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计划
这回轮到顾如意疑惑了,不过她还沉浸在刚吃了个闭门羹的挫败里,没有心情去关注这些。
不过对方好像没有就此结束话题的打算,语气越发兴奋。
“我啊,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我们见过一次。”
那股熟悉感越来越浓,可顾如意死活都想不起来,因而感觉更加困惑了,她几乎是把所有想法都写在了脸上。
“就那边啊,那边!”司机左手探出窗外,指向斜后方:“我到这儿来问路,遇到你们。”
顾如意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蒙古包已随着车速逐渐缩小,化作一个白色小点,如明星坠落大地,落入碧色汪洋中,格外显眼。
“小心!”
顾如意本想带着他直接从厨房后面绕过去,结果走过去,刚好撞上正在切菜的刘姨。
“小伙子,又是你啊。”刘姨站在窗口,热情地朝着哈日查盖打招呼:“昨天菜怎么样?差不多饭点了,今天也留下来吃了饭再走吧。”
这下可是正中哈日查盖下怀。
他赶忙笑道:“姨的手艺比我家里强多了,昨天还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尝到您的手艺,没想到今天就又有机会了。”
刘姨喜笑颜开,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哎呦,你这小伙子,长得好看,嘴又会说,肯定招女孩子喜欢,等会姨再给你添个菜。”
“好嘞。”哈日查盖朗声应道。
站在旁边的顾如意实在听不下去,忍不住提醒道;“不是说要找东西吗?”
说完根本不等他反应,率先迈步走了出去。
“哦,对。”哈日查盖后知后觉,一边跟在她身后,一边还不忘和刘姨招手道别:“那我一会儿再来!”
“好啊!”刘姨热情回应道。
临踏出院门,顾如意突然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哈日查盖:“餐……”
她停得突然,哈日查盖跟在后面差点没刹住车。
四目相对,两人的脸中间勉强剩下三指宽的距离。
哈日查盖感觉自己甚至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味。
淡淡的,像是薄荷柠檬茶。
顾如意率先反应过来,后退一步,跨出门槛。
往日里没有太多起伏的声线里难得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咳,餐厅你要找一下吗?”
顾如意脸上依旧是那副表情。
倒是哈日查盖,人站在原地没动,脸腾地一下红了。
他匆匆垂下头,视线从鞋尖换到地面,有从地面换到门边,反正就是不敢落在她身上。
刚才那股香气好像依旧萦绕在他鼻尖前。
“餐…餐厅就不用了吧。”哈日查盖慌乱道。
他想了想,又解释道:“我有记意,昨天吃饭的时候表还在。”
顾如意很快调整好状态,点点头:“嗯。那走吧。”
七八月份,正是草原旅游旺季。
“还行吧,混个温饱。”
宋叔跟着她一起往外走,边走边道:“就昨天那个小伙子,说是丢了东西,想来找找,但你说我天天在园子里转悠,我咋啥都没看见呢?”
顾如意人长得清瘦,路倒是走得飞快:“没事,宋叔,我来处理。”
十分钟后,她走出侧门,看到正单腿支地倚靠在门边抽烟的哈日查盖,忍不住皱了皱眉:“宋叔说你丢了东西。”
哈日查盖听见她声音的第一反应就是丢掉手中的烟,还做贼心虚地用脚踩上去,试图掩盖自己的犯罪证据。
顾如意看着他一顿忙活,淡淡道:“丢了什么?”
“手表…对!就手表。”哈日查盖慌张道:“去年生日爷爷送我的那块。”
顾如意直直地望进他的眼中,眸色幽深,似是在思考他话里的可信度。
被她这样盯着,哈日查盖突然开始后悔自己想的这个破注意了。
找什么借口不好,偏偏要撒这个谎?
终于,在他即将破功的前一刻,顾如意再次开了口:“先跟我进来吧。”
哈日查盖暗自松了口气,赶紧跟上。
才跨出去一步,走前面的顾如意突然回头,目光落在他脚边:“烟头捡一下。”
“哦,行,好。”
哈日查盖胡乱点头应着,一低头,刚好看见原本被他踩在脚下的烟头,不知何时露出了半个角。
……
眼睛也太尖了吧!
哈日查盖弯腰用两指轻轻夹住,放在手心内展示给她,意思再明显不过。
顾如意微微颔首:“进来吧。”
哈日查盖人长得高,腿也长,跨上去几步就追到了顾如意身边。
他刚思索着从哪寻个话头,顾如意倒是先开了口:“你知道大概丢在哪里了吗?”
哈尼园总共占地一万多平方米,实际使用面积也有6000多,她总不能带着他找遍每个角落。
“我…不知道。”哈日查盖偏开视线,心虚道。
顾如意了然:“行,那就先沿路看看。”
以哈日查盖昨天送裙子的手笔来看,他丢的手表不说价值连城,估计也是价值不菲。
客人上门丢了东西,身为主人家怎么也得帮着找找。
两人走得依旧是昨天那条路。
“好…好…”哈日查盖连连应道。
她扯过背包,在里面翻了翻,找出块压变形的三明治,飞机上发的。
还有两块饼干,外加一小瓶矿泉水。
吃饱不够,但垫垫肚子总可以。
顾如意一手举着三明治,一手在浏览器搜索框内敲下一行字:如何追求一个男人?
哈日查盖别扭道:“没事,我闲人一个,见不见无所谓。”
祝行也不介意,只是笑笑,转头和祝明达对视一眼,问道:“我听爷爷说想让你进公司,你拒绝了?”
“昂。”哈日查盖直接道:“公司里有大哥,有爸,我什么都不会,要我干嘛?”
祝行不认同道:“不会才应该去学。”
“不了。”哈日查盖摇摇头:“没什么事,我就不打扰你们聊天了,先回房了。”
他说着,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似是又想起什么。
转身退回桌边,从纸袋里掏出顾如意让他带回来的摆件。
“从哈尼园带回来的,说是昨天你忘了拿。”
敦实的木头与大理石桌面碰撞,发出一声闷响。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留在客厅内的爷孙俩看着桌面上的木雕摆件,各怀心事,久久没有开口。
*
春天的A市多雨。
顾如意被生物钟叫醒的时候,还以为天没亮,推开窗子后才发现原来是今天阴天,雨水顺着房檐滴落,串成雨帘。
她再次换上昨天的长袖衫和牛仔裤,随手在脑后挽起长发,撑着伞出了门。
花园内狭窄的石板小路上铺满了两侧桃花树上被雨打落的粉色花瓣。
这种天气是最适合窝在被窝里补眠的,整座哈尼园也就只有她会准时出现在饭厅。
再回去时,连阿穆尔都没碰到了。
顾如意撑着伞,一路走进静园的工作间。
她抬手掸掸衣服上不小心蹭上的水珠,再次坐到桌前。
面前的双狮戏珠依旧差不多雕到一半了。
她打量了几眼,抓起旁边的刻刀,稳稳下手。
窗外雨声滴答,屋内安静到只能听到呼吸声以及刻刀和木材摩擦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然传来一道浑厚的中年男人的喊声。
“小意!门口有人找你!”
顾如意刚刚点在木材上的刻刀一顿,回身往门外看了看。
负责园子日常维护的宋叔见没人回应,干脆凑到门边,朗声招呼道:“小意,昨天那个小伙子又来找你了。”
昨天?小伙子?
哈日查盖?
“行,宋叔,我知道了。”顾如意点点头,放下手中的刻刀,起身解下围裙,往门口走去。
话还没说完,就被顾如意厉声打断:“他不是!!!”
因为激动,这一声差点喊破了音,膝盖撞到桌子腿上,连带台面上的东西都跟着一晃,碗碟相撞,叮铃咣啷地响。
宋闲静吓了一跳,抬头看她。
顾如意自知反应过激,手按在桌沿稳住状况,低垂着头,做鸵鸟状装死。
房间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夏日微风穿过纱窗,带来阵阵虫鸣。
过了很久,顾如意的声音再度响起,听着有些发闷:“不是,他不是那样的人。”
宋闲静也不打断她思路,一碗奶茶喝完,起身,悄声退了出去。
隔着房门,忽而响起一声轻笑
哈日查盖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荣明哲敲敲烟灰:“对付这种冷美人,就八个字,‘投其所好,死缠烂打’。”
哈日查盖刚抬到嘴边的手再次垂下,转头看他:“然后呢?”
“然后呢?然后就”荣明哲张了张口,刚要继续说,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两下。
他拿出来一看,嘴角豁然咧开,手指在屏幕上飞动。
哈日查盖难得有耐心地等他回消息,结果他回完消息,直接站起身,笑道:“然后你就自己悟吧,又不是我要追人。”
他扬扬手机:“行了,哥们儿就先走了,我家小祖宗找我。”
说完,根本不给哈日查盖发火的机会,直接溜之大吉。
天色渐晚,手中的烟早已烧到了尽头,哈日查盖独自坐在夕阳下,喃喃自语:“死缠烂打?投其所好?”
*
今晚的别墅大厅内格外亮堂。
哈日查盖心不在焉,根本没有注意到区别,进了门后,晃荡着手里的袋子,径直走向楼梯口。
“你给我站住!”祝明达略带苍老但依旧中气十足的声音呵道。
哈日查盖听到了,但没在意,依旧在往前走。
“小哈日查盖。”另一道男声跟着响起,哈日查盖已经踏在楼梯上的右脚又收了回来。
他转身,看向沙发。
坐在祝明左手边身着家居服的男人,有着和哈日查盖六分相像的脸,但比哈日查盖多了成熟和沉稳。
哈日查盖:“大哥。”
祝行抬手拍拍身边的空位:“小哈日查盖,过来坐。”
哈日查盖本想拒绝,但犹豫了片刻后,还是走了过去。
祝明达打量他几眼:“这个家,也就你大哥能说听你了。”
在哈日查盖心中,对祝行的感情很是复杂。
祝行从小优秀到大,完完全全是按照继承人来培养的,从哈日查盖有记意起,听到最多的一句话便是:“看看你大哥,多跟你大哥学学。”
虽然他确实打心底里佩服和尊敬大哥,但听得多了不免会觉得烦。
出国后,也是祝行最经常去看他。
祝明达说得没错,在这个家里他确实最听大哥的话。
顾如意整夜没睡,品味完宋闲静话里的深意后,仍觉得不够,于是又端过电脑,仔细研究觉得合理的部分就摘抄下来,认真钻研的模样比上学时也差不到哪去了。
待她扣上电脑,再抬头时,突然发现天都亮了。
黎明前的天空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候,曙光乍现,橘色光芒将大地与天空分隔两半,由深到浅,天空格外澄澈,新的一天由此开始,也代表着新的希望。
顾如意不打算再睡了,挪开电脑,翻身下床洗澡,再出来时,天已经完全亮了。
拎包出门,正遇上睡眼惺忪的宋闲静。
“早啊。”
几乎是同一时间,顾如意走进院门,哈日查盖俯身从蒙古包里出来,左手提着一个塑料桶,看样子是打算去倒脏水。
顾如意担心他的伤,赶紧快步上前:“我来吧。”
她说着就伸手打算把水桶接过来,却被他闪身躲开。 突然一个转弯,车急刹在路边,吓得荣明哲早就失去了表情管理。
哈日查盖坐肘支在方向盘上,转头看他:“我长得丑吗?”
“不丑。”荣明哲连连摇头,回答得非常迅速。
要是问点别的,他可能还得犹豫一番,构思构思语言。
但哈日查盖这张脸,眉眼深邃,棱角分明,甚至连鼻头都小到令人艳羡,怎么看都属于好看那一类。
“不过你突然问这个干嘛?”
荣明哲有点看不懂了,向来傲气的祝少爷,怎么突然开始怀疑起自己的颜值来了?
哈日查盖没回答,微皱着眉心,陷入思索。
荣明哲面对着他,余光突然撇到后排座位。
随意地丢在座位上的黑色纸袋,已经被刚刚那一系列操作带得东倒西歪,白色衣角沿着椅子边垂落在半空中。
是个牌子货,但不是哈日查盖惯常穿的牌子。
而且这牌子卖得更多是女装?
娜头在脑海里过了一圈,荣明哲就隐约猜到了个大概。
他突然嗤笑:“怎么?这是上哪献殷勤被人家拒绝了?”
哈日查盖一梗,没吭声。
看在荣明哲眼里就是默认了。
他嬉笑道:“谁啊?在A市还有人能拒绝我们祝少爷?”
“我靠。”他说着忽然惊觉:“不会是你昨天说得那位吧?”
哈日查盖紧抿着唇,表情更难看了。
“那倒是说得过去了。”荣明哲点点头,抬手拍在他的肩膀上:“朋友,听哥们一句劝,那就和我们不是一类人,不就是妞儿嘛!回头哥们多给你介绍两个,实在不行找刑珹,他家公司里那些明星,美女一抓一大把。”
哈日查盖横他一眼,突然甩开肩膀上的手,回身拉开车门,走了。
荣明哲愣住:“哎,你”
哈日查盖也没走远,下车后往前走了两步,身体往后,直接靠在了车前盖上,又顺手从兜里摸出根烟。
修长的双腿交叠在一起,他眯着眼睛,缓缓吐出一口烟,烟雾缭绕,模糊了视线。
荣明哲无奈,只能也跟着下车。
他绕过车头,靠坐在哈日查盖旁边,也点了根烟。
“哈日查盖,你来真的?”
哈日查盖连个眼神都没分给她,不动声色地绕过,提着水桶阔步向外。
开场即吃闭门羹,顾如意的手还悬停在半空中,她缩回来,尴尬地搓了搓裤缝,然后一咬牙,转身又跟上去,追问他:“你怎么不理人啊?”
哈日查盖还是没反应。
她不依不饶:“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不礼貌,都说蒙古族热情好客,怎么到你这儿就变了,我不远千里来找你,你连碗奶茶都不请我喝就算了,怎么连看都不看我?”
哈日查盖从不知道顾如意这样话多,天知道,他现在多少把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给堵上。
还有,过去放在草原上就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人,进化到如今能准确无误地找上门。
过去一年,她实在是能耐见长。
过去一年
思及此处,哈日查盖原本稍有缓和的脸色立刻又拉下去,压在心底那口气又冒了出来,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他陡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她。
猝不及防的,顾如意差点没刹住车撞到他身上,嘴角扬起一抹灿烂笑容,刚要说话,就听到他冷漠开口:“你算哪门子客人?”
顾如意先是一愣,随后反击,不逞多让:“我不是客人?那我是什么?主人吗?”
牙尖嘴利
他抬起手,退后几步:“OK。”
顾如意暼他一样,继续走路。
哈日查盖闷头跟在她身后,周身气压低得可怕。
如果有熟悉的人在场,一定会看出这位祝家小少爷正在强忍怒气。
直到踏进静园,两人都没再说一句话。
顾如意直接走进自己的工作间,袋子就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哈日查盖前脚刚踏进门槛,后脚都没来得及抬起来,就被她堵在了门口。
“给你。”
两人再次僵持住了。
哈日查盖歪头,无奈一笑:“行。”
他一把夺过袋子,转身就走。
“等等。”顾如意赶紧喊道。
哈日查盖停下脚步,扭头举起手中的袋子晃了晃:“怎么?又打算收下了?”
顾如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吭声,直接转身进了隔壁。
“哎,你……”
没过两分钟,顾如意再次出现:“这个。”
哈日查盖不解:“什么东西?”
“拿给你爷爷。”她说着,又往前递了几分。
“知道了。”哈日查盖随手接过来后直接丢进了装衣服的纸袋里。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顾如意就静静地看着他。
直到哈日查盖顶不住了,试探着问:“那我走了?”
顾如意:“嗯,再见。”
她都这样说了,哈日查盖也没那么厚的脸皮再待下去,点点头,转身走了。
他跨出院门,再回头时,发现她就不在原地了。
哈日查盖拧着眉头出了哈尼园侧门,越想心里越觉得憋屈。
想他哈日查盖长到这么大,还没受过这种气!
“喂,来‘赛程’。”他拨通电话,迅速丢下这么一句,也不管对面听没听到,直接挂了。
*
“我说大哥,你这是又和家里吵架了?”荣明哲双手紧握着副驾驶侧边的把手,紧张地看着前方平坦的赛道:“昨天喝酒,今天赛车。你说你这么折腾,你遭得住,我快要遭不住了!”
哈日查盖眉头紧皱,没吭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
“嗯。”
或许是因为昨天奔波半日,又一夜没睡,顾如意这一觉睡得极沉,要不是最终被电话吵醒,甚至有可能睡到天黑。
电话是宋闲静打来的,问她要不要跟自己一起回去。
顾如意这才恍然发觉已经四点了,回头看向蒙古包,仍旧大门禁闭,四处不见哈日查盖的身影。
也真是难为他了,为了躲她,憋在里面一下午不出门。
“怎么样,回去吗?”宋闲静打趣道:“还是你准备直接住下了?”
顾如意回神,一咬牙:“回!”
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能逼得太紧,把人逼急可就有点得不偿失了。
“那老地方见。”
园子里的花其实开了有一段时间了,盛放过后便是凋零。
又恰逢阴雨天,各色花瓣洋洋洒洒,铺满了路面。
为了找手表,顾如意只能带着他重走昨日的路。
石板路不算太宽,一人走刚好,两个人就显得拥挤了。
轻轻的一个“嗯”字,很快便消散在空气中。
但荣明哲知道,哈日查盖这是真的对那位冷美人上心了。
“那兄弟就帮帮你。你要知道,追人嘛,一次两次的挫折那都不算回事。”
“还有。”他扭头对着后排座位上的纸袋抬了抬下巴:“这玩意你对付一下普通人可以,但对付哎,对,她叫什么来着?”
哈日查盖薄唇轻启:“顾如意。”
“哦,对,顾如意。”荣明哲点点头:“对顾如意这种人来说就不行了,起码刚开始的时候不行。”
见他过来,祝行笑道:“小哈日查盖回来有两天了吧,公司里最近事多,我都没来得及和你见面。”
顾如意心情实在是好,晚饭时硬是多吃了半碗,惹得宋闲静一个劲儿地瞅着她笑。
深夜,她倚靠在床头,只留下一盏夜灯,朦胧昏黄的灯光下,她执笔在第一条上那个偌大的“缠”字上画了个圈,然后在右上角执笔挥毫写下一个“十”字。
方法奏效了。
顾如意原本准备了很多条办法,打算一一试验,却没想到只第一天就有了突破性进展,实属出乎预料。
依照今日成果来看,不出十天,她就能攻破对方城门,攻城略地。
然而事实证明,她的判断大错特错了。
第 82 章 最后的办法
一连半个月,哈日查盖对顾如意的态度都停留在第一天那样。
你说你的,我干我的,想来这也行,也就多做一碗饭的事儿。
顾如意从那晚的信心满满,逐渐变得丧失斗志,整个人就像菜园里那被太阳暴晒的黄瓜似的,蔫了吧唧。
她觉得自己比草原上夏日里的毒蚊子还烦人,可谓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可哈日查盖就像个完整的鸡蛋,蛋壳上找不出任何缝隙,让她无处下嘴。
终于有一天,顾如意再也忍不住脾气,一大早冲进院子,拦住他的去路。
哈日查盖根本没理,绕过她就想走。
他每往前走一步,顾如意就跟着往后退一步,一张小脸紧绷着,意思摆得明明白白。
哈日查盖被扰到烦了,终于掀起眼皮,漫不经心地瞥她一眼,语气不咸不淡:“顾如意,你到底闹够没有?”
“哈?”顾如意气到失笑:“我还想问你闹够没有呢!”
火星落入柴堆,火舌忽地猛起,迅速蔓延,双方都憋着股气,谁也不肯退让,剑拔弩张。
就连原本窝在院门口栅栏边的班布尔也敏锐察觉到气氛微妙,于是“嗖”地起身,夹着尾巴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顾如意深深呼吸,企图强压下心底躁动,但没能成功,连日来的忍气吞声,笑脸相迎所受的委屈,在这一刻集体爆发,来势异常凶猛。
哈尼园本来是不招待外宾的。
但顾如意难得有个朋友,哈尼也不缺她这口饭,就默许了这种情况,有时候还会专门嘱咐刘姨多做两个她爱吃的菜。
哈日查盖长在国外,吃得更多的是外面那些东西,家常饭菜吃得就更少了。
毕竟在外面,中餐都是依照外国人的口味改良过的,难吃的要死。
他没想到哈尼园的饭竟然意外地合自己的胃口。
本想在顾如意面前矜持一下,结果愣是干了两大晚饭。
看得哈尼直呼是不是祝老头在家不给他饭吃?
没过多久,桌面上的菜就犹如台风过境,吃得一干二净。
哈尼吃饱喝足,靠在椅背上享受着美好的饭后时间。
“小意啊。”
顾如意:“老师。”
他抬起左手手指指身旁的哈日查盖:“你等会带他去我那屋,把柜子第二层上那个摆件给他拿上。”
“好。”顾如意应完,立刻站起身来:“走吧。”
“哎?哎?”娜仁托娅后知后觉地仰起头,迷茫地在来人之间转着脑袋:“你们要去哪?”
