是得意忘形,又大概氛围水到渠成,冉寻在女人俯身入座的瞬间,相隔口罩,与她鼻尖亲昵相碰。
如果没有伪装,这或许会是一个吻。
得逞之后,冉寻霸占爆米花桶,含笑发难,“奶油巧克力味的,不亲回来,电影结束了才给你吃。”
游纾俞没有应声。
静静在她旁边坐好,双手置在腿间,视线不偏不倚,落在前排许多攒动的人头上。
难道说不喜欢这个口味的吗?
冉寻没被理会,收敛了些,悄悄琢磨。
可直到电影开场,也没想明白。
电影以历史改编,又夹杂令观众会心一笑的彩蛋细节。
只不过故事行至中途,升华主旨,乐景衬哀情,让人心底微酸。
觥筹交错间,将军凄冷一句“粮草遭劫,边陲万将饥、百姓白骨垒”,却无人理会,引得厅中人人叹息。
冉寻暗恼昏君真不是东西。
又忽然觉得,自己也挺昏君的,今天没有宠幸爱琴,反倒与游纾俞在春日里快哉约会。
游纾俞现在还矜持着,不肯理她。
片子里的昏君发话了:“爱卿大可将实情告知孤。”
冉寻求和般,将爆米花桶递过去,可怜兮兮,“纾纾也可将实情告知于孤吗?”
怎么就突然不理她了。
去握游纾俞交叠在膝间的手,竟然很紧,费些力气才能分开。
在黑暗中摸索,冉寻触到女人掌心深深的月牙形掐痕,还有冷腻的汗。
借着荧幕光线,游纾俞依旧戴着口罩,面颊却白到失去血色。
“身体不舒服吗?”冉寻心里一坠,去探她的额头。
游纾俞避开她担忧目光,声音低到近乎不可闻。
“……没事,只是有些累。”
无声侧过头,枕在冉寻肩上,试图藏起自己的脸。
不去听耳边无数道诘难嘲讽的声音,也强行压抑半场电影的时间里始终仓促慌惧的心跳。
耳边仍在回荡着那一声清亮柔软,让她想溺在其中的“纾纾”。
像一剂甜腻的致幻药,拉游纾俞脱出噩梦般的碎片场景。
隔着口罩,她回以冉寻一个迟到的吻。
“歇歇就好。”轻声答。
第36章
电影散场, 人流如织。
发生这种意外情况,冉寻后半场电影都没怎么看。
听不懂前排观众讨论剧情,但也认了。
她一门心思放在游纾俞身上, 影厅的灯亮时,担忧询问:“还难受吗?怎么突然会累呢。”
游纾俞早在灯亮散场前就已经起身,安静坐在座椅最边缘的一角。
视线短暂扫一眼冉寻, 很快低垂,落在固定位置。
表面没有在和她交谈,但话是对她说的,“你别担心。”
冉寻抱着没怎么吃的爆米花桶, 无声打量游纾俞。
轻笑一声, “好。”
她不喜欢甜食,都是留给女人的。
但游纾俞就算吃到甜,也依旧不坦诚, 喜欢对她隐瞒真相实情。
坐近了一点,发觉游纾俞已不再掐自己手心。冉寻伸出手, 轻轻包裹住女人的指节。
冰得厉害,满是冷汗。
“你可以告诉我的,游老师。”疼惜之余,她微扬起唇,抛出诱饵,循循善诱。
“告诉我,我就同意你追。怎么样?”
一直没有给游纾俞合适的答复, 就是因为, 只要说出“愿意”两个字, 她就又输了。
冉寻不比冰山,可以说冷却就冷却, 她是个注重仪式感的普通人。
偶尔恋爱脑,吃一堑不长一智,心动时,对这样的自己毫无办法。
于是强行为自己设置冷静考察期。
她需要、也期待着游纾俞亲口和她说出来。
否则这段关系始终没有意义。
可游纾俞忽然挣开了她的手。
力度不重,更像是从冉寻的手里一寸一寸抽离,和她拉开距离,维持不远不近的平衡。
身旁一对蜜里调油的情侣走过,脸上带笑。
冉寻收回手。
目光从游纾俞的脸上勾勒而过,依旧维持得体的微笑,没再开口。
等待厅里的人都快要散尽,游纾俞才起身,“我去一趟盥洗室。”
冉寻一个人在情侣席上坐了一会。
已经进步很多了。
若放在从前那六个月,游纾俞中场就会抛她离开,哪里还愿意枕在她肩上温存。
她收拾好东西,去盥洗室的方向,等人出来。
很久都没什么动静,只好走过去,百无聊赖地洗了洗手。
隔音不好,女士卫生间里面传来压抑着的,极低的干呕声。
声音其实特别小,四下无人,融在空气里,像是幻觉。
但冉寻常年练琴,听觉灵敏。
她原本要离开的步子顿住了,内心钝钝地发酸。
就站在门口等,等一个答案。
四五分钟后,游纾俞平静从里面出来,瞥她一眼,垂头洗手。
“身体不舒服也不和我说吗。”冉寻开口,“因为晚餐不合胃口?还是胃难受了?”
“……抱歉。”游纾俞擦净手上水珠,“搅了兴,没能让你度过一段愉快的观影时间。”
冉寻总被女人试图抽身事外的第三视角解释惹得生气。
但无意瞥见镜子里游纾俞的苍白脸色,知道她不想让自己察觉、极力抑制的另一面,又五味杂陈。
“那游老师补偿一下吧,像昨晚一样。”冉寻敛起笑意,稍显过分地发难。
走上前,揽游纾俞的臂弯,“回去详谈。”
可女人却僵住了,清瘦身躯轻颤。
偏过头,以手背压住唇,神色恹然。
“怎么了?”冉寻觉得不对劲。
刚刚还只听到声音,现在游纾俞直接在她面前难受,心疼得更厉害。
她开口:“大概是吃坏肚子了,和我去一趟医院?那家店看着不错,但肯定有问题。”
“……我不去。”游纾俞答。
头垂得很深,就像在躲避着不知何处窥来的视线。
她把手臂从冉寻怀里抽出,倚在盥洗台旁缓了一会。
语气执拗得厉害,但因为克制不适,双眼蒙上层水汽。
低声请求:“麻烦你送我回家,好吗?”
冉寻之前只是觉得女人食量小,虽生得高挑,但人清瘦至极,是标配的知识分子模样。
但实际上,只轻微摇晃,整个人就好像快要碎掉。
去医院再折腾检查一番,估计更受罪,只好送游纾俞回家。
对方全程都寡淡少语,阖着眼休息。
冉寻也没有再折腾人的想法了,早上怎么吃白饭撩拨的,晚上就得怎么还回来。
到家之后,从药箱找到一袋胃药冲剂,让女人喝下。
测测体温,还算正常,总算松了口气。
但是有几分奇怪,游纾俞却不愿意接受她的肢体触碰了。
取体温计的时候无意碰到,冉寻明显看见女人蹙了一下眉。
“还是不舒服?”她体贴询问,“先闭上眼睛歇一歇,冲剂还得一会才能起效,累了就睡。”
“你要走吗?”游纾俞的声音轻飘飘的,却专注看她。
不多时,似乎觉得自责,垂眼,“胃已经不难受了,你回去吧。浪费你的时间,还要你分心照顾我。”
“嗯?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冉寻俯身,用指尖揩走她唇角的水痕,轻笑。
“昨晚是谁穿红色睡裙抱着我,不许我走的?”
游纾俞神情一僵,似乎因为她的举动,反射般紧抿住唇。
冉寻以为是害羞了,笑意更甚。
调戏一个病人太过分,她很快就想收手。
没想到,指尖忽然被湿且软的唇轻啄了一下。
游纾俞刚喝完药,嘴唇还温热水润。
做完坏事,很快侧过脸,眼睫翩跹。
躲避冉寻探寻的视线,“走吧,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言语与行为不符。
言语在推拒,行为却是蓄意引诱。
冉寻简直想钻进游纾俞的心里看一看,究竟哪句是真,哪句又是假。
若说表达上可以撒谎,行为就一定遵从本心吗?
