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第三十一章

    听到章和帝主动谈起了展岳, 庄妃不由眉目一动,自和淑娴谈过以后,她心里当然是藏着小心思儿的。可一想到展岳是金吾卫出身,庄妃又不敢贸贸然开口, 怕不当心下惹了章和帝的疑心。

    她谨慎地抿了抿嘴儿, 舒缓了眉峰, 道:“陛下真是问倒了臣妾。臣妾统共没见过展指挥使几面,一时,真也说不出个好赖。”

    “不过, ”庄妃话音一转, 温然说,“他既能得陛下爱重, 想必,自有过人的本事在。”

    庄妃心思向来缜密, 虽有淑娴求情在先, 但在没摸透章和帝的目的之前,她也不肯轻易地露了口风出去。

    是以,这话, 说了和没说几乎无什么差别。

    章和帝微一敛眉,敛着眸子望向她:“朕提拔他, 确是爱重他的本事。但朕思来想去, 又觉得他是庶子出身,只怕他,日后掌权了无法服众。”

    庄妃听到这话只静了静,她的嘴角划出一点微凉的弧度。

    想到淑娴下午时, 还大言不惭地在自己跟前说过“我也是个庶出”,庄妃强忍住了面上的微微变色, 她低眉一笑道:“臣妾是个见识短浅的妇人,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臣妾从前在家里,和姐妹们一起读书的时候,听过这么两句话。一句叫‘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一句是老子言的,‘良才善用,能者居之。’”

    庄妃兀自一笑,神清气爽地说:“若是陛下真的喜欢展指挥使,若是他真的是个有能有德之人,臣妾觉得,庶出,其实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章和帝抬眼,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庄妃,他凝视她片刻,沉声问:“是这样吗?”

    庄妃颔首微笑道:“臣妾以为是。”

    章和帝沉默了片刻。

    他道:“或许,是朕太执着于门阀之见。”

    想到展岳的英姿过人,章和帝屈指按了按眉心,他平静道,“朕下午也问过了安国公。展家小子是在他家老夫人跟前长大的。这庶出身份,可以抬。”

    庄妃从这话里听出一些端倪来,她深深地看了章和帝一眼,左思右想后,还是忍不住地想探知一二。

    庄妃神情微动道:“展大人君恩深重,看来,是又要擢升了。”

    “臣妾赶明儿,要和汝阳皇姐报声喜才是。”庄妃笑一笑,面露喜色。

    章和帝道:“不是擢升。”

    他顿了顿,说:“汝阳皇姐,今日替展砚清,在朕跟前提了亲。”

    庄妃神色一变,她心思转得快,冷厉的眸子里即刻多了丝幽深之意。

    这世上,有几个人能请得动汝阳亲自出面,又有谁,值得展砚清这样一个深受帝王恩宠的人,百转千回地来求亲?!

    他求娶的,必然是一个身份尊贵的人。而这世间女子,身份尊贵的又有几何?

    庄妃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嘉善。

    是!也只有嘉善的婚事,才会让章和帝这般反复思量,拿不定主意。

    庄妃面目几变,殿里霎时变得无比安静。六角的鎏金香炉里飘出了一股子浓重的云南丹桂香,其中还混着一丝清爽的薄荷油。

    那薄荷油闻起来有丝凉苦,片刻间就让庄妃清醒了过来。

    她唇角紧紧抿起,面目肃然:“那陛下,应允了皇姐吗?”

    “没有。”章和帝指了指自己额上的穴位,示意庄妃帮忙轻轻揉一揉,他闭着眼道,“展砚清日后袭不了爵,朕觉得,嘉善嫁过去,委屈了些。”

    听到章和帝说没有应允,庄妃的心里微微松快了点儿,她伸手,在章和帝的额上轻按着:“是啊。的确有些委屈大公主。”

    “但你说的,也有道理。”章和帝没有睁眼,只作闭目养神之态,他道,“能者居之。展砚清,是个有能力的人。”

    庄妃差点咬碎了一嘴的牙,她神情凝滞如冰,连手上动作,都不自觉加重了一份力气,她说:“恐怕大公主,会不甘愿吧。”

    章和帝被她按得有一丝吃痛,便缓缓睁开了眼,庄妃眼里的冷凝之意,此时还未散去,恰被章和帝瞧了个正着。

    夜凉如水,这一刻,章和帝看她的眼神,也有如这夜色一般。

    庄妃慌忙地轻柔一笑:“臣妾力道,按重了些吗?”

    章和帝盯着她的眼睛,目光如炬:“无事。”

    庄妃挽起唇,白皙的脸上浮起一线温柔的笑意,她声音低弱下去:“陛下劳心朝政,也要当心身体才是。臣妾,再帮陛下揉一揉。”

    章和帝又闭上了眼,不知在想什么,他眉心微皱,说了句“嗯”。

    可这茬出了之后,一夜里,章和帝都再没有和庄妃提过,任何与嘉善和展岳有关的话题。

    庄妃心下一凛,一张冷艳的脸上面无表情。

    隔日,庄妃便找来了淑娴,她敛着神色,将昨日的事情说与淑娴听,见淑娴知道后,仍旧一副没开过窍,神驰心醉的模样。

    她眸光一狠,声色俱厉地教训道:“你给我放亮了眼睛,看清楚情势!”

    “不是母妃不帮你,人家早就快你一步捷足先登了!”庄妃想起昨夜章和帝看她的目光,心里有一丝凉意飘过,她恨道,“若是你将嘉善二人那夜私会的事儿,早先告诉了我。我告诉你父皇,你父皇必会怀疑他们在长春观就有了苟且,哪还有什么赐婚不赐婚!”

    淑娴凝望着庄妃,粉嫩的嘴唇在微微发抖,她才十四岁,还是第一次喜欢一个男人呢。

    而那个男人,要被嘉善抢走了。

    淑娴的眼里迅速蕴上了一层水雾,她抓着庄妃的手,颤声道:“母妃,父皇现如今是什么意思,他要给嘉善和展指挥使赐婚吗?”

    “多半是了。”想到自己居然还在章和帝面前,为展岳美言过几句,庄妃的一颗心都凉透了。她握紧了茶盏,看向淑娴这个样子时,又是一阵来气。

    庄妃的声音很冷:“如果不是你这不中用的家伙,昨日求了我几句,我岂会为他们说话。”

    庄妃肃穆的眼尾上勾,她冷笑说:“现在可好,平白给他人做了嫁衣!”

    淑娴的眼里氤氲着水汽,她柳眉微蹙,眼泪都要收不住了,她紧紧抓着庄妃的手:“母妃,你再去和父皇说说好不好?父皇不是喜欢嘉善吗,怎么会把她许给一个庶子,你再去和他说说。”

    庄妃狠心将手掌抽了出来,她拂开衣袖,沉稳地道:“我再去提,你父皇恐怕要疑心我心怀不轨,只会将此事落地更严实。”

    听到淑娴说章和帝怎么会把嘉善许给一个庶子,庄妃的眼目发红。

    “你以为,他会委屈了嘉善?”庄妃陪在章和帝身边多年,也是知道他的性子的,她唇角溢出一缕讽刺的笑,“你看着吧。展砚清要是真能尚主,只怕不仅是个金吾卫统领那么简单了。”

    庄妃道:“他没有爵位,陛下便会给他添上足以尚主的筹码。”

    想到自己才十四岁的儿子,庄妃的心里真是又痛又痒又恨,霎时什么滋味儿都有了。

    这么好的一个沾染军政的机会,却拱手让给了他人!

    庄妃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淑娴,更觉她不争气,一股迁怒之情顷刻涌了上来。庄妃倚在榻上,直言不讳道:“你给我滚去跪佛堂,马上就要到你父皇的寿宴,你做出这个样子,岂不是成心地想气他?”

    身旁的窦嬷嬷想劝几句,庄妃却道:“这是为你好。”

    淑娴擦了擦眼泪,小小的抽泣声却还在。

    “你要能有嘉善一半的通透,我和你哥,不知能少操多少心。”庄妃说。

    窦嬷嬷听到这话,嘴里那口想叹的气,隐隐地呼了出来,她没再继续求情。

    淑娴抹了抹脸,她目光复杂,埋头咬着唇走了。

    ——

    不得不说,作为在章和帝身边待了多年的女人,庄妃还是十分了解章和帝的。这夜从承乾宫出去以后,过得几日,章和帝便下了旨意,给嘉善与展岳赐婚。

    与这旨意一同下来的,还有一道令展岳兼任五军都督府,五军断事官的诏书。五军断事官是正五品官职,论职位高低,不如金吾卫都指挥使,但是却总统五军刑狱。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这是有让展大人牵涉军权之意。

    即便庄妃已经缓过了劲来,可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还是恨不得时光能回溯,她好回去生吞活剥了那一夜的自己!

    都督府总管调兵之权,金吾卫都指挥使又自来是非帝王亲信不能任,本朝极少有人,能在五军都督府和金吾卫同时任职。

    这让赵佑成日后还怎么在军里收买人心?这岂是在给展岳加筹码,这根本是给了嘉善一张保命符!

    庄妃暗自呕血,便把淑娴叫来,又狠狠地说了她一通。直到淑娴丧声歪气地表示,已对展岳无非分之想时,庄妃方才放过了她。

    而另一头的嘉善和展岳,以及汝阳长公主,却是各自心安神定了下来。嘉善想到那天父皇来问她,“愿不愿委屈一下,嫁给展岳”时,嘉善的心里便感慨万千。

    或许在父皇与这天下人心里,她嫁给展岳,是如今的她委屈。可嘉善知道,这世上,再很难有什么,比那天晚上的月亮更让人心动了。

    嘉善的粉腮上浮起异色,她低下头,含情的杏眼上出现一丝亮人的光彩。素玉和丹翠进来时,见到公主正托腮歪头地浮想联翩,两人忍不住互看了眼,继而相视一笑。

    素玉说:“殿下,明日就是陛下过寿,奴婢已经将您准备好的寿礼收拾妥帖了,您看,还需不需要加什么?”

    嘉善的面目柔和,她笑说:“不必了。”

    “父皇看重的是一片心意,又岂会真的在乎东西有多贵重。”她道。

    丹翠点头,表示很赞同:“是啊。奴婢觉得,也许,能成功解决公主的婚事,这才是陛下心里感觉最熨帖的事儿呢。”

    素玉低下头,不敢像丹翠这样打趣嘉善,可眉眼忍不住地带着笑意。

    嘉善便虎起脸看她们,语气却是巧笑嫣然地:“是我平日里待你们太过宽和,养得你们也敢这般放肆了吗?”

    丹翠笑盈盈地接话道:“殿下能得良婿,奴婢和素玉姐心里都觉得高兴,这才敢放肆一些。”

    丹翠用了“良婿”一词来形容展岳,嘉善方才发现,她身边的人,似乎对展岳的观感都不错。

    看来这家伙很会收买人心。

    以后嫁过去,丫头们别那么快地胳膊肘往外拐才好,嘉善想。

    素玉道:“还有一封信,是展大人托人来交给奴婢的。”

    嘉善于是打量了眼信封,很快认出了是裴元棠回信时的一贯手笔。想到裴元棠的那句“不如,嫁我”,嘉善心里也有些五味杂陈。

    她眉目低垂,语气沉了些:“放着吧,我稍后看。”

    “是。”素玉道。

    到了下午,那封信还是大喇喇地摆在嘉善的书案前。嘉善纹丝不动地盯了信封几眼,她脸庞雪白,清丽的眼眸漆黑而澄澈。

    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嘉善终于伸出一只白玉般的手,她缓缓拆开了信。

    信里只有约莫二十个字左右,嘉善一目十行地扫过后,她喉咙开始发涩,粉嫩的指尖,更是控制不了地在微微打颤。

    她把信纸凑到烛火前,直到纸张烧成灰,连一缕烟子都看不到的时候,嘉善曾被刀割开过的一个心口,方愈合了过来。

    那几个字,已经深深刻在了嘉善脑海里——

    孔氏已寻到,五叔会派人护送其进京。另,祝你好。

    嘉善面无表情地盯着火光,她的眸色如黑云压城,像是正在强忍着汹涌澎拜的洪水般。

    她的脑海里,反复徘徊着“孔氏已寻到”、“孔氏已寻到”……

    真的是寒冬将过,春天要来了吗?