顾如意拍拍她的头:“你在这坐一下,我带他去拿东西。”
娜仁托娅:“哦,好。”
*
走出院门,确认四周没人能听到后,顾如意突然停下脚步。
“那件裙子你拿回去。”
说完,她继续向前走去。
“什么?”哈日查盖一愣,赶紧追了上去:“你不是已经收下了吗?我拿回去算什么个事儿啊!送出去的东西还有拿回去的道理吗?”
“再说了,就一条裙子而已,又不贵。”
顾如意没出声,继续向前走着。
哈日查盖火气也上来了,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不是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他突然觉得自己就是有病。
非要喜欢上这么个不近人情的人?
邢珹还真没说错,无福消受!
顾如意抬眼看他,又落在手腕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
语气里带着一丝愠怒:“放开。”
两人僵持了几秒钟,终是哈日查盖败下阵来。
说完,哈日查盖轻笑一声,那笑里满是嘲讽意味。
顾如意反问道:“到底是谁没完啊?”
“虽然是我对不起你,但这些日子我自认已经足够尽心,我要求也不多,只想跟你坐下来好好聊聊,哈日查盖,你究竟在别扭什么?”
“我知道你还喜欢我的,对不对?”
“好啊!”娜仁托娅惊呼道,转头看向哈日查盖:“祝少爷怎么说?”
刘姨的提议正中顾如意下怀,她不禁也对哈日查盖投去了暗藏期待的目光。
三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在自己身上,哈日查盖突然觉得压力山大。
“行吧。”他硬着头皮道。
刘姨顿时喜笑颜开:“行嘞,那我这就抓紧去做饭了。”
*
因为两人的到来,午饭的长桌上大家都换了座位。
主位依旧空出来留给哈尼,顾如意坐在右下首,娜仁托娅紧邻她而坐,至于哈日查盖则是被安排在了顾如意对面的位置。
哈尼一踏进饭厅,就察觉到了变化,笑着问道:“今天有客人?”
等到她看见坐在自己左下首的哈日查盖时,更是惊讶。
“哎?这不是祝老头家的小孙子嘛!”
哈日查盖起身,微微点头:“您好。”
“坐坐坐,别客气。”哈尼摆摆手,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你怎么突然来了?”
视线扫到娜仁托娅,他了然道:“跟小晗是朋友?”
“嗯?不是不是。”娜仁托娅摇摇头:“他也是来找小意的,我们只是恰好遇到。”
“哦?”哈尼惊奇地看向顾如意:“小意的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自己家徒弟整天闷在工作间,没正经事绝不出门,认识的人他扳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居然能和祝家这个刚回国的小孙子做朋友 ?
顾如意淡淡道:“他来找我有点事。”
那看样就不是朋友了。
哈尼心里有了数,再次看向哈日查盖:“对了,你一会儿走的时候,把你爷爷托我弄的摆件带回去给他,他昨天走得急忘了。”
哈日查盖点点头:“行。”
“来咯,来咯。”
随着刘姨标志性的招呼声想起,一盘接着一盘的菜端上了桌。
为了招待好客人,她甚至还把负责日常维护园内卫生的牛姨拉过来帮忙。
她把拿手好菜红烧排骨,特地摆在了娜仁托娅面前。
娜仁托娅甜甜一笑:“谢谢刘姨。”
刘姨笑道:“哎!快吃吧,你都好久没来了。”
从和顾如意变成朋友起,她就经常来蹭饭,大学毕业后,顾如意搬进哈尼园,她就来得更勤了。
他撒谎了,但也不完全是。
小挂件确实是哈尼要求挂上去的,可东西也真的是顾如意的。
—
事情得从顾如意寄来的那三箱东西开始说起。
“我叫哈日查盖。”哈日查盖将手中的纸袋举到她面前:“来赔你裙子。”
出于最基本的礼貌问题,对方自报家门,她叫不得不说自己的名字了。
“顾如意。”
怕她还想不起来,哈日查盖继续解释道:“昨天晚上在酒吧,我不小心撞到你,酒撒你裙子上了。”
“哦。”顾如意恍然大悟。
她垂眸看向眼前的黑色纸袋,中间金色的logo很是醒目。
一看就不便宜。
“不用了。”顾如意淡淡道。
她那条裙子夜市买的,50块,面前这条估计翻个百倍都不止。
她不敢收,也不需要。
哈日查盖张了张口,思索着还能说些什么。
“拿着!”娜仁托娅一把拿过袋子,直接按进了她怀里:“他弄坏他就该赔。”
顾如意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很想告诉她,其实那条裙子上也有她的杰作。
哈日查盖赶紧跟上:“对,就条裙子,拿着吧。”
顾如意没说话,目光落在他脸上,细细打量,感觉有几分熟悉。
她突然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酒吧,都说了昨天晚上在酒吧。”哈日查盖见苗头不对,慌忙道,生怕她想起昨天上午的事情。
他抬手看了看腕表:“时间不早了,吃午饭吗?我请。”
顾如意下意识就想拒绝。
娜仁托娅抢先一步:“行啊。”
说完,她转过身,背对哈日查盖朝着顾如意眨了眨眼。
祝大少爷有钱,不去白不去!
“小意,来,我帮你把东西放进去。”娜仁托娅故意朗声道。
顾如意:“不用,我”
娜仁托娅根本没给她拒绝的机会,拎过袋子就往她的工作间去了。
留下两个人相对无言。
顾如意是不想说。
哈日查盖是想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抽着嘴角挤出满脸假笑。
顾如意越看越觉得他熟悉,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丝画面。
“我想起你是谁了。”
顾如意猛地撑着腿站起来,快步走上前,将本子丢进垃圾桶里。
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砰”一声,垃圾桶都跟着打了几个转儿。
她突然觉得特别累,从心到身,从里到外。
要不还是算了吧。
这样想也就这样做了,她蹲下去,将东西团一团,一股脑地往行李箱里塞,塞了几下又突然泄气,向后跌坐在地板上,双手还膝,额头抵住伸臂,深埋进去。
沉重呼吸声回荡在整个房间内,不知道过了多久,心情逐渐平复。
顾如意深吸一口气,翻了个身,改坐为跪,扯过垃圾桶,将笔记本重新翻出来,打开,密密麻麻的叉出现在眼前。
她拿起笔,又画下同样一个,视线下移,狠狠画下两条横线,笔尖锋利,几乎穿透纸张。
顾如意“啪”一声合上本子,缓缓吐气,抬头望向窗外,目光幽幽,似是透过玻璃看到了另一处地方。
如今,她只剩下这最后一个办法了!
第 83 章 我爱你
哈日查盖原本心情非常不好,中午只随便咬了一个凉馒头,配一碗奶茶,随后便倒头摔在了床上,倒不是打算睡觉,只能当作逃避现实的一种方式吧。
电话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隔壁草场那间民宿老板发来邀约,他们见过几次,但也没熟到这种地步,简直莫名其妙。
对方给出的理由是: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大家都是邻里邻居地住着,想请大家吃顿饭,拉近一下邻居关系。
“你放心,我绝对没别的意思,你一个大男人,我还能对你做点什么?”
“更何况又不是单独请你自己,周边几片牧场的人我都请了。”
宋闲静在电话里这样说,语气诚恳又认真。
“能不能来,你给你痛快话。”
哈日查盖犹豫几秒,答应了。
—
与此同时,民宿前台,顾如意胳膊肘支在柜台上,踮脚探头往里看,杏眼瞪得溜圆,满是期待与忐忑。
宋闲静看得想笑,又不敢真得笑出声来,嘴角翘得老高,用力点了下头,用口型无声示意:“成了!”
“Yes!”
顾如意攥紧拳头,做了个“胜利”的动作。
宋闲静转回去,语气如常,对着电话那端说:“那我们就说好了,晚上六点,到我这儿来,不见不散。”
电话挂断,顾如意攀着柜台边缘,简直要跳起来了,向她表达最真挚的感激:“静姐,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宋闲静一扬手,说:“我喜欢实在点的,等成了送我只羊。”
“行,两只也行,扎上大红花,敲锣打鼓地给你这个红娘送上门。”
“行了你。”宋闲静拍拍她的手:“抓紧化妆去吧。”
“mua~爱你。”
顾如意隔着柜台给她使了个飞吻,转头刚走出去几步,又被喊住。
“哎等等。”宋闲静挤了挤眼睛,嘱咐道:“记得画得浓一点,妖艳一点,争取迷死他。”
被打趣了这么一句,顾如意反倒不好意思了,脸“唰”地红了,掉头就走。
—
哈日查盖会答应本次邀约,不止因为对方给出的理由他无法拒绝,更重要的是,顾如意住在那里。
大约是她准点报道的第四天,那天他起得早,顾如意来的时候,他已经在给牛挤奶了,如今家里奶牛数量增长到三只,光挤奶就得费上好半天功夫。
听到车轮摩擦沙石的声音,他下意识抬头,结果就看到顾如意从一辆破旧面包车上下来。
那辆车他认得,属于隔壁草场那家民宿,有时接送客人会从旁边远远路过。
哈日查盖忽然就明白了,哪里是顾如意长进了,根本就是住在那里,每天有人负责把她送过来,再接回去。
不由觉得一阵好笑。
当然,笑容在她走近前及时被压了下去
顾如意气冲冲地离开后,哈日查盖琢磨了一下午,思索着早上的话是不是说重了,别把她身体气坏了。
明天不来了怎么办?
要不晚上还是找机会道个歉吧?
各种念头交织在一起,以至于他下午给菜园除草的时候一时分神,不小心把几株刚长出来的幼苗当杂草一起拔掉了。
哈日查盖反应过来后可心疼坏了,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就是:她再过来时不会没有青菜吃吧?
他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整个下午,眼看时间差不多了,于是把巴日思喊回来,骑着马赴约去了
一脚踏进店门,哈日查盖的目光下意识扫向四周,似是在搜寻着什么。
“哟~~”
宋闲静从柜台后面绕出来,调子九曲十八弯的,调侃的意味十足:“这是找谁呢?”
这话可就有点明知故问了,哈日查盖不信她送了这么多次人,却一丝一毫实情都不知道,于是只直直地看向她,没有回答。
一击即中,宋闲静并不介意再添一把火:“别找了,人都让你给气哭了,回来之后收拾东西就走了。”
“咚”一声,哈日查盖心中有鼓槌落地,声响震天,同样落下去的还有他的心。
果然,早上是他太过分了。
“拉着张脸干嘛呢?”宋闲静故意道。
毕竟是到别人家做客,总不好一直冷着脸,哈日查盖努力平复心情,表情恢复正常,语气淡淡道:“没什么。”
“昂。”宋闲静点了下头:“你先进去坐一会儿,其他人马上就到。”
一顿饭吃得还算融洽。
小吴手艺不错,是她从原来城市带过来的,除了做些本地菜色,还有些南方菜,反正在草原上难得一见,倒也挺受欢迎。
更主要的是,酒喝开心了,感情也就到位了。
宋闲静走南闯北多年,酒量早就练出来了,在几个蒙古族汉子面前也不落下风。
喝到最后,哈日查盖都觉得有醉意了,脑袋里昏沉沉的,反应速度也变慢了,反观宋闲静还没事儿人一样,连都不见红一点。
酒局散了时,时间已经不早了。
宋闲静起身做最后总结:“今天喝得开心,能跟你们做邻居是我的荣幸,我这儿是开民宿的,原本是该留大家住一宿,但不巧,最近旅游旺季,房间都住满了,我呢,就不留各位了,咱们改天有机会再聚,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啊。”
一番话说得圆滑又漂亮,说完之后,她甚至直接仰头一口干掉了剩余的酒,无论是言语还是行动,都实在叫人跳不出错来。
只在送别之时,宋闲静深深地看了一眼哈日查盖,那一眼颇有深意。
但酒劲上头,哈日查盖的大脑已经不足以分辨其中缘由。
翻身上马,他喃喃一句“回家”,便俯身趴在马脖子上,任由巴日思带他奔驰。
也不知道宋闲静从哪里淘来的酒,后劲儿特别足,哈日查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到家的,一睁开眼人已经在院子里了。
他勉强撑开眼睛,翻身从马上溜下来,把缰绳草草在篱笆上绕了两圈,然后踉跄着步伐往里面走。
草原深夜寒凉,但都不能吹散他脑中混沌。
哈日查盖推开门,一路解开外袍,蹬掉靴子,走到床边,掀开被角,往下那么一躺。
温热的,细腻的触感,与他冰凉的皮肤一贴,显得更为明显。
哈日查盖“嗖”地蹿起来,酒立刻醒了大半,手脚并用地翻下床,大步跨到床头,按下顶灯开关。
“啪”的一声,蒙古包内倏然变得明亮。
一阵布料悉索过后,被子里面探出张巴掌大的脸来,水汪汪的一双眼睛,在灯光映照下似有水气在闪,宛如一潭波光粼粼的湖面。
除了顾如意还能有谁呢?
笔记本上的最后一行,也是决胜一招,只有两个字:色.诱。
依照宋闲静的话,她画了全妆,黑色眼线勾勒眼尾上扬,更添一丝魅惑,妖精般勾人心魄。
再配上她那绯红的脸颊,整个人就像是个熟透的桃子,邀请眼前人前来采撷品尝。
顾如意都快紧张死了,她从来都没干过这种事。
事实上,做妖精也是需要莫大勇气的。
哈日查盖只觉得下腹一股热气直冲脑门,连带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不自觉地咽了口吐沫,喉结上下翻滚,不知道是酒精作用,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他一开口,嗓子压得厉害:“你怎么在这儿?”
顾如意同样也在看他。
哈日查盖的外袍里面什么都没穿,如今外袍脱掉,上半身未着寸缕,他似乎比去年要黑了一点,不过看起来更诱人了。
因着刚才一番动作,所以冒出一层细密薄汗,蜜色腹肌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着细碎光芒。
听到他的问话,顾如意喃喃两声,红唇一张一合,轻声唤着他的名字:“哈日查盖”
甜腻腻的,像是能拉出丝来。
不得不说,她的目的达到了。
哈日查盖深深呼吸,半晌,强压下那股冲动。
然后俯身,连人带被子一起抱起来,往地上一放。
“站好!”他呵道。
非常严肃的语气,顾如意自觉乖乖站好,被子因为动作差点滑落,又被他眼疾手快地扯回去。
“自己拽着!”
“哦。”
哈日查盖捏了捏胀痛的眉心,原本还想摆起冷硬态度,但转念想到宋闲静说她被气哭的话,语气还是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叹一口气,无奈问道:“你到底想干嘛?”
突然送这么个大礼,他实在无福消受。
不过说起来,宋闲静不是说她走了吗?
哈日查盖猛然想到临走之前,宋闲静看他那一眼,前因后果那么一串,事情的真相立马浮出水面。
搞了半天,这俩人合起伙来摆了他一道,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原来是鸿门宴呐!
眼瞧着他的表情变化,顾如意估计他应当是猜出了什么,当即心虚不已,垂着头,又喊一遍他的名字:“哈日查盖。”
大约是气氛使然,相比早上,两人的态度都软下来不少。
听不到他应声,顾如意就半抬起眼睛,偷瞄他脸色,还是那双水汪汪的杏眼,小模样别提有多勾人了,活像只放了错,又害怕主人惩罚的猫咪。
哈日查盖最受不了她这副摸样,因为这种场景多数出现在床上。
他的心早就软成了一滩水。
“对不起,哈日查盖,我们谈谈好不好?”顾如意小声问。
哈日查盖扫她一眼,回身坐到床边,探臂把丢在地上的外袍捞起来,摸索着掏出烟跟打火机。
敲出一根塞到嘴边,点燃,深吸一口。
烟雾顺着气管直达肺部,刺激着他的神经,驱散了不少醉意,也压下了身体里那股冲动。
顾如意原本想问他能不能不抽了,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气氛难得缓和,实在不想触他霉头,于是闭了嘴。
飘袅烟雾逐渐升腾,迷糊了视线,与此同时,哈日查盖的声音响起。
“行,说吧,你想聊什么?”他说。
“我我对不起。”
“我要的不是道歉。”哈日查盖转头瞥她:“我要的是解释。”
“我知道。”
重新说起那些事,无异议亲手将结痂掀开,露出里面鲜血淋漓的伤疤,很痛,但面对哈日查盖,她甘愿如此。
因为这大概是她这辈子唯一,也是最后能抓住的幸福了。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接了一个电话,你装作没听见,其实你应该听到了吧。”顾如意决定以此作为开场白。
“嗯,继续。”
“你说起阿布和额吉时的伤心,其实我无法感同身受,因为我的父母”顾如意顿了顿:“他们对我不算好,或者说,非常不好。”
“相比我,他们更爱我的弟弟,尤其是我妈,当然,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喊过她了,我一般都直接叫她李美如。”
“我都快记不清了,从小到大,她到底打过我多少次,后来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我终于离开了那个家,李美如就开始把我当成摇钱树,逼着我把工资上交给她。”
层层浓雾逐渐被拨开,哈日查盖猛地抬头看向她,刚要说话,却被她打断。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无非是怎么不逃呢?”
“我当然想过,但是我没办法,因为奶奶还在那里,奶奶虽然也会偏心弟弟,但她把我带大,也会在我挨打时把我挡在身后,你说我傻也好,说我天真也好,但我真没办法丢下她不管。”
“前年冬天的时候,李美如突然打电话找我要五万块,我哪有钱啊,其实我那时候就不想活了,后面又觉得不能丢下奶奶。”
“我遇到了一个很好的医生,他劝我为自己活一次,然后我就到草原来了,当时想着,在死之前,能看看传说中的草原也挺好。”
“再然后的事情,你应该就知道了。”
顾如意说这些话时,语气特别平淡,几乎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她只是一个转述者,在讲别人的故事。
哈日查盖隐约猜到顾如意那次回去主持奶奶葬礼时发生的事情了。
他再开口,嗓子哑得更厉害了:“那她又找你要钱了吗?”
“没有。”
顾如意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特别灿烂的笑,越是灿烂,就越让人觉得胆寒。
“她把我锁起来了,打算让我嫁给群里的人。”她屈指敲敲脑侧:“这里,有点问题。”
“彩礼十五万。”
不知不觉间,一根烟烧到了尽头,烟蒂烫了手,哈日查盖一个激灵,猛地甩了出去。
“你小心点。”
哈日查盖说:“所以你才失联了那么久。”肯定的语气。
“嗯,他们把我手机偷走了。”
她扯了扯嘴角,说得轻描淡写:“不过没关系,我放了把火,跑出来了,还跟他们分了户口。”
哈日查盖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他在发抖。
“那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分不分手,已经不是他在乎的问题了。
终于,有眼泪顺着她的眼睛滑落:“我害怕,哈日查盖,我特别害怕。”
“我不知道李美如究竟是不是放过我了,万一万一她又缠上来,我怕拖累你。”
哈日查盖脊背蓦地一僵,这话听在他耳中,比告白更能拨动人心。
正因为爱,所以才会时刻为对方着想,所以才会害怕拖累对方。
只需要稍稍转换思维,设身处地地站在她的立场想一想,就能想明白其中缘由,同样也能体会到她的纠结与苦楚。
原来并不是只有他自己在痛苦挣扎,她比他承受得更多、更重。
顾如意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能再见到你是个意外,但也正是这次意外,让我认识到,原来我真的没办法放手。”
“哈日查盖,真的对不起,不知道现在说这句话还来不来得及,但我爱你。”
回应她的是一个巨大的拥抱,哈日查盖紧紧搂住她,力气大到像是要把人揉碎,压进汹膛内,融入骨血之中。
再也顾不得许多,顾如意挣脱束缚,环抱住他的劲腰,肌肤想贴,他们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以及身体里那颗不断跳跃的心脏。
眼泪汹涌而出,像不要钱似的,混着鼻涕,抹了他一身。
有同样滚烫的泪水,穿透缝隙,精准无误地滴落在她肩头,烫得她微微颤抖。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不过是没到真正伤心的时候罢了。
哈日查盖的心彻底碎了。
他抵在她耳畔,哽咽着呢喃:“对不起,是我错了,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不该让你独自面对那些腥风血雨。
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地朝你发脾气。
更不敢对你冷眼相对,让你伤心。
哈日查盖伸出舌尖,添上她红透的耳垂,而后擦过她的脸颊,落于她的唇瓣上。
一个非常轻柔的吻,倾注了他的满腔温情,不带任何情欲,只是为了安抚。
顾如意品到些咸味,早已分不清究竟是谁的眼泪。
直到胸腔里氧气耗尽,他才依依不舍地退离几分。
“所以”顾如意试探着问:“你这是不生气了吧?”
“废话!”
