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0章

    第四十章

    展岳这个问题, 着实让嘉善先懵了一刻。反应过来以后,她顿时又有些哭笑不得。

    她还第一次见有人,想上赶着来“找揍”的。

    嘉善眉峰一挑,弯起唇角笑道:“我说你几句, 你以后就不再犯吗?大人可不是第一次‘监守自盗’了。”

    不消特地拿出来说, 展岳那些“监守自盗”的事例, 简直就是不胜枚举。展岳沉静了会儿,终于将手上的那张聘礼单子彻底松了开。

    他抬眸,见嘉善真目不转睛地看了起来, 那张面孔上的神情灿然若春日桃花。展岳不由放轻了声音:“我听说, 汝阳长公主回观里以前,特地来与你辞别过。”

    嘉善轻轻“嗯”了下。她抬起眉眼, 清淡一笑:“你有什么把柄在姑母手上吗,她来与我辞别, 还要劳你亲自问一句。”

    展岳面不改色道:“没有。”

    “唔。”嘉善意兴阑珊地放开手上的纸, 她轻拉紧了下身上的狐裘,状似不经意地道,“可姑母与我说——”

    展岳眯紧眼, 追问:“说什么?”

    “没什么。”嘉善坏得紧,说一半又住了口, 脸上的笑意似有若无。

    她低下头, 轻饮了口才做出的茯苓霜。那茯苓霜的外头还用牛奶|子另滚了一层,嘉善嘴里霎时充满了奶香四溢。

    “也就是一些,你如何亲自请她出山,如何苦心积虑地想娶我的事儿。”解了一口馋后, 嘉善才带笑不笑地弯起唇,她轻飘飘地道。

    展岳抿了抿嘴。

    他虽然早先时, 不止一次擅自对嘉善表白过心意,但是忽然被她这样一说破,好像那些暗含情愫的过往,一下子毫无遮拦地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展岳微侧过脸去,他吐出一口热气,很点到为止地道了句:“哦。”

    难得碰到展岳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的样子。嘉善觉得这场景,当真比日月同天还要百年一见。

    她一时兴起,不禁捧着下巴,用看西洋景儿似的稀奇目光,打量起展岳的脸来。展岳之前半张脸都隐匿在了黑暗中,这次略侧过去时,嘉善才发现,他左半边脸上,有一个看着不是很分明的五指印儿。

    其实是真的看着不分明。

    只是映着火光,展岳又生得那样白,那半边脸上有着明显不同于其他皮肤的微红。

    嘉善陡然心惊,她径直从椅子上起身,几步走到了展岳身边去,细细看了他眼。

    展岳也像是才想起来这件事儿,忙用完好的右半边脸侧对着她,他道:“怎么了?”

    嘉善顾不得男女之防,她的眼底升腾起寒意。她踮起脚尖,拾起展岳那白月光般的下巴尖,不允许展岳逃避般地,仔细瞧了瞧。

    嘉善的声音冷凝成一线:“有人打你,是不是安国公?”

    展岳挨了打!

    这个人选,嘉善几乎不做他想。以展岳今时今日的地位,连父皇都不会这样下他的脸,也只有来自父亲的责罚,是他不能避免,只能忍下的。

    展岳的下巴被嘉善横空捏着,他只好用一种别扭的姿态望向嘉善。他轻轻道:“不是。”

    展岳的声音低醇:“是祖母。”

    嘉善惊讶地挑起柳眉,她收回手,微微按住了展岳的肩膀,示意他先坐下。而后便唤来素玉,要了一支消肿的药膏来。

    嘉善的手指清凉,她小心地侧过展岳的脸,埋下头认真地看。

    “老夫人为何打你?”见展岳的面颊上,颜色有淡淡的红肿。嘉善便知道,闻老夫人这一巴掌,肯定不会太轻。

    展岳的面上波澜不惊,只是在嘉善越离越近时,呼吸有逐渐变低沉。

    他长睫微眨,以眼角的余光瞥她,沉默了半晌,才将那夜发生的事情缓缓道来。

    展岳的鼻息里带着热气,连口吻似乎都略滚烫,他说:“不止打我,祖母也打了张氏一巴掌。”

    “与她争锋相对倒没什么,祖母气的是,我对瑛哥儿——”展岳的话音忽然停顿。

    嘉善已经用指腹,涂抹上了药膏,开始轻轻地揉起展岳的脸。

    听他好端端地,却说了一半又不说了。嘉善以为是自己弄疼了他,她不禁停了手,看向他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揉的力道太重了吗?”

    嘉善才吃了牛奶茯苓霜,两人离得很近,她小小的红唇里好像有一股十分诱人的奶香味儿。

    又纯,又甘甜。

    展岳僵硬地舔了下自己干涩的唇瓣,他耳尖微红:“没有。”

    嘉善这才放心,继续轻柔地帮他上着药。

    她温和地问:“老太君下手也狠了一些。你是要当差的人,给属下看到,岂不是颜面扫地。”

    嘉善一头青丝散在背后,撩人的发尾偶尔还会搔到展岳的指尖,那一股股幽香更是直接往展岳的鼻尖里窜。

    展岳的胸口一下子跳得厉害,他一动不动,像是个刚生下来,手脚动不利索,连话都说不清的孩子一样。

    嘉善的指腹柔柔软软,轻轻按压在展岳脸上时,他那冰冷盔甲下的心口,顿时灌进了一阵又一阵的暖风。

    默了片霎,展岳才意识到,嘉善正在问自己话。

    他的舌尖又干又烫,他说:“祖母最忌讳家宅不宁,别的事情无所谓,唯独对这样的事儿,容不得沙子。你放心,我找二嫂要了水粉,白日当值的时候拿来擦了,没旁的人发现。”

    嘉善点头,她慢慢叹了口气:“老夫人也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她打了张氏,若不打你,只怕展泰不会轻易罢休,安国公也有了话头。都是要成婚的人了,这事儿,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展岳垂下眼睑:“我知道。”

    展岳的语气低沉,“如果我娘见到我这样威胁别人,可能也会觉得我手段不甚光彩。但一想到,张氏明里暗里,不知侮辱过多少次我娘,我实在克制不住。”

    他说“克制不住”几个字时,嗓音开始轻微地发颤。

    因为嘉善已经涂完药,细细在他被老太君打的地方吹了吹。随着这轻柔动作喷出的,还有一股醇香的奶味儿。

    嘉善端详着那一处淡淡的红肿,轻轻地问:“疼不疼还?”

    展岳的脸颊紧绷着,他哑声回:“只是看着疼,祖母没用什么力。”

    “嗯。”嘉善一顿,她收了在展岳脸上的手,却忽然轻轻地在展大人那金贵的脑袋上,不甚文雅地拍了一下。

    展岳一路长大,至如今个头都有八尺高了,几乎没有人这样“拍”过他。

    他愣了愣,抬眸和嘉善对视上。

    嘉善的杏眼明亮清澈,秀气的五官中隐隐还投着一股英姿飒爽。

    她压低声音开口:“我来告诉你,如果我是你娘。你威胁张氏,我不会说你,更不会觉得不光彩。”

    “要是有人敢这样侮辱我母后,我活吃了她的心都有。”嘉善道,“难道让我忍气吞声,任由我母亲挨骂吗?”

    “所以,别想着你娘会不赞同你的做法,”嘉善说,“她会很欣慰。”

    “她有这样好的一个儿子。一表人物,前程万里,还有情有义。”嘉善收起药膏,示意展岳接下来自己拿回去涂,她的唇边溢出笑意,“她若是能平安看着你长大,不定要怎么高兴呢。”

    嘉善的声音轻慢,她粉嫩的唇瓣一张一合地,像个小蚌壳。那脸颊上的肤色也莹白如玉,宛若刚熬煮出来的牛乳。

    展岳望着她,他问:“真的吗?”