    嘉善的瞳眸凌厉,她陡然捏紧了手指。

    第032章

    第三十二章

    展岳与嘉善的赐婚诏书, 章和帝是令陈功直接赐到了安国公府去。陈功如今任秉笔太监,又跟在章和帝身边多年,安国公府上下都待他十分客气。

    听说陈内侍来传旨,安国公还以为传的是展少瑛与齐乐候的嫡次女的婚事儿, 当即便把大儿子、大儿媳以及展少瑛全都叫了出去。

    几个人风风火火地便打算去迎旨。

    安国公虽然年纪不小了, 但可不是个脑子糊涂的家伙。他知道瑛哥儿尚不了主以后, 自然要在百种可能里面,选一个于自己利益最大的。

    展少瑛是他的嫡长孙,本就有隔代亲的说法, 加上展少瑛颇通文书, 未来若能入了圣上的眼,必能光耀门楣。陛下愿意给他赐婚, 这是在给展少瑛脸面呢。

    安国公只是没想到,一桩婚事罢了, 章和帝会派陈功亲自来。这是有多重视他们家瑛哥儿啊?

    安国公、展泰以及张氏的脸上各自都洋溢起喜色, 安国公上去相迎,开口道:“伴伴怎亲自来了,快请坐。”

    陈功的视线在安国公几人脸上一扫而过, 见除了展少瑛神色有些萎靡外,别的都喜出望外, 他不由也笑道:“国公爷客气了。老奴担当不起。”

    “展砚清大人在吗, ”陈功看安国公后头没有展岳,忙说,“还请国公爷将他唤出来。”

    张氏和展泰表情各是一僵,二人对视了眼, 目光里都多了一丝不明显的警戒,张氏的眼里更是飘过缕复杂的恨意。

    还是安国公稍老成些, 神色不变道:“伴伴稍等,我这就让人去请他。”

    他静默片刻,不动声色地打量道:“是犬子,在御前犯了什么事儿吗?”

    陈功笑着摇了摇头:“展大人当差认真,极少有出差错的时候,国公爷可以放心。”

    安国公听了,却是更放心不下了。

    他见陈功还在站着,便亲自请他坐好。

    安国公略一思量,打量着说:“伴伴是为了犬子而来?”

    陈功含笑点头:“是。老奴先得恭喜国公爷了,府上四爷,日后,许能光宗耀祖。”

    光宗耀祖?安国公淡淡一笑。

    想到展岳,他心里只没来由地有些气闷。

    展岳是他最杰出的一个儿子,这没有错。他这一生的四子里头,展泰平庸无奇,展嵩早早离世,还有一个儿子展恒,乃是一混不吝。说得难听些,在文治武功方面,展岳用一根手指就能把展恒戳倒。

    这几个孩子里,也只有展岳,如今在皇帝面前最有脸面。安国公甚至觉得,章和帝喜欢展岳,比喜欢自己还要多。

    否则,今天凭何会为了展岳的事儿,专门派了陈功来?

    可只要想到傅氏,想到儿媳掉了那个孩子以后,贾氏曾和自己说过“小四怕是没有一天忘记过傅家,或许心里还记恨着国公爷您呢”。

    安国公就面色复杂,他已没有了当初的冷静。

    陈功转目看向展少瑛,见展少瑛虽面有苍白,可剑眉星目的样子,也还算是个翩翩佳公子,他便主动道:“大公子果然一表人才,难怪年纪轻轻,声名却显。”

    他这话带着点客套,但张氏和展泰的心里,却各自听得十分熨帖。展泰微笑道:“伴伴抬举他了。不过是有些微弱的才名,何来声名却显。”

    “年轻人,经不得夸。”展泰说。

    陈功一笑。

    这一时,展岳也终于到了。

    他穿着一袭金吾卫的官服,黑发束起,长眉斜飞入鬓,深刻的五官干净中带着英姿,几乎就在瞬间,把展泰几人都比了下去。饶是展少瑛占着几分年龄优势,但也如小树撞青松,高下立见。

    陈功不由心道了句:“难怪大公主看不上展少瑛,却同意了嫁给他。”他露出一个笑容:“展大人,老奴有礼了。”

    展岳道:“伴伴折煞我了。”

    陈功神色安详地望向他:“请展大人听宣。”

    展岳掀起衣袍,跪下。

    安国公一愣,随后,在场诸人方一一跪好。

    陈功面不改色地念完了展岳尚主的诏书后,又掏出一面圣旨,那上面写着令展岳暂代五军断事官一职。

    张氏和展泰,两个人都满身震撼,就连安国公也久久未反应过来,更别提展少瑛的表情了。

    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只觉得陈功之前的话,是在活生生打他的脸。说他“声名却显”,可是大公主看不上他,就连陛下也只愿赐齐乐候的嫡次女给他。

    反倒是四叔,闷声不响地,不仅抱得了佳人归,还被陛下安排进了五军都督府。究竟是谁,年纪轻轻,声名却显!

    这话说的,真的是他吗!

    展少瑛脸色微沉,他抿着嘴,眼底充斥了赤红的血丝,目光里更是写满讽刺。

    只有展岳一个人镇定自若,他微微一笑,薄唇轻勾起:“劳烦伴伴为我的事儿,亲自跑这一趟了。”

    “大人这话,才是真正地折煞奴婢。”陈功说,“请大人七日后,去五军都督府正式任职。”

    展岳说:“是。”

    安国公几人,听陈功对展岳自称“奴婢”,心里仿佛飘起了一阵雪花,霎时凉飕飕地。陈功虽然为人没架子,但毕竟是宦官里头第一人。他即便是在皇帝面前自称“臣”都可的,却对着展岳口称“奴婢”。

    张氏看展岳和陈功的眼神,顷刻间就不一样了。

    陈功显然没有功夫注意到她,他对安国公说:“国公爷也是两朝老臣,该知道尚主规矩多。”

    “陛下将日子定在了来年二月初八,距今不到半年时间,一应事宜,请国公爷与老夫人都早早准备着。”

    安国公整张脸都笑僵了,他点头称:“是。”

    安国公府上下的反应和自己想象地都不太一样,陈功心里存了疑,他却是个人精,不好直接问什么,便打量着看看要不要回宫以后告诉陛下,或者转述给大公主听。

    陈功又与安国公和展岳寒暄了几句,方才告辞离去。

    他这一走,安国公府霎时和炸了锅一样。

    先是安国公接过圣旨,仔细端详了几眼,见上头确实写着令展岳尚主,他的眼神,有如案上的一丝青烟,缥缈若无。

    他看向展岳,皮笑肉不笑道:“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

    展岳坐在太师椅上,他低头喝了口茶,淡说:“旨意在您手上,这又是陛下做的决定,何必要我解释。”

    “你放肆!”安国公险些直接把圣旨砸到展岳身上去。

    听了这话,展岳轻描淡写地抬首。他神色如常,眉宇间却带了一抹肃杀的凌厉。

    安国公不禁身形一滞,他抿着唇,说:“大公主是陛下原先准备许配给瑛哥儿的人,这算什么?”

    展岳的目光似有若无地从展泰、张氏以及展少瑛几人身上略过,他笑笑,话语里有几分慵懒之意:“您这话说得对。”

    “原先准备许配给瑛哥儿,”展岳的音咬得字正腔圆,他嗓音低哑,眼角眉梢上有着如月光般清冷的温度,他道,“不如,您去问问陛下,问他为何改变了主意。”

    安国公敛眉看他。

    展岳的眼眸清澈如泉水,也寒冷如冰潭。他道:“连我一个庶子都值得让陛下同意将公主下嫁,怎么您最得意的嫡长孙,陛下反倒看不上。”

    展岳站起身,微微举眸,和安国公对视着,目光里没有丝毫的退缩之意,他唇角微勾说:“我也觉得奇怪。”

    “逆子!”安国公被展岳这几句话气得脸色发红,还是展泰上前一步扶住他,轻声说:“父亲先坐下,小心为四弟伤了身子。”

    “世子慎言。”展岳的眼角余光瞥向他,神色淡然道,“传出去,阖府的人恐怕真以为,国公爷身子不好,是为我的事所劳累。”

    “这个罪名太大,我担当不起。”展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

    展泰抿了抿唇。

    第033章

    第三十三章

    展泰大了展岳十多岁, 他已被封为世子,平时一向自持身份,很少会与展岳争执什么。当然,展岳也极少会和他起冲突。

    这整个国公府里的人, 除了老太君还能得展岳几分尊重以外, 展岳眼里几乎看不到别的多余的人。

    是, 他对他们连记恨都没有,是直接看不到。

    可今日,展岳忽然亮出了他的森森獠牙。展泰微一错愕, 那张老成持重的脸皮上蓦地泛起些尴尬的颜色。

    展泰道:“我是担心爹。”

    “世子是好儿子, ”展岳的表情波澜不惊,他从善如流地说, “我颇觉惭愧。”

    “逆子!”安国公的气犹没有散尽,他将圣旨放到一边, 指着展岳一顿叫嚣。

    安国公:“嫡庶不分, 尊卑不分!公主嫁进来了,你让你大嫂如何称呼她,如何与她见礼?是你嫂子尊贵, 还是公主尊贵!”

    展岳笑一笑,肯定地答:“那自然是公主。”

    安国公的怒气霎时涌上头, 对着展岳好一阵骂骂咧咧。

    展岳低头抿了口茶, 他双目平静淡然,只当作耳边是有只鸭子在嘎嘎叫。直到安国公嘎嘎完了,展岳才轻抬了下巴,示意刘琦将两道圣旨收好。

    刘琦上前一步, 没看展泰几人,他径直从安国公跟前抄走了圣旨。

    展岳的瞳眸漆黑, 他挑着眉头说:“国公爷若是教训完了,可能容我告退?”

    “我还要去向祖母报一声喜。”展岳站起身,一身金吾卫官服未换,加上他那八尺多高的个头,即便只是安静站着,也能给展泰和展少瑛带来不小的压迫。

    安国公抿唇不答话,既然等不到他的回音,展岳干脆就不等了,他站直身子,干脆地抬脚离去。

    他刚一走,却听得一声扑通,原是展少瑛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身斜,直接歪坐在了太师椅上。

    见祖父、爹娘的目光都扫向了自己,展少瑛不禁揉了揉发红的双眼,他嘴角麻木地牵起,干笑说:“我没事。”

    张氏见到儿子这样,心里真是千百般的复杂,只觉得比展岳直接拿刀来剜她的心还不好受!

    打蛇打七寸,他展砚清不愧深谙此道。

    张氏的嘴唇发颤,狠狠地激灵了一下。

    等张氏和展泰一起回到了院子里时,张氏的所有情绪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她单手捂着脸,精致的妆容有些花了。

    张氏的身子紧绷着,她推拒了迎春奉上来的茶,抬眼望向展泰道:“老爷,这、这可怎么办!”

    一想到陈功对展岳的态度,张氏就忍不住说:“要是他真尚了主,这府里日后,哪还有瑛哥儿的一席半地!”

    虽然展岳是庶出,但是他的孩子一旦拥有了大公主的血脉,展少瑛必然是比不得那孩子的!皇帝又岂会任由一个有皇室根骨的孩子,无功无爵。

    这国公府的爵位,真还能落到展少瑛头上去吗?

    皇帝赐婚,可这赐得又是什么好婚事?根本就成心地让安国公府的后辈们兄弟阋墙!

    张氏心里不仅泡了苦水,还藏了气焰,只是碍于皇室天威,不敢直说罢了。

    展泰与她成亲二十年,对于张氏,这点了解还是有的。

    展泰眉头紧皱,他面上虽亦有哀愁,可毕竟是为官多年,与章和帝也曾君臣相宜过。他半叹不叹地说:“陛下不是昏庸之人,想必不会做出这等嫡庶不分的事情。”

    “朝廷早就许了我世子之位。我猜,陛下之所以让他去五军都督府任职,便是有不准备让他袭爵的打算。”展泰道,“瑛哥儿现下在小辈里,也算受重视的,你别自乱了阵脚。”

    如果不是今天收到了展岳尚主的旨意,张氏或许会当真觉得展少瑛受重视。可现如今,到底是谁受重视?