哈日查盖瞥她一眼,直接用行动说明所有。
他微微低头逼近,顾如意下意识瞪大眼睛。
下一秒,他直接将胳膊垫在她屁股下面,一揽,一抱,直接就地把人扛了起来。
顾如意小小惊呼一声,屁股坐在他臂弯里,双手环住他脖颈,旋即露出一抹笑,眼尾跟着勾起。
哈日查盖俯身把人放回到床上,刚想起身,又被拉了回去。
两人离得极近,近到能清晰感知对方的呼吸。
四目相对。
哈日查盖只能依靠单手支撑身体,笑道:“放手啊。”
顾如意摇了摇头。
哈日查盖在她额间落在一个吻,手掌抚过她的黑发,哄孩子似的:“乖,先放手。”
“不放。”
顾如意屈起膝盖,感知到他的情动,转而娇俏一笑:“我还当你定力有多好。”
“哈日查盖,做吧。”她说。
“不行。”哈日查盖去拉她胳膊:“家里没套。”
去年她走的时候,家里就剩下那一个,后来他找东西的时候看到,觉得心烦,连带盒子一起丢了。
“那就不用。”
“不行万一”
顾如意知道他想说什么,迅速打断他的话:“没关系,怀了就生下来。”
此话一出,带来无限冲击,哈日查盖的眸色立马暗下去,有说不清的情绪在翻涌。
到底还存有一丝理智,他依旧试图拒绝:“但”
顾如意不想再听他说什么,于是干脆挺起身,径直吻上他的唇,管他有多少千言万语,尽数被堵在唇舌之中。
她想得明白。
反正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放手了,生个像哈日查盖的孩子,穿着小小的蒙古袍,每日撒了欢儿似的奔跑在这片草原上。
一家三口,白天防御,晚上看星星,多好的日子。
可她没想到的是,这句话的杀伤力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久违之后的第一次,利剑破开深渊,顾如意并不太好受,但情绪到达高峰,身体上那点痛楚不算什么,更何况很快就适应了。
今夜,顾如意极度热情,她占于上风位置,双手抵在他胸膛上,起来,又落下去,尽情摇摆。
当然,此等情形仅限于开始阶段,后来她便受不了了。
可哈日查盖又怎么可能就此罢手呢,带着哭腔的求饶声被撞破,化为细碎呻吟,飘飘荡荡,消弭在万顷星空之下。
顾如意已不知道今夕是何年,甚至根本没等到结束就睡过去了。
身体与心理的双重疲惫,让她睡得特别沉。
哈日查盖烧了开水,原本想喊她起来洗澡的,可看到她的睡颜,又觉得不忍心了,于是打湿毛巾,仔细帮她擦拭身体。
顾如意期间连哼都没哼一声,足以看出他动作究竟放得有多轻。
然后草草给自己擦了一把,钻进被窝,把胳膊塞进她脑后,将人揽到怀里。
——
顾如意已经很久没能睡个这样的好觉了,心里的担子放下了,连梦都没做,她迷迷糊糊醒了下,胳膊往旁边捞,扑了个空,于是翻了个身,准备再接着睡。
半梦半醒间,门被推开,发出轻微响动,她下意识回头,看到有人走进来。
哈日查盖背光而来,见她动作,轻声问了句:“醒了?”
顾如意模模糊糊地“嗯”了声。
他没再说话,沉默着走到床边,一手吊在胸前,一手背在身后,姿势怪异。
下一秒,猝不及防地地跪了下去,单膝跪地,然后在顾如意疑惑地目光中,将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拿了出来。
一束花,准确地说,一束野花。
新鲜出炉的,还散发着青草气息。
顾如意“噌”地盘腿坐起来,扯过被子裹在身上,两人高度相当,刚好对视。
她想问问他这是干嘛,可无论如何就是张不开嘴,其实心中早已隐隐有了答案。
果不其然,听到哈日查盖开口:“如意,嫁给我吧。”
“你”
顾如意刚睡起来,脸色还带着几道压痕,头发也乱得跟鸡窝似的。
她哽住,明明是在笑,可眼泪却不听话地往外流:“求婚哪有你这样的?”
哈日查盖眼中闪过明显的慌乱。
她又说:“起码得有个戒指吧。”
“有有,你等一下。”
事发紧急,哈日查盖也紧张,压根没想到那么多,赶紧手忙脚乱地扯出其中一枝花,弯折成圆圈。
这是打算现编了?
眨眼的功夫,一个极为简陋的鲜花戒指便新鲜出炉了,别说,手艺还挺好,一朵小黄花刚好留在外面,正坐了钻石的位置。
顾如意下巴一扬,手伸出去,表情极为傲娇,命令道:“来,戴上。”
哈日查盖托起她手腕的时候,手都在抖,套了几次才套进去。
有点大了,但没关系。
见他愣神,顾如意探出脚尖,踢了踢他的膝盖:“干嘛呢?”
哈日查盖有些恍然,似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所以”
“笨!”顾如意笑起来:“这还看不出来吗?我同意了呗。”
她换了个姿势,改坐为跪,倾身向前,撅起嘴,嘟囔着:“别愣着了啊,快,来个亲亲,我要一个大的!”
哈日查盖闻言,猛地起身,扣着她的后颈,把人揽进怀里。
应她所言,这个吻来得异常凶猛,舌尖撬开她的唇齿,毫不留情地攻城略地。
门没关严,有几缕阳光从门缝里挤进来,翻腾跳跃,穿透黑暗,正正好好地落在她无名指间的小黄花上。
璀璨,耀眼。
【正文完】
第 84 章 番外一甜蜜日常(1)
“我要结婚了。”
哈日查盖把消息发到群里,立刻收获了一大堆问号。
巴图布赫说话最过分:“这不是大白天吗?”
言外之意就是,你干嘛呢?做白日梦啊?
哈日查盖没搭理他,一张照片甩出去,更是直接惊呆所有人。
照片内构造很简单,阳光下,两只手十指交叉相握在一起,不论肤色、大小都很明显,其中那只偏女生的手上,无名指间还戴了个野花做成的戒指,颇具新意。
巴图布赫连图片都没点开,因为他压根就不相信这件事,想也不想就反驳道:“从哪百度来的图片就想骗我,告诉你,我今天活儿可多了,没空陪你做梦,建议你私聊阿穆尔。”
隔了两分钟,被点到名字的阿穆尔陡然出现:“要不你还是点开图片看看吧。”
然后又转而艾特哈日查盖,问:“谁啊?从哪认识的,那达慕吗?”
哈日查盖半倚在床头,垂眸看向怀里的女人,勾起的嘴角自始至终就没落下去过。
他想了想,单手打字回复:“算是吧。”
顾如意是被冷醒的,风猛地扑过来,又沿着缝隙钻进杯子里,她突然打了个激灵,然后就醒了,瞪眼看向雪白的天花板,一时间没能分辨出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醒了?”
头顶传来的男声还有些陌生,顾如意下意识仰头去看,发现房门开了道缝隙,风就是从那里吹过来的。
四目相对。
顾如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在草原,在别人家里。
哈日查盖探头往里面看:“醒了就起来吃早饭吧。”
说完,他关上门走了,冷气再次被隔绝在门外。
主人家早早就起了,客人却还在睡,这实在说不过去。
顾如意赶紧应声:“马上就来!”
她挣扎着坐起来。
疼,浑身都疼,尤其是屁股和腿,稍微动一下感觉都很酸爽,像是昨天半夜偷偷出门跑了一万米。
再疼也没办法。
顾如意穿好外衣,有模有样地把行李叠好堆放在墙角的那摞被褥上,而后坐到炕沿,弯腰拿起鞋子穿好,脚接触到地面的时候,她差点腿一软直接坐下去,还好她眼疾手快地扶住了炕沿。
等她扶着墙壁挪腾出去的时候,外面已经没人了,倒是长桌上多了两双筷子。再也顾不得所谓的礼仪,她赶紧走过去坐下。
浓郁的奶香味从厨房里弥漫而出,萦绕在鼻尖前挥之不去,搞得人嘴里都好像甜滋滋的。
顾如意盯着桌面上那两双筷子发呆,思绪有些飘忽。
真的很难想象,她居然真的来了。
——————————————
时间回到三天前。
下午两点,一天中气温最高的时候,阳光透过玻璃洒满了大半张床,不足十平米的空间内充斥着噼里啪啦的打字声。
顾如意盘腿靠坐在床头前,笔记本电脑被掰成钝角摊开在膝上,纤细的食指在键盘上飞速舞动。
随着她的动作,屏幕上就出现了一连串的黑字,宋体小四号,稍微离远点看,就像是一排密密麻麻的蚂蚁。
不多时,打字声忽然停了,而后又是一声脆响,力道比刚才重了不少,听起来似乎带了些怨气。
能不怨嘛!
大好的周末,她应该在被窝里、在公园的长椅上,在咖啡馆喝咖啡,再不济也应该在楼下喂流浪猫,就是不能坐在电脑前赶材料!
好不容易熬到休息日,顾如意本来打算好好睡一觉,别的不说,起码要睡到中午吧,结果不到八点就被顶头上司一个电话叫起来了。
“小顾,之前那个材料抓紧改完发我,周一开会的时候要用。”
说完就挂了电话,加班费的事是一点都不提。
顾如意没办法,只能不情不愿地从被窝里爬起来,脸都没来得及洗,打开电脑就开始干活。
一干就干到现在。
干活的时候不觉得,一停下来哪哪都不对劲。
尤其是胃,里面有种空洞感,连带着隐约像针扎一样疼。
顾如意抬手按在上面揉了揉,瞥了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
一惊!
居然都两点半了,怪不得她会觉得胃疼。算起来,她已经差不多有接近20个小时没吃东西了。
顾如意把刚才写好的材料按了保存键,转手发给上司,“啪”地合上电脑,丢到一旁,翻身下床。
没等迈步,脑袋里突然“嗡”地一声,眼前就像老式电视没信号时候的雪花屏幕一样,她晃了晃身体,又跌坐回床上。
得了,都低血糖了。
顾如意坐在原位缓了几分钟,觉得没事以后,再次起身。
这次她长记性了,动作放得非常缓慢。
缓慢地起身,缓慢地挪进卫生间。
简单洗漱过后,顾如意换了身衣服,把手机和钥匙一股脑地塞进大衣口袋,打算出门觅食。
小区门口有家淮南牛肉汤,顾如意常去,没别的原因,主要是好吃又不贵。
按照就近原则,她轻车熟路地拐了进去。这个时间早就过了饭点,店里连个客人都没有,老板娘就坐在柜台后面刷短视频,声音大得在门外都能听见,许是太过投入,都没发现店里来客人了。
顾如意走近柜台边,喊了声:“阿姨。”
老板娘闻声抬头,看到她就笑了:“如意啊,你怎么这个点来了,还没吃饭的呀?”
顾如意被她感染,脸上也挂了笑,摇头道:“赶了个材料,没注意时间。”
“哎呦,那怎么行的,你别觉得自己年轻就不注意身体,能你老了有得你受哟!”
老板娘说着,退出视频软件,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边撩开身后的帘子,一边问她:“还是老样子嘛!?”
“嗯,老样子。”
帘子落下,把厨房隔绝在后面,但是光凭借里面传出来的锅具碰撞声音,顾如意就差不多能想象出里面的场景。
她找了张最近的桌子坐下。
没过几分钟,老板娘再出现时,手里多了个瓷碗,嘴里招呼着:“来了来了。”
碗放在面前,里面是顾如意再熟悉不过的牛肉粉丝汤,但又不太一样。
牛肉比平时多!
像是被子一样铺满了整个表面。
顾如意抬头,刚要说话,就被老板娘堵了回去:“辣椒和醋自己加。”
说完,她朝顾如意抬了抬下巴,转身回到柜台里面,“叽里呱啦”的短视频声再度响起。
顾如意没添辣椒,也没放醋,先用勺子盛了一口汤,滚烫的液体从舌尖一路到胃里,驱散寒意,最适合冬天了。
然后再挑起一筷子浸满汤汁的粉丝,软硬适中,入口即化。
顾如意吃得很安静,老板娘依旧在刷视频,两人谁都不打扰谁。
很快,一碗粉丝汤全都下了肚,顾如意摸着暖烘烘地胃,觉得心满意足。
她用手机扫了挂在墙上的二维码,付了钱,起身和老板娘打招呼:“阿姨,我先走了。”
“好,有空再来!”
老板娘抬头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了回去。
今天天气不错,甚至可以说非常好,连续几天的阴雨绵绵终于结束,迎来了一个大晴天。
出了店门,顾如意仰起头,眯眼看着头顶的太阳,忽然就改了主意。
她不想回家了,想去走走。
距离小区几百米的位置有一个社区公园,占地面积不大,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基础设施一点不少。
顾如意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沿着湖边的路慢慢走。
整条路上,无论是向前还是向后,视线以内,除了她之外没有任何人。
也是,大好的周末下午,还不抓紧时间陪陪家人,或是约上朋友去逛街,谁会没事跑到公园里闲逛。
顾如意却偏爱这种,离开了人群吵闹,仿佛世界上只剩下自己,阳光洒在身上,耳边不时传来鸟鸣,安静又自由。
可惜驱散烦恼的速度远不及它到来的速度,感受到手背旁传来的震动时,顾如意脚步一顿,第一反应就是又要加班了。
她拿出手机,却发现并不是上司的电话。
手机还在坚持不懈地显示自己的存在,顾如意盯着屏幕看了许久,终于赶在最后一个尾音停止前选择了那个绿色的按钮。
有些东西不是她想逃就能逃得开的。
“喂?”
“如意啊~”故意拉长的尾音,里面透着点讨好的意味。
“怎么了?”
“你这死丫头,连声‘妈’都不知道叫啊!”
顾如意略带嘲讽地勾了勾唇角,这才对嘛,这才是她熟悉的样子。
李美如半天没有得到回应,又喊了一遍她的名字:“如意?”
如意,如意,也不知道究竟是如了谁的意。
“我在。”顾如意走到路旁的长椅坐下,语调平淡到听不出丁点起伏:“有事吗?没事挂了,我还得加班。”
“哎,别别别。”似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李美如轻咳一声,又恢复到最初的态度:“你旁边现在有人吗?”
“没有,有事说事。”
“没人就好,妈想跟你商量点事。”
顾如意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大概能猜得出来她想说什么,果不其然,李美如下一句就是:“再打点钱过来吧。”
她用的“打”,而不是“转”,证明这笔钱不少。
顾如意皱眉:“上周不是才给你转过吗?”
“那点钱哪够啊。”李美如说得那叫一个理所当然:“兴业要订婚了,咱们家的条件你也知道,那个彩礼啊,酒席啊,你这个当姐姐的不得出出力嘛。”
“要多少?”
“先打五万过来吧。”
顾如意当即就火了,握着手机的那只手在隐隐发抖。
五万,说得这么轻描淡写,真把她当成ATM了。
有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她突然觉得有点冷了,抬头看了眼太阳,阳光似乎确实没有刚才灿烂了。
“没有。”
轻飘飘的两个字从舌尖滚落,很快就被风带走了。
“没有!?”李美如厉声尖叫:“怎么可能没有!死丫头,我们把你养到这么大,吃饭,穿衣,上学,哪样不要钱,还读什么名牌大学,你弟都没读!”
顾如意简直要笑出声来,他没读是他不想读吗?
“你现在能赚钱了,翅膀硬了,连爸妈都不管了,找你要点钱都不给,你那么多的工资都花哪儿去了?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哪里花得了那么多钱!”
她到底有多少工资啊!
顾如意在心里无声地算了笔帐。
工资一万,扣掉五险一金到手七千多,给家里四千,她还要租房,要吃饭
能活着没饿死就不错了。
“再说了,等你弟有出息了还能不帮你?”
“”顾如意觉得自己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白眼狼!”
就这么给她定性了。
顾如意轻吐一口气,反倒觉得轻松很多。
“我不管,你抓紧把钱给我打过来,不然我和你爸就过去找你。”
丢下这么一句后,李美如挂断了电话。
顾如意坐在原处,盯着对面那棵半秃的树看了许久,脑子里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一阵刺痛感把她拉回现实。
顾如意把左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摊开掌心,低头看过去,发现中央有一排血红色的月牙印。
那是握拳之后,太过用力,指甲留下的印记。
没破皮,但是看样子里面是出血了。
她甩了甩手,自嘲地笑笑。
还没死心吗?早该死心了。
顾如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也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回去的。
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很早,没了太阳的照耀,连最后的温暖都跟着一起走了。
南方的冬天有种痛彻心扉的冷,像针扎进骨头里,顾如意舍不得开空调,只能用被子努力把自己裹紧,试图增加些温度。
顾如意盘腿坐在床上,正对窗户。
她租的房子在二楼,从这个角度看下去,能正好看到来往行人。
有亲昵地挽着手的情侣,说笑打闹,也有一家三口,小朋友站在中间,仰着小脸和爸爸妈妈说话,可能是在谈论今天的游乐园之行
橘黄色的路灯打在他们的身上,有些朦胧,更添一丝温馨。
这些都是顾如意不曾体验过的幸福。
房间里没开灯,她就像躲在暗处的幽魂,满目艳羡地偷窥着别人的幸福。
胃里又在叫嚣了,疼痛感比下午更甚。
她却好像没有任何察觉,像一尊雕像般坐在窗前。
思考意义。从小到大,任谁见了顾如意都得夸上一句:真是个好名字。
“吉祥如意,万事顺遂,多好的寓意,你爸妈一定很爱你吧。”
每当这时,顾如意就只会笑,笑着不说话。
究竟是从何时起发现那个秘密的呢?
是从三岁时被送回奶奶家?还是五岁时因为一块糖而被打了一耳光?又或者是高中毕业时,他们轻描淡写地说出那句: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如打两年工,早点回来嫁人
如意,如意,确实如了他们的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窗外连行人都看不见了,走廊里的饭菜味散了,楼上传来的吵闹声也停息了。
顾如意突然动了。
她掀开被子,转身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眼皮半耷拉着,眼神木然地看向前方。
“啪嗒,啪嗒——”
一步又一步地走出房门,走进卫生间。
房子是顾如意租的,合租,两室一厅的房子,她只拥有那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卫生间、厨房和客厅都是公用的。
对面之前住了对情侣,不过上个月退租了,说是要一起回家创业。
真好啊
卫生间本就不大的空间里放了个浴缸,是房东留下来的,她们向来是不用的,不过今天它倒是派上了用场。
顾如意走过去打开嵌在上方的阀门,用手试了试水温后,拖了张小板凳过来,坐在旁边静静地水面逐渐上升。
直到即将溢出的前一刻,她再度起身,关好阀门,转身拉开洗手池下面的抽屉,在一堆零零碎碎的东西中间找到一个刀片,是那对情侣中的男生用来更换剃须刀的,还未拆封。
崭新的刀片,刃口锋利,抵在手腕上轻轻一划,不费吹灰之力。
鲜血止不住地奔涌而出,顾如意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自顾自地坐回凳子上,将手伸到了水里,水面掀起一阵波澜,又很快恢复平静。
原本澄澈的水里,一朵又一朵绚烂的红色花朵竞相绽放,丝丝缕缕,犹如传说中的彼岸花,摇曳生姿。
顾如意将头枕在小臂上,侧脸盯着微微荡漾的水面发呆。
卫生间的顶灯很亮,倒映在水里晃人眼,逐渐模糊了视线。
她忽然觉得有些困了。
迷迷糊糊间,顾如意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
梦里,她变得小小一只,身后是老家那个熟悉的平房,爸爸将她轻轻抛到空中,又稳稳接住,那双大手充满了安全感,而妈妈就坐在不远处笑着望向父女二人
真假难辨。
顾如意突然就醒了。
浴缸里全部变成了红色,分不清究竟是血还水。
她用另一只手撑着浴缸边站起来,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阵发黑,失血过多的预兆,她再熟悉不过了。
顾如意伸手从旁边的架子上扯了块毛巾,包裹住手腕,草草缠在上面,而后踉跄地跑回房间,拿起手机,解锁。
1——2——
打字的手突然顿住,她三两下裹上丢在旁边大衣,顺手将手机塞进口袋里,连鞋都没换,踩着拖鞋就冲出了家门。
时间还不算太晚,顾如意运气不错,刚好有辆出租车停在楼下,车上的人一下来,她立刻钻了进去:“师傅,到最近的医院。”
似是她的语气太过焦急,司机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待看到她那只被毛巾裹住的右手时,吓了一跳:“你你这是怎么了?”
顾如意身上的那股劲儿散了,感觉眼皮有千斤重,连喘气都费劲。
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气,犹如一条在岸边垂死挣扎的鱼,有气无力地说:“师傅,能麻烦你快点吗?”
被她这么一提醒,司机猛然回神:“哎,哎,好嘞!”
话音未落,车直接蹿了出去。
离出租屋最近的,无非就是市第二医院了。
车停在医院大门前,顾如意扫码付了钱,开门下车,没走两步就听到司机在身后喊自己:“哎,哎,姑娘,用帮忙吗?”
