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几次琢磨不透的降温后, 嘉平的四月走到尾巴。
气候渐暖,已有夏天的势头,路上随处可见乱穿衣的男男女女。
冉寻最近痴迷练琴, 通常能窝在家里连着几日不出门,闲时就养养花草,自得其乐。
要让她起驾, 除非是冰箱存货空了。
但看着精神头还是不错的,该睡时能睡,想吃时就吃。虽然宅着,但依旧喜欢说俏皮话, 并不颓废。
梁荔总算放心, 不再来月亮湾拜访。
虽然她不知道,冉寻那么懒的人,为什么忽然有了定时填充冰箱的习惯。
大概因为失恋使人成长, 也总夹杂着令人费解的改变。
冉寻趁这几天宅在家,本业之余, 跟着网上攻略学做了几道简易家常菜。
总不能饿到自己。虽卖相不好,但她不是重视口腹之欲的人,能填饱肚子足矣。
因为没有人再会特地绕远前来,只为了送合她口味的美味早点,也没人会细致到检查她的冰箱,提醒她该补充食材了。
除去照常的三餐,冉寻在钢琴旁从早坐到晚, 一遍遍练习曲目。
走神时, 视线掠过窗外, 明暗转换,竟产生错觉, 觉得如今的景象颇像她旅居国外那几年。
孤身一人,目睹每年由春到冬的演替。
而她在日复一日的“新生活”里,靠机械性练琴,参加无数比赛,逐渐忘掉旧人。
冉寻有类似的预感,她与游纾俞,这次也许再不会见面了。
最后留下的那朵红玫瑰,会安慰到女人吗?
琴音停歇。
冉寻指尖抚摸细腻琴键,最终停在高音C。
应该会的。
游纾俞会放下她,好好吃饭,事业高升,然后认识新的人。
总有人能让女人不畏世俗眼光,变得更加勇敢,那应当是个比她还好的女孩。
冉寻自嘲,她还是习惯性美化记忆。
因为她不敢去想游纾俞哭的模样。
又是一个好天气,周末,冉寻坐在餐桌旁,吃完一顿自制午餐。
下午,正准备练琴,却忽然接到Sarah的通知,说巡回嘉平场演出恢复举办。
“冉,如果措手不及,我可以帮你推掉。”Sarah提议。
“不用,这几天一直在练习,我这里上场应该没关系。”冉寻边翻看琴谱,边抵在手机边回应。
“倒是辛苦你了,小助理,快回德国了还帮我留意消息,最近给你办个送别宴如何?”她嗓音柔软。
最终定在明天,地点在沈琼驻唱的那一家酒吧。
冉寻打电话邀了不少人,沈琼和乐队的朋友,还有梁荔,想给Sarah的饯别宴来一点小小的场面震撼。
没想到最大的包厢都快要挤不下了。
Sarah挤在人群中,喝得晕忽忽。她喜欢喝酒,结束冉寻也能送她回家,于是索性让她尽兴玩一玩。
喝了几口果汁,觉得包厢里太闷太吵,冉寻出去透气。
下了楼,才看见沈琼竟少见地坐在吧台里,吉他放在身边,低垂头,正调一杯颜色清淡的酒。
调好之后,送到吧台旁边的某桌,顺势坐在一个女人对面。
难怪刚才不在包厢。
冉寻弯了一下唇,站在楼梯转角里,打量沈琼对面的人。
衣着保守素净,眉眼温婉,瞧气质不像常来这种娱乐场所的人。
她第一次看到沈琼愿意敞露心扉,如此主动,而不是冷着张脸,吓退一众追求者。
不愿打扰她们,冉寻特地绕了个远,到一楼靠窗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
听着台上乐队,洗涤一下听觉。
顺便在社交媒体转发一周后嘉平场巡回演出的宣传消息,配文:
[兜兜转转,终会相遇。]
冉寻收起手机,再一抬眼,视线掠过混杂人群,落在吧台附近。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里坐了一道久违的清瘦背影。
穿一条黑色无饰的端庄长裙,外面披西装外套,戴耳机,微侧头,在看吧台上的菜单。
然后没什么颜色的唇翕动,与调酒师沟通。
音色听不见,但想必如杯子里的冰块一样清冷。
…
“我想点一杯橙色炸弹。”游纾俞指尖圈画,礼貌颔首。
她平时从不喝调制酒,特别是凉的,今晚话音却稍微停顿,补充,“加冰,谢谢。”
一杯平平无奇的酒很快呈递过来,调酒师贴心地在杯壁装饰了橙子片。
如果不知道,还真以为是橙汁。
曾经也有人请她喝过“橙色炸弹”,在相同的地点,相似的时间。
那晚的记忆现在已经很模糊,可游纾俞还记得酒的味道,冰块融化,冲淡甜腻,清新到心里。
她其实不喜欢酗酒,第一口只是抿个样子,喝的不多。
但对上面前人那双水杏眼,酒精催发,竟很快觉得飘然发晕。
降噪耳机里播放琴曲,这是游纾俞素来的习惯。
她心存希冀,垂头尝了一口杯中酒,很快微蹙起眉。
很苦很涩,让人反胃,一点都不甜。
也对。
游纾俞晃了晃杯中冰块,思绪茫然。
将杯子推远,俯在吧台,以手臂遮掩这几日脸上的疲倦。
人都不在,酒又怎么会甜。
她又怎么肯断定,执拗地重现从前的一幕幕场景,她想要相遇的人就真能出现在她面前。
冉寻消失在了她的世界里。
嘉大不会有,琴行不会有,她们曾走过的每一个地点都没有。
游纾俞也去过月亮湾,可只敢远远地在旁观望。
她知道,她惹冉寻难过了。素来恣意的人,总是喜爱并享受生活,可竟能整整一周闭门不出。
她看见,冉寻的那位调律师朋友总是提着大包小包拜访,愁容不展,空手由冉寻送出来,哀其不争地劝她。
游纾俞通常这个时候才能看见冉寻扬起唇角。
依旧如常,让人很轻易就能看见她眼底溢出的笑意。
却像隔了层薄膜,只为了单纯表达“笑”这个情绪而笑。
她惊觉,原来冉寻对她笑的时候是格外不同的。
明媚勾人,藏着期许暗示,像一只贪心不足的慵懒猫咪,想从她这里索求回应。
只可惜她的回应与解释来得太迟,冉寻最终还是等不及。
这样的笑也再也看不到了。
游纾俞朦然间觉得耳边的嘈杂声音扭曲,头晕得厉害,脸也发烫。
坐直身子,耳机里的琴曲恰好播到一首《秋日私语》。
如同幻听一样,她忽然从无数混合的人语与噪音中听见某道柔软带笑的嗓音。
“琼姐,上楼吧?”
游纾俞倚在吧台卡座里,怔怔朝那个方向望去。
冉寻背对着她,和身边人谈笑着,逐渐走上螺旋楼梯。
“……冉寻。”她摘掉耳机,开口。
但竟只能比出徒然的口型。
游纾俞才迟迟发觉,原来嗓子已经哑了,在酒吧嘈杂氛围里,呼唤声像呢喃细语。
她站起身,平衡感丧失,摇摇晃晃,险些摔倒。
快走几步,朝楼梯方向追去。
视野因为醉意虚晃,一时竟分不清那道身影究竟是真实,亦或只是她的假想。
游纾俞抹了一下眼尾,除掉积蓄的水汽。
“冉寻。”她站在一楼,楼梯扶手拐角处,仰头执拗唤。
“……等等我。”
再给她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好。
冉寻讨厌她纠缠,禁止她靠近,因为她极端胆怯,从始至终都是一个缄默不语的骗子。
解释那么苍白,她已经失去解释的机会。
她只是好想和冉寻再说说话,说什么都好。
视野里的两个人快要消失。
游纾俞只看见那位个子很高的女人稍偏头,冷淡瞥她一眼。
而冉寻从始至终没有回应。
…
包厢里依旧热闹,和刚才楼梯转角的无言气氛形成对比。
冉寻无声融入,坐在本场主角Sarah的身边,帮她挡了几瓶酒,笑着劝众人。
“适可而止啊,Sarah酒量不好,喝坏了找你们赔。”
大家都很有分寸,桌上都是没有杀伤力的酒精饮料。
但Sarah也快睡着了,头一歪,倒在她肩头。
冉寻坐着没动,贴心地给她调整角度,让她舒适入睡。
旋即端着果汁,融入周围氛围里,没包袱地和朋友们谈笑。
喝了一口,是橙汁,甜腻的口感让她吞咽动作稍微停顿。
忽然平白想起刚才朝吧台方向那一瞥,游纾俞手边相同颜色的饮品。
哪里是饮品,大概是酒,最烈的那一种。
游纾俞又在买醉。
但冉寻希望女人可以知难而退。
刚刚的不回应,早已经让她几天沉淀的平静心境摇荡。
“小冉,有人找。”门外一声提醒。
半掩着的门打开,衣着端庄优雅的女人站在旁边,与环境格格不入。
本低垂着头,却在看见人群中冉寻的一瞬间,再无动作。
只透过那双微醺的墨眸,眼尾微红,打量着她。
“冉寻。”游纾俞轻声叫她。
包厢里一瞬间静下来。
除了沈琼,没人认识这位前来拜访的,外表如天上月般出尘禁欲的女人。
因为她们曾经那样见不得光。
冉寻把橙汁放下,礼貌点头,摆出恰到好处的微笑,“今晚真巧。游教授,请进。”
游纾俞在听见那个陌生称呼时稍怔。
即使醉了,视野模糊到快要站不稳,可依旧能体味到足将她淹没的难堪。
来自无数道窥探或打量的视线,来自冉寻一声轻飘飘的招呼。
表面礼貌,甚至邀她进来,笑容却缺乏真诚。
她低嗯一声,裙摆摇荡,扶门走入包厢。
冉寻的身边都坐满了,红卷发异国女孩亲昵倚在她肩头熟睡。
再旁边是她亲密的朋友,嬉笑怒骂,气氛融洽。
游纾俞只能坐在很偏的角落。
包厢里的气氛很快由停滞转为热络。
有人感叹大学教授竟然也能被冉寻请过来,有人起哄提问,她们之间是怎么认识的。
冉寻没再喝那杯橙汁。
她怕喝了甜的,总会心软,再度吐露甜言蜜语。这此时已悖她本心。
视线掠过游纾俞,笑意盈盈,答:“让你们失望了,并没什么特别。”
仿佛这才是她们今夜第一次照面,她极其自然地向女人求证,口吻礼貌官方:
“就是普通朋友关系。对吧,游教授?”
第42章
游纾俞看见冉寻唇边一抹礼节性微笑, 淡到近乎可以忽略。
喉咙像被浸水棉花堵住。
只有一周多没见,但她竟觉得冉寻遥远且陌生。
对方不再有狡黠可爱、专属于她的小细节,被朋友簇拥, 姿态得体,面对她时平静无澜。
醉得厉害,以至于头脑混沌, 与冉寻对视时,思绪缠成一团乱麻。
冉寻视线短暂停留在她身上,像是对说话对象的礼貌,但只不过一两秒就挪开。
偏头回应身边朋友, 说了她听不清的其他话, 在扬唇笑。
不是的。
游纾俞喃声开口,但是声音太小,连自己都听不见。
不是朋友。
从前的那六个月, 她们之间明明有那么多浪漫的事,不是朋友二字可以概括的。
可耳边已经满是乱糟糟的起哄声。
包厢里的陌生男女应和着, 说她们职业与生活都毫无交集,而且冉寻又出国六年,怎么可能特殊。
头脑早被酒精麻痹,此时却凌迟般逐渐蔓延钝疼。
游纾俞又看了冉寻好一会,才垂眼。
低声应一句:“嗯,是朋友。”
她不愿让冉寻为难。
从冉寻回国后的不经意偶遇,她忍着难堪与自我唾弃, 已经做出那么多出格可笑的事。
她害怕冉寻厌恶她一次次的纠缠。
没人再关注游纾俞的回答。
她这边的方向就此冷清下来, 掀不起任何能引人注意的水花。
身边的人都不熟悉, 游纾俞将自己蜷起,在热闹中充当陪衬。
她在想, 是不是第二天醒来,就会发现今晚经历的,只不过是她习以为常的某个噩梦而已。
她恐惧像噩梦中那样,被冉寻漠视、躲避,甚至奚落。
但现在噩梦成了真实。
冉寻将她归于“朋友”,不愿意朝她回头,连再耐心一点的对待都不愿意给。
所有言行都在劝她知难而退。
曾经也是特殊的,那时冉寻还愿意和她在一起,用热忱一点点融化她刻意营造的疏远。
让她每晚的失眠不再铺陈灰调,辗转反侧间都充斥甜蜜气息。
现在冉寻离开了,重逢后的亲昵与即将失而复得的欣喜即刻破碎,又落入一个循环冷冬。
冉寻不愿再消耗自己,融化一座像她这样无规律复冻的冰山。
游纾俞又看了冉寻好一阵。
可冉寻再没有和她有目光交集。
头脑混沌,她刚才抿了一口酒,不知道后劲竟那么大,从未体会过的醉意席卷了她。
不知什么时候,墨色长裙泅出一点阴影。
游纾俞才意识到,自己在哭。
她眼睫低垂,借由包厢阴影,将自己安静隐藏,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
耳边喧嚣不堪,还是有人注意到她的窘态。
身边的人那么友善,递给她纸巾,问她还需要什么。
游纾俞礼貌说不用,她只是个不速之客,却发觉裙子上的阴影蔓延。
触了触脸,一片冷湿。
她只是在想,如果此时坐在她身边的是冉寻就好了。
或许会轻柔拭去她眼角的泪痕,为了逗她,抵在她耳边说些没大没小、没羞没臊的话。
如果没有旁人,还会主动将言语变成实践,呼吸交叠,用唇啄去她的泪滴。
笑着说一句:“咸的,不过现在变甜了。”
游纾俞握着纸巾,额头发热,但是指尖很冷。
但现在冉寻不愿意再坐下来听她说任何话。
她们重新变回处处设防的陌生人,连言辞都无法由衷。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一个小时,或者更久,身边的人陆续离场,包厢里气氛渐歇。
她听见耳边有脚步声。
冉寻和她不了解的异国女孩并肩离席,就要路过她这边,与她擦身而过。
游纾俞倚在属于自己的座位里,低垂头。
眼眶温热,她侧身,攥住指节,不声不响。
有人在她身边停住了。
和冉寻一起离开的人窃窃低语,担忧地问“怎么哭了”、“是不是喝醉了”。
“还好吗?”冉寻出声问她一句,嗓音罕见地回温。
内心翻涌的声音盖过了游纾俞所有的理性克制,告诉她,就只看一眼。
她还不想和冉寻结束。
她仰头,无暇顾及自己此刻的狼狈,目光翻找人群,最终怔怔落在此刻离她触手可及的人身上。
眼尾绯红,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只轻声唤:“……冉寻。”
“我、我有点难受。你能留下来陪陪我吗?”
冉寻没有作声。
游纾俞抬头,只看见对方移开目光,那抹始终残存在唇边的笑意也不见了。
很平静的一句,带着歉疚,“不好意思,之后还有事。我叫朋友帮你吧。”
游纾俞动了动唇,没能说出话。
或许冉寻也认为,自己不值得被这样柔软对待。
“好……那,不用麻烦你的朋友了。”游纾俞垂头。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在这里坐一会就好。”
她要习惯没有冉寻的生活。
要学会独自咀嚼消化,学会每个晚上控制自己,不再想念遥不可及的月亮。
“普通朋友”只是最温和的一句托辞。她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包厢里的人很快散去,走廊里也寂静无声。
冉寻留下来一位朋友陪她,可最终也只是劝慰她几句,替她叫了辆车就离开了。
没有冉寻,游纾俞也不再顾及体面矜持,跌跌撞撞地离开包厢,沿楼梯走下。
继续坐在吧台前的原位,刚才的那杯酒还没有被收走,只是冰块已经全化了。
她试图饮尽,偶尔混沌时思考,那晚,遇见的或许真是冉寻。
体贴而温柔,让她总也忘不掉,甚至不惜以酗酒来重现那一日。
手里的高脚杯忽然被人夺去。
喝醉了,游纾俞没有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酒杯远去。
“还给我。”她执拗且委屈地要求,不知道身边什么时候坐了人。
冉寻把酒杯推远,注视着眼尾通红,醉后反应有些慢的女人。
问:“这就是你说的好好照顾自己?”
游纾俞不再说话了。
望着身边人,脸颊发烫,视野逐渐氤氲。
胸口起伏,她小心翼翼地贴近,发觉冉寻没躲。
这会是醉后难得的好梦吗?
她不敢袒露欣喜,慌忙收敛好自己,示弱道歉,“我、我不喝了,对不起。”
眼泪却不受控地掉下来。
她怕视线模糊的那几秒,冉寻就会不见踪迹,于是匆忙去拭。
纵然知道现在是醉酒后的幻觉,冉寻或许早就离开。
但越这样设想,心里的委屈越压不住。
“就是有点想你。”游纾俞努力让声音平稳,可惜连自己都能听见不堪的哽咽。
“……冉寻,你别丢下我。”
她好想今晚是冉寻刚回国的那一晚。
让她重来一次,她不会再左右顾忌,只想将积攒六年,或许还会更久的心底情愫全都宣之于口。
“我……我还有好多话没有和你说,我错了,冉寻,一直都好想和你在一起。”游纾俞有些语无伦次。
“我不该说谎,你不要信以前的游纾俞,只信现在的我好不好?”