    张氏忍不住拿展少瑛与展岳作比,她苦笑说:“他已经是正三品都指挥使了,再来一个五军断事官,哪怕是国公爷,也比不得他君恩深重。”

    展泰听她这样讲,不由地就有几分不悦。又有几个男人喜欢听妻子夸别的人?虽然张氏没有夸展岳的意思,但是这份说辞,却比正面夸更甚。

    展泰面色微冷,那双酷似安国公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他鼻息里多了股不耐的堵塞感,他道:“且走着瞧。”

    察觉出展泰的情绪不似刚才和善,张氏抿了抿唇,她揪紧手帕,没再多说话了。

    ——

    这头的展岳,在出了正堂以后,并没有径直地往闻老太君的院子里去。而是先回自己院子,他脱下官服,换了身常服后,方才去找了闻老太君。

    他可以不在乎安国公怎么想,可以随意地打击展泰和张氏,甚至可以摒弃国公府上的所有人,但唯独不能不亲口和老太君交代一声。

    那是在他母亲去了以后,细心抚养了他二十年的祖母。

    展岳的脚步微沉,他整张脸上喜怒不形于色,只是低下了头,看向自己墨金的云靴。

    盛妈妈正守在闻老太君屋子门口,仿佛是在等谁,见到展岳到了,她笑一声,轻说:“四爷来了。”

    “老太君还未歇息。”盛妈妈道。

    展岳眉眼微抬,他说:“是在等我吗?”

    盛妈妈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点了头。

    展岳嘴角牵起一点微末的笑意,不知是在苦还是真的开心,他若无其事地颔一下首。

    盛妈妈于是抄起帘子,请他进去,盛妈妈自己却留在了门外。刘琦见此,也眼观鼻、鼻观口地守在了屋外,像一尊雕像般尽忠尽职地一动不动。

    闻老太君的屋子里没有多余伺候的人,她单独坐在上首,手上佛珠转个不停,房里仍旧燃着熟悉的袅袅檀香味儿。

    听到有脚步声,闻老太君微抬起眼皮,她看向展岳,沉声道:“来了?”

    “是。”展岳说。

    屋子里灯线黯淡,他的半张脸隐在光火下,只露出一点昏暗的侧影,依然显得面如冠玉。

    展岳的声线清冷,他道:“孙儿曾允诺祖母,等到了合适的时机,会亲口告诉您我为何不愿娶冯氏。如今,孙儿来了。”

    闻老太君半眯起眼,她身子骨虽然还算硬朗,可是眼目早不如以前清楚了,一时眯细了眼才看清展岳的身影。

    她道:“我已听说了。”

    “要尚主了,”闻老太君看向他,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可高兴?”

    展岳回:“高兴。”

    闻老太君不意外他的回答,她接着问:“因为什么高兴?”

    “因为——”展岳顿了顿。

    他长眉轻扬,一张脸轮廓分明。他望向闻老太君,一字字说:“我喜欢大公主。”

    “嗯。”闻老太君缓慢地颔首说,“为了这个高兴,没错。”

    展岳嘴唇一动,他双目貌似漫不经心,可那对瞳孔里,仿佛还有着几分和干净外表不符的幽沉。

    闻老太君说:“尚主是大事儿。若是有一个不妥,陛下也会对国公府有微词。我已让你盛妈妈传了话给大房的人,你的婚事我会亲自操持,不让你大嫂插手。”

    展岳的鼻梁高挺,眼若明星。听到闻老太君的话后,展岳不禁长睫轻眨,他的脸庞白皙而光洁。

    “多谢祖母。”展岳低声道。

    闻老太君静静地看向他,目光时而复杂,时而又慈爱怜悯。她转了转手中佛珠,微闭上眼说:“展家对不起你母亲。”

    展岳的牙关死死绷紧了,他脸色半僵,片刻后,才慢慢恢复正常。

    闻老太君威严而沉静的声音已再次响起来,她声调迟缓:“祖母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展岳直直地跪了下来,他眼皮一颤:“您说。”

    “只要我活着一天,只要你爹活着一天。”闻老太君睁开了眼,她的视线不像一个古稀老人般迷惘,而是充满了锐利。

    她凝视着展岳,轻道:“我不允许这国公府,家宅不宁。”

    展岳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他双膝冰凉,狭长的眸子里没有颜色。过得短暂的时候,展岳以额头轻轻碰上了自己分明的指节。

    他道:“听祖母的。”

    闻老太君说:“起来吧。”

    她伸出一手扶他:“快入冬了,地上凉。”

    展岳被闻老太君扶起,他反过来,慢慢搀着祖母的手。只觉那双手上的皮肉已经老态尽显,十分松弛了。

    可那灼人的温度,还厚实温暖地如当年一样。

    展岳双眼微涩。

    出了老太君的正院以后,展岳又格外弯了一脚去看展阿鲤。

    只一个下午,展岳要尚主的消息便传遍了国公府,展阿鲤也已经知道了。见到展岳,他面上的喜色不是假的,手舞足蹈地说:“四叔,我要有一个公主婶婶了吗?”

    “是。”展岳被他的高兴所传染,脸上也终于出现了早该有的喜色。

    展阿鲤沾沾自喜道:“太好了,恭喜四叔!”

    这是展岳今天听到的第一句恭喜。可能阖府上,也只有展阿鲤的恭喜,是实心实意,掺不得半点杂质。

    展岳弯唇道:“还得谢阿鲤才对。”

    展阿鲤不明所以,却也乐意听四叔这样说,他抓着展岳的手道:“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多个小弟弟呢?”

    展阿鲤是现在国公府上最小的小辈,常常被当作萝卜头对待,所以很期待有个比他更小的家伙出生。

    听到四叔可能要成婚了,展阿鲤首先关心的就是这件事,他双目晶晶地望向展岳。

    展岳的目光却有些飘远,想到嘉善说“短时间无法为他生一时半女”,他的面色如平静的湖面。至于那湖面下,是波涛汹涌,还是冰寒炸裂,却无法探知了。

    他捏了捏展阿鲤的脸,语调又低又轻:“我努力。”

    展阿鲤伸出一只手去,笑嘻嘻地和他拉了拉勾。

    第034章(二更)

    第三十四章

    转眼就到万寿节。

    章和帝的生辰是十月十九, 这日已经入冬,天气有些微凉了。万寿节的宴席因是在晚上开,温度比白日要更寒一些。所以嘉善特地在杏色的交领衫裙外头,罩了一件绯红的织金长褙。

    她乌发杏眼, 面庞雪白, 绯红色自然是无比地衬她。月色袅娜下, 那张瓜子脸,被映照地笑靥生春。

    宫闱内宫规严谨,也只有在少数的与民同乐的日子里, 外臣才准许入宫, 和皇帝普天同庆。

    除了任官的男子外,还有各个有品级的命妇、以及有头有脸的世家亲眷, 也会在这种时候进宫来,与后宫女眷们相聚一堂。

    本朝对男女之防还不像后世那般严如铁栅栏。章和帝又为人宽和, 待女眷们也没什么架子。他并没有让人在宫里单独开两席, 而是直接令亲贵大臣、女眷命妇各分坐在下座的左右手边。

    章和帝自然主位上首正中,庄妃与静妃一同协理六宫,便分了东西而坐。嘉善是小辈的公主里身份最尊, 也是年纪最长的一个,坐在了公主列席的第一个。而这时候, 却也能看出赵佑泽和赵佑成的区别来了。

    虽然大家伙儿都知道, 四殿下患有先天眼疾,未来登基为帝的可能性极低。但他是元嫡,只要赵佑成一天不被立为太子,赵佑成的身份便永远越不过他去。

    因此, 在皇子里面,目前还是赵佑泽领头, 赵佑成虽有皇长子之名,可也只能屈居第二。

    嘉善和赵佑泽正好是相对而坐,见阿弟在和大家一起说完祝寿词以后,便埋着头只是吃东西,不由地有些不大好受。

    孔神医的事情,她除了在拜托裴元棠时,告诉了他一声以外,没有再和多余的人说过。哪怕是元康,她也没透露过半分。

    一是怕人多口杂,生出了无端是非。二也是怕,让大家空欢喜一场,尤其是元康,他还那么小。

    可想到元康三番两次地说,希望能看见,能借此来保护她。嘉善就对那还在路上的孔神医,望眼欲穿起来。

    这时候,宴席已经行进到一半,气氛被烘托地十分热烈了。为了给父皇祝寿,嘉善也多多少少喝了些果子酒,她酒量中成,不到一杯倒的程度,但也不算特别好,只是有个致命的小问题——微醺后容易上脸。

    几杯酒下去后,嘉善不禁开始酒酣耳热,连两腮上也飘起了粉云朵朵。

    坐在嘉善身边的是静妃所出的清河,清河一扭头,见嘉善面色好红,她些许担心地拉着嘉善袖子,说:“皇姐,你是不是醉了?要去换身衣裳,醒点酒再回来吗?”

    嘉善的神智还是清醒地,不过感觉头略有晕乎。想必是把上一世的经验带到这一世来了。十五岁的自己,当然不如二十四的她,更胜酒力。

    宴席上又人挨着人,气息烦闷。

    嘉善瞧了眼周围兴致正高的人,以及在上首上与大臣们闲聊风月的父皇,她点头说:“那我出去走走。若是父皇问起,知道要怎么答吗?”

    清河今年不过十岁,许是和赵佑泽以及静妃待久了的缘故,她比淑娴要懂事太多了。

    清河乖乖点头,体贴地说:“知道。皇姐放心去吧,有我呢。”

    嘉善欣慰一笑,轻轻拍了拍清河的肩,才抬脚离去。

    她这一走,却也有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先后起身了。裴元棠是挨着几位翰林侍讲而坐,他虽然家世好,可如今官职一般,因此座位不太打眼,和左右同仁们打了声招呼,便自发离去。

    淑娴却就在清河身边,她见嘉善先走了,眼里有丝微恨闪过。正好母妃此时还在应酬宫外的命妇们,无心管自己。淑娴偏头与惠安说了声什么,马上追着嘉善而去。

    嘉善也没有走远。宴席还未散,这可能是她出嫁前给父皇过的最后一个寿了,须有头有尾才好。

    嘉善在一边的备好的小阁里,将那件微染了酒气的长褙脱下,另换了身海棠紫的上衫。

    素玉接过嘉善换下的衣裳,笑说:“晚上虽有风,可公主竟然还出了些汗,幸好备了衣裳。在夜里这样回去,最是容易染风寒。殿下马上就要成亲了,生病可不吉利。”

    嘉善瞧了她一眼,微勾着唇笑道:“哪里就是马上,还有近三个月呢。”

    “三个月也很快了。”丹翠接过话,陪笑说,“眼瞅着就要过年,年一过完,就是殿下大婚的日子。这些时日,礼部的人得马不停蹄地转了。”

    素玉替嘉善梳理了一下被风吹得有些乱的头发,奇怪道:“今天在宴席上,奴婢好像没有见到展大人。”

    嘉善对着镜子抹上口脂,平静道:“他今日在金吾卫当值。他现在身兼两职,想必要比原来更忙。”

    “原是这样。”丹翠点头说,“殿下将大人轮值的日子,算得真清楚。”

    素玉一哂。

    嘉善不由扭头,轻轻掐了一下丹翠的脸蛋,直到丹翠小声地说“奴婢错了”,嘉善才道:“你这丫头!”

    丹翠嘻嘻一笑。

    主仆三人从小阁里往外走,却在门口撞见了久等多时的淑娴。

    淑娴身旁跟着的还是那夜的两个宫女,嘉善见到她们,只做看不见,连敷衍的心情都没有。

    她抿了抿唇,面不改色地示意素玉与丹翠在前方开路。

    素玉道:“请殿下让一让吧,大公主要出去。”

    淑娴冷下眼看她,目光里犹带三分火气:“凭什么是我让?”

    素玉笑说:“大公主居嫡又居长。无论是从哪个方面讲,也是您让大公主,断没有公主让您的道理。”

    淑娴不及嘉善高,得微微抬了头,才能与嘉善的双眼对视上。淑娴便狠狠扬起首,她略过素玉,走到嘉善身边去,银牙紧咬道:“你不过是有个好母亲,有个比我稍稍高贵一点的出身。”

    “我要是有你的出身,我想要的东西,也都能得到。我想嫁的人,也能属于我!而不是被别人横刀夺爱!”

    说到“横刀夺爱”几个字时,淑娴的情绪明显很激动,连表面的平静都快要克制不住了。

    她双眼微发红。

    嘉善先是不可置信地望了她一眼,她轻轻摇头:“看你这样子,是谁夺了你的爱不成?”

