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3章

    第二十三章

    两日后, 回宫的队伍正式启程出发了。秋意愈来愈深,嘉善出宫时,还能偶尔闻到金桂飘香,如今, 回去的这一路上却只见到不少枯叶。

    她是八月十九出的宫, 至今不到一月, 路上风景已是大变,不知宫里又会如何。

    嘉善忆起今早临走前,汝阳姑姑依依不舍地将几人送到观门口的场景, 心下也是有几分寂寥。

    短暂的自由结束了, 下次再想出宫,大概真的, 只有等到嫁人以后。

    嫁人、展岳、表哥……这三个词好像被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嘉善眉头紧蹙着,她的呼吸声, 变得逐渐沉重起来。

    一阵微风吹起车帘, 透过卷起的车帘一角,嘉善正好看到了,骑在马上的衣冠楚楚的展岳。

    他还是一身玄衣, 身形伟岸,在一众金吾卫里有如鹤立鸡群。嘉善的目光像是被烫到了一样, 她拨开额前被吹乱的碎发, 随即移开了眼神。

    一行人,过了午时方才回宫。

    章和帝下午通常喜欢在乾清宫与大臣们商议奏折,这会儿,一般还未结束。因此, 嘉善回来以后,并没有先去拜见父皇, 而是先留赵佑泽在凤阳阁用了午膳。

    这些时候嘉善不在,凤阳阁几乎都是郑嬷嬷在打理。她是嘉善的奶嬷嬷,又跟在皇后身边多年,管理事情得心应手。

    至于忠心,嘉善更不必担心了。

    用完了膳,赵佑泽的瞌睡虫也跟着上来。想到他与静妃亦是许久没见面,嘉善便差人,将赵佑泽送回了长乐宫去午休。

    赵佑泽一走,郑嬷嬷却亦步亦趋地跟到了嘉善身边,似乎是有话要说的模样。

    嘉善想到临走前,自己曾嘱咐过郑嬷嬷的事儿,她的神情不由变得些许淡漠。

    “嬷嬷是想与我说,含珠吗?”嘉善勾起唇,她抬了抬眼皮。

    郑嬷嬷语气一顿:“是。”

    嘉善的柳眉微弯,说不上是在笑还是生气,她看着郑嬷嬷,单刀直入道:“查到了些什么?”

    郑嬷嬷沉默片刻,低声道:“含珠的兄弟,前年在荆楚一带经商的时候犯了事儿。奴婢去打听过了,原先本是要判充军的,可后来不知怎么,杖了三十就给放了出来。”

    “这几年,含珠家里的情况愈来愈好。她那原先犯了事儿的兄弟,甚至有闲钱,给自己捐了个秀才的功名。”

    郑嬷嬷的语调平淡,嘉善听着听着,脸上却绽出了一个明了又讽刺的微笑。

    “难怪呢。”嘉善低下头,她站在阳光的暗影里,波澜不惊地说,“庄妃的母家,在荆楚颇有根基。想必他们,就是通过这事儿勾搭上的。”

    “还有吗?”嘉善微眯了眼问。

    郑嬷嬷讲到这儿,不由义愤填膺道:“还有,您不在宫里的时候,奴婢发现,承乾宫的书棋与含珠偷偷通过书信。”

    “这是含珠的回信。”郑嬷嬷的指尖上,夹着一张薄纸,她欲递给嘉善。

    嘉善的目光瞥向窗外谢了的海棠花上,她没有接过来,只是道:“嬷嬷念给我听吧。”

    郑嬷嬷点头,她的声调平缓:“公主与四殿下出宫,可能是因为对婚事不满,暂时没别的端倪,请娘娘放心。”

    这封信是含珠以她的口吻回给庄妃的。

    嘉善和含珠,上辈子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即便不是含珠亲口讲出来,可嘉善脑海里,即刻联想到了含珠说这话时,会是何种语气。

    嘉善低低笑了起来。她肌肤胜雪,眼角越笑越凉。

    嘉善道:“好啊。”

    “原来这么些年,我在身边留了一条狼。”嘉善扬起唇角,她低声说。

    她的目光空远,视线没有一刻是落在信上,她缓慢地转过身去。

    嘉善长眉微挑,她声音很轻,像是在问郑嬷嬷,又像在自言自语:“我待含珠不好吗?”

    这么多年,不仅是嘉善和含珠,郑嬷嬷和含珠之间也是有感情的。她叹了一声,不忍道:“怎么会不好。”

    “是那贱婢狼心狗肺!”郑嬷嬷神色激动,她刚拿到这封信时,对含珠的所有失望与愤怒,此刻也同时涌了上来。她颤声说,“整个宫里,谁不知道公主顾念旧情,待她一向宽容!”

    “可她是一条狼。一条狼,又怎么养得熟?”郑嬷嬷的语气生硬如铁,她道,“公主莫要将这贱婢的错误,揽到自己身上来了。”

    嘉善的面色冷硬,她颔首:“嬷嬷说得是。”

    重生以后,她一直留着含珠,不过就是想要个答案。含珠究竟为什么要背叛自己?

    如今,答案出来了,那些不曾盘算的账,大概也就到了该处理的时候。

    嘉善攥紧的指节脱力般地松开,她抿嘴道:“赶了一上午的路,我回来后还未沐浴呢。”

    “嬷嬷先替我更衣吧,”她低头,淡淡道,“待沐浴完,咱们再好好地传唤含珠来。”

    郑嬷嬷应喏。

    嘉善很快去沐浴更衣,她换了件丹砂的交领上衣,下摆着一条乳白色的束腰八破裙。她倚在贵妃榻上,一头青丝未点珠翠,湿漉漉地垂在身后,瞧着芳菲而明艳。

    含珠进来的时候,郑嬷嬷、素玉、丹翠以及嘉善身边的其他几个女官,全都整齐地站在殿里。

    嘉善粉腮红润,正漫不经心地低头琢了口香蕾饮。殿里熏着香,闻着不禁让人飘飘欲仙。

    听说公主一从长春观回来就传唤了自己,含珠想当然耳地以为,公主叫她来,是为了给她交代新的差使。

    含珠心下一松,想着公主一直是个念旧的人,她朗声地请了安。

    嘉善神色不动地看着手中的杯子,含珠跪下以后,她甚至没有叫含珠起身的意思,只是那样干晾着她。

    含珠的双膝贴着冰凉的地面,见许久以后,公主始终毫无动作。含珠抿了抿唇,她忍不住抬起头,仔细看了眼嘉善。

    这一眼,两人恰好望了个正着。

    嘉善娥眉淡扫,未施粉黛的脸上不怒自威,与平常的她大不一样。含珠的心里霎时就是一个“咯噔”,她咬紧了唇,赶快低下了头去。

    “这些天我不在宫里,你过得如何,”嘉善终于开口了,她杏眼微弯,一字一顿地问,“身子养好了没?”

    公主的话语虽然是在关心她,可含珠从嘉善的语调里,未曾听到丝毫的慰问之意。含珠的心缓缓沉了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回:“养好了。”

    “养好了便好。”嘉善一笑,她转了转手中的香蕾饮,“我有个问题。”

    含珠道:“殿下您说,奴婢必当知无不答……”

    “嘘。”嘉善将一手轻轻放在红唇上,她眉目灵动,似笑非笑道,“我要一句真心话。”

    “若被我察觉出,你是敷衍我的,”嘉善看着含珠,脸上没有笑意,她逐字逐句地说,“我便剖开你的心看看,看看它到底是红的还是黑的。”

    含珠被这话惊出了一身冷汗来,她满脸惶然:“是。”

    嘉善神色平静地望着含珠,她凝视着她的眼睛,声调阴沉:“母后过世的时候,你和我说的那些话。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别人教你的?”

    含珠咬紧了牙,很快领悟到,公主说的,乃是当年自己给了公主一颗糖的事情。这十年,她便是凭着那小小的一颗糖,在公主心里,始终保留了一席之地。

    那是她唯一的仰仗!

    含珠身上冷汗涔涔,她跪在地上不敢言。

    屋内一片静寂。

    嘉善的凤眸微睐,含珠沉默地越久,她双目里的冷意便越深。

    嘉善面无表情,声色渐厉道:“是不是非要等到我把你心挖出来的时候,我才能从你嘴里,得到一句真话。”

    “说。”嘉善从唇齿中挤出一个字。

    含珠合上眼睑,她唇角浮起苦涩的笑。这个时候了,她岂会会不明白,今日其实是场三堂会审呢?

    她惹了公主的疑心,难怪书棋久久不与她回信,想必,她已有把柄落在了公主手里!

    含珠将额头叩于冰冷的地面上,磕磕绊绊地道:“是……是承乾宫的窦嬷嬷教我的。”

    嘉善望着她:“窦嬷嬷都教了你一些什么,嗯?”

    “她,她说,只要奴婢照她教的那样说话,公主就会把我要去凤阳阁。”含珠舌尖发苦,不敢直视嘉善的眼睛。

    她道:“窦……窦嬷嬷说,公主是个心地良善的人。到了凤阳阁以后,有皇后从前的情分在,公主自然不会亏待我。”

    嘉善的双唇蠕动了下,她看了含珠许久。

    短暂的失神后,嘉善挑了挑眉,她神色淡淡地点头道:“一直以为我养了个吃里扒外的贼,原是我误会了。”

    “你竟是个忠仆。”嘉善慢慢咧开嘴,她喝了口香蕾饮,不紧不慢地道,“在凤阳阁这些年,你忍辱负重,辛苦了。”

    嘉善的口吻不带感情,甚至连一丝伤心失望都没有。含珠从中,只听出了极重的讽刺。

    一个最坏的念头霎时涌上了含珠的脑海,她死死地向嘉善叩了几个头,嘴里凄凄惶喊道:“不!”

    “不是的,殿下!”含珠面如金纸。

    “公主待奴婢好,奴婢心里明白。奴婢对不起公主,”几句话的功夫,含珠已经落下了好几滴热泪,她哭得梨花带雨,一句句哀声喊道,“奴婢知道对不起您,这些年,我心里没有一刻是好过的。想到公主对我的好,我恨不得即刻死了去报答您。”

    这个时候了,含珠已经明白,嘉善是要和自己划清界限,她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庄妃不庄妃?

    含珠满面愧色,她哭红了眼睛道:“奴婢对不起您,可,可——奴婢人微言轻,也不知有什么是能帮殿下做的……”

    嘉善埋下头,正看着自己指甲上新染的蔻丹。在阳光的照射下,那朱色的琉璃指甲,如血一样殷红。

    她不喜不怒地重复了一遍含珠的话:“没有什么是能帮我做的。”

    她转目看着含珠,话语说得掷地有声,惹得含珠心里一个突突。

    “你不愿背主,我能理解。”嘉善的目光紧紧盯着她,像是恨极了含珠。

    她的容颜娇嫩而清丽,眼神与声线却如寒冰:“但这些年,你有那么多机会对我一表忠心,可你从来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含珠欲张嘴。

    “你如果实在为难,也可以选择两不相帮。向我求个恩典出宫,莫非我会不允吗?”嘉善放下手中的香蕾饮,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含珠,见含珠还想垂死挣扎,她冷笑道,“这就是你所说,没有什么能帮我做的。”

    含珠咬了咬唇,她喘气声加粗,终于不敢再吭声了。

    嘉善的嘴角挂上了如日光般浅淡的笑意,她扬一扬唇角:“既然你愿意当这个忠仆,我也该成全你才好。”

    嘉善冷冷凝视含珠,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一般,她的眸色深沉如黑夜:“将含珠拖下去。”

    “杖毙。”嘉善慢慢道。

    含珠“噗通”一声,身子软软地歪倒在了地砖上。

    早已有守在门口的侍卫,应声进来,要将含珠拉出去。

    “殿下!”含珠反应过来后,声泪俱下地开始连连磕头,她的目光里写满了不可置信,颤声道,“殿下,奴婢陪在您身边近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真的忍心吗?”

    见嘉善不为所动,含珠忙喊道:“奴婢不敢了,公主,奴婢真的不敢了!”