顾如意摇了摇头。
她很早之前就学会万事只能靠自己的道理了。
这个时间,只有急诊还开着,门上那两个亮着红灯的字,在黑夜里无比显眼,大厅里人来人往,还挺热闹。
顾如意挂了号,简单描述自己的情况,语气听起来异常平静,仿佛在聊别人。
“割腕了嗯,对,有一段时间了应该流了不少血头晕,眼前发黑”
然后她就被护士带进了处置室。
负责治疗的医生从护士口中简单地了解过情况后,抬头看到顾如意,一下子就愣住了:“小姑娘,怎么又是你啊!?”
不解,无语,心疼……
一个“又”字,道尽他此刻的所有情绪。
这个世界上的缘分总是很难解释,顾如意也没想到会如此巧合。
她顶着那张因为失血过多而惨白的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真巧啊,孙医生。”
“不巧,我专门在这儿等你的。”
“啊?”
孙栋梁其实也没想到会这么巧,今天本来不是他值班,同事家里有事临时和他换班,结果就碰上了顾如意。
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几岁的小姑娘,很多话都堵在嗓子眼里,忍了又忍,最后没好气地问:“第几次了啊?”
顾如意移开目光,不敢和他对视,用好的那只手抓了抓头发,尴尬道:“第五次了。”
“你还知道第五次呢!”
孙栋梁把手套带得“啪啪”作响。
顾如意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怎么每次都能遇上你。”
“说什么呢?”孙栋梁的视线落在她的右手上,故意拿腔拿调:“哟,这次还知道换一只手呢!”
他转头看向站在旁边的护士:“先把毛巾拿下来吧。”
短短的时间内,血染透了毛巾,暗红的血迹以伤口为中心晕染开来,已经有些干了。
绕是护士再注意也很难不牵扯到伤口,顾如意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现在知道疼了?”孙栋梁瞪她一眼,到底是不忍心,嘱咐护士:“动作轻点。”
毛巾散落,伤口暴露在空气中,手腕周围一片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孙栋梁把手搭在伤口周围,按按摸摸,又端详了一阵后,下了决断:“还行,差一点割到动脉,死不了,一会儿缝几针就行。”
“几针?”
“六七针吧。”
“……那还挂水吗?”
顾如意记得前几次来的时候都得挂水来着。
“少不了你的。”孙栋梁继续火上浇油:“破伤风也得打。”
“不能不打吗?”顾如意试图讨价还价:“我这次用的是新刀片。”
她实在太怕打针了……
孙栋梁抬眼:“你说呢?”
“哦。”顾如意瞬间变乖。
接下来就是常规的伤口处理了,麻药打下去,连缝针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一切结束以后,顾如意被临时安排进一间病房,乖巧挂水。
病房是惯常的三人间,靠近窗户的位置没人,她住最外面那张床,左手边住了个小姑娘。
年纪不大,最多也就六七岁的样子,旁边围了一双男女,看样子应该是小姑娘的父母。
见到她住进来,女人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顾如意勉强扯动嘴角,也回了个微笑。
护士动作利落地帮她挂上水,贴心地扯过被子帮她改好,而后便走了。
失血过多,又折腾半天,顾如意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耳边突然响起一道尖锐的哭号声,她瞬间惊醒,偏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隔壁床的小姑娘一张脸憋得通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那对年轻父母压低声音,左一句又一句地哄着。
“宝贝,现在是晚上,我们吵到别人休息就不好啦。”
“别哭了,爸爸明天去给你买娃娃,好不好?”
“妈妈之前怎么跟你说的?这里是医院,公共场所不能大声喧哗。”
“等你好了,爸爸妈妈就带你去游乐场!”
小孩子嘛,仗着生病,总会格外恃宠而骄。
顾如意也不出声,就那样静静地看着。
过了半响,小姑娘似乎是被说服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哭累了,换成了小声抽噎,年轻的父母也跟着松了口气。
女人试探转身,陡然间四目相对。
“吵到你了吧,不好意思啊。”女人面露尴尬,站起身来想走过来,却突然动作一滞,又问:“妹妹,你没事吧?”
顾如意还以为她在说刚才的事,扯出一抹笑:“没事啊,别放在心上。”
可惜这个笑容再配上她现在的状态,看起来更吓人了。
“那你”
女人欲言又止,最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眼睛下面的位置。
顾如意虽然不解,但还是伸手抹了把脸,入手湿润冰凉。
是眼泪。
居然哭了吗?什么时候的事啊?
顾如意抬头,不甚在意地朝女人笑笑,解释道:“刚才打了个哈欠。”
这借口扯的,连她自己都很难相信。
对面的女人迟疑地坐了回去,总算没再说什么。
顾如意却睡不着了。
偌大的病房内,只开了其中一个灯,她就安静地盯着白炽灯旁边的那圈光晕发呆。
隔壁床的小孩没再闹腾,那对年轻的父母一左一右地趴在病床两侧浅眠,犹如最忠诚的守卫者,随时准备跳起来战斗。
等水挂完已经是后半夜的事情了,顾如意伸手够到旁边呼叫器,低声唤护士进来拔针,然后继续发呆。
睡意终于再度袭来,她侧躺在病床上,缩成一团,沉沉睡去。
自己存在的意义。
如果她死了,是不是就能一了百了了?
顾如意终于如愿吃上了心心念念的烤羊排,刚从炉子上拿下来,就进了她的嘴。
外酥里内,冒着油花,散发出来的香气简直就是在诱人犯罪。
心急的结果就是烫嘴。
但她实在忍不住,一边倒吸冷气,一边也得吃进肚子里。
哈日查盖看得只皱眉:“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唔~”
顾如意用舌尖顶着肉块,好不容易咽下去,然后朝他笑笑,眉眼弯起,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太好吃了嘛。”她娇嗔道:“都怪你手艺太好了。”
说完,故作凶狠地咬上一大口,于是就被烫了舌头,赶紧用手扇风散热。
哈日查盖跟着笑起来:“傻样。”
第 85 章 番外一甜蜜日常(2)
吃过午饭,一切收拾妥当后,哈日查盖起身表示要去民宿把行李箱拿回来。
顾如意跟着起身:“我也去。”
哈日查盖目光落在门边躺椅上:“你不是要睡午觉吗?”
他还记得她这个习惯,晒着太阳,睡着午觉。
原本应当是这样的,可这不还有别的事儿嘛!
顾如意吞吞吐吐地把她跟宋闲静的约定讲给他听,一张脸涨得通红,当时话赶话就说出去了,眼下却觉得不好说出口。
羊毕竟不是她养的,轻飘飘许出去两只,总觉得尴尬。
第二天醒来时,外面已然天光大亮。
顾如意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发现已经八点了,病房里空空荡荡,隔壁床的一家三口也没了踪迹。
她掀开被子,翻身下床,估摸着自己也该回家了。
因为只有一只手能动,所以做起事来总比之前慢,正叠着被子呢,顾如意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自己,一回头就看到孙栋梁站在病房门外。
顾如意停下动作,转身走过去,想到昨晚在处置室的对话,底气不足地喊了声:“孙医生。”
值了一晚上夜班,孙栋梁肉眼可见的疲惫,精神倒是还好,笑呵呵的:“我还怕你已经走了。”
“正准备去办手续呢。”
话音刚落,顾如意突然感觉到手心里被塞进了个东西,低头去看,发现是袋包子,热气蒸手,估计才出锅不久。
“您这是”
孙栋梁微微抬了抬下巴:“拿着吧,食堂刚出锅的,流了那么多血,看你这小身板,得多吃点补补。”
按道理,顾如意应该再推辞一下,可她私心里并不想那样做。
“谢谢。”她闷声道谢,握着塑料袋的左手暗自收紧。
孙栋梁打了个哈欠,抬手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行,没别的事情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顾如意的视线飞快扫过他眼下的那片青黑,点了点头:“您快点回去休息吧。”
孙栋梁摆摆手走了。
顾如意目送他离开后,打算回去继续把被子叠完,刚转过身就听到又有人喊自己。
“如意啊!”
“啊?”
孙栋梁大步流星地走回她面前,嘴唇微张,看起来欲言又止。
顾如意等了半晌后,问他:“您是还有话想对我说吗?”
孙栋梁似是终于下定决心,长出一口气:“如意啊——我是看你和我女儿年纪差不多大,所以才这样叫你,你不介意吧。”
顾如意默默摇头。
孙栋梁垂眼看向她被纱布紧紧包裹的右手手腕,再开口时颇有点语重心长的味道:“你每次来医院都能撞上我,咱们俩也算是有缘分,有些话我思来想去还是想跟你说说。你这个年纪,正是享受人生的时候,我不知道你究竟经历过什么,但人生来匆匆几十年,世界那么大,你仔细想想看过多少,人活着呀,就是为了开心,别委屈自己,遇到事情的时候呢,多为自己想想,自私一点,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人嘛,都得为了自己而活。”
顾如意鼻头一酸,眼泪控制不住地溢出眼眶。
“哎,你——”见她哭了,孙栋梁有一瞬间的慌乱,而后叹了口气:“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这句话一说出来,顾如意的眼泪就犹如大坝开了闸门,源源不断地往外涌,她想开口说点什么,但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余下无限的哽咽。
孙栋梁的身影,在一片模糊的视线里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不见。
幸好早上的急诊没有多少人,顾如意站在原地,旁若无人地哭了很久才勉强平复心情。
她回到病房卫生间里洗了把脸,抬头望向镜子中的自己,孙栋梁离开前的那番话不停地在耳边循环播放。
尤其是最后那句——人嘛,都得为了自己而活。
顾如意突然就被点醒了。
是啊,她得为自己活啊!
————————————
办好手续走出医院,孙栋梁给的包子还带着余温,顾如意揭开塑料袋,隔着袋子捏住其中一个咬了一口。
浓郁的汁水在舌尖上炸开,香气瞬间充斥在口腔内。
纯肉的!
沉寂了整晚的胃因为食物的出现而蠢蠢欲动,顾如意一边吃着,一边慢吞吞地往家的方向走。
九点多了,路边大大小小的店铺几乎都开了门,却没多少客人,这个时间,估计都还在家里睡懒觉呢。
对面商场外墙壁上的大屏,几条广告循环播放。
【XX电动车,将科技融入生活】
【XX,新一代的选择】
【XXX,来自草原深处的天然牧场】
顾如意忽然停下脚步,仰头看着巨幅屏幕内逐帧闪过的画面。
蓝天白云,绿草河川,一眼望不到头
耳边再度响起孙栋梁的话,她心动了,她想去看看。
身体里像是有股无形的力量在鼓舞、推动、煽惑。
说做就做,顾如意胡乱地吃完剩下的包子,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回到家后,先给那位周末还要压榨她加班的顶头上司发了封辞职信,然后用手机搜了个攻略,直接买定最近的车票,最后把能想到的东西都塞进背包里,兴冲冲地出了门。
从江南水乡到内蒙古草原,几乎跨越了大半个中国,这是一条注定艰辛的路程。
顾如意先坐高铁到北京,因为舍不得花钱,所以剩下的那半程坐得是绿皮火车,咣当咣当地响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才到。
一夜没睡,她却并不觉得疲惫,满心都是即将见到草原的欢喜。
大家不都那么说嘛,那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云都是3D立体版的,QQ弹弹,像棉花糖似的,一朵一朵飘在空中,垂在天际,和宫崎骏的电影里面一模一样。
可惜这满腔期待,在她踏出出站口的那一刻,全都破灭了。
顾如意站在熙攘的人群中,望着眼前的场景,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高楼林立,车来车往,哪里有半点草原的影子!
要不是身边的普通话味道不对,她差点以为昨晚的绿皮火车只是一场梦。
顾如意拿出手机,找到昨天那篇攻略,再三确认自己确实没有来错地方,然后往下随手往下一翻,愣住了。
搞了半天,她现在所在的地方是市区,想到草原,还得再去坐大巴。
从市区到草原,每天只有一趟大巴,中午十二点发车,下午四点半到。
时间还早,顾如意在长途汽车站旁边随便找了家面馆,要了一碗最普通的青菜面,滚烫的面条进了肚子,驱散了不少寒意。
她吃得很慢,除了左手握筷的原因外,还有故意的因素,想在店里多赖一会儿。
北方的冬天,室内室外简直就是两个世界!
好不容易磨蹭到十二点,终于等到发车,顾如意专门挑了个靠窗的位置,想欣赏一番沿途的风景。
结果等到坐上去的时候,却发现全然不似她想的那样,车窗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什么都看不到。
她用指甲在上面扣了个小洞,每隔一会儿还得擦一擦,确保不会再冻上。
路上没什么车,越开越觉得冷寂,外面的天也灰蒙蒙的,阳光越来越黯淡。
车内倒是热闹,前后左右都在聊天,可惜顾如意听不太懂。
开了大约三个小时后,路变窄了,群山逐渐退却,视线变得豁然开朗,可惜光秃秃的,一点绿色都没有。
“咯噔,咯噔,咯噔——”
走着走着,车突然发出了奇怪的响声,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车内骤然安静下来,有人在问司机发生了什么事,还没等司机回答,车直接停在了原地。
这下不用说也知道了。
倒霉透了!
顾如意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无话可说。
那边司机已经开门下去检查了,没一会儿回来告诉大家车坏了,一时半会修不好,他已经打电话找人来接大家了。
顾如意坐了一会儿后,实在觉得无聊,干脆从行李架上把背包拿下来,下了车。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黑褐色土地,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坡,一阵风刮过,冷空气顺着鼻腔冲进气管,顾如意猛地咳嗦起来。
司机正蹲在旁边企图把车修好,听到动静后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奋斗。
顾如意凑过去,指着路旁的大片空地,问他:“师傅,前面那是草原吗?”
她这一开口,又呛到冷风,再次咳嗦起来。
“草原?”司机回头看了一眼,又把视线落在她身上,上下打量:“外地来的吧?来看草原?这个时候可没有草可看啊!”
“嗯,我知道。”
顾如意是下了火车后才意识到这件事的,路边的树上连片叶子都没有,草原又怎么可能会有草呢?
她承认自己确实一时冲动,可是来都来了,总不能直接买票打道回府,来看看,哪怕是见识一下草原上的云也好。
当然了,今天怕是看不到了。
顾如意双手插兜,走下马路,踩在土地上,一路向前,她想爬山前面那个坡,想知道那后面是什么。
身后遥遥传来司机的喊声:“别走太远,等会儿走丢了!”
顾如意晃了晃胳膊,示意自己知道了。
山的后面还是山,坡的后面依旧是坡。
她连着爬过几个山坡后,站在顶端望向四周,只能看到一片苍凉。
没有人家,也看不到那辆车。
车!
顾如意突然回神,意识到自己走得太远了,可眼前的山坡都长得一个样子,仓惶间,她只能凭借记忆往回走。
天色愈发灰暗,渐渐转为蓝黑,太阳彻底消失不见,可她却依旧没能找到来时的路,连手机都没有信号了。
突然,额头一凉。
顾如意下意识仰头,发现空中有什么东西洋洋洒洒地飘落。
下雪了
冬日里天本来就黑得早,又赶上今天阴天,失去了太阳最后的温暖后,天气变得更冷了,风也越来越大。
顾如意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少路,只觉得又冷又饿,四肢像是僵掉了,额头和耳朵被冻的阵阵发疼。
她脚下一软,跌落在地,也不想着爬起来,自暴自弃地把背包垫在身下,仰头望向头顶的天空,任由雪花落在脸上,然后被体温融化。
雪下得很快,不似南方的雪花刚落在地上就会化成一滩水,这里的雪很快就没过了她的脚面。
天空黑得像要吃人,四周很安静,安静到有些可怕,甚至连一声虫鸣都听不到,只是安静。
顾如意能感觉到自己在发抖,她想如果自己就这样死了也挺好,骨肉喂了鹰,也算是件善事,她也不需要花钱买墓地了,两全其美。
美好的幻想被身下传来的震动打断了。
顾如意把手按在地面上,感受了好一会儿才确定那不是错觉。
“嘚嘚嘚~~”
清脆的马蹄声回荡在空旷的荒野上,她转头看过去,正对上一片刺目的白光,下意识挪开了眼睛。
待适应了光线后再看,只能看得出不远处的马背上有道人形轮廓的黑影。
来人在顾如意前方大概两米左右的位置勒马停下,而后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走到她面前。
他说了句话,但她没听懂,下意识反问:“你说什么?”
这回他换成了普通话,有些生硬,听起来有点像外国人:“你在这儿干嘛?”
顾如意压着嗓子回他:“来旅游,迷路了。”
面前的男人身穿灰褐色长袍,头戴羊皮帽,脸也被遮住了,穿戴严实,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异常的亮。
顾如意看着眼前这只宽大的手掌,有些犹豫,她甚至连眼前这个人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但也只犹豫了几秒钟,就把手放了上去。
毕竟她连死都不怕了。
男人掌心收拢,毫不费力地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待她站稳后迅速松手,微弯下腰顺势捞起被她垫在身下压得有些变形的旅行背包。
“谢谢。”
顾如意赶紧伸手去接,却被他一个闪身躲开了。
男人将缰绳换到另一只手中,侧身后退一步,让出位置。
虽然他没有说话,但顾如意立刻就看懂了他的意思,磨蹭着往前走几步,然后就不动了。
刚才还没觉得,走近后才发现面前的马比她的肩膀还要高出一点。
她紧盯着近在咫尺的马镫,大脑飞速运转,努力回忆自己看过的古装剧里那些人究竟是怎样上马的。
好像是先拉住缰绳?
不对,不对……
先踩马镫?
好像也不对……
周遭很安静,只余下风声呼号而过,夹杂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又冰又疼。
许是等了太久,马儿有些烦躁的用马蹄刨着地面,鼻息也比刚才响了。
男人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顾如意却觉得尴尬不已,明显感觉到自己两颊的温度在不断攀升。
终于,她忍不住开口:“那个…这怎么上啊?”
闻言,男人转身跨步站到她身后:“拉住缰绳,左脚踩上去,用力。”
顾如意依言去做,可惜臂力不够,腾空到一半就要往下跌,突然身后一阵大力袭来,她甚至没来得及反应,人已经坐在了马背上。
男人紧跟着单手握住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双腿夹在马腹两侧轻轻一撞。
马儿接受到主人的命令,当即迈动四蹄,飞驰向前。
顾如意一时不察,身体跟着晃了晃,多亏男人在背后扶了她一下,才不至于真的掉下去。
只一瞬间,她后背上就冒出了一层冷汗,这要是真的掉下去,被马踩上那么一脚,不死也得残。
虽说她不怕死吧,但俗话说得好,死也得死得好看点不是吗?
一马两人奔驰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中,风从脸上刮过,犹如刀割一般,带走了身上最后的一丝温暖。
直到此刻,顾如意终于明白男人为什么要把自己裹得那么严实了。
她把旅行包背在身前,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企图用包挡住迎面出来的风,可惜效果聊胜无于。
可能是因为马背上过于颠簸,又或许是饥寒交迫之下触发了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顾如意竟渐渐产生了睡意。
黑暗之中,她分不清方向,也不知道目的地到底在哪里,等于是将身家性命全部托付给了身后的男人。
大约二十分钟后,远处亮起点点灯火,就像夜空中好不容易才看到的几颗星星,隐约闪烁,却是新的希望。
顾如意的瞌睡一下子就醒了。
速度渐慢,总算是走上了一条能称得上是路的地方,马蹄踩在水泥地上,声音听起来格外清脆。
沿着水泥路又往里走了几百米后,不用男人指挥,马自动拐了个弯,走进一处院子后,便不动了。
身后陡然一空,男人已经利索地翻身下马,还不忘帮忙把顾如意的包接下去:“到了。”
场景重现,顾如意看了看脚下距离一米多高的地面,再度僵住。
要说上马是难题的话,那下马就是死局了。
“那个我……”
顾如意犹豫着开口,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握住缰绳的手愈发用力。
要是站在平地上,她还能往下跳,可在马背上,她真的怕了,稍微动一动,身下的马就跟着动,总有种随时都能摔下去的错觉,尤其她还是一个人独自坐在上面。
摔死倒还好,别到时候摔个半身不遂,那可就惨了。
正纠结呢,顾如意忽地听到一声轻笑,可笑声太轻,风又太大,没等她确定就消散了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抱歉。”
顾如意被这声突如其来的道歉搞得满头雾水,刚想发问,就看见男人把她的背包丢在脚边,右腿往前一跨,长臂伸了过来,随后她只觉得腰间一紧,眨眼间,人就已经站到了地上。
不得不说,脚踏实地的感觉好极了!