冉寻心里坠痛。
但理智驱使她将游纾俞从怀里剥离出来,拢着她的肩,话音平淡:“不会,我始终都相信游教授,你并没什么错。”
她看了一眼外面,叫的车来了,于是将女人扶起来。
“回家吧。我之后要去宁漳,可能不会再住月亮湾,也不会来这里了,希望你也是。”
冉寻希望游纾俞能尽快走出来。
纵然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对女人极其不公的宣判。
她想,游纾俞都宣判过她那么多次了,这一次由她来就好。
梁荔站在酒吧门口,看冉寻揽着游纾俞出来。
刚才在包厢里还清淡自若,只能从微红眼尾看出些许酒醉端倪的人,却只不过和冉寻说了几句话,就变成这副模样。
冉寻送女人坐上出租车后排,又拜托梁荔好好照顾,才回到自己车上。
此时已经接近凌晨。
她不理解自己仍旧留在这里的意义。
或许是因为沈琼无意告知她,游纾俞点了很烈的酒,又或许为了和游纾俞之间维持体面,做最后的告别。
总不可能是因为包厢里,无数次佯装无意扫过角落,都看见女人那双失意泛红的眸子。
听见含着醉意的一声声“冉寻”。
开车回家。
月亮湾里住户稀少,不担心扰民,冉寻也罕见地失去困意,于是继续坐在琴旁,温习曲目。
时而弹出错音,时而节拍稍乱,她不甚在意,只顾将情绪倾泻在黑白琴键上。
弹到一首肖邦二号夜曲,想起这是游纾俞喜爱的曲目,每次女人生气了,她就小狗求和似的凑过去弹这首,哄人开心。
冉寻知道自己从来就是这样,永远顾着自认为重要的人。
可轮到自己生气难过了,却不愿意被旁人知晓。
所以游纾俞永远也不知道哄她的办法。
她们从始至终都没有进入到坦诚相对的那一个阶段。
冉寻觉得自己狡猾,她自诩热情,可又何尝不是虚伪,她怕生气吓走女人,所有的气恼模样都是在装,是在撒娇。
可真正的离开永远是悄无声息的。
六年前是这样,现在依旧这样。
一首酣畅淋漓的曲子弹完,冉寻才迟钝觉得自己已经坐了太久,手腕隐隐发酸。
从前的旧伤,此时应景般阵痛起来。她起身去开窗,发现不知何时,嘉平竟又下了一场夜雨。
她忘性大,只有游纾俞会记得她受伤这件事,还给她织过小猫护腕。
也是时候该清理掉了。
冉寻随意在周围翻找几下,说来奇怪,那个被包装得规整的小箱子竟真顺从她心意,赫然出现在眼前。
用裁纸刀划开,除了小猫护腕,还有一包花瓣。
因为过了很久才拿出来,已经干枯发黄了,但依稀能看出来品种是粉团蔷薇。
“一周情人”结束后,冉寻去嘉大接游纾俞时,就带着这样的粉蔷薇。
粉白相间的卷瓣,是她在花店挑了很久,最漂亮的一朵。
撞见女人上了其他人的车,她多此一举,隔窗举花,祝愿一句对方今晚好心情。
可惜花没人接,只好被她扔到垃圾桶旁。
事后游纾俞追她出来了吗?
她开车离开得迅速,竟然分毫不知。
或许那一晚,素来矜持冷淡的人,追随着她离开的脚步,弯腰从泥泞中拾起了这朵花。
回家将花瓣揪下,晾干,包装好邮寄给她,希冀得到回复。
可惜冉寻还是查收得太迟。
她搬了家,虽然后续的半个月,也曾与游纾俞一同度过和煦的春,却短暂到顷刻就落入尾声。
如今再度走散,才恍然窥见遗失的过往。
那个时候,游纾俞在想什么呢?也会像她现在一样遗憾难平吗。
她不愿意再细想下去,她原本是想将这些有关游纾俞的东西都清除掉的。
将这包花瓣拿出来,箱子里竟还有东西。
一张没有装饰的素净明信片,看上去经由时间侵蚀,上面残留着游纾俞独有的凌厉漂亮的字迹。
「初见时,在琴行,她递给我一枝粉色蔷薇。」
「一年后,我遇见她,像被无数朵花拥入怀中。」
冉寻触摸字迹,但关于这段文字描述的场景,却始终记不起来。
她与游纾俞最初接触,只在那个下着小雨的春天,四目相对,见色起意罢了,哪里送过什么粉蔷薇。
她知道,游纾俞不擅长说谎,更不是会将谎言隽写在明信片上的人。
她记忆里的“初见”,与游纾俞记忆里的“初见”,似乎并不一样。
冉寻按压胸口,清晰地听到那里麻木平静的心跳正逐渐转促。
那一天,游纾俞想和她说的话,会是什么?
第43章
冉寻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她清楚地知道,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何况如今她与女人已再无可能。
但她还是把明信片藏进了抽屉。
就像游纾俞表里不一,依旧留着那么多封她以前写的情书。
站在阳台,眺望雨幕一阵。
将干枯的蔷薇花瓣取出, 沿窗外尽数撒落。
轻薄的花瓣在夜雨里沾湿,旋转,坠落,就像积蓄得快要满溢的期许在骤冷风中凋零殆尽。
也像游纾俞对她未言明的话, 在她们路口数次辗转分别后, 抱憾遗失。
冉寻认为那已经不算重要。
所有的贪欢,与不切实际的沉溺,都消散在某个冉寻觉得有些冷的春天。
她愿意就此画上一个句号-
距嘉平巡回首场演出只剩两天。
冉寻依旧维持每天八小时的练琴时间, 结束后到中心剧场,与交响乐团练习合奏。
生活按部就班, 规律许多,变得不像自己。
之前在社交媒体上,她抽了几位听众送出音乐会的门票,并且承诺结束后会与他们握手合影。
好奇地点进其中一位获奖听众的主页,发现名字是默认的“用户”,竟是之前线上慈善音乐会的那一位大手笔“金主”。
主页却空空荡荡,除去前几年的陈旧内容, 只转发了她这一条。
附言:[想与你相遇。]
冉寻名气未盛时便出国, 不觉得自己会在国内有什么忠实听众, 顶多被圈内人知晓名姓而已。
可这人似乎是独一份的例外。大概率听过她柏林那场,上次的独奏应该也来过, 如今也始终追随她而行。
她没有回复这位用户,保留着默契的距离感。
等待音乐会那日相遇。
两天之后,树影婆娑,气温渐升,嘉平已看得到初夏的影子。
合作巡回演出也拉开序幕。
对职业钢琴家来说最残酷也最严苛的就是舞台零失误,素来不知多少钢琴家因失误患上胆怯症,再不敢上台。
好在冉寻并没有太多这样的烦恼。她享受上台的每一分一秒,并且持久精细的练习给足她底气。
可从前演奏时,心思往往全然沉浸在旋律中,如今,却不时有短暂的抽离游移。
那一首肖邦第二号夜曲,原本她能有无数种技巧与花样,只为了哄某个重要的人开心。
现在竟连她也能听出来,曲子精妙无错音,情感却寡淡如白水。
老师汤家妘昨天在台下,结束后将冉寻叫下来,语气和蔼,但神情隐隐严肃,问:
“你不在状态,是这一场时间太紧了,还是最近休息不好?”
冉寻轻摇头,自在答复:“感谢您关心,最近是睡少了些,演出时我会调整到最佳。”
她最近的确失眠,但是不像从前那样困倦,反而精神许多,在钢琴旁坐大半天都不太累。
演出时果真就能有好状态吗?冉寻并不确定。
这首曲子好像成了她心头的一块疤,唯有特定的人才能唤醒回忆,让她重新注入情感。
上台前,冉寻和乐团诸位老师打过招呼,又与已经相熟的本场指挥微笑招手,示意准备好了。
但她从不是停滞不前的性格,无论如何,她都要学会迈出第一步。
抹除掉演奏时总试图想起游纾俞,酝酿情感的习惯。
熟悉的场景,走到台上时,目光逐阶扫过观众区,依旧座无虚席。
冉寻在琴旁鞠躬。
再起身时,像是应了“兜兜转转”的预言,她看见黑暗中一张隽秀清淡的面颊。
女人捧着花束,安静端坐,视线如虔诚信徒般追随着她。
没有醉,始终保持清醒。
却让冉寻觉得,她依旧像那晚一样,对自己抱有不恰当的荒诞幻想-
一个半小时的音乐会,成了游纾俞近期最难得的慰藉。
分明是与游盈扯上关联,心底生厌的剧院场景,可她安静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只因为台上是冉寻,全部负面情绪都奇异地被荡涤。
掌心泛汗,捧着的花束包装纸有几分腻,她全然忽视,在音乐会结束之际,用力鼓掌。
她希望可以等到一次返场。
因为冉寻曾与她说,“期待在现场与你见面”。
纵然隔着屏幕,不只对她一人,但游纾俞相信,冉寻能在那么多留言中挑中她,会是对她说的。
多么可笑,她十几年讲习关于规律与科学的学科,竟也会在某时某刻试图迷信一次。
可是没有。
结束之后,乐团、指挥与冉寻携手鞠躬致谢,很快退场。
独自在原位坐了那么久,等到掌声由热络转为稀落,四下听众都已离开,依旧等不到。
游纾俞将自己藏进昏暗坐席中。
她听到了那首肖邦第二号夜曲,生动浪漫的演绎,比她这六年在耳机里听的录制曲都要好听。
只是因为演奏者是冉寻,这首曲子,经由她指尖弹出,就有了分外特殊的意义。
让游纾俞想起从前,她们在初夏坠入的某场贪欢美梦。她打开门,迎接冉寻,以及她热切的目光,缱绻的吻。
但从前,冉寻愿意对她无限次返场,现在连见她一面都不愿。
游纾俞起身,沿着黑暗中阶梯下行,走到后台。
那现在就由她来见冉寻,无论多少次。
捧着花束,安静排在队后。尽头是与听众握手交谈,言笑晏晏的冉寻。
她总是脾气很好,签名或是合影都一概不拒,全然没有架子。
却在看见游纾俞的那一瞬间,笑意短暂地收敛了几秒。
借着续起客套温和的笑,没有伸手,只是朝面前人颔首。
“你好。”
只有普通的招呼,冉寻不打算和自己握手。
游纾俞觉得心跳声微弱到近乎听不见,维持得体表情已经用尽全部力气。
“送给你。”
怀里的花束轻扫衣襟,递出时,咯吱发响,她很怕冉寻再度拒绝。
冉寻这次接过来,道了声谢,随手将花放在旁边,和众多花束一起。
游纾俞的花里夹了卡片,但她没有多看一眼,包装雅致用心的花束也泯然于群。
“可以握手吗?”游纾俞望着冉寻双眼,轻声问。
“我很喜欢你。”
这一次是诚恳的,她不再顾及背后人群,想借由每个还能见到冉寻的机会,将来不及说出口的话一字一句传递。
“感谢支持。”冉寻听到她的后半句,目光短暂低垂,旋即回以微笑。
依旧没有伸手。
面向其他听众时的温和体贴,到她这里,尽数变成戒备与疏远。
游纾俞想起从前也是这样的,只不过角色要调转一下,存心疏远的是她。
是她无数次将冉寻伸出来的手晾在空气中,也是她隔着人群,狠心背过身去,让满怀热情,朝她奔来的人尴尬停在半路。
现在冉寻如此对待她,并不算什么。
游纾俞低嗯一声,又专注看了冉寻一阵。
因为许久没见面,也缺少近距离接触,她才迟钝发现,对方因为疲惫,眼角有很浅很浅的暗色。
“最近没有休息好吗?准备音乐会很辛苦,记得回家热敷一下。”内心隐痛,她开口。
一边又忍不住设想,如果她能跟着冉寻回月亮湾,如果她能帮冉寻像之前那样按摩,会不会好一些?
但她再没有去拜访的理由了。
不该这么设想的,或许冉寻失眠的缘由就是她。
冉寻彻夜练琴,想忘掉的也是她。
冉寻安静端详着她,挂着抹不置可否的浅笑,没有回答。
这更加坐实了猜测。
游纾俞指节蜷缩,从没有这样觉得冉寻嘴角的弧度刺眼。
她多想冉寻能像之前那样,对她不满,甚至生气,冷言冷语都比现在的客气礼貌要好。
但是她已经连冉寻的情绪都掀不起半点波澜,这正是对方对待陌生人的一贯态度。
“前天嘉平下雨了,你的手腕还痛吗?”游纾俞并不放弃,目光缠绕在冉寻纤细但有力的腕上。
沿着手臂,一寸寸向上,最终停留在冉寻脸上,注视很久很久。
直到满足内心的贪恋,可依旧不舍得移开视线。
“那双护腕,你还留着吗。”
轻轻吸了一口气,她继续补充:“如果找不到合适的替代,就暂时先用着。”
她依旧怀揣希冀,希望冉寻不要扔掉护腕。
也不要……就此抛弃她。
“最近是有点疼,虽然很久都没复发过了。”冉寻望着游纾俞。
“谢谢关心,没有太严重,我也买了新的护腕。”
“至于旧的。”她漫不经心垂眼,摆弄着桌上的签字笔。
“搬家后就找不到了,可能是某次收拾房间弄丢了。”
游纾俞听见内心还算温热的河流须臾冻结,随着冉寻话音落下,咯吱开裂,整个人如坠冰窟。
“嗯,知道了。”她平静应答,尽管喉咙酸涩得紧。
映照荒诞幻想的镜面顷刻碎裂,露出冷酷现实。
此刻游纾俞才后知后觉,原来冉寻是真的想要和她结束了。
甚至不惜将她所有的痕迹都清除干净。
箱子里的卡片与干花瓣,也再不会重见天日。
也对,她本该在写好的那一天就拿出来,交给冉寻的。
迟到那么久,没人接收也是理所当然。
她以为只差一天。如果冉寻能在她们散步的那一日,再等等她,等她说完全部,一切就都能扭转;
实则却差着六年,她迟了那么久,漫长的时间里,冉寻一个人在国外独处,都在想着什么?
是否随着日历翻过,也在一点点被消磨掉热情。
直到回国,与她重逢后的所有试探与纵容,已经是冉寻最后一点保存的期待。
“还有什么想要做的吗?”冉寻开口询问。
稍偏头,看游纾俞身后还排着人,提醒:“如果没有的话,就到这里。后面还有听众在等。”
游纾俞如梦初醒。
眼睫低垂,取出携带的笔记本,翻过几页。
无意瞥见那些过往写下的,满怀期待的文字,从春到冬,详实可行,充斥着与她不符的浪漫,但此刻已经不能与冉寻共享。
因为两个人的故事只剩下一个人。
最终只是无言翻开新的一页空白,请求:“可以给我签名吗?”
冉寻稍显意外,但没有拒绝。
用签字笔留下自己的名字,短暂沉吟,在下方留下寥寥几笔赘余文字。
合上笔记本,朝游纾俞弯眸,“好了,回家再看。”
游纾俞短暂地被冉寻的笑晃了神。
笔记本揣在距离胸口很近的位置,伴随心跳声,像在发烫。
出了剧场,坐进车里。
游纾俞将本子取出来,翻到冉寻书写的那一页。
此刻她像是变成了童话里冒着化作石头的风险,依旧禁不住诱惑回头的年轻人。
只因为冉寻附耳过来,柔声笑着,想要和她说些什么。
本子上的字迹连笔,秀净,字如其人。
飘逸的“冉寻”二字之下,只留了简洁的两行小字。
「忘记我。」
「祝我们日后都顺遂快乐。」-
等待所有听众都离开,有后台工作人员来收拾冉寻身边的花束。
一束一束都被抱走,身边逐渐空荡,但她放在椅子边,最近的那一捧素净的花始终都没有。
冉寻把花取来,拿出其中夹着的明信片。
卡片不新,像是被收藏许久,上面依旧是游纾俞的字迹——
「比起花,你会更喜欢有结果的乔木吗?」
「但我只是一棵木讷的树。」
她很轻地弯了一下唇,将明信片放在桌上,心想,的确那么木讷。
看不到她撒谎说扔掉护腕时的小动作。
看不清她不合时宜的心软,仍旧像个追人要糖的恋爱初习者,将笔记本递给她,祈求得到回应。
读完她的留言,游纾俞会想些什么呢?