    “不会是我吧。”嘉善大惊小怪道。

    她单手微扶了下头上的白玉簪子,侧过头,悠悠张嘴道:“夺人所爱,还得要那人也爱你才行。自作多情可不叫爱。”

    淑娴双眼冒火,她狠狠唾了一口道:“你才自作多情。”

    “你真傻。”在嘉善眼里,淑娴实在是连对手都算不上,像是上赶着来被骂的,她轻道,“也真可怜。”

    淑娴眉眼发青,她张着嘴道:“不许你这样说我。”

    “那,我说点别的给你听。”嘉善笑了笑,她的眉梢眼角尽是光彩灿烂。

    许是啄了酒,嘉善比从前要大胆,她含笑启唇,声调清脆悠然:“我可不止有个好母亲。我还有个好父亲,有个好兄弟。未来——”

    嘉善特地顿了顿,吐词清晰地说:“再会多一个好夫婿。”

    “你有什么呢?”嘉善点了点她的肩,“你只有嫉妒。”

    淑娴的眉目间带着冲动的郁色,她发狠地盯着嘉善瞧。两个小宫女怕她惹事,在陛下寿诞上惹了陛下不快,忙一左一右地牵住了淑娴。

    淑娴的双手被拉着,她的视线片刻不离嘉善。嘉善说:“回去和你母妃多学学,再来跟我叫嚣。”

    淑娴的眼泪,竟在这一时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嘉善可不会被她的眼泪吓到。事实上,对于这种在敌人面前连自己泪水都控住不住的人,只让嘉善觉得看不起。

    她略过淑娴,半侧过身离开。

    两个宫女劝淑娴道:“殿下,我们回宴上吧。已经出来了这么久,娘娘要是知道您来找大公主,心里会不高兴的。”

    淑娴抹干净脸,她咬着牙,选择了和嘉善截然相反的一条路走回去。

    然而,这个时候,听到了这番对话的,却不止是嘉善与淑娴身边的宫女们。小阁的左手旁有个掖池,右手边还有座假山。

    此时,掖池边上坐了一个人,假山上还藏着两个人。

    假山上的两人听到了嘉善说的话以后,一个小声地问了另外一个:“大人,您要出去吗?”

    展岳的眼角有几分笑意,想到嘉善讲“她未来会有个好夫婿”,他精致的侧脸染上了耀眼的星辰之色。

    展岳薄唇翘起:“我若是出去,公主只怕要害羞了。”

    那人道了声“是”,心里却默默地想:公主那么大方,可不像是轻易害羞的人。大人别是不敢出去,背地里框我呢。

    第035章

    第三十五章

    展岳遵守君子风度, 也是为了给彼此都留点遐想的小空间。可有些人,显然没有做此想。

    裴元棠不是习武之人,当不如展岳耳聪目明。因此他偷听时,所待的位置比展岳要显眼太多。

    他单腿屈膝地坐在掖池边上, 嘴里衔了根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狗尾巴草。嘉善几人一走出去, 正好撞见裴元棠低着头若有所思的那幕。

    丹翠小声问:“殿下要和裴大人打招呼吗?”

    嘉善的眉眼黯淡, 慢慢才恢复如常,她说:“他就是在等我们。”

    果然,三人一过去, 裴元棠便微微抬起了脑袋。

    他的皮相自然属于极好看的那一类。即便不如展岳的五官俊美无暇, 可也相貌俊朗,眉目间自有一股傲气温柔在。

    裴元棠吐出嘴中的草, 他望向嘉善,眸光一闪道:“我都听到了。”

    至于究竟听到了哪些, 裴元棠没有说清, 嘉善也不会仔细去过问。她想了想,说:“你的信,我也都收到了。”

    裴元棠似乎是笑了笑, 嘉善只见到他双目认真地弯了起来。

    裴元棠说:“哦。吓到你没有?”

    他的语气平常,好似说的只是一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事情。可嘉善只要想到, 他那龙飞凤舞的笔迹下, 藏着的小心翼翼的真心,便觉浑身都不大自在。

    嘉善说:“你这个样子,才有些吓到我。”

    裴元棠微笑。

    嘉善慢慢问他:“你以后,还会娶妻吗?”

    裴元棠睨了她一眼, 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怎么,你不会指望我为你守身如玉吧?”

    想到上一世时他的外室, 以及他始终空悬的正妻之位。嘉善抿了下唇,只凝视着他不做声。

    裴元棠却有些受不了地说:“别拿这样肉麻兮兮的眼神看我,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可怜虫。”

    嘉善的神色异常平静,她道:“那我不看你了。”

    这话刚落地,嘉善果然从善如流地移开了目光。就在这当口,裴元棠的眼神,却陡然变得放肆了一些。

    他望着嘉善。少顷后,裴元棠主动将视线下移,他拿着那根狗尾巴草在手里轻轻晃了晃:“不怕告诉你,我也曾求过我爹,请他进宫来帮我提亲。”

    “但他不愿。”裴元棠一笑。

    他眯着眼,怅然若失地说:“他觉得我前途光明,尚了主以后,难免会有人在背后说三到四。要是我升了官,士林中人会觉得我是依靠你,才得以平步青云。作为裴家的后生,他不能让我,有给别人抓住这种话柄的机会。”

    “是不是个老古董?”裴元棠终于有些苦涩地笑了,他道,“所以我亲自写信来问你。我想,只要你说句好,我使劲办法,也一定要请祖父进宫。我不会管我爹的意见,不会管别人怎么看我。”

    “可我,没等到你的那声好。”裴元棠的薄唇浮起笑意,他侧眸看向嘉善,“只等来了你和展砚清的赐婚。”

    微暗的星光下,嘉善的面孔上带了五分娇柔,她两腮融融。月光如碎金子般铺洒进了掖池里,水面很快缀上冷清的月牙白色。

    嘉善道:“舅舅有他的骄傲,你也有你的。”

    嘉善埋下头,她只是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上辈子,裴元棠会和大舅在他的婚事问题上闹得那么僵。

    裴元棠的父亲裴子敬,是国子监祭酒。因为桃李满天下的缘故,他一向十分爱惜名声。当年裴家初成为皇后外家时,本应该会有封田封地的赏赐。可是裴子敬却再三请辞了一应的所有奖赏。

    为了这个,许多准备说裴家闲话的人,都不得不改口赞裴子敬一句“风光霁月”。他洁身自好这许多年,若是裴元棠尚了主,那又势必要给清流,造成不小的冲击。

    所以他不愿去拉下脸面,向父皇求个赐婚。

    上一世的嘉善,并没有机会收到裴元棠那句“不如嫁我”的真情流露。

    或许,在裴元棠心里。裴家森严而不通人性的家风,才是他最终没能娶到表妹的罪魁祸首。因此他养外室,他特意与裴子敬反着来……

    嘉善静静地看了裴元棠一会儿,她声音放低了些:“谢谢你的喜欢。但老实说,即便舅舅来了,父皇也多半不会同意的。而且——”

    嘉善认真地道:“展砚清很让人心动。”

    裴元棠端详着她,低低哼了一声,口吻中却比刚才多了点儿释然:“我不喜欢听你说这些。”

    “没有办法。”嘉善无声无息地笑一笑,慢吞吞说,“我要嫁人了,你总得接受这个事实。”

    裴元棠抿唇。

    嘉善的双目牢牢看着他:“既然你不让我把你当可怜虫看待,那我也希望,能适时地和你分享喜悦。”

    “就像是你日后成婚了,我也欢迎你把你妻子的好,讲给我听。”嘉善说。

    裴元棠虎了脸,面色瞧着不太和善。

    嘉善挑眉,故意问他道:“难道你真要和我说,你以后不打算娶妻了?这可不像你。”

    裴元棠拂了衣袖:“你别管我这个。”

    “你是我表哥啊,打断骨头连着筋。”嘉善举例道,“小时候,母后和舅母,都曾让我们守望相助呢。”

    “你真无情。”嘉善眼眸闪了闪,来了招恶人先告状。

    裴元棠的俊脸都险些要被她气红了,他丢了手中的草,一股脑地说:“那你告诉我。他怎么就让人心动了?”

    “不问清楚这个,我心里永远不服。”裴元棠恢复了先前的意气风发,他睁大了眼,和嘉善的眸子对视上。

    有些事儿,说开了总比在心里打成一个结好。嘉善也没有躲闪,她双眸一眨,直接迎上他的目光:“唔。”

    嘉善掰着手指,仔细地和他数:“他比你懂事,比你沉稳。嗯……”

    嘉善抬眸,看了眼裴元棠的个子,伸手比了一下后,点头说:“约莫还比你高。”

    “比你会说话,比你更让人有安全感。”嘉善的两颊又红又白,她耳上的一对红宝石环,显得她面容越发娇美清丽。

    嘉善见裴元棠不发一词,停了嘴问:“还要听吗?”

    “不。”裴元棠从唇齿中挤出一个字,他说:“我知道了。”

    “我以后也会变得这么好,给你看看。”裴元棠冷哼道,“但那个时候的我,只会属于别人,不会属于你了。”

    他话里有赌气的成分在,还略带了些孩子气。可总算也愿意说出“别人”两字。

    嘉善忍不住笑了笑,没有作声。

    裴元棠从上而下地打量了她一眼,他理了理衣襟,又恢复成了来时的那个贵公子模样。

    他拂一拂衣袖,抬首挺胸地走了。那周身气焰,少了黯然失落,变得很是嚣张不满。

    素玉和丹翠都不禁捂了嘴,各自咯咯地笑了两声。

    知道了裴元棠的心结在何处以后,嘉善的心情比先前变得要更悠闲。她也希望这辈子的表哥,能找个女孩儿温柔以待,别又白白辜负了好时光。

    她理了理头上略有些歪的簪子,往宴上的方向走。

    而假山背后的展岳,却终于保持不住君子风范。他不由分说地给另外一人落下句:“在这儿等着。”

    那人道是,展岳便抬脚,随着嘉善的脚步而去。

    听到身后有沉重的步伐声传来,嘉善和素玉、丹翠三人一起回了头。展岳正站着笔直看她们,他抬眸,目光轻轻扫过嘉善。

    素玉和丹翠心神一凛,两人一左一右地慌忙退后了。

    嘉善微蹙了眉,展岳若无其事地道:“真巧。在这里碰到殿下。”

    嘉善扬首望向他,似笑非笑地问:“哦,是偶然碰到的吗?那是太巧了。”

    “顺便还目睹了一场,殿下击退爱慕者的戏。”展岳的身影高大,他凝神望着她。

    嘉善轻易不入他的套,她微扬起下巴:“大人可能眼神不好。不止一场,是两场才对。”

    “只不过。”嘉善微做停顿,她的视线,佯装不经意地扫向展岳。

    嘉善的肤色如白玉初雪:“第一场里,被爱慕的可不是我。”

    “唔。”展岳轻点了下头,他精致的容颜上,长眸微眨,“是我来得不巧,只看了一场。”

    “我好像听到有位公主说,‘展砚清很让人心动’。”展岳笑了笑,道貌岸然地道,“真是太不巧了。”

    嘉善本就喝酒爱脸红,这下可好,得了这句话后。她从头顶的天灵盖一直到足下的脚后跟,都要红成了一个外酥里嫩的醉虾米。

    她抬眸,杏眼微张,瞪了展岳一眼。

    展岳冲她一笑。

    “我很能给你安全感吗?”他靠近了一步,几乎是擦着嘉善的耳畔问。

    第036章

    第三十六章

    展岳身上那股雨后青松的味儿, 混着风声,一阵阵地飘进了嘉善的鼻尖。

    嘉善脑子里的酒意霎时清醒了不少,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扭过头说:“还可以。”

    “公主这不老实的毛病, 真该改改。”展岳低声道。

    他半俯下|身, 抽出手, 轻摸了下嘉善今日戴在头上的白玉簪子:“这东西看着眼熟,好像是我送的?”

    嘉善没有反驳,点头说:“它的颜色, 正好配我今天穿的小衫。”

    展岳轻笑了声。

    嘉善那根隐秘的神经被隐隐挑动了, 她微惦着脚尖,试图平视着展岳的眼睛。她半启唇, 反唇相讥道:“大人让我改不老实的毛病,那你这偷听墙角的毛病, 是不是也要改?”

    “可别打量着蒙我。”嘉善的眸中熠熠生辉, 她轻轻笑说,“不会真以为,我会相信, 你是和我碰巧撞上的吧。”

    展岳略挑长眉,神色如常。

    “大人一样不老实。”嘉善看了他一眼, 哼道, “淑娴的事儿,你真一点儿没听到吗?”