    含珠被两个侍卫抬着手臂,慢慢地要被拖出了宫。

    “嬷嬷,素玉,丹翠!你们帮我说说话好不好……嬷嬷……”含珠的手指死死抓着宫门口的门槛,她的眼泪混着鼻涕,很快流了一地。

    站在嘉善身边的郑嬷嬷等人只做视而不见,就连一向好说话的丹翠也不预备出声。

    这时候,嘉善却忽然抬起了头,她道:“等等。”

    含珠的手背已被磨破了皮,额头也是红肿一片。听到嘉善喊停,她以为是有了希望,忙抬起头,向嘉善的方向望了过去。

    嘉善却是换了个坐姿,她懒懒地捶了捶颈后,轻若无声地说:“将她拖到承乾宫门口去,别脏了我宫里的地。”

    含珠一愣,她如坠雾中,霎时面如死灰。

    倒是郑嬷嬷左右想了想,她上前一步,恳切地到嘉善耳边说:“殿下三思。此举有些太打庄妃的脸了,如果事情闹大,只怕无法收场。”

    “打的就是她的脸。”嘉善又饮了口香蕾饮,她双目赤红,吩咐侍卫们,“去。”

    侍卫应声将含珠拖走了。

    郑嬷嬷语焉不详,她低声道:“殿下……总要为以后考虑。”

    嘉善沉默了一会儿,她点头:“我心里有数,嬷嬷宽心。”

    她这样做,只是又无法抑制地想到了元康死的时候,想到了她上辈子对含珠的满心信任。

    当年,五舅将孔神医请来为元康看诊,这并不是秘密,宫里边也知道。可是对元康乍现光明的事儿,他们一直小心谨慎地防着宫里的眼线。

    也是因为这,赵佑泽才会毫无戒心地进了宫,入了庄妃的圈套。

    嘉善一直以为,这件事是从展少瑛那边走漏了风声出去。今日方知,原来是含珠!

    得到元康有可以恢复光明的可能时,嘉善怕引人注目,只小心翼翼地带了含珠一人去宁王府。

    可含珠呢?

    想必她一扭头便把此事告发给了庄妃。

    阿弟是被她害死的!

    这么些年,自己一直所托非人!

    嘉善闭了闭眼,她抹去了眼角的那滴晶莹。

    “殿下,奴婢有事儿想和您商量。”一道轻柔的声音说。

    听出了是素玉在讲话,嘉善缓慢睁开眼,她侧首道:“什么?”

    “奴婢昨日收到家里传来的书信,奴婢的弟弟在当地找到了媳妇儿。原本奴婢是怕母亲年长,身边无人照护,这才想明年出宫。可既然弟弟成了家,家母身边便有了弟妹看护,”素玉对嘉善一笑说,“奴婢想,再在公主身边多伺候几年。”

    嘉善安静地看着杯中的香蕾饮,她目光流转,语气换了种温柔:“你不必如此。趁着这半年,你帮我好好提点一下丹翠便是了。该出宫还是出宫,这个恩典,我依旧给你。”

    素玉摇头,顽固道:“不了。嬷嬷老了,丹翠还小,公主身边不能没人,奴婢陪着公主。”

    郑嬷嬷、素玉还有含珠都是当年她从母后宫里要来的人,跟在她身边最久,也都曾陪伴她度过一段艰难的日子。

    嘉善忽然觉得眼睛很酸,连鼻头都有些微涩,她揉了揉鼻子,态度也不再强硬了。

    “好,我再留你两年。”嘉善说。

    “这两年,不止是提点丹翠,你在我身边仔细掌掌眼,看看有哪些人可用。”嘉善挽起一个笑意,“两年后,我帮你找个婆家,保准你风光地嫁出去。”

    素玉的脸微红,叩首道:“是。”

    嘉善从榻上起身,她将杯中的香蕾饮喝完了,粉面终于露出一丝疲倦之意:“我去睡会儿,若是父皇来了,就说我舟车劳顿,可能染了风寒,忍不住先歇下了。待明日,一定去给他请安赔罪。”

    郑嬷嬷颔首:“是。”

    “公主。如果承乾宫那边,派人来问含珠的事儿怎么办?”丹翠插话道。

    嘉善的声音低柔下去:“承乾宫不会问的。倒是静妃娘娘,或许会派人来。如果静妃的人来了,就说我们宫里丢了几件母后从前的东西,查到了是含珠拿去发卖,所以我才派人收拾了她。”

    丹翠明了地点头:“是。”

    交代完事情,嘉善慢慢挪着步子,去了里屋歇息。

    她靠在榻上,微阖上眼睛。室内的麒麟香炉里吐出一缕缕的香烟来,那烟子沉香迷静,伴着她入了眠。

    第024章

    第二十四章

    当天下午, 含珠的血彻底染红了承乾宫的地。承乾宫门口,共有六百十六块瓷砖,每一块瓷砖上,仿佛都被溅上了猩红的血点子。

    侍卫们行刑的时候, 没有人去捂上含珠的嘴儿, 那一声声惨叫, 从门口一直传到了承乾宫的每一处角落里。

    起初,庄妃还派了人出去看,得知是含珠被拉来杖毙, 庄妃敢怒不敢言。她摔了好几个瓷花瓶, 才生生忍住了愤怒。

    庄妃宫里还养着两个小公主,一个封号为淑娴, 一个封号为惠安。

    淑娴与赵佑成是龙凤胎,只比嘉善小一岁, 今年十四, 已经很懂事了。听说嘉善杖毙自己宫里的奴婢,却到了她们宫门口闹事,淑娴意欲不平地便要去找父皇理论。

    窦嬷嬷一阵好说歹说, 才终于把她给拉住了。

    “殿下不可,”窦嬷嬷苦口婆心道, “这事儿, 说出去是咱们理亏,只能忍下这一回。且不知大公主手里,是不是握着书棋和含珠传信的证据呢。”

    淑娴自小就被嘉善压下一头,心里一直不服她, 听到窦嬷嬷让自己忍,更是怒气冲天道:“忍忍忍, 这让我怎么忍?”

    她指向宫门口,示意让窦嬷嬷仔细听含珠的哀嚎声,她跺脚道:“我们不出去说个清楚。到明日,整个宫里,不知要如何编排我们呢!”

    “我忍不了了!”淑娴提起裙角,便要冲出去。

    庄妃道:“站住。”

    对于母亲,淑娴还是有些畏惧的,她咬紧唇,回过头去看庄妃。

    此时,庄妃的理智已经回了笼,她呷了口茶:“窦嬷嬷说得对,要忍。”

    “母妃!”淑娴哀怨地唤道。

    “不会太久了,”庄妃目光微凉,她笑了笑,轻声地说,“只要你皇兄能被立为太子。到时候,你想将她抽筋拔骨都行。”

    淑娴粉面泛红,不知是不是听了这话以后激动地。过一时,她却又撅嘴道:“那明天,宫里人如果在背后议论我们怎么办?”

    “任由她们议论。”庄妃截断淑娴的话,她看向女儿,“谁又真敢在你面前说什么?”

    庄妃的目光高傲而严厉,她轻笑说:“在绝对的权利面前,那些流言蜚语,实在不值一提。”

    淑娴想想也是,可仍不满道:“可太便宜她了!又让她占了风头去!”

    “她心里,未必比我们好过。”庄妃在宫中多年,深谙人心,自然也明白被人背叛的滋味儿有多难过。

    正是想通了这一点,庄妃才没那么恼怒。

    她转目看向淑娴:“你也是。嘉善出嫁以后,下一个便轮到你了。虽说你有你皇兄护着,可你的身份,说出去到底不如嘉善尊贵。”

    “陛下给你取封号‘淑娴’,正是希望你温和娴静。再不好好养养你的脾气,你父皇以后,没准给你指个什么歪瓜裂枣来。”庄妃吓唬她道,“我让你多读书,你可有听话?嘉善得陛下喜欢,并不是只有身份的原因,还因为她擅琴棋书画……”

    淑娴不耐烦道:“知道了!”

    淑娴平生,最不喜欢别人拿她与嘉善比。

    嘉善是嫡长公主,她却是庶出。嘉善一人住着一个宫殿,她却只能和妹妹与母妃挤在一起。父皇为嘉善选夫婿,选遍了京城名门,尚挑不出一个好的,可轮到她,恐怕连挑的资格都没有了。

    淑娴的眼里射出怨毒的光彩,她不怒反笑道:“母妃等着吧,我嫁的一定不要比她差!”

    庄妃颔首,满意地说:“这才像我的孩子。”

    夕阳西下时,章和帝批完了奏章。果然如嘉善所猜地那样,来到了凤阳阁。听说她染了风寒,章和帝本要传御医来的。

    郑嬷嬷便把嘉善交代的话,转述了一遍,说:“陛下不必忧心,公主或许休息一天便好。若是御医来了,恐怕要惊扰到公主,不如任她好好歇息吧。她特地交代过奴婢,明日定去给您请安赔罪。”

    章和帝想了想,进去看了嘉善一眼。见她于睡梦中神色安详,只是一只手还不甘寂寞地落在外头。

    章和帝便帮她,把那只手塞进了被子里,又嘱咐郑嬷嬷“好好照护”。

    郑嬷嬷忙不迭应“是”。

    章和帝就又去了承乾宫。

    承乾宫门口的血迹尚未干,庄妃派人出来清理瓷砖,这些人正好撞见了章和帝。

    章和帝眉心一拧,问他们:“这是作何!”

    宫人们呐呐不敢言。章和帝掀起龙袍,径直进了承乾宫里质问庄妃。

    章和帝是个温和的皇帝,这点,从他日后的庙号上就能看得出来。他驾崩以后,谥曰敬天钦武孝昭皇帝,庙号仁宗。

    他对待朝臣和宫人,向来慈悲,极少用重典。在看到承乾宫门口的血迹时,他下意识地以为是庄妃对谁用了大刑。

    庄妃与静妃一同掌管六宫,这风气不能从她们手上坏!

    听到了章和帝的质问,庄妃也很委屈,她声音轻柔道:“是大公主的手笔。”

    章和帝肃然:“嘉善?”

    “听静妃姐姐说,似乎是大公主宫里的人手脚不干净,动了先皇后遗留下来的东西,大公主这才大发雷霆。”庄妃笑道,“不过是件小事儿,陛下可万万别为此,与大公主置气。”

    “既然是她宫里的事儿,何以在你门口大动干戈?”章和帝没那么糊弄,他凝眸看向庄妃。

    庄妃早已想好了托词,笑道:“许是臣妾这承乾宫,地理位置实在太具优势。在臣妾宫门口,好让六宫之人都能长个教训罢。”

    章和帝拧眉,虽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心里到底也存了个疑。

    翌日,他下了朝以后,便径直又去了凤阳阁一趟。

    这回儿,他特地没让人通报。

    一进里屋,章和帝却看见嘉善与赵佑泽姐弟,正挤着坐在一个太师椅上。嘉善握着赵佑泽的手,赵佑泽握着笔,两人正一起,埋头写大字。

    毕竟是亲姐弟,两张脸放在一起,看着是如此相像。

    一个像自己,一个像当年的皇后。

    章和帝静静看了他们一会儿,一时间,甚至不忍出声打扰。还是进来奉茶的丹翠见到他了,惊慌失措地叫了声“陛下”,嘉善方抬起了头。

    赵佑泽也停了笔。

    二人都像是才发觉章和帝到了,嘉善明朗地笑说:“父皇来,怎么没人说一声,险些把儿臣吓到。”

    章和帝抬眼看她,目光里尽是慈父之意:“怎么,莫非你在做什么亏心事儿?”

    嘉善道:“那倒没有。”

    章和帝又转目去看赵佑泽。

    比起嘉善,章和帝与赵佑泽长得不算十分相像,赵佑泽是男生女相,面庞更加秀气。

    他道:“知道父皇来了,元康一点表示都没有吗?”