会就此听话,放弃她吗。
冉寻想起女人刚才轻颤的眼睫,眸底一圈早已染上薄红,却还不自知,借平淡关心的几句话,含蓄说尽最近想念。
游纾俞总是很执拗。
当初有多坚决将她推开,如今就多磨人地试图挽回。
总不是太听话的。
而冉寻不知道,自己还能多少次强撑起拒绝的姿态,写下几次“忘记我”。
因为她自己花了六年之久,依旧不能释怀。
也因为木讷的树就伫立在那里,她一回头,始终看见游纾俞在等待。
演出结束后,冉寻接受了一场专场采访。
被在场的圈内人士问及,音乐会上的肖邦二号夜曲,演奏技巧和情感的处理方式都分外独特,令人惊艳,原因是什么。
冉寻面向镜头,颔首致谢有人提出了这么专业的问题。
然后平静回复:“这首曲子对我来说有特殊的意义,几乎每次演奏,都带着不一样的情绪。”
“至于今天的这一版。”她垂头笑笑,混了假话。
“因为听众们的热情,我想呈现给大家的并不是舒缓,而是凿冰破水后的淋漓。”
冉寻不能说,不能说只单纯偶见游纾俞一眼,原本乏木的情绪便像有了灵魂与寄托,曲中沉积的回忆如藤蔓般疯长蔓延。
想起女人过往听她弹琴时令人着迷的专注神态。
想起某一晚,她大胆地将软如丝绸的肌肤捂化,叫她们之间专属的昵称,游纾俞仰头主动吻她的那次。
只不过听了她哄骗的“一辈子都给纾纾弹琴”,女人脸颊连带着脖颈就染上红晕,羞赧地笑。
那晚,她任由冉寻予取予求,连更过分的事都接受。
潮汐初平,勾起她的小指,嗓音还陷在情潮里,却认真答复:“我记住了。”
“我会永远做你的听众。”
只是后来再也做不得数了。
冉寻没有遵守诺言,她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远隔千山万水,有了诸多忠实乐迷。
独独少了最初那一个与她亲昵无间,交换亲吻与心跳的听众。
采访结束后,冉寻搭梁荔的便车回家。
路上被十字路口的红灯阻拦,梁荔偏头瞥她一眼,不经意问:“你采访里说的不是真话吧,小冉。”
冉寻目光始终落在窗外,笑答:
“是。采访的问题怪怪的,弹琴是靠状态,哪里有什么特别原因,索性直接感谢一下听众们了。”
“你托我送回家那位教授,路上一直都在叫你的名字。”梁荔看着她。
“昨天奶奶来指导你,说你弹肖邦夜曲没有情感,今天倒是有了,而且很足。”
“荔荔,你是不是在兼职私家侦探呀。”冉寻这才与她对视,摆出委屈姿态,“这么多证据,是要刑讯逼供我吗?”
梁荔被她弄得头疼,可也大概敲定了冉寻和那位女教授之间的关系。
绿灯亮了,她没有多劝,“只是提醒你一句,现在的你,变得不太像你了。”
“如果你觉得这是结束这段关系的最好方法,但又始终痛苦,要不要重新审视一下,有没有其他出口?”
“不用。”冉寻摇头,温声答。
“你不是也觉得,我和那位教授永远都不能走到一起吗?现在我信了。”
回头草吃一次就够了,这已经是于她而言的最佳出口。
但对于游纾俞来说或许未必,所以冉寻给了她一剂药。
忘掉她。
良药苦口,她希望游纾俞能乖乖听话,至少顺着她一次就好-
之后的一周,冉寻和蒋菡菡联系过。
得知她的导师依旧同往常一样,没有生病,也没有请假,于是宽心许多。
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过问,再多,就显得刻意,像仍旧给游纾俞留着后路。
冉寻举办了第二场线上募捐音乐会。
这次是视奏,由弹幕点一些她从未接触过的曲谱,由她边读谱,边即兴盲弹演奏。
难度很高,但全然难不住冉寻,她甚至还有空在间隙炫技,制造节目效果,因此得到了比从前还要多的募捐金。
那位没名字的用户依旧高居榜首。
她来时似乎迟了一些,九点之后才到,只听了半场。
从始至终没有点曲,却在冉寻每次演奏完,与弹幕打趣时,迅速刷一串礼物。
线上音乐会结束后,冉寻记住了这位用户。
点进主页,依旧没有更新,还停留在那一条转发她巡回宣传的消息上。
她回忆起一周前握手时遇到的人。
偶尔也会怀疑账号的背后是游纾俞。但念头存续几秒,就被她自嘲推翻了。
女人平素自律,除了工作需要,几乎没有娱乐性质的社交账号,也从不会看这些乱七八糟的。
她怎么有自信游纾俞会来看她的直播,还不符形象地放纵打赏。
线上音乐会结束,冉寻这次没麻烦梁荔,算好金额,给平素她资助的那家特殊学校汇去款项。
想起Sarah已经回国,她需要亲自去一次学校实地,沟通器材采购事宜。
顺便,教孩子们学一学钢琴。
这是很有意义的事,冉寻不愿意敷衍,整整两天都在耐心准备授课内容。
比起做虚无缥缈,受人追捧,却台下十年功的职业钢琴家,她更愿意当一名琴行里教小朋友学习的钢琴老师。
生活自在无拘,闲暇时,也可以在酒店里伴奏,赚一赚生活费。
演出结束后,有人在等她,会是与她相似的一位教书育人的大学教授。
她们会一起回到共同的家,耳鬓厮磨,外人面前的为人师表,变成只对彼此的缱绻低语。
至少,这是冉寻仍和游纾俞在一起时,未来最想要过的生活。
但现在没有重现的可能性了。
她因为演出,需要逐个城市、甚至逐国巡游,而游纾俞已是副教授,年轻有为,科研成就难以计量。
她们看上去都比从前要光鲜亮丽,可彼此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像两直线一交点的刻板规律,纠缠之后,迅速失去交集。
归国后的短暂重逢,只不过是时空扭曲后,一点甜蜜但虚妄的幻觉-
周六。
冉寻开车到嘉平不算太远的小县城,与募捐的特殊学校交涉。
入目的景象,她觉得格外熟悉。
路过镇上,她看到了每天固定班次,通往嘉平市区的大巴。
都六年了,竟然还在。
过往的回忆轻而易举因设身处地而清晰,这里是游纾俞与奶奶曾经住过的小镇。
游纾俞带她来过。同乘一辆大巴,分享大半日的漫长路途。
记得那时正是盛夏,暑气扰人,倦了冉寻就倚在游纾俞肩上瞌睡,醒来,免不了精神抖擞地折腾一阵,撒娇卖乖,才叫身边人允许她亲。
拥闷到挤不出一丝新鲜空气的空间,她们在众人倦睡的静谧时间里,唇齿相抵,喘息急促。
冉寻还记得那时游纾俞穿白衬衫,不多时全被她揉乱了,背脊抵着景色飞速后退的车窗,墨眸波光潋滟,却知羞,要她别发出声音。
像将一枚天上月拽入凡尘。
再之后,她住到李淑平家,偶尔会在镇高中还未放暑假的日子,去学校接代课的游纾俞。
这里是游纾俞的母校,冉寻听见学生们叫她“小游老师”。
在后辈面前冷若冰霜,十足震慑力的人,会在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化身柔软甜蜜的恋人。
在讲台上多冷淡地布置作业,下了课,空无一人的老教室里,就有多诱人。
被亲得喘不过气来,还克制着理智,气息飘忽地斥她“别闹”。
冉寻将车停到新楼旁。
下车,仰头看去,原本的老旧教学楼变成了新装修的特殊学校。
游纾俞的母校,还有那间空调扇摇摇欲坠,一圈圈旋起午后燥热空气的老教室。
她们共同保有的回忆之一,原来已经不复存在了。
再度重游故地,往往才体会到物是人非。
冉寻说不上是怎么样一种微妙感,只觉得原来环境都在应和她与游纾俞之间的结局。
时间使裂痕延伸、扩展,最后碎裂,再也回不到当初的模样。
和校方谈完资助事宜,已经过了大半个上午。剩余的时间,冉寻到最近才新修的楼下琴房里,教孩子们学琴。
正值临近午餐的时间,可她才坐下,随手弹了一首曲子,身旁竟很快围了一圈聋哑孩子。
恋恋不舍地簇拥着她,好奇看黑白琴键上下翻飞,眼中闪光。
“你想试试吗?”冉寻柔声问身边一位有着小鹿般漆黑眸子的小女孩。
把她抱到自己腿上,握着她的手腕,带她弹奏一曲《友谊地久天长》。
小女孩原本怯懦,喉中呜呜,像是不太自信,但最终也沉浸在旋律中,笑着贴近冉寻。
结束之后,亲亲她的脸,用旁边的蜡笔在白纸上写字,递给她。
“小雁”。
像是名字。
“姐姐记住了,之后还会来教小雁,还有你的朋友们弹钢琴,好不好?”冉寻哄她。
琴房外围了一些家长,此时有道高挑结实的身影闯进来,身穿长款皮衣,却不符气质地提着饭盒。
“裴雁在吗?”女人看一眼腕上表,“到饭点了,出来吃饭。”
小女孩身子簌簌发抖,迅速从冉寻怀里跳出来,朝门那边的方向看去。
冉寻倒是也怔住了,盯一阵来者,发觉她腰细腿长,摆一张冷脸,右手却提着碎花小饭盒。
没忍住,垂头,悄悄笑许久。
护送小雁到门边,仰头看沈琼,故意打趣:“琼姐,才这么几天,动作真快,已经做家长了呀。”
沈琼显然也没料到,今天能在小县城的特殊学校里遇见冉寻。
她有几分不自在,搂着小雁的肩,将饭盒藏在身后,答:“只是朋友的孩子。”
“那一位你请去酒吧喝酒的朋友吗?”冉寻了然点头,“嗯,温柔漂亮,怪不得能勾住我们琼姐,都不陪我们了。”
她以手掩唇,偷偷交代:“什么时候到手?让小蒋多一个姐姐。”
沈琼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出现一丝躲闪。
她没有回答,瞥了一眼走廊方向,发觉人来了,掩饰般轻咳几声。
冉寻得到想要的效果,也不紧追,蹲下身,笑着抚小女孩的头。
“去吃饭吧,这位高个姐姐不凶的,就是不善言辞。”
说完,目光沿着沈琼,朝她身后看去。
来人骨量纤细,貌美不显年纪,穿着素淡得体,勾勒腰身的纯色裙。
自烟火中来,却独有一番风韵。
与冉寻打招呼时,脸上现出很浅的梨涡,“您好,老师,辛苦您教小雁弹琴了。”
冉寻礼貌推辞几句,目送两个人带着小雁离开,仍保持微笑。
看见女人一手拉着小雁,另一只手亲昵牵住沈琼皮衣后的带子,因为身高差距有些大,只好微仰头,和沈琼说话。
口型是“阿琼”。
沈琼就耐心侧头去听,顺势将女人的手臂收进臂弯。
冉寻没见过沈琼这副模样,素来厌弃外人近身,也没什么耐心,此刻却愿意被牵绊住脚步。
像只被驯化的桀骜狼犬。
只是不知道,她们是怎么认识的?那么年轻,丈夫竟然已经不在了吗。
再坐回钢琴旁时,孩子们已经散了大半,都去吃午餐了。
只有几个对钢琴痴迷的小朋友依旧缠着冉寻不放。
她耐心地一个人一个人教课,有时会吸引来新的小孩子,她也一视同仁,不厌其烦地讲授乐理知识。
直到将某个活泼可爱的盲人小姑娘抱进怀里,冉寻握着她的小手,带她摸索黑白琴键。
停留在高音区C键,缓缓按下,清泠悦耳的一声轻响,是她最喜欢的音色。
“冉寻。”
身后响起一道与乐声像极的嗓音,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冉寻肩膀微顿。
带着怀里的小女孩逐阶弹完高音区,看她溜出自己怀抱,跑向身后女人。
“小俞姐姐,钢琴真好听,我也可以学吗?”
游纾俞耐心答:“当然可以。”
然后直起身,安静注视冉寻。
眼睫低垂,细密如同蝶翼翩跹,分明有那么多话想说,最终却又硬生生咽下。
“好巧,在这里见面。”她轻声开口,视线不舍从冉寻双眼处离开。
生怕刚刚捕捉到的冉寻眸底那一丝波澜,是她产生的错觉。
从推开琴房门的瞬间,她任由身边孩子跑入,自己脚底却仿佛生根,立在走廊外,不知多久。
平淡沉寂的视野,从那道琴旁背影开始,一点点向外铺陈颜色。
耳膜鼓动,心跳声蔓延。
游纾俞从不知道,冉寻资助的学校,会是这一间。
“到饭点了,你下午还会在吗?和我一起吃个午餐吧。”她试图邀请。
按照日程,冉寻下午的确还会留在学校。
虽然意料之外,在这个普普通通的休息日,她竟会突兀地和游纾俞碰面。
像是怕冉寻拒绝,又怕她招呼不打一声就告辞离开,游纾俞上前一步,小心补充:
“只是……普通朋友间的邀请。我不纠缠,你不用有压力,可以放心。”
“好。”冉寻笑了一下。
游纾俞真的很不会说谎,“普通朋友”那四个字,话音出口都滞涩。
本来打算推掉的,不过她很想知道,游纾俞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故地重游。
两个人带着盲人小女孩去学校楼上的食堂,菜色还算丰富。
女孩坐不住,吃饱后就和朋友跑出去玩了。
“大家都叫她小月亮。”游纾俞看出冉寻目送女孩离开后的征询眼神,解答。
“是我在这所学校建成后,资助的孩子其中之一,很活泼。”
冉寻赞赏点头,“游教授热心公益,我就没那么高尚了,随兴而为,募捐只是最近几个月的事。”
“不会。”游纾俞不赞同她对自己的评价,轻声纠正。
觉得太笃定,又放缓语气,“我知道的,冉寻。在国外,你也做过很多这样的事。”
她曾那么多次,隔着时差,在线上音乐会里看冉寻坐于琴旁,专注演奏。
那样的冉寻,像在发光。
“这么关心我?”冉寻尾音上扬,轻笑出声。
“不是说好,就随意聊一聊吗。”
游纾俞一瞬无言。
她开始发现,原来冉寻对待普通朋友边界感那么强,对她则又添了一层防备。
连交谈时若有若无的亲近,都分外排斥。
只好转移话题,“从前,这里还不是特殊学校,是一所奶奶执教的镇高中。”
游纾俞稍抬眼,藏着几分期许,“你也来过的,记得吗?”
冉寻不太领情。
将之前还在脑海里盘旋的回忆清掉,礼貌答:“可能来过吧,和你有关?时间太久,有点模糊了。”
话出口,意料之中,看见游纾俞眉眼低垂,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没关系。”她轻声开口。
她有预料。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只有她一个人记得那个夏天的炽热回忆,也不算奇怪。
“因为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被奶奶收留,于是也想着以同样的途径,资助学校,来回报她的恩情。”
游纾俞继续说下去,撞进冉寻眼中,语气平静。
“奶奶在我被父母抛弃后收养了我。我总是在想,如果这样做能让她有一点点欣慰,那就已经很好。”
冉寻觉得心被密密麻麻的针尖刺透。
从前,游纾俞将自己的家庭背景捂得死死的,原来还有这样一层原因。
她很想知道,女人素来要强,此时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才能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的话。
但这显然是普通朋友间不该触及的话题。
她礼貌颔首,顺着游纾俞的话继续说:“奶奶肯定很欣慰,你现在事业有成,还有余力资助其他孩子。”
“我以为也会是这样的。”游纾俞低声答。
“以为帮助这些孩子,就能报答奶奶,能让自己摆脱从前。”
“可是那一天,回家后,奶奶拉着我的手,左右端详,说我并不开心。”
每次到镇上,看见孩子们雀跃的脸,游纾俞偶尔会觉得,他们不过是在重复自己灰暗的过往。
埋没在灰扑扑的乡镇,到嘉平市区的遥远距离,像极他们与寻常孩子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也像自惭形秽的她,与光鲜亮丽的冉寻之间的差距。
可是冉寻离开了。
她的世界也从短暂的欢欣鼓动,又跌入平淡乏味的泥潭。
再没有一个人愿意陪她坐七个小时的长途巴士,愿意陪她在逐渐萧条的小镇上度过盛夏。
每个傍晚,在老旧教学楼外等待她的人,空调扇吱呀转动的噪声里,与她交换布满闷热水汽的吻的人,都不会有了。
将她拉出泥沼的冉寻掸掸手,轻盈恣意,就此不告而别。
留下游纾俞一个人,逐渐被过往的阴影吞食,再感受不到欢欣和悸动。
“是因为小寻走了吗?她很久都没来了。”李淑平拉她到沙发上,“你们闹矛盾了是不是。”
游纾俞记得那时,她罕见地情绪喷薄,哽咽着对老人诉说,她真的好想冉寻。
“你喜欢小寻,对吗?”李淑平话音和蔼,自始至终从未有过偏见,“有别于朋友的那种喜欢。”
“喜欢就去见她。女孩也可以喜欢女孩,感情这种事,从来不拘身份与性别。”
游纾俞第一次知道李淑平的想法竟然是这样。
她经年拉扯自己,生怕对冉寻的心思暴露,会让老人失望,也使她陷入被鄙夷的风言风语里。
可李淑平只是想让她开心一点,随性一点。她从始至终都呵护着她成长,将她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看待。
一周之后,游纾俞买了去柏林的机票。
那是她觉得最顺遂心意的一次远行,还如愿以偿,听到了冉寻的音乐会。
虽然见到对方不再需要自己,身旁早有其他人陪伴的场景。
冉寻已经彻底忘记了她,选择与自己同一个世界的人。
而游纾俞只能眼睁睁看她们亲昵。
她的念念不忘被冰封,依循四季,融化而又复冻。
回国后,到处都是冉寻的影子,而她已没有身份,也没有勇气继续。
“从前没办法抛弃,这是事实,但人总要活在当下。”冉寻垂眸,“我希望,我们日后都能快乐一些。”
游纾俞无声端详她,“但最近你并不快乐,对吗?”