    展岳抬眸,目光静静地端详着嘉善。

    嘉善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不禁有些脑热,一时间昏昏沉沉, 微醺意好像又染上了心头。她轻蹭了蹭鼻子,伸出一只青葱的指尖, 隔着衣裳,小心地点了点展岳的胸口。

    展岳的身量颀长,胸膛也坚硬饱满。嘉善的指头好像是戳到了一座厚实的山,横竖都硬邦邦地。

    她声音清脆地问:“是不是应该和我解释一下,什么叫做‘横刀夺爱’?”

    展岳低头看她,只见嘉善的双眸明睐,目光里有稚嫩未脱的天真,也有着艳丽无匹的缠绵妩媚。

    她两腮上擦了粉嫩的胭脂,唇上还涂了朱红口脂。可展岳,却分明地透过这些精致的粉黛,看到那张巴掌大小的脸上,有一丝轻微的泛红。

    她显然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尚透着几分生疏。展岳的心,早已在这个瞬间软地一塌糊涂。

    他的小公主,其实很在乎他呢。

    展岳的眼中,有如星月流光般的笑意。他清了清嗓子,轻声说:“‘横刀夺爱’是什么,听不懂。她的话,我没认真听,我只觉得你说得很对。”

    嘉善扬首望着他。

    展岳哑着嗓子说:“你会多个好夫婿。”

    “一个,会一心一意保护你,以及元康的,”展岳低下头去,忽然攫住了她的手,他握着她的力度很牢,“好夫婿。”

    嘉善的颊上生起红晕。虽然这话是自己主动与淑娴说的,可是被展岳重复一遍,却不免让人在脸红心跳之余,生出额外的情生意动。

    她使了使劲,想将手抽出来。谁知她一动,展岳却抓得更紧了。

    他的手掌几乎是嘉善的两倍大。多半是源于习武,展岳的掌心火热而温暖。不像嘉善的手,偶尔还会流露出冰凉。

    被这样抓着,嘉善忍不住地用力挣了挣。但那力道,如同是小猫伸着爪子在挠老虎皮。

    嘉善眼见靠自己是挣不开了,便微瞪了他一眼。她脸上红云未退,特意压低了声说:“我还没嫁给你,你不要放肆。”

    “好。”展岳慢条斯理地应了一声。他手上的力道一点点放松,十分缓慢地放掉了嘉善水嫩的五指。

    嘉善白皙的手背,都要被他掌心上炙热的温度给烫红了。

    得到自由以后,嘉善揉了揉手腕,她扯着嘴角道:“你最好是真的听不懂。”

    展岳眸色渐深地望着她,一贯清冷的声线中,透露出几分懒洋洋。他埋下头,面色照着月光,让人看不清脸上的具体表情。

    他道:“公主要是吃醋,大可直接和我说,何必这样拐弯抹角的。”

    嘉善道:“我没有。”

    “公主又不老实了。”展岳半蹲下腰来,极其有耐心地盯着她,他的眼底有着淡淡笑意,他一字一顿道,“还是刚才说‘展砚清让人心动’的公主,比较可爱。”

    嘉善说:“我相信我那个妹妹,不至于与你发展到让我吃醋的地步。”

    “哦。”展岳轻点头,他慢条斯理地整了一下衣襟,双手纤长,“因为你相信,我们之间,必然什么都没有吗?”

    嘉善道:“是啊。”

    她逮着了机会,马上狡黠地弯起眼睛笑了:“我可不像某个人,吃醋起来不择手段。喜欢偷看信,还喜欢偷听墙角。”

    展岳默一会儿,承认了这些事实。他启唇说:“若不是今日阴差阳错,我也无法听见公主的真情流露了。”

    “更不知道公主,”展岳悠悠转口,他坦然道,“私下里是这么认可我。”

    嘉善的容颜白里透红,她薄薄的嘴唇被轻咬了起来。

    展岳盯着她看了眼,他轻声地添上一句:“以后再有什么难办的事儿,不必去找裴元棠。夫妻一体,你可以直接和我说。”

    “我承诺你的话,从那一刻起就在做数。”展岳也怕给人听见,他悄悄走近一步,紧贴着她的脸颊道。

    嘉善的呼吸不禁一紧,眼睫毛轻微地颤动一下,她抬眼望着他。

    展岳的目光热切而沉稳,他神色微严:“你说,我能给你安全感。希望这句,不是你随口拿来诓裴元棠的。”

    怕嘉善不愿应,他放低了语调,挨着她的耳根边问:“记住我说的了吗?”

    展岳聪颖,又在父皇身边多年。想必早就练了一身闻歌而知雅意的本事。定是她今天一时大意,和淑娴说的那句“我有个好兄弟”让他起了疑心。

    只要他再一联想到她和裴元棠曾传过的那些书信,很容易能调查出一点端倪来。

    如果她真嫁给了他,阿弟的事儿早晚也不会瞒他。可宫里却实在不是挑明的地方。

    嘉善点了下头,没有多说,她道:“知道了。”

    “好。”展岳方满意地应了一声。

    他的视线转向嘉善酒意未退的脸蛋上,他目光微沉,从嗓子眼挤出一句话嘱咐着:“回去后少喝些酒,当心醉了。”

    嘉善不由抬头望了展岳一眼,轻声说:“大人管得真宽。”

    展岳神色平静,可那上抿的唇角,却透露出丝不容置疑的霸道。他轻轻地捏了捏嘉善的脸,眉眼间有淡淡笑意:“你要是喜欢,不如留着在成婚的时候喝。喝多少都没关系。”

    嘉善的皮肤细腻,触感好得像是刚被磨出来的嫩豆腐,又滑又白。

    展岳松开手道:“那天,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

    他捏她脸的力道很轻,痛是如何都不会痛的。只是那略有薄茧的粗糙指腹,扫在嘉善的皮肤上时,酥酥痒痒地,令嘉善的睫毛根忍不住颤了好几下。

    嘉善揉了揉自己的脸,不甘示弱道:“你再这样动手动脚,我就去告诉父皇,说不嫁你了。”

    展岳被她这吓唬弄得忍俊不禁,他忍着笑服软道:“那你还是嫁我吧。”

    嘉善却犹不满意,蛮横地瞪了他一眼。直到展岳主动与她隔开了三步远。嘉善才梳理着袄夹,领着素玉和丹翠款款而去。

    她走远以后,展岳却神色渐凝,之前被撇在假山后的那人,此时终于大着胆子跟上前。

    见展岳只是沉着颜色不说话,他轻轻唤了句:“指挥使。”

    展岳慢吞吞地才回应了一声。他的神色淡了下来,轻声道:“这几日,时刻注意着裴家的动静,别给人以可乘之机。”

    “是。”那人俯首做礼。

    展岳摩挲了一下右手两指。那处指尖上,仿佛还存着嘉善脸蛋儿上柔软的温度。

    他的公主啊,他未来的妻子,他要好好保护着。

    展岳低着头想。

    ——

    从江南到京城,如果是快马加鞭地赶路,最多半个月便可到。从收到裴元棠的回信起,嘉善便一直掐着日子,算算那孔大夫大约什么时候能正式进京。

    自从万寿节过后,父皇的心思明显就扑了一半到自己的婚事上头。

    嘉善也知道若是自己出了宫,不可能再随心地见父皇、见阿弟。因此这些时候,赵佑泽几乎是在长乐宫住三天,又在凤阳阁住三天。

    章和帝知他们姐弟情深。毕竟是亲儿子,即便赵佑泽因为先天有疾,不是非常地得他钟爱,可一想到嘉善出嫁以后,赵佑泽就是真正的孤苦伶仃了。

    章和帝那如钢铁般坚硬的内心里,终于分出了一点余地,留给赵佑泽。

    赵佑泽最近的小日子,便过得很是愉快。

    这天下午,赵佑泽刚从徐先生处温完书回来。素玉牵着他的手走进了凤阳阁,笑道:“今日裴夫人进了宫,正和大公主说话呢。殿下要不要换身衣服,去看看她们?”

    素玉口中的裴夫人是裴子敬的妻子、裴元棠的母亲。她有三品诰命在身,乃是嘉善和赵佑泽的正经舅母。

    裴夫人为人温和亲切,不像裴子敬般死板,也不像裴元棠一般傲气。皇后不在了以后,裴夫人便常常会进宫来,给他们姐弟带些宫外好玩好吃的东西。

    听说是舅母来了,赵佑泽的小脸激动地发红,他点头说:“好!”

    素玉于是领着他,去旁边的偏阁里帮他换了身衣裳。

    赵佑泽很快换上他平日里穿的常服,几步路跑到了正殿里去。裴夫人正和嘉善坐在上首,一起吃着瓜果说话。

    见到赵佑泽来了,裴夫人的双目隐隐发红,她伸出手:“元康来了,快让舅母抱抱。”

    赵佑泽于是一头扑进裴夫人怀里,他笑着扬起脸:“舅母好久没来了。”

    “舅母有想阿姐和元康吗?”赵佑泽一派天真地问。

    裴夫人刮了刮他秀气的鼻子,笑说:“元康这么可人疼,舅母怎么能不想你。”

    赵佑泽咧了嘴,高兴地笑起来。

    他声调清亮地道:“阿姐要出嫁了,舅母是娘家人,也得给阿姐准备好礼物哦。以后阿姐嫁到外头去,舅母帮元康,常去看看阿姐好不好?”

    他年龄小,主动伸手要礼物也不会惹人厌烦,在场众人都被他说得眼角微弯。最后几句话,更是让裴夫人和嘉善同时红了眼眶。

    想到她嫁出宫以后,只剩独自留在宫里,无人可依的元康。

    嘉善不由说:“舅母看舅母的,元康看元康的。阿姐就算嫁人,也还是你的姐姐。”

    “你要是想我了,就和我说。你不便出宫,我进宫来看你。”嘉善道。

    赵佑泽摇了摇头,婉拒道:“这样不好。会让父皇误以为阿姐婚后不幸福,也会让姐夫觉得,阿姐不满意他。”

    赵佑泽说,“阿姐放心地嫁人吧,我已经长大了。静妃娘娘待我视如己出,我还有清河可以作伴。”

    “不用担心我。”赵佑泽笑着补充了一句。

    嘉善的双眸微暗,裴夫人忍不住地拿起巾帕擦了擦眼泪。她与嘉善对视了一眼,嘉善无声地点了下头。

    裴夫人便将赵佑泽揽到了身前,她帮他理着发髻,贴向他的耳侧,轻声说:“舅母从宫外带了一位杏林圣手来,让他帮元康看看眼睛,好吗?”

    赵佑泽微怔,而后才反应了过来,他小幅度地点头:“哦,好。”

    第037章

    第三十七章

    赵佑泽的神情不像两人以为地那么惊喜, 几乎是镇静到了一种可怕的程度。嘉善盯着他瞧了片刻。

    裴夫人忍不住开口问说:“有人来为元康看眼睛,元康觉得不乐意吗?”

    赵佑泽的脸色十分白净,他静静地道:“没有。”

    他伸出一个指头,挠了挠脑袋:“只是我记得, 小时候, 父皇母后也常为我请大夫来。可是都没有用。我怕舅母请的圣手看不好我, 反而惹舅母难过。”

    裴夫人沉默了,她是闺阁妇人,从来心软。想到赵佑泽小小年纪, 便要常在这样的“希望与失望”中反复徘徊, 不一会儿,她的眼圈又红了起来。

    嘉善也捏紧手指, 她微侧过脸去,轻轻地抹了抹眼角。

    裴夫人强忍着欢笑上前一步, 将赵佑泽紧紧地楼进了自己怀里。

    她小心地拍着他的背, 像幼时哄裴元棠睡觉一般认真仔细。裴夫人的声音有几丝沙哑,她道:“元康听话懂事,老天爷不会忍心, 真让我们孩子一辈子看不见的。”

    赵佑泽点了点头,他抬手摸了把裴夫人的脸, 感觉指尖那块湿湿润润地, 他赶紧笑说:“舅母哭了,舅母怎么比元康还好哭。如果元康的眼睛能治好,那不是喜事嘛,舅母别哭。”

    裴夫人忍着眼中的酸意, 她赶快用巾帕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净,她道:“是, 是喜事儿。”

    赵佑泽也学着裴夫人的样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嘉善低声吩咐道:“将那位孔厉辉传唤进来吧,别让他久等。”

    丹翠说“是”,便有小宫女将孔厉辉传召进了正堂。

    孔厉辉名为孔厉辉。

    他年近不惑,穿着一身朴素的粗布麻衣,一张面孔清癯,鬓角已经有几分花白了,不过那双眼睛倒是极为明亮。

    孔厉辉身上有股很分明的药草香,还未走近嘉善身前,嘉善就闻到了,更别提赵佑泽。

    赵佑泽耸了耸鼻尖,眉头微敛。

    孔厉辉先向嘉善几人见了礼,见赵佑泽站在一旁,五官虽长得极为出色,可那双目无神。在他进来时,眼珠更是一动不动地,孔厉辉的心里有了些底。

    他道:“需要医治的,是这位小殿下吗?”