    嘉善说:“是啊。”

    她半歪着头,整个人好像披上一层柔和的霞光。

    展岳看着,不自觉地喉结微紧,他五指猛地收力,抿了下唇说:“我想——”

    “嗯?”见展岳又说一半停了嘴儿,嘉善蹙紧了眉,看向他精致漂亮的眉眼,轻声道,“想什么?”

    展岳偏过头去,他不再看着嘉善,没有说话。

    嘉善忍不住道:“到底想什么?这样欲说还休,岂不是成心勾着人问你。”

    她将药膏塞到展岳手上,哼了哼:“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不说,我可就真的不问了。”

    展岳动了动嘴唇,他慢慢闭上眼睛,一手微使劲,紧紧抓住了嘉善未来得及收回去的手。他轻揉捏了一下嘉善的手心,嗓音沙哑道:“想……亲你。”

    嘉善不禁顿住。

    须臾,嘉善的两腮上飘起美艳的红晕,她长长的睫毛不住地战栗。可整个人,好像都陷在了柔软的云团中。

    她想要将手从展岳手掌里抽出来,她闷声道:“别胡说!”

    展岳好像没有听见,他用食指在嘉善掌心轻轻地划了一道。他眼珠乌黑清澈:“谢谢你今天帮我上药。”

    “应该的。”嘉善道。

    说着说着,她又怒嗔了他一眼:“但是你这样,算不算恩将仇报?”

    展岳一笑,嘉善的脸颊在他的轻笑下愈来愈殷红,他说:“不算。”

    “算——”

    “投桃报李。”

    展岳慢慢站起来。他松开了嘉善的手指,却在电光火石间,半俯下|身,在嘉善的额上轻柔地印了一记。

    展岳的嘴唇微凉,他上下唇瓣的形状温润而美好,一下子透过皮肤,猛然刻在了嘉善的心上。嘉善心里,悄无声息地发出了一只嫩芽。

    她因这清淡一吻而怔住,不自禁退了几步。若不是展岳虚虚地扶着她的腰,她很快就要撞到墙角的那个琉璃花瓶。

    展岳的手在嘉善腰间一触,便收了回来。公主的小蛮腰细软,软地直往他心尖上戳。

    他的瞳孔里映着她小小的影子,他道:“当心些。”

    嘉善堪堪站稳,忙轻推开了他,她道:“你胡闹!”

    “早知如此,我决计不会管你。”嘉善握紧了拢在袖中的手指,她一张脸,涨红得如鲜艳的花枝。

    嘉善说:“任你疼死算了。”

    展岳含笑望着嘉善,他道:“别这样说。”

    “其实刚才骗你的。”展岳把那半张受伤的脸给她看,他转瞬变得气若游丝起来,闷哼了声,“可疼了。”

    嘉善看也不看他,还径直地把他推走,她面上火辣辣地:“疼就回去自己上药。”

    展岳的瞳眸幽深,他居然听话地点了头:“哦。”

    “那我走了。”展岳小声地说。

    嘉善又拧眉。

    见展岳的背影孤单落寞,她有点恍惚地开口道:“等等。”

    展岳的脚步立刻顿住,他回头,露出半截纤细的后颈:“什么?”

    “药膏都没有拿。”嘉善把他落在桌上的药膏递给他,展岳接了过来。

    嘉善顿了顿,她用洁白的贝齿咬着唇,从硬邦邦的语气里挤出了一丝柔软:“我算过了,除夕的时候正好你当值。如果不忙,一起守岁吧。”

    展岳无声地弯起唇,他低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红唇翕动,他的胸膛不经意地上下起伏着。他声音里浮着笑:“好。”

    第041章

    第四十一章

    除夕是家家户户到了每年年尾都要经历的一个大日子, 宫里也不例外。

    从除夕开始,官员们通常会有三天的休沐。而皇帝一年到头,可能也就只有这时候,能享受几天难得的清闲。

    这天的夜间, 宫里照旧要有歌舞酒宴。年轻的嫔妃们和皇子公主齐聚一堂, 即便是面和心不和, 大家伙儿也要一同走个过场,高高兴兴地庆祝这一年得以平安度过。

    嘉善早早便向章和帝求了恩典。宴席到一大半的时候,尚未入子时, 她便悄悄带着赵佑泽, 向父皇告罪而退。

    章和帝望向先行退下的姐弟俩,眸色微深,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独自酌了口酒,险些将一旁兴致勃勃说着祝酒词的赵佑成都忘了。

    还是庄妃在他耳边连唤了几声“陛下”, 章和帝方回过神。

    他脸上重新拾起淡漠而威仪的笑容, 轻声道:“佑成在这个年纪,很有出息。”

    能得到他这声称赞,庄妃和赵佑成等人的面上, 各自挂起不一而同的灿烂微笑。庄妃道:“不过是些寻常诗词,陛下谬赞了。”

    章和帝笑笑, 没再接着说。

    庄妃却唇角略弯, 她下巴微抬,那眼角似有若无的鱼尾纹更为她添了几分张扬自得。

    过了年后,赵佑成就十五了。寻常皇子到了这个年龄,亲事便可以提上议程。嘉善的婚事虽让皇帝百般苦恼, 可她到底是个女孩儿,再得宠也是要嫁给别人家去。

    她生下的孩子可不能姓赵!

    赵佑成却不一样了。他是皇长子, 在如今的皇子里头顶有出息。如果陛下真的有立他为储之心,那么他的妻室,必然不可能是随便的一个京城贵女。

    而赵佑成的妻室得力,那无异于又为自己添上一大助力。到时候夫妻二人珠联璧合,想要越过展岳和嘉善,又有什么不可能?

    庄妃努力地想要掩下面上的喜色,她半低下头,沉敛一笑。

    ——

    嘉善牵着赵佑泽回了凤阳阁里,展岳果然已在宫门口久候。只是这回,跟在嘉善身后的还多了一个陈功。

    守岁是喜事儿,嘉善不想和展岳一起过个年还要遮遮掩掩,于是便和父皇直说了。章和帝几经思索,才勉强同意下来,另外点了陈功跟着他们。也是怕在成婚前,传了什么不检点的闲话出去。

    展岳和陈功互相见了礼。

    这一时,却忽地飞起了纷纷的小雪。

    赵佑泽是最先发现的,因为有一块小雪花飘到了他的鼻尖上。赵佑泽拿手蹭了蹭,感觉触感极其冰凉,便顺手接了好几片雪花在掌心里玩。

    他咧了嘴问:“阿姐,是不是下雪了?瑞雪兆丰年,这雪这样应景。来年的所有事情,一定都能顺顺利利地。”

    嘉善身上披着一件连风帽的织锦斗篷,从宴席上一路走回凤阳阁来时,她怕冷,于是率先兜上了帽子,雪花倒没落到她身上。

    此时听赵佑泽说,她方才发现展岳穿着的那件玄色大氅,确实染上了点点白色。

    嘉善笑言:“是下雪了。我们几个两眼睁睁,竟还不如元康机灵呢。”

    她微低下头去,见赵佑泽小小的虎皮帽下,那双耳朵被冻得有些发红,忙问:“冷吗?内室烧了炉子,元康进去坐吧。”

    赵佑泽摇摇头:“不冷的。”

    “我跟着阿姐。”他说。

    嘉善的神色明显一软,她轻轻将虎皮帽帮赵佑泽重新戴好,又吩咐丹翠去拿几个手炉出来。

    几人没回烧了地炉的内室,而是在正堂附近另寻了个有顶遮盖的亭子坐着。素玉吩咐奴婢们上了菜肴、点心和温过的酒。

    当然,赵佑泽和嘉善的那一份是果酒,不会如何醉人。

    小亭子里万籁静寂,先时都没人说话,只有从远远的宴席上传来的歌舞助兴声,犹在耳前。

    赵佑泽正托着腮,抬头望天,天上偶尔会有五彩斑斓的焰火升空,将整个京城,都照得明亮如白昼。

    嘉善裹着一袭朱红的缎面斗篷,灿若红梅映雪。她拿着杯盏,左右晃荡了一下,望向展岳,问说:“每年的除夕,大人都是如何过得?”