她觉得女人始终在编织一个瞒天大谎,但又时不时露出些破绽,勾她深入,怕她真就走了。
冉寻决定听游纾俞的话,起身,“我回家了,早点休息。”
呆在这里一天一夜,早已经逾越她给自己设置的暧昧限度。
回到业主稀少,静谧但空荡的居处。
冉寻坐到琴凳上,照例练琴维持手感。
只是静不下心。
琴音便也如实将内心世界袒露,听着让她直皱眉。
索性直接进中场休息时间,抿了口水,开始复盘。
不该是晚餐的问题。
否则那家餐厅,为什么单单游纾俞吃了反胃,她却和没事人一样。
冉寻回想电影开场前,游纾俞与她一前一后入座。
这之前,其实是并没有什么异常的。
直到她奇思妙想,以为她们“够熟”,仰头给了女人一个隔着口罩的亲吻。
所以,大抵是她没有节制的亲密举止,让游纾俞作呕?
依旧说不通。
手指残存湿软触感,女人刚才吻过她的指尖,双眼湿漉,显然极真诚。
冉寻点了烧烤外卖,决定打电话摇人,证实自己的猜测。
“荔荔,你忙吗?来我家好不好,帮我个忙,请你吃夜宵。”
半个小时后,梁荔到了。
进门后,曳着长裙,轻啧一声,“我是那种会为了一顿烧烤就颠颠跑来干苦力的人吗?”
怎么还有人以反问句给自己下定义的。
冉寻想笑,但抿唇忍住了。
毕竟还得求人办事。
她是有一套话术的,哄梁女士心花怒放。大朵快颐后,开始主动往自己身上揽任务。
“谢谢荔荔,你真好,按照我说的来就可以。”冉寻嘴甜道谢。
去拿了两个口罩,自己戴其一,另一个示意梁荔戴好。
拘谨地坐在沙发上,只露出一双水杏眼,真诚至极。
“亲我一下。”
梁荔困惑。
沉默的几秒钟,她cpu快烧了,从烧烤口味跳脱到人生哲理。
最后语气轻颤,抛出一句:“你不会真要我今晚干苦力吧?”
不正经的那种苦力。
“不是。”冉寻无奈叹气,“刚才不是说什么忙都帮吗?快快,亲一下。”
亲倒是也没什么,毕竟梁荔是直女,没负担,也不用负责。
而且还隔着口罩。
梁荔亲了一下冉寻的脸。
心里默念全是友情。
冉寻没有反应,也不脸红,静静看梁荔,“不是脸,是嘴。”
“过分了啊。”梁荔拒绝。
“我就吃一顿烧烤,不卖身。”
冉寻不气馁,右手蜷起,放在她嘴边,诚恳采访:
“即使隔着口罩也做不到吗?那荔荔,如果我请你看电影,中途像这样亲你,你内心感受如何?”
“可以说真话的对吧。”梁荔问。
“虽然小冉你漂亮,但我们之间太熟了。以朋友的关系,这么近,我会觉得反感。”
意料之中的答案。
但冉寻偏要听真直女回答才安心。
“懂了。”她去摘口罩,朝梁荔笑笑。
“朋友”,并不陌生的词汇。
分手后,逃到德国,冉寻过去几年也曾这么想。
直到回国,游纾俞缠着她,说要追她,她才把人从“朋友”的名单里放出来,归为“可发展对象”。
冉寻决定进行第二个实验。
垂眼摆弄双手,指尖稍蜷。
她觉得之后的话有些羞耻了,就好像把和游纾俞的相处细节公之于众一样。但事情进行到这一步,也没什么办法。
“那如果是直女,会介意吻朋友的手吗?”
“吻手很正常吧,国外那边不是有吻手礼?”梁荔答。
“虽然女孩子之间做这种事的确怪怪的。如果是我的话,大概是想撩人?”
她听出一点端倪,问冉寻:“你又和直女暧昧了?实惨。”
六年前,冉寻招呼都不打一声,从嘉大退学,分外罕见地遵从家里人的想法,去德国深造。
背后原因,梁荔曾经推断过。
大概是被谁伤到了,比如,某些恶劣的直女。
“没有呢。”冉寻浅笑,轻描淡写将这件事揭过,胡诌了个理由。
“我帮朋友问的。”
梁荔点一下头,“明白了。”
看来就是冉寻,她又被骗了。
送梁荔到楼下。冉寻隔着车窗,陪她聊了好一会天。
再三承诺自己不会陷进去,保证清醒理智对待情感问题,才哄得对方舒心,驱车离开。
上楼时,她觉得自己是该清醒一些。
对游纾俞不设防备的坏习惯,早该改掉的。
问题经由推测得到初步答案,冉寻也不再纠结,回去心如止水练了一阵琴。
弹到手臂发酸,自己满意,足够忘记几小时前发生的一切。
顺便还录了一段,放到社交平台上,当做这几周消失的除草营业。
弹了坂本龙一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温柔灵动,意在哄睡。
但自己依旧熬到凌晨。
没有游纾俞的按摩,冉寻睡意消褪不少。
睡前躺在床上,懒散翻了翻手机。
查收消息,顺道回复几条工作上的安排。
正准备关机,强行让自己入睡。忽然,一个视频通话邀请跳出来。
时间显示01:05。
来自游纾俞。
第37章
冉寻将头埋进枕间, 觉得红色与绿色的挂断接听按钮都很刺眼。
没办法选。
凌晨一点,游纾俞还没休息吗?
顾念那边是病人,离开时还难受得紧, 她违背自己想忽略挂断的本心,接起来。
在黑暗中整理仪表,冉寻望着视频里面色苍白的女人, 轻笑一下,“怎么了?还是第一次给我打视频。”
游纾俞倚在床头,眉眼寡淡,神情恹然, 病着依旧气质独特, 仍是冉寻离开时见到的模样。
但看到她,眸底有了些波澜,似乎没料到会被接, “你……是不是要休息了?”
“没关系,接都接了。”冉寻答, 垂眼躲避屏幕冷光线,嗓音平和,“游老师说就是。”
游纾俞觉得冉寻比起刚才似乎变了一点,兴致不算高。
她开始后悔这么晚打扰。
“我没有身体不舒服,你别担心。就是想问你,明天还有空闲时间吗?”游纾俞在一片安静里开口。
“明天嘉大里有一场友约活动,虽然面向学生, 但教职工和游客也能参加, 我猜你会喜欢那里的氛围。”她眼睫垂敛。
“冉寻, 你想和我去吗?”
冉寻知道这个活动。
嘉大的一项传统,只在春季举办, 活动组织者将报名者两两匹配,一周内以情侣模式相处,合适的就在一起,不合适只当朋友。
届时整个校园都变成恋爱气氛浓厚的会场。
冉寻当时还吐槽过只可以男女匹配,要不她就报名试试了。
结果游纾俞生闷气,不仅半天没理她,晚上被她亲的时候,还挣扎开,失落偏过头。
“……你可以去,就当交朋友。反正我们也只是室友。”
冉寻被她可爱得不行,搂着她哄:“才不参加呢,我有你一个就够了。”
手机冷光刺目。冉寻意外游纾俞半夜找她竟是为这样一件事。
印象里,女人对这种庸俗气息十足的相亲活动一概没什么兴趣。
转念一想,又好像理解了。
今晚不欢而散,游纾俞怕她跑掉,于是第二天继续约她。
“游老师想和我一起参加?不是学生,报名是报名不了的,顶多只能逛逛校园里面的会场。”冉寻柔声提醒。
“你不怕会被同事或者学生看到吗?”
“不会。”隔着屏幕,游纾俞安静望她,“我没有什么顾忌。”
大概因为是直女,所以的确没什么顾忌。
冉寻轻扬一下唇。
反倒是她自己,还担心东担心西。
仔细端详视频里的女人,发觉对方竟悄然撇远视线。
似乎是误解了她刚才的笑,有些赧然。
“那就去吧。”冉寻应了。
她也好给游纾俞最后一次考察的机会。
和梁荔的诸多猜想终究不过空中楼阁,冉寻知道,游纾俞的秘密很多,稍有推导不慎,就可能偏差。
通过视频通话,她清楚地看见游纾俞听见她答应后,眼中闪现不甚明显的欣喜。
是真还是假?
冉寻不太想继续猜测下去。
“冉寻,我的想法太仓促,打扰到你休息了,抱歉。”游纾俞声音很轻。
“你能答应,我很开心,期待与你明天见面。”
“嗯。”冉寻礼貌笑了笑,“明天见。”
她想,可能游纾俞选择视频通话是有道理的,存心想让她心软,而她也的确甘心上钩。
只不过还能上钩几次呢?
