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说范氏这人无利不起早吧,许杏都有点佩服她这见缝插针的本事了。不过比起赵氏的万事凭心情,想一出是一出,范氏就显得理性得多了。其实自私算计不是最可怕的,毕竟她讲得通道理。
许杏就笑着说:“那敢情好,等我弄起来了,忙不过来的时候一定请您帮忙干活,您可别嫌累。”
长青就低了头,挑着嘴角轻笑。范氏说的是“给你操持”,到了许杏这里就是“帮忙干活”了,这小丫头,也不傻啊。
范氏嘴角抽了抽,答应着:“不嫌累不嫌累,都是一家人嘛。”
这个话题暂时被许杏糊弄过去了,她把一百斤淀粉送到刘老板那里,就又回到了歇业状态。
中秋是个大节日,进了八月里,亲戚朋友的就都走动起来了。范家人口少,亲戚里头也就是两个女主人的娘家和范家本家的一些人家。这些事情怎么安排全由金氏做主,赵
氏原本就摸不到门,又有了饴糖那事儿,更是被彻底边缘化了。
“范大叔不回来过中秋吗?”金氏把长青叫到堂屋去商量过节送礼的事儿,商量完长青也没回屋,反而来找许杏了。说起家里要准备过节,许杏就问了一句。
长青尚且稚嫩的脸上一片淡漠:“当是不回来的,之前走的时候说好了过年会回来。”
许杏知道这是长青不乐意谈到的话题,便掠过去:“那范大哥找我有什么事?”
长青便看着她问:“你之前说,把要给我的分红都给我攒着了,那……我可能取用一些?”
“嗐!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呢,当然能了,你要全拿去吗?”许杏立刻转身,从她的干草堆一角拉出个旧钱袋,正是金氏给的那个。
“我也没个帐本,只好每次得了钱就数出你的放在里头,不知道你这就要,还没来得及给你都换成银子呢。”许杏提着沉甸甸的钱袋,转身跟长青说。
长青却没有马上伸手,而是皱紧了眉头,满脸不快。
他当初留下许杏,是一时的恻隐之心,许杏说他于自己有恩,他虽不时时刻刻以恩人自居,但从没觉得有什么对不起许杏的地方。这半年时间里,他们接触得多了,他也以为自己拿许杏当友人相处,可是看着衣着几乎可以称得上破烂的许杏毫不犹豫的从干草堆里拉出钱袋来给他的时候,他还是觉得十分愧疚。
许杏虽然托庇于他,却对他一片赤诚,而且,她在草堆里睡了半年,自家对她并不好。
“怎么了范大哥?这些钱我估摸得有四两多银子,你数数看?”许杏不知道他怎么又不高兴了,就把钱袋往前送了送。
“不必了,我自是信你的。”长青有些慌乱的接下钱袋,“那个,我去找奶奶商量个事。”
许杏却不同意:“范大哥,咱们还是数一下比较好,人都说‘亲兄弟,明算账’呢,咱们还得合作好几年呢,不差这一会儿功夫。”
她越这样一派坦荡,长青越觉得羞愧不安。可是她说得有道理,长青只好撩了袍角坐下来,和许杏一起数钱。
这里头有刘老板给的二两碎银子,长青也知道,剩下的铜钱一共是两千三百四十一文。许杏数完,拍拍手道:“我已经把你说的那个饴糖的一百文钱扣下了,这些就是你的。本来我还想着过了中秋,收上来红薯,赶在我作坊开张前先给你五两银子的,这现在要,没有凑出来。”
长青的心绪被吸引到银钱上来。他真没想到能分给他四两多,原以为能有二两就差不多了。他又问了一句:“你说的是给我三成吧,不是一半?”
许杏笑笑:“不是一半,不过可能比三成多一点,三分之一吧,三成不大好算。”
“这红薯的加工确实大有可为。”长青被震惊了,“你一个小姑娘,人单力薄,红薯材料还不稳定,就能攒下这许多,若是人手充裕的大作坊,大量加工,这收益……”
“这回相信我的话了吧?”许杏很高兴他能看出其中的价值,“这红薯真的是个好东西,还有啊,地里出什么就直接卖永远是最不挣钱的,加工了就值钱了。当然啦,这些也都不难,多种上几年红薯,肯定也有别人能想出来的。”
长青已经很久没有回想从前了,可是拿着这个沉甸甸的钱袋,他却忍不住想,如果他早就知道这些加工法子,他治下的百姓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穷苦,那些因为极端的贫穷而生出的悲剧是不是就会少一些。
他一直觉得自己清廉公正,勤勉务实,为官一任可说是问心无愧,现在他却不敢这样想了。
让百姓日子富足起来,才是为官之人的最大职责。
他是失职的。
这个认知让他冷汗涔涔,一时竟有些魂不守舍。
“范大哥?”许杏觉得不对,连忙晃晃他的胳膊,关切的看着他,“你怎么了?是哪不舒服吗?”