男人迅速收回胳膊,自顾自地把马栓在旁边的柱子上,迈步朝着房子门口走去。
顾如意见状,赶紧拎起被丢在一旁的背包跟在他身后。
这是一处很常见的村里平房,虽然外形与南方的房子有差别,但基本构造相似。
男人进门后,熟稔地在侧面的墙上找到开关,“啪嗒”一声,眼前骤然明亮。
他摘掉帽子和围脖,又褪去外袍,转身就看到顾如意身单影只地站在空地上,眼里的不安显而易见,见他转过来,赶紧挤出一抹笑。
“随便坐,不用客气。”
似是为了那验证那句“不用客气”的真实性,他说完后,径直走到矮柜前,倒转杯子,拎起旁边的透明塑料桶倒满,仰头一饮而尽。
顾如意沿着沙发边缘坐下,背包立在旁边,看到他的动作,再傻也能猜得出来塑料桶里装得不可能是水。
她被冻透了,急需有东西带给自己温暖。
头顶的白炽灯亮得晃眼,顾如意鬼使神差地开了口:“能给我一口吗?”
男人先是一愣,转头看向她时眼里充满了打量,好像还有点惊讶,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找了个新杯子,直接倒满后,递到她面前。
“谢谢。”
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顾如意接过来,温声道谢,而后垂眸看向手中的杯子,杯内的液体在灯下闪着波光,满满当当。
他倒是不吝啬。
顾如意暗道。
头顶突然传来男人的声音:“我去做饭。”
说完,也没等她应声,径直朝外面走去。
顾如意乐得自在,把杯子送到嘴边喝了一口。
辣!
就像有一团火,一路从嘴里烧到了胃里。
顾如意上班后的这几年被迫游走于酒桌之间,自认酒量不错,但手里这杯酒远远超出了她的接受范围。
太烈了!
但酒是她主动开口讨要的,总不能尝一口就丢在旁边,她只能一口一口慢慢地抿。
酒烈也有烈的好处,一杯酒下肚,体温迅速回升。
顾如意也终于有了闲情逸致来打量这间屋子。
房间整体大概有二十几平,进门左手边有个衣架,房门正对的位置就是她正坐着的沙发,她的右手边则是一连排的矮柜,摆了各式茶具、暖壶什么的,还有些一看就是矮柜上方的墙面上用钉子挂着富有民族特色的物品,其中最亮眼的当属那把马头琴了。
而她的正对面,是一张几乎占据屋子的半壁江山的炕。
活了二十几年,这还是顾如意第一次亲眼见到,感觉有些新奇。
她放下酒杯,起身缓步走了过去,伸手摸了摸,很硬,但触手温热。
越靠近左边,温度越高。
顾如意啧啧称奇,不得不赞叹古代人民的智慧。
这要是躺在上面,她都不敢想会有多舒服。
再一联想到自己没到冬天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手脚冰凉到半天无法入睡的生活,她又觉得懊恼,埋怨为什么南方就没有这种好东西。
*
“随便吃点,别介意。”
顾如意望着面前热气蒸腾,比自己脸还大的菜盆,思考这是句客套话的可能性。
她拿起筷子,突然想起件事来,抬头定定的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哦,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哈日查盖。”
“顾如意。”
香气充满鼻腔,唤醒了身体里沉睡的巨兽,中午那碗拉面早就消化完了,顾如意是真没打算再客气,握紧筷子,闷头吃饭。
他们已经交换过名字了,就不算是陌生人了。
哈日查盖看着她漆黑的发顶,默不作声地把盛放馒头的盘子往她面前推了推。
这顿饭,顾如意足足吃了一个半馒头,不是南方捏一捏就变成一口的那种,而是实心的,比碗口还大的那种,以至于她都不好意思直视对面的人了。
“多谢款待。”
“不用谢,随便吃点。”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句话了,喷香扑鼻的炖牛肉,两盘炒菜,顾如意实在想不出来到底随便在哪里。
不过主人说随便就是随便吧!
晚饭结束,两人各自占据炕的两端,顾如意翻了翻手机,几小时没有信号,除了跑来质问她为什么要辞职的顶头上司外,没有任何人找她。
倒也正常。
顾如意自嘲地笑笑,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什么。
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就算她死在外面,他们大概也不会知道吧。
眼看差不多八点了,顾如意自觉天色已晚,她跳下炕沿,走到背包旁边,弯腰从前面的小兜里摸出二百块钱,对折后压在矮柜上面的托盘下,然后清了清嗓子,开始道别:“多谢款待,我就先不打扰了,有缘再见。”
说完,她背上旅行包,粲然一笑。
哈日查盖眉头一紧,几步走到她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你要到哪里去?”
不得不说,他实在太高了,站在顾如意面前像座小山一般,要想和他对视,需要很用力地仰头才行。
极具压迫感的身高,再配上他些微生硬的语气,顾如意心里突然就慌了。
空气停滞了两秒后,才听到她说:“旅馆。”
这是片人口聚集区,豪华酒店找不到,找家旅馆应该不难吧?
“没有。”哈日查盖毫不留情地打破了她最后的幻想:“最近的旅馆在镇上,四十公里。”
“啊?”
顾如意不信邪地低头用手机APP搜索,结果毫无意外,甚至比他说的更远,直线距离都要五十四公里。
她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目光落在他脸上,又迅速移开,惶然无措。
察觉到她的慌乱情绪,哈日查盖觉得她可能是误会了什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这里没有旅馆,外面的雪很大,一时半会儿不会停,没车能到镇上去,你今晚就暂时住在这里吧。”
末了,他补充道:“放心,我真的不是坏人。”
牧民的传统,大门永远敞开,为路过的旅人提供一碗奶茶,一个遮蔽风雪的地方,也是为了自己。
这是认识以来,哈日查盖说得最长的一段话,虽然语气依旧生硬,但顾如意能听得出其中的真诚。
心中天人交战过后,她咬了咬下唇:“麻烦你了,房钱我会付的。”
哈日查盖视线落在她的唇边,因为太过用力,原本发白的唇色里多了一抹深红。
但他也没看多久,在她察觉到不适前迅速移开,同时转移了话题,转身指着身后的炕说:“你睡左边,我睡右边。”
同床共枕,顾如意下意识想拒绝,但转念想到自己无处可去,最后默默点头。
就这样在陌生人的家里暂时安顿下来,顾如意从背包里翻出两个塑料袋,看向重新坐回到炕边的男人:“可以借用一下卫生间吗?”
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如此认真地盯着手机,闻言连头都没抬:“出门右拐左手边。”
顾如意拎着东西走了。
她已经三天没洗澡了,对一个就算再冷也要坚持每天洗澡的南方人来说,简直无法忍受。
本来的计划是到目的地后,她先找一间旅馆好好洗个澡再做打算,如今看来也没办法实现了。
卫生间面积不大,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冰凉刺骨,多碰一下都让人觉得难以忍受,顾如意行军打仗般飞速解决战斗,又熟练地用单手给自己换了药。
人体的恢复能力还真是强大,才短短几天,伤口已经有了愈合的趋势,黑线穿插在其中,像条攀附的蜈蚣,丑陋不堪。
再回到屋内时,哈日查盖依旧坐在原处,不过炕上最左侧的位置多了一套被褥。
顾如意把东西塞回包里,默不作声地褪掉最外层的衣裤,躺了进去。
不似南方的潮湿,窝在松软干燥的被褥里,周遭暖烘烘的。
回想起一整天来的遭遇,顾如意仍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就这样到了草原,迷了路,又胆大妄为地跟陌生人回家,现在甚至还和陌生男人同床共枕。
虽然中间的距离格外大。
直到睡着前的最后一刻,她还在提醒自己要时刻保持警惕。
闻言,他伸出手:“先去我家避避吧。”
巴图布赫更夸张,直接站了起来,抻着脖子往他后面张望,连声发问:“人呢?人呢?”
走廊内人来人往,却不见任何陌生身影。
“我说你不是偏我们的吧。”巴图布赫“噗通”一声坐回去,撇了撇嘴,说:“我可是专门请了半天假出来的,就想看看你那位神秘的未婚妻,结果,人呢?”
哈日查盖没回答,回身探手到门边,一抓一拽,直接把人扯了出来。
意外来得突然,顾如意原本还在做心理建设呢,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闯入众人视野当中,立刻掀起一片惊天巨浪。
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不同程度的震惊。
顾如意不敢跟任何人对视,只能将视线落在桌面水壶上,她抬起手,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特别尴尬的笑。
“大家好久不见”
第 86 章 番外一甜蜜日常(3)
包厢内寂静无声。
气氛微妙。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玻璃罩横贯在中间。
小哈尼正无聊地拨弄筷子,一不小心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玻璃罩被打破,空气猛地灌进来,压力忽地小了许多。
哈日查盖拉着顾如意的手入座,而后者一直在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阿穆尔视线落在他胳膊上,率先开口打破沉默:“胳膊怎么了?”
哈日查盖拎过水壶,倒了杯水,推到顾如意面前,然后半真半假地回答道:“在那达慕摔了一下。”
“从马上摔下来了?”阿穆尔第一反应就是这个,紧跟着又问:“严重吗?我给你看看。”
他说着就要站起身过来,却被哈日查盖出声制止:“没啥大事,就是脱臼了,再掉两天就好了。”
“那行吧。”阿穆尔屁股都抬起来了,又重新落下。
一群人聊天话题未断,从巴图布赫和阿斯娜刚出月子的小女儿,聊到阿穆尔诊所最近的生意,还有哈日查盖家的牛羊,绕来绕去,话题却始终没落到顾如意头上,权当没她这个人。
就连当初说跟她脾气相投,诚心邀请她当伴娘的阿斯娜,也不肯多分给她几个眼神。
顾如意知道他们都在怨自己,已经比她预想中的境况要好很多了,起码没有言语讥讽,只是被当成透明人而已。
既然他们当她不存在,那她就干脆少说话,甚至不说话。
考虑到阿斯娜还在哺乳期,锅底要的是鸳鸯锅,僵直的气氛随着火锅上方氤氲热气而逐渐融化。
转折发生在这顿饭快吃完的时候。
阿穆尔朝巴图布赫使了个眼色,后者当即接收到信号,提议道:“出去抽根烟?”
心心念念的大雪人到底是没有堆成,纵使有手套的加持,顾如意还是没能顶住寒气的侵袭,最后退而求其次,团了两个雪球,拼成一个巴掌大小的雪人,还煞有介事地摆在了外面的窗沿上。
隔着一道门,屋内屋外简直是两个世界。
哈日查盖刚刚才给炉子添了料,此刻烧得正旺,不止火炕,管道四通八达,还外接了暖气,全部热量都来源于此。
顾如意进门后一把抱住暖气就不撒手了。
她读大学时没出省,当时有个室友是东北来的,第一年冬天,满寝室都是室友的鬼哭狼嚎,基本围绕同一个主题:南方的冬天太冷了!
顾如意当时就觉得奇怪,问她东北不是更冷吗?
室友点了点头,表示外面冷那是外面,家里可是有暖气的,一年六个月,室内温度长期保持在二十七度左右。
当时可把顾如意给羡慕坏了,一边埋怨为什么不给南方也安排上暖气,一边瑟瑟发抖地又把被子裹紧了几分。
时至今日,可算让她也体会了一把来自暖气的幸福。
等她缓得差不多了,刚好听到厨房里传来的动静,顾如意想了想,走过去挑开帘子主动发问:“要帮忙吗?”
哈日查盖正在剁肉,闻言头都没抬:“不用。”
“砰!”
一刀下去,筋骨尽断,血肉横飞。
顾如意悄悄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后,又问了一遍:“真的不用帮忙吗?”
吃人嘴短,主动帮忙做点事总没有错。
哈日查盖手里的刀举到半路忽然停住,抬头扫了她一眼,像是为了确认她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只为了客气客气。
顾如意心中坦然,毫不避讳地回看。
两秒钟后,刀被平放回案板上,他伸手从面前的墙上拽下一头蒜。
顾如意还是第一次见大蒜像编辫子一样被绑到一起,不得不再度感叹劳动人民的生活智慧。
哈日查盖俯身从橱柜里找了只空碗,连带那头被迫离开亲朋好友的大蒜一同递给她,没说话,但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剥蒜嘛!
这活儿,她三岁时就开始干了。
顾如意接过来,从角落里找了个木制小板凳,就坐在另一侧的空地上,碗往地面上一摆,开始干活。
哈日查盖剁肉的动作很是利索,抬手,下落,“砰砰”声此起彼伏,很快就搞定了,随后将羊排投入盛满凉水的锅中,转身又去忙别的事情了。
顾如意一边剥蒜,一边主动随口扯了个话题跟他闲聊:“你们这边,平时游客多吗?”
“不多。”准确地说是根本没有。
东边有片草原被政府专门开发打造成了旅游景区,名声在外,外地来的游客都是冲着那儿去的,无论住宿还是吃饭,条件都更好,还有篝火晚会、马术表演,没人会来真正的牧区旅游,顾如意是他见到的第一个人。
顾如意“哦”了一声,又问:“那你们这,有什么好玩的吗?”
哈日查盖回头睨了她一眼,这话问得太奇怪,大冬天的,除了枯草根就是大雪,能有什么好玩的。
不过他还是按照游客心理,推测了个答案:“骑马?”
听到这两个字,顾如意就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到底是谁说骑马好玩的,她的腿到现在还疼呢!
她赶紧换了个话题:“昨天晚上你怎么会在那啊?”
哈日查盖用长勺在锅里搅了搅,说:“找羊。”
昨天天气不好,他提前把羊赶回圈里后,数了一圈,发现少了两只半大的羊羔,赶紧起码出去找,没想到羊没找到,倒是捡了个人回来。
顾如意没往深里想,脱口而出:“那找到了吗?”
“没有。”明知故问。
顾如意“啊”了一声:“还找吗,我可以帮忙。”
哈日查盖没有回答,转头看着她把最后一瓣蒜放进碗中,伸出手:“给我吧,你先出去等。”
这是下逐客令了,嫌她碍事了,可她也没干嘛啊!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顾如意把碗塞进他手里,挑帘出了厨房。
等她坐回炕沿,习惯性把刚才的场景以及对话在脑海里重新模拟了一遍,然后得出了一个不太好的猜想:羊没找回来,不会是因为她吧?
就算顾如意对于草原了解到的再少,也知道羊对于牧民来说有多重要。
这得赔吧
想到自己那所剩无几的存款,顾如意点开百度搜索时,打字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画面跳转,看到屏幕上的数字,她轻呼了一口气。
还好,还能承担得起。
顾如意跳下火炕,从钱包里翻出最后的两千块,小心翼翼地掀开托盘,警惕地看向门口的位置,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钱塞进去,然后回到原位,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低头刷手机。
托盘之下,两碟厚度不同的红色钞票,并排紧挨着躺在一起,无声无息。
只要一想到自己才来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给人家添了这么多麻烦,顾如意就觉得过意不去。
饭桌上,她再次提起离开的事情:“打扰你这么长时间真不好意思,我刚才搜过了,下午有班车会经过这里,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很高兴认识你。”
“没有车。”哈日查盖说。
顾如意满头雾水:“可我刚刚搜了,说下午三点有一趟。”
哈日查盖指了指窗外,她下意识转头去看,窗外灰蒙蒙的,阴得更厉害了。
“下大雪了,车通不了。”
确实如她所说,有一趟私人运行的班车,由最近的镇子始发,一天一趟,上午来,下午回,但司机有事或者天气不好的时候就不通车了,比如今天。
南方的雪基本落地就化,顾如意记忆里就没有因为下雪而不通车这件事,所以潜意识里也不会往那边想。
经他一说,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的问题有多愚蠢。
但她还是不死心追问道:“那什么时候能通车?”
“等雪化了。”
“雪什么时候会化?”
“天气好的话,三天。”
“那如果天气不好呢?”
“明年春天。”
“……”
饭桌周围陷入死寂般的安静。
吃过午饭,顾如意再次主动包揽了刷碗的工作,而后和哈日查盖各自占据火炕两端刷手机。
放在平时,顾如意盼星星盼月亮地想要休息一下,哪怕刷两分钟毫无营养的微博都觉得有意思挤了,可如今突然闲下来,却觉得哪里都不太对劲,从微信换到微博,又从微博换到短视频,无论什么都看不进去。
睡意倒是先上来了,正当她用头抵着墙壁昏昏欲睡时,哈日查盖突然起身穿好衣服出门了。
门一拉开,房间的气温瞬间下降了好几度。
“阿嚏!”
顾如意的鼻子立刻对冷空气做出反应。
她抬手用食指在鼻尖下面扫了扫,干脆仰面躺倒在炕上,彻底被睡意包裹其中。
顾如意只觉得自己昏睡了很久,然后一阵冷风突如其来,她猛地打了个喷嚏,醒了,感觉头脑昏沉,鼻子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
哈日查盖带着满身寒意走进来,顾如意用手肘支在两侧,半撑起身体,挑眼看向他。
他依旧穿着那件灰褐色的长袍,肩膀处附了一层薄薄的白痕。
“外面又下雪了?”
顾如意带着鼻音囔囔发问。
“嗯。”
哈日查盖褪下外袍抖了抖,本就所剩无几的雪花飒飒而下,瞬间融化在一室温暖之中。
顾如意张了张嘴,刚打算再问点什么,丢在墙根旁边的手机突然发出急切的震动,她瞥了一眼,却没动。
“你电话响了。”哈日查盖提醒道。
顾如意本来想假装没听见,任由它自动挂断,被他这样一说,不得不硬着头皮拿起手机。
“不好意思,接个电话。”
她抓着手机沿着炕沿滑下去,而后踩上鞋子,匆匆走出房间,直到走进厨房,这才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接了电话。
“如意啊,忙什么呢?”
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一传出来,顾如意的胳膊上立刻条件反射般地出现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实在不习惯这种寒暄。
顾如意问:“有事吗?”
对面很明显也不习惯这种交流方式,沉默了两秒后,再度开口:“我听你同事说你辞职了?”
顾如意心头“突”地一跳,眉毛紧拧在一起,冷声质问:“你又到我公司去了?”
“没有,就打了个电话。”李美如说得理所应当:“我不就想问问你们几号发工资嘛!”
“”
“结果她们告诉我,你辞职了!”
“”
良久的沉默,终于让李美如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你说话啊你!好好的工作,为什么辞职,家里正是等着用钱的时候,你现在辞职了,兴业订婚的事情怎么办?”
看吧,她们的关注点永远在她能不能给家里打钱,而不在意她辞职的原因。
余光瞥到右手袖口里露出的白色纱布边缘,顾如意勾了勾唇角,淡淡道:“累了,不想干了。”
“你说不想干就不干了!?说好的尽快把钱转过来!这样吧,我跟你爸明天过去找你。”
尖锐的嗓音刺得耳膜生疼,顾如意默默地把手机从耳朵边挪开,语气依旧淡淡的:“家里没人。”
“你去哪了?”
“内蒙。”
“去内蒙干嘛?”
“旅游。”
这两个字仿佛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李美如彻底失去了理智,声嘶力竭:“死丫头!白眼狼!赔钱货!你真是翅膀硬了,你以为躲到内蒙我就没办法找到你了吗?别怪我没告诉你,抓紧把钱打过来,不然你别想好过!”
顾如意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火气,顾不得此刻身在何处,嘶吼道:“没钱!说了几遍了,我没钱!要不你干脆弄死我算了!”
房子的隔音效果实在不太好,声音越过厅堂,穿透墙壁,不似之前的隐隐绰绰,听起来格外清晰。
彼时哈日查盖正盘腿坐在炕边,垂头聊天,听到动静后,他猛然抬头,若有所思地看向对面的墙壁,仿佛视线能够透过墙壁,看到背后的人。
顾如意说着,干脆自己伸手去掏他口袋,哈日查盖下意识想躲,可马背上就那么大点地方,能躲到哪里去呢?
果不其然,被她摸到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
首饰盒,她当然认得。
哈日查盖笑着叹了口气,语气无奈又宠溺:“原本想回家再给你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发现了。”
“打开看看吧。”他说。
顾如意鬼使神差般地顺着他的话打开盒盖,就看到两枚戒指并排躺在里面。
头顶再次响起哈日查盖的声音:“我没有很多钱,所以也给你买不起多大的钻石,你别嫌弃。”
小小的钻石在夕阳下,反射出七彩光芒,晃花了眼,逐渐模糊视线。
顾如意忽然想起他消失的那段时间,应该就是跑去买戒指了吧。
她带着哭腔,喃喃出声:“我怎么会嫌弃呢?”