游纾俞是一个极其坏的骗子领主,深居简出,刻意保守秘密,筑起高耸城墙,只许冉寻留在外面徘徊,四下窥探,迫切想得知全貌。
但是当猜忌的流言顶替秘密,成为真相时,大概领主城墙外固执徘徊的人也将一哄而散。
冉寻总是不愿意那么坏地揣测女人。
余温快要降到零度,在这之前,她依旧愿意给游纾俞机会。
只不过逐渐地,不那么投入情感罢了。
睡前,她看了眼天气。
晴朗,温度也适宜。
或许她真能在日光下,在人群里,与游纾俞度过愉快的一天。
然后,她有点累了。
不如舒舒服服地在家睡上一觉,按照内心的声音,走接下来的路-
与C8H11N的视频通话结束,多巴胺带来的短暂幻觉即将消散。
游纾俞阖眼。
耳机里播放着《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前段旋律纤细易碎,逐渐步入高潮,将听者温柔托举,在云端酣睡。
她万分贪恋冉寻指尖的旋律。以至于闹钟、手机铃声都曾是冉寻弹过的曲子,由她偷偷录下。
这六年来,陷入泥沼,偶尔入睡困难时,就翻出一首来听。
可是没想到今晚,冉寻更新了社交媒体,悄然发布了一首晚安曲,就在离开她家之后。
会是特地给她的吗?
游纾俞自嘲竟设想这种可能性,她矛盾又封闭,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家。说了谎,还祈愿会有人给她弹曲子,多么可笑。
于是只给冉寻的这条点了赞,不留下一点私人痕迹。
她的社交媒体账号一如既往空荡,像滩死水。
只有好几年前,对某个letterbot的树洞投稿。
主题是——“给你错过的那个她写一封信。”
游纾俞不善文辞,那时打了几个字,又删掉。
她回想冉寻曾给她写过的那一沓厚厚的情书,揣摩对方一个字一个字,耐心写下近百页时,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自不必想,爱意与情愫都快要溢出来。
但游纾俞终究没能洋洋洒洒。
她从来事事入微,说不了浪漫的长篇大论。
于是投稿寥寥一句:
“我是木讷的树,扎根四季,她是恣意的风,逃到天涯海角。”
她与冉寻甚至没度过完整的一个四季。
嘲讽的是,没滋没味的这句投稿,被赞上了前几,得了奖励。
一个玩具,连形状都像是巧合,刻意让游纾俞回忆起她抓不住的风。
耳机里的琴音不知道循环几次,疲惫感让她入眠,意识将断未断。
入梦的那一刻,游纾俞觉得自己依旧身处晚上那间影院。
可是冉寻不在。
影厅亮起巨大荧幕投来的光,极冷,荧幕里的演员像提线木偶,刻板、双眼空洞,连笑都那么假。
遵循剧本,彷徨走过属于他们的一生。
游纾俞恍惚觉得他们在演自己。
她入职嘉大后,曾无数次听到这样的话,说她乔木世家,年轻有为,二十八岁就任顶尖学府副教授,日后人生也将顺遂美满。
游纾俞人前安静接受所有溢美,人后独自躲在研究室,觉得可笑。
她早已分割成两半。
一半是从前那六个月,有人肯小心翼翼将她放在心尖的游纾俞,另一半是遵循世俗期许、高洁无暇的“游老师”。
没人知道,高岭之花从最初,也是一点点从烂泥里长出来的。
因此表里不一,从骨子里就烂透了。
游纾俞独自坐在影厅里,静静看荧幕演出。
她看见冉寻出场,携着抹光鲜亮色,恣意自由地在日光下行走,像只猫儿,偶尔懒懒地舔毛晒太阳。
然后在那个春季细雨天,像捕猎一样追在她身后,破开一点点缠绕在她身上的藤蔓和污泥,用柔软的小爪子和舌将她舔舐干净。
她错以为游纾俞是春季池塘里光风霁月的初荷,随风摇荡,婀娜生姿,因此满心满眼都被迷住。
也曾和游纾俞说:“纾纾,我好幸运能遇到你。”
游纾俞便也随着冉寻的言语而逐渐解冻。
她想,何止是遇到冉寻并与她恋爱,只是单纯远远看着,她就已经知足,并觉得一生的运气都快用尽。
在她立于污浊,因为冷风而摇摇欲坠,只差一晚就要堕入淤泥的前天,冉寻将她拽了出来。
她将她的寡言死板视为可爱,会为她偶尔的主动兴奋到晚上睡不着觉,也会绞尽脑汁每周一封情书,诉说对她逐渐升温的情愫。
游纾俞觉得心动。
任谁都会被这样的温水磋磨打动,她不例外,更何况对面是冉寻。
可温水逐渐变凉。
夏季过去,跌入萧瑟干冷的秋。
荧幕上的冉寻退场,脸上也带着与她吵架后留下的纵容让步的笑,分外疲惫。
终于会累的,五次里有一次没转头再看游纾俞。
她们无法在日光下行走,她追问身份,也只得到一句冷淡的“室友关系”。
而游盈登场。
她自称“姐姐”,落落大方,温柔而心软,将游纾俞带回嘉平寸土寸金的别墅区,让她再也不用和奶奶挤在城镇一室一厅的旧民房。
那一天,游纾俞坐在轿车的副驾位置,路过中心剧院。
寡言沉寂的人,破天荒请求:
“想听一场音乐会。”
当晚,冉寻在中心剧场首次举办个人独奏会。吵架赌气,没送她门票。
通往高雅艺术殿堂的昂贵票款动辄五六百,游纾俞付不起。
从冉寻向她表露心迹的那一晚开始,她清楚知道她们两个人之间的差距。
纵然自惭形秽,认为自己不配,可她依旧很想看冉寻在台上,笑意盈盈与钢琴共舞的闪光模样。
游盈给了游纾俞这个机会,让她霎时能有与冉寻平起平坐的高度。
那一晚会是秋季唯一的回暖日吗?
游纾俞坐在平素她不会进的高档甜品店,品尝冉寻请她的巧克力芭菲。还是第一次,因此新奇,又觉得局促。
她今后就能真正与冉寻相配了。
而不会委屈她坐将近半日的混杂拥挤的大巴,才能和自己一同回家,到那个灰扑扑的小镇。
但现实里的每一笔馈赠都有标价,更不会美满到事事顺遂人心。
荧幕上演的剧目又更换了,变成莎翁的经典剧目。
游纾俞独自一人沉在座椅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身旁坐了游盈。温柔化为爪牙,将她按进漆黑不见五指的空气里溺毙。
游盈会以姐姐自居,在只有她们两个人的影院里对她格外亲昵。
屏幕内播放着罔悖人伦,情节荒谬的各色悲剧,而游盈在黑暗里吻上游纾俞的脸。
眼底埋藏着疯狂的占有爱欲,却说:“小俞,你很可爱。”
密闭空间再不会流进一丝氧气,游纾俞只觉得窒息反胃。
惶然挣扎,却只是在做无用功。
她曾提醒游盈行为出界,也曾冷声质问游盈,却只得到上位者对晚辈一句温柔虚伪的“亲情”。
游盈试图掌控她的一切,安排她今后的职业规划,人际关系,甚至未来归宿。
可却病态般地只准许游纾俞与自己亲近。
“你在和大学里的后辈恋爱吗?”游盈私下窥探,表面却依旧体贴关怀。
“小俞连和姐姐亲近都不肯,怎么会喜欢外面的女人?”她抚摸游纾俞的侧脸。
“你忘了吗?高中的时候,你害死了一个女孩。”
“多糟糕的事,全都是小俞的错。是你不肯坦白,只说她是‘朋友’。”
游纾俞浑身僵冷。
她迟钝回想起与冉寻相处的一幕幕。现在的她,和高中那时又有什么两样。
她迟早会害了冉寻。
何况她和游盈之间,早已被迫进入背德而扭曲的怪圈。
她怕冉寻……嫌她脏。
而一切,就以那张游纾俞不该索求的,冉寻音乐会的门票为开端。