    “不记得了。”展岳凝视她道,“大抵也差不多。”

    他低声补充了一句:“热热闹闹,冷冷清清。”

    这是两个反义词,可是听在嘉善耳朵里,好像一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旁人热热闹闹,独他冷冷清清。

    除夕是举家团圆的日子,而他,大概没有家吧。

    嘉善笑道:“那今年可要记住了。”

    “敬你一杯。”嘉善的声音放得很轻,她微笑道。

    展岳平静地看着她,他双指摩挲着杯角,缓缓满饮了此杯。

    赵佑泽却随着嘉善的动作举起了杯子,他面向展岳说:“我也敬大人一杯吧。”

    展岳微讶地挑起眉,他略偏头。

    赵佑泽的面孔平静而温和,他笑说:“过了年后,大人就和我阿姐是一家人了。我只有一个姐姐,愿大人不负我望。”

    展岳的一双黑眸幽深,他轻声道:“我也只有一个妻子。”

    赵佑泽微笑,如约将杯中的果酒一饮而尽。

    嘉善不禁道:“少喝一些。刚才在宴上,我看你已经喝了四杯,这是最后一杯。”

    赵佑泽乖觉地点了头:“好。”

    他又解释一句::“我是高兴呢。”

    陈功在一旁看着,不自觉地微摇了摇头。

    早听说大公主和四殿下感情甚笃,不想真的甚笃到了这个地步。照这样下去,大公主成婚以后,四殿下在宫里要如何自处?

    陈功被冷风吹得咳嗽了几声,他拢紧衣裳,丹翠便赶忙拿了个汤婆子递给他。

    酒过三巡,雪下得渐大了些,似乎是真的应了那句“瑞雪兆丰年”。寒风吹倒了残败的枝丫,积在枝头上的已有些重量的雪,顿时“扑簌扑簌”地摔落在砖地上。

    花树摇曳,冒雪凭栏。

    嘉善观雪观得兴起,揉了揉赵佑泽的虎皮帽问:“雪下大了,我带元康出去堆雪人好不好?”

    赵佑泽毕竟还有些孩子心气,几口酒下腹后,他的脸蛋也有了激动的红色,他兴高采烈地点着头:“好啊,我和阿姐一起。”

    嘉善又回头问展岳,口吻温和:“大人也一起吗?”

    展岳眉眼虽有笑意,可是面部平静,他平淡道:“不了。那是小孩子玩的。”

    嘉善努了努嘴,仿佛是在埋怨展岳“假正经”。但碍于陈功在场,她没有当面怼回去,只是说:“哦。”

    于是裹得圆滚滚的嘉善,带着个头小小的赵佑泽,两个人很快在雪地里忙活起来。

    展岳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像是从来没见过这般热闹的情景。他转身吩咐丹翠:“帮我拿套笔墨纸砚,劳驾。”

    丹翠福了福身,应声而去。

    展岳很快令人清了桌子,他解开大氅的带子,埋下头仔细作画。

    纷纷扬扬的雪地里,慢吞吞地堆起了四个雪人。

    嘉善道:“这是父皇,这是母后,这是元康,这是我。”

    赵佑泽的手指已经冻得僵直了,眼里仍闪着光彩,他很高兴地问:“阿姐,元康是不是最小?”

    “是。”嘉善捏着他的手,打趣儿说,“不仅最小,还最胖呢。”

    赵佑泽闷闷地哼了声。

    嘉善扭头,见展岳头也不抬。她便咬了咬唇,又在那个被叫做“嘉善”的雪人跟前,堆起一个高高胖胖的白娃娃。

    赵佑泽伶俐得很,特地跑小厨房里抹了一手煤灰来,擦在那个雪人的脸上。

    他嘴里露出几颗小瓷牙:“这是指挥使!”

    嘉善实在忍俊不禁,点头说:“是。”

    “你可就坏吧。”展岳终于落下笔,他抬首,见嘉善把自己堆成个最胖的“雪人”,他示意嘉善过来,“看我画得可像你?”

    嘉善凑过脑袋去看。

    展岳的画技不如他的字,至少不如正经的宫廷画师技艺来得精妙。

    他的笔下,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世间万物银装素裹。独有一个女孩儿,一身火焰的红衣,好似不小心才遗留在人间。

    女孩儿手上,牵了一个模样看着比她小很多的幼童。幼童面目清晰,五官明亮,尤其是那双眼睛,灵动地仿佛会说话。

    嘉善道:“这……”

    展岳笑了笑,对她心照不宣地一眨眼,他的睫毛长硬卷翘,像是蝴蝶扑动着翅膀。

    他凑近嘉善耳边,低声道:“这是我的新年愿望,愿能成真。”

    嘉善的双手紧紧蜷握着,她的声音很轻:“能的。”

    赵佑泽此时也被素玉带去净完手回来了。

    因为才玩了雪,他的手指通红,都被冻得有些不听使唤了。素玉摸着他的双手冰冰凉,忙一边塞了个手炉给他,心疼地问:“殿下真的不觉得冷吗?子时要到了,奴婢先带您去内室坐一会儿吧。”

    赵佑泽今晚很开心,他摇了摇头道:“没有的。给你一个,我用不着两个,我还要分出手来牵阿姐。”

    素玉点头,温柔地笑:“好。那奴婢也拿一个。”

    正在这说闲话的功夫,夜空上忽然升腾起了异常绚烂的焰火,星空中霎时明亮得如同春日里的百花齐放。

    子时真正到了!

    一年中最欢庆的日子不过如此,素玉也被这种热闹的情绪感染,她不禁抬头,望了望天。

    赵佑泽却小心地晃荡了下脑袋,他用僵直的手指轻轻揉了揉眼睛,抬起头问素玉道:“焰火是什么样子的?”

    素玉笑回:“就是好像,天要亮了的样子。”

    赵佑泽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意,他似乎一下子不冷了,他用力点头:“我知道了。”

    两人短暂驻足了一会儿,素玉才将赵佑泽慢慢地牵回小亭子里。

    展岳已经重新系上了大氅,子时已过,他不便在凤阳阁继续多待。

    嘉善望着他的瞳孔温柔,轻声细语道:“画我会好好珍藏的。只可惜雪化得快,留不久。”

    展岳淡淡笑说:“公主能常记得我就好,别的都是虚物。”

    陈功听着这话,不由地老脸一红,扭过脸去咳嗽了一声。嘉善便趁陈功没有看过来的时候,狠狠瞪了展岳一眼。

    展岳也在这功夫,像做贼似的,极快地捏了一下嘉善的脸。

    “今夜是我有幸,能与两位殿下一起守岁。”展岳轻声说,“只盼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嘉善道:“你快走吧。”

    展岳一笑,终于慢条斯理地将大氅系好了。他躬身,向赵佑泽和嘉善行了个礼后,方才告退。

    展岳走了以后,陈功的任务就算是圆满完成了。

    他原先还不觉得,如今方知道,陛下指的这门婚事,是有多么地称大公主心意。

    他也不是笨人,已然明白了回去后该如何和陛下禀报。

    陈功弯下|身道:“这时候,宫宴恐怕结束了,奴婢赶着回去伺候陛下。天寒地冻,两位殿下也早些歇着。”

    嘉善与他客气地道了几句,另遣了丹翠送他出门。

    嘉善一手卷好画,一手牵了赵佑泽,两人一道往内室走。

    不同于室外的大雪纷飞,内室里早早升好了地热和暖炉,透出股铺天盖地的温暖。

    赵佑泽的手掌很冰,只是一张小脸不像先前那样白皙,甚至在隐隐地发红。

    嘉善以为是刚才玩雪的时候,他不当心冻着了,忙半蹲下|身,探了探他的额头。

    “元康觉得哪里难受吗?”嘉善将他细小的掌心揉热了问。

    赵佑泽却在此时分出一只手来,牢牢抓着了嘉善的衣袖,他将下巴抵在膝盖上,轻声道:“阿姐,我和你说个秘密。”

    嘉善心中一动,她杏眼微睁,无声地看向他。

    第042章

    第四十二章

    孔厉辉于十一月初入的宫, 至今,已有将近两月的时间。赵佑泽上一世就是被他医治了两个月以后,发现自己能看到了光。

    如今元康的神情陡一郑重起来,嘉善的心不由跟着提到老高, 她在赵佑泽身旁端正坐好。

    内室里因地炉而升腾起的热气, 好似猛地急促了起来, 烘得嘉善心口一阵激荡。

    她勉力使自己平静,抓起一旁几上的手炉握在怀中。

    嘉善缓缓地问:“元康要说什么?”