她的手原本规矩放在餐桌边缘,此刻,出界地去碰冉寻的手。
没得到拒绝的信号,试探地悄悄覆盖住指节,裹在掌心,心跳如鼓点。
“你要我忘记你,可是你却释怀不了,这一点都不公平。”
冉寻勾唇笑,“游教授,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
游纾俞被她冷淡语气刺得眉目低敛,脸颊发烫。
可是越触及到冉寻最真实的情绪,越觉得内心希冀越来越大。
冉寻还愿意与她对话,愿意让她看到生气的样子,而不是一味地礼貌退避,她似乎赌对了。
掌心里的手忽然抽走,冉寻与她拉开距离,笑意已经转淡,“说好只是普通朋友间的谈话,你又打算纠缠吗?”
游纾俞从没听过她这么夹带嘲弄语气的话,一瞬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涌上心头。
她知道,冉寻从来就是这样的性格,只是现在不打算纵容她了,坏脾气就都显露出来。
但她也知道,猫咪炸毛,需要她顺着哄一哄。
“我没有想纠缠,冉寻,我知道你需要自由。”游纾俞无声收回手,指节蜷起。
“我只是,想以普通朋友的身份陪陪你,让你不再那么难过。”她诚恳地直视冉寻双眼。
“你不是说,希望我们都快乐一些吗?”
“下个月你是不是就要去宁漳了。在这之前,允许我出现在你的生活里,好吗?等你彻底放下我,我再不会出现在你的眼前,这样可以吗。”
冉寻很少听到游纾俞语气这么轻微,好像生怕她生气,一点一点在边界线试探。
“你怎么知道,我是因为见不到你,才快乐不起来呢?”她似笑非笑问,存心刁难人。
游纾俞视线描摹她的面颊,半晌才开口:“你瘦了好多,也没有睡好。”
“还有。”她轻声呢喃。
“那一晚,你的朋友告诉我,你曾经那么喜欢我。接我去月亮湾的那个晚上,原本是想要和我一直在一起的。”
可惜她从来都迟一步。
从前是冉寻顶着“朋友”的身份,软磨硬泡,试图融化她,而她以冷淡姿态,将人推得那么远。
现在只不过背负“朋友”标签的变成她。
就算没有合适的名分,也没关系,她愿意置身冉寻曾经的处境,弥补冉寻。
因为只是看着冉寻强撑笑意,亲手在给她的寄言里写下积极的话,游纾俞就觉得钻心一般疼。
她怎么可能轻易就忘掉冉寻,六年都没有。
“那都是从前了。”冉寻低吸一口气,“看来你还是没有听进去我的话。”
“如果我真的在去宁漳前释怀,游教授,你能遵守口头约定吗?”她问。
“我是指,再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游纾俞惧怕冉寻这样的语气。
不掺杂任何温和柔软的笑意,冷得像自始至终都在单方面宣判她们的终局。
但她依旧努力维持平静,回答:“好,我会遵守。”
冉寻想要忘记她。
而她却偏偏想要抓住冉寻。
她像是在淌一条湍急河流上的吊桥,尽头是冉寻,掌握着桥梁绳索,随时可以将她们之间的连接割断。
而游纾俞进退两难,她想将对岸的人拥入怀,就必须跨过这摇摇欲坠的桥。
冉寻打量她许久。
最终轻轻弯了下唇,伸出手,“这一个月,合作愉快。”
“祝我能在游教授的陪伴下,在去宁漳前,快乐一些。”
她们并肩走出餐厅。
与人流擦肩而过的时候,游纾俞去牵冉寻。
用了些力气,好像怕她随风就这样消失走丢。
“普通朋友关系,会牵手走路吗?”冉寻问。
“会的。”游纾俞指节扣住她,侧身,笃定回应。
从前,她们做尽恋人之间该有的亲昵情.事,却以朋友二字掩饰,始终不见天日。
现在依旧是“朋友”。
但她格外想和冉寻晒一晒太阳。
游纾俞没有说出口的话还有一句,她不愿和冉寻只停步在朋友关系。
如何不动声色从朋友关系晋升为女朋友?这会是她接下来的研究课题。
第44章
傍晚, 游纾俞敲响冉寻的房门,手里提着食材。
她们上午是各自开车到镇上的,而分别时, 冉寻独自坐上驾驶位,没有与她分享归程的意思。
礼貌地留下一句“再会”,就开车离开。
让游纾俞觉得, 她们之间那个约定也脆弱无依,像冉寻闲暇之际随口抛出的一个玩笑。
除她之外,无人在意。
但失而复得的心声做不得假。
冉寻允许她出现,她可以不必每次都在月亮湾附近远远观望, 竟能走到这里。
隔着一扇门, 里面是她想相遇,却始终触碰不到的人。
静静等待,房门很快打开了。
冉寻站在玄关处, 逆着光,自然微卷的发丝沾染几分慵懒, 看上去家里只有自己。
围着与她不太契合的棉布围裙,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纤细手腕。
并不意外游纾俞来,瞥了一眼她带来的东西,颔首,“晚上好。”
“没有回家吗?怎么这个时候来。”
恢复了之前的模样,微笑得体, 不再露出情绪波动。
“你中午没有吃多少, 又上了一天课, 我去买了一些食材,想来给你做饭。”游纾俞答。
“……可以进来吗?”
冉寻是完全可以拒绝的, 因为她不请自来。
但她只看见对方侧身,无言应允。
还轻笑了一下,“请进。”
游纾俞知道,冉寻中午还对她处处防备,现在怎么可能就松懈。这只算冉寻遵守约定的表现。
而这扇门为她而开的期限,只有一个月。
跟着冉寻走进房间,灯光通透,第一眼,她看见连接客厅的大阳台里,摆着三盆茁壮生长的绿植。
其中一盆是君子兰,已经绽出收敛的澄红花苞。
与她分开后,冉寻的新爱好,养花,游纾俞通过她时不时分享的动态知晓。
冉寻已经又走进厨房了,没留下只字片语。
现在是临近晚餐的时间,而游纾俞不知道冉寻什么时候竟已经学会了做饭。
她提着食材,敲了敲门,看见高挑的人拢进烹饪时弥漫的烟火气,面庞绷得紧紧的。
那时只要冉寻进厨房,就肯定会发生事故,于是游纾俞不许她来。
就算试图看一看她做饭都不行。
她觉得冉寻手忙脚乱补救的样子可爱,却从来认为这件事与冉寻不相配,当时想的是,只要她来照顾对方就好。
她贪心地想要冉寻的生活中习惯自己,再也离不开自己。
每每听到对方夸赞自己手艺好,表面无动于衷,实则连醋碟都吃出了甜意。
“在客厅等就好,不用过来。”冉寻专注与油锅鏖战,看上去已经有几分娴熟了。
游纾俞将满满一袋子食材放在旁边,无声走近。
“我想帮你。”轻声请求。
冉寻无动于衷,静静翻炒着菜。
就在这几秒钟,火候已经过了,她仓促调小功率,没有分目光给身旁人。
轻松回:“哪有让客人帮忙的道理,我可不能压榨你。”
语气柔软调笑,恍惚像又回到她们还没分开,进退试探的那一个月。
可又夹杂着极其不明显的疏离,因为“客人”的称呼。
游纾俞原地站了一会,仔细清洗双手,去处理菜板上还没来得及切的果蔬。
余光里仿佛看见冉寻瞥她一眼,并没作出什么特别回应。
仿佛她帮与不帮,都没什么两样。
菜色不算丰盛,是冉寻会喜欢的几道家常菜。
游纾俞端坐在餐桌一角,看冉寻端起小碗,尝那些她以前从不会碰的,营养均衡的菜。
安静且习以为常。
袖口依旧挽着,她忽然看见,对方骨肉匀称的手臂内侧,溅了几点很浅的红痕。
游纾俞胸口骤痛,隐隐慌乱,起身去看冉寻,“你被油溅到了,疼不疼?我……我去给你浸冷水。”
“我没那么脆弱。”冉寻自若把衣袖翻回,望她仓促神情,轻声笑一下。
“要不是游教授提醒,都还没发现呢。”
收拾碗碟后,却发现游纾俞站在厨房门外,手里拿着一支随身带的芦荟膏。
语气认真:“我帮你处理,好不好?”
冉寻在沙发上坐了,看出女人的心思,知道她坚持时总是不太好拒绝。
索性点头,“那麻烦你。”
冰凉的液体被均匀涂抹在如朱砂般四散分布的烫痕。
游纾俞低着身,从居高临下的角度,能看见她专心时稍敛的眉,架在鼻梁上的镜框滑落,眼睫细密,眸中含着几分疼惜。
逐渐,松垮握着冉寻腕部的那只冰凉细腻的手,渗透进她指缝间,轻轻扣紧。
担心她挣扎,又怕她跑掉。
冉寻左手手背的那颗浅色小痣,被女人以指腹轻柔拨过,晾在灯光下,让她入神,垂眸盯许久。
想起这只手曾覆盖晶莹,朦胧中,她总看冉寻慢条斯理以湿纸巾清理。
手背也逐渐显露出一颗朱砂。
骤然耳根发热。
“结束了吗?”冉寻抱有耐心,问。
忽然,手背浸入微烫吐息里,细润水渍滑过那处她敏感的痕迹。
游纾俞俯身,以唇轻触,吻她的手背。
冉寻呼吸坠了一刻。
胸口轻震荡漾,模糊地触碰到女人说“让她快乐”的含义。
为心神被对方掌控而不安,她很快将手抽回来。
哂笑着,淡声提醒:“这该是普通朋友之间做的事吗?”
“游教授,注意分寸。”
游纾俞眼尾染绯,仍沉浸在刚刚,闻言,如梦初醒。
从冉寻脸上看出几分冷淡疏远,她喉间滞涩,周身迅速失温,羞耻与委屈糅杂。
“抱歉,我……”游纾俞垂头。
怕冉寻讨厌,撒了个极拙劣的谎,“我只是担心你的手背也烫伤了。”
冉寻不置可否,目光也从她身上移开。
去翻沙发上的曲谱,“我要练琴了,声音会很吵。如果游教授没有其他事,可以先离开。”
游纾俞依旧半蹲着,此时仰头望她,透着一点征求,“之后我还可以来找你吗?”
话音轻且温驯,眸底却隐着怕被拒绝的失措。
“也不拘于在家吧,能见到自然就会见到。”五线谱在视野里交缠,冉寻被她模样引得心软,却不给出确切答案。
临走前,她送游纾俞到门边,再度提醒:“在这一个月,我们都是自由的,你并不需要多做什么补偿我。”
她答应游纾俞的本意,只是想不负责任地在这段时间重新做回自己。
在去宁漳前,浸在最舒适的温度里,让生活回归她熟悉的正轨。
然后换一个城市,忘掉游纾俞。
冉寻想,这次她成了一个拙劣的骗子。
给女人不符现实的希冀,却早就一手编织好不会改变的终局-
之后几天,游纾俞听进了冉寻的话,如同给了一颗糖就安分的乖巧孩童,保持着普通朋友该有的距离。
或许是工作繁忙,再没有唐突前来拜访。
冉寻享受这样的空窗时间。
手臂内侧的烫痕很快就痊愈了,只是偶尔洗漱时,她看见手背上那一点小痣,总想起当时水汽萦绕的触觉。
记起清冷的人俯身吻她时,耳垂弥漫绯红。
将钢琴作为职业,生活充实,但好像始终重复循环。
直到某次,冉寻在月亮湾附近的一家便利店里看见了游纾俞。
对方无知无觉。
衣着灰白二色的通勤装,立在冷冻柜里,指尖冷白,拿了草莓味的蛋糕。
之后提着公文包与袋子,结账离开。
没有回家,而像习惯一般,走了通往冉寻住所的一条路。
站在已经窜出新绿的一棵桐树旁,隔楼眺望她的住处。
静待半小时,发觉灯可能是不会亮了,才无声离开。
冉寻发现游纾俞的这个秘密后,几乎每次在相同的时间蹲守,都能看见那道清瘦身影。
偶尔买蛋糕,偶尔托着一杯冒热气的咖啡,看到她房间的灯亮着,往往那晚就会多坐一阵。
而她从未下楼,也不想戳破游纾俞。
只是当晚,等待女人走后,冉寻数了一下日历。
从她拒绝与游纾俞散步的那天起,到现在,已经有二十五天。
二十一天就能养成一个习惯。
冉寻素来随性,不愿实践这种拘束性十足的心理学,但她知道游纾俞可以。
女人有时刻板自律到让人想叹气。
又熬到很晚,当晚休息前已经快零点,她在熄灯后的一片黑暗里,把游纾俞又重新加了回来。
想狠下心,说,别再来了。
她不久后就动身去宁漳,在那里定居。
虽然已经快要夏季,可晚上那么冷,女人的背影如同叶片一样薄。
宁漳还好,但嘉平是北方,终归需要一个人对自己上心。
但零点过一分,聊天框里忽然跳出信息。
竟来自对方。
[我想你。]
冉寻倚在抱枕里,面庞被冷光浸没,静静注视手机屏幕。
此时本该休息,准备第二天上班的女人,给她,或者说给一个从来得不到回复的账号,发了消息。
心跳迟缓发涩,像窗外晚风灌入。
[今天的蛋糕卖光了,还是咖啡,只有无糖。但我觉得好喝,因为看到你在家。]
消息只短暂停留了接近半分钟,就被撤回。
对方察觉到自己被拉出了黑名单。
冉寻本想打的字全都咽回肚子里。
她开始设想,游纾俞那么迟钝,又容易害羞,看见发出的消息旁边少了红色感叹号,肯定先是怔楞,随后开始慌乱操作手机。
想必无措到双手发凉。
近五分钟的沉默。
冉寻耐心等待。
又过许久,依旧没有水花,好像对面宕机时间比她要长不少。
正当她觉得不会再有新消息时,手机轻震。
[刚才打错字,只是想问,嘉大咖啡店上新,有时间来尝尝吗?]
[…可能很甜,你不习惯的话就算了。]
[晚安。]
不坦诚,该罚一罚。
就罚游纾俞明天喝美式,给她点新品。
冉寻轻轻打字:
[请我喝一杯?]
第45章
周内的嘉大校园人来人往。
课间, 许多学生从食堂出来,手里捧着简餐与咖啡,匆匆奔往下节课的教室。
上完早课, 游纾俞回办公室的路上翻看手机。
[明天一下午都没有安排。]
[我等你。]
消息只停留在这里,冉寻没有再回复她。
凌晨,反应过来的瞬间, 她脸滚热,羞耻到近乎想将自己埋进被子里。
不敢去想,如果冉寻看到她之前的消息,发现她的所作所为, 究竟会怎么想。
怀揣着几分对方没有得知的侥幸心理, 又恬不知耻地圆谎,试图邀请冉寻到学校里。
时间还早,尽管大概率不可能, 归程上,游纾俞还是一次次用目光扫过迎面而来的人。
平时十分钟的路, 今天用了快半小时。
全都不是她想见的人。
只能等待。
心情说不清道不明地拢上一层暗灰,游纾俞回办公室,和往常一样,处理日常工作。
有人敲门。
是蒋菡菡,来给她送材料,有关下一学期出国交换的审批,学校是与嘉大合作的一座柏林理工科高校。
游纾俞耐心给她签字, 神情放柔了些, 恭喜她通过选拔。
望着小姑娘欣喜模样, 忽然想起什么,问:“小蒋和陆璇关系很好吧?她近期留学也要去这一所, 希望你们能相互照顾。”
话才说到一半,就看见蒋菡菡惊慌睁眼,脸瞬间红了,鹌鹑似地垂头。
“老师,是的。嗯……我们就是朋友,我、我会好好照顾她。”
双手接过她递来的文件,说了句“谢谢老师”,接着逃也似地离开。
游纾俞能猜出大概。
从那天在游盈家看到蒋菡菡,看见餐桌之下,她偶尔与陆璇肢体触碰,还有对视时窘羞而期盼的眼神,就知道。
她无意置喙两个小姑娘之间逐渐升温的感情,甚至必要时默许。
因为自己从未经历,于是私心想要与她和冉寻格外相似的她们日后顺利。
蒋菡菡也是热忱细腻的性格。游纾俞总能她身上,不期然看见冉寻的影子。
想起之前在李淑平家,冉寻在餐桌下勾她的小指,奶奶去盛馄饨之际,胆子很大地借由视觉死角吻她。
末了还可怜巴巴地留下一句:“我欺负你,你不会告诉奶奶吧。”
“告诉也没关系。”那时的人水杏眼轻眨,实在让游纾俞束手无策。
“我愿意坦白从宽,接受小游老师的惩罚。”
但蒋菡菡和陆璇是从相遇起就注定重合的两条直线,未来已经达成一致。
而冉寻与她更像相交线,以极大的斜率猝然相遇,却在盛夏交点之后,渐行渐远。
坐到腰腿微酸,游纾俞去给桌角的玫瑰换了新水。
挨过饭点,才去食堂用午餐。
她的生物钟现在分外糟糕,就算不吃,也算不得什么。
只是寻个借口,想再度试图从人群中找到想见的人。
到食堂,打了三分满的菜,寻找座位时,忽然有电话打进来。
扫了一眼,是游蝉。
游纾俞对游蝉并没那么排斥,顺势接起,语气稍缓:“姑姑。”
“小俞,你在学校吗?我有一些事和你说。正好今天在谈新校区扩建的事,我在主楼会客室这边,空闲了就来见我,好吗?”