她以为是从此能与对方平视,实际上,早就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所以,不如就停留在这里。
就此断掉。
回过神后,游纾俞依旧在影厅里。
只是她察觉到,多了一个人。
秋季陡然翻转,变成一个暖融融适合约会的春日,她们逛了公园、品尝街头小吃,最后兜兜转转又回到影院。
坐席之间没有扶手阻碍,有人在她入座时,轻轻吻她的脸。
游纾俞周身体温迅速退却。
转头望去,看见身边人逐渐变成游盈,无声笑着,诅咒她永远不可能和女人走到光下。
影厅荧幕上的金戈铁马,仿佛也变成那一天红叶飞溅。
“纾纾也可将实情告知于孤吗?”一道像在撒娇的清亮声音问她。
幻觉转瞬间破灭,从噩梦里惊醒。
冉寻捧着爆米花桶,戴口罩,坐在席间,只露出一双素来言笑晏晏的眸子。
却在看到她狼狈不堪的模样后,迅速收敛笑意,担忧得不成样子。
问她怎么了,要不要陪她出去休息。
她们那时距离很近。
近到游纾俞有了错觉。
好像恣意的风裹挟栀子香气,兜兜转转从海角返回,吹醒她这一棵烂到骨子里的萧条枯树。
像一场失去了就再也找不见的重逢返场。
梦境从无限轮回的影院场景脱出,走到尽头。
游纾俞从床上起身,目光投向窗外。
原来天已经蒙蒙亮,迈过空洞循环的深夜,又是新日。
她将要在新的一日,与冉寻走入日光下。
迎来送往,百无禁忌。
第38章
冉寻今天起得很早。
洗漱时, 看了眼她和游纾俞的历史聊天记录。
视频通话停留在凌晨时分,十分二十四秒,由她挂断。
而游纾俞发了新的一条。
[我有一节早课, 抱歉,十点结束后去见你。]
[老地方见。]冉寻故作轻松回复。
老地方是她从前时常等游纾俞下课的生化楼附近。
一片枝蔓遮掩的小花园,还有白桥与长椅, 春季周围的矮灌木丛里会长出鹅黄色小花。
游纾俞是不许她在门口招摇等待的,就算戴口罩也不行,所以她们便把碰面地点改在花园。
偶尔等她实验结束,已经近零点了。
树丛间没人经过, 她们会交换一个带着草露气息的浅吻, 再深夜游行,奔赴一场幽会。
冉寻无声笑笑,还有点追忆。
每次都要这样亲密, 有点偷情的感觉。
仔细想想,她们之间唯一的光明正大, 是手牵手出门晒月亮。
准备去楼下买早餐,出门前,不经意瞥了一眼客厅。
桌上的花瓶里,插着的一支粉玫瑰已经隐隐有枯萎迹象,浅粉晕成妃色,垂头丧气。
冉寻把花揪出来,碰了碰娇弱的花瓣。
被剪裁下来, 生来就为赠予的鲜切花, 大概总会是这样的命运。
她想, 她总是喜欢漂泊无依的植物,在德国时喜欢养尤加利叶, 出尘翠绿,孤高寡淡。
颇像某个人给她留下的印象。
但现在觉得太过飘忽也不好,都二十六岁了,下次干脆买几盆常绿花卉,像小老头那样养养生-
才到嘉大,空气里的粉红泡泡气息已经快要溢出来。
冉寻没经历过,先好奇去围观了一下校园里的布景。
某条街上尽是穿着布偶服,招揽客人的学生。长椅摆着单支玫瑰花,上写“如遇爱情,自行取用”。摊位上有自制奶茶、手作手链,还有一面贴满便利贴的留言墙。
怪花哨的。
没想到走着走着,还能看见熟人。
冉寻看见蒋菡菡背对着这边,穿着臃肿但可爱的熊本熊服装,热得小脸通红,伸头去喝身边人递来的冰奶茶。
该不该提醒一下,一会儿她导下了课可能会来这里抓她呢?
思考着,她顺势打量一番小蒋身边那位。
陆璇依旧是品学兼优、叫人捉摸不透的宁静温柔模样。
一家人,和她小姨给人的印象确实很像。
冉寻戴着口罩路过,无意和陆璇对上视线。
对方几乎瞬间就认出了她,朝她礼貌点头,笑得疏离却乖巧。
小蒋傻傻的,没注意到冉寻,在人群中和陆璇亲昵地脸颊贴贴,“宝贝真好。”
陆璇捧着奶茶,就纵容蒋菡菡闹,捏她脸,“少喝一点,小心肚子疼。”
冉寻把手伸进大衣口袋,了然弯眸笑,悄然离开。
不想承认,可的确是有些羡慕。
临近十点,冉寻到“老地方”等着。
发现这里的长椅也放了一支玫瑰,只不过太偏僻,目前还没人发现。
“也许世界上有五千朵和你一样的花,可只有你是我独一无二的玫瑰。”
小纸条上写着隽秀的手写体。
冉寻摘下这朵玫瑰,不怎么中用的记忆力再次上线。
她恍惚记得,曾经给游纾俞写的信里借用过这么一句。
那个时候多张扬,也有点不自量力,连五千朵花都没来得及看一看,就只认定一朵。
现在也是这样,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久等也不见人来,冉寻想起游纾俞昨晚那句笃定的“我没什么顾忌”,戴上口罩和帽子,准备去生化楼找人。
早课应该结束了才对。
她看见学生鱼贯而出,像极了归国第一天和游纾俞偶遇时的场景。
重逢前,冉寻已经快要忘记游纾俞的体温,也以为她们之间不会再有交集。
而现在,她们有了藕断丝连,但又可以说断就断的暧昧关系。
她甚至前天还可以和女人拥吻,闷热潮湿,一如从前那几个月。
但是体温回升,心境却逐渐转凉。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可能从游纾俞说“想追你”的那天,话音入耳,冉寻就又输了。
她对于女人那些若有若无的撩拨,强迫自己漫不经心对待,却总忍不住靠近,还拙劣地掩盖靠近游纾俞就开始悸动的心跳。
甚至现在大衣里还藏着她觉得颜色庸俗的红玫瑰。
还是生化楼313,冉寻逆着人流穿梭时,收到游纾俞的消息。
叫她等一两分钟,讲完这道题就下楼。
她回:“工作辛苦。”
然后倚在后门边,隐藏自己的身影。
看偌大的阶梯教室已经没有人影,只剩游纾俞在讲台上。
没有拖堂,也没有在讲题,只是在和谁打电话。
冉寻在想,游纾俞为人师表,偏偏特别爱说谎。
空旷教室里回荡冷静嗓音,“……你不可以来。”
女人单手撑着讲台,镜框从高且直的鼻梁滑落几毫米,长发遮住脸庞,正装规整,而人疲惫消瘦。
直到沉默很久,摘下眼镜,肩膀轻颤。
冉寻思考了几秒,要不要顺势把大衣里的玫瑰递过去,哄游纾俞一下。
最终还是作罢。
她很想在最后一天和女人愉快度过,也想尝尝“被追”的感觉。
从后门转移到前门,礼貌敲敲,从透明玻璃里看游纾俞,摆出平素的笑,争取让女人看到她就不再难过。
“冉寻。”游纾俞叫她,有一点鼻音。
但神情转瞬就从惴惴转为安稳,甚至惊喜。
匆匆跑过来开门,打量她一阵,最终用手背去贴她脸颊,“等得久吗?冷不冷。”
冉寻生得秀气灵动,天生一双笑眼,被主动关心,眸子里先是闪过一丝意外,旋即被柔软平和的情绪覆盖。
轻声答了句“不冷”。
走进教室,坐在第一排,距离讲台最近的位置。
像充当游纾俞最忠实的学生,等待女人给出问题的答案。
游纾俞坐在冉寻旁边,思考了几秒,无声把她的手握进掌心,帮她暖暖。
“现在游老师还觉得胃里难受吗?”冉寻开口。
带着淡淡笑意的目光瞥过她们相牵的手,很快移开。
游纾俞觉得冉寻语气有些改变,但试图挖掘,只捕捉到不浅不深的笑。
“胃病是阵发,昨晚喝了你冲的颗粒已经好多了。”她答。
冉寻打量着女人脸上每一丝流露出的情绪细节,最终垂眼,语气平静且轻快。
“你特别爱说谎。我该信,还是不该信呢?”