第 87 章 番外一甜蜜日常(4)
九月底,草原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不算大,但明晃晃地宣布了冬天的到来。
时间飞快,过了春节,就又是新的一年了。
四月,接春羔的工作告一段落。
随着马兰花盛开,哈日查盖与顾如意的婚礼日期也就定下来了,但在此之前,他们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领证。
顾如意的东西还存放在公司宿舍里,户口本也在其中。
她原本打算跟上次一样,拜托刘滢帮忙打包寄过来,却没想到被她拒绝了。
按照刘滢的原话说:“老板不同意,他说东西留下来当‘人质’,让你带着你未婚夫来请客,把东西赎回去。”
顾如意无奈失笑:“好好好,请,绝对请,不过可能要等一阵子。”
两人聊天的时候,刚好是九月初,草原上各家都在热火朝天的打草,为牛羊准备过冬的粮食。
尽管哈日查盖还雇了两个人,但近千亩草场仍旧有的忙,他有时候甚至连午饭都赶不及回来吃,还得顾如意跋山涉水地去送饭。
“没关系。”刘滢说:“老板说了,那些东西你想放多久就放多久。”
“好,我知道了。”顾如意痛快应下。
那句话后再也没有声音传来,连最初那点隐约的说话声也不见了,房子里静得出奇。
顾如意隔了很久才重新回到房间里,刚走进门,就对上哈日查盖看过来的视线。四目相对,他的眼里没有任何探究的意味,只飞速说了句回来了,而后重新底下头,看样子是在和什么人聊天。
来自成年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不看、不闻、不问,给对方留足体面。
顾如意低声“嗯”了下,磨蹭着走回原位坐下。
哈日查盖在群里回了条消息,脑海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人的想象力能量巨大,尤其当线索不全时,只言片语便能引得浮想联翩。
顾如意走进来时眼睛红得吓人,脸色却煞白,再加上刚才那句话,各种线索都指向同一个推测——她不会是在外面欠了债跑来避难的吧?
也不怪他会这样想,实在是他听多了类似的故事。
草原太大了,交通不便,通信困难,所以很多人不想被人找到时就会跑来这里,尤其小时候,哈日查盖总能从大人们的闲谈中听到哪哪哪来了个通缉犯的消息,然后便会收到一句非常严肃的警告:“看着点,别到处乱跑。”
没过几天,又会听说通缉犯被警察抓走了,于是再度恢复和朋友们在草原上肆意奔跑的自由。
可是——
哈日查盖抬头飞快扫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顾如意,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她的小半张侧脸,她垂着头,黑色的发丝从耳旁滑落,衬得脸色愈发白。尽管她裹了好几层衣服,却依旧难掩身形单薄。
这副样子怎么看都不像那种人。
但话说回来,人不可貌相,他们满打满算也才认识一天而已。
不过这些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顾如意对他来说不过只是一个迷途的旅人,而他出于传统亦或是善良暂时收留她几天,等雪化了就走了,这辈子估计都不会再见,仅此而已。
生命那么漫长,就像夏牧场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绿,会遇见无数的人,对双方来说,他们都只是草原上的夜空里一闪而过的流星,连半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哈日查盖因为自己刚才那一连串莫名其妙的想法而感到好笑,想那么多,还不如想想晚饭吃什么。
他晃了晃脑袋,丢开手机,滑下炕沿,踩着拖鞋踢踢踏踏地往厨房去了。
输入栏里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顾如意纠结许久终究还没把那句话发出去。她本来想问问前公司的同事,李美如打电话过去究竟都说了什么,以顾如意对她的了解,绝不可能只是问问几号发工资那么简单。
可转念一想,既然都说是“前”公司了,也就没有询问的必要了,顶多被人当成茶余饭后的闲资讨论几句,过两天就忘了。
顾如意突然想到之前那几个,感觉现在好像知道源头在哪里了。
从大学毕业到现在,这是第几次来着?
第六?还是第七?
她有些记不清了。
算起来这份工作顾如意干了有一年多,算是其中最长的一段了,抛开忙点累点不谈,确实能算一份不错的工作,她还以为能干久一点,没想到还是以同样的结果收尾。
顾如意仰面躺倒在炕上,左手举起来挡住眼睛,觉得心中像是堵了块沉甸甸的大石头,让人喘不过气来。
都说虱子多了不怕痒,经历这么多次之后,顾如意显然对自己产生了错误估计,她以为自己早就学会不在乎,实际上依旧会觉得烦闷。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右手腕的伤口疼得格外明显,刺激着她敏感的神经。
接下来的整个晚上,顾如意都显得兴致不高,甚至连哈日查盖在饭桌上说起未来几天天气不错,雪应该赶快就能化开时,她也只是嗯了一声。
其实她现在也没那么急着想回去了。
可能是因为下午情绪起伏太大,顾如意总觉得脑袋昏沉沉的,急需睡眠来补充能量,她跟哈日查盖打了声招呼,早早铺好炕褥,钻进被子里。
可惜事情远不止睡一觉那么简单。
——
深夜,嘎查里很安静,连狗都舒服地窝在避风的角落里浅眠,余下那双不时颤动的耳朵证明它们还在保持警惕,月色撒在雪地上映出盈白光点,仿佛星空坠落人间。
哈日查盖睡得正熟,迷蒙间感觉有人在推自己,他睁开眼就看到一团黑远跪坐在身旁,嘴比脑子先作出反应,下意识问了句:“谁?”
可惜说得是蒙古语,顾如意没听懂,但足以她用来确认他醒了。
“那个不好意思,你家有药吗?”
大半夜把人从睡梦中叫醒,顾如意真的很抱歉,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睡到一半被热醒,醒来时脑袋坠得厉害,半天才反应过来不对劲,明明觉得热,身体却不停地打着寒颤。
很明显,她发烧了。
顾如意摸过手机看了眼时间,发现才凌晨两点多,四周静得可怕,唯有哈日查盖平稳的呼吸声隔着一张炕桌清晰地飘进耳朵里。
大半夜的,扰人清梦实在不道德,顾如意打算忍忍,忍到天亮再说,说不定没到时候烧就自动退了。
结果天不遂人意,她不仅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甚至愈发严重了,身上阵阵发冷,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有种灵魂随时从身体里剥离的错觉。
顾如意双手环抱住自己,身体缩成一团,辗转反侧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向哈日查盖寻求帮助,然后就出现了刚才那一幕。
两句话的时间,哈日查盖的意识已经回笼,他撑着身体半坐起来问她:“怎么了?”
“家里有药吗?”顾如意的身体晃了晃,声线飘忽:“我发烧——”
她没给他回答的机会,甚至连话都没有说完,身体陡然一歪,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所幸只是倒在了哈日查盖的腿上,这要是直接摔在炕面上,那就变成另外一场事故了。
意外来得太过突然,哈日查盖愣了下,随后立即反应过来,手从她的脖子下面伸进去,托着她的脑袋把腿抽出来,又轻轻放下,然后迅速跳下炕,蹬上毡靴,三下五除二套好外衣,继而重新回到炕边,探身扯过被子把她一裹,打横抱起就走。
她太瘦了,比想象中还轻,抱在怀里甚至还不如一只小牛犊重。
嘎查的安静彻底被打破,铁门被踹得叮铃咣啷,狗叫声此起彼伏。
没过多久,院内的灯忽然亮了,一阵抱怨声由远及近:“大半夜的,谁啊?别敲了,来了!”
随着大门拉开,抱怨声戛然而止。
哈日查盖对着来人喊了声:“阿穆尔。”
阿穆尔看看他,又看看他怀里被包成蚕蛹,只露出半张脸的人,问:“这是怎么了?”
“发烧了,你快给她看看。”
“先进来。”
阿穆尔转身就走,哈日查盖跟在后面脚步匆匆。
进了房子,阿穆尔指挥着让他先把人放在病床上,说是病床,其实只是一张用铁架子组装起来的单人床,木板上铺层褥子,再附一层白床单,便是所谓的病床了。
而这里是整个嘎查唯一一间诊所,阿穆尔就是这间诊所的老板和医师,同时也是哈日查盖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家里祖传的蒙医,大学学的西医,两厢结合之下,说不上技术了得,平日里帮牧民们开点药,挂个水,解决些小痛小病完全没问题,大病那就得到市里、省里的大医院治了。
“什么症状?”阿穆尔问。
“发烧。”
“就只是发烧?”
“不知道了。”
“你送来的人,你不知道?”
“”
“我看她陌生呢,不是咱们这边的人吧?你小子从哪认识的,网恋奔现?”
“滚蛋。”哈日查盖用手肘给了他一拐,催促道:“快点给她看看。”
玩笑归玩笑,治病最重要。
阿穆尔探手在顾如意的额头上试了试,果不其然烫得惊人,他先用体温计测了一下,一看,温度直逼39。
怪不得人都晕了。
他附身从被子里拉出她的胳膊,打算摸个脉,袖子撸上去的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层层缠绕的纱布中间有一块被液体晕染的痕迹,两人都不是傻子,打眼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阿穆尔抬头看向哈日查盖,开口有些迟疑:“她这”
病床上的人眉头紧皱,看起来很不舒服,原本白皙的脸颊在白炽灯的照耀下显得更加脆弱。
哈日查盖摇了摇头。
阿穆尔没再多说,起身用托盘端回一堆工具。
随着纱布一层又一层地揭开,晕染的痕迹越阔越大,直到最后一层离去,伤口暴露在空气中,纤犹如一条扭曲的蜈蚣攀绕在纤细的手腕上,让人触目惊心。
伤口周围闪着盈盈水光,果然如阿穆尔所料那般发炎了。
再加上受寒感冒,还有点水土不服,所以才会发烧。
得挂水了……
简单跟哈日查盖交流过后,阿穆尔帮她重新清理完伤口,又换了药,然后去兑了几瓶药水。
他动作利落地扎了针,伸手按住滚轮,调整好流速,转头看向哈日查盖:“聊两句?”
哈日查盖微微颔首,附身帮顾如意掖好被角,跟着走进旁边储存药物的小房间,跨过门槛后,他回头看了一眼病床的方向,便不动了。
“说吧,什么事?”
这个位置,既确保不会吵到顾如意,又能时刻关注她的情况。
“怎么?”阿穆尔打趣道:“真网恋对象啊?”
“别瞎说。”
“那哥们可得提前跟你说,这姑娘不简单。”阿穆尔朝那边使了个眼色,用食指作刀在手腕上划了划:“我刚刚看她手腕上,可不止这一道。少说有这些——”
他比了个“4”的手势。
“你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能找个对象,作为兄弟我是真心替你高兴,但话要说在前面,我觉得你还是得慎重……”
病床上的人突然发出一阵呓语,说话声戛然而止。
顾如意翻了个身,再度陷入沉睡。
哈日查盖收回目光,两道浓厚的眉毛紧皱在一起:“不是对象。”
“嗯?那她是……”
嘎查统共就那么大,是不是外来人阿穆尔还是能分得清的。
“旅游的。”
哈日查盖简单地把前天晚上发生的时间说了一遍。
阿穆尔表示非常不理解,哪有人大冬天来旅游的,不过也只是嘟囔一句,转而又开始心疼起那两只半大的羊羔。
冬天食物稀少,这两天雪又大,肯定找不回来了。
都是钱啊……顾如意睡了很久,却睡得并不安稳,甚至可以说非常不好。
她能感觉到周围有人走来走去,说话,但听不真切,她想醒过来,但无论如何努力都睁不开眼睛。
挣扎良久,好不容易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空气里充斥着消毒液、药物以及食物交织在一起的味道。
顾如意想坐起来,才刚一动弹,立刻察觉到左手手背有些怪异。她下意识偏头,发现手背上多了一条医用胶带,正是带来不舒服的感觉的源头。
这是哪里?而她又为什么会在这?她又是什么时候挂的水?
一连串的疑问涌上心头,顾如意努力地回忆着今天凌晨时发生的事情,她记得自己发烧了,然后叫醒了哈日查盖问他有没有药,再然后……
她想不起来了。
脑袋里像灌了铅,昏昏沉沉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正发着呆呢,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清脆的童音,顾如意闻声抬头,就看见一个小女孩直冲自己而来。
小女孩身穿粉红色蒙古袍,扎了两个麻花辫,尾部还绑着蝴蝶结,看起来三四岁的样子,可爱极了。
她跑到床边,半个身子都扑到床上,仰头跟顾如意说了句什么,可惜顾如意没听懂,只能试探着问她:“你好啊,请问这里是你家吗?”
小女孩点了点头。
原来能听懂普通话啊,那就好办多了。
顾如意继续问:“你家大人呢?”
小家伙转身朝里面指了指,又似乎想到什么,直接跑走了。
顾如意愣了下,也没过多纠结,掀开被子打算下床,耳旁突然再度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
“你醒了?”
来人说话的口音简直和哈日查盖一模一样,不过这话顾如意也只敢在心里暗自调侃,面上全然不显,只是点了点头,语气礼貌而疏离:“您好。”
来人走进床边,途中经过柜子从上面随手拿了个东西作势往她脑袋旁边靠,顾如意没看清,下意识偏头就躲。
“别紧张,量个体温。”
顾如意顿时觉得尴尬不已,任由他把体温枪塞进自己耳朵里。
“36度5,不烧了。”
“谢谢。”她说:“不好意思,你是?这又是哪?哈日查盖呢?”
连顾如意都没察觉到自己语气里的焦灼感。人一旦处于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便会不自觉地想要靠近熟人,寻找安全感。
尽管他们也才认识两天而已。
“抱歉,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阿穆尔。”
然后他又伸手揽过抱着他的大腿躲在后面偷偷打量顾如意的小家伙,继续介绍道:“这是我女儿哈尼。”
说这话时,他的嘴角抑制不住地扬起,脸上的骄傲和自豪溢于言表,连声音都高了几度,仿佛在向人炫耀自己最满意的作品。
顾如意心想这小姑娘的名字可真甜,哈尼,音似honey,一定承载了父母很多美好的祈愿吧。
她看向小姑娘,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
小姑娘回了她一个更灿烂的笑容。
“至于哈日查盖那家伙嘛。”阿穆尔再度开口:“回家收拾羊去了。你饿了吗?吃点饭吧。”
顾如意摇摇头,礼貌拒绝:“不了,谢谢。”
烧了大半个晚上,她实在没什么胃口。
“你这样可不行啊,生病就要多吃饭,才能好得快嘛!”阿穆尔拍拍身边的小家伙:“去,喊额吉端碗奶茶过来。”
接收到来自阿布的任务,哈尼转身就跑,一边跑,嘴里还一边大喊着“额吉”。
没过两分钟,就看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人端着碗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是我的老婆,娜仁托娅。”阿穆尔不忘介绍道。
顾如意把碗接过来,道了声谢。
恰好这时,门从外面被拉开。
“阿穆尔——哎,你醒了啊?”
阳光透过窗户把室内分隔成两部分,他就那样走进来,逆着光,带着一身冷咧的空气,顾如意始终空悬着地心却在这一刻突然落了地。
唯一突兀的是他手里的黑色棉衣和雪地棉,那是顾如意的。
“早上好。”她说。
哈日查盖走近床边,把棉衣搭在床尾的栏杆上,又弯腰把她的鞋放在床侧,然后起身上下打量她两眼,问:“感觉怎么样?”
“还好。”
哈日查盖转头看向阿穆尔。
“嗯,挺好的。”阿穆尔附和道:“我刚刚量过,不烧了。”
“那就好。”
哈日查盖的视线再次落回到她身上,顾如意仰头跟他对视,手里还捧着那只盛满奶茶的碗,巴掌大的脸上依旧依旧苍白,眼睛倒亮得出奇。
看着跟家里那几只羊羔子一样。
哈日查盖心想。
阿穆尔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先吃早饭吧。”
“走。”
哈日查盖弯腰单手抱起xxx,在她软嫩的脸蛋上掐了一把,又搔了搔她的下巴,逗得小家伙“咯咯”直笑。
两人说的是普通话,就是故意说给顾如意听的,没有了推辞的理由,她只能被迫坐到饭桌边,至于那碗奶茶,甚至还没来得及被喝上一口,就又回到了原位。
莫名其妙就坐上了陌生人家里的饭桌,顾如意拘谨得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好了。
反观身为女主人的娜仁托娅常热情,一个劲儿地往她的碗里夹东西,愣是连奶茶都添了足足两回。
等她第四回看见对方起身打算给她添茶时,吓得赶紧捂住碗连连摇头,坚定地表示自己真的吃不下了。
娜仁托娅皱着眉头,非常不赞同:“哈尼都得吃这些呢。”
另一边,被点到名字的小家伙,正抱着自己的小碗,“呼噜呼噜”吃得正香,手里还握着一张吃到一半的馅饼,全然不用父母操心。
如果放在城市里,她这个年纪说不定还得让家长追着喂饭呢。
“”
顾如意觉得蒙古族人民长得高大不是没有道理的。
吃过早饭,阿穆尔把两人带回前厅,从玻璃柜台里面拿出几盒药,嘱咐她有关注意事项:“这几种药都是饭后半小时吃,忌荤腥油辣,千万注意保暖,如果再发烧的话就吃这个,还有——”
话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他看向哈日查盖,两人对视一眼,后者点了下头,他才继续说:“伤口注意别沾水,少活动,换药的时候如果单手不方便可以让哈日查盖帮忙,或者到我这里来。”
此话一出,顾如意的脸色瞬间变了,原本就没多少血色的连倏然间变得惨白,周遭突然安静下来,她紧咬住下唇,努力压下心底里翻涌的情绪,几秒钟后,才哑声道:“好,我知道了。”
尽管她自认为隐藏的很好,可微微颤抖的声音还是出卖了她。
顾如意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诊所的了。
嘎查里只有一条主路,从东到西横贯,已经有勤快人从中间清理出一条仅能容一人通过的小路。
那床被子被顾如意裹在了身上,她垂着头跟在哈日查盖身后往家里走,两人中间始终不远不近地隔着一米多的距离,谁都没有说话。
今天是个大晴天,阳光映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眼花缭乱。
离开诊所一段距离后,顾如意突然开了口:“你都知道了吧?”
哈日查盖没有出声,但答案显而易见。
她就知道。
藏不住的。
顾如意怆然一笑,她现在有一种脱光了站在哈日查盖面前的感觉。
虽然事情是自己做下的,但让别人看到她的伤口,无疑是把自己所有的卑劣脆弱都展现在对方面前。
面对这样的情形,大多数人都会表露出同情,说她敏感也好,说她阴暗也罢,她并不需要。
她不是没有奢望过,亲情、友情、爱情,到头来还是觉得一个人过最好,了无牵挂,离开的时候才能痛快点,毫无负担,也不用觉得愧疚,而不是像自己现在这样,游走于想死和不想死中间,反复横跳,几近折磨。
忽地一阵风吹来,夹带起一层浮雪,白色旋风似地呼啸而过。
有哈日查盖顶在前面,倒是替她挡掉了不少风雪。
可惜就算这样,顾如意依旧冷得打了个寒颤,她扯着两侧被子边缘,又在胸口拢紧了些,连带半张脸都藏了进去。
待那阵风吹过,她朝着前方宽阔的背影瓮声瓮气地说:“你放心,等雪化了我立刻就走,绝不给你添半点麻烦。”
顾如意可太怕麻烦别人了,就算是死,也得找个没人的地方自生自灭。
更何况,她最近其实也没那么想死了。
前方高大的身影微微一顿。
又一阵风起,呼啸的风声中,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轻轻的“嗯”。
顾如意又笑了。
哈日查盖心里琢磨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他感觉自己昨天可能误会她了,这姑娘和那些跑来躲债逃命的人不同,那些人是为了活命,而她——肯定是不在乎这个了。
活着不好吗?
就连天生畸形,注定活不了多久的牛崽子,出生时都知道叫上两声,试图唤起母牛和主人的怜爱,求得一线生机,可她却不止一次地试图放弃生命,离开这个世界。
再联想到昨天,明摆着是被人逼急了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所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哈日查盖晃了晃头,摒弃了一些奇怪的猜想。
算了,这不是他应该管的事。
阿穆尔觉得自己这个兄弟的运气属实不太好,不仅没找到羊,还带回来个麻烦。
哈日查盖忽然想到下午那个电话,他犹豫了,不确定自己把顾如意带回来究竟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可任谁遇到那种场景,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
总不能看着她去死。
阿穆尔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悄然越过三点。
他打了个哈欠,抬手在哈日查盖的肩膀上拍了拍,语气颇为语重心长:“行吧,我先回去睡了,她没什么问题,你也躺旁边的床上眯一会儿,有事叫我就行。”
“嗯。”哈日查盖点头:“麻烦你了。”
“兄弟嘛,没必要说这些,走了!”
阿穆尔摆摆手,打着哈欠穿过走廊,往后面去了。听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哈日查盖拖了把椅子坐到床边,仰头确认过瓶子里液体的容量和流速,想了想又把灯关了,只留床头那盏。
嘎查终于又恢复了原本的宁静。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表情或语气有什么问题,哈日查盖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如果你喜欢,我们也可以在这儿拍。”
“拍什么?”
“婚纱照。”
一辈子就结这么一次婚,哈日查盖不想她留下遗憾。
顾如意笑起来:“你想什么呢!”
大老远跑到杭州来拍婚纱照,搞得好像她脑子不太正常一样。
而且相比婚纱,她更喜欢蒙古族结婚时的服饰,充斥着一种独属于草原上的美,更何况她嫁到草原,就得入乡随俗嘛!