游蝉的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不会让人觉得逼迫。
游纾俞依旧想拒绝,“可以换个地点,学校里不方便。”
托着餐盘,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不经意一抬眼,忽然看见远处人群里的某一道人影。
冉寻半侧身,露出月牙般的笑眸。
入夏了,她穿一件稍轻薄的月白衬衣,藏色牛仔裤衬得人颀长腰细,慵懒而明媚。
“就这样,之后再联系。”游纾俞挂断电话。
人群走近了,心跳正不听使唤地加速发热。
在脑海里搜刮着要说的话,可是言语贫乏,竟很久都想不出合适的。
一个月早已在见不到面中走过四分之一,游纾俞恪守冉寻想要的“自由”,不过多纠缠。
可自己却困在了按部就班、循环往复的生活里。谈何自由。
只有在和冉寻交集的瞬间,觉得好像整个人都有了色彩,久违地能尝到几分喜怒哀乐。
冉寻看样子已经用完餐,与朋友们说笑着,姿态放松轻快。
瞧方向,是想从游纾俞身侧的出口离开。
照面时,很快发现她。
却只是收敛起笑,轻点一下头,连表情都不变。
游纾俞站在原地。
脸色逐渐发白。
魂不守舍地落座,翻出手机来看。
已经下午两点了。
冉寻依旧没有回复她。
冉寻来嘉大,是为了陪朋友。
而不是专门赴她的约-
冉寻在礼堂后台,看见沈琼等一众乐队成员退场下来,贴心地拎着瓶装水过去。
“燃。”赞赏拍手,最简略的评论往往蕴含最真诚的赞美。
可惜有人不领情。
“就这?”几个男生累得像狗,觉得她敷衍,纷纷摇头,跑到旁边坐着歇着去了。
沈琼接过冉寻手里的水,拧开灌了几口,“谢谢。还好有你陪着,不然聚不起来他们几个。”
从前在小小酒吧里驻场的乐队,借由最近某次排练时的新曲,竟在圈子里火了一把。
在嘉大的巡演是开端,听说粉丝基数还算不错。
“因为是你们嘛。我早就压你们这支股了,多有先见之明。”冉寻接话。
“就是少了键盘手,有点不习惯。”背后的某个男生幽怨开口。
“不对,好像也习惯了。小冉啊,你都抛弃我们那么多年了,常回家看看。”
语气活脱脱像老妈子,不愧是即将走进柴米油盐的人。
“好啊,今晚约个饭怎么样?我请。”冉寻最懂从善如流。
“庆祝乐队枯木逢春,首场演出告捷。”
几个人顿时腰不酸手不累了,纷纷应和。
傻笑着聚到一旁,暗戳戳讨论该怎么敲诈大钢琴家一笔。
冉寻言语犒劳完几个人,独自走到旁边。
思索一阵,取出手机。
游纾俞发来新的消息。
[我在咖啡厅了。]
[新品有很多人排队,应该还不错。]
[等你来。]
冉寻其实没预料到刚刚会和女人碰面。
喝咖啡只是一条支线,她本想着的就是乐队演出结束之后顺道赴约。
也对游纾俞说清楚,不要再对她抱有希冀与想象。
因为这会让她感到困扰,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开始计量,游纾俞那样单薄的身板,还能承受在深夜里多久的单向等待。
在她去宁漳那一天,女人看见月亮湾的灯不会再亮之后,又会如何。
临走前,冉寻看见沈琼复杂的眼神。
她弯了弯唇,答复:“南墙有点疼,现在就只是普通朋友。”
只做朋友,然后在期限结束后挥手告别,这样就好。
答应一个月接触,从始至终,她都只是想不负责任地在平淡中忘记。
…
游纾俞坐在咖啡厅靠窗的位置。
冉寻到的时候,女人正面对笔记本电脑,静静看文献。她在门口处观察了几分钟,文字停滞,始终没有翻页。
得出结论,游纾俞大概是在走神。
“下午好。”冉寻自然地坐到她对面,双手交叠,友善地笑了笑。
“有帮我点新品吗?今天双手空空,等待一杯免费热饮。”
发觉她来了,游纾俞迅速收起电脑。
眸中隐约浮现几分欣喜,视线若有若无从她脸上扫过,答:“种类有很多,你来选,我会请你的。”
两个人简单点了一下单。
店员上咖啡时,冉寻将那杯美式推到对面,示意游纾俞,“给你点的。”
顺便还有一枚雪媚娘。
她许久没来嘉大这家咖啡厅,不太清楚美式会不会像药一样难以下咽。
记忆里,好像女人总是娇气到不太听话,不喜欢喝药,也不喜欢苦味。
游纾俞道了谢,有些意外。
像不忍辜负冉寻的好意,沿着杯壁很少地抿了一口,努力克制表情。
随后,果不其然,斯文矜持地用掉半颗雪媚娘,借由果酱的甜掩盖苦涩。
冉寻将一切都尽收眼底,尝尝咖啡厅的新品。
确实好甜,让她觉得思绪连带着心情都黏软成丝,朝着未知方向脱轨。
该怎么开口?
正思考着措辞,对面却静静望向她,打破无言气氛。
“刚刚我的学生和我说,今天礼堂有场乐队演出,还给我发了照片。会很热闹吗?”
这显然是脱离游纾俞日常范围外的事,女人对此并不了解,却又小心翼翼,试图融入话题。
冉寻语气轻松,答:“还不错。这家乐队游教授应该听过的,你不常去那家酒吧吗?他们就在那里驻场。”
以前成员里还有她。
而游纾俞始终认为不务正业。
游纾俞捕捉到冉寻话中“常去酒吧”几个字,察觉对方语气改变,悄然垂眼。
“我……之后再没有喝过酒了。”她轻声回应。
“那挺好的。”冉寻点头,“酒和咖啡都有一点微妙,有人靠它续命,有人因为成瘾性而深恶痛绝。”
“无糖咖啡的确不算好喝,看你,都需要吃甜的才咽得下。”她装作无意补充。
“所以,戒掉也不失为一种好选择。”
话说出口,看到游纾俞脸色白了几分。
“我可以忍受的。”她答。
直视冉寻,语气冷静自持,透着几分执拗,“我最近都在尝试,一点都不苦,你不是就喜欢吗?”
冉寻无声笑了笑,将咖啡上的拉花搅开。
“我打算戒掉,因为影响睡眠。”
游纾俞不再说话。
托着咖啡杯耳,缓慢地,将杯中苦涩的液体饮尽。
的确生理反应般地想要排斥,甚至苦到眼角染上雾气。
但依旧比不得入耳的柔软声线,维持体面,不紧不慢地暗喻。
推开她,叫她放弃。
“那我们交换喜好,好吗?”游纾俞开口,“我喝清咖,你喜欢甜一点的话,我可以去你家,给你做甜品或者茶点。”
仿佛如梦初醒,游纾俞邀约,“恰巧办公室里还有一些同事出差带回来的点心,想尝尝吗?和我去一趟,好不好?”
冉寻窥见女人眼角薄红,但语气依旧被压抑得很稳。
好像不自知,内心的情绪已然暴露殆尽。
点心吃一次就会腻,游纾俞不会不了解她的口味。
但依旧不想放弃。
“如果你答应我,今后不再在深夜路灯下一个人喝咖啡的话。”冉寻拾起一张餐巾纸,递上前。
“我愿意去坐一会,最后一次。”
无糖咖啡实在太苦。
走之前,她再留给女人最后一颗糖。
不久之后,或许没人陪游纾俞在咖啡厅小坐,也不会再顺手点一份甜品,冲淡苦涩。
女人酗酒,亦或酗咖啡,都将与她无关。
第46章
游纾俞的办公室在楼层的最后一间。
走廊窗明几净, 十分安静。
时有擦肩而过的三两学生,看见女人,礼貌敬重地和她打招呼, 又好奇地看一眼她身边出众高挑的人。
冉寻觉得体验新奇。
游纾俞在看不见的角度里已经悄然牵住她手,另一边,仍耐心回应学生。
如果让学生们知道, 这位老师刚刚在咖啡厅眼角红过,还执意要她来办公室尝点心,不知他们会怎么想。
待几个学生离开,冉寻问:“你的同事不在吗?我会打扰你们工作的。”
游纾俞侧身望她, 神情已经被整理好, 可镜片后的眸子依旧浮着层雾气。
摇头,“不会的,她今天外出了。”
牵着冉寻的手继续走, 轻声补充,“……就算有人也没关系, 你别担心。”
从想要与冉寻散步的那天开始,她就没有什么禁忌了。
游纾俞多想分别后,能再度邀请冉寻来坐坐,哪怕几分钟也好,足够她把往事说出口。
可是总没有机会。
等到今天,冉寻愿意配合她来,但已经是最后一次了。
游纾俞想要听话, 她试图配合冉寻的步调, 可唯独这件事不行。
她害怕冉寻以轻描淡写的语气, 说“最后一次”。
对方允许她出现在世界里,却残酷地想要忘记她。
到属于她的那一间办公室前, 游纾俞发现里面灯亮着。
可她离开时明明关了一切电源,也锁了门。
依旧舍不得松开冉寻的手,尽管掌心缓慢沁出冷腻。
含着几分迟疑,她径直推开门。
第一眼望过去,就看到沙发软椅上坐着位端庄女人。
身着女士西装,瞧上去气质雷厉风行,眉眼也与游纾俞几分相似。
游蝉本来在看新一期的商业杂志,发觉有人来了,顿时眼睛亮了,“小俞,回来了?”
游纾俞脸色有些难看。
但没有犹豫亦或是躲避,牵着冉寻进来,顺势把门带上。
开口:“不是说约在学校外见面吗?姑姑。我今天下午还有安排的。”
被称作“安排”的冉寻站在游纾俞身后,口罩上方的眸子稍弯起,礼貌示意。
试图乖巧地在暗流涌动的氛围里当个哑巴。
她也有些意外。不算李淑平的话,这是她第一次见游纾俞真正的家人。
在不合时宜的时间与场合。
游蝉起身走近,许是长相温和大气,口吻也是属于长辈的亲近,让人不算太排斥。
“小俞,先别着急,姑姑特地没开车,是从礼堂一路走到这里的。来之前打听到你同事下午都不在,途中也没有任何人发现,不会让你有顾虑的,放心。”
她观察着游纾俞的表情,生怕一不小心,惹得人排斥,不愿听她说话了。
但游蝉却敏锐看见,游纾俞眼角处勉强被掩盖起来的端倪,还有一点来不及拭净的泪痕。
“怎么了?”顿时忧心,想伸手帮她整理。
又忽然想起游纾俞有不愿意被人擅自触碰的习惯,每每接触就脸色发白,平时就是她姐姐都不行,又何况她。只好作罢。
游纾俞仓促背过身去。
极迅速调整好自己的仪表,牵着冉寻的手,示意她与自己一同坐下。
游蝉这才注意到,游纾俞是拉着人进来的。
是个年纪相仿的女人,瞧露出的一双水杏眼就知道相貌生得极好。深褐色长发慵懒束起,始终噙着笑意,姿态落落大方,衣品也不俗。
只是戴着口罩,不像小俞的同事。
游纾俞注意到游蝉打量的视线,稍微偏了一下身,袒护似地将冉寻掩在自己身后。
没有接游蝉的话,先去轻声安抚冉寻,“你别有顾虑,就像平常……像只有我们两个人那样就可以。我去取点心,你坐这里歇一歇。”
声音低到细不可闻,但游蝉还是听见了一点。
感叹她还是年纪轻了,也就比小俞大个十多岁,表面是小姑姑,实际却被当做空气。
然而最令她讶异的,还是她无意瞥见的,两人从进房间开始就没有松开的手。
那位客人看上去倒没什么所谓,完全是小俞一厢情愿,执拗主动地始终牵着。
游纾俞去书架附近翻找甜点了,借机,游蝉主动和冉寻搭话,“你是小俞的朋友吗?今天也来嘉大了。”
冉寻只是客套地提了一下自己的名字,深谙照面礼节,不打算多说。
但没想到对方顿时来了兴致。表面一副商业丽人模样,实则是个自来熟,很快与她攀谈起来。
直到爽朗笑笑,不露声色地将话题引到自己想要的方向,“冉小姐和我们家小俞很熟吗?刚刚你们谈了什么,我看见小俞她眼……”
“姑姑。”游纾俞拿着几盒包装精致的点心,走到她面前,挡住冉寻。
语气算是清淡的,但比起平时已经软不少,像在请求,“我先招待客人,等一下你再和我单独谈事情,好吗?”
游蝉觉得游纾俞这副模样少见。
但比起此,看见小俞与其他人亲密接触,却没有哪怕一丁点的排斥,更让她觉得难以相信。
“那你和这位冉小姐什么关系呢?”她向来直来直往,闻言,平和问。
游纾俞视线稍垂。
指节泛白,停了两三秒才答:“只是普通朋友。”
她又坐回冉寻身边,像是衣料接触才会有安全感,于是距离贴得很近。
将甜点用塑料刀耐心切割成可以入口的小块,插好叉子。
本想下意识递到冉寻手里,短暂思索一会,眼睫轻颤,不太自然地抬起手,送到她嘴边。
冉寻轻柔推她的腕,意思是拒绝,“游教授,我自己来。”
“不行。”游纾俞声音转低,望她一眼,悄然挪开视线。
“你没有洗手,这样吃就可以。”
这个时候反倒格外爱干净了。
冉寻知道女人心里在想什么,但游蝉还在对面,让家里的长辈看到这副场景,真的没关系吗。
亦或是,游纾俞其实根本不介意将她介绍给家人。
克制胸口荡起的波纹,冉寻轻轻弯了下唇,取下口罩。
努力演出朋友关系该有的距离与疏远感,先致歉般地望了一眼游蝉,然后偏头,控制距离,吃掉游纾俞叉子上的甜点。
出乎意料地不腻,有淡淡的咖啡的味道,苦涩蛋糕胚恰符合她的口味。
冉寻心想,游纾俞是真的不想她戒掉咖啡。
而她也从来没有看到女人这副模样。
从进房间那一刻就护着她,面对游蝉的审视与试探,一举一动称得上反叛,从没有掩饰真实的想法。
“还要吗?”游纾俞在身边体贴问。
轻薄的藏青色衣料蹭着她手臂,冉寻才发现,她们坐得那么近,连体温都有共享的趋势。
让她在背阴的房间里,难得体会到温软二字的含义。
以及心底逐渐蔓生出的不该有的情愫。
冉寻意识到,她不可以在这里久坐了。
因为游纾俞借由一颗糖的时间,穷尽所能,试图将她拥入千丝万缕的蜜糖里,缠住她执意离开的脚步。
“不用了,之后还有安排,就先叨扰到这里。”她起身,从女人身边抽离,含笑望她,又看一眼游蝉,“游教授和家人慢聊。”
游纾俞匆匆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旁边,站起来,追她几步,“是点心不合口味吗?我还有一些其他的果茶,你可以尝尝。”
“不是,点心很可口。”冉寻认真答复。
因为可口,所以只尝一次就可以停下了。
因为再继续下去,无论多香甜,最终都会腻。
她想要与游纾俞,停在她们彼此最放松,也最美好的关系里。
冉寻与游蝉礼貌道了别,没有再看身侧的人,戴好口罩,独自走出房间。
迈出门时想,游纾俞可能又会委屈的,眼睛那么红,纸巾擦了许久都掩盖不住。
也怪她,故意惹得女人难过,一点都不怨被那位姑姑点了一下。
沿走廊缓慢离开,背后的办公室却传来开门的声音。
借着是跟鞋敲击地面,稍显无措急促的笃笃低响。
“冉寻。”游纾俞在背后叫她,嗓音已经有些闷闷的了。
冉寻不切实际地想起几周前,还有些冷的日子里,她将女人远远抛在身后,独自离开的往事。
脚步不自知地停顿。
走廊里没有人,而游纾俞追上了她,手臂悄然环住她的。
“你、你说喜欢刚刚尝的点心,对不对?”
为刚才注视冉寻背影远去而心悸无措,又因为她留步而隐隐欣喜。
游纾俞定了定神,低弱请求:“那我之后可以去月亮湾,给你带过去吗?我不进门,也不逗留,就只是想给你送点心。”
冉寻为女人这样的语气而感到内心滞涩。
刚刚已经回绝过一次了,再要开口,忽然瞥见游纾俞已经弥漫红意的鼻尖。
话转了个弯,添进几分柔软,“点心的确是喜欢,可我最近不常在月亮湾,你这么费心,我没办法承受。”
也算是婉拒。
“没关系的,我工作不忙,能让你吃到就好。”游纾俞匆匆补充。
眼睫低垂,已经沾上些许湿气,“……再给我一个敲敲你房门的机会,来之前我会给你发消息的,可以吗?”