游纾俞呼吸断了一瞬。
她收紧冉寻的手,才发现很凉。或许人很早就到了,在校园里逛了很久,只为了等她下课。
她不敢想。
“你在生气吗?对不起。”游纾俞先是道歉,沉寂一阵,侧身去吻冉寻的脸。
“我……真的没什么大碍。或许我应该选一个好天气,今天早上还是太冷,让你久等。”
“在没人的教室亲我,就不会有生理反应,对吗?”冉寻答非所问。
游纾俞怔怔望着她,胸口失重,心跳声滚入万丈深渊。
她难得强硬一把,掰正冉寻的肩膀,稍倾身,凑向她的唇。
冉寻的唇素来是又灼又软的,偶尔还可以品尝到几分甜,但现在游纾俞只觉得被冻伤。
她试图撬开那瓣总是张扬着明媚笑意的唇角,经验不足,废了许多力气才如愿。
对方任由她亲,没有动作,也不作出回应。
只余游纾俞一个人气喘,脖颈薄红,眸光如水。
“……不止亲脸,就算接吻也没什么。”低低回。
她何其卑劣,总算试图说一句真话。
她讨厌所有无关外人的肢体触碰,男人是本能排斥,女人则是有心结。
只有冉寻一个是例外。
游纾俞期盼着被她没大没小地摸脸、轻浮,做更过分的事。
甚至罕见做了好梦,也是梦见她们手牵手走在人群,肆意谈笑,在雪夜槲寄生下交换亲吻,湿漉睁开眼,撞进冉寻笑弯的眼眸中。
醒来就知道是假的。
冉寻陪她春、夏、秋,唯独嘉平最难熬最漫长的冬不在。
“我们出去走走,好吗?”游纾俞请求。
她只想和冉寻一起,为此,她已经不再顾忌什么。
牵手又怎么样呢?被同事目击又如何。
甚至一会还有人拖着病躯赶来,执着且可笑。
从始至终怕的都只有游纾俞自己。
从上了游盈的车开始,她怕冉寻落得和那个女孩同样的下场,怕游盈插手搅合冉寻的前程、安全。
怕再见面,冉寻也像噩梦一样消散在秋风瑟瑟里。
而冉寻只不过出身艺术世家,阳春白雪,根茎脆弱,一拔就即刻干枯死去,再无复春可能。
但游纾俞知道,冉寻是不会怕的。她身上向来带着锋芒,外貌和表象多柔软,内心就多刀枪不入。
只要冉寻再肯等她,就半天,几个小时或许也足够。
游纾俞想诚恳如实地承认自己的错误,想告诉冉寻,她从不是一厢情愿,她们从前那六个月的故事,还有很多可以补充的细节。
“学校里有条长街,人很多,光线正好。”她开口,“我们可以边晒太阳,边散步。”
冉寻只安静打量游纾俞,嘴唇殷红水润,但眼中情绪平静。
这是她昨晚想要的,但现在却不想了。
于是浅浅勾勒起一个笑,答:“我之前逛过一圈,发现吵闹混杂,没什么意思。”
她站起身,“游老师是不是身体还难受着。工作劳累,就不打扰你了。”
或许游纾俞不避讳与她亲昵,从不是什么可笑的直女。只是缺一个不想让她袒露在人前的理由罢了。
她始终是女人见不得光的存在,或者说,污点。
无论怎么再深入下去,只会一次次撞壁。
“你不喜欢吗?确实人群里比较吵闹。”游纾俞追过去。
“那我们可以换个地方,学校里的西餐厅怎么样?校外也可以,你时间不方便的话,晚上也好。”
“就先不用了吧。”冉寻背过身,轻轻吸一口气。
怀里的花虽然被剔除了刺,但囫囵拥入怀,还是粗糙微扎。
胸口泛酸难忍。
“游老师。”她揉出含笑的嗓音。
嫌自己做作虚伪,但内容尚且还算真诚。
“我有点累,想先回家好好睡一觉。”
南墙向来都在,从来只是缺少敢于绕过它的人。
“我下班之后去看你,好不好?”游纾俞哽咽开口,从身后圈住冉寻手臂。
“你别……别不理我。”
怀里的玫瑰实在扎人,冉寻取出来,连带着那句附赠小纸条,顺手放在手边课桌上。
她不想要,但拿出来哄哄人,终究还算说得过去。
“不用费心。”她抽出手臂。
“今天开始,游老师可以不用再追求我了。”
冉寻转身,给游纾俞擦眼泪,笑意收敛到无,“放你自由,也放我自由。”
第39章
游纾俞怔怔望她, 话梗在喉间,说不出口。
“之后要记得按时吃饭,好好照顾自己。”冉寻收回手。
最后瞥一眼那支花, 她转身离开。
出教室时,隔了近半分钟,忽然在身后走廊听见慌乱无措的脚步声。
冉寻才想起, 游纾俞正装讲课时一般都穿几厘米的带跟鞋。
崴到脚就不好了。
她走进电梯,按了一层,在门关合的瞬息,与外面匆匆赶来, 眼尾绯红的女人对视。
示意她留步。
已经摆不出任何笑意, 只好礼节性颔首。
没有说那句容易引起误解的“再见”。
室外比楼里要暖,这时候阳光才刚冒出头。
行走在日光下,途径错落树荫, 视野也被春光虚晃而去,在视网膜里留下斑驳光影。
冉寻仰头, 眨眨眼,有几分潮气。
不合时宜地想,今天不该早起,本该是一个值得睡懒觉的好日子-
游纾俞上完今天的所有课,回办公室,伏案安静工作。
一直到傍晚。
“游老师,这花是学生送你的吗?”下班前, 同事发现她桌上不寻常的改变, 打趣她。
“中午我看到你去长街了, 没想到小游老师也对活动感兴趣。”
游纾俞点了一下头,礼貌笑笑。
答:“很有意思。”
同事与她告别, 脚步声逐渐在走廊听不见。她便继续手持钢笔,在白纸落下刻板工整的字迹。
不去理会那支被她妥帖收拾好,插在透明玻璃杯里的玫瑰。
写有手写体的小纸条缠绕在花茎上,游纾俞如今已能默背下来。
可是却等不到向她说出这句话的某个人。
中午,她独自逛了逛长街,提着不符形象的冰奶茶,以及一些辛辣小吃回办公室。
冉寻又菜又爱吃,游纾俞设想着到时候递奶茶到她嘴边,帮她解解腻。
小吃的确很辣。
游纾俞尝了一口,生吞下去,喉咙灼烧,眼角湿润。
好像……并没什么特别。
她品不出味道。
远不及冉寻从前戏弄她时,给她夹的那一筷辣肉美味。
浑浑噩噩,趴桌午睡一阵。
醒了,打电话过去,两次、十次,没人接。
心里逐渐撕开一个由浅及深的口子,麻痹微酸,偶尔牵扯到才会觉得疼。
但若不去碰,那就没什么。
游纾俞依旧按照日程安排,机械性赶去相同的教室,上和早上如出一辙的课。
等到窗外日光陷落,下课后,人头攒动变为人语稀落。
合着窗外校广播台的柔软女音,游纾俞坐在第一排,翻开笔记本。
垂头书写。
[Apr.30th]
[预定和她在校园里散步,告诉她全部。]
只希冀冉寻等等她,可以听完她的话。
游纾俞不敢想像冉寻会露出什么表情,还会浅浅笑着,安慰她吗?
亦或是嫌恶她的过往,连弯一弯嘴角都不肯。
无措到想即刻跳过这个节点,规划她们的未来。
游纾俞总是这样的性子,与冉寻重逢后,纵然心里说着不该,但已经开始无数次假想她们继续走下去的场景。
之后是五月,她工作上有一次出差,要去临海的宁漳市。
恰巧冉寻下一场巡回也是那边。
她们可以在海滨小城里约一次会,音乐会结束后从后台逃离,黎明时分,于海边目睹春到夏的过渡。
夏季结束,就会迈入冉寻喜欢的秋。
明媚鲜活的人,生在这个季节,却一点都不沾秋雨的凄凉基调。
游纾俞想为冉寻好好过个生日,她们还从没有祝过对方“生日快乐”。
她允许对方许成百上千个愿望,冉寻猫儿一样狡黠的性子最让她着迷,就算再荒诞、再轻浮,她也愿意照单全收。
并由她今后全部的时间和岁月,亲手兑现。
之后就是冬天了。
冬天……她们该做些什么?