绚烂夕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隐于山巅,天空再次恢复平静,但不再澄澈,泛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仿佛激情过后的平淡生活。
四周一下子就暗了,昭示黑夜即将降临。
顾如意收回视线,仰头朝哈日查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她转身,握上他的手,手指挤进他指缝里,与他十指交握。
“走吧,回去吃饭。”
第 88 章 番外一甜蜜日常(5)
虽然公寓名义上还属于顾如意,东西还留在里面,但毕竟她人都离职了,还带着个男人,再住进去无论如何都不合适,于是她定了酒店。
位置就在公司旁边,距离公寓也才几百米的距离,总体来说价格跟环境都很划算。
办好入住,拿着房卡一路上楼,天已经彻底黑了,楼下隐隐绰绰有聊天声传来,听着特别热闹。
顾如意觉得好奇,走到窗户边往下望,这才发现正对面油价烧烤店,可不得热闹嘛。
再定睛一看,这不就是周乐经常带他们来吃的那家嘛。
顾如意忽然来了兴致,她额头抵在玻璃上,食指斜着往下指,喊哈日查盖:“要不晚上就去楼下吃烧烤算了,这家店我吃过好多次,味道还不错。”
哈日查盖正在收拾行李箱,闻言走过来,跟她并排站在一起往下看,沉睡的记忆猝不及防被唤醒。
难怪他刚才一路走过来就觉得到处都很眼熟,现在终于想明白了,这不就是他来找她那次住的那家酒店嘛。
说来还真是巧。
等不到回答,顾如意仰头,又问一遍:“你觉得怎么样?”
“他家羊肉不太好吃。”
房间里忽然响起了轻微的鼻鼾声,细细小小的,其实不太清楚。
哈日查盖蓦地怔住,低头一看,简直哭笑不得。
他还在这儿说好话呢,人家倒好,睡得倒是很干脆,搞得他真以为自己这才闹过了头,把人给气到了。
无奈归无奈,总不能放着她不管。
哈日查盖轻手轻脚地把她扶起来,靠在自己肩头,然后回手拿过吹风机,怕把她吵醒,于是不敢开到最大,只能用低档慢慢吹。
好不容易吹干,又把人抱起来,换到另一边去,自己就地躺在那个被洇湿的枕头上,也不扯被子,就那样手脚并用地把人拢到怀里。
最后,低头,在她耳后落在一吻。
晚安。
第 89 章 番外二结婚
从杭州回来之后,哈日查盖第二天就马不停蹄地带着顾如意去民政局了。
说起这件事来,顾如意当时还闹了个大乌龙。
那天是周中,也并非什么具有纪念意义的日子,两人只用手机看了黄历,上面写着“宜嫁娶”,于是便一拍即合,拿上所有需要的材料就到镇民政局去了。
结果刚进门就傻眼了,办事大厅里坐满了人,抬眼望过去,乌泱泱的黑脑袋,多为依偎在一起的小情侣,当然也有那满脸愤容,谁都不肯看谁一眼的,是领离婚证的。
两人站在门口,茫然对视。
保安见两人呆愣许久,忍不住凑上来告诉他们:“先排号。”
大老远的,好不容易才来一趟,谁也说不出下次再来的话,更何况,结婚哪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今天这个结婚证,说什么都要带回去。
排队就排队吧。
北方的冬天果然不容小觑,统共一百多米的路,身上还额外裹了床被子,顾如意还是被冻了个透心凉,回到家里蹬掉鞋就往炕上爬,直到炕头最里面的角落,屈膝缩在那里,还不忘用被子沿着脖颈把自己裹得严丝合缝,只留一颗脑袋在外面。
炉子是哈日查盖早上回来时重新点燃的,临出门前又再里面多塞了几块牛粪饼,此刻烧得正旺,热气烘人。
明明才两天的时间,顾如意却有些开始贪恋火炕带来的温暖。
这良好的适应能力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想当初她可是连搬个家都能半个月睡不好觉的人,现在看来,她上辈子保不齐就是个北方人呢!
身上的寒意很快被驱散,顾如意隔着一张炕的距离看向哈日查盖。他在房间中央的空地上站了半天了,也不脱外套,也不坐下,就那样直直地盯着她看,眼神太过直白,就差把“不放心”三个字写在脸上了。
他到底是有多怕她死在自己家里啊?
顾如意伸出舌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硬着头皮开口:“那个你有事的话,就去做吧,放心,我肯定不会死在这,要死我也得找个没人的地方。”
哈日查盖的看向她的眼神忽然就变了,蒙古族是很忌讳说“死”这个字的,家里亲人去世也只会用一些隐晦的词语代替。
顾如意还不知道自己究竟哪句话说错了,就看到他突然变脸,转身就走。
“莫名其妙。”她小声咕哝道。
话音刚落,哈日查盖去而复返,手里比刚才多了个杯子,他走到矮柜旁边将杯子放下,说了句:“记得吃药。”
然后低头拢紧外袍,又转身走了,离开时甚至把房间门也带上了,全程都没用分给她一个眼神。
听着外面的动静,确认哈日查盖是真的出门了,顾如意突然觉得莫名烦躁,心中像是有团无名的火焰在延烧。
她一把掀开被子,两条腿跟踩风火轮似地一顿乱蹬,好好的被子变得一团乱麻,奇形怪状地吵扰在一起,那股劲儿过去了,她停下来盯着看了两秒,忽又伸手把被子捞回来盖在身上,双手环抱住膝盖。
顾如意在生气,倒不是气哈日查盖,而是气自己,或者再准确点,她在懊恼。
怎么能对他说那种话呢,什么死不死的,多难听啊。
人家好心收留自己,大半夜不辞辛劳地送她去诊所看病,她却说那种话,先说“不添麻烦”,又来“不会死在这”,说得好像人家把她怎么样了似的。
顾如意承认这都是自己的敏感和自卑在作祟,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副模样,还没等别人怎么样,自己先做出了剧烈的反应,像只刺猬。
所以她没有朋友。
……
哈日查盖确实有事要做,牧区的生活并不轻松,打扫、喂食、放牧、关注牛羊的健康状态,到时间找兽医上门打针,防止疫病,还有那些怀孕的母羊随时都有可能生产……
这是牧民家庭的常态,他却都要一个人忙。
网络发达的时代,随处可见的烂梗,比如xxx说家里卖了牛羊来上学,令人心疼,一问才知道原来家里有片草场,牛羊成群。
可又有谁知道背后的辛苦,夏牧场上连信号都没有,只能独自一人坐在马背上,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绿,与牛羊为伴。
今天因为顾如意的事情,一切计划都被推迟了,等他再回来时,已经临近中午。
屋子里静悄悄的,哈日查盖推开门看到顾如意还缩在角落里,埋着头,呼吸轻缓,像是睡着了。
他下意识放轻了动作,外袍刚解到一半,炕上的人突然动了。
顾如意眼神清明,哪有半分睡意,倒是额头上被压出来两条印子,看起来有些滑稽,她紧盯着他的身影,随时准备在他离开的前一刻出声叫停。
哈日查盖脱下外袍挂好,犹豫几秒钟,到底没直接就走,他走过去,抬腿侧坐在炕沿上。
“那个我……”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止,气氛又一丝尴尬。
哈日查盖摊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让她先说。
“今天早上,对不起啊。”顾如意抓了抓头发,感觉喉咙发紧:“我不应该说那种话的,我也不是故意的,就当时那样情况,我…我……”
她“我”了半天,终究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或者说那个词,她就是说不出口。
人嘛,固执,倔强,总是不能坦然承认自己的自卑。
“没关系。”
哈日查盖还以为她要说什么,结果只是为了这点小事,他压根没有放在心上,砖头出门就忘了。
草原儿女,生来就用有宽阔的胸襟。
话说出口,顾如意突然轻松了许多,像是和这么多年来的自己和解了。
“你刚才想说什么?”
哈日查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那里,衣袖遮挡下是她不愿示人的秘密。
“你…没什么过不去的坎,有事别憋在心里,多和人聊聊,说不定就有解决办法了呢,钱嘛,都是可以赚的。”
这话是他刚才收拾羊圈时想到的,虽然萍水相逢,但总归得劝一劝,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顾如意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木木地“哦”了声。
话是说了,究竟听没听进去就看她自己了,哈日查盖起身去厨房做午饭了。
顾如意盯着空荡的位置许久,又一次缓缓低下头,把脸埋进膝头的被子里。
说?她能跟谁说呢?
——
哈日查盖家来了个南方人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嘎查,听说还是被他捡回来的。
起先是有牧民去阿穆尔的诊所拿药,闲聊起凌晨时成片的狗叫声,怕不是有狼来了,但又没听说谁家丢了羊。
阿穆尔随口搭话说:“什么啊,就是哈日查盖半夜不睡觉抱着人来找我看病,把我家大门踹得叮咣响,狗就被吵醒了呗。”
牧民觉得奇怪:“他家不就他自己吗?”
阿穆尔一听就笑了,简单把事情讲了一遍,牧民恍然大悟,拿着药走了。
可惜就像万千普通村庄一样,这里的人共享喜怒哀乐,根本藏不住任何秘密,消息很快便传遍了。
苏日娜是从额吉口中听来的,听完后一拍手说:“我知道啊,顾如意嘛,长得可好看了。”
自此故事变得更加完整,都说哈日查盖家来了个游客,还是个南方姑娘,娇娇小小,可漂亮了。
嘎查里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外地人了,更何况还是个漂亮的南方姑娘,提到南方人,多数牧民第一反应就是瘦瘦小小,白白净净,这也算是种刻板印象了。
牧民也是人,人都有好奇心。
房子突然变得热闹起来,牧民们就像打卡知名景点一样,一会儿她来借个东西,再隔一会儿他来问个事儿,然后眼神转一个圈拐到顾如意身上,故作惊讶地问:“哎呦,这是谁啊?”
眼睛里面是明晃晃的好奇,没有恶意。
接着问她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来的,从哪里来?最后再从口袋里摸出点东西塞给她,有时候是一把瓜子,有时候是几块糖。
夸张点说,顾如意觉得自己就跟动物园里的大熊猫似的。
苏日娜就更离谱了,自从听说她生病,一到下午就往哈日查盖家跑,来的时候总会端上一盘零嘴,绝不空手。
虽然能感受到大家的善意,但面对他们的热情,顾如意实在有些招架不住,天天盼着雪能早点化掉,快点通车。
或许是那天歇斯底里的怒吼声起了点威慑作用,李美如怕她真的去死,自己就此失去一颗大好的摇钱树,所以不敢再逼迫她。
当然了,这一切都来自她的推测。
总之,李美如有好几天没再打电话,顾如意乐得自在。
不需要工作,不用面对讨厌的人,每天好吃好喝地过,顾如意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好。
平时她哪次感冒都得病上个十天半个月,这次却奇迹般地只用了五天,手腕上的伤口总在夜深人静时散发出扎心挠肝的痒意,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时间可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说来矛盾,在这种时刻,顾如意又突然没那么想离开了。
在这片远离家乡的荒芜草原上,她那颗焦躁多年的心获得了前所未闻有的宁静,她的痛苦,她的挣扎,好像都消失不见了。
如果能出门转转的话,那这种生活就再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是的!
她不能出门!
起码在感冒好之前都不能出去!
…… 吃完最后一顿药的那天早上,哈日查盖正在穿外袍,准备出门,只是系个扣子的时间,顾如意已经甩着胳膊从他旁边走过两趟了。
哈日查盖用余光扫了她一眼,没吭声,从架子上摘下帽子,转身就要往外走。
“咳!”
哈日查盖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她,眉心微蹙:“我等下再去阿穆尔那一趟。”
“啊?”顾如意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他这是误会自己的意思了,赶紧摆手:“不不不,不用,我好了!我真的好了!”
哈日查盖见她气色确实不错,没再强求,转而问道:“你还有别的事吗?”
从刚才起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没事才有鬼了。
“那个……”顾如意舔了舔嘴唇,犹豫着开口:“你要去放羊吗?”
说到“放羊”两个字时,她的眼神明显比刚才更亮,语气里也充满期待,就差把那点小心思写在脸上了。
哈日查盖顺着她的话往下问:“你也想去?”
没错!
顾如意一个劲儿地点头。
她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来了内蒙这么久,除了吃喝,她还没真正体验一下草原上的生活。最近天气不错,估计要不了几天就能通车了,她再不抓紧时间,到时候岂不是白来一趟。
事实上,别说出门了,她甚至连后院都还未踏足过。
顾如意本以为哈日查盖都这样问了,肯定就会带自己去的。结果,下一秒就听到他毫不留情地拒绝:“不行。”
斩钉截铁的两个字,可以说是完全出乎了她的预料,她本以为这场对话也就走个过场,谁想到他拒绝得如此痛快。
“啊?为什么?”顾如意愣在原地。
哈日查盖戴上帽子,用手再头顶上压了压,说:“你做不来。”
“”
顾如意被噎得哑口无言。
哈日查盖说得没错,‘放羊’是她从未接触过的领域,她心里还真是没底,万一到时候忙没帮上多少,还反添乱子,那可就尴尬了。
“行吧。”顾如意走回炕边,背身坐上去,语气略显不甘地嘱咐道:“那你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大门一开一合,房子里骤然安静下来。
顾如意不想刷手机,干脆望着窗外发呆,忽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随后就看见苏日娜身影出现在院子里。这边顾如意才从炕沿上跳下来,那边她就已经风风火火地进了门。
“如意姐,早上好!”
“早。有什么事吗?”
平常苏日娜都是下午才来的,上午的时候要在家里帮忙做事,早上突然出现,顾如意第一反应就是有事发生。
“不是说好去我家看小狗崽吗?”
“啊?现在吗?”
苏日娜的目光在室内四下搜寻,嘴里跟着催促道:“你快穿衣服,我带你去。”
“这么突然啊。”
顾如意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非常配合地穿好了外套和鞋子,然后就被苏日娜拉出了家门。
一门之隔,温度仿若是两个世界,几天不出门,顾如意都有些不适应了,冷气顺着鼻腔吸进肺里呛得她连连咳嗽。
她自己还没觉得怎么样,倒是把苏日娜吓了一跳,停下脚步警惕地看着她:“不是说没事了吗?”
顾如意摇摇头,努力平复呼吸:“没事,呛了一口,走吧。”
苏日娜的家就在隔壁,虽然说是隔壁,但因着牧群的缘故,各家中间还是隔了些距离的。房子的整体布局和哈日查盖家类似,但占地面积要大一些。两人走进院子的时候,刚好遇到苏日娜的额吉哈斯珠拉抱着草料迎面走来,看到顾如意,她赶紧上前打招呼:“欢迎欢迎,苏日娜,快带客人到屋子里坐,喝碗奶茶。”
哈斯珠拉不仅身体健壮,嗓门也不容小觑,如此热情豪迈的招呼反倒令顾如意不好意思起来,幸好旁边还有苏日娜,她直接对着额吉道:“如意姐是来看狗崽们的。”
“这样啊。”哈斯珠拉说:“那快去吧。”
“走。”苏日娜拉着顾如意往后院走,身后再度传来哈斯珠拉中气十足的声音:“别待太久,等会进屋子里喝碗奶茶。”
“知道啦!”
从房子侧面插进去,眼前豁然开朗,顾如意这才发现原来后院别有洞天,光从面积上来说就比前面大了一倍不止,院落两侧用栅栏分割成大小不一的空间,此刻大部分都空着,当然大部分空间都被干草卷占据了。
苏日娜一边带着她往里走,一边指着介绍道:“这是羊圈,那里是牛圈”
十几米外,狗妈妈早已敏锐地察觉到外面的动静,从狗窝里钻了出来,壮硕的身躯,再配上蓬松的毛发,犹如一头威风凛凛的狮子,警惕地观察者外来者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战斗。
离得越近,它的眼神就越发凌厉,喉咙里也开始发出一阵阵的低吼声。
“吉雅!”苏日娜喊了一声。
听到苏日娜的声音,吉雅立刻换了副面孔,朝着她咧开嘴,尾巴也跟着快速摇摆,欢快得不得了。
这就是蒙古敖啊,千百年来牧民们最忠实的伙伴。
苏日娜走过去,弯腰在它头顶上揉了两把,转头指着顾如意说:“这是客人,我们来看看你的宝宝。”
然后她又对顾如意点点头:“你过来,不用害怕。”
顾如意试探着往前走了半步,发现吉雅虽然依旧很警惕的看着自己,但却不像刚才那样了。
她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苏日娜俯身从狗窝里抓了只狗崽出来,捧在手里递给她看:“你看。”
顾如意下意识看了一眼吉雅,发现它眼里的警惕被担忧所覆盖,紧紧盯着苏日娜的手。她忽然就想起那句话:“母爱,是不分物种的。”
可自诩为高等动物的人呢?
某些人生了孩子却不养,还理所应当地认为孩子就应该服从和满足她们的一切要求,否则便是“不孝”,是“白眼狼”。
真是可笑!
“如意姐!如意姐!”苏日娜的呼喊声把顾如意拉回现实,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间又想到那个人了。
“嗯?”
“你想什么呢?”
她摇了摇头:“没什么。”
“好吧。”苏日娜也没多想,又把掌心里的狗崽往她面前送了送:“你快摸摸,可不可爱?”
小家伙连眼睛都还没睁开,身上的绒毛细软蓬松,跟棉花拉丝似的,顾如意用手指轻轻地在它头顶上点了两下,觉得手感好极了。
她又看了吉雅一眼,发现它也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忽然莫名感觉一阵心虚,赶紧把手收了回来,对着苏日娜说:“你快把它放回去吧。”
苏日娜摸得正起劲呢,闻言觉得奇怪,抬头问顾如意:“怎么了?你不喜欢它吗?”
“不是。”顾如意摇头,她当然喜欢这个小家伙,可是
“我有点冷了。”她找了个借口。
苏日娜可还记得她前几天那张没有半点血色的脸,一听她说觉得冷,立刻如临大敌,俯身把狗崽送回原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顾如意好像看到吉雅松了口气,目送它钻进狗窝,趴下去把几只狗崽全部盘进怀里,用舌头一下一下给它们顺毛。
两人掉头往回走,苏日娜用手捏了捏顾如意袖子的边缘,脸上写满了不赞同:“怪不得你说冷,怎么只穿这么薄,我们这里的冬天可不比你们南方,很冷的。”
“你这件衣服,风一刮就透了,挡不住的。”
“”
顾如意不知道该怎么跟苏日娜说,其实这已经是她最保暖的外套了,况且她觉得也没那么冷。
苏日娜发出最后的论断:“还是得穿羊皮袍子才行!”
这倒是。
顾如意握着她暖烘烘的掌心,深以为然。
可惜自己很快就要离开了,也就不需要了。
暖烘烘的房子里又是另一番世界,顾如意被邀请上炕,隔着四方炕桌与苏日娜相对而坐,亲眼目睹哈斯珠拉变魔术似得将桌子填得满满当当。
“喝碗奶茶暖暖身子。”
“谢谢。”
苏日娜一边帮她往碗里添东西,一边随口提议道:“等过几天元旦放假,额尔德木图回来,我们去抓野兔子吧。”
额尔德木图是苏日娜的弟弟,在旗里读高中,因为离家太远交通不便,所以只在节假日回来。
“好啊!”顾如意赶紧应下,她还从来没有抓过野兔,转而又问:“难抓吗?”
哈斯珠拉插话道:“冬天的野兔子最好抓了。”
“真的哇?”
“是的啊。”苏日娜说:“到时候再带上吉雅,它最会抓兔子了。”
在无边的草原上肆意奔跑,追逐猎物,光是想想就能让人热血沸腾,这种场景顾如意只在视频里见过。
“好!一言为定!”
她已经开始期待了,甚至恨不得现在就能立刻出发。
见顾如意这幅样子,苏日娜就更来劲了,表示要提前给她传授些经验,紧跟着说起自己这些年来跟阿布和额尔德木图一起去抓兔子的经历。
“兔子可聪明了,会挖好多洞,所以大家要配合,而且它们跑得可快了,眨眼就不见了。”
“最好提前埋伏,等它们一出现就扑上去。”
“当然主力还得是吉雅。”
“额尔德木图最笨了,每次都抓不到。”
“……”
她说得有板有眼,哈斯珠拉在旁边忍不住揭她老底:“你小时候去抓兔子,把牙都摔掉了。”
苏日娜一梗,拼命给她使眼色。
“实话嘛!”哈斯珠拉又说:“还有一次,你把新做的袍子都摔破了,还有……”
“额吉!”
苏日娜急得大叫,再让她说下去,可就真的连底裤都不剩了。
“好嘛好嘛!”哈斯珠拉努努嘴:“还不让人说实话了啊。”
母女俩你来我往,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哈斯珠拉看向苏日娜的眼里充满了笑意,就像是故意想看她破防的样子。
顾如意静静地看着,也不插话,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变成其中一员。
可惜,只是仿佛。
时间不仅会治愈伤口,还能拉进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共处一室久了,两人的相处变得随意许多,顾如意渐渐发现哈日查盖远不像她最初感知地那般淳朴宽厚。
比如,那天顾如意应苏日娜之邀去她家做客,专门换了件干净的外套,就在她穿戴妥当,准备出门时,他突然在后面来了句:“晚上你去阿穆尔那住吧。”
“为什么?”