    赵佑泽慢吞吞地抓起了一颗绛紫色的葡萄塞进嘴里,先吐了颗核出来后, 他方平缓地道:“子时的时候, 阿姐看到焰火了吗,是不是很漂亮?”

    嘉善耐着性子答:“五彩斑斓地, 很漂亮。”

    她拨着手炉,微微一笑。

    这时候, 素玉去拿了新的炭火, 丹翠还领着宫人们在亭子里收拾他们刚才胡闹过后的残乱。

    除了他们姐弟,内室里再无其他外人。

    嘉善压低声音,帮赵佑泽将额上的碎发拨到耳后去, 她轻声问:“元康也看到了,对吗?”

    赵佑泽抿唇笑了一下。

    他抬起头, 小小的脸上, 一双眼眸乌黑而清澈,好似真像展岳方才画里的那样,充满了生机。

    赵佑泽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在加深,因为喝了些酒, 他不由红着脸道:“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只是觉得眼前,好像一下子有了光。”

    “茅塞顿开的那种光。”赵佑泽道, “我后来问素玉姐,焰火是什么样子的。素玉姐与我说,是像天亮那样。”

    他屈起一指挠了挠下巴,有些疑惑地道:“我没见过天亮。可我觉得,眼前场景合该也差不多。”

    嘉善百感交集地摸了摸赵佑泽的发旋,他的发丝细软,还一如个没长大的孩子。

    但是十来年过去,她的阿弟,早已不知不觉长这样大了。

    嘉善的唇角逐渐漾起笑意,她坦然看着他,轻轻地将他搂在了怀里。

    嘉善道:“素玉没说错,元康也没有看错,正是像天亮一样。”

    赵佑泽“喔”了声,接着道:“可就只有一刹那,现在我的眼前又是黑蒙蒙一片了。”

    嘉善望向天际的颜色,含笑说:“那等明日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唤元康起床。你看看,能否见到真正的天亮。”

    赵佑泽问:“可以吗?”

    他抿着唇,头一回在嘉善面前露出了点儿无助而灰心的情绪。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赵佑泽的话也比原先要多。他抓着嘉善的手,出了点细密的汗,却仍然湿哒哒地握着嘉善的手指没放开。

    他道:“阿姐,不瞒你说,我偶尔会害怕,这只是昙花一现。”

    “我若一直看不见便罢了,可如果在看到光以后,又成了双眼不能视的瞎子。”赵佑泽一手捧着下巴,平淡道,“我觉得,即便是圣人,也会有心理落差。”

    他语气低哀,用的并不是非常伤心的语气,可嘉善听着,却无端觉得难受。

    嘉善道:“别这样讲。”

    “记得适才,元康说过什么吗?”嘉善的瞳仁里含着轻轻浅浅的笑,她面容如春风,朗声道,“瑞雪兆丰年。今年的一切,都要顺利。”

    “不要想多,安心睡个好觉。”嘉善长眉一扬,她用手帕,认真地擦掉了赵佑泽掌心里黏糊糊的汗渍,她笑了笑说,“初五的时候我会请舅母带着孔厉辉进宫来,请他帮元康再认真看看。也许——”

    嘉善话音一转,目光宠溺道:“元康,能见到阿姐出嫁呢。”

    赵佑泽黯淡的情绪果然被扫去了一大半,他兴致盎然地问:“真的吗?”

    “真的。”嘉善满脸笑容,拍了拍他的背说,“不早了,快去歇着。明日我唤你起床时,可不许赖。”

    赵佑泽面上微微露出喜色,他听话地拿起一个汤婆子,由素玉牵着到了自己的房里去。

    赵佑泽走了以后,嘉善的面上却撑不住地多了一些凝重。她静静剥了几颗紫葡萄吃,还是素玉来回报说“四殿下已经睡下了”后,嘉善方回过神。

    她侧过半张脸,容颜娇嫩,一边想事儿,一边拿着湿了的巾帕净手。

    外头的雪,不知在何时已经缓慢停了。

    红瓦白墙都失了原本的颜色,天地苍茫,地面上铺满了密集的雪花朵儿。内室里炭盆的炭火一直未熄,熏着整个堂内都香烟袅袅。

    嘉善深深吸了口气。她的神色如三月春风里,最温柔的那截绿意柳枝。

    嘉善道:“既如此,大家早些去歇着。这个时辰,也不必留人特地守夜了。一年难得一次,且贪个懒吧。”

    素玉道“是”,上前搀着嘉善走进了内室歇下。

    翌日便是大年初一。

    赵佑泽早起后与嘉善一道用完了早膳,便到长乐宫去给静妃请安。

    静妃到底抚养了赵佑泽近十年,他也是在静妃膝下长大的。新年第一天,他于情于理,也该去向静妃问候一声。

    不巧的是,赵佑泽刚走,章和帝却带着陈功,来了凤阳阁里。昨儿半夜,大雪确实隐约停了一阵,几近天明时,却又开始飘飘扬扬地下,像鹅毛似的,整个屋檐上都堆满了玉叶银花。

    这个时辰,宫人们只来得及将各个宫门前的积雪铲掉,凤阳阁里的积雪却还铺洒着满地。

    嘉善和赵佑泽昨晚堆得雪人,也未完全化干净。

    章和帝进来一看,只见有五个白团子一样的东西聚在院子里。个顶个都是锅底盘大的脑袋,水桶腰似的身子。

    章和帝笑问:“那是什么?”

    陈功乐着回:“昨晚守岁时下起雪来,大公主带着四殿下信手胡闹的。”

    他为章和帝一一讲解道:“中间的是您与皇后,皇后手上牵着四殿下,您手上牵着公主。至于边上那个,乃是公主堆的展大人。”

    章和帝目光一转,竟亲自上前去,将那雪人又加厚了一层。

    玩完以后,他轻轻拍了拍手,驻足停了一会儿,才走到正室里去看嘉善。

    嘉善正让素玉团好面粉、擀上面皮,再准上一些肉馅素陷,大家伙儿一块其乐融融地包饺子吃。

    没料到章和帝来了,她忙从榻上起身,悠悠行礼道:“这样大的雪,父皇怎么过来的?儿臣正打算去看父皇,连彩头都备好了呢。”

    章和帝见一桌子的面粉面皮,哪还有不明白的。先唤人收拾了下去,他方说:“这些不过是小节。你转眼要出嫁了,是时候收收心。”

    嘉善笑了下,她明眸皓齿,黑眸专注地凝视着章和帝。

    她道:“这约莫是儿臣最后一次在宫里陪父皇过年。儿臣昨儿没能和您一同守岁,今日若不再做些什么,实在心难安。”

    “嗯。”章和帝浅啄了一口刚上的热茶,他状似不经意地问,“元康呢。昨日守岁完,他不是顺便歇在了你宫里,怎么不见他?”

    嘉善声调清脆,她笑回道:“元康一早起来,去给静妃娘娘请安了,说是中午用了膳再过来。”

    章和帝平淡无波道:“他对静妃,倒算得上孝顺。”

    章和帝的话里难辨喜怒,只是那双寒谭似的目光,忽地在嘉善身上打了个转。

    嘉善微抿起唇,她眉间轻轻蹙起。

    章和帝的长眉微扬,他的嗓音低而绵长,紧紧地盯着嘉善问:“你没有什么别的话,想要和朕说吗?”