只是试图敲门,而连再深、再亲近的事都不敢多讨要。
冉寻最终答了句“好”。
想着,收到消息后,无论在不在月亮湾,都只回一句“放下就好”。
再与游纾俞见面,她怕自己真的会违背之前的想法。
她原以为自己铁石心肠,可旁观女人由希冀一步步跌入失望,依旧万分难捱-
游纾俞回到办公室,静寂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
点心盒端正放在桌面上,只动了一小块,她垂目看许久,以至于入神,却并不回应对面沙发上来自游蝉的视线。
游蝉早没有闲心看杂志,正襟危坐,难得摆出长辈的姿态。
“你们不是普通朋友。”
“不是,只是她要这样的关系,我就想顺着她。”游纾俞答。
“那你目前的打算是?”游蝉提出一个重点。
“我要追她。”游纾俞定定望着她。
“想最后和她在一起。”
游蝉的话音卡在了喉中。
叹一声,低声自语:“和你姐姐真是很像。她从前也……可是,唉。怎么一个两个都……”
游纾俞在听到游盈的瞬间,无声抿唇。
并不多说什么,绕过这个话题,再度重复自己的想法,“我不会放弃,现在只是告知您一声。”
“我愿意一直等她。我不想结婚,也不会像姐姐那样妥协。”
游蝉目光闪烁,罕见地沉默下去,好像被她话中的词语刺痛。
“你认为,结婚是一件需要妥协的事吗?”她问。
游纾俞视线低垂。
像对这个问题有了很确切的回答,以至于不愿意开口。
“你和那位冉小姐,你们之间无论是职业还是习惯都差异很大。”游蝉严肃开口,“如果她不愿意呢?只是你一厢情愿,该怎么办?”
怎么会是一厢情愿,她刚刚分明从冉寻眼中看出不舍。
游纾俞对上游蝉双眼,眸中仍有水汽,但已经冷静下来。
回答:“那我会继续朝她的方向走。”
“只要还有时间,哪怕她每天后退一步,我也会向前走两步,甚至十步,一百步。”
“直到她肯等我追上的那一天。”
冉寻是研究中最不可控的那一个变量,却也是她死寂人生里最后一点跳脱的亮色。
游纾俞想要她恣意自由地出现在身边。
而她自己,纵然木讷生根,但去追就好-
冉寻从嘉大回来后睡了一阵。
晚上信守承诺,出门,和乐队的几个人一起聚餐。
选了家昂贵的火锅烤肉回转餐厅,眼都不眨一下,叫他们放开了吃,当做演出之后的庆功宴。
“老板大气。”一个人起哄,其余几个纷纷复读。
吃倒是不含糊,大朵快颐,期间嬉笑交谈,忘记深夜时间流逝。
连带着沈琼被气氛感染,都喝了些酒,其余几个人就更别提了,动作中已经能看出几分醉态。
但还是很有文明礼让意识的,喝糊涂了,结账时竟要AA。
记忆落差,挂念着冉寻是学生,他们当中最小的一个,手头不算宽裕,抢着付款。
冉寻笑着给他们一个个推走,送到KTV里醒酒,自己单独把账结了。
再进包厢时,沈琼握着她遗落的手机,递过去,“小冉,手机刚才响了。”
冉寻才记起来,刚刚在家里睡觉,手机已经静音处理。
游纾俞应该不会当天晚上就来找她,毕竟她说了那么伤人的话,所以大概只是一些工作上的来电。
可她不太喜欢和朋友聚会时被打扰。
随手接过来,放进口袋里,冉寻不甚在意笑笑,“没事,继续玩吧。”
在KTV里唱了几首歌,有人还随身带着吉他贝斯之类的乐器,冉寻独唱时,他们就伴奏似的乱弹一气。
奇了怪了,倒是能听出几分好听,像是一场实地音乐会。
手机依旧在震,但是伴随乐器的轰鸣音,外加背景音乐浓厚的共鸣,轻易就能忽视掉。
自回国后,冉寻很少和朋友闹到近凌晨一点这么晚,今天着实算个例外。
她开车送几个人回家。
最后一站是沈琼,她的住处离月亮湾最近。
送女人到家后,手机又在轻震,这次在寂静夜幕中格外明显。
冉寻取出来看。
其实来电并没有很频繁,看显示,也只不过有四个。
却异常规律地每一个小时呼叫一次,像生怕她厌烦。
来自游纾俞。
冉寻不太打算接了,快要凌晨一点,算是女人入睡的最晚时限。
这之后,大概不会再有新的来电。
她想要通过这样的态度告诉游纾俞,不要再试图靠近,她已经在逐渐抽离。
电话久久得不到回应,很快就自动挂断了。
冉寻驱车回家。
分明是朋友当中一滴酒都没沾的那个人,但大脑却倦怠得厉害,或许是熬得太晚,以至于开车都提不起精神。
坐电梯到居住的楼层,她心想回家后舒服泡个热水澡,就一觉睡到第二天正午。
时间恰巧到凌晨一点,手机又振动起来。来自游纾俞的第五个电话。
而电梯门在这时开启。
冉寻按下绿色接听按钮,边朝家门方向走,边应答:“游教授,怎么了?”
声控灯因她开口而亮起。
她发觉自己的正前方,匆匆奔赴的那个方向,有道背脊分外单薄的身影,正单手托着电话,抵在耳边。
另一只手提着袋子,分外眼熟。
是下午还见过的精致包装,里面想必装着咖啡味点心。
游纾俞怔怔回身。
手有些脱力。
因为长久的机械性握持动作,手机簌然滚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冉寻。”她喃声叫,背脊紧贴她几小时都敲不开的房门,掩饰自己快站不稳的窘境。
“你回来了。”
第47章
冉寻保持握举手机的姿势, 距离女人五步之遥。
在声控灯下,看见游纾俞视线闪躲,眼尾薄红, 轻抿唇,再没说出其他话。
“等多久了?”她站在原地问。
游纾俞攥紧手中袋子,咯吱细响。她没想到会有声音, 怕冉寻误会是不耐烦的表现,慌忙藏到身后。
空气像紧绷的弦,稍微说错话,就会不留情面断掉, 让她再也抓不住冉寻。
“四五个小时。”声音轻到只够传递到冉寻耳边, “我、我记不太清了。”
的确记不太清,脸发热发烫,回忆昏沉。
只能想起下班之后, 心情无措又期待,坐上通往月亮湾方向的地铁, 怀里是包装好的冉寻喜欢的点心。
那时想的还是,她果然还是好想逗留。
想听见房门开启后,冉寻接过东西,再双眸弯弯,说一句“进来坐”。
空气沉寂,冉寻听了她的回答,却没有应声。
甚至连一句浮于表面的安抚都没有。
游纾俞慌了神, 喉咙酸涩, 堵得厉害。
“冉寻?”轻声唤。
视线朦然间, 看见冉寻放下手机,无言按了挂断键。冷色顶灯掩映下, 神情平静。
甚至冷淡。
“……别走,冉寻。”她快要被失重感淹没,再也来不及顾及倚墙站立的体面矜持,脚踝发软,依旧迫切上前,去追无动于衷的人。
点心袋子就在这几步里甩落在地。
游纾俞穿过冉寻手臂,紧紧搂住她腰,脸颊贴进颈窝,一声声叫她的名字。
“冉寻,我不知道你不在,还给你发消息,打电话……对不起,打扰你了。我、我想见你。”
她害怕游蝉把冉寻吓到,害怕她们之间又添了新的误会。
害怕冉寻表面说“好”,分别后又像从前,将她独自一个人抛在嘉平,了无音讯。
罚她一个人循环孤寂漫长的冬,情书翻过百遍千遍,直到边缘卷起毛边,熟记,熟背。
每次看到落款“喜欢纾纾的三寸”后,反应良久,才意识到这个人已经从她身边离开了。
永远不会再回来。
“四五个小时,等不到为什么不回家。”冉寻问。
依旧没有动作,好像不愿意和她有肢体接触。
游纾俞觉得全身温度急剧退却,好像连冉寻温热的怀抱都在一点点变冷。
但只要肯回应她,就像抓住了一截稻草。
她轻吸一口气,尽管眼窝又在发热,“我以为你在休息,睡醒后就会想见我了。没关系的,我不累,也没有站多久,冉寻,你别生气。”
第一个小时,游纾俞在希冀冉寻开门时对她笑一下,并出格想象她们在客厅谈话时的氛围。
第三个小时,她想象冉寻被敲门声惊醒,给她开门时发丝微乱的模样。
大概没耐心请她进来坐,那就只隔门看看,她也已经知足。
第四、第五个小时。
游纾俞在想,冉寻可能是真的不想吃点心,也不想见她了。
以至于规避三舍,保持缄默。
冷眼看她在走廊里徘徊,由满腔欣喜变得黯然胆怯,患得患失。
“我哪里说我生气了?”冉寻后撤半步。
游纾俞察觉到她的动作,惊慌失措,仓促拉住她的衣袖。
内心空悬,她知道自己此刻着实狼狈,在哭,镜片都快被雾气笼罩,因此更不敢抬头。
“……别走。”哽咽重复着唯一的愿望。
从来都不是想送什么点心,那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托辞。
她只是想见冉寻。
脸在此刻被温热细腻的手托起来。
有人轻叹一声,回应:
“我不走,一直都站在这里的。难道游教授今晚不想让我回家住了?”
眼镜被从挺秀的鼻梁轻轻摘下,露出一双含雾的黑曜石眸子,怔然迷蒙,眼尾薄红,浸透湿气。
眼睫低垂,很快就有晶莹滚落,滑进衬衣桎梏着的锁骨窝深处。
游纾俞再无所遁形,被温柔对待,眼泪更汹涌,“之前说过,追你不用你费心的,对不起。”
冉寻觉得心脏成了被女人仓促丢下的那团咖啡味点心。
滚进灰里,被揉搓挤压,苦涩得快说不出话。
“你没有错,说什么对不起?”
玉白脖颈由淡弱的光照亮,藏青薄外套挂身,腰瘦到一臂就能揽住。本该挺秀如竹的人,经由良久等待,像枚被骤雨打透的叶。
下午在办公室还能平淡与家人对峙,现在竟脆弱到站不稳,快要碎掉。
这么急地赶过来,是想对她说什么?
甚至冒着被她发现后冷眼相待的风险,在楼道里孤寂地从入夜等到凌晨。
冉寻想起,白天拜访游纾俞办公室时,桌上的透明玻璃瓶里,养着一支红玫瑰。
女人唯独主动的那次散步邀约,被耐心耗尽的她,用校园里一支免费取用的玫瑰打发。
而这支早不是她送的那支了。
是游纾俞自己,执拗到连缠绕的纸带都一一复刻,不知换了多少次相同的花。
像试图挽留那一日的遗憾流逝。
而那天冉寻只试图递出、放弃一支红玫瑰,却逃避了玫瑰本身的所有自白。
冉寻揽住游纾俞的腰,上前开门。
轻薄的衣料之下肌肤滚热,是病弱的温度。
女人从未如此乖顺过,头偏倚,双眼紧阖,安静枕在她肩膀上。
依旧牵着她袖子,贪恋她的怀抱一样不肯撤手。
“跟我进来。”心里抽疼,她轻声开口。
半个月后的机票已经定了,目的地是宁漳。
或许她再不会回嘉平。而这一切,游纾俞都不知道。
冉寻也不想让女人知道。
她本就打算在期限满的那一天,消失在人潮汹涌里。
在走之前,她只想听听对方来不及说出口的话。
也试图将顿号,改为一个完满句号。
…
放游纾俞到自己房间的床上。
冉寻给她量了一下.体温,算是低烧。
但如果再坚持着在她房门前站几小时,就不一定了。
翻出感冒胶囊,烧了热水,晾温。
半小时后,准备叫醒游纾俞之际,忽然看见她已经微睁的双眼。
委屈得紧,仍含有拭不净的水气。
“吃药。”冉寻放柔语气,示意她坐起来。
游纾俞发觉枕间弥漫着清淡香气,正是刚刚拥抱时,在冉寻发间嗅到的气息。
思绪迟钝,她才想起,月亮湾的房子里,好像只有属于冉寻的这一张床。
机械地吞了药,味觉减弱,没有苦味。
于是冉寻喂她吃药时,指尖无意碰到唇瓣的战栗感就被全然放大。
外套被脱掉了,想必也是冉寻帮了她,就只留下一件薄衬衣。
还想再说什么,对方已经起身要离开。仓促之间,游纾俞只好匆匆拉住她的手,“冉寻,你睡哪里?”
“沙发很宽敞。”冉寻答复。
游纾俞掀开被子,从身后抱她,低低抗议,“不行,会着凉的,你要睡床。”
对方顿了一下。
很快,手叠在她紧紧搂抱,实则没什么力气的手背上,像要掰开,“不合适,我们现在就是朋友。”
朋友两个字,像是横亘在这一个月之间的咒语。由冉寻平淡不留情面地读出,将她拒之千里之外。
“朋友就不可以这样了吗?”游纾俞黯然问。
大概病气使得人思绪纠缠,足以在凌晨时分作出平日里不敢的事。
她轻吻冉寻颈侧,无论是力度还是位置都足够克制。
尽管衬衣太薄,心跳又那么快,早已暴露心声。
“从前,我身边有一个人也说过,'从朋友做起'。”
“可是一个月后,她却在深夜掀开我的被子,从身后抱我,牵我的手,还……”
游纾俞在冉寻唇畔落了一个吻。
“像这样。”
“现在我也是你的朋友了。”她呼吸微促,手掌触碰冉寻逐渐鲜活的心跳声。
“就不可以了吗?好不公平。”
“所以,游教授是想找补回来?”冉寻问。
发烧的人,连嘴唇都是温热的,又那么软。刚才指尖碰到时,她极力按捺,才压下趁人生病好好蹂.躏一番的坏心思。
但如今游纾俞思绪迷蒙,竟主动贴了过来。
隔着那件单薄到近乎能瞧出身形的衬衣,身躯柔软,随着呼吸而起伏,捎带微烫热度。
“嗯。”生病的人,诚恳得可爱。
“我要找回来。把你亲得喘不过气,要让你叫我‘姐姐’,你同意吗?”
冉寻回身,指腹滑过对方光洁如玉琢的下颔线,迫对方看向自己。
严肃问:“来找我之前,究竟喝没喝酒?”
都是什么虎狼之词。
她心想,游纾俞可能真有什么情结,从前就执着于这声“姐姐”。
可惜战果惨淡,甚至她记得,女人还被她欺负得反过来叫了一次。
游纾俞轻摇头,“没有。我听你的话,之后都不喝了。”
很快想明白,原来冉寻是在怀疑她是否又酗了酒,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内心被揉乱,羞耻不堪,她圈住冉寻的脖颈,牵住对方的手。
含蓄,却又极大胆地隔着一层薄衣料,落在胸口处。
“喝酒会刺激交感神经,导致血管扩张,心肌收缩力增强。”游纾俞开口,“你摸,没有的。”
“可是心跳很快。”冉寻手很矜持,只若有若无抵着,却看见女人耳廓迅速染红。
连频次都快了许多。
“那不是酒精。”游纾俞否认。
她抬眼,像水流无声漫过界线,眸底水汽因为体温而悉数蒸发,其中情绪变得柔软炙烫。
“难道不是因为你吗?”她轻声问。
冉寻似笑非笑。
尽管心跳循着游纾俞的频次,在向不受控的方向坠去,她依旧搂住女人的腰,装作讶然语气,“是吗?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也第一次听见游纾俞试图说情话。
语气生疏,还没撩到人,自己倒先羞得快要止步于此了。
游纾俞抿了一下唇,为冉寻不端正的态度气恼。
又怕她果真无动于衷、浑不在意。
只好稍仰头,轻吻住她。
竟没得到太多阻碍,柔软相抵,逐渐得以缱绻纠缠。
换气时,面颊绯红,说出余下的话,“那今晚,我都告诉你,可以吗?”
“告诉我什么?”冉寻倚在游纾俞耳畔,好整以暇。
“现在可以透露一二吗,游教授。”
她知道游纾俞被她逗了之后,会更羞耻难堪,大概是不会说的。
游纾俞果真不语。
病着的人,本没什么力气,却忽然执拗地去牵她。
步步后退,直到将冉寻掀进柔软被褥里,双手撑在她身侧,居高临下看她。
低俯下身,从她脸颊处开始生疏地四处点火。
“不可以提前说。”游纾俞语气笃定。
尽管耳垂红得快要滴血,嗓音羞赧到飘忽。
“冉寻,你要……陪我过完这一晚。”她吻冉寻的双眼。
“你答应吗?”
第48章
亲吻像几条小鱼流连而过, 却不冰凉,反而燃起陌生簌然的热意。
冉寻从未想过,游纾俞竟真会以身诱引她。
何况, 女人此时还在低烧。
她嗓音刻意疏远:“你过界了,游教授。”
拉住身上人的手腕,注视对方沾湿的双眼, 好让对方触及不到自己的心跳声。
游纾俞细密眼睫低垂。
望着制住自己、属于冉寻的那只手。
骨肉精致漂亮,指腹浮着层细腻的茧,没有捏疼她,但被心跳牵引, 正无声起伏。
对方显然克制着什么, 极力避开她想听的那个正确答案。
却欲盖弥彰。
窥见冉寻一角没藏好的小心思,发现对方仍然会因为自己的亲近而情绪起伏,游纾俞胸口弥漫甜意。
受制于人, 她依旧俯身,轻轻枕在冉寻颈窝里。
“你不想知道吗?冉寻。我还有那么多话想和你说。比如, 我的家人,还有,我从前为什么总躲着你,不愿意公开。”
故意抛出一条鱼,引得小猫追逐。
“我困了,可以明天再告诉我。”冉寻的回答听上去不留情面。
“但是我现在就想告诉你,不行吗。”游纾俞腰肢入手触感纤弱柔软, 像一滩即将消融的柔软新雪。
“因为喜欢你, 怕你跑掉。”
低烧似乎把女人融得快要化掉, 再也没有余力维持人前的体面和矜持,嗓音低柔。
冉寻第一次直白地得知对方的心意, 知道对方原来也是会说“喜欢”这个词的。
生病的人本来就没什么力气,更别提是那么瘦的游纾俞。
冉寻克制力气,捞住女人的腰,把她重新压回被褥间。
双手撑在对方脸颊两侧,垂眼提醒:“是不是忘了自己还在发烧?”