“输液比较方便。”
“……”
言外之意就是出去再生病别半夜喊我送你过去。
顾如意自知理亏,吸了吸鼻子,默不作声地脱下外套,重新爬回炕上,给苏日娜发消息说自己去不了了,然后放下手机,朝着他的背影呲了呲牙。
真烦人!
两人端详了很久,久到后面那对新人都出来了,哈日查盖收回胳膊,将结婚证塞进胸口位置,还煞有介事地拍了拍。
然后,他伸出手,掌心向上,用眼神示意她。
顾如意抿着唇,把手搭了上去,无名指处,钻石将夕阳折射出一道耀眼的光芒。
两人同时勾起了唇角,相视一笑。
洋洋洒洒地交谈声散落在空气中。
“走了,回家。”
“不是要买东西吗?”
“不买了,用不着了。”
“”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又于上半截交叠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当然,也无需分辨。
第 90 章 番外三 故事三则
1.学骑马
关于学骑马这件事,顾如意提了很多次,哈日查盖也应了很多次,结果总有各种各样的事情打断,因此拖延了许久。
这天,两人终于凑出点闲暇时间,决定立刻把这件事提上日程。
学习之前,得先挑一匹适合新手出行的马,家里马匹不多,没多少可供选择的余地。
萌萌如今也长成两岁的大马了,可哈日查盖说它还没经过太多训练,容易受惊失控。
然后便是其其格,母马性格相对温顺,其实是个不错的选择,但问题出在,它前两个月又怀孕了。
哈日查盖建议:“要不还是去换一匹吧。”
所谓“换”,本质上还是买,只不过是用羊买,在草原牧民们的眼里,五畜再多,也不算在万贯家财里,所以才有了这样的交换方式。
顾如意觉得浪费,她刚开始学骑马,实在没毕业大费周章地去换匹马回来,于是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他的提议。
挑来挑去,那就只能选巴日思了。
这简直是顾如意来到草原后最快乐的一天了。中午还连带着留在苏日娜家蹭了顿午饭,直到天快黑了,哈日查盖上门寻人,这才恋恋不舍地跟苏日娜告别。
出了苏日娜家院门,两人并排走在路上,忽然一阵风迎面刮来,顺着缝隙直插进顾如意的羽绒服,让她切实体会了一把什么叫透心凉。
顾如意赶紧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交叉环抱在胸前,脖子也缩起来了,企图在寒风中守住最后的温暖。
苏日娜说的没错,还得是羊皮袍子才行,什么羽绒服、冲锋衣,在草原的凛冽西北风面前通通都手下败将!
顾如意闷头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感觉风变小了很多,她正打算感叹一句,结果抬头发现哈日查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前面去了。
隔着不远不近两步路的距离,刚好挡掉迎面吹过来的风。
头顶的半片天空中还有夕阳留下的最后一抹极致的红霞,月亮冒出淡白的轮廓,然后便是远处望不到头的天空与黑褐色大地相连,而眼前是那人宽阔的脊背。
不知道为什么,顾如意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在往外冒,酸涩的,却又暖烘烘,就像冬天里炉子上烘烤的桔子,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了。
哈日查盖完全不知道自己下意识的举动会引来她这么多想法。
回到家后,他便一头扎进厨房里开始做晚饭,而顾如意也由最开始的过意不去,变成了现在的坦然,虱子多了不怕痒呗,反正欠哈日查盖的人情早就还不清了。
实在不行,她就以身相许好咯。
这话她也跟哈日查盖说过,换来的是一块掉在桌子上的羊肉以及他充满嫌弃的眼神:“没必要。”
当然,这只是顾如意的玩笑话。
她早就盘算好了,每日待在这篇小小的村落里也没地方花钱,等她离开的时候就把身上所有的现金都偷偷留下,不多,但算是一份心意,毕竟吃饭也是要花钱的。
另一边,哈日查盖很快做好了晚饭。
餐桌上,他突然提起另一件事:“过两天我和阿穆尔要去趟镇上。”
哈日查盖和阿穆尔的另一个朋友巴图布赫今天在群里说过几天元旦假期,打算回来和大家一起跨年,所以他和阿穆尔打算去镇上买点东西,刚好阿穆尔最近也正计划去镇上进货,冬天到了,天气太冷,牧民们长年累月操劳留下的病根就容易犯,药品总是消耗得很快。
听到哈日查盖的话,顾如意却觉得奇怪,他这样好像在报备行程似的,可她面上还是很配合地点了点头:“好,注意安全。”
哈日查盖夹菜的手顿住,抬头略带奇怪地看向她。
直到此刻,顾如意还没反应过来,在他的注视下放下筷子,用手摸了摸嘴角两侧,问他:“我脸上沾东西了?”
“没有。”哈日查盖摇摇头,话在嘴边滚了好几圈,现在反倒不确定应不应该说了。
“哦。”
顾如意拿起筷子,脑子里忽然有东西闪过,而她抓住了:“等等!你说你过几天要去镇上?”
“对。”
“也就是说要通车了?”
“算是吧。”
顾如意又开始疑惑:“什么叫,算是吧?”
“班车还没通。不过阿穆尔家有车,我们打算开车去。”怕她误会,哈日查盖紧跟着解释道:“前几天雪太厚了,我们估计着这几天路上应该清理得差不多了。”
顾如意才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她很早之前就听说过,北方的冬天下大雪时路上很滑,非常容易出事故,所以政府还会专门组织人在路上撒盐,保证交通安全。
“我知道。”她说。
“嗯。”哈日查盖松了口气:“我跟阿穆尔说好了,到时候可以带上你。”
顾如意勾了勾唇角:“好啊。”
连她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笑得有多勉强,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对这座苍茫大地上的小小村落产生了依赖。
顾如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剩下的半碗饭吃完的了。
吃过晚饭,她回到房间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散落在各个位置的东西全部一股脑塞进背包里,而后摊开被褥早早躺进了被窝里。
她在逃避。
可她又不清楚自己究竟在逃避什么。
哈日查盖收拾完碗筷,又套上外袍,带着手电到后院里转了一圈。
今天出去放牧时,他发现有只怀孕的母羊状态不太好,草都没吃几口,他有点不放心,回来后还专门给它安排了小灶,幸好草料吃了大半。
等哈日查盖从外面回来后,发现顾如意好像已经睡着了。
简直是破天荒。
哈日查盖以为她又生病了,坐在自己的那端炕沿处,目光越过炕桌,担忧地望着她平稳起伏的背影,几次想开口,但又担心会打扰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
事情发生在半夜。
这次倒不是顾如意的问题,她也是被吵醒的。
后院传来的狗叫声撼天动地,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仰头看到房间空地上有个模糊的人影,顾如意先是被吓了一跳,随后认出那是哈日查盖,她翻身坐起来,声音带着浓厚的睡意,含糊不清:“你干嘛去?”
哈日查盖一边匆匆系着外袍扣子,一边低声道歉:“抱歉,吵醒你了,班布尔一直在叫,我去后面看看。”
顾如意回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隔着好几堵墙,狗叫声依旧震耳欲聋,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总让人觉得可能有大事发生。
她曾经听人家说过,草原上至今都有野生狼群的存在,尤其是在冬天的时候,由于缺少食物,它们会闯进牧民家里猎杀牛羊。
顾如意咬了咬牙,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你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哈日查盖说:“不用,我去看一眼就回来。”
顾如意一把掀开被子,瞪着腿溜下炕:“你等我,我马上。”
“外面太冷了,你还是别出去了。”
“马上,马上就好。”
她说着,已经把鞋穿好了。
哈日查盖见她实在坚持,拗不过只能答应。
半夜的草原,温度下降了不止一星半点,才踏出门,顾如意就打了个寒颤,哈日查盖不放心地看她一眼,她赶紧摆手:“我没事,快去快走。”
没了障碍阻挡,狗叫声听起来更大了,十分急促。
周遭黑漆漆的,仿佛能把人吞进去,说不害怕是假的,但顾如意不后悔,她跟在哈日查盖的后面,亦步亦随。
走进后院,哈日查盖举着手电扫了一圈,发现班布尔正站在羊圈前面,显然它也看到了哈日查盖,吼叫声立刻换成了一段急促的“嘤嘤”,仿佛在跟主人说:“你怎么才来?”
见到这个场景,哈日查盖心里已经有了估量,他暗道一声不好,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跟着跑了过去,用手电往里面的角落一探。
果不其然,就看到下午那只母羊摊在地上,腹部剧烈起伏,身下的土地已经被液体洇成了黑色。
顾如意跟着看过去,用力地咽了口吐沫,这才磕巴地问:“它它这是怎么了?”
哈日查盖摇摇头,开门走了进去,顾如意赶紧跟上,羊群仿佛也有感应,自动让出了一条路来。
哈日查盖把手电筒递给她:“帮我拿一下。”
“好,好。”
他蹲下身,用手摸了摸母羊的肚子,又拎起它的后腿不断翻看,母羊屁股周围的毛沾满了鲜血,黏成一缕一缕的,看着怪吓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冷了,顾如意觉得自己上下两排牙齿在打架,握着手电筒的手也在抖,灯光打在地面上,忽上忽下。
哈日查盖出奇得冷静,甚至还有闲心安慰她:“它可能难产了,你别害怕。”
顾如意心说:“我连自己的手腕都割了,我害怕这点小场面吗?”
结果开口时声音却带了慌乱:“那那怎么办?医生,对对,快给医生打电话。”
她没养过羊,甚至没养过任何宠物,不是不喜欢,而是李美如不让,每次开口试探,换来的都是一句:“我养你们姐弟两个就够累了,我警告你别没事找事!”
但她听同事聊天时说起过家里的宠物狗生宝宝时难产,送到宠物医院做了剖腹产,所以面对眼前的场景,她第一反应就是找医生。
哈日查盖却说:“不用。”
牧民们养羊多年,接生、养大、售出一茬跟着一茬,他们的经验,甚至比某些兽医还好。
“麻烦你帮我一下。”
顾如意连连点头:“好…好的,你需要我做什么?”
“手电放在旁边。”
顾如意找了个好角度,把手电卡在围栏上。
“卧室右手边矮柜的第二个抽屉里有剪刀和酒精,还有棉球也拿来。”
“好!”顾如意有些慌不择路了,她根本顾不得脚下满是羊粪,硬是从熙攘的羊群里挤了出去,一路飞奔回房子里,按照哈日查盖的嘱咐找到所有东西。
嘎查里根本没有任何秘密可言,顾如意要离开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苏日娜的耳朵里,她二话不说,直接冲进了哈日查盖家。
彼时顾如意正蒙着被子大睡特睡,被吵醒后瞪着一双迷蒙的眼睛,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不知今夕是何年。
“如意姐,听说你马上就要走了。”苏日娜侧身坐在她枕头旁边,大声控诉:“你昨天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的呀,我还说等到额尔德木图回来带你去抓野兔呢!”
顾如意愣了两秒钟,然后用胳膊撑着身体坐起来,面对苏日娜的指责,她的嘴比脑子先作出反应,开口时嗓音里还带着刚睡醒时的沙哑:“对不起。”
几乎是脱口而出的三个字,反倒让苏日娜慌了神,赶紧摇头解释:“不是不是,如意姐,你跟我道歉干嘛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神游在外的意识逐渐聚拢,顾如意想解释说自己只是习惯了,结果就听到苏日娜又说:“哎,对了,如意姐,我额吉新做了酸奶,让我送点过来给你们尝尝。”
话音未落,不等顾如意回答,她就已经站起来朝外面走了出去。
待苏日娜去而复返的时候,顾如意看到她手中的东西,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在顾如意的想象中,送“点”也就顶多一大碗或是一小罐的程度,她实在没想到苏日娜能端着盆来,而且看这个盆的大小,放在她家都是用来和面的。
她不得不再次震惊于草原人民的豪爽程度。
苏日娜把酸奶盆放在矮柜上,回头热情地招呼顾如意说:“如意姐,我盛一碗给你啊。”
“等下!”顾如意猛然回神,一把掀开被子,手忙脚乱地从炕上往下爬:“我还没洗漱呢。”
她匆忙蹬上鞋子,头也不回地往卫生间跑,身后传来苏日娜爽朗的笑声:“没关系,不着急。”
到底对方是来找自己的,顾如意不好意思把苏日娜单独晾在那里太久,她快速地挤好牙膏,塞进嘴里,动作快地像是开了二倍速,总有种快要摩擦出火星的错觉。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习惯了用左手刷牙。
说起来,这支牙刷还是哈日查盖帮忙从小卖铺里买来的,小卖铺里只卖一种样子的牙刷,为了区分,他的是蓝色的,而她的是红的。
顾如意丢下牙刷,匆匆用凉水抹了把脸就出了卫生间,刚回到卧室,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手里就被塞进了一个碗。
苏日娜的眼睛很亮,仿佛献宝似地对顾如意说:“你快尝尝,保证和你们外面卖的那些都不一样。”
她的眼神,她微扬的脖子,她的一举一动,无不在透露着一种自信,或者更准确地说那是她从心底里对于自己民族的认同与自豪,是种归属感,她知道自己属于哪里。
真好。
顾如意勾了勾唇角,干脆放弃了勺子,迎着苏日娜期待的目光,直接端起碗喝了一大口。
“怎么样,好喝吗?”苏日娜迫不及待地发问。
顾如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确实就如苏日娜刚才说的那样,与外面买来的酸奶都不一样,浓郁丝滑,有点像果冻,但流动性更强些,奶香浓郁,那种发酵后的酸味也不一样。
“好喝!”
超市里卖的好酸奶都太贵了,所以顾如意平时喝的都是最大众的牌子名下产的四方塑料盒的那种,一组八个,除了盖子上粘的那层外,剩下的淡得跟水似的,尤其最近几年越来越过分了。
苏日娜见她是真的喜欢,又从旁边的碗里抓了一把炒米,放进她的碗里,笑道:“这才是正宗吃法呢。”
正说着话呢,大门从外面被打开,哈日查盖走进来就看到两个人站在房间空地上有说有笑,随口问了句:“站着干什么呢,坐下聊啊。”
苏日娜一见他,眼睛比刚才更亮了,踮起脚尖,分外热情地朝他摆手:“安达,我额吉新做了酸奶,你快来尝尝!”
“谢谢。”
哈日查盖将外袍挂好,探头往盆里看了一眼,婉拒了她刚才的提议:“等等吧,我先去做饭,你中午留下来一起吃吧。”
苏日娜欢欣雀跃:“好哇!”
顾如意早就知道她的心思,见状也跟着弯唇笑了起来。
真好。
可以恣意又潇洒地活着,过自己的人生,追逐自己喜欢的人。
这么大一盆酸奶摆在卧室里总也不是回事,哈日查盖端起盆打算挪到厨房里去,临走前又看向旁边的顾如意,发现她捧着半碗酸奶正在神游,不知道在想什么,但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
“再来点吗?”他问。
“嗯?哦。”顾如意摇了摇头:“不用了。”
哈日查盖端着盆走了。
顾如意和苏日娜分坐在炕桌两边,又说起最初那件事。
“抱歉啊,苏日娜,我也只昨天晚上才从哈日查盖那里知道的。”
“这又不是你的错,干嘛道歉。”苏日娜撇着嘴,老大不乐意,哀嚎一声,扑过来抓顾如意的手:“如意姐,你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啊,多待几天不行吗,还没来得及好好玩玩呢!”
好巧不巧,她这一下抓得正是顾如意的右手,尽管伤口愈合良好,但终究还没好利索,被她这么一扯,刚好牵动伤口,顾如意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把手抽了出来。
反应太大,苏日娜吓了一跳:“如意姐,怎么了?”
顾如意摇头:“没事。”然后不动声色地把手藏到了桌子下面。
苏日娜是真心舍不得顾如意走。
草原上生活无聊又条件艰苦,近些年随着教育普及程度提高,孩子们读了书,考了大学后就留在外面工作了,像苏日娜这样选择回到家里继续放牧的变得越来越少,再加上外嫁等因素的作用,现如今嘎查里已经没有和她同龄的女孩子了。
所以她很喜欢顾如意这个外来人,能和她一同说笑、玩乐,还能跟她描述南方的生活。
苏日娜讪讪地收回手,问她:“就不能再待几天嘛。”
“我来旅游的嘛,都一周了,待得够久了。”顾如意仰身从斜后方捞过手机,朝她晃了晃:“反正现在信息都这么发达了,我们随时保持联系,有机会你到南方去,我招待你。”
苏日娜自知没办法强求,但依旧不死心,“哦”了一声后,小声嘟囔道:“哪怕过完元旦呢,等我们抓完野兔再走也不迟啊。”
顾如意笑笑,没说话。
午饭格外丰盛,可惜苏日娜没等到开饭就被她的额吉叫回去了,留下两个对着满桌子的菜大眼瞪小眼,顾如意颇为她感到可惜。
“哦,对了。”顾如意问:“那只小羊和它妈妈怎么样了?”
她起来后本来想看看的,结果发现小羊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了,就连被暂时安置在外厅的母羊也不见了。
“挺好的,能吃奶了。”
“真好。”顾如意再次为生命的顽强而感到折服:“它妈妈一定会很开心吧。”
后半句显得有些没头没脑,哈日查盖没太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嗯”了声算作回应。
直到整顿饭结束,顾如意翘起的嘴角就没落下过。
哈日查盖越来越觉得看不懂眼前这个人了,她好像总会在奇怪的地方敏感的可怕,然后又会因为莫名其妙的事情感到高兴。
说得好听点是令人摸不透,说难听点,那就是脑子有病。
不过这些都马上就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吃过午饭,哈日查盖在厨房刷碗,顾如意跟他打了声招呼,说要出去转转。
她先是去探望了那对羊母子,哈日查盖早起后就把它们挪出去了,在后院单独给它们开辟出一片空地作为单间。她过去的时候,小羊正闭着眼睛趴在母羊身下喝奶,小小一团,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顾如意不想打破这份安静的美好,只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就走了。她走出大门,沿着院外那条笔直的水泥路一路向西。
午后的阳光刺眼眩目,但毕竟是冬天,照在身上只能带来些许暖意,没来得及多做停留,又被一阵风带走了。
走到水泥路的尽头,顾如意仰头望向天空。天空的颜色偏深蓝,但看起来有有种清透感,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反正她在南方时很少能看到这种,城市里的工业化程度太严重,十天里面有八天的时间,天都像笼了一层薄雾。
顾如意的脑海中忽然就冒出老舍在他那本《草原》里写下的那个词:一碧如洗。
这样的天空,就算只是看上一样,都会让人心胸开阔,觉得心情大好。
唯一的遗憾是,她终究没能看到传说中3D版的云。
草原上的冷风也不能小觑,顾如意感觉脸被冻得生疼,四肢也有些麻木,她站在原地左晃右晃,迟迟不肯走。
直到哈日查盖出来寻人。
临走之前,她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企图如相机定格般,将这片景象远远留存在心里。
再见了,草原。
再见了,虽然算不上多美好,但却足够难忘的经历。
再见了,她偷来的一时清静。
待她再回到羊圈时,眼前的景象完全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哈日查盖,他把手伸进了母羊的肚子里!!!
顾如意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尽管理智告诉她这是正确的,但亲眼目睹带来的冲击感实在太大,令她几欲作呕。
而后她便眼睁睁地看着他从母羊的肚子里拉出了一只小羊,那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生命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来到了这个世界。
母羊的状态似乎也好了很多,呼吸已经不像刚才那般急促了。
顾如意忽然又想到了李美如,不知道她生自己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艰难。
那边哈日查盖熟练地消了毒,用剪刀剪断了小羊与母亲最后的联系,剪刀落下去的瞬间,顾如意觉得有些嘴里发涩。
顾不得小羊身上的脏污,他直接解开外袍,把小羊放进了怀里。
“走吧,先回去。”他说。
直到坐回到炕上,顾如意才惊觉自己竟让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出了一身汗,当然,也有可能是冷汗。
哈日查盖不仅把小羊带回来了,还把母羊挪到了房子里,就放在外厅,此刻正有气无力地“咩咩”叫着,顾如意想它大约是在找自己的孩子吧。
“今天谢谢你。”
“不客气。”
哈日查盖抬头看了一眼挂钟:“时间还早,再睡会儿吧。”
顾如意“嗯”了一声,她重新躺回温暖的被窝里,翻来覆去很久却没有丝毫睡意,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就会自动上演刚才的场景,跟小电影似的,挥之不去。
外厅里,母羊还在“咩咩”叫着,窗外的黑色逐渐褪去,天边出现了第一抹光亮,终于又是新的一天。
欲擒故纵。
顾如意伸出食指,指甲上还有前不久刚涂上去的嫣红色指甲油。
她轻轻挑起他的下巴,学着电视剧里曾经演的那样,捏着嗓子问:“客官,您还满意吗?”
满不满意,行动足以说明一切。
只听得“刺啦”一声。
然后便是顾如意的惊呼:“我刚买的!”
再然后便只剩下粘腻的水声了。
至于那件可怜的衣服,终究变成了几片废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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