    嘉善的呼吸声变得轻微粗重,她沉默了一会儿,缓慢跪下道:“儿臣要向父皇请罪。”

    “好好的日子,谈何请罪?”章和帝的脸色稍有缓和,却没有要令嘉善起身的意思。

    他沉吟片刻,语气肃沉道:“在你心中,定把朕看作一个无情的父亲吧。”

    章和帝的声息轻飘飘地,听在嘉善耳朵里,却一下仿佛有了千斤重。她心下微沉,立刻明白过来,恐怕孔厉辉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没有瞒过父皇去。

    嘉善面容苍白,她低声道:“父皇明鉴,儿臣绝没有一刻做过此想。”

    章和帝摩挲着茶盏,没有做声。

    “儿臣知道,父皇虽是我和元康的父亲,但同时也是九五至尊。您心系天下,自然不可能只为我和元康考虑。”嘉善的语气真切,她轻轻扣了个头,“可儿臣是个自私的姐姐,远不如您胸襟广大。元□□来便眼不能视,母后又去得早。他还那样小,若我再不看顾着元康一些,这深宫中,只怕就没有人真心待他了。”

    “孔厉辉的事儿,是我决意瞒着您的。”

    话说到了这里,也没有必要继续藏着掖着。父皇既然摆出这幅样子,分明是有备而来,她若再行隐瞒,只怕小灾要酿成大祸。

    嘉善说:“也是怕他医术不佳,治不好元康的眼睛,反而惹了父皇担心。”

    章和帝的面色看不出生气,他眼眸淡淡地,问说:“你瞒着朕,真的只是怕治不好?”

    嘉善抬眸,见章和帝的目光有如鹰隼,她不禁微颤了颤睫毛,轻声说:“父皇英明。”

    “元康的眼睛如今有了乍见光明的希望,儿臣亦斗胆与父皇交心长谈。”嘉善的语气,在这四面熏着碳的暖阁里,有如烧灼了般,滚烫地往章和帝心里钻。

    章和帝目光如火,他揉了揉眉心问:“你要说什么?”

    第043章

    第四十三章

    章和帝二十岁登上帝位, 至今已十五载。十五年开花结果,他膝下有儿女成群。只是对于父亲而言,大概每一个嫡子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嘉善是他的首个孩子,也是皇后的头胎。这个女儿生来聪颖, 很有些爽利通透。有了嘉善珠玉在前, 章和帝自然更期待他与裴皇后的第二个孩子。令他万万也没有想到的是, 天不怜惜他,他唯一的嫡皇子,会是个身有残缺的人。

    瞎子是做不了皇帝的, 当嫡子毫无悬念地失去继承权时, 嫡庶之间的平衡难免要被打破。宫廷之间,本就是易风起云涌的地方, 肉眼不能见的旋涡下有多少淤泥和暗流,也只有走一步探一步才能知道了。

    章和帝正襟危坐, 他袖口边的黑底团龙如墨一般浓郁。

    嘉善缓缓俯身, 嘴唇轻轻动了动:“实不敢瞒父皇。昨晚元康与儿臣一起守岁时候,元康的眼睛,曾有过片刻的复明。”

    章和帝微怔, 神色明显有刹那的迟缓。

    嘉善道:“佑成今年已虚岁十五,听闻父皇和庄妃娘娘有为他选妻之意。本朝的规矩, 皇子大婚后, 可学着上朝理政。”

    “这些年,因为元康看不见,佑成一直担着长子的名头。他无疑是父皇心里最属意的储君人选。”嘉善的语气放得很轻,连眉间微蹙的眉头都展开了, 她轻轻说,“但元康若能复明, 他便有着天生嫡子的身份,佑成和庄妃必然要陷入到尴尬的境地里。”

    章和帝的食指敲着膝头,他听不出喜怒地笑了一声,漆黑的眼珠在嘉善的身上打量着。

    “你可知,这话犯了朕的忌讳?”章和帝平静地道,“后宫不得干政,即便你母后在世,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过问朕,未来的储君。”

    嘉善温顺地说:“儿臣知道。”

    “儿臣不过是觉得。没有一个父亲会期望见到自己的孩子,发生兄弟阋墙的故事。”嘉善的双眼乌黑而澄澈,眼尾上挑的时候,真是与章和帝有着六七分相像。

    她侧过脸,婉转温言道:“昔年李唐盛世,纵然是太宗天纵英明,玄武门之变也仍然造成了李家三代嫡庶长幼不分,骨肉分崩离析之痛。”

    “儿臣以为,那绝不是太宗愿意看到的事情。”嘉善以额尖轻触向冰冷的砖地,她两片樱唇轻启,“在儿臣心里,父皇圣明不亚于太宗,大概您也不愿看到骨肉倾轧的一幕。”

    父女俩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从来不便说得太明。以嘉善的身份,讲到这个份上,便算是大大地逾越了。她到底是皇帝的女儿而不是臣工。

    听了这话,章和帝久久未开口。

    嘉善的面部虽依然镇定,但适才才舒展的眉宇,却又不知在何时聚拢了起来。

    章和帝的目光冷凝,他垂眸看向她,沉默半晌后,他将手中的茶盏轻放置在了身旁的几上。

    他微微向后,一手随意地搭在了梨花木的椅背上,轻出声道:“跪了这么久,起来说话吧。”

    嘉善心下稍定,面上仍不敢表露出来,只道了声:“是。”

    内室里炭火充足,熏得嘉善一时出了汗都不自知。她双颊微红,静静地等待章和帝的话音。

    章和帝的目光一直在嘉善身上未曾离开,他说:“有时候,朕会惜你不是男儿身。若是当年,你母后一举得男,或许——”

    章和帝顿了顿,目光如锋:”朕也就不会有左右为难之时了。”

    嘉善笑笑,曼语轻盈道:“父皇这话实是给儿臣脸上镶金呢。”

    “若儿臣是男子,父皇或许就要添上别的烦心事儿。”嘉善的笑容略微沉重,她的声调温柔恬静,“扪心自问,我如果是元康的兄长,我和元康的感情,势必不会像如今这般亲近顺遂。作为父亲,也许,您还是要忧心的。”

    章和帝一笑,他缓缓吐出一口郁气,沉吟说:“那位孔厉辉,何时再进宫来?既然他医治元康颇有成效,朕如何也该见他一面。”

    听父皇这样讲,嘉善的手心竟忍不住出了汗,她微抬眸,浅笑着道:“初五会随舅母进来,必让他去向父皇问安。”

    章和帝轻“嗯”,他收敛了笑意,视线静静地定在了嘉善身上。

    默然片刻后,他抬眉说:“若元康能表现出嫡子该有的风采和气度,朕自然会予他,他配得上的尊仪。”

    “从前朕不愿他干政,何尝不是给他保护?”章和帝的语气低沉,“你与你母后皆十分聪慧,愿他像你们才好。”

    嘉善面上露出一点微笑,她上前去,替章和帝的茶盏里续满了茶。嘉善扬声说:“不仅像我们,元康也是您的孩子,还很像父皇。”

    章和帝笑笑,他呷了口茶,不疾不徐道:“希望。”

    初五时候,裴夫人果然如约带着孔厉辉进了宫。只不过这回,嘉善嘱咐人直接将孔厉辉带到了乾清宫去面圣。

    这几日,赵佑泽的眼睛只有在白日极光亮的情况下,能感受到一次光。别的时候,几乎还是漆黑不能见物的。

    孔厉辉见完章和帝以后,针对着赵佑泽双眼的现状,又另开了几张新的药方出来。

    好在赵佑泽和嘉善都没有表现地太焦急。

    十来年都过来了,若这次真是柳暗花明,也不急在这一时的早晚。反正孔厉辉面圣后的第二天,宫里便传开了“四殿下的眼睛有望康复的消息”。

    或许,真正该急的并不是嘉善。

    转眼到了初九,裴夫人又抽空进宫,与嘉善见了一面。

    “明日展家要派人来纳彩。再过两日,陛下设宴款待他们,你可将安国公府的人都认全了?”裴夫人是为嘉善焦虑,担心地说,“我前阵子为元康担惊受怕,一直忘记问你这事儿,别还没嫁,闹出了别的岔子。”

    按规矩,纳彩次日。皇帝会在宫里招待驸马及其族人。至于其族中女眷,则会去慈宁宫赴宴,宫宴自然由太后或者皇后来主持。

    嘉善上一世在安国公府生活了九年,即便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怎么也能将安国公府的认出个八|九不离十。

    何况章和帝早已派了陈功来,细细地告诉过她安国公府一大家子的情况。

    嘉善点点头,轻声细语地说:“舅母放宽心吧,不会出错的。”

    裴夫人握着嘉善的手,还是不踏实地问:“慈宁宫那边,陛下选了谁主持,静妃娘娘吗?”