    赵佑泽规规矩矩地向章和帝行了个礼,乖巧叫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章和帝“嗯”了声,似乎这才满意。

    他缓缓走过去:“你们在写什么,拿来给朕看看。”

    嘉善犹豫了些许,不情不愿地将手上的纸递了过去。

    章和帝接过来仔细一看,发现白纸上,用行书草书隶书楷书,这四种写法,每个写了一遍“寿”字。

    章和帝挑眉,看向嘉善,似乎是在要一个解释。

    嘉善只好说:“父皇下个月过寿,儿臣在教元康写字。待元康写好了这四种字体,儿臣再将这几个‘寿’,绣成一副万寿图,送给父皇做贺礼。”

    “没想到,父皇来,却不让人打招呼。”嘉善耷拉着脑袋,幽幽地叹道,“这下好了,等父皇再收到贺礼的时候,哪还有惊喜呢。”

    章和帝笑了声,他凝视嘉善:“你这话,好像是在怨朕。”

    嘉善不置可否,忙点头说:“就是在怨父皇。”

    章和帝坐在太师椅上,他笑睨了嘉善一眼:“这满宫里,也只有你敢这样无法无天。”

    他语气亲和,嘉善唇上也不由溢出了一丝笑。

    “元康,”章和帝道,“不要让你阿姐带你。你自己各写一遍‘寿’字,给朕瞧。”

    赵佑泽乖乖点头:“好。”

    他踮起脚尖,将毛笔握在手里,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他写字要比旁的人慢,用了一盏茶的时间,才终于写好。

    陈功知道赵佑泽因为眼睛的问题行动不便,便主动从书案前,接过那张纸来,递到了章和帝手里。

    章和帝认真打量了一番,评价道:“尚可。但行草这两种,还是差了些火候。”

    “便是嘉善的,也不够大气。”章和帝又瞥向嘉善原先递来的那张纸。

    他挑眉问陈功:“今日,是展砚清当值吗?”

    陈功应一声“是”,他道:“是展大人轮值。”

    “把他叫来,”章和帝拊掌笑说,“展砚清的行草写得好。叫他来,教教大公主与四殿下。”

    陈功应声而去。

    展岳极快地到了,他一如往常地向章和帝请安,目不斜视。

    嘉善和赵佑泽正分坐在章和帝左右。听到展岳清亮的声音传来,嘉善顿了下,还是忍不住抬头,展岳的视线便也漫不经心地向她扫来。

    两人平静地对视了一秒,随即又装作没事儿人般,前后移开了目光。

    章和帝笑道:“朕一向欣赏你的草书,正好今日得空,给朕露两手。写个寿字便行,若是写得好,朕有赏。”

    展岳道:“是。”

    他伏身到书案前,执起嘉善与赵佑泽用过的笔,不一会儿功夫,已用行草两种,写出了几个“寿”字来。

    他从左手边递与章和帝,正是在嘉善那一侧。

    展岳立在嘉善上方,他放低了嗓音:“臣献丑了。”

    展岳的声音近在咫尺,他的身上,还带着些许清润的香,像是雪后青松的味道,纯粹而轻柔。

    嘉善不觉有些不自在。她将耳畔的发丝撩到耳后,转瞬又换了个坐姿。

    “嗯。”章和帝果然很满意,将展岳教来的那张纸,传于嘉善看,“以手泼墨,无形而有神,比你的要有灵气。”

    嘉善接过来,放在了一边,她不接章和帝的茬,反倒是软软地轻哼说:“父皇喜欢展大人,比喜欢儿臣多。儿臣为父皇的寿礼,苦心焦虑地想点子,父皇都不夸我。展大人写了几个字,父皇就说要赏他。”

    嘉善的小脸隐隐嘟了起来,她哼唧:“儿臣不服气,我也要赏。”

    她的音调娇憨而俏皮,章和帝听了不禁一笑,就连展岳的嘴角都不自由浮起了一个微宠溺的笑意。

    章和帝道:“你还醋上了。”

    “你给朕准备寿礼,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儿,怎么好意思要赏。”他侧身,面向陈功与展岳,温和笑道,“你们听听,这丫头一贯唇齿伶俐,在她嘴里,便成了朕的不是。”

    章和帝虽是抱怨,可眼不瞎的人,都能看出这是他们父女在共享天伦。陈功与展岳自然不会不识相地插话。

    章和帝便独自乐了一会儿,须臾后,他觑了眼嘉善:“不过,朕这儿,也确实有可以赏你的东西。”

    嘉善双目一亮:“是什么?”

    “赏你一个好姻缘。”章和帝朗声道。

    嘉善一怔。

    赵佑泽也微微呆了呆,展岳的视线,更是极快地在章和帝与嘉善身上一略而过,他长身玉立,瞳眸乌黑。

    “齐乐候家的老大,与你一般大。”章和帝一手抚上茶盏,已经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他道,“朕查过了,那小子府上从没有过通房,你可放心。”

    齐乐候的儿子……

    嘉善想到从裴元棠那儿得来的小道消息,忙正色回说:“可儿臣听说,他似乎,喜欢出入一些风月场合,找伶人小倌。”

    章和帝微眯起眼:“长兴伯世子,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嘉善点头:“嗯,他倒不是一个醉心风月的人,只是胸无点墨。那一手烂字,或许还不如儿臣写得好。”

    几番对话后,章和帝沉默地看着嘉善,面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

    嘉善舔了舔唇,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这些都是父皇的一番好意,她不管不顾地回绝,是不是也有点太过恃宠生娇?

    嘉善抿起嘴角,正打算说点什么弥补时,章和帝慢悠悠地再次张开嘴:“照你这样说,满朝俊杰,竟没有一个让你满意的?”

    他望着嘉善,平静地问道,“你老实告诉朕,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章和帝的音调无波无澜,听不出喜怒,嘉善却心下略惊。不远处,还有一道极明显的目光正动也不动地紧盯着她。

    嘉善喉头发紧,她低声笑笑:“父皇多心了,儿臣没有。”

    章和帝状似不信地打量她,嘉善讨好地向他弯了下唇。

    章和帝没有再开口。

    然而,投在嘉善身上的那处视线却还未离开。他的眼神,不同与以往的清冷,带了一股缱绻的火热,像是只不抓到食物就不放手的鹰。

    某句不轻不重的“静候佳音”,不意外地又在嘉善耳边炸开了,她登时有如芒刺在背。

    嘉善埋头,心虚复杂地喝了口茶,并不与他对视。

    展岳遂一声未吭,他只是低眸望向嘉善,神色莫测,他清俊的眉眼微眯。

    第025章

    第二十五章

    章和帝几次三番因为给嘉善选驸马的事儿, 与她起了分歧,多少就有些不悦。尤其是每当他问到嘉善,心里是否有主意时,嘉善往往又说没有。

    直扰得章和帝一个头两个大。

    偏偏在此事上, 他还没个能合计的人。静妃虽然位分高, 但那全是熬资历熬得, 实际家世一般,章和帝很少会拿要事去与她商讨。

    庄妃……庄妃的家世是不错,但她亦有女儿, 淑娴又与嘉善的年纪相差无几, 章和帝怕她有私心,几乎不会和她讨论与嘉善有关的事儿。

    章和帝沉思着, 或许过几日,他该把皇姐传进宫来, 好生商量一下。

    章和帝抬眼看嘉善, 决心先不想驸马的事儿了,他轻声道:“朕听说,你昨日处置了一个宫人?”

    素玉和丹翠都随侍在嘉善身边, 听到皇帝这样问,丹翠忍不住咬了咬唇, 她有些担心又有些愤慨地望向公主, 似乎是想让嘉善找章和帝主持公道。

    嘉善却面不改色地笑说:“是啊。”

    她没向丹翠以为的那样说,而是把昨日对付静妃的说法,又向章和帝转述了一遍:“含珠在儿臣身边,伺候多年了, 没想到一直吃里扒外,对母后的东西也敢伸手, 这是儿臣最不能容忍的。”

    “儿臣特地命人在承乾宫门口处置了她,好让六宫的奴婢们都能以儆效尤。”

    她这个说法与庄妃的不谋而合,章和帝的眉心稍稍放开了些。

    嘉善也知道章和帝是个仁慈的皇帝,便主动解释道:“可能儿臣的手法略残暴了点。但一想到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利用我对她的信任,儿臣就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父皇恕罪。”嘉善福下身子,柔声地认了错。

    章和帝只是想要个解释罢了,哪里真的会因为一个婢女的事儿与嘉善置气,他说了她两句:“也太狠了些,下不为例。”

    嘉善道:“是。”

    这事儿,以一条人命为代价揭了过去。

    嘉善没有因此在章和帝面前给庄妃上眼药,庄妃失了她在凤阳阁的唯一眼线,却也没能污蔑嘉善一个“不仁”的名头。

    看着像是两不相害。

    实际上,谁得了益,谁受了损,可是完全说不清地。

    章和帝又在凤阳阁坐了片刻,毕竟还有许多朝事未处理,他起身道:“你好生歇着,若是不舒服,记得宣太医来看。”

    嘉善颔首,乖乖应道:“是。”

    章和帝便又转向赵佑泽,他道:“元康是跟朕一起走,还是在这儿继续陪你阿姐?”

    赵佑泽想了想,问说:“我可以,再陪陪阿姐吗?阿姐这里的糕点做得好。”

    他露出一丝贪嘴儿的神色,真像个小孩儿,章和帝不由笑了笑,点头道:“自然可以。”

    事实上,身为皇室中人,章和帝一直怜惜着他们姐弟俩的这份感情。尤其是欣赏嘉善对幼弟的回护之意。

    他对嘉善多许多喜爱,未曾没有这个原因在。

    嘉善位居嫡长,漂亮聪颖,又坚强懂事,对兄弟爱护,还难得地能保持一份赤子之心,章和帝实在太难不喜欢她。

    一想到这儿,似乎在刚刚选驸马的事情上,嘉善与他顶的那几句嘴,都不至于让章和帝不愉快了。

    他道:“朕走了。”

    嘉善和赵佑泽顿时向他行礼。

    章和帝抬脚迈出门槛,陈功与展岳便紧随其后。

    一直到章和帝出了门前,嘉善才微微直起了身子。她抬首时,正好看到门口,一片玄墨色的衣角慢慢消失了。

    那是展岳今日所穿的官服。

    他那漆黑深刻的瞳孔好像又浮现在了嘉善心头。嘉善咬起下唇,想到适才她当着父皇的面,说“没有”时,展岳投在自己身上,那太过丰富的眼神。

    他会就此知难而退吗?

    嘉善心里乱糟糟地,没个答案。

    这时候,赵佑泽开口问说:“阿姐,什么时候吃午饭呀?”

    赵佑泽的声音稚嫩单纯,嘉善没忍住笑意,她弯着嘴角道:“莫非,元康还真是为了阿姐宫里的糕点,才留下来陪我的?”

    赵佑泽点头,伸出一根白嫩的手指,老实道:“是原因之一。”

    “调皮鬼。”嘉善嘴上这样说,手里却仍是递了一块山药糕给他。

    赵佑泽一边接过来,一边道:“阿姐,昨日含珠姐姐的事情,应该另有隐情吧。”

    嘉善漫不经心地“嗯”了声,赵佑泽偏头问:“是和承乾宫有关吗?”