    裴夫人说:“是。他天生有眼疾,请您给看看。”

    “天生的?”孔厉辉面色微凝。他几步路走到赵佑泽跟前,扒着他的眼皮,仔细查探了一番,又小心地替他诊了脉。

    嘉善在一旁看得实在心焦。虽说是她主动请的孔厉辉来,但到了这一刻,好像又没了把握,害怕赵佑泽真会这样继续瞎下去。

    见孔厉辉始终眉头不展,嘉善不由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孔厉辉看向她,语调迟缓:“不太好办。”

    嘉善和裴夫人面面相觑。嘉善长长的指甲径直掐进了手心里,裴夫人也揪紧了手帕,这一刻,连两人的呼吸声都变得缓慢。

    倒是一边的赵佑泽,主动问说:“治不好吗?”

    孔厉辉有些讶异地挑着眉,他这半辈子见到过太多讳疾忌医的病人,极少有人敢果断地问出最坏结果。

    孔厉辉道:“倒也不是。”

    “这位小殿下,今年有十岁了吧?”孔厉辉看了眼赵佑泽的个头,轻声地问。

    嘉善说:“虚岁十一。”

    孔厉辉点着头:“不瞒几位贵人。小殿下的眼睛,有医治的希望。只是耽误了这么多年,老朽不敢保证,他最后一定能康复。只敢说会竭尽毕生所学。”

    嘉善呼出一口长气,有希望就好。毕竟上辈子,孔厉辉是险些成功了的。她最怕的,无非是从孔厉辉嘴里听到“无能为力”四个字。

    赵佑泽却有点怀疑地转向孔厉辉,他张嘴问:“真的吗?”

    孔厉辉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小殿下不信老朽?”

    不待赵佑泽回话,孔厉辉不卑不亢地道:“老朽是游医,不是江湖骗子,这点,小殿下可以放心。”

    无论这样,孔厉辉都是目前唯一的希望。

    怕孔厉辉心里会生出怨怼,嘉善拿起手帕,替赵佑泽擦了下额上的汗,嘴里同时说道:“为了眼睛的事情,我阿弟从小见过很多大夫,连宫里的许多御医都觉束手无策,他不免有些灰心。若有言语冒犯之处,请您见谅。”

    孔厉辉定定地凝望了赵佑泽一会儿,才转目对向嘉善。他低头弯腰,行了个半礼,嘴上谦道:“不敢。”

    嘉善一笑,她下座,亲自把孔厉辉扶了起来。

    孔厉辉很快开出了一张药方,嘉善先拿着药方看了几眼,然后吩咐素玉道:“去太医院,找龚太医抓药。”

    说完,又对孔厉辉道:“得劳烦您多待些时候了,待您确认了抓来的药无错以后,我才能放心。”

    宫里的人小心一些也是常理,孔厉辉笑说:“应该的。”

    开完药以后,孔厉辉又拿出几根银针来,要为赵佑泽针灸。嘉善便令丹翠领二人去旁边的偏殿里,小心地照护着。

    待他们走了,裴夫人喝了口热茶,说:“孔厉辉可以放心。他的根基命脉都在江南,江南有你小舅看着在,不会出错。”

    嘉善微一点头,还是道:“这些时日,麻烦舅舅舅母为我和元康操心了。”

    “傻孩子,”裴夫人放下茶盏,轻斥她一句,“一家人何来说两家话的道理。元康那样惹人心疼,他若真能顺利康复,让舅母做什么也愿意。”

    裴夫人一向待嘉善很亲热。在母后去世的那段时间里,裴夫人经常会进宫来,一整宿地陪着嘉善。

    上辈子她出嫁以后,也是舅母怕她孤独,常去看她。

    嘉善眼眶微酸,心下柔软起来,她难得撒了声娇:“舅母最好。”

    裴夫人的眼底亦有丝暖意。她膝下没有女儿,所出的除了裴元棠外,还有一个也是调皮捣蛋的儿子,是真把嘉善当做半个女儿在疼。

    裴夫人道:“别急着谢。”

    她缓缓抬眼,目光扫视了周围一圈,轻声问:“这儿没有外人,我且问你。为元康治眼睛的事儿,你是预备知会陛下,还是瞒着?”

    听裴夫人主动提起此事,嘉善眉间微拧,她语气平淡:“我也正想和舅母商量。”

    “元康降生的那年。先是蓝田山崩水出,又逢豫州大旱,饥荒就闹了近两个月。”嘉善的神情淡淡地,她眼里闪过一丝雪光,她冷笑着说,“为了这个,不少有心之人都说母后这胎不详。”

    “偏巧元康又先天双目失明。当年许多人说,嫡皇子这样,正是应了那句不祥的传闻。”嘉善想着往事,几乎怔怔出神,她道,“加上母后早逝,未尝没有为元康的眼睛忧心思虑之过。”

    嘉善舌尖略发苦,她寥落一笑,轻道:“出于这些原因,父皇这些年,一直对元康不太钟意。若是我们有把握,能治好元康的眼睛便也罢了。我只怕没把握的话,会适得其反。让父皇对元康,更加不满。”

    赵佑泽出生的时候,裴夫人已经嫁进了裴家。那时候,她还会时常进宫来,带着裴元棠与嘉善和几位小皇子作伴。所以对于这些旧事儿,她也明了。

    如今听嘉善细细数来,她却是感慨万千,喟叹道:“虽是这样说,但瞒着陛下,始终不太好。”

    “只怕,他以为你别有用心,”裴夫人点到为止,她顿了顿,“反倒离间了你们父女感情。”

    嘉善微微叹息:“舅母说的,我知道。”

    “那依舅母之意,还是要禀告父皇一声?”嘉善抬首问。

    裴夫人喝了几口茶,轻道:“等孔厉辉为元康看出了眉目的时候,再去吧。”

    嘉善的眉头依然拧着,她颔首:“好。”

    许是这个话题有些沉重,须一时,裴夫人笑着看了眼嘉善,话锋一转道:“我进宫时,还碰见了金吾卫的展指挥使,他向我请了安。”

    展岳有三品官身,按理,是肯定不用向裴夫人见礼的。裴夫人又语带打趣儿,想必展岳是站在嘉善的角度,行了晚辈礼。

    嘉善面色微赧,凝声道:“便是他最多事儿。”

    “他和我说,有什么不便之处,大可去找他。”裴夫人问,“你将元康的事儿,与他说了?”

    想到那晚,展岳覆在自己耳边的话,嘉善说:“他应该是猜到了。左右他也不是外人,猜到也好。舅母进宫,多少能有个照应。”

    听嘉善说展岳不是外人,裴夫人不由展颜微笑,她握了嘉善的手说:“我看他英武不凡,很是配你。”

    “展指挥使虽无爵位,但我听你大舅说,陛下很是倚重他。”裴夫人呵呵地笑道,“你可别仗着公主之尊,欺负了人家。”

    她欺负他?不知是谁在欺负谁!

    嘉善轻轻哼了声,她微扬起下巴:“舅母可真小看他了。”

    裴夫人好笑地轻点一下嘉善的额头,又拉过她,叮嘱了几句女人间的闺房之事。

    甥舅俩凑在一起,说了一下午的话。到了夕阳快落山时,裴夫人方与孔厉辉一起离开。

    嘉善始终担心着赵佑泽,孔厉辉一走,她就把赵佑泽叫了来,问了几句他的感受。

    赵佑泽抓抓脸,想了想说:“就是扎针的时候有些疼。别的,暂时没有什么异样。”

    “哦,还有,”赵佑泽补充说,“孔厉辉开的药好苦,我今天可以多吃两个蜜饯吗?”

    他抬起单纯的小脸,双目晶晶地问嘉善。

    嘉善哭笑不得地教育他:“徐先生没教过元康,良药苦口的道理吗?”

    教育完以后,嘉善才坚决道:“不可以。”

    赵佑泽有些焉儿地说了句:“好。”

    想来第一天,体验不到什么也是正常的。嘉善留他一起用了膳,并叮嘱他不能忘了徐先生的功课。

    赵佑泽点头,吃完了晚膳,自觉地让素玉带他去书房里头温书。

    阿弟这样,嘉善实在欣慰。可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离宫,不由又带点忧愁。她揉着眉心,丹翠又来说:“殿下,汝阳长公主来了。”

    嘉善双目一动:“快请。”

    汝阳这次,却是来与嘉善告别的。汝阳在宫里住了一个月,对她而言,这已算久了。

    听到汝阳要回观里,嘉善忙挽留道:“眼下不过才十一月,姑母何不再住些日子?马上就守岁了,我还想留姑母在宫里,一起热闹呢。”

    汝阳的眉眼平和,她摇了摇头:“这么些年,我都是在观里过得。陡一热闹起来,反倒不习惯。”

    “而且过完年后,你和砚清的婚事便要提升日程。我在宫里,总不相宜。”汝阳的神情虽宁静,但提到展岳与嘉善的婚事时,话语里的三分喜悦却不假,想来是真觉得高兴。

    汝阳是孀居之人,又已出家,按时下的规矩,确实不便出现在成婚的喜宴上。嘉善只好说:“那来日,我们再去观里,给姑母单独补一桌酒席。姑母不便喝酒,以茶代酒就好。”

    汝阳莞尔:“砚清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嘉善脸红了红,嘴硬说:“只盼他也能做如此想。”

    “你放心,他自然和我想得一样。”汝阳的双眼里带着亲和的笑,她温声道,“若不是他亲自求到我面前去,我又岂会向陛下开这个口。”

    “恐怕能娶你,是他心里的经年夙愿了。”想到展岳那时候的样子,汝阳笑言道。

    嘉善眸光微抬,眼角眉梢藏着一些未尽之意。

    汝阳是过来人,看嘉善这个样子,猜也能猜到,她心里肯定亦有展岳。汝阳心下多了几分宽慰。

    她转目,见嘉善容颜灿烂,汝阳不禁眼睫微垂,她的语气又轻又缓:“今日来,除了辞别以外。我还想着,把一些旧事,说与你听。”

    汝阳的神色郑重地不同以往,嘉善不禁抬眼,轻声问:“什么?”

    “关于傅家。”即便汝阳强忍着痛意,可语气里如何都免不去悲怆伤怀。

    想到那个几十年功绩都冰消瓦解的永定侯府,嘉善心口一紧。

    她默然片刻后,缓缓道:“您说。”

    第038章

    第三十八章

    傅家从前如何辉煌, 嘉善也几乎全是道听途说的。那个时候,连章和帝都尚未当上太子,哪里还会有嘉善呢。

    如今,汝阳长公主愿意与嘉善讲当年的傅家, 嘉善自然也对此心怀敬畏。毕竟, 她从别人三言两语中听到的永定侯府, 足以让她佩服了。

    汝阳攥紧了手,她脸色微白:“准确地说,我是想与你讲讲傅时瑜。”

    汝阳嫁的是傅家嫡长子傅懿, 傅时瑜便是她嫡亲的小姑子。想来, 傅时瑜从前与她关系不错。

    虽然傅时瑜只是安国公的妾室,但在嘉善心里, 还是把她当做正经婆婆来看待,嘉善轻轻道:“展大人与她, 长得很像吧。”

    “像。”提到展岳, 汝阳微弯了唇角,她启唇说,“像极了。幸好他像傅时瑜, 而不是像安国公。”

    汝阳连安国公的名讳都不曾提及,嘉善心里已经大概明白了她对安国公的态度。事实上, 嘉善对安国公的观感也一般。

    她上一世嫁的是展少瑛, 和安国公乃是祖孙关系,两人见面机会不多。在嘉善印象里,安国公是个精明的男人,但心胸不算如何大度。

    嘉善若有所思地问:“姑姑不喜欢安国公吗?”