    提到这儿,嘉善不禁笑说:“是,静妃娘娘。几位姑母也会入宫。”

    听到承乾宫那边没有插手,裴夫人总能安些心。

    嘉善神色悠闲,她伸出一根青葱手指,虚指向承乾宫的方向,低低地笑说:“那边可没心思干涉我的事儿。”

    “赵佑成这两年就要大婚了,现如今关于元康的眼睛,宫里已经传了风声出去。有闺女的家里可都小心观望着,谁也不敢轻易地将女儿许给赵佑成。”

    “她就这么一根杀手锏,且有得头疼呢,”嘉善往裴夫人身上亲密地依靠了下,和颜悦色地说,“舅母便别操心了。”

    赵佑泽的眼睛越来越有希望,相应地,自然会有人愈急头白脸。裴夫人眉眼恬静,她轻轻地将嘉善搂了搂:拿出一条绣好的赤金马面裙给嘉善试。

    一月十一,正是纳彩后的第二日。

    到了酉时三刻,夕阳半落不落时,慈宁宫那边便开了席。展岳等男宾去了保和殿赴宴,张氏则伙同其他安国公府女眷,来给静妃以及诸位长公主请安。

    后宫多年无主,朝野皆知静妃与庄妃一同协理六宫。

    张氏被掌掴的事情虽然没有闹大,可是老太君、安国公以及展泰几人却都是知情的。

    闻老太君虽也给了展岳适当的惩罚,但展泰还是于私下里,臭骂了张氏一顿。

    甚至在今日赴宴前,展泰特地和张氏交代过:“拿捏好你自己的身份,走出去你就代表国公府,别在娘娘和长公主面前,惹了笑话。见到公主,对她客气一些,明白吗?”

    张氏面上应下了,背地里见到嘉善,仍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味儿。

    张氏虽是命妇,可每每入宫来,从未见过嘉善。这回尚且是头一次与她碰面,见大公主的眼眸灿若明珠,一张脸端丽冠绝。

    张氏心里真是又酸又恨。

    这么好的身份,这么好的女孩儿,怎么就白白便宜了展岳?要是给自己当儿媳有多好。

    闻老太君不在,安国公也没再续弦,如今的安国公府女眷便是由张氏打头。

    张氏心虚复杂地走上前,先巧笑着向嘉善问候道:“大公主安。”

    张氏来的时候,嘉善正好在与傅骁的媳妇儿宋氏说话。

    她没有想到,父皇竟然还请了傅家的人来!

    若按远近亲疏,傅家是展岳的母舅家,又是获罪之身,实不能与安国公府相比。

    嘉善是见到宴席上有一位眼生的妇人,这才去问候了一声,没想到一问下得知,此人是陕西宣慰副使的妹妹,几年前,便嫁给了傅家如今唯一的独子傅骁为妻。

    算下来,展岳要叫她一声舅母。

    宣慰副使,官职也不算太低。

    嘉善见张氏来了,点点头,有意地曼声说:“宋家高义,还愿在傅家落败时允诺当年的婚约,值得我道声‘敬佩’。”

    宋氏也咧了咧嘴,和嘉善一唱一和道:“当年的傅侯爷一生守信,我们自然不能嫌贫爱富,做那等背信弃义的小人行径。”

    “舅母也高义。”

    嘉善按照展岳的辈分,将宋氏唤做舅母。

    宋氏忙要谦,嘉善道:“往后便是一家人,舅母在家里也这般客气吗?”

    宋氏笑了笑,再看向嘉善时,眼神少了官方疏离,添了许多慈善柔和,她已将这声“舅母”认了下来。

    与宋氏寒暄完以后,嘉善方抽出精力,看向身旁的张氏。

    适才嘉善和宋氏话里话外的什么“嫌贫爱富”、“背信弃义”,旁的人或许听不懂,可张氏却看得明白。

    当年,安国公爷在傅家出事以后,舍了傅家的婚约,另娶武崇伯的女儿为妻。不就是眼见着傅家大树倒塌,正应了话里的嫌贫爱富,背信弃义吗?

    张氏麻木地牵起嘴角笑了一下,此时此刻,她方才察觉出大公主对他们是有多么不友善。既如此,还嫁过来干嘛?

    张氏生硬地客套道:“四弟前半辈子孤苦坎坷,往后,公主须多费心了。”

    嘉善的脸庞雪白而丰润,她的容色在夕阳下格外娇嫩,她眨也不眨地看向张氏,轻声道:“这是自然的。”

    “余生有我作陪,他必然要光辉灿烂。”嘉善抬眸,明艳地问,“世子夫人说是不是?”

    第044章

    第四十四章

    嘉善脸上的笑容十分淡漠, 她的容色白皙,一如京城街道上将融未融的初雪。这样子,倒很有些像从不把她们放在眼里的展岳。

    张氏喉咙发紧,她清晰地听到了, 公主管宋氏叫“舅母”, 却只叫自己“世子夫人”。

    她把自己当什么?

    张氏开始深深地后悔, 她为什么要跑过来与嘉善打交道?

    大公主明显一副不待见安国公家的样子,那她愿意与安国公家结亲,莫非真的只是看上了展岳?

    想到这儿, 张氏缓缓一楞。

    展岳有哪里值得她看上!

    堂堂公主, 什么公卿贵族没见过,听说陛下还生起过将大公主许配给德宁长公主的嫡长子的念头。

    展岳不过是个庶出, 母家也式微。虽然陛下如今还算重视他,可帝王的宠信就好比那姑娘的脸, 忽晴忽雨地, 没个准数。

    未来的事儿,谁又能说得准?

    张氏瞥了嘉善眼,皮笑肉不笑地说:“真能如公主所言才好。”

    嘉善目光一凛, 还未及说话,却见跟在张氏身后的一位年轻妇人, 忽然不经意地轻轻拉了下张氏的衣袖。

    那妇人巧笑艳艳地向嘉善道:“四爷有幸尚主, 能得公主照料,未来自然是光辉灿烂地。”

    “妾身要与四爷和公主道喜呢。”

    她福了福身说:“进宫以后,虽见过了静妃娘娘,可还未向几位长公主请安。我赴宴的次数少, 人尚且认不熟,大嫂常在贵人圈里打交道, 便与我一同去吧。”

    被这样一打岔,张氏和嘉善各自心里的无名火,都多少消了些。

    张氏是因为得了人奉承,而嘉善则是在脑海里思索,这位是安国公府的谁。

    上一世,她也见过这位妇人,如果没记错。她是展岳的二哥,展嵩的遗孀余氏。展嵩是姨娘所出,本人的身子又不好,因此,余氏的出身门第并不高。

    听说这门婚事,还是闻老太君亲自做主的。看来,闻老太君的眼光,确实要比安国公强得多。

    余氏虽不如张氏的出身好,但远比她要识时务。

    嘉善一边在心里讥讽着张氏的愚蠢,一边面不改色地与傅骁的妻子宋氏说话。

    宋氏是随哥哥在陕西长大,陕西民风热情,宋氏从小出去见闻过很多民间的奇闻异事,是个十分健谈的人。她作为傅家的女眷来赴宴,本身就是与展家格格不入。

    见嘉善待自己赤城,她便也慈眉善目地向嘉善道:“我刚嫁到傅家的时候,砚清才七岁。”

    “那么小一点儿,”宋氏虚虚地拿手在自己腰间比了一下,她笑眯眯地说,“转眼,这孩子就要成亲了。他如今顶有出息,还能尚主,也算是了了他舅舅和我的一个心愿。”

    嘉善的脑海里,如何都想象不到七岁的展岳会是什么样子。她只好顺着宋氏的话,从善如流地问说:“砚清小时候调皮吗?”