    赵佑泽虽然聪明剔透,可嘉善始终不想让腌臜的事情入了他的耳朵,便道:“事情已经过去了,阿姐不想说。”

    赵佑泽轻轻地“哦”,他似乎是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连手上只吃了一半的山药糕,都重新放回了盘子里。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希望我能看见,”他的脸瘦弱而白皙,眉毛乌黑齐整,他淡淡地勾着嘴唇,缓慢道,“这样,阿姐就不会什么事情都自己扛了。”

    他语气低柔,已是个能顶天立地的小小男子汉。

    嘉善一怔,她的目光一闪一闪地,舌尖忍不住地开始发涩。

    她看着弟弟清澈又明亮的脸庞,拼命地压抑了眼里那雾蒙蒙的酸涩感,她小心地捏着赵佑泽的脸蛋,张嘴笑道:“元康会有看见的那一天。”

    嘉善加重语气说:“一定会有。”

    “到时候,换元康来保护阿姐,好不好?”嘉善笑着问。

    “好!”赵佑泽的脸上又恢复了灿烂,他对着嘉善点头。

    过了会儿,赵佑泽吞下了一块山药糕,又含糊其辞地说:“阿姐……嗯……要小心一点。”

    “小心什么?”嘉善以为他要说庄妃,立刻肃然起来。

    赵佑泽小鸡啄米般地说:“小心展指挥使,他不会这样放手的。”

    “那天汝阳姑姑答应了他,在父皇过万寿期间,会向父皇提你们的事儿,”赵佑泽道,“我觉得,阿姐还是找个机会和他说清楚比较好。”

    嘉善抿了抿嘴,想到展岳,她的目光忽明忽暗:“我会注意。”

    赵佑泽在嘉善这里用了午膳,用完午膳后,还顺便在凤阳阁睡了个午觉。到了下午,他又让人把展岳留下的那几个“寿”字,找个木板刻下来,他好摸着写。

    一直折腾到快用晚膳的时候,嘉善才把赵佑泽送回长乐宫去。静妃早就令人备好了晚饭,嘉善遂在长乐宫,待到了天色微暗时,方回来。

    跟着嘉善一起去长乐宫的宫人,是素玉与丹翠。

    丹翠在前方提着个小灯笼,素玉正搀着嘉善走。

    “殿下今日,为何不向陛下提含珠与承乾宫有往来的事?”素玉左思右想,始终想不通这里面的门道,只好向嘉善请教。

    自从素玉昨日在嘉善跟前说想再陪她几年以后,嘉善对素玉也生了更多的信任和倚重。

    听到她问,嘉善便轻声答道:“告诉了父皇,并没什么意义。庄妃手里,握着一张皇长子的王牌,即便父皇为了此事与她置气,也置不长久。”

    “元康只要一日看不见,赵佑成就永远都是父皇心里,最得意的儿子。”嘉善低声道,“你明白吗?”

    对于庄妃而言,这些不过都是小打小闹。她是因为育有皇长子,所以才敢这样有恃无恐。对他们母子而言,最致命的,是失去了皇位继承权。

    而她,会等着看这一日到来的。

    嘉善的目光微深。

    这时候,素玉却小心地拉了拉嘉善的衣袖:“殿下,前面好像有人。”

    嘉善收回视线,也往前望了眼,前方的确立着一个人。那身影挺拔如松,仅是站在那儿,便隐隐地透了股固执出来。

    丹翠打着灯笼,视野要清晰些,她睁着眼,辨认了片刻,回过头说:“好像是展大人。”

    “展大人今夜当值,可能巡到这儿了。”丹翠没心没肺地笑道,“要和他打声招呼吗,殿下。”

    天色昏暗,其实是很难看清人影的。展岳背对着几人而站,一直没有回过头。

    可不知怎么,嘉善就是觉得,他应该知道,她们到了。

    嘉善沉默了一会儿。

    素玉总比丹翠要通透些,通过这些天,她也看出了一些展大人和公主之间的猫腻,她轻声问嘉善:“殿下,咱们要不要绕路?”

    几人现在正经过宫里的鲤鱼池附近,鲤鱼池白天人多,到了夜间,却几乎不会有人再跑来这里看鱼了。

    这不算是长乐宫回凤阳阁的必经之路,可如果绕路的话,就平白要多费一炷香的功夫。

    想到展岳那不依不饶的眼神,嘉善顿了顿,她道:“不绕。”她又有什么好怕他的,在这宫里,他难道能吃了自己不成。

    嘉善微挺直了身子,径直走过去。

    还没到展岳跟前,他却仿佛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声线平淡地问候道:“殿下安。”

    嘉善瞳孔微缩,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隐忍克制。

    他……在克制什么?

    展岳缓慢地转过身去看她,他的目光坚韧如刀锋,单薄而苍白:“殿下刚从长乐宫出来。”

    “是啊,”嘉善笑笑,如平常般问候道,“这么晚了,大人怎么在这里。”

    展岳眨也不眨地望着她,长睫微颤:“我有个侄子叫阿鲤,算是与鲤鱼有缘。有时候,我喜欢来这儿看看。”

    “哦。”嘉善了然地点头,她见展岳的唇色不复温润,不禁道,“用过膳了吗?”

    “在此候了殿下半个时辰,未及用膳。”展岳淡淡说。他漆黑的眼底,像夜间星辰,有晨光在闪烁,可也有无尽的黑暗。

    嘉善抬眸凝视他。

    他盯着嘉善,目光灼灼:“殿下今日在凤阳阁,为何要说没有?”

    第026章

    第二十六章

    月亮立在梢头上, 不知何时静静爬了上来。夜空迷离,星河灿烂,展岳一身玄衣站在黑夜里,仿佛要融进了这旖旎的月色中。

    他眉毛乌黑, 双目晶晶, 眼神沉稳而淡然, 那一张一合的薄唇,在说完这话后,便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

    嘉善却分明从他的语气里, 听出了一丝强势的温柔。

    她看向展岳, 眼里仿佛也有星星,嘉善笑笑说:“不说没有, 难道说有嘛。”

    展岳眼里的光彩闪烁而细碎,他沉默了一会儿:“我以为, 公主在长春观的时候, 心里便有了主意。”

    “是有了主意。”想到元康的话,嘉善抿唇道,“你想听吗?”

    展岳抬眸, 他卷翘的长睫如黑色鸦羽:“殿下那日问我,可否能告诉你, 心里的姑娘是谁。”

    “不如在公主告诉我之前, 我先说给你听。”展岳向前逼近了一步,他眼眸半敛。

    嘉善抬起头,她的胸口好像被猛地灌进了一阵夜风,某片早该荒芜的杂草似乎有了春风吹又生的趋势。

    她张了张嘴, 展岳的表情安静沉稳,他唇角微勾:“公主可能, 已经知道了吧。”

    “所以才这样有恃无恐,”展岳一顿,他口吻淡淡地,“殿下仗着的,无非是我喜欢你。”

    这句清淡的话语下,隐藏的是汹涌澎湃的一往情深。

    嘉善没想到展岳会这样挑明着和自己说,双颊不由地开始融融发烫。她盯着展岳,见他黑眸里有暗流涌动,在昏黄的月色下,他白皙的脸孔,有那么些许清冷的禁忌的味道。

    两人对视了片刻,展岳的眸光未变,好像是执着地要一个答案。

    嘉善不禁嘴唇发干,展岳略带侵略性的气息还在眼前,她眼睫轻颤,嗓音低哑道:“我——”

    “我对大人,并无男女之意。”与嘉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不同的是,她整个脸庞一直到耳际,几乎都烧成了淡淡的粉色。甚至连拒绝展岳的时候,她口里的气息都稍带紊乱,她道,“如果有什么让大人误会的地方,是我的不是。”

    展岳不怒反笑,他长着月眉星眼,整个人看起来俊美无匹,他笑说:“公主的意思,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脚跟微抬,不动声色地又离嘉善近了几步,那双含笑的眸子几乎就要在嘉善眉眼下。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压低声音道:“可我不这么觉得。”

    嘉善瞳孔微缩,她抬起头,声音放缓道:“你的意思是,你比我要了解我自己。”

    “或许呢。”展岳的声音也随她一起,放得又低又缓,他的笑容如澄澈月色,“殿下最近,一直在讨好我。”

    “莫非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展岳慢慢道。

    嘉善险些被他这句话怼得哑口无言。她是在有心讨好他,可……可与男女之意无关。

    她要是知道展岳喜欢自己,也不会这样做了,平白给人造成困扰。

    嘉善目光一顿,她看向他:“你日后,会有别的妻子,那人不会是我。”

    展岳淡笑:“不会有。”

    “我只想要你。”展岳的瞳眸乌黑如墨,他俯下身去,忽然伸出右手的拇指,有意无意地在嘉善的唇瓣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嘉善从长乐宫出来时,嘴上才补了殷红的口脂。很快,展岳的指腹上便染了一抹鲜红。他右手常年拿剑,指腹上也布着一层薄茧。

    那薄茧磨得嘉善又痒又麻,她微微打了个激灵,低眸时,正好看到展岳右手那略有些突出来的指节,修长而分明。

    嘉善方才意识到,展岳刚才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她的脸色火辣辣地,反应过来后随即满脸怒容,她提高音调道:“你放肆。”

    “展砚清,”嘉善瞪着展岳,似乎是怕引人注意,她的声音又压了下去,“我说没有,那便是没有。我讨好你,与这无关。”

    她的手紧紧地攥着袖口:“我要走了。”

    嘉善觉得有点口干舌燥,她对上展岳那双如潭水深处的眼睛,冷道:“日后你再如此放肆,我不会就这样罢休。”

    “公主。”展岳却伸出一只手,牢牢抓住了嘉善的衣袖。

    嘉善的衣裳上,常年都熏着香,今儿穿的这件,便有股佛手柑混着茉莉的味道。既香甜怡人,又不失婉转妩媚。

    展岳的神情丝毫不乱,他静静地看着她,微弯下腰低语:“你脸好红。”

    嘉善的呼吸一乱,这一瞬间,好像被人抓住了条小尾巴,她心跳错漏了一拍,偏过头说:“因为你离我太近了。”

    展岳慢腾腾松开了手,人却还是与她挨得极近:“今天,是臣放肆了。”

    见他可能要服软,嘉善哼道:“你明白便好。”

    “从我有尚主的打算起,我便一直在容忍自己放肆。”展岳没有低头,反倒句句紧逼,他的视线落在她的唇上。

    见嘉善的两瓣嘴唇中央,那片唇脂被自己抹花了些。他干脆用指腹,将她的整个嘴唇,全都描绘了一遍。

    嘉善眉弯嘴小,是典型的樱|桃|唇,展岳的目光不由越来越深,他轻唤:“嘉善。”

    这声呼喊太过亲昵,嘉善忙避开了他的手,她开口道:“我是君,你是臣。大人这样唤我,于理不合。”

    展岳的唇畔噙着笑:“那我等着,能这样唤你的那一天。”

    嘉善抬眼望他。

    通过今夜,她怎么还会不明白。这个男人外表看着清冷矜贵,骨子里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和霸道。

    自己算是惹上他了吗?

    嘉善的身子有些僵硬。

    展岳上前一步,逼人的气息几乎在嘉善的鼻尖。

    嘉善的面孔在月色映衬下,眉目如诗如画。

    “我不爱伶人小倌,也决不会养通房纳妾,”展岳的声音低低地,他的笑容磊落精致,“字也写得比公主好。”

    他的双唇快贴着她的耳朵道:“我会等到公主,心甘情愿,说嫁我。”

    嘉善半张脸庞上的粉色,很快又蔓延开了。

    展岳弯着眼道:“晚安,殿下。”

    他道完这句话,真的没有犹疑地抬脚离开了。只是两人刚才离得那样近,展岳身上的红桂木香,还是与嘉善的味道纠缠在了一起。

    嘉善抬手,轻轻地揉了揉自己滚烫的脸。那句尾音微有些上扬的“晚安”在她心里久久不曾拂去。

    她喉头一紧,再一扭头时,却发现,素玉和丹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默默地站到了一起。

    二人离她远远地,全都低着头看脚尖,根本不敢抬首。

    嘉善悄悄吸了一口气,对她们道:“回宫。”

    丹翠与素玉齐齐念“是”,却仍不好意思看嘉善。

    嘉善也没功夫管她们,她如今,满脑子里都是展岳的脸和声音。她觉得太阳穴疼得厉害,与此同时,胸口那一声声强有力的心跳,可也不是骗人的。

    那是上一世,即便与展少瑛在床笫之间时,都不曾出现过的擂动如鼓。

    她的脸真的很红吗……

    胸口为什么跳得这样快?

    嘉善抿着唇,她抚着心口,努力地想平复下心情。

    “皇姐。”一道略有些得意的声音,忽然从嘉善后方传来。

    嘉善拧眉,她略回过头去,果然见到淑娴,踏着步子,扭着小腰,带着两个宫人缓缓向她走了来。

    鲤鱼池不远处有座假山,假山上盆景复杂,夜里也没灯火照耀,如果那里藏着个人,是很难察觉到的。

    嘉善微眯了眼,发现淑娴走出来的地方,正是那假山背后。

    “真巧啊,皇姐。”淑娴轻笑了声,“我刚才似乎,还看到有位大人走了过去。”

    嘉善面色不善地看着她,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淑娴却一个人讲得高兴地紧,她抬头,微妙地看了眼头顶的浩瀚星空,笑说:“这么晚了,皇姐与男子单独在此私会,不知道父皇知道了,会怎么想?”