长青回神,眼光落在许杏的脸上,深吸口气,认真道:“多谢你。”
许杏觉得他好像不是在谢这几两银子,但是也不好深究他的心思,便摇摇头:“咱们早就约定好的,不需要谢啊。”
长青回了自己的房间,把钱袋放在书桌上,盯着它沉思了许久。
其实他对许杏并不好,对许杏的感恩,他受之有愧。
许杏破旧的衣裳和爽朗的笑脸对比那么明显,他却从未注意过。
一地干草上面铺个旧单子就算床了,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做着那么沉重的活计,却只能在那里休息。
他见过她拿几文钱去买粗毛牙刷和青盐,却没想到,那是她给自己买的唯一的东西——许杏做新内衣的事儿他是不知道的。
他们家人拿许杏当劳力,当摇钱树,却没真心当自家晚辈。
想起许杏明亮的眼睛,他知道,许杏一切都明白,却不说破,甚至可能也不在意。
她显然是在等着离开的那一天。
长青握紧了拳头,站起身来,将来是将来,现在他不能亏心。
到了堂屋,金氏便问:“怎么,许杏手里有没有钱?”
长青便拿出那个钱袋,道:“她也没多少,我看着她拿的,说是还要留些本钱,给了我两千多文。”他把那块银子放在了枕头下面,在金氏这里没说实话。
“哦?她挣了这么多?我还想着她买了碾也就该没钱了,一二两银子呢,没想到她还有,真是小看了她。”金氏收了这些钱,把钱袋还给长青,“这钱我都给你攒着,明天我就去置办中秋节礼,你好送去给先生,剩下的就留着你考秀才用。”
“奶奶,我还有一件事儿求您。”长青把钱袋捏在手里,半低着头,“我看许杏一直睡在草垛里,这也不像个事,奶奶,能不能给她踅摸张床?”
他没法说给许杏打张新床,那太贵了,金氏根本不可能同意。
金氏倒没有一口回绝,只是道:“也是,既要用她,总得让她过得舒服些,没得又要马跑又要马不吃草的。不过新床金贵,等闲人家也没有卖床的,等我去打听打听吧。”
许杏把钱给了长青,倒没觉得多不舍,只是坐在“床”上的时候才发现,钱袋忘了让长青放下了。
范家打算怎么过中秋,怎么跟亲戚朋友礼尚往来,许杏都不太清楚。只是两天后,范氏带着罗家姑父一起,送了一张小的木头床来:“这是我家他小姑出门子以前睡的,先给许杏用着吧。”
许杏说不想要是假的,可是范氏送来,许杏就心里犯嘀咕,不知道要拿多少钱。
金氏看了看,同意了:“我给你五十文钱吧,管怎么说,也不是啥好木头。”
罗姑父搓着手道:“哪能要钱呢,娘,不用。我妹子都出门子了,我爹娘那也用不上。”
“那也不行,到底是爹娘屋里抬出来的,咱们不给钱,大哥大嫂又该不高兴了。”范氏先拉了他一把,又跟金氏笑嘻嘻的说话,“娘啊,再不好那也是张床哩,五十文有点少,我那妯娌该在我婆婆那嚼舌头了。”
“什么床啊,不过是一块木板四根棍子吗,还那么矮,你呀,别老来抠娘家的银子。”金氏就回屋,数了五十文钱出来交给她,“嫌少你就拉回去!”
许杏不在意她们母女俩耍什么花腔,只悄悄去看长青。金氏不可能想到她睡草垛不舒服,毕竟给她一块旧床单就算是关心过了,这回肯定是长青说了话。
长青却避开了她的目光,直接动手,要往她屋里搬床板。
许杏便连忙跟上,嘴里道:“我先把草垛挪开去!”
罗姑父也搭了把手,许杏终于不用再睡在地上了。虽然没有被褥,床板上还是要铺干草,可那感觉跟睡在草垛里还是不一样,许杏十分感慨,也颇有些心酸:“我这日子总算像个人样了。”
长青抿了嘴。
不等他说什么,许杏就转过身来,笑容明朗:“谢谢你,范大哥。”
他怔怔的看着这张笑脸,再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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