游纾俞浪漫细胞有限,发现自己大脑一片空白,竟想不出来了。
手指脱力,钢笔滑落到地面。
俯身,手颤得没办法捡起来。
她想起来,她从未与冉寻经历过冬季。
冉寻离开后,她的四季只余下三季,从秋天开始就戛然中止。
她总是独自迈过严寒漫长的冬,聚餐应酬后,回到冉寻曾住过的郊区,拿出她写给自己的情书,逐字读到头。
在烟花声中,跨入仿佛循环般的一个又一个新年。
就算某个冬天,她追到柏林,已经有了足以买得起冉寻音乐会门票的能力,也如愿听到结束后的返场。
却也不过是看见冉寻与她新的恋人柔情蜜意,贴面耳语。
冉寻的返场只会给她最亲密的人。
而游纾俞只不过是万人中再普通不过的某个听众。
坐得太久,身体僵硬。游纾俞拾起笔,转头望去。
教室空荡,不知什么时候就只剩她一个人。
原来没办法自欺欺人,原来已经等不到冉寻了。
冉寻上午就离开了。
她说“放她自由”“不要再追求她”。
第一排不会有人与她并肩坐,不会有人笑意盈盈撑着下颔,撒娇叫她“游老师”,不会带给她玫瑰花,还怜惜为她擦眼泪。
游纾俞以为春天正逐渐变暖,以为前些日子的“约会”,会是她们迈入盛夏的开端。
可从那道身影背对她出门的瞬间,温吞的春转瞬跌入令人牙关紧咬的冬。
游纾俞提着公文包,回办公室途中,感觉到自己在发抖。
无意遇见曹斐,惊讶她课上完这么久才出生化楼,都错过晚餐时间了。
“没关系,我回家吃。”游纾俞笑了笑,回,“谢谢曹老师关心。”
擦肩而过时,连路灯光线都虚晃着。
游纾俞依旧平静走路。
鼻尖染上薄红。她单手摘了眼镜,朝镜片轻呼一口气。
除掉不知何时蒙上的雾气-
冉寻到家就依照习惯,关了机,一觉睡到自然醒。
醒来时头脑昏沉,鼻子也很堵。
大概春天的暖总是捎带出其不意的寒,绵里透针,和她开了个玩笑,让冉寻这种百年不生一次病的人也狼狈得头晕脑胀。
她不甚在意。
赤脚跑去家里的厨房冰箱,翻出一根雪糕,坐在沙发上,借着空调暖风慢慢吃。
胃里有点难受,但总算降了温,思绪也不再像刚才梦中那样纠缠。
借着滑入肺腑的冷甜,遗憾与不舍被一缕一缕梳开。
纵然冉寻吃着没滋没味,但她觉得心情好多了。
“你管这叫心情好?”
晚上九点,梁荔敲她家的门,进门后就在沙发边默默盯着冉寻。
“晚饭没吃,电话也关机,缩在沙发上等我投喂呢?”
冉寻似有若无地笑笑,“吃了点甜的,补充糖分,不太饿。”
“跟我出去,我带你吃一顿。”梁荔示意她起来。
“……咳咳。”冉寻装作病入膏肓模样,懒散倚在一堆抱枕间,嗓音虚弱。
“身体被掏空,有时是在过度劳累之后。”
梁荔彻底拿面前的人没办法。
冉寻只有睡觉时才关机,这铁定是睡了一下午加晚上,哪里来的过度劳累。
只好出门,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点食材和喝的。
提着大包小包带回来时,发现冉寻搂着抱枕,面对桌上空荡的花瓶,像在思考什么。
那里刚才有一支枯掉的玫瑰,现在不见了。
估计是觉得不好看,于是已经丢掉。
梁荔才意识到,冉寻可能不是身体劳累。是见到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变得话都比平常少。
她把餐具都摆到客厅,开始煮菜,冉寻就围在她旁边给她打下手,自得其乐,并不流露一点消极情绪。
梁荔实在忍不住,问一句:“你昨晚问我的事,有眉目了是吧。”
“嗯。”冉寻乖乖点头,“我不是跟你保证了嘛,绝对清醒理智对待。”
睡了一下午,一天只吃一顿饭,可不算清醒理智。
梁荔叹口气,“大概什么时候能走出来?你这副模样,我是不是得每天定时给你点外卖才安心。”
“目前还没有,明天大概能。”冉寻轻轻笑一下,“没那么严重,你放心。”
梁荔感觉冉寻有点变了。
从前心里还有一团火,随时可以抛弃正在进行的学业,奔赴异国他乡深造;现在却平静得无波无澜,不再试图躲避,只将心声隐藏在水面下。
“荔荔,什么时候办新婚典礼呀?我还准备去捧场呢。”冉寻转移话题。
“早着呢,大概还得二三个月,夏天左右。到时候我得拉你去给我奏乐,弹婚礼进行曲。”梁荔回。
看冉寻点了头,她心想这真是排面极其大了,能得到国内外知名女钢琴家的首肯。
只不过这位现在蔫了,没精打采的。
收拾好碗筷,快十一点,梁荔打算离开,冉寻却拽住她,开始更换衣着。
“想出门,梁女士可以带我兜一圈风吗?”
梁荔同意了。
出去转转散心是好事,虽然这时间怪怪的,都快半夜了。
她载冉寻到了北湖公园。
两个人沿着江畔散步,在寂静长路上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你看,江上还有野鸭,它们不睡觉吗?”冉寻撑着栏杆,口罩上双眼弯弯。
“这个时候,适合来一首《水边的阿狄丽娜》。”
“知道你最喜欢的钢琴家是理查德了。”梁荔叹气,“帽子戴上,不是说有点难受吗?”
冉寻听话把自己裹起来,也遮住半张因低烧而泛红的面颊。
语气轻快地回答,“不光是他,也喜欢曲子背后的故事嘛。”
孤独的国王皮格马利翁爱上自己雕刻出的美丽少女,每日痴痴地看,希望能与她永远在一起。
前几天,在湖畔与某人划船时,冉寻也想着,面前的这人生得怎么这么漂亮。
矜秀得像座玉石雕塑,在她审美上乱踩。
单纯看看,就心潮难抑,想要逗她,看她羞赧抿唇的模样,也想和她共处的时间再多一点。
可惜游纾俞终究不是冉寻想象的样子。
她从来只是在心里设想、期盼,雕刻一尊名为“游纾俞”的塑像罢了。
冉寻找不到爱神阿佛洛狄忒,无法让她赐给雕塑生命。
也不可能让现实中的游纾俞鲜活、生动,和她一直牵手走很远很远。
迎面走来卖小吃和甜点的推车,看上去快要收摊了。冉寻匆匆跑过去,买了两根糖葫芦回来。
递给梁荔她喜欢的口味,自己依旧选山楂那一只。
嚼了嚼,冰糖盖不过酸滞口感。
“从小到大都没见过你吃几次糖葫芦。”梁荔开口。
可是游纾俞喜欢,约会时给她买,会笑很久,答话时嗓音也软软的。
冉寻被山楂酸得眉皱起来,跺脚吞下,含着汪生理性眼泪。
眼圈红了,畅快答:“够酸,牙都快倒了。”
今后也不再吃了。
吃过糖葫芦,梁荔忧心探探她额头温度,“过十二点了,我送你回家吧。”
冉寻推开她的手,轻笑,“别管我,你先回也行。”
去附近的便利店,拿了几罐平素她不会去买的气泡果酒。
出来时,梁荔依旧赖着不走,她便拽人到江边的长椅坐下,塞给她一罐,很有仪式感地与她碰杯。
冉寻戒酒很久,因此连开罐的动作都显得生疏。
但她很好奇酒的味道,究竟为什么那么让游纾俞沉溺?
大概是可以壮胆,以至于女人每次都喝一些酒,才敢与她亲近。
敢不畏世俗指点,显露出真实可爱的模样。
酒并没什么好喝,滑进喉咙里肆意点火,将五脏肺腑烧得混沌。
让冉寻想起从前分手后,即将飞往德国的那个晚上,她在酒吧,一罐一罐艰难吞咽,头脑被酒精麻痹,但意识却极清醒。
只有游纾俞会让她烂醉狼狈,也只有游纾俞能让她不动声色戒酒,装成一个大人。
却在六年后的某日忽然放纵。
手机在冉寻开机付款后就陆续振动,有电话打进来。
冉寻犯了懒,不去理会,只吹着江风,慢吞吞喝酒。
直到易拉罐空了大半,觉得喉咙灼热,隐隐翻涌不适感,才停下。
不好好吃饭,发着低烧喝酒的滋味原来是这样。
冉寻想,她自己都觉得胃里好疼,游纾俞怎么忍受得了呢。
女人表面端庄,实则那么娇气,醉了就要她陪,晚上还要她留宿。
后面如果和别人在一起了,对方会容忍她的小性子吗,会心软到哄着她,不舍得她皱眉吗?