    嘉善说:“你以为呢?”

    “那位大人,好像是姓展,离得太远了,我实在没听清。”淑娴自说自话,她张了下嘴,满面笑意道,“或者我去问问父皇,也好知道他到底叫展什么。”

    嘉善偏过头,仔细地打量了淑娴几眼。

    淑娴长得很像庄妃,吊梢眉,丹凤眼,眉眼中就透着股尖利。可惜,这个手段,实在离庄妃差太远。

    嘉善从被展岳刚才搅得那一团浆糊的脑子里,分出了一些多余的高傲来。

    她慢慢地靠近了淑娴几步,眼眸黑幽深邃:“既然你想问,那你便去。”

    “看看父皇,究竟是会信你,还是信我。”嘉善的发丝滑过淑娴的脸畔,她的眼底,似有浅浅的嘲弄一闪而过。

    “蠢蛋。”嘉善毫不留情地评价。

    淑娴的脸色被气得铁青,她咬紧牙:“你!”

    “你别得意!”淑娴道,“我总有让你吃大亏的那一天!”

    “希望有生之年,能见到吧。”嘉善淡淡说,她的语气轻柔。

    淑娴险些气得要直接上去挠她,还是被身边的宫女给拉住了。嘉善不再看她一眼,而是带着素玉和丹翠,径直回了凤阳阁。

    这一夜,嘉善辗转难眠。

    淑娴回到长乐宫以后,却是忍不住地摔了一桌子的茶盏。她听人说,鲤鱼能带给人福气,今夜本是想要去鲤鱼池,偷摸摸抓几条鲤鱼回来养。

    没想竟撞见了嘉善和人私会的那一幕!

    原以为能抓住她一个大把柄,谁知,却又被她毫不留情嘲讽了一番。

    可惜没能知道那男人是谁,也没能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

    淑娴越想越忿忿不平。跟着淑娴一起的小宫女道:“殿下,咱们把这事儿告诉娘娘吧,娘娘一定有本事,给大公主点厉害瞧瞧。”

    “不。”淑娴拒绝说,“我自有办法,不需要母妃插手。”

    小宫女咬咬唇,仿佛是不同意她的意见。

    淑娴便声色俱厉道:“谁要是敢擅自告诉母妃,我先给她点厉害看!”

    两个小宫女忙称“是”。

    第027章

    第二十七章

    隔日, 淑娴便找来了承乾宫的管事太监李阳。

    “李公公,我问你,”淑娴开门见山道,“朝臣里头, 姓展的有多少?”

    淑娴对外朝政事了解不多, 想着他们管事太监多少都与秉笔太监有些牵扯, 所以就问了李阳。

    李阳面色为难地道:“殿下指的,是全部朝臣吗?那奴婢恐怕得先去吏部一趟,才能回禀殿下了。”

    淑娴不耐烦说:“不是, 在京里的。”

    想了想, 淑娴又加一句:“官职不会太低。”

    “安国公姓展,”李阳思忖道, “只是老大人,两年前就致仕了。安国公世子如今在光禄寺任职, 不知是不是殿下要找的人。”

    “安国公……”淑娴一听, 很快想起来,“父皇是不是,有过把安国公的长孙, 许配给嘉善的意思?”

    李阳颔首:“是。”

    “他家长孙,在哪儿任职?”淑娴双眼放光, “昨日进宫了吗?”

    李阳摇头:“展少瑛大人, 现下在通政司。昨日倒没听说,他被传召进宫。”

    “那就不是他,”淑娴着急地追问道,“还有谁?”

    “金吾卫都指挥使, 展砚清大人。”李阳道,“他是安国公的幺子, 展大人昨天当值,正在宫里。”

    淑娴兴奋地摩拳擦掌,笑说:“多半是他了。”

    “他年纪不大吧,今日还在不在?”淑娴爆出一连串的提问。

    “展大人二十有四,”李阳道,“金吾卫三日一换班,展大人应当还在。”

    “太好了。”淑娴不住点头,她从椅凳上跳下来,“我要去乾清宫一趟。公公陪我一同,把那展大人指给我看。”

    李阳不明所以,可这小公主向来想一出是一出,他只好应道:“是。”

    几人很快去了乾清宫门口。

    淑娴手里拿着个食盒,美其名曰是来看望父皇的。无奈她来得实在不是时候,章和帝正在议政,陈功便收下了淑娴的东西,礼貌地将她挡下了。

    淑娴也觉无所谓,她又不是真有事找父皇,嘴上还是与陈功道了谢。

    扭过头时,她却悄悄地问李阳:“哪位是展砚清?”

    李阳仔细地觑了眼乾清宫门口的金吾卫们,小心回道:“展大人不在,可能去休息了。”

    “那就等等。”淑娴不死心地说。

    他们在乾清宫门口,做贼似的偷偷摸摸地等了近乎一炷香的时间,金吾卫还没有换班的意思。

    淑娴有些不耐,跺脚说:“怎么回事儿,他还来不来?”

    李阳忙安抚道:“殿下息怒。要不奴婢伺候您先回宫,稍后再来看看。”

    淑娴也站累了,可一想到昨夜,她又十分愤慨:“不。我非要看看这展砚清长什么样。”

    淑娴捶了捶小腰。

    正好有个花蚊子飞到了她面前,她招手一挥,却透过指尖的缝隙,看到有一人从不远处穿廊而来。

    那人一身玄墨锦衣,皮肤光洁,鼻若鹰钩,唇如红雪,一双眼睛闪亮地比淑娴最喜欢的夜明珠还要澄澈。

    淑娴脸上好若红霞翻滚,只是忍不住地抬眼打量他。

    李阳拉着她的衣袖,低声说:“殿下,展指挥使到了。”

    淑娴的心里恍如开了一朵花,她定定地看着展岳,曼声道:“我知道了。”

    “我们回宫吧。”淑娴埋下头,她的语气较之以往要更温柔,她低声地说。

    ——

    翌日午后,展岳在宫中换完防回了安国公府。刚换下一身常服,他的侍从刘琦便过来道:“四爷,老太君请您去一趟。”

    展岳“嗯”了声,他的声线轻柔平淡,仿佛已经猜到了闻老太君叫他去是所为何事。

    闻老太君的后院里,正堂上摆着一个六角香炉,从香炉里飘出了阵阵的混着檀香的松脑香来,闻着好生肃穆。

    展岳上前去,向闻老太君问了安,闻老太君缓慢地睁开了眼皮,指向下首的位置:“坐。”

    展岳掀起衣袍坐下。

    “年关的时候,各大巡抚都要回京述职,”闻老太君看了眼展岳,低声道,“冯大人此次,多半会回调做京官,其家眷也要跟着入京。”

    她转了转手上的佛珠,温和道:“我听闻,你帮了冯大人的子侄一个忙。冯夫人特地来信感谢我,还说,必要请你吃顿饭才好。”

    展岳的脸上波澜不惊。

    闻老太君继续道:“趁着这时候,也方便将你与冯氏的事儿定下来。”

    展岳低着头,他一手拿着茶碗,一手用那青瓷的茶盏轻轻地拨动了一下漂浮的茶叶,他道:“祖母误会了。”

    “请祖母传信给冯大人,就说——”展岳平和道,“我不会娶冯氏。”

    闻老太君神色微变,眉头紧紧地皱成了一个川字。她沉吟了一会儿,肃容道:“从前与你说时,你尚没有这么决绝。”

    “发生了什么?”闻老太君历来慧眼如炬,她轻放下手中的佛珠,牢牢盯着展岳看。

    展岳的神色晦暗不明,他语气平静地说:“等到合适时候,孙儿再亲口告诉祖母。”

    他喉结滚动了下:“冯氏的事儿,还得劳烦祖母操心。”

    闻老太君不语,直直地盯了展岳半晌,见展岳始终闭口不言,她似悲似叹地挥了挥手,让展岳快点滚。

    出了闻老太君的院子以后,展岳踢了一脚路上的小石子,见小石子滚啊滚地逐渐滚不见了,他才看向刘琦,眼神凉凉地:“这些天,世子那边的院子里有什么动静没?”

    “关于尚主。”展岳声音低沉。

    刘琦道:“宫里头没新的消息传出来,国公爷和世子便都已经安宁下来了,不过……”

    “不过什么?”展岳的脚步微顿,他侧过脸,目光认真。

    刘琦说:“属下隐隐地听说,大少爷和夫人都很喜欢公主,想让世子在陛下面前去开口,求个恩典。”

    展岳哼笑一声,想到嘉善对展少瑛的不屑一顾,他扯起嘴角,冷冷落下几个字:“不自量力。”

    过得几日,又到了展岳在宫中当值的日子。

    这天,正好是与吴英同轮班。自打长春观一行以后,吴英同对展岳便多了几分言听计从,见到展岳,他主动行礼道:“指挥使。”

    展岳对他颔首示意,随口问了句:“谁在陪着陛下?”

    “是德宁长公主,”吴英同笑道,“陛下一早下了朝,就宣了长公主进宫。这个时候,恐怕要留长公主一同用膳了。”

    展岳笑了笑,没怎么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德宁长公主是章和帝的同胞姐姐,在长公主这一辈里头,身份最尊贵。姐弟俩说起话来,忘了时日也是有的。

    展岳神色如常地点了下头。

    “还有一事儿……”吴英同说起这话来,却不似刚才那般流畅了,他有些尴尬地道,“大人那次,请属下帮您留意大公主与裴家的信件。”

    “今日,正好有裴府送来的回信,”吴英同瞅着四下无人,才敢拿出来递给展岳,“属下私自给扣了下来。”

    “大人要过目吗?”吴英同轻声问。

    展岳顿了顿,他抬眸,片刻后才从吴英同手里接过信。他带着裴元棠的回信,去了金吾卫轮值的休息室。

    这时候,大多数人都在外头当值,休息室里静悄悄地。

    展岳将信放在桌上。

    他踱着步子,一个人走来走去,走了良久。直到过了快半柱香的时间,展岳才缓缓地回到桌椅前。

    他定定看着信的封口,十分从容地拆了漆封,将信剥了出来。信上只有简单四个字,没头没尾地,叫人看不明白。

    那信上写着——不如,嫁我?

    展岳抿唇笑了笑,他面无表情,只是拿着信的手指,两指指节猛地缩紧了。

    他将信重新塞回信封里,眼眸如狼一般尖峰犀利。

    第028章

    第二十八章

    德宁长公主大了章和帝三岁, 一母同胞的姐弟,两人感情自是比别的皇室宗亲要深厚。

    可德宁万万没想到,章和帝今日传她进宫,竟是为了与她讨论嘉善的婚事。

    德宁长公主对嘉善没有意见, 她不过是早先的时候, 与先皇后不太合罢了。因此, 自然地和嘉善也就没那么亲热。

    听到章和帝问她,觉得将嘉善配与谁合适。德宁长公主只是笑笑,她接过宫女递来的茶, 漫不经心道:“陛下不是已经看好了人选吗?”

    章和帝温和说:“朝中俊杰太多, 朕一时看花了眼。皇姐知道,嘉善是朕的长女, 朕一向怜惜她。阿乔去得早,朕想来想去, 只有和皇姐商量了。”

    阿乔是皇后的乳名, 章和帝一向这样唤她。见章和帝提起皇后,德宁道:“陛下可以回想一下,皇后在世时, 对嘉善的驸马,曾有过什么要求吗?”

    章和帝真的仔细想了想, 过了会儿, 他方侧过头,慢条斯理道:“嘉善那时太小,阿乔哪会想那么深远。”

    他叹说:“朕本属意安国公的嫡长孙,可嘉善那孩子说展少瑛德行不足。朕令人去查过以后, 倒也不愿委屈了嘉善。”

    章和帝一副慈父口吻,却惹得德宁长公主面色不大平静。

    她先时与元后不合, 有一大原因便是觉得那女人太过骄傲自恃,若被立为中宫皇后,必当不起贤后之名。

    虽然她早早去了,统共连十年的皇后都没做到,但是只要是她主掌六宫的时候,德宁非要事不会进宫,免得两人相看两相厌。

    现如今,听说嘉善对章和帝为她选的夫婿不满,德宁一瞬间便想起了皇后,她板正了脸色:“那依大公主的意思,觉得谁当得起她的驸马?”