    “不喜欢。”汝阳连敷衍都不曾有, 她语调疏离,直言不讳道。

    汝阳喝了口热茶, 柳眉逐渐舒展开,她目光深远:“永定侯是武人,膝下三子一女,将那一女教养地也如同男儿一样。当年的傅时瑜,漂亮又打眼,文武都极为不错。傅皇后很喜欢这个侄女,几次三番地生起过要将她立为太子妃的念头。”

    “可永定侯这人最为守信重诺,傅时瑜和安国公的婚事早早就定下了。为了这个,他甚至一度与皇后起了冲突。”汝阳长公主的笑容平静,但嘉善还是从她的寥寥几句里,听出了太多她为傅时瑜可惜之意。

    想必那时候的傅时瑜,是真自在地让人羡慕的吧。嘉善没有作声,她抿了抿唇,沉默听着。

    汝阳道:“安国公府,除了那位闻老夫人晓事些外,别的,都登不得大雅之堂。后来傅家出事,老安国公怕牵连自身,赶忙派人来退了亲。退亲时,甚至拿了傅皇后有意纳傅时瑜为太子妃的戏码说事。说傅家看不上他们,何不好聚好散。”

    这位老安国公必然也是个见风使舵的人,不仅如此,心眼还很小,倒是和他那位重孙很像。

    嘉善沉寂片刻,讽刺地牵起了嘴角,她问:“那后来,她如何又成了安国公的妾室?”

    汝阳移开目光,她眉目浅淡,端起茶盏,静静地轻抿了一下。那茶叶片有轻微涩口,一如往后余生。

    “在安国公娶贾氏过门的第二年里,老安国公去了。”汝阳神色一僵,她的声调缓缓地,仿佛能将嘉善拉进那时的情景里。

    她说:“彼时,傅家早已是今非昔比,什么鼠辈宵小都敢来欺之一二。”

    “永定侯的幺子傅骁,那年不过六岁,比现在的元康还要小一些。他是傅家仅存的血脉。”讲到这儿,饶是汝阳已吃斋念佛多年,也不禁双眼微湿。当年的赫赫侯府,经风雨飘零,最终却只能将命运牵系到孤女和幼子身上。

    讲到这儿,汝阳不自主地停顿了片刻,许是在恢复情绪。

    她口吻里带着落寞:“有太多人想看着永定侯府就此覆灭。也正是这时候,安国公上门,想纳傅时瑜为妾。”

    嘉善抬眸,她脸颊雪白,那双不谙世事的眸子里十分光彩熠熠,她沉声地问:“她就这样应了吗?”

    “不应又如何。”汝阳脸色发紧,她长叹一声,“那些愿娶傅时瑜为正室的人,没能力护住傅家和傅骁。想纳傅时瑜为妾的,也多是安国公这类。”

    “她和我说,至少闻老夫人一直为着悔婚的事儿对她很惭愧。她嫁进去,有闻老夫人看护,不会过得太差。”汝阳和缓地微笑,那笑意很浅,“她还和安国公约法三章,说她如果生下长子,必须得记在嫡出名下。”

    嘉善心里不太是滋味儿,任谁听见一个娇生惯养的贵女,这样为世俗低了头,都不会好受的。

    汝阳道:“她嫁进安国公府以后,我去看过她几次。她似乎是变了,又似乎一点儿没变。”

    那些残破的旧日时光,最终在汝阳嘴下凝成一句:“可我看得出来,她过得并不快活。”

    “应该是不快活的。”嘉善说。

    闻老太君再如何关照她,她也是给人当妾,以傅时瑜的性子,恐怕忍不下这等屈辱。可为了傅家,为了展岳,她不忍也得忍。

    汝阳缓缓道:“砚清四岁的时候,傅时瑜去了。”

    汝阳的话说起来平淡,但嘉善也是在幼时经过丧母之痛的人,明白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母亲骤然离去,会带来什么样的天崩地裂。

    她尚且还有父皇疼爱,有弟弟可以依偎,有舅母时常进宫陪她。可对小小的展岳而言,傅时瑜就是那时他的全部了吧。

    汝阳的眉头轻轻皱起,她脸颊有几分瘦削,她的目光柔和,可又好像十分冰冷。汝阳说:“那年我已出家,不怎么过问俗事。傅时瑜的死讯,我过了一个月才得到。我不知道是偶然,还是她真的郁郁多年。”

    “后来,我又去安国公府,见过砚清一次。”汝阳道,“他问我,如何能得到陛下的青眼相待。我告诉他,以他的家世身手,走金吾卫的路子最容易。”

    “这孩子,从来不让人失望。”汝阳抿了抿唇,脸上总算又有了几抹笑意,但她的声音还是无比酸涩,她道,“他和别的世家子不一样。他们有家族庇佑,有父亲可以依靠,即便是不得宠的嫡子,也还有外家的全力支持。”

    “砚清什么都没有。”

    汝阳抬眼,她的目光转而投向窗外的寂寞夜色中。她的声音低若不可闻,可是挤进嘉善耳朵里的一字字,却分外清晰。

    汝阳低声说:“闻老太君待他虽好,始终也不是他一个人的祖母。他有今时今日,几乎全是靠自己拼出来的。这么多年,我看到他,想起傅时瑜,仍然会觉得难受。”

    “他没有母亲教。那个父亲,是活还是死,对他而言,并没什么差别。”

    汝阳的视线慢慢转向嘉善。她盯着嘉善那张在烛火照耀下,明艳亮丽的脸,轻声说道:“你是公主之尊,这世上,大概有许多人对你好。”

    汝阳话语一顿,她低声说:“就当是为了姑姑,日后成了婚,你可以多心疼他一点吗?”

    汝阳的声调轻缓,那微微下弯的双目里,装着繁华已逝的萧索。这一刻,嘉善的心里蓦然浮现出常常孤身一人的展岳,她的酸涩一时无以复加。

    她轻按了按自己额角,宛若这样,就能将心底那些黯淡低沉的情绪抹去一般。

    汝阳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嘉善抿了下微干的唇,轻轻点头:“我答应姑姑。”

    “他落寞的时候,绝不让他独自难过。”嘉善嘴角微翘,她主动地上前,交握住汝阳的手。

    汝阳的双手干燥,被嘉善的手温一暖,才略略反应过来。

    她对着嘉善笑笑,神情微缓,连眼角的细纹都在转瞬变得慈爱生动,她道:“好孩子。”

    嘉善清丽而笑。

    月华初照大地,四周的天色在群星闪烁下忽明忽暗。黄昏的影子已经逐渐远去了。夜射残影,只有疾风吹过落叶,沙沙作响。

    仿佛那些暗无天日的过往,也和着随风卷落叶的声音,在依稀走远。

    ——

    张氏最近,一直在为齐乐候嫡次女和展少瑛的婚事而忙活。即便无法尚主,可这也是儿子的头个大日子,张氏几乎是忙得脚不沾地。

    这天用完晚膳,闻老太君却亲派了盛妈妈来请她。自从贾氏过世以后,府中中馈的事情,便是张氏一人在打理。

    闻老太君虽然能干,到底也快七十了。说句不中听的话,她早已是一只腿迈进棺材里的人。对于张氏做过的有些不太光彩的事儿,只要不是太逾越,闻老太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便任由她去了。

    闻老太君想图个清静,张氏也乐个逍遥。可今日,既然是盛妈妈亲自来,想必是有要事。

    张氏脸上没多大反应,心里却敲起了鼓,她道:“容我换身衣服,再同妈妈一道去见老太君。”

    盛妈妈道好,谦和地在堂外等着张氏,直到张氏更衣完毕,几人才开始往闻老太君的院子里走。

    盛妈妈和闻老太君的年纪差不多大,是多年的府邸旧人,口风一向严实。从她嘴里,是不可能打听出分毫消息的。

    张氏心里明白,于是就愈发地不自在起来,直到进了正堂,给闻老太君问完安以后,张氏的脸色还略有些苍白。

    倒是闻老太君,一直面不改色地念着佛经。念完佛经后,她又慢条斯理地拿起白绢净了净手。见张氏始终不发一言,闻老太君觑了她一眼,凝神问:“最近,在为瑛哥儿的事儿忙活?”

    闻老太君的声线一如平常,和缓而又慈悲。可张氏却硬生生地,从里头分辨出了一丝威仪。

    张氏道:“是。陛下为瑛哥儿赐婚齐乐候家的女孩儿。虽然不如公主尊贵,但也是陛下亲赐,不好失了体面。”

    “不如公主尊贵,”闻老太君将这几个字嚼着细细咽了,她似笑非笑道,“我听说,你原本与齐乐候夫人商量,想让她家女儿于年前过门?”

    知道了,老太君还是知道了!

    张氏长长地舒了口气,磕绊地答:“是。”

    闻老太君眉心一敛,她的目光定在张氏脸上,沉甸甸地。默然片刻后,闻老太君的双目烁烁,她忽然狠狠拍了下桌子。

    “你简直糊涂!”闻老太君的言语骤然狠厉起来,她盯着张氏,分毫不错地道,“你想让齐家的女孩儿在公主前头进门,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以为陛下好蒙骗,还是觉得我们国公府和齐家,有天大的胆子,敢和皇家比肩!”

    “想让瑛哥儿的媳妇压公主一头,那她得配!”闻老太君声调嘶哑,显然是许久没有这样动过大怒了,她别过首,捂着嘴微咳了几声。

    少顷后,教训之词又从闻老太君的唇齿间横溢而出,她凝眸望着张氏:“得亏齐乐候聪明,没有应你。你觉得,瑛哥儿不该只配齐乐候的女儿是不是?我告诉你,有你这样一个婆婆,齐家的女儿就算是高配了!”

    “斗胆藐视天家尊严。在你心里,这安国公的爵位,一定十分稳当吧?”张氏是贾氏拐着弯儿的娘家侄女,闻老太君一向嫌弃她的小家子气,此时怒上心头,不由声线更冷,“公主进府来以后,少摆你那长嫂的臭架子。别因为你妇人之见,丢了我展家的百年传承!”

    “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不仅你男人无法袭爵,连这安国公府,都将不复存在!”闻老太君盯着张氏,语气低沉了下来,她一字一顿道,“管好你自己的手,永远不要让它伸太长。”

    得了闻老太君这样不顾颜面的一番教训,张氏此时,已是里子面子尽失。她捏紧双拳,拇指上的蔻丹已被自己暗暗扣掉了一大块。

    张氏面上恭敬,皮笑肉不笑地点头:“是。”

    闻老太君凌厉的视线扫过张氏,她严厉道:“公主自有公主府住,本不会与你争府上的中馈。你把脑子放清楚了。”

    张氏的面目已经笑僵了,只麻木地又道了一声:“是。”

    闻老太君看她这副样子,也不知道她到底听进去多少,只好忍着怒气,又不厌其烦地叮嘱了几句。

    张氏嘴上无不应承,每每都是一点头,加一句“是”。

    说完了该说的话,闻老太君和张氏也是相看两相厌。她看了眼盛妈妈,示意张氏告退。

    张氏便半弯着腰,躬下身退了。

    待彻底出了闻老太君的院子以后,张氏却再也忍不住了。她几步上前去,双目冒火,狠狠地掐了几枝开得正好的菊花。

    她极力遏制住心中的怒意滔天,将那菊花花瓣一点点地,碾碎成渣滓。

    张氏恨道:“老东西偏心得很。自小养在她身边的,她有感情。咱们瑛哥儿,她就没感情了是不是?那也是重孙子!”

    迎春是个规矩的丫头,不敢随便议论主上,尤其是老太君。别看闻老太君这些年,一副双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其实心里门儿清着呢。

    她毕竟掌管了安国公府将近四十年,积威甚深,那些世家仆人都愿听她的话。张氏收买人心的手段不算高,哪怕她实际掌着权,可是闻老太君想要架空她,也还是很容易。

    张氏咬着下唇,讽刺一笑说:“再好的一只虫,那也变不成一条龙。有些人,就是和他那个婊\子娘一样,喜欢抢别人的东西。”

    “原本是许给瑛哥儿的公主,如何就成了他的?”张氏的唇角溢出冰冷的笑意,她道,“不定使了什么龌龊手段。”

    张氏一人自言自语,迎春却在这当口,用力地晃了几下张氏的衣袖。

    张氏正沉浸在怒骂展岳的发泄中,冷不防被迎春打断,不禁生出了几缕怨怼之意。可她一旋身,却见到她话里的那位主角,不知何时已近了她背后来。

    展岳今日穿着一袭墨绿的灰裘,他的姿容,在月色下俊美地实在夺目。他双眸炯炯,眸光黑沉似昨夜。

    展岳启唇,薄唇中有一丝尖锐的冷意。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张氏,语气又低又慢:“你在说谁?”