冉寻不愿意继续想下去了。
只好垂头查收消息。
游纾俞从上午到现在给她发了很多条,竟都快要翻不过来。
之前从没有过的待遇。冉寻心想,她或许还是挺招女人喜欢的。
接起游纾俞的语音电话,开口:“喂。”
“你在哪里?冉寻。”对面像是已经等待很久,猝然接通的那一刻,反倒不知所措。
“……我想看看你,我来月亮湾了,可是找不见你。”
故作镇静,但能从颤抖的声线里察觉出些许端倪,或许刚刚才哭过。
“出门了。”冉寻简单回。
对面听见她这边的江水流淌声,又好像听见易拉罐碰撞的声音,呼吸一滞。
“我知道了,我来找你,你、你等一下我好吗?”
冉寻没有回答。
良久后,和梁荔交代,“回家吧。”
把酒饮尽,她站起身。
夜晚江风习习,吹得人清醒理智。
冉寻朝前走几步,托着手机,稍偏头。
对着话筒柔声低语,如同凌晨时分爱人的亲昵私语,实则却是倒数告别:
“我们就到这里,游老师。”
“今后都别再联系了,也不要再找我。”
挂断通话,冉寻自嘲。
她何其狡猾,素来假惺惺重视体面的人,连句“晚安”都不肯多说。
怕给游纾俞留下念想。
也怕午夜梦回,自己忍不住偷偷想。
想念她暌违六年,实际上却只不过持续六个月,总也割舍不掉的初恋。
她的“纾纾”。
第40章
“真实的生活, 通常就是我们无法掌控的生活”。
次日醒来,和平常也没什么两样。
冉寻叼着脆吐司片,边揉闷痛的太阳穴, 边笑盈盈对梁荔抒发感慨。
梁荔白她一眼,苦口婆心说冰箱里还有点新鲜食材,饿了自己做, 就去上班了。
她目前隶属华国乐器协会门下,作为声名在外的高级调律师,若最近国内演出频繁,就得忙碌起来。
冉寻不像她那样忙, 最近一场巡回还得一个多月之后, 迈进初夏。
因此日常就只剩练琴,练琴,在摸鱼中练琴。
上午, 结束三小时的练习,冉寻去街角小巷吃了自己喜欢的小吃。
老板撒调料时, 她说不要辣。
话说出口,短暂地滞了一滞,才又柔声指正:“不了,您正常做吧。”
忘记她今后和游纾俞见不到面了。
冉寻想起,也就在不久前,她们经历的那场算是初次,也是最后一次“约会”。
女人纵容着她, 和她紧挽手臂, 亲密逛遍所有喧嚣拥挤的街巷。
冉寻驻足围观, 游纾俞定定观察她许久,最后轻推她, “喜欢就去尝,我等你。”
最终她捧着热气腾腾的麻辣小龙虾杯回来时,女人就双腿合拢,端正笔直地坐在塑料凳上等她。
冷雾眸子扫过她买的,藏着一点点窥探,但不打算品尝。
她自律久了,看着就像从未逛过这些小吃街。
“好香好香。”冉寻偏偏爱逗人,俯身,颇有礼貌递过去,“先请屈尊等我的游老师品鉴一二。”
游纾俞不能吃辣,从前也上过冉寻的当,但又好像被她俏皮语气感染,眼睫轻垂,愿意妥协。
她环顾周围,缓缓拉下口罩,在烟火气里用唇叼去对她而言格外新奇的食物。
斯文地咀嚼,有些意外,“不辣。”
像条鱼儿一样,乖巧又不设防备地咬她饵。
冉寻胸口发甜,搬着另一只塑料椅过来,与女人手臂紧贴,“因为是特地给你买的。”
她怎么舍得让对方当众眼泪汪汪,红着眼圈逛街。
勾人又可怜的游老师,她只想一个人看。
但现在却没什么顾忌了。
冉寻捧着小吃,边吃边走,觉得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至少极其自在。
不必遮遮掩掩,也不用忍受情绪如过山车般上下浮动。
看见游纾俞浅浅笑,就觉得心里开了朵花,饮下花蜜;看见游纾俞垂头哽咽,不仅花都枯萎,土层也被狼狈翻掘。
半路遇到听众,惊喜地凑过来,想和冉寻合影。
冉寻素来不拘小节,就捧着吃了一半的东西,对着镜头摆出柔软笑意。
拍过照后,去一家绿植店,按照内心想法买了几盆常绿鲜花。
至于那支已经枯萎的粉玫瑰,总不会长久地开在客厅桌上的瓷瓶,一如她归国后与游纾俞经历的所有甜蜜瞬间。
冉寻出绿植店时,发现门口还兼卖图书。
“情感的好处就是让我们误入歧途。”
王尔德浪漫巧妙的悖论冉寻总是很喜欢,至少,昨晚之后,她认为自己已经从迷宫走出,回归正轨。
她希望游纾俞也是如此-
今日天气晴,气温回升,办公室外来往的人流脱了厚重大衣,换上轻薄鲜亮的春装。
满目生机。
中午,游纾俞披着能裹住全身的厚外套,吃了简单的素食。
因为知道自己食量小,所以打饭时刻意请求只要四分之一的分量。
回办公室,无声吞下几颗感冒胶囊,枕臂午睡。
因为心里茫然缺了什么,由浅入深的伤口随现实推移而逐步崩裂,就只好依靠浅寐时的意识抽离来逃避。
没有小猫再试图扑缠她,舔舐她伤口,游纾俞只能自己疗愈。
醒了之后,有同事关心她生病,还问她是否昨晚没睡好,瞧着眼圈有些肿。
游纾俞给玫瑰换了新水,礼貌颔首,“只是晚睡一小会,不碍事。”
她试图读懂一本书。于是在长椅上坐了很久,深夜里除去有些冷,实则是静下心来的好时机。
但却再不能在名为“冉寻”的书上提笔注释。
她所有的黯淡与衰败,不该沾染那么明媚温柔的故事。
纵然她剜开经年旧疤,一边厌弃自己到极致,一边却又在心里一遍遍打着腹稿,磕绊又口不择言。
幻想冉寻听到她的过往后,会依旧口吻宠溺,甚至肯摸她的脸颊,哄她“别哭了”,“纾纾什么都没做错”。
可那依旧是无法实现的美梦。
美好到与现实对照,竟连腹稿也用不上,就已经让冉寻不愿多等,攒够失望离开。
游纾俞怕冉寻厌烦。
可惜,从月亮湾找不到月亮的几个小时里才明白。
她怀揣着一腔热情,倒不如说空有一腔妄想。她总算知道,热情撞进冷淡中会是什么滋味。
下午,同事休假,游纾俞一个人在办公室。
查收工作上的消息时,看见她唯独关注的某个账号更新了。
三盆绿油油讨喜的花卉,与听众粉丝的合照,还有纷乱琴谱间一本敞开的书。
全英文的内容,游纾俞独独译出冉寻特地勾画的那句。
情感使我们误入歧途。
配文却与图片不符。
是格外契合冉寻风格的“笑一个吧?让自己快乐快乐这才叫做意义。”
游纾俞点了赞。
纵然冉寻早已取走了她的喜怒哀乐、四识五感,让她独自在失去她的迷宫里彷徨。
她走之前,全世界的路都通往她的心;她走之后,世界弯弯绕绕,再跌撞摸索也找不到出口。
晚上平静上了一节选修课。上周能在前排见到的人,这周已不见踪迹。
下课后,游纾俞混在人群中,到学校便利店的冷柜前,拿起两个冷藏小蛋糕。
坐在用餐区,用小勺慢慢吃。
又腻又甜,胃里本能翻涌起来。
可是想起那一晚,冉寻把持方向盘,偏头看着她笑,双眸藏了星星的明媚模样,就不觉得难受。
给冉寻的微信发消息,对方的最后一条竟还停留在那句“想上”。
游纾俞打字:
[你想怎样都好。]
唯独不要把她抛下,让她又一次独自停留在那难捱的六年。
蛋糕吃尽了,有人给她打电话。
游纾俞扫过屏幕,来自游盈。
她接起来,听对面寒暄说完,淡声开口:
“正好,我也想和姐姐谈一下。”
开车到嘉大附一医院时,夜色渐深。
游纾俞一路快步走,沿途的消毒水气息混着病人家属的焦虑低语,让她极端不适。
她数不清已经有多少时日没来过医院。
推开高级病房门,看见姑姑游婵正给游盈削苹果。
游纾俞把公文包放下,缓步到病床旁坐,示意游蝉交给她就好。
“小俞,你来了。”游盈望着她,嘴唇苍白,温柔笑笑。
“你们姐妹之间关系最好,小俞,快哄哄小盈,让她别东想西想。”
游蝉四十出头,也不过是游家长辈里年纪尚轻的,此时看了游盈的病情,稍显愁态。
可惜就连姑姑也认为,游盈与她之间还是寻常亲情。
等待游蝉带门离开,游纾俞垂眸继续削苹果。
“昨晚家庭医生在公寓没有等到你,之后有好好休息吗?”游盈声音很轻。
游纾俞简洁答:“睡过了,不用担心。”
“听小俞的话,昨天没有到学校找你,可今天身体忽然开始不舒服。”游盈咳了几声。
“本想着中午就问你可不可以过来,正好姑姑也在嘉大,可以接你,但又怕打扰你工作。”
她抬起仍在输液的手,想碰游纾俞的侧脸,“没想到你晚上就来了,我好开心。”
游纾俞知道今天学校礼堂有面向嘉大的捐赠仪式,姑姑游蝉会来。
但从入职以来,她就提过不想让学校里任何人知道她与游家的关系,于是向来不出席。
游纾俞偏头避开游盈的亲近,没什么表情,帮她掖被子,“不要乱动,小心鼓针。”
余光扫过病房里监护仪上的各项数据,还算平稳。
索性单刀直入,说出今晚谈话的目的,“姐姐这一阵子很关心冉小姐,对吗?”