    章和帝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还是朕替她做主。”

    他顿了顿,微笑下:“当年父皇为皇姐选驸马的时候,不也是择之又择。皇姐如今过得安稳,正好证明父皇的眼光不差。”

    德宁微笑。

    章和帝说:“云迟如今也十七了吧,他忠厚老实,很像郑国公。”

    提到自己的长子,德宁长公主面上终于添了些慈爱的神色,她点头:“是。”

    “就是太老实了些。”德宁笑道。

    章和帝也拊掌说:“老实些好。朕最厌恶的便是不择手段的钻营之辈。”

    须臾后,他像是唠家常般地随口道:“云迟不小了,毕竟是皇姐的儿子,朕想将他带在身边,多提点几年。”

    “如今定了亲没?”章和帝淡淡问。

    德宁长公主心里没有防备,听闻章和帝要提拔自己孩子,便笑说:“还未。原是想他求了官职以后,再说一门妥帖的亲事。”

    章和帝也点头,仿佛是赞同德宁长公主的想法:“该当如此。”

    “说起来,嘉善与云迟,年纪也能相配。”章和帝抬眼,他看向静默地坐在一旁的德宁长公主,缓慢笑说,“云迟是朕看着长大的,品性朕信得过。”

    德宁长公主没料到,章和帝一个急转弯,竟然又绕回到了嘉善的婚事上。她面色微变,仔细地打量了几眼章和帝的神色,见他模样认真,德宁心里不由暗叫了一句“糟糕”。

    “至于皇姐,朕自然更能信得过了。”章和帝的身子往龙椅上一靠,他语气温和,好像只是玩笑的一句话,“来日若朕仙逝,想必皇姐也不会苛待了嘉善。”

    德宁忙道:“陛下如今正当壮年,不可这样说。”

    “人固有一死,”章和帝的嘴角轻轻往上一勾,“皇姐别紧张。”

    德宁长公主干巴巴地一笑。毕竟是自己弟弟,她对章和帝的性子也是了解地。作为一个皇帝,他对百官与子民宽容,作为父亲,他对嘉善也是一向爱护。

    今日特地把她请了进来,拐弯抹角绕了半天,想必就是要和自己说,他有把嘉善给自己当做儿媳妇的意思。

    德宁长公主也是公主出身,明白尚主对一般臣子而言会多哪些好处,也明白尚主,对男人而言会有什么坏处。

    她的辈分已经算是尊贵的了,章和帝为了她的面子,再怎么也不会亏待她的后辈子孙。所以那些尚主的好处,对德阳长公主而言,几乎不值一提。可坏处,却有些多了。

    除非嘉善七年都无所出,否则她的儿子,想都别想纳什么小妾通房。而且,以嘉善的性子,只怕云迟要被她拿捏住,日后过起日子来,自己或许与她少不了要争执。

    德宁勉强地挽起嘴角,见章和帝只是坚定地盯着自己看,她也没与章和帝硬碰硬,只好笑说:“如果云迟真能有这个福分,我便先替他谢恩了。”

    章和帝满意地点头,他道:“朕也愿意和皇姐亲上加亲。”

    德宁的心里顿时更加拔凉拔凉地,她苦笑着离开了乾清宫。

    出宫门时,德宁长公主在东直门口停留了许久,思索再三后,她还是旋身回去,抬脚往后宫的方向走。

    这时候,展岳正好从金吾卫的轮值室出来,见到德宁长公主,他自然地礼貌问安。

    德宁对他一笑,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对展岳道:“前些时日,世子夫人还过府与我相聚。大人若是得空,帮我转告她,我这儿又进了好些新的西湖龙井,请她闲暇时过来品尝。”

    展岳眉目淡淡地,只是道了声:“是。”

    “还有……”德宁稍作停顿,目光似笑非笑,“她上次与我打听,陛下为何会问起她家大哥儿的生辰八字,我那时信口胡言,告诉她约莫是瑛哥儿要尚主了。”

    德宁长公主笑说,“你若得见她,务必让她别放在心上。”

    “臣会把这话带到。”展岳说。

    “嗯。”德宁低语道,“陛下打算将嘉善和云迟相配,她若想为瑛哥儿再选别的世家女,可以着手准备了。”

    展岳微怔,他抬起头,哑声说:“什么?”

    德宁一笑,没有再作应答,也没继续往后宫去。她在展岳的目视下,慢吞吞地从东直门口上了马车。

    展岳神情一僵,他凝视着自己衣摆上的那些褶皱,低声吩咐跟在他身旁的金吾卫:“帮我走一趟长春观,请汝阳长公主抽空,于这两日进宫一趟。”

    那金吾卫道:“是。”

    “快去快回。”展岳伸出一只修长的手,他轻轻地拍了拍金吾卫的肩,模样看似稀松平常。

    可那金吾卫,分明见到指挥使的指尖带着一抹苍白的颤栗。

    金吾卫忙神色郑重地领命而去了。

    而当天下午,嘉善也通过陈功,知道了父皇有将她嫁给德宁长公主的长子郑云迟之意。

    她当即就急得焦头烂额。

    德宁长公主没多喜欢自己,这点,嘉善早便看得出来,老实讲,她与这位姑母或许还不如她和汝阳长公主的关系亲近。

    可嘉善也明白,父皇这是一番好意。德宁长公主再如何地与她不亲近,嫁到自己姑母家做媳妇,至少也比嫁给别人家要自在。

    而且,郑云迟为人素来宽和,又与她有表兄妹之名,必然不会薄待自己。

    这个人选,大概真的是章和帝深思熟虑了许久,权衡了各方的利益以后,才下的决定。也就意味着,这回要说动父皇改变主意,只怕没那么简单了。

    嘉善紧紧地皱着眉,她长长舒了好几口气,一下午都几乎没什么心情做别的事儿。

    赵佑泽本来已经将几个寿字写好了,只需要给她时间把字样绣出来就成。这下子,却是惹得她头痛欲裂,哪里还有心情做刺绣。

    “阿姐怎么了?”赵佑泽午睡刚醒,他揉了揉眼,从内室里出来,见嘉善一直在长吁短叹,他不由开口问。

    自从从长春观回来以后,只要是没有课业的时候,赵佑泽便有些喜欢到凤阳阁来粘着嘉善。

    嘉善也心疼弟弟,自然是百般应允,听到他问,却说:“一些烦心事儿罢了。”

    “唔。”赵佑泽点头,他一向乖顺,对于嘉善不想说的事情,也不会多问。

    他听着嘉善的呼吸声始终是沉闷地,便咧开嘴笑说:“我帮阿姐看信吧。刚才郑嬷嬷把表哥寄的回信拿了来,我替阿姐拆开。”

    嘉善揉了揉眉心,也不想一直烦这些无头无脑的东西,她点头:“好。”

    其实,嘉善几天前寄给裴元棠的信件很简单,不过是感谢他提供了那些准确的小道消息,好让她有理由能回绝父皇的赐婚。

    她本觉得,这封信没有回的必要,可现如今裴元棠回了过来,嘉善自然也想知道他又在信里说了些什么。

    “咦……”赵佑泽拆开信封时,却犹豫了一下,他闻了闻封口,皱着鼻子道,“好像有些奇怪。”

    嘉善很喜欢见他这个样子,她帮赵佑泽擦了擦鼻尖的汗,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怎么了?”

    “这个漆封,有股松脂的味道。”赵佑泽又凑过脑袋,仔细地凑在信封处闻了下,他平静地说,“松脂,多是凃于机密信件的封口,宫里用得比较频繁。表哥传信给阿姐,属于家信,以表哥的性子,他应该不会这么郑重。而且,表哥在裴府写信,封口时用的应当就是普通的石蜡,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松脂呢。”

    嘉善心里大惊,她神色略变,忙从赵佑泽手里拿过信来。这一瞬间,她联想到了无数的可能性。

    会不会是五舅找到了孔神医,所以裴元棠才这么郑重其事?又会不会是……她们这边走了口风出去,承乾宫知道了自己要干什么,所以私自拆了她的信件?!

    嘉善拆信的手在微微发颤,赵佑泽说:“也或许是我闻错了,阿姐别多心。”

    嘉善一边安抚地回了他一声好,一边马不停蹄地掏出信来看。

    看完信后,嘉善抿了抿唇,面色才终于平静下来,她缓了口气,轻轻地道:“没事。”

    赵佑泽探头探脑地说:“什么没事?”

    “我大概知道,是谁看了这信。”这一时片刻,嘉善的心里,却像是做了秋千一般,经历大起大落又大起。

    她抬起眼睑,目光又落在那信上的四个字上。

    上一世,她的婚事定下得早,她真不知自己是个这样的香饽饽。前几日才遭了展岳的真情流露,如今又得了表哥的表白。

    还有德宁长公主那边尚未解决,嘉善微微闭上了眼。

    赵佑泽说:“阿姐觉得,是展大人吗?”

    “就是他。”嘉善哼笑了声,她语气肯定。

    “喔,”赵佑泽作总结说,“要是表哥知道,他们的梁子肯定就结下了。”

    嘉善只是苦笑,难道他们现在没梁子吗?

    她的杏眼里流出一丝无奈:“看来,我确实该和展大人,好好谈谈了。”

    赵佑泽“唔”了声,他道:“那阿姐要想好,该怎么说才是。”

    嘉善点头,心里同时念着:这次必然再不会被他牵着走了。

    只是,一想到那个月色旖旎的夜,嘉善的呼吸又不自然地加重了几分。她垂下眼睑,手指放开了那张信纸。

    ——

    黄昏以后,赵佑泽回了长乐宫,嘉善便让素玉借着给乾清宫送甜点的借口,悄悄地去给展岳传了信,约他晚上来一趟凤阳阁。

    展岳收到这个口信时,平淡无波地点了点头。

    当晚,他几乎是踩着点地,准确出现在了凤阳阁的院子里。

    素玉一直为他们守着门在,得知展岳到了,嘉善换了身外衣,她说:“请他进来。”

    素玉忙小心地将展岳请了来。

    嘉善在正堂召见的展岳,展岳这回十分安静,嘉善不开口,他便也不说话,只是那十分存在感的视线,一直随着嘉善左右移动。

    嘉善喝了口茶后,才笑了笑,她问他说:“大人晚上,吃的饺子吗?”

    “不是。”展岳抬眼,似乎有些奇怪嘉善怎么这样问。

    嘉善懒洋洋道:“没吃饺子,怎么一股醋味儿。”

    她晃了晃手中信件,难得有机会戏弄一次展岳,她双目睁大了些,雪白着脸道:“把我的信上都熏着了。”

    展岳并不像嘉善以为的那样窘迫,他定定地看着她,神情丝毫不乱。

    他的嘴角上翘,似笑非笑地承认说:“我是醋了。”

    展岳的目光微抬,他手指轻描淡写地在桌上敲了敲:“殿下打算如何回他?”

    第029章

    第二十九章

    嘉善的眼眸里有眼波流转, 她微微笑了笑,轻道:“大人这话,问得委实有些宽了。我如何答他,与你又有什么干系呢。”

    “你私拆我的信件, 我都没与你算账。”

    她语气轻脆, 侧过头, 不惧不畏地与他对视。

    展岳的面色沉静如水,眼里却有一丝炽热闪过,他道:“殿下要怎么算?”

    展岳喝了口茶, 慢条斯理地说:“臣任由处置。”

    他放下茶盏, 张开双臂,无畏地迎接嘉善的打量。

    展岳的身材很好, 手长脚长地,又是宽肩蜂腰。因为褪下了盔甲, 那身子显得修长而硬朗, 隐隐可看见他胸前肌肉的起伏。

    嘉善红着脸,避开了他的视线。

    展岳笑说:“公主既然不算,那我可要问了, 不知公主今日叫我来,所为何事?”

    “难道是我猜错了, ”展岳自问自答道, “公主不是,要给我一个答案吗?”