游纾俞没想到对方会这样,被温热气息拂得眼睫敛起,白皙脸颊很快晕染红霞。
“我不累。”环住冉寻,轻轻啄她的嘴角,“这样做,只是为了想让你快乐一点,你不用负责。”
“就算期限截止后,你仍旧想忘掉我,也没关系。”
她去拨冉寻的细碎发丝,“你也想的,对吗?”
游纾俞只是在猜,她的月亮今晚能否被她捂温。
她不清楚冉寻此时究竟在想什么,因为对方只是静静笼罩在卧室灯光下,端详凝视着她。
像低垂尾巴,警惕至极的小猫,又经不住诱惑好奇,蛰伏打量着她。
她牵引冉寻的手,在自己身上游离。滑腻料子的纯白衬衫很快揉皱,触到让人脸红的体温。
今晚的一切,都像只属于她的、单方面的贪欢。
游纾俞主动去吻对方,尽管得不到回应。
引诱般的吻逐渐步入正题,从浅尝辄止到呼吸紊乱。
大概是太没有章法,以至于撩拨许久都抓不到重点,对方终于忍无可忍,含住她唇珠,轻而易举地侵入。
仿佛烟花在漆黑中迸开。
分开时,游纾俞脸热气喘,腰肢轻颤,抵在弥漫冉寻发间香气的枕里,将唇咬得发红。
只是亲吻,就……
她不想让冉寻发现自己的窘态,整个人都快要烧起来,但又期盼对方能就此心软,再陪陪她。
冉寻却已经抽身远离,以俯视角度望她几眼,最终关了床头的灯。
指尖仍残留着女人肌肤的温度,她将游纾俞情动的模样尽收眼底。
甚至有那么几秒,捕捉到对方在战栗,压抑着才没有叫出她的名字。
可耻的是,一瞬间,她竟真的想就此沉沦-
次日,冉寻从沙发上醒来时,发现身上盖了被子。
是昨晚游纾俞身上那一床,已经沾染上对方身上的木质冷香,清冽却柔软。
气味最能勾起人的潜意识,一瞬间,好像她昨晚真与女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房间里很静,卧室里的人要按时上班,已经走了。
也不知道熬到那么晚,怎么起得来的。
叠被子时,冉寻不合时宜想起对方昨晚因她而欢愉的模样。
黑曜石眸子里含着雾气,耳根透红,挣扎埋进枕间。
心想,原来这么表里不一。
走进厨房,发现游纾俞竟给她备下了早餐。
清炒芦笋、边缘微焦的煎蛋,还有一小碗瘦肉粥,营养均衡,温热着,卖相很好。
旁边粘着一张木黄色的便签。
[按时吃饭。]
[我会坦诚的,今晚来找你。]
又是晚上。
冉寻坐到钢琴旁,开始练琴,却总不能专心。
她想,游纾俞大概从昨晚,得知了她最致命的一个弱点。
对她的示弱引诱,仍旧会有情绪起伏,心跳粘腻炙热,变得不像自己。
指尖触碰黑白琴键,一支拉赫玛尼诺夫《练声曲》。
情绪纠缠到不像她的风格。
冉寻笑了一下,心知若是老师莱昂妮还在身边,听见她这么弹,肯定得说。
“把你心里那个人赶出去”-
傍晚下班,游纾俞按习惯,坐上去月亮湾方向的地铁。
照例拜访冉寻家附近的超市,买了些食材。
冉寻喜欢吃她做的菜。
今天早上做的那些,也不知对方有没有领情。
想起早起时,她看见冉寻倚在沙发上睡着,阖眼时睫毛柔软垂敛。
明明高挑,睡觉时却习惯蜷成一团,像只猫儿,格外可爱。
游纾俞忍不住注视许久,掩耳盗铃般俯身吻一下她耳鬓。
险些被发现。
仓促背身,许久,她才发现对方只是翻了个身,睡得仍然很熟。
到上班时间。倚门回头,游纾俞忽然格外眷恋这样短暂的早晨时光。
因为她可以毫无保留地袒露自己的爱意,冉寻也没有炸毛,乖乖地任由她亲。
尽管醒来后,依旧会对她退避三舍。
可是昨晚,冉寻没有对她冷言相向,甚至愿意陪她放纵。
虽然最后也没有留下,但游纾俞还记得平复之后,冉寻伸手给她关灯的模样。
眸中含着柔软纵容,像深夜温存后的错觉。
缓步走去结账,路过身边的货架时,忽然看见上面少见地摆着什么。
指套。
单纯瞥见,就觉得耳根发热。
因为之前她还与冉寻在一起时,每每从对方包里翻到这种东西,就证明当晚睡不好了。
但游纾俞习惯有备无患。
因为打算坦诚,她今晚……不想要冉寻舒舒服服睡着。
春分已过,夏至将至,昼越来越长,夜空挂着澄澈的圆月。
门被敲响时,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
冉寻刚刚好结束一天的练琴,走去玄关,给游纾俞开门。
“今天没有晚课吗?这么早。”嘴角稍弯,随口寒暄。
游纾俞恢复了平常的模样,甚至薄外套都不知何时妥帖熨过,从嘉大下班,周身气质依旧内敛清静。
提着购物袋,回答:“因为答应要来见你,就赶了早一班的地铁过来。”
话外之音,又没有开车。如果“坦诚”到太晚,回家很不方便。
冉寻觉得游纾俞一定是长期搞学术,肚子都被墨水染黑,学坏了。
昨晚借着病气告白,就是计谋的其中一环。
她没接话,只微笑点一下头。
对方进门,脱了外套后就提着食材走进厨房了,“我去做饭,不打扰你练琴。”
“今天已经练完了。”冉寻不想欠对方人情,毕竟吃人嘴软。
本想提一句去帮忙,但手机忽然响了。只好先接电话,柔声捎带一句,“一会过来帮你。”
走去卧室,掩好门。窗户没关,房间里逸入温热流动的夜风。
电话是沈琼打来的,那边背景音微吵,对方嗓音混在节奏感强烈的重金属音乐里,问:“小冉,最近都还在准备宁漳的音乐会吗?”
“嗯,刚练完琴。你在吧里吗?”冉寻答。
“在。找你是想问一句,你介意认识新人吗?”沈琼捏着手里的玻璃酒杯。
开口时,瞥眼对面坐着的女孩,喝了酒壮胆,脸很红,快将衣摆搅得起了旋。
“是嘉大的学生,说是之前就来过吧里,挺多次的,看见你不敢搭话。从演出那次知道我和你认识,就一直缠着我,说‘喜欢你’,想要和你认识。”
“喜欢我啊?”冉寻觉得挺有意思,笑着问,“单纯听音乐的喜欢,还是其他的?”
她不太缺乏追求者,国外那时也不知道有过多少次了。只是回国后,这还是第一个。
计算了一下,如果还在读大学,估计也就二十出头,她们差得有点大了。
沈琼那边叹了口气,“你自己和她说,她过来抢我手机了。”
嘈杂片刻,听筒里很快传来女孩的声音,软糯清澈,听着有些紧张。
“冉、冉前辈您好,我叫林璧,是嘉大弦乐大提琴演奏专业的大二学生。”
…
游纾俞倚在厨房与阳台交界处的门边。
阳台窗没有关,而旁边恰好挨着卧室,她听见隔壁冉寻在和人通话。
模糊不清,但语气却那么柔软。对面想必是喜欢她的人,冉寻也并不抗拒,很快熟稔地将话题延伸下去。
最后听到冉寻含笑的一句“那就见一面”,周身骤然发冷。
不再试图探听。
手边是已经调好的,冉寻喜爱的糖醋汁。她起锅热油,将处理好的鱼缓缓倒进去,做糖醋鱼。
冉寻很快就打完了电话。隔了五分钟左右,推门进厨房,履行承诺,赶来帮她。
“怎么穿我的围裙呢?”她笑了一下,问游纾俞。
她之前做菜惨不忍睹,围裙早就弄脏了,和女人毫不相称,也怕她嫌弃。
游纾俞在锅前翻炒着什么,话音平静:“……因为只找到这一条。”
试图思索为什么冉寻会问她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最终得到答案。
大概……冉寻根本就不想让自己试图进入她的生活,连穿围裙都不许。
而新人就可以。
眼眶发热,她侧身,不愿意让冉寻看见自己的样子。
“我给你换一条,这个脏了。”冉寻还惦记着游纾俞喜洁。
但对方显然无声以行动抗拒着她,默不作声,只伫立在灶台旁翻炒菜肴。
冉寻也不勉强,凑过去,矜持地闻了一下,笑意盈盈开口:“糖醋鱼?你做的是很好吃。”
游纾俞偏过头去,避开她的接近,“快好了,出去等着。”
“不要我帮忙吗?”冉寻指节轻敲台沿,轻快问。
像是刚刚和电话里的人聊天心情愉快,冉寻此时的语气让她十足眷恋,也受宠若惊。
但越细想,越觉得委屈。
游纾俞抿唇,再不愿意开口了,只轻摇头。
忽然,腰身被人从身后揽住。
围裙口袋里被放了什么,倏然沉了下去。
她为冉寻忽如其来的靠近而呼吸微顿,视线顺势朝着身前下移。
一盒……她刚刚从超市里拿的指套。
顿时面红耳赤,锅铲差一点没握住。
“再问一次,游教授,你今晚真的不要我帮忙吗?”冉寻调戏了人,语气却分外无辜。
她刚才打完电话,从卧室出来时,就看见游纾俞的外套搭在沙发把手上。
心想着衣服这样放会有褶皱,就轻轻拎了起来。
或许是外套口袋太浅,又大概是她打开方式不对,盒子就这样掉了出来。
“我可没有窥探你的隐私,是它先动手的。”冉寻叫冤,顺势点了点她围裙口袋里的东西。
游纾俞抬不起头,觉得脖颈连带耳根都烫得厉害。
但刚刚无意听到了冉寻的那个电话,心情早就五味杂陈,酸涩不堪。
“……你发现的,那就送给你。”低声答。
反正冉寻也已经打算接触新人。
和别人用也好。
“我可不敢收。”冉寻看样子是不打算放过她了,连手臂都收紧,语气含笑。
“倒是想问一句,带过来这个,该不会是游老师今晚想对我做点什么吧?”
第49章
游纾俞默不作声。
厨房里只传来锅铲碰撞的轻响, 糖醋鱼的诱人香气充斥狭小空间,被盛盘端出。
唇轻碰,嗓音依旧压得寡淡:“我需要尊重你的想法。”
分明谈论的领域不正经, 但女人硬生生用语气将气氛拉回正轨,仿佛她们晚上就只是和平友好地共同探索身体奥秘而已。
冉寻却不这样认为。
她早就窥见游纾俞听到自己的逗弄之后,睫毛轻颤、难堪又羞耻的模样。
握着锅铲, 连鱼焦了都不自知,肌肤目之所及处都晕染上红霞。
冉寻懂得适可而止,将小盒子从女人围裙里拿走,顺势拉远距离, 含笑开口:
“好, 我们一会饭后详谈。”
“对了。”端菜离开前,她问,“为人师表, 你会遵守诺言的,对吧?游老师。”
关于坦诚, 今晚可不能抵赖。
“好。”游纾俞以一个单字回复。
听冉寻离开时关好厨房门,她稍松懈了些,静静伫立在灶台旁边。
有些走神,心头酸涩与隐秘欣喜并存。
“游老师”。
自那一天被冠以普通朋友的关系,游纾俞已经很久都没听见冉寻这样叫自己。
仅仅因为冉寻发现了她表里不一的证据,并期待她亲口讲述从前。
她好像……发现该怎么接近分开后捉摸不透的冉寻了。
一顿晚餐,菜色丰富。椒盐排骨、糖醋鱼、冬瓜玉米汤, 大多都是冉寻喜爱的口味。
游纾俞坐对面, 脱下围裙后, 整个人又恢复成清冷干净的样子,吃饭时话很少, 举止斯文内敛。
冉寻知道女人内心在想什么,并不推拒,微笑着照单全收。
尊重劳动成果,饭后捧场夸赞:“手艺还是很好。”
游纾俞抬眼望她,很快答:“你喜欢的话,我可以每天都来给你做。”
“不行。”冉寻摇头,刻意给女人出难题,“万一我产生依赖性了怎么办?到宁漳可就吃不到了。”
游纾俞神色黯了黯。
观察冉寻的神情,轻声答:“没关系,我一个月后有公务出差,就在宁漳。”
说完才觉脸颊燥热,她不清楚自己是否猜测错了。
但刚才那一瞬间,她的的确确找到了冉寻话中的缺口。
担忧依赖,恰恰说明离不开她。
冉寻却只是笑了一下。
意味深长,没有接话。
饭后,游纾俞去洗碗。
离开前,看见那盒她带来的指套就静静摆在冉寻素来的爱琴上。
对方向来随性。
却惹得她羞到端着盘子,迅速躲到厨房。
伴着水声,不多时,客厅里竟传来如天鹅绒般柔软婉转的琴音。
肖邦二号夜曲。不同于巡回上的演奏氛围,由今晚气氛烘托,格外动听。
游纾俞出来时冉寻仍旧坐于琴凳上,如对待爱人般轻抚黑白琴键。
双肩微倾,长发柔软蜷曲,那双猫儿眼弹琴时素来含着笑,视线逐步掠过面前曲谱。
如果对方不是用指套盒子压着曲谱页……就更好了。
面前的人弹琴的模样有多让人着迷,存着坏心思时就多让她无从招架。
等待琴音结束,游纾俞立刻将那个可恶的盒子拿走,藏在身后。
“我们可以谈谈了。”轻声开口。
“好啊。”冉寻并不介意对方的动作,修长手指也没离开钢琴,身躯裹在睡裙里,整个人透着股慵懒劲。
“你说,我听。”
像是一只被喂饱之后不愿意搭理人的猫。
短暂沉寂,她又起了一首曲子,《秋日私语》。
琴盖掀开,能看见琴弦真实可感的上下运动,轻柔旋律随之流淌。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在弹这首曲子。”游纾俞开口,“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离得这么近。”
琴声仿佛成了空气涌动间的最契合伴奏,而女人娓娓道来。
“我站在窗外,看见你正在教孩子弹琴。那天你穿一条白色长裙,裙摆随风铃声被吹得扬起。”
站在马路对侧,窥见冉寻的瞬间,好像连时间都静止。
耳边车流涌动定格,噪音逐渐拉长成直线。
不知不觉,推开门,走入琴行。
里面对游纾俞而言全然是另一个世界,身边都是日常无从触碰的乐器,扫一眼价格,数字让她觉得遥远陌生。
直到冉寻结束课程,向她走来。
她手里捧着一大束被赠送的粉色蔷薇,刚刚为了哄孩子们开心,已经分出去大半了。
似乎是注意到游纾俞的目光,擦肩而过时,漂亮精致的手指抽出一支花。
水杏眼稍弯,声音清亮柔软:“祝你今天开心。”
对视间,心跳乱了拍子。
游纾俞从未收到过花,也不知道,原来被人赠送一支花会是这样的感觉。
她庆幸自己那天戴着口罩,才没让对方瞧出局促模样。
对方很快离开了,融入那年的盛夏午风中,再也找不到身影。
游纾俞甚至忘记询问对方的名字。
琴行外的一瞥,那支随手而为的花,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自我介绍,好像注定了故事的终局。
但她与冉寻,似乎总说不清道不明地纠缠在一起。
游纾俞开始无数次在嘉大看见冉寻。
自习时隔壁教室的辩论赛,校园新年音乐会的钢琴独奏节目,甚至食堂邻座,目睹她与朋友抱怨乐理课枯燥乏味。
冉寻经过之处,总是充斥着鲜活明媚的气息。
可这份明媚不是对她。
冉寻忘记了与她的相遇,她们依旧陌生。多少次擦肩而过,就有多少次视若无睹。
游纾俞不再试图靠近,她知道,她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从未想过,月亮会主动奔入她怀。
在那个下着小雨的早春。
在她深受折磨,论文遭受系里教授剽窃,奖学金被克扣,连三餐都成问题的春天。
入目所及都是灰色,游纾俞心情从未如此平静。
她拉着轻到没装什么东西的行李箱,伫立在酒店前台,生疏地想开一间房。
箱子里面是她从实验室里提取的合成氰.化物。
她事先已经看过奶奶,也处理好所有身边的事,只想体面地走完最后一天。
游纾俞并没有去琴行最后再看看。
因为害怕如果见到冉寻,就会留恋,并再度升起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
她想起一年前,发现论文被剽窃的那天,恰好是她在琴行与冉寻相遇,收到花的那日。
可纵然她多么用心呵护,那支粉色蔷薇早就枯死,也再没人愿意祝她一声“今天开心”。
生活总是充斥着戏剧性。
钱包不慎弄丢,再一偏头,游纾俞看见了她潜意识里试图规避的那个人。
并让对方目睹自己最狼狈的一天。
冉寻与朋友们热闹说笑着,被小雨沾湿,模样依旧灵动漂亮,在人群里身材高挑,引人注目。
只不过短暂的四目相接,对方却存心想将她拉回来。
冉寻竟从一众朋友里脱身,走来与她并肩。
嗓音柔软,为她解围,还邀请她与自己走走。
游纾俞到主楼自习,她就巴巴跟在身边,拿张白纸勾画五线谱;去食堂吃最便宜的蔬菜面,她也跟着点一碗,咀嚼得津津有味。
最后,游纾俞无处可去,提着行李箱,在夜色笼罩的校园长椅上坐了许久。
冉寻坐她身旁,自来熟地提议:“要来我寝室坐坐吗?”