    “不调皮。”宋氏眼里有对过往岁月的感慨,她惋惜地叹道,“至少我嫁来的时候,他已经极懂事了。”

    宋氏笑笑:“我娘家的那几个侄子,八岁的年纪仍在爬树抓蛐蛐,夏天还要成堆儿地去池塘里游泳。砚清从来不这样。”

    “每天下了课,他还会雷打不动地温书一个时辰,练骑射两个时辰,”宋氏微摇了头道:“他懂事地太早了。连他舅舅都说,他一直逼自己太狠。”

    “我多希望能见到一个,”宋氏弯着眼,带几分希翼地道,“不那么辛苦克制的砚清。”

    嘉善微微一笑,点头道:“我也想。”

    希望成婚于他而言是交心,而不是桎梏。

    嘉善主动向宋氏敬了杯酒,两人皆浅酌了一口。

    待宴席结束后,静妃留了嘉善到长乐宫去说话。

    静妃早年在王府里时,便属于嫡系人马,皇后逝去,她又受命抚养赵佑泽,和嘉善的关系自然无比亲近。

    见嘉善适才在宴上似乎对安国公家不太亲切,静妃好意道:“日后毕竟是要做一家人的,多少也要给他们几分薄面才是。”

    静妃品格温文,是个老好人的性子,做事从不会太绝,喜欢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点儿,就不比庄妃有魄力。

    嘉善也清楚她的脾气,便说:“娘娘放心,我心中有数。不会还没出嫁,就让安国公府太难堪。”

    嘉善是个聪明的人,很少做没有把握的事情。静妃只得道:“你有数就好。”

    “安国公府家大业大,你另有公主府可傍身,有些浑水,实没必要去淌。”

    “我听闻,驸马是在闻老夫人膝下长大。”静妃将自己仅有的那些经验传授给她,“以前,我多少也听过闻老夫人的名头,驸马既由她抚养,必不会品性太差。日子由自己过出来,最要紧还是夫妻和睦。”

    想了想,静妃又补充一句:“但若是受了欺负,也别忍气吞声。凭咱们的身份,没必要去怕谁。”

    静妃到底不是嘉善的生身之母,和嘉善绑在一起的原因也不过是为了个赵佑泽,自然不会如裴夫人那样细致入微。

    只是话讲到这里,也足见静妃的贴心了。

    嘉善心头一暖,笑应:“是。”

    略迟疑片刻,嘉善目视了周围一圈宫女,平静地说:“我成婚以后,元康,就得多依仗娘娘了。”

    “元康从小就有娘娘待他如亲子,”嘉善站起身,牢牢地福了下身去,她不疾不徐地说,“如今,元康的眼睛有复明希望,紧要关头,恐怕更得劳娘娘费心。”

    静妃走至她面前去,亲手扶起嘉善,温和浅笑道:“这是自然的。”

    二人会意地相看一眼,眼中都有心照不宣的一片了然。

    ——

    日子一天天过得快,展岳尚主的日期定的是二月初八。这是二月里除了龙抬头外,另一个好得不得了的日子。

    是钦天监和礼部一同选出来的吉日吉时。

    二月初七这天,銮仪校抬送着嘉善的嫁妆浩浩荡荡地去往了安国公府。安国公等人,自要以下臣之礼来迎接。

    展岳、展泰以及张氏与展少瑛等人皆在其中。

    嘉善是头个出嫁的公主,又是唯一的元嫡所出,章和帝给她的待遇自然与别的公主要不一样。

    张氏见到嫁妆几大箱、几大箱地往府里头抬,脸色不禁微沉。她紧紧揪着手帕,双膝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上,心也好如寒风嗖嗖地。

    展岳的婚事,她是一点都没插上手的。闻老太君知道她与展岳不和,生怕哪里办不好,惹了帝王一怒,所以张氏不知道闻老太君到底对展岳有多上心,也不知道总共花费了府里多少银子。

    但是想也能猜到,既然是要尚主,为了颜面好看,闻老太君也不可能办得过分寒酸。

    这桩婚事,无论是从外子还是里子上,都压了即将娶齐乐候女儿的展少瑛一头。

    张氏心里冒着酸泡泡,待銮仪校送完了妆后,她私下里携着展少瑛与展泰说:“明日就大婚了,老太君有没有透露过娶亲太太是谁?”

    成婚时,娶亲太太是个必不可少的人物,也叫做全福人。全福人必然是上有老,下有小,双亲和公婆俱在,夫妻关系融洽,子女孝顺,还身上无病无灾的人。

    也是象征着新婚夫妻能像全福人一般,一生顺遂。

    正是年初,展泰在光禄寺任职,这些日子很有些忙碌,实在没心思应付张氏,他眉头紧皱道:“祖母找了镇国公的夫人来,你少操心吧。”

    镇国公夫人!德高望重!

    虽然都是国公府,镇国公府却比安国公府根深蒂固太多了。

    张氏苦道:“他还真是有幸。”

    “不是我说,那天在宴上,大公主待我们家可还不如傅家亲近,只怕和老四一样,是个白眼狼。”张氏给展泰上眼药道,“你也记得去提醒老祖宗一声,别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公主了。”

    展泰觑她一眼:“你以为公主,会稀罕我们府里的东西?”

    “管好你的一亩三分地。”展泰道。

    张氏出自承恩侯府,承恩侯并不是经年的世族,他是以先帝的外戚身份被封侯,几十年前,将将才挤进京里的贵族圈子。

    先帝在世时,承恩侯府确实很有些荣耀。今上刚即位的那几年,也承着旧情,照看承恩侯府几分。

    但圣上到底不是个糊涂的人,如今,承恩侯府虽还有侯爵,可委实不能和先帝的时候比了。

    当年,闻老太君本想给展泰娶一个父亲早逝,却因品孝而被先帝亲自夸过的女孩儿为妻。

    贾氏却觉得那女孩儿无父亲兄弟可依靠,命格太单薄了些,为了此事儿,还曾与闻老太君起过争执。

    闻老太君活了这么些年,早已修身养性,懒得与贾氏发生矛盾。贾氏便折腾了一个承恩侯的女儿来。

    承恩侯还和贾氏的娘家武崇伯府是个一表三千里的表亲。贾氏自认自己给儿子做了个好媒。然而,这一二十年过去了,那个曾被贾氏嫌弃“命格单薄的女孩儿”早已子女双全,孙子都快要抱上了,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而张氏的小家子气,却一点点地被时间暴露了出来。

    从前一帆风顺时尚不觉得,眼下遇见了点小磨小难,展泰方觉出头疼。

    张氏还在凄凄切切地道:“那天,我全按你的话说了,并非我不想与公主交好,是她上来先给了我一个下马威。我看她一心向着老四,只怕这婚事,没那么简单。等老四尚了主,你且瞧吧,可有他翘尾巴的时候。”

    展泰实在不厌其烦,面上露出了一丝厌恶的神色,但是这回还不等他开口,展少瑛却从齿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母亲,您能让我安静一下吗?”