    第039章

    第三十九章

    展岳周身寒气浸浸, 他眉宇间自带一股英气逼人。此时此刻,月华的清浅并没有柔和他脸部的线条,反而使他那张白皙的侧脸,棱角显得更加深刻分明。

    张氏的喘气声, 在展岳的威逼下, 瞬间变得沉重起来。她强撑着脸上笑意, 色厉内荏地道:“自然是,谁心虚,就说谁了。”

    展岳淡然一笑, 嘴唇轻轻地向上歪起。他的神色平淡无波, 目光里虽还有冷意,可那似笑非笑的薄唇, 仿佛已经不在乎张氏口吻之中的冒犯了。

    迎春一直站在张氏身后,见四爷这样, 还以为他是真打算“一笑而过”, 心下刚一松。

    却见跟在展岳身后的刘琦,忽然猛地冲了上来,好像想要给张氏一点厉害瞧瞧。

    迎春大惊, 还不等她惊呼出口,展岳竟制止性地, 轻叫了声:“刘琦。”

    刘琦双眼发红地喊道:“大人。”

    “她侮辱夫人。”刘琦从小跟在展岳身边, 知道他对母亲的感情,也知道他不对女人动手。

    可主辱臣死,刘琦不能忍。

    展岳压低声音喝道:“退下。”

    刘琦不服气地道:“大人!”

    “退下。”展岳面部不动,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

    刘琦握紧双拳, 他望了张氏和迎春一眼,眼里迸发出毫不掩饰的怒意。迎春甚至相信, 若不是四爷在这儿镇着,刘琦没准真会做点什么出来。

    倒是张氏,她见展岳和刘琦只是雷声大雨点小,不由得寸进尺地笑了笑,她道:“还算你有分寸。”

    展岳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他不以为意地说:“别误会。”

    他随手解掉身上的灰裘,扔给了退下的刘琦。

    从展岳的脖颈处,露出一小段如清雪般洁白的衣襟,更衬得他面冠如玉。

    展岳的双目盈盈,他眸子乌黑清亮:“听说,夫人的娘家侄儿张文昌,刚中了进士。”

    “是。”张氏不懂他怎么会忽然说起这个,不过这是喜事儿,她便应了。

    展岳轻轻笑了声:“我记得,夫人娘家,不止一个侄儿吧?”

    “承恩侯这几日,好似在为张文武奔走,”他紧紧盯着她,声调轻缓而冰凉,“承恩侯,似乎想要张文武进金吾卫。”

    张氏抿起唇,顷刻间明白了展岳是什么意思。

    展岳利落地一笑,也不再卖关子,他道:“请夫人转告侯爷。”

    他微微上前,离张氏近了些,他的身形高大,张氏和迎春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展岳的面孔白皙,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冷清。他眼也不眨道:“就说,我在一日,这辈子,都不可能让他如愿。”

    展岳的语气放得极轻,张氏立刻竖起了一背的汗毛。她的瞳孔急剧收缩着:“你敢这样只手遮天,你不怕——”

    “我敢。”展岳骤然打断她,他淡道,“我不怕。”

    他将“敢”和“不怕”那几字咬地极重,几乎直接砸到了张氏心上。

    张氏深深地喘了口气,不等她说话。展岳却话语微顿,清凉一笑说:“世子夫人,该没有忘记李妈妈吧?”

    张氏脊背一僵:“你想说什么!”

    展岳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张氏,他神色已如常:“再有下次,不止是承恩侯,不止是你家的娘家侄儿。同样的事情,会发生在瑛哥儿身上。”

    “你!”唯一的儿子就是张氏的命根子,她哪能受得了这种威胁!

    她一把推开迎春,深深地与展岳对视上:“瑛哥儿是嫡长孙。你要是敢对他怎样,国公爷和老太君都不会放过你。”

    张氏说这话时,声音尖刻,明显是已经出离愤怒。

    展岳尤未所觉,他笑意浅淡疏落,轻轻点了下头道:“你错了。”

    “我敢不敢,不是看我,而是看你。”

    他的声线清朗温润,仿佛是个十分温和的少年,仿佛从来没做过威胁人的事情。

    “我也不想和瑛哥儿敌对,可我的底线,你不能碰。”

    展岳笑道:“若你再敢对我娘出言不逊,你可以看看,我是敢,还是不敢。”

    最后几个字,展岳说得很轻,但是那双瞳眸中的森冷之意,几乎直接映进了张氏的骨髓之中。

    一时鸦雀无声。

    张氏恨恨望着展岳,展岳也分毫不让。

    片刻后,展岳清冷的声音才又朦胧响在了张氏和迎春耳边——

    “公主脾气不好,日后她和夫人成为妯娌,还请多担待。”

    说完这句话,展岳便不再看她们,而是带着刘琦,长腿迈开,径直往闻老太君的院子里去。

    他来时静寂无声,走时却声势浩大。

    迎春想也能想见,夫人此刻必然心情很不美妙,她在短暂间也不敢发音,更不敢近张氏的身。

    直到张氏说:“我们回去!”

    迎春才低眉顺眼地道了声:“是。”

    不想第二日,闻老太君却又将张氏传进了自己院子里。

    这回,除了盛妈妈和跟在张氏身后的迎春,正堂上一个多余的丫鬟都没有。不好的预感,刚缠上张氏心头,尚不等她细想,闻老太君便劈头盖脸地,直接给了张氏一个巴掌。

    张氏连反应的时间都无,右半边脸,登时被打得红肿一片。半晌后,她才回过神。

    “难受吗?”闻老太君语气徐徐地。

    张氏咬着牙回:“难受。”

    “难受就好。”闻老太君眉毛一竖,脸上尽是肃穆威仪,“我告诉你。不是只有打在脸上的巴掌叫打,打在心里的,一样算。”

    “你那句婊|子,是在骂谁?”闻老太君的声音陡然高扬起来,她斥道,“在你心里,傅时瑜是婊|子,国公爷算什么,嗯?”

    张氏没想到,老太君这么快就知道了昨晚的事儿,她面色极差。但到底是她理亏,闻老太君又有那么多年积威在。

    张氏一言不发地受了。

    “有些陈年往事,已经过去。”闻老太君深叹一口气,她转了转手中佛珠,“我不和你追究。”

    闻老太君静静望着张氏,话语一顿:“但是我还没死,你不要成日里没个消停,闹得家宅不宁。”

    这话,就说得太厉害了。

    张氏纵使心里不服,也还是低眉顺目地说了声:“是。”

    “不服气是不是?”闻老太君一眼就将张氏看了个底儿穿,她道,“砚清拿瑛哥儿威胁你,我一样教训了他,还另罚他抄了十遍佛经。”

    “未免偏颇,你的处置与他一样。”闻老太君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问道,“服不服气?”

    张氏低头,掩下了眼里的怨毒,她道:“服气。”

    闻老太君见她腮帮子快要肿了起来,便也没留她多待,遣迎春将张氏送回了院子里。

    回到院子以后,迎春很快剥了个刚出炉的新鲜鸡蛋来给张氏敷脸,边敷边叹道:“明日大公子还要过来请安,看到夫人这样,该如何交代?”

    张氏眼里犹自恨意,她冷声道:“实话实说!”

    迎春能作为张氏的陪嫁跟进府,脑子是有的,心机也是够,听到夫人还想继续追究下去。她迟疑片刻后,忙道:“这事儿,老太君已经插手了。而且,大公子和四爷,到底是叔侄,来日,说不定能有守望相助的时候。何必再继续牵连……”

    张氏转目看迎春,从她的喉间漫出一声嘲讽的轻笑,她冷道:“守望相助?你看昨日,四爷那个样子,有半点要和大公子守望相助的姿态吗?”

    “既然他先不要脸,我还畏手畏脚地给谁看!索性与他撕了脸皮。”张氏的面色阴郁,说着说着,她不禁又怒火中烧起来,遂一把推开了迎春的手,自己拿着鸡蛋轻轻揉着脸颊。

    迎春摇了摇头,缓慢道:“夫人。如果齐乐侯府知道我们府上内宅不和,恐怕不愿轻易将女儿嫁来了。大公子眼看着要成婚,这时候,多生事端,对我们也不是太有利。”

    任何时候,只要拿出展少瑛来说事儿,都可以让张氏的头脑最快冷静下来。

    张氏双目一眯,锐利的指甲在薄薄的鸡蛋清上,顷刻间划出了一道裂缝。

    她脸色煞白,呼吸声在沉重和轻缓中来回变换了几次,张氏的目光依然很瘆人。她将鸡蛋拍碎在桌上,肿着半张脸,妥协道:“这几日,对外称病。”

    张氏虽然神色不虞,但终于肯听了劝,迎春也总算敢呼出一口长气,她点头:“是。”

    张氏的脸上浮起冰冷笑意,她的面孔笑得斑驳而扭曲,声调好如毒蛇:“我们和展砚清,从这一次,就正式开始了。”

    夫人受此大辱,虽有些“因果报应”的原因在,可依夫人的脾性,自然是不可能就此罢休的。迎春跟在她身边多年,明白她的气性,只好又拿了个新鲜的煮鸡蛋来,一边替张氏揉着脸,一边垂下了眼睑。

    ——

    而这头,孔氏断断续续地为赵佑泽看眼睛也有了一个月的时间。这期间,赵佑泽自然是住在凤阳阁里要多一些。

    这日晚上用完膳,郑嬷嬷却忽然来了。

    自从素玉几个都大了以后,郑嬷嬷便开始着手放权,如今含珠被处置,正是素玉最得嘉善信任,郑嬷嬷也是信得过素玉的。除非碰到机要问题,她几乎不会去一一过问凤阳阁里的事儿。

    嘉善见郑嬷嬷头上有微汗,便亲自给她倒了杯茶,笑着打趣儿说:“嬷嬷怎么跑得这样急,后头没有耗子追您呢。”

    郑嬷嬷显然无心和嘉善玩笑,她眼皮间的褶皱很深,压低了声问:“殿下最近,是不是一直在为四殿下操心?”

    郑嬷嬷语焉不详,但嘉善如何会听不懂。

    她泰然自若地道:“是。”

    “目前还不知结果如何,我想着嬷嬷年纪大了,便暂时未告诉您。”嘉善见郑嬷嬷脸色发白,不禁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郑嬷嬷的眼眸淡淡,她抿住了干裂的嘴角,摇头说:“没有。”

    “老奴只是有些紧张。”郑嬷嬷轻道。

    郑嬷嬷是嘉善和赵佑泽的奶嬷嬷,眼看着他们两个长大成人。待他二人,如待自己孩子没有什么差别。现下赵佑泽的眼睛碰到了光复的希望,郑嬷嬷紧张也是常理。

    嘉善笑一笑说:“还没到医治的紧要关头,嬷嬷不必时刻挂怀。我就是怕出现这种情况,才瞒了您。”

    郑嬷嬷微点了下头,目光却仍然很沉重。她沉吟了一下,缓慢地叹道:“若是皇后还在,看到公主对四殿下如此有心,不知会作何想。”

    “母后会高兴的。”嘉善弯着唇道,“元康的眼睛从来就是母后的心头憾事。她知道元康能看见这世界,一定会很高兴。”

    郑嬷嬷的瞳孔黑黢黢地,想到早逝的皇后,她埋着头,百感交集地喝了口热茶,心下情绪一时低沉极了。

    郑嬷嬷走以后,嘉善却又迎来了一位“稀客”。其实也算不得稀客,毕竟展大人在公主面前,做这等“溜门撬锁”的事情委实不算少。

    嘉善听到外室有响动,披了件赤红的狐裘出去,素玉几乎被展岳给吓到。幸好她一向稳重,没有出声喊人。

    见到公主出来了,素玉忙识相地说:“奴婢去沏壶茶。”

    看到展岳,又想到汝阳长公主临走前交代的话,嘉善真是骂也不是,心疼也不是。她眼睫微颤,忍住了想要训他的欲/望,轻声问:“有什么事儿吗?”

    展岳微讶地挑起长眉,将手上长长的一张纸递过去,他眉眼带笑:“聘礼单子出来了,我想先给你看看。”

    嘉善“哦”了声,顺手要接过来,展岳却以指尖压着另一半,一副要给不给的架势。

    嘉善忍不住抬眼,盯着他问:“不是要给我看吗?”

    展岳乌溜溜的眼珠直直地望着她,见她脸颊柔软,面上竟没有一丝怒气,不由地更奇怪了。

    展岳压低声线,好整以暇地问:“我趁夜过来,公主居然不觉得我无礼,不想说我几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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