    他缓缓起身,唇角勾起,蓦地走到了嘉善身前的书案边。他单手撑在桌上, 半俯下身,盯着嘉善瞧。

    展岳的瞳孔呈墨一般的乌黑色, 他的眼底写满了温柔。这片温柔很快在他眼中弥漫开。

    他狭长的凤眼微弯,特地放轻了声音,说这句话。

    嘉善的眉梢轻轻地捏了起来,她克制着自己不去看展岳那张太引人注目的脸,她微低着头,从善如流地问:“你见过蛇吗?”

    展岳回答说:“吃过。”

    “我见过。”嘉善轻柔地道。

    她目光久远,似乎是在回忆往事:“小时候,我那位佑成皇弟,总喜欢在殿里养些奇怪的东西。其中,就包括蛇。”

    “殿下怕蛇?”展岳微眯了眼,他自然地发问。

    “怕。”嘉善坦率地承认了,她用两只手稍稍比划了一下赵佑成养的蛇的长短,她说,“我那年五岁,佑成不过四岁,可那条蛇瞧着又大又长,我瞧着,比我俩的胳膊还要粗。”

    “有一回,我在御花园里放风筝,正巧碰见他出来溜蛇。”嘉善的目光寒冷而坚硬,她一双美目微弯,笑道,“他养的蛇是青色的,和草地的颜色一模一样。我一不留神,踩到了那条蛇的尾巴上。那蛇反过头来就咬了我一口。”

    即便嘉善讲得是陈年往事,展岳听着也神色一紧。

    察觉出了听众的紧张情绪,嘉善张嘴,笑道:“大人放心,没有毒,只是,它的牙齿很尖利。”

    “太医给我上药的时候,那种被咬了的酥麻的感觉,还一直徘徊在我心里,这些年过去了,我也不曾忘记。”嘉善停顿住了。

    她往展岳的方向,抬头望了一下,她道:“你听过一句话没有,叫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嘉善的字音咬得字正腔圆,一个个字地往展岳心里钻。

    展岳看着她,轻声一句:“殿下觉得,我是蛇?”

    嘉善笑一笑,实在不好违心地说“他像”,她道:“大人更似孤鹰,搏击长空,鹰腾万里。”

    “只是,”嘉善眼眸低垂,她平心静气地道,“我被咬过一次,自然见什么都觉杯弓蛇影。”

    嘉善放低了声音,她说:“你明白吗?”

    她略抬眸,终于扬首看向了展岳。

    他还在纹丝不动地盯着她,那双细长漂亮的凤眼里,有几许固执和危险。

    展岳抿着唇。他默了默,片刻后,他对着嘉善的方向略抬起了下巴,凝声道:“如果有蛇咬了我,我只会把它拿去煮蛇羹。”

    他略垂眸,缓缓吐出一句话:“要是当时我在,我必不会对咬了公主的那条蛇,善罢甘休。”

    嘉善挑眉,她笑道:“确实没有罢休。父皇知道以后,打了赵佑成板子,并且严肃地勒令他,再不许养这些奇怪的东西。”

    展岳点头,见怪不怪道:“陛下是心疼公主的。”

    嘉善沉默了一会儿,她抿抿嘴说:“是。父皇从来疼惜我。”

    “甚至为我想好了,日后的各种出路。”嘉善想到德宁长公主的儿子郑云迟,便有些发苦地笑说,“一想到父皇为我煞费了苦心,我偶尔,也想过认命。”

    “你甘愿嫁给郑云迟?”展岳这人无比通透,听到嘉善说认命,他眼里有丝雪亮的光闪过,他冷不丁道,“你愿意,我不愿意。”

    他沉默地慢慢走近她,直视着嘉善的眼睛。

    嘉善的神色不动。

    “公主是成心刺激我吗,你连他都考虑过,却不考虑我?”展岳声调清冷,他面无表情地对她挑了挑眉。

    嘉善的脸颊又忍不住泛红,她移开脸:“我想过了,有德宁姑姑的面子在,他不会欺侮我,我至少能落个自在。”

    “德宁长公主,与元后似乎不合,和殿下,也不是太过亲近。”展岳笑笑,想起了下午的事,他哑着嗓子说,“今天我在宫门口,碰到长公主,她还特地漏口风给我,让我传话给展少瑛,试图以此勾起他的尚主之心。”

    展岳见嘉善脸色微寒,便又说:“不过,我自没有帮她传这话的道理。”

    嘉善神色微霁,眼神里却仍透着一股凝重。

    “我和郑云迟不一样,”展岳站在书案前,他侧眸,深深地凝视着嘉善,“我保护你,不是看谁的面子。”

    他声线紧绷:“我只想你这一生,不要孤苦无依。”

    “想全力以赴,为你,得偿所愿。”展岳缓慢地说。

    嘉善轻轻地打量着他,她微咬了一下嘴唇。

    展岳的手指冰凉,他伸出一指指尖,略抬起了嘉善雪白的下颚,他的声音,缓慢而低哑,一字字像是从喉咙管里挤出来的。

    他盯着嘉善,唇线紧□□动放柔了气势:“公主,信我吗?”

    嘉善一时没回答,她只是端详着展岳的脸。

    展岳的整个面部,在火烛的照亮下,俊美地有些不真实,就像他这个人一般。仿佛是距你于千里之外,可总能在万中挑一的时候,找到你心里的崩口,轻易地将你击得溃不成军。

    嘉善微闭了闭眼,历来往事在她脑海中久久不去。

    她想到了上辈子的展岳,想到了展岳在柳树下说“他心里,有个姑娘”,想到了那个月亮正圆的夜……

    两世为人,应当没有人比她更能看清楚展岳的本事才是。他要的,好像最终都得到了。

    这一次,他说要保护她,说要让她不孤苦无依。

    嘉善的背脊紧绷成一条线,她缓慢地握住了展岳噙着自己下巴的手。展岳的指尖发凉,嘉善的掌心,却是滚烫地。

    那火热的温度,仿佛是烧灼了般,隐隐透过展岳的皮肤,交融进了他的血液里。展岳的身子一颤,他眨了眨长睫,求证般看向了嘉善。

    嘉善说:“我嫁给你,你真会保护我一生一世吗?”

    展岳道:“骗了你,不得好死。”

    “哪怕——”嘉善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哪怕我,短时间内,无法为你生下一儿半女,”想到上一世,她和展少瑛成婚八载都未曾有孕,嘉善的语气放低了些,她的杏眸里有水光潋滟,“这样,你也能接受吗?”

    展岳却一愣。误以为嘉善这话,是说不会太早与他圆房。

    他侧过头去,手在身侧慢慢捏成拳,他温声说:“听你的。”

    嘉善的眼眸闪了闪,她目光泛红。

    嘉善对他一笑:“那么,我做你的妻子吧。”

    这一瞬间,展岳整个人的神色变得无比柔和,他的手掌缓慢收紧,反客为主地以指腹摩挲了一下嘉善的手心。

    他的视线,也小心地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临走之前,展岳犹豫了下,还是意犹未尽地伸手,捏了捏嘉善的脸后,才踏出了凤阳阁。

    ——

    自从与德宁谈过嘉善和郑云迟的事情以后,章和帝对这桩结合,越想便越觉称心如意。他其实心里也晓得,德宁长公主因为一些旧事与阿乔不合,可是上一辈的恩怨,总不至于牵连小辈。

    何况,嘉善不只是皇后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啊。

    德宁到底是皇姐,来日,总能看在他的面子上,多照拂嘉善与赵佑泽一二。

    他刚准备拟下赐婚文书,打算择个好日子叫陈功颁到郑国公府去时,陈功却说:“陛下,信安居士求见。”

    章和帝还是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信安居士说得是谁。

    汝阳长公主是真的在长春观出了家,先帝为了以示郑重,特地给她赐了居士封号,便是“信安”二字。

    这些年,她逢年过节时虽也会捎些问候来,却是礼到人未到,很少亲自进宫。如今听说汝阳来了,章和帝只好将赐婚的事儿先放在一旁,宣了汝阳觐见。

    汝阳依旧是一身素衣,并没有因为要进宫而特地着装打扮,她对章和帝行了个礼。

    章和帝允她起身,给她赐了座后,章和帝笑说:“朕与皇姐,经年未见了。”

    “是啊。”汝阳恬淡地笑一笑。御前的小太监为她添上了茶,汝阳对他道一声谢,骇得那小太监连连说:“不敢。”

    章和帝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笑道:“皇姐这些年修身养性,性子愈发平和了,朕倒有些羡慕。”

    “陛下是九五之尊,”汝阳谦道,“何必羡慕我一个身无长物之人。”

    “是我,该羡慕陛下膝下儿女成群才对。”汝阳冲着章和帝,清淡地一笑。

    章和帝略微沉默了下。

    他也知道,汝阳会在观中出家的一个很大原因,便是驸马傅懿去得太早。永定侯府失势,而她又没能留下一儿半女,一时心灰意冷,这才遁入空门的。

    无儿无女与永定侯府,必然都在汝阳心里留下了两道无法抹平的伤痕。

    他见汝阳发上,生出了一些银丝,不由地喟叹说:“皇姐既然来了,就在宫里多住些时日,朕这便令人去将贞太妃以前住的宫殿打扫出来。”

    说完,似乎是怕汝阳觉得不妥,章和帝又加了一句:“再过半月,是朕的寿辰,皇姐留在宫里,跟着那群小辈,热闹一下。”

    汝阳平静地笑笑:“既然陛下一番好意,我便不推辞了。”

    章和帝点头:“自然。”

    他侧过首,吩咐陈功:“今日是展砚清当值吧,把他叫来,见见他舅母。”

    陈功要领命而去,汝阳却说:“公公且慢。”

    章和帝抬眼。

    汝阳解释道:“上一次,他保护大公主和四殿下来长春观,我与他在观里,已叙过旧。”

    她笑着对章和帝说:“那孩子长得很出挑。陛下念旧,既提拔他当了都指挥使,他能在陛下跟前尽心做事儿,这便够了。”

    章和帝叹口气,当年永定侯威名震天下,他其实也是有些为汝阳与永定侯可惜的。一直对展岳多有照拂,未尝没有这个原因在其中。

    他笑道:“朕可不是念旧。砚清当年在秋闱中让朕眼前一亮,这些年办事,更从未有过差错,都指挥使的名头,他当得起。”

    汝阳说:“也得靠陛下慧眼识人才行。”

    “皇姐别给朕盖高帽子了,”章和帝笑着说,“弄得朕,还以为是你有求于朕。”

    他这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讲得。

    汝阳听了后,却略抬眸,她站起身,诚恳道:“不瞒陛下,我确实有求于您。”

    “哦?”章和帝觑了眼汝阳,他收敛了笑意,声态威仪,“皇姐直说罢。”

    汝阳张了张唇,她缓慢地开口道:“听说,大公主到了适婚的年纪,陛下这些时日,正在为此事头痛。”

    “是啊。”章和帝眉头一动,没想到汝阳是要说这个,他笑道,“朕已拟好了人选。皇姐若愿在宫里多住些日子,也能来观礼。”

    汝阳抿了抿嘴,她措着辞说:“我再向陛下举荐一个人,您觉得如何?”