不止,从冉寻踏入游盈家教钢琴的那一天就已经开始“关心”。
或者更早。
游盈看了她一会,笑了,目光很快移向旁边削好的苹果,“小俞,姐姐口渴,你喂姐姐吃苹果好吗。”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游纾俞无动于衷,语气冷静到极点。
“手术那天,我并不会来。所以还请姐姐回答。”
空气静了一阵,游盈笑意消失在嘴角。
“你总喜欢护着一个外人。之前那一次,从家里搬出去,到郊区住,现在开始拿探望我这件事要挟。”她开口。
“姐姐又何尝不是在要挟我。”游纾俞没有吵架的想法,嗓音也很淡,平铺直叙事实。
“生病六年,就把我绑在身边六年。”
可她那时还天真以为得到了缺位已久的亲情。
游盈起初的确对她那么好,好得不真实,让人受宠若惊。
以至于过分的亲密举止,被美化为“亲情”,竟然让游纾俞也觉得挑不出错。
更别提身边其他人。
“这六年,感谢姐姐和姑姑对奶奶的照顾,但我认为,我已经足够偿还你们的恩情。”游纾俞垂眼,将苹果切块。
“我从没有在这段家庭关系中感到轻松,反倒被牵制,左右为难。”
“你的为难之处就是我吗?”游盈无力牵起嘴角,“你觉得姐姐耽误你追求冉小姐,于是之后也不想和游家扯上关联了。”
“你忘记大学毕业那时,是谁为你摆平那场学术风波?一个剽窃手下学生论文的教授,心虚作祟,会让你顺利毕业吗?”
大四那段时间,回忆倒带,身边人或质疑或嘲弄,呈现在游纾俞脑海里的景象全是灰色。
像部不见天日的默片,让她一时喘息不顺。
“小俞,如果那件事姐姐没有替你解决,你还有如今吗。”游盈身居上位已久,虽病着,但压迫感依旧。
“现在你说想走,是不是有点迟?”
游纾俞盯了她一会,并不露怯。
将牙签插进苹果块,递过去,视线仍停留在女人被病气折磨的脸庞上。
“所以我很感激姐姐,这之后的所有时间,我都在听你的话,每一周都来探望你,也早就想好将来该怎么报答你。”
低低吸一口气,游纾俞语气分外冷静,“但从来不应该是以那种方式。”
游盈摆平她所有的为难,有求必应,甚至溺爱到外人都觉得艳嫉的极端地步。
让游纾俞觉得,原来有家会是这样一种感觉。
但实则却是在扭曲她对家庭的观念。
真实的情况从不会这样。携手患难,相互扶持,像李淑平那样才叫家人。
表面“不求回报”的偏爱,只不过是游盈为了让她付出更多而抛下的饵料。
在游纾俞本能排斥与女人更亲密的接触时,游盈哄诱着她,说“我是你姐姐”、“这再正常不过”。
深夜忽然惊醒,发现游盈在床边,支着下颔,无声盯她不知多久。
终于,在那个冉寻离开过后的冬,春节聚餐,四下无人的死角里,游盈试图吻她。
游纾俞抑制不住干呕的本能反应。
她狼狈逃离,在冷冽的寒风里逃出她从始至终不喜,却又失足踏入的牢笼。
开车来到嘉大校门。
那一年雪下得厚,四下寂静无人,连月亮都不见踪迹。
游纾俞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欺骗冉寻。
以为那样会是对她好,保护她免于牵扯进麻烦之中。对自己,也算长痛不如短痛。
但自此六年,她以为的短痛变成深入骨髓的漫长钝痛,夹杂如骨附蛆的自我厌弃。
每一晚,无数遗憾片段在梦中复现。
游纾俞独自卷入这场拖拽她堕入深渊的噩梦,一年、三年、六年,早就麻木,并认为这是自己应得的报偿。
只是偶尔梦到冉寻时,她格外贪心,想要重来一次当初的抉择。
想牵住决绝离去的冉寻的手,说“带我逃走好不好”。
想说,她从不是什么“直女”,这辈子注定不是。
“你讨厌与姐姐亲近,也讨厌和其他女人肢体接触,为什么对冉小姐就宽纵了?”游盈并不吃苹果,只是用牙签戳弄着,低低笑出声。
“我知道了,从前那位是,现在这位也是她。小俞,你那么专情冉小姐,她知道吗?”
“她不是都已经放弃你了吗?”
游纾俞心里茫然麻木,像被剜了一块。
很轻地勾一下唇,不掩讽意,“姐姐都查过了,还再说一遍做什么。”
“你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冉小姐,可她却不愿意陪你再走哪怕就一步。”游盈眼神怜惜。
“小俞,你知道这样一句话吗?总也不成的事,冥冥之中注定就是不成的。”
游纾俞起身,看了游盈良久,不躲不避。
“我知道。”眼睫低垂,嗓音清冷笃定。
“但偏要。”
“这话我也想送给姐姐。”她补充,“亲情不图回报,至于你给我的,从来都不是。”
为了病态的占有欲,将她捆在身边,剔除一切潜在对象。
又矛盾且可笑地逼她相亲,希冀她未来的“伴侣”接下游家的烂摊子。
知道她早在高中发生过的事,那时却隐身,只愿意在她大学深陷泥潭时才站出来,施与甜头。
游纾俞转身去取公文包,只给病床上的女人留下背影,“姐姐好好保重,希望手术顺利。最后一次谈话,我获益良多。”
背后传来慌张掀开被褥的声音。
游盈唤她,试图拔针头,下床挽留,被游纾俞在之前就察觉,喊人进来。
“我病得太重,没办法看话剧,冉小姐的场次应该会正常举办的。”游盈无力咳几声,眼睛染上红,嗓音发抖。
“小俞,你、你之后再来看看姐姐好不好?”
游纾俞心里闷闷发疼。
可望着憔悴女人,只平静答:“有什么事就叫姑姑,璇璇也大了,她也能为姐姐分忧。”
末了还是抛下一句,“我不会再来。但小佳和璇璇有事,随时叫我。”
漫长折磨的对峙总算结束。
医院里刺鼻的气息让游纾俞本能排斥,直到坐上车,才觉得浑身紧绷的神经舒缓下来。
本该直接回家,但她不愿意面对和游盈扯上关系的家庭医生,更不愿意走进那间冉寻离开后,每夜都死寂蒙尘的卧室。
冉寻不要她了。
游纾俞忽然没有力气继续开车。
她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车窗外人来人往,每个人脸上都满怀憧憬,有该去的归程。
可唯独少了她的。
冉寻的那句“放你自由”,无形中却将游纾俞囿在原地。
如双目失明的盲人在逼仄黑暗里四处打转,试图寻找出路。
磕磕绊绊,摸索良久,寻找冉寻话中“让自己快乐”的意义,但终究一无所获。
她的所有快乐,早就永远停留在昨天阳光明媚的上午。
一边在讲台上授课,一边期许着即将与冉寻见面,心脏簌簌跳动,藏不住欣喜,连看窗外被吹落的树叶翻飞都觉可爱。
游纾俞本觉得那是个适合散步的好天气的。
但冉寻认为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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