可能是临时起意,但自那一天之后,全都是蓄谋已久。
游纾俞当晚留宿在冉寻的宿舍。
之后几个月,都没有再搬。
冉寻会邀游纾俞来钢琴教室听她弹琴,会在她竞赛结束后送上亲昵拥抱,会特地在她深夜实验结束后,揉着惺忪睡眼赶来接她。
直到那晚,她们结识一个月,她爬上游纾俞的床,亲吻她的耳廓。
青涩地撩拨她,说“从朋友做起”,想和她试一试。
游纾俞无从想象,自己的心脏竟能跳得那样快。
身处同一间宿舍的每分每秒,对于冉寻来说是时进时退的试探,而对于她,是极度想靠近,却拼命按捺自己的甘之如饴。
“我那个时候本想说,可以不从朋友做起的。”游纾俞垂眸,冷静理性地剖析自己。
“可是没能说出口,抱歉。”
她怎么肯甘心只停步在朋友关系,分明在很久前,就已经对冉寻抱有那样的心思。
“之后的那个初夏,和现在差不多的时间,你在嘉平中心剧场举办了首场独奏会。”游纾俞继续说下去。
“结束后,我在后台等你,你说,《秋日私语》是你最喜欢的钢琴曲。于是我也顺理成章喜欢上这一首。”
并且比起曲子,更喜欢弹琴的人。
从很久之前,无意的,单方面的那一瞥开始。
琴音早在游纾俞叙述初春场景那时就停了。
冉寻起身。
从听到游纾俞的声音娓娓道来那一刻,她早就没办法置身事外,伪装成不动声色的模样弹琴。
女人讲述的故事平铺直叙,克制易懂,却几乎句句都不离她。
冉寻走近游纾俞,才发觉对方一直在背后注视着她。
目光内敛,却藏不住眷恋。
“那天之后呢?”她低低吸一口气,“我是说,你箱子里的东西。”
胸口仿佛有刀在剜。
她不敢想,如果那一天,她根本没有偶遇游纾俞,亦或是犹豫退缩了,会发生什么事。
她会再也见不到女人,并且从始至终不知晓对方的心意。
“已经处理掉了,没事的。”游纾俞话音很轻。
“因为拉我回来的是你,我不做辜负你的事。”
她只是担心再等不到冉寻了。
害怕她朝前走一百步,甚至一万步,却始终等不到对方驻足,愿意为她停留的那一刻。
冉寻鼻尖酸涩,忍不住情绪爆发,“你傻吗?为什么、为什么之前都不告诉我?”
她开始后怕,一个月前离开游纾俞,甚至六年前的不告而别,对方深夜想起往事,独自吞咽苦果,究竟会是什么感受。
上前几步,将瘦弱的人揽紧,那截腰细得让她心里酸疼,比她刚回国那时还要消减。
游纾俞身躯微僵。
她以为,将往事说出口会像揭露一道经年不愈的伤疤,撕扯得自己鲜血淋漓,也让冉寻退避三舍,惊慌远离。
但是冉寻现在主动朝她走来,抱住她,温热眼泪烫得她心口一滞。
游纾俞很少见到对方哭,更从未目睹冉寻生气的模样。
但现在,出奇的安心感包裹了她。
“对不起。”她认错。
手臂叠在冉寻肩上,轻吻她的脖颈,“之后我都没有再动那样的心思了,我怕你难过。”
单是看冉寻眼睛发红的模样,就让她后悔今晚说这些。
“你打算怎么补偿我?”冉寻的声音闷闷的,“我真的生气了。”
气到想把人咬一口,让游纾俞再也不敢做闷葫芦,最好乖乖把心理活动一并告知。
游纾俞想不出补偿的具体方案。
手里还握着刚才拿走的那盒指套。她脸烫得厉害,觉得此时的想法太不矜持。
但动作显然快于思考。
用盒子棱角隔着一层睡衣,剐蹭冉寻。
“做吗?”问。
第50章
冉寻刚刚还跌到谷底的心情, 因为对方这一句邀请,霎时转了个弯。
游纾俞墨眸无措,紧握住指套盒子, 羞窘到避开和她的视线交集。
或许也是第一次说出这么直白的话,连看都不敢看她。
却舍不得离开她的怀抱。
冉寻实在忍不住,扬了一下唇。
心里叹一句, 究竟是什么时候学坏的呢?
明明素来清冷知性,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她摘掉游纾俞的眼镜,依旧是常规的优雅无框款。
没来由地想起归国那日,女人戴着精致诱人的金丝眼镜, 穿白西装勾她的那一天。
或许早早就得知她要回华国了, 也是从那时起变坏的。
游纾俞没得到冉寻明确的答复,却因她的温柔对待有了底气。
“我想要你,冉寻。”她搂住对方脖颈。
“今晚, 多晚都没关系。”
再不需要多说什么,短暂几秒对视后, 冉寻轻笑一声,垂下头。
本以为这会是个温柔的吻,可游纾俞没想到,对方竟然咬住了她下唇,透出一点酥麻微疼。
像在惩罚。
唇齿相融,吐息由对方牵引着转促,游纾俞没反抗, 只在冉寻吻深了的时候, 发出几声言不由衷的低喘。
抓着对方颈后的睡裙花边衣襟, 腰逐渐发软。
“就这样,还想要我呀?”一个吻结束, 冉寻微湿的吐息快要擦到游纾俞耳廓,夹杂坏心思。
“也不知道是谁,昨晚被我亲一亲,摸一摸,就到了。”
表面这样说,心里却在欢喜。她唯独没有设想过游纾俞早就喜欢她这种可能性。
如果从前就知道了,分手那天她是肯定要缠着女人说清楚的,她们双向喜欢,她又怎么会选择出国。
太能忍着,是该好好罚一下。
游纾俞脸很快发烫,低埋头,“不要说了,冉寻。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冉寻嘴角忍不住上扬。
见对方原本挽好的墨发全被她刚才胡闹揉乱了,耳垂弥漫红霞,再不肯答话。
情.事前要洗手,走前,她勾了一下虚张声势的女人的下颔,笑得无辜。
“那游老师在卧室等着。一会你教教我,今晚该怎么正经。”
回卧室,之后的事,游纾俞还想挣扎一下。
背对着冉寻,微蹙眉,学着从前的模样戴指套,严谨的模样,像在实验室佩戴橡胶手套。
冉寻可不想被女人当成实验样本,任由宰割。
从身后无声贴近,只轻轻咬了一下游纾俞耳垂,对方就低吟一声,软了身子。
入手的触感像一截上好玉料,但经由无数次摩挲把玩,总能揉成一池春水。女人长相清冷,颇为知羞,隐忍着不肯发出声音。
只有被子无声抓皱又展平,好像浸透了房间里湿润缱绻的水汽,荡出情.欲波纹。
即将攀到顶峰之际,冉寻抵在游纾俞耳边,含笑劝诱:
“叫声姐姐,想听。”
至于昨晚女人说的,要她乖乖叫姐姐什么的……
道阻且长,游老师还得再努力。
游纾俞眼尾殷红,沉浮无从自拔,湿着眸子瞪冉寻。
可惜没什么威慑力,反倒看了更叫人心热。
修长白皙的脖颈微扬,她咬住冉寻肩膀处的睡衣,细碎喘息声闷在衣料里。
冉寻去洗手回来时,游纾俞倚在枕间,半阖眼,侧颜恬静隽秀。
她走近一些,女人便悄然睁开眼。
起身时,春光袒露,捕捉到面前人意味不明的视线,游纾俞很快垂眼,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满是栀子的气息,是冉寻素来身上常用的那款淡香,令她安心。
冉寻擦了擦手,指腹上有层细腻薄茧,触碰游纾俞眼尾,“累了?早些睡。”
手背上的淡色小痣令游纾俞脸热,迅速移开目光。
顶灯熄了,小夜灯被点亮,她注视着冉寻被柔软光线擦亮的半张明媚脸颊,轻声问:“明天有什么安排?”
“明天啊。”冉寻想起晚餐前那通电话,存着些逗人的心思,“去嘉大,见一位小朋友。”
游纾俞默了一阵,手不自知抓住被子。
“小朋友”,亲昵的称呼。
冉寻要见的人竟也在嘉大。
心里又酸又闷。
虽然从前就知道冉寻讨人喜欢,可是此时,她竟然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只是对方的备选项。
今晚对她的纵容,或许也是一晌贪欢。
果然,冉寻添了一句:“可能会有点忙,游老师下班自己回家就好,我大概赶不及。”
“……”游纾俞没作声,转身,安静躺下。
她哪里说要冉寻开车来接了。
用被褥将脸遮得严实,开口,嗓音疏离:“那你去见小朋友吧,我明天工作也很多。”
最好一整天都不要碰面。
她一点都不想在校园里见到冉寻-
话是这样说的。次日,冉寻困倦醒来,发现游纾俞已经离开,却依旧给她留了早餐。
昨晚的那两句话果然奏效,女人不肯让她抱了。手伸过去,总会被不留情面拍一下。
伴着声清清冷冷的“困了,不要闹”。
吃饭时,冉寻忍不住笑许久。
她哪里是去见什么“小朋友”,电话里谈好了,和林璧的见面时间约在一周后。
而她今天无所事事,只想偷闲去嘉大探望辛勤工作的游老师而已。
从前还不知道,现在明白游纾俞的心思之后,她们过往闹的矛盾,好像都有蛛丝马迹可循。
和朋友出去吃饭,但凡深夜晚归,对方总神色冷淡,语气莫名,说她“放纵”;
只是与乐团相熟的学姐耳语几句八卦,游纾俞当晚躲在楼里做实验到凌晨,不肯见她。
冉寻夹了一块糖醋鱼,香气诱人。
托腮暗自想,游纾俞大概都快要被这个味道腌入味了。
结束介于早午时分的一餐,她发一张空盘照给女人。
[多谢款待~]
一分钟不到,对面就回复了:
[又睡懒觉了。]
[吃饭太晚,胃会不舒服。]
冉寻勾唇,指尖敲击屏幕。
[亲爱的游老师,今天不是工作很忙吗?]
[猫猫疑问jpg]
…
轻车熟路地开车到嘉大南门,景象依旧如故。
冉寻去对面小吃街里买了些便于携带的吃食,混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学生之中,进了校园。
正苦恼该怎么得知游纾俞今天的日程,在路上走着,忽然看到了熟人。
“小蒋。”心道巧了,她笑着招手,和蒋菡菡打招呼,“这是去做什么呀?”
顺势朝小姑娘怀里塞杯奶茶,贿赂一下。
“三寸姐姐,你来学校了。”蒋菡菡显然也很惊喜。
走路累了,她拉着冉寻到旁边的椅子坐下,抱着奶茶猛猛吸好几口。
“我今天没事做,来帮我导忙的。今天不是毕设中期答辩吗?我帮忙跑跑腿,维持现场秩序。至于现在,是中场休息时间啦。”
冉寻点点头,示意在听,并往她手里又塞了吃的,柔声劝:“小蒋学姐真辛苦,多吃点。”
蒋菡菡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几周没见,她三寸姐姐怎么连说话语气都变了,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让她想起上午帮游纾俞泡了茶后,对方抬眸朝她笑,温声细语留下一句“谢谢菡菡”。
当时她脸都红了。
“不辛苦。”蒋菡菡摆摆手。
“我导才辛苦呢。从早上七点半一直坐到中午十二点,纹丝不动,期间还始终在说话,站起来的时候腰都疼了,一直扶着。”
冉寻原本分外心疼游纾俞,可听到后半句,抿唇,实在没忍住笑。
蒋菡菡奇怪瞅她一眼,心道这人怪没有同理心的。
她接着说下去,透着点八卦意味,“然后呢,我上午去帮游老师换名册的时候,看到有人给她发消息,你猜备注是什么?”
冉寻咽了一口杯装咖啡,颇为捧场,“什么?”
“C8H11N。”蒋菡菡语气很激动。
空气沉寂两秒,她意识到冉寻是学艺术的,可能听不懂,嘿嘿傻乐两声,解释:
“是多巴胺的化学分子式,这肯定是对恋人的备注!没想到竟然有人能追到我导,不管了,我先嗑为敬。”
喝下去的咖啡没加半点糖,滚热到心底,却让冉寻品出一丝甜。
没想到游老师这么闷骚。
她眸子弯成月牙,不露声色答:“你导那么漂亮,我好嫉妒,不知道是谁追到了呢?”
是她。
而且是游纾俞来追的她,主动送上门,软着嗓子叫她名字,内里比外在甜好多。
但还是别对蒋菡菡说了,她怕冲击力太强。
“咦——”蒋菡菡抱住自己,故作嫌弃,“被你们女通讯录吓晕。我感觉游老师好直的,应该没有这种可能性吧。”
冉寻被小姑娘逗乐了。
凑近她,恶魔低语:“今天就告诉琼姐,你谈了个女孩子。”
蒋菡菡汗流浃背了。
佯装去看手机时间,惊叹:“啊,马上答辩就到下午场了,得赶快去教学楼。”
抱着奶茶和吃食,匆匆逃离。
逗小孩成功,冉寻心情愉快不少。
暗自记下教学楼是哪一栋,掐准时间,想着等游纾俞工作结束去接人。
这期间还有几个小时的自由时间,思考一阵,她决定去艺术学院里的钢琴教室蹭琴。
学院与记忆中的样子重合,但艺术学院比其他地方都要财大气粗,看上去建筑翻新了好几次,宽敞明亮,优雅上流。
上次到嘉大探望老师时,她来过一次,只是那时没有细看。
现在嗅嗅,满是金钱的气息。
冉寻本想为游纾俞朴素的办公室打抱不平来着,可突然想起,多亏了专业的双人宿舍,否则她之前哪能和女人同居。
合掌在心里赞叹一声,感谢金主。
她向来随性,提着半杯没喝完的咖啡,踱步去找空闲钢琴教室。
在走廊里,专业的学生刚好下课,碰面时不少人都认出了她。有几个胆子大的女孩子凑上前,请求和她合影。
冉寻一一答应,弯着双猫儿眼耐心配合,有人想要她比心或签名,她也话音轻快地答应了。
面前逐渐聚了很多人,她听到几个人窃窃低语,推搡着一位垂头的女孩子走过来。
小姑娘窘得羞红脸,声音很甜,又夹着点软糯:“冉、冉前辈,能麻烦您给我签名吗?”
鼓足勇气,她终于抬头去看冉寻,一双圆眼藏着憧憬,“我叫林璧,之前和您联系过的,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遇到您,特别开心。”
冉寻终于想起来,面前的人是电话约好与她一周后见的小孩。
只是怎么都没办法将眼前温顺可爱的姑娘,和沈琼口中那位醉了会抢她手机的狂热粉丝联系在一起。
她耐心给人签名,又合了一张影,偏头微笑,声音柔软:
“很高兴见到你,小林。”-
游纾俞抿了一口纸杯里晾温的茶水,脖颈稍酸,她不表露分毫,依旧认真注视面前的幻灯片。
结束后,提了一些问题,身边的同事问她还要再提问吗,她轻摇头,开口:“讲得很好,我没有什么其他问题了。”
也朝台上的学生颔首,“辛苦你。”
学生受宠若惊,朝她鞠了一躬才下台。
今天的答辩快到尾声,游纾俞全程没有松懈,但也有些累了。
取出手机,轻扫一眼消息,发现冉寻给她发了新的:
[提前结束任务。]
结束了去见“小朋友”的任务吗?
游纾俞觉得心里很乱,再提不起任何兴致,匆匆关掉屏幕。
注视着面前的名册纸张,黑白分明的字迹绕成一团。
一日答辩结束,起身时,依旧觉得有些不适。她想,昨晚就不该给冉寻机会,让她胡来的。
她甚至都不知道,冉寻究竟愿不愿意重新和她在一起。
总算明白当时冉寻得不到名分的感受。深夜里有多亲密纠缠,白日就有多陌生疏离。
将纸张收进公文包,等待其他老师都离开,游纾俞才离开阶梯教室。
回办公室路上,一瞬间赌气想着,反正也没有开车来,回家不方便,干脆就留在学校通宵实验。
也晾一晾总是不正经,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小猫。
室外快要日落了,地平线隐隐透着淡薄暮色,空气中流淌迈入初夏的恬静燥热。
身边擦过谈笑的三两学生,行走时,身旁路灯倏地跳闪亮起,将游纾俞的影子拉得很长。
手机忽然嗡震一下。
没有什么比迫切希望收到某人的消息,查收时发现的确是对方这件事更让人欢欣。
C8H11N作用起效,让胸口仿佛如潮涨潮落般跳动,热意顺着耳根一路攀延。
[C8H11N:游老师,现在,转身看看?]
游纾俞握紧公文包,转身去看背后。
隔着稀薄涌动的人流,冉寻身形高挑,逆着落日时分的光线,唇角残留一抹清浅笑意。
单手抱着花束,朝她走来。
垂头,另一只手在手机上灵巧打字。
不多时,游纾俞的手机再度震动。
[来接纾纾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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