    章和帝有些诧异地看向她:“谁。”

    “展砚清。”汝阳的音调发轻,语气却坚定沉稳。

    章和帝闻言,不由敛了敛眉。

    第030章

    第三十章

    章和帝望向汝阳, 他的目光幽静,微一顿后,章和帝启唇道:“他,与嘉善的年纪, 并不相符。”

    “砚清是要比嘉善大一些, ”对于这点, 汝阳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便轻轻道,“当年, 郑国公也大了德宁皇姐六岁。可陛下看, 他们这些年佳偶天成,不也凑成了令人羡慕的一对。”

    汝阳弯了弯唇, 继而说:“就是父皇与母后,一样隔着十岁之差呢。”

    汝阳说的母后, 指的并不是先帝的元后, 而是章和帝与德宁的母亲。她有心抬举章和帝,自然是捡着好听的话来说。

    当然,这个例子并不恰当。皇帝后宫佳丽许多人, 岂有各个都是年纪相配的。就是章和帝自己,也有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时候。

    章和帝看了看汝阳, 和颜悦色地道:“皇姐与展砚清是血亲。你心疼他至今未娶, 朕能理解。”

    “只是——”章和帝的神色淡了下来,他语气加重了稍许,“他配嘉善,委实不太妥帖。”

    章和帝紧皱的眉头略微松了些, 他放软语气道:“朕可以为他另指他人。”

    汝阳的脸色面沉似水,须一时后, 她平静地笑了笑,轻声道:“陛下是觉得,展砚清的出身,配不上嘉善。”

    章和帝不答,只是一手摩挲着手上的扳指,等同于默认了。

    汝阳苦涩地抿住了唇,她垂下眼:“我又未尝不知呢。”

    见她这个样子,章和帝心里划过轻微的不忍,但这份不忍,很快便又消弭了。展岳再好,再如何地身居高位,毕竟是庶子出身。

    单这一点上来讲,有如天壑。要嘉善嫁给他,实在是太委屈了。

    “永定侯府的功过已灰飞烟灭,”汝阳微微叹了口气,她的口气变得软乎落寞一些,“论身世,展砚清,确实与大公主不配。”

    汝阳平心静气地呼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般说:“可我心里,也可怜着这孩子,看他这么多年孤苦无依。总还抱着一线希望,想替他在陛下面前开这个口,求个恩典下来。”

    章和帝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些端倪,他半眯起眼,追问道:“是展砚清请皇姐进的宫?”

    “是啊。”汝阳温和地笑道,“那时在观里,他和我说,有事求我,我也只他这一个外甥,怎忍心拒绝。这才应了他进宫来。”

    汝阳摇了摇头,仿佛在伤痛惋惜:“不想,还是没能帮上忙。”

    章和帝说:“皇姐有心了。”

    “朕另将定国公之女,许他为妻。”章和帝嘴巴一张,打算随手点个鸳鸯谱,同时也是为彻底绝了展岳和汝阳长公主之意。

    汝阳旋即道:“那倒也不用。”

    “陛下的好意,我替他领了。”汝阳起身谢恩,想到展岳的性子,她的嘴唇微微掀动,“只怕那孩子,无福消受。”

    章和帝的眉间未展,又皱了起来。念着汝阳还是嘉善的姑姑,他主动说:“朕看好了郑国公的长子。皇姐觉得,云迟如何?”

    “齐大非偶。云迟,确实是个规矩的选择。”汝阳笑一笑,她低头品了口茶,脸上神色稀松平常,她说,“云迟为人忠厚,嘉善嫁给他,至少不会受欺负。”

    章和帝笑了笑,脸上的神色似乎变好了一些。他转面,目光缓缓地望向了汝阳:“朕也是如此想。”

    汝阳呷一口茶,并不做反驳,只说:“是。”

    “若是我有女儿,想必也会,为她的出嫁,愁白了头发。”汝阳的脸孔白皙,她双眼下弯,眼角处泛起了一条浅淡的鱼尾纹。

    那皱纹好似像一道时间的长沟,一下子就把人引进了多年以前的岁月里。

    汝阳低声说:“若她嫁得太好,我会怕高门子弟的人欺负她,若她嫁得太差,也怕低门小户的人,委屈了她。”

    她温和地说,好像自己真有一个女儿般:“陛下所想,多半与我一样吧。”

    汝阳的双眼明澈,眼里连一丝水光都没有,她的语气里,却分明带着许多的悲叹和无奈。

    汝阳寥寥几句话,终于还是让章和帝透过她,看到了当年永定侯府的依稀影子。

    章和帝的情绪仿佛被一只手扼住了,他想到一些陈年往事,想到自己曾在孝怀太子崩逝以前,许诺过他的话——“善待傅家的后人”。

    他眼睫微颤,在汝阳起身告辞时,章和帝的嘴型忽然一顿。

    他道:“展砚清与嘉善,容朕考虑。”

    汝阳面部依旧镇定,只是两只手忍不住地牢牢交握在了一起,她福了福身,嘴角弯起来:“是。”

    汝阳走了以后,章和帝把那道原本准备颁下去的赐婚诏书放在手边,仔细摸了摸。

    他闭上眼考虑良久,忽然侧首,望向陈功:“展砚清其人怎样?”

    陈功沉默了一会儿,思索着道:“展大人作为臣子,自是挑不出差错来的。”

    “其实……”陈功道,“奴婢听说,展大人也是被记在安国公的嫡出名下,只是不能得封世子罢了。”

    听到这话,章和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像是玩笑般地说:“朕忘了,他与你都在御前当差,看来,你二人私交不错。”

    陈功慌忙跪下,他规矩地回复道:“奴婢惶恐。奴婢不过是觉得,傅家的家教,应当不会差到哪里去。”

    “奴婢记得,陛下当年也是认为展大人有永定侯的风采,才破格提拔他做都指挥使。”陈功道,“望陛下明鉴。”

    过得一时,陈功听到章和帝讲:“起身吧。”

    陈功心里吁了口气出来,他擦掉了额上出的细小微汗,谨慎地为章和帝添上了茶。

    这时候,却有小黄门来禀:“陛下,安国公求见。”

    安国公?章和帝神色一凛:“宣。”

    安国公是展岳的父亲,如今已过知天命的年纪,早几年便致仕了。他是文人出身,早些年做过通政司的通政使,后来因为安国公世子展泰当了光禄寺少卿,展岳又做了都指挥使。

    为了避免安国公府树大招风,安国公主动请辞了职位,闲暇时在家里养鸟养花地,很少进宫来。

    安国公与展岳长得并不相似,反倒是展少瑛更像他一些。因为年纪愈大,他面皮干瘦,眼皮上的褶皱分外明显,显得有几分精明。

    安国公给章和帝请安,章和帝给他赐了座。

    两人闲话家常了几句后,安国公才缓缓说道:“陛下圣明。前些时日,陛下宣臣进宫,问了瑛哥儿的生辰八字,老臣回去后,便和家慈说了。”

    “家慈说,陛下这是有心抬举瑛哥儿,没准想为瑛哥儿赐婚呢。”

    安国公讲到这儿,不易察觉地瞧了眼章和帝,见章和帝面色不动,安国公只好维持住了脸上的镇定,笑着继续道:“家慈说,咱家几代忠臣,陛下眼里都看得见。”

    章和帝此时,方高深莫测地“嗯”了一声,他道:“老夫人是个明眼人。”

    “朕听说,你家老四,从小是老夫人养大的?”章和帝抬眼看安国公,低沉地问了句。

    安国公脸色有些僵,可也知道展岳这些年深得君心,便道:“是。”

    他解释说:“傅氏去得早,家慈怜他孤苦,一直抱养在身边。”

    “算在嫡出名下?”章和帝的目光缓缓地,又了问一句。

    安国公只好说:“是。”

    这是当年,傅时瑜进府时,与他谈的条件。安国公那时色令智昏,想着傅氏进来了就是他的人,该出不了大的幺蛾子,这才连忙应下了。

    可一年年过去,他方明白过来,这个条件他应得有多么愚蠢。

    章和帝道:“朕确实有为展少瑛赐婚之意。”

    安国公面上一喜,他今日是实在拗不过展泰,方才进了宫来,也是要探探皇帝的口风,想知道长孙到底还有没有可能尚主。

    听到章和帝这样说,他已经准备谢恩了,章和帝却道:“齐乐候的嫡次女,朕看过了,与你家瑛哥儿很配。”

    安国公整个人一震,章和帝已说:“你觉得如何?”

    安国公垂下眼,他额上微汗:“是。”

    “门当户对,是个再好不过的姻缘。”安国公已经后悔在今日入宫了,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摆明了是不愿意将大公主许过来。

    他起身见礼:“老臣为家中子孙谢恩。”

    “起身吧。”章和帝道。

    安国公满心苦涩地起了身。

    章和帝见此,睨他一眼,也没有多余的安慰。在嘉善明确说过,不想嫁给展少瑛时,展少瑛这个人选,就彻底地在章和帝心里剔除掉了。

    如果安国公府上下还抱着尚主的打算,自然是早些让他看清楚为好,何况……还有汝阳刚提到的展岳呢。

    章和帝喝了口茶,晚间的时候,又去了承乾宫一趟。

    淑娴自从跑乾清宫看过展岳一遭以后,便有些魂不守舍。庄妃觉得奇怪,招来了李阳过来问,又传了淑娴身边的小宫女。

    连消带打地,终于盘问出了嘉善和展岳那夜在假山后私会的事情。

    庄妃当即找来了淑娴,她点着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说:“这等重要的事儿,你怎藏在心里?”

    “好好的把柄都没利用成!”庄妃气叹。

    淑娴见母妃满心地要将此事捅出去,忙道:“您不要和父皇说,好不好!”

    庄妃打量着她,意味深长地问:“怎么?”

    “我也十四了,母妃。”淑娴那一向嚣张跋扈的脸上,难得出现了片刻的红光,她咬着唇,“您去求求父皇,将那展指挥使,许给我当驸马,好吗?”

    庄妃一愣。她站起身,脸色立即大变,她压低声道:“淑娴,我的好孩子,他只是个庶出,身上是没爵位的。”

    “我知道!”淑娴见庄妃这样,不由得有些着急,她拉着庄妃的衣袖,把嘴唇咬了又咬,“我不在乎。”

    “说起来,我也就是个庶出。”淑娴道。

    庄妃的眼眸里寒光一闪,她厉声问:“你说什么?”

    淑娴有些怕地缩了手。

    庄妃虽然执掌六宫,但一个妃位也就到了头。皇帝悬空后位多年,哪怕她育有皇长子,哪怕前朝大臣们上了多年奏折,说“后宫不能无主”,章和帝也从不曾改其心意。

    这个于朝政上一向温和的皇帝,在这点上,却有着出奇的执着。

    除非是日后赵佑成登基,否则,在皇帝跟前,她也只是个妾。

    庄妃向来痛恨别人提起此事儿,如今心爱的女儿,坦然承认自己只是个庶出,庄妃的眼目中几乎充了血,她道:“你趁早死心。我绝不会为你出这个头。”

    “母妃!”因为和赵佑成是龙凤胎,淑娴也是被母亲与哥哥,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她想要的必须要得到!

    她挤出一丝笑来:“展大人虽然是庶出,可他是指挥使。您和哥哥,不是都想要拉拢御前的人吗!”

    “他手掌金吾卫,若能站在哥哥身边,那会是多大的一个筹码。”喜欢上人以后,淑娴也用了用脑袋,更是向李阳了解了许多有关金吾卫的事儿。

    她双眼放光道:“爵位不过是虚名。如果他日后威名显赫,能立一个从龙之功,哥哥那时候再封他一个爵,不就好了!”

    淑娴想得简单,但有一句话却是说在了正点上。庄妃的母家是文官出身,在武将里没有根基。

    展岳虽然出自安国公府,可是他这些年威名渐显,未尝不是也沾了当年永定侯府的光。

    当年,傅家在军中的声望之高,庄妃仍旧历历在目。

    庄妃迟疑了下,淑娴忙趁热打铁说:“母妃可以去问问哥哥,我想,他也会同意的。”

    庄妃抿了抿唇,想到儿子如今尚还不稳的地位,她真的犹豫了。

    当夜,章和帝的过来时候,庄妃一边伺候他脱下了龙袍,一边笑问:“钟秀宫那边,臣妾都安排好了,已请汝阳皇姐住了进去。”

    章和帝对她办事儿还是放心地,只是问:“派过去的宫女还妥当吧?”

    “是,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人,绝不会有差错。”庄妃回道。

    她小心地打量了一眼章和帝的神色,谨慎地说:“展砚清大人毕竟与汝阳皇姐是亲戚。这些年,皇姐独居观里,您看,要不要臣妾安排他们见一面?”

    章和帝听她说到这里,知道她是上了心,心里也很熨帖,便说:“朕提过,皇姐婉拒了。她要在宫里一直待到朕过寿,总有机会见面。”

    庄妃既然主动提起了展岳,章和帝便顺势地将压在他心头一天的事儿问了出来。

    “你觉得,展砚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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