    第045章

    第四十五章

    展少瑛是被张氏亲手带大的。时人重孝, 展少瑛又性子温和,这么多年,他几乎不会去和张氏顶嘴儿。

    这尚且是他头一次与张氏说稍重一点的话。

    张氏微楞怔,连展泰都稍显惊讶地挑起了眉。

    展少瑛正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 若上前仔细看, 便可发现, 他的眼圈带着异样的红。

    今天去迎嫁妆的可不止张氏和展泰,连展少瑛也是捎带其中。这些日子,国公府为了展岳尚主的事情, 每天都是热热闹闹地没个消停。

    若陛下先前没有起过将大公主许给他的意思也就罢了, 可陛下分明曾流露出此意。现如今,大公主被四叔抱得美人归, 他却只落了个齐乐候之女。

    并非是展少瑛瞧不起齐乐候家,但任谁吃过鱼翅燕窝后, 也不会再甘愿将就着馒头拌咸菜了。

    偏偏张氏字字句句, 还隐约都透露着大公主与四叔无比亲密的意思。

    这不是成心地往他心上插刀子吗!

    是想告诉他,他永远比不得四叔,还是想说, 不是陛下没看上他,而是大公主没看上他?

    展少瑛越想越燥热恼火, 想到通政司里旁人的有色目光, 想到国公府这几日的张灯结彩,想到大公主马上就要做他的四婶了……

    展少瑛嘴角的笑容如天边的浮云,浅淡地时聚时散。

    他单手撑着脸,露出了清瘦的下颔线:“母亲, 您让我安静片刻,好吗?”

    张氏一愣。

    意识到这话说得有些重, 展少瑛又不得不耐着性子道:“不仅是四叔要大婚,我和齐家的婚事也近了。您不如为我关心下这事儿。”

    张氏眼角一跳,几乎不受控制地失声说:“我这样劳心劳累,难道是为了我自己吗?”

    “母亲……”展少瑛的声音低落。

    还是展泰看不过眼,虎着脸道:“够了。”

    展泰毕竟是男人,在有些事情上总比张氏要更了解儿子。他捻着下颔上蓄起的短须,叹一声气道:“我去打听过齐家姑娘的性情。虽不比公主金枝玉叶,但也是名门出身,相貌品性皆是上等。”

    他话音一转,虎目圆瞪道:“这桩婚事同样是御赐,你们的脑子,都给我放清楚些。切记不要得陇望蜀!”

    这话是在敲打张氏,同时也是在敲打展少瑛。告诫他,万万别对大公主产生些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展少瑛的气息微微低弱了下来。纵然是不刻意去想,可他的脑子里还是无法克制地漂浮起一个女孩儿巧笑嫣然的脸。

    明日再见面,就要唤她四婶了吗?

    展少瑛的袖口宽大,他单手在衣袖里握成拳,面无表情地想。

    ——

    离宫前的最后一日,凤阳阁里十分热闹。下午时,裴夫人等作为母舅家的表亲,率先来过一趟。到用了晚膳后,章和帝与静妃也来看过了嘉善。嘱咐她早些歇息,明日还要早起梳妆。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时,赵佑泽却过来,难得地缠了嘉善一会儿。

    “我也给阿姐准备了礼物,”赵佑泽捧着一个红木盒子,眼睛笑成一条缝,他道,“希望阿姐不要嫌寒酸。”

    自从与父皇剖心长谈以后,赵佑泽的眼睛便成了章和帝十分关注的一件事情。孔厉辉雷打不动地三日一进宫,经过这些日子,赵佑泽双眼里隐隐地比原来要添了些光彩。

    只是看人看物,仍然不太真切。

    一切都仿佛正在往好的势头发展。

    嘉善笑着捏了捏赵佑泽秀气的鼻头,逗他道:“那要看元康够不够诚意了。”

    “若打开以后,是个几百两银子的封红,阿姐可要生气呢。”嘉善的笑声如清泉般悦耳。

    赵佑泽想了想,认真地颔首说:“我觉得阿姐会需要的。”

    赵佑泽小心翼翼地扭开精巧的锁头,从里头抽出一张轻飘飘的纸来。

    先前,嘉善见他抱着盒子的姿势轻松,多少也猜到了里头不是重物,可没想到真只会是一张纸。

    嘉善奇道:“是什么?”

    赵佑泽的双唇动了动,吐字清晰地说:“有父皇为阿姐添妆,我觉得阿姐是不缺身外之物的。”

    “这是我特地找徐先生,在京城城南的庙里求的方子。”赵佑泽的眉眼柔和,慢条斯理地道,“听说生子很有用。”

    饶是嘉善已经嫁过一次人了,也禁不住脸上一热。她微瞪着赵佑泽,伸出一指轻轻去戳了戳他的额尖:“你这小鬼,从哪儿学得这样促狭?元康才多大。”

    赵佑泽只是笑着揉了揉被嘉善戳到的地方,他勾起唇角道:“阿姐误会我了,这可不叫促狭。”

    “父皇一向疼爱阿姐,姐夫虽然未来可期,但并不能继承爵位。如果阿姐能够一举得男,父皇必然会找个由头给阿姐的孩子赐爵。”赵佑泽头头是道地说,“如此,既能全了安国公府的面子,也能保阿姐一世周全。”

    “所以,我祝阿姐早生贵子,”赵佑泽咧着嘴说,“即便日后姐夫变了心,阿姐有孩子、有爵位傍身,也没必要去怕谁。”

    想了想,赵佑泽似乎觉得在这时候说“变心”太不吉利,便又挠着头补充一句:“嗯……请天皇老爷恕元康童言无忌,我只是说即便。”

    好的赖的都被赵佑泽一人说了个全。

    嘉善不由一笑,她接过那张纸,重新放回红木盒子里,贴心地将其锁好,交由素玉去仔细保管了。

    嘉善拿过桃花几上的烛火,小心翼翼地在赵佑泽眼前晃了晃。

    赵佑泽的脸,在摇摇烛火下清瘦而俊秀,他揉着眼睛问:“怎么了,阿姐?”

    “现在能看到火苗了吗?”嘉善眨也不眨地端详着他,她轻声地问。

    赵佑泽默了很久,回说:“能看到有东西在跳动,只是看不出具体形状。”

    嘉善浅浅而笑,她的容颜娇嫩而俏丽:“比之前的情况更好些了。”

    “阿姐出宫以后,元康要好好照护自己,”哪怕知道了弟弟其实很聪明,嘉善还是捏着他的手,不放心地叮嘱说,“受了委屈别往肚子里咽,知道吗?”

    停顿片刻后,嘉善又细细补充道:“若是眼睛出现什么异状,马上告诉静妃娘娘和父皇,不要藏着掖着。”

    “我知道。”赵佑泽被嘉善单手搂着。他伸开双臂,学着静妃或者舅母抱他的样子,小心地环绕住了嘉善的背。

    赵佑泽说:“阿姐也一样,不要委屈自己。”

    “我是嫡皇子,”赵佑泽微抬起脸,他轻声说,“明日我送阿姐出嫁。以后,我还会给阿姐撑腰。”

    “好。”嘉善抿嘴一笑,一阵暖流从她心底缓缓流淌出来,她的眼眸灿若星石,“阿姐会等着这天。”

    赵佑泽踮起脚,像个小大人儿一样,轻轻搂了搂嘉善的脖子。

    二月初八,这一日,天亮地似乎比哪一天都要快,也好像比任何一个黑夜还要漫长。

    嘉善在寅时初就被人唤了起来,一起身,又被好几个嬷嬷婆子按在梨花镜前描眉梳妆。她是章和帝膝下第一个出嫁的公主,这回,几乎是所有王亲贵族都到了宫里,给她做足了场面。

    安国公府上也将早早准备好的“九九礼”抬到了午门恭纳。

    钦天监合出来的吉时是戌时二刻,本来不急。只是作为公主,嘉善还要去保和殿拜别章和帝。

    上一世出宫,嘉善已经做过了一次这样的事情。如今往事依稀,时光兜兜转转,终于又到了她大婚的这天。

    嘉善一身朱红的凤冠霞帔,她跪在殿下的砖地上,认认真真对坐在上首的章和帝,牢牢扣下三个头:“儿臣——”

    红唇刚轻启,却蓦地一顿,吐出口的语气中有几分可见的沙哑。嘉善平静了片刻,方缓缓道:“儿臣辞别父皇。”

    章和帝的双目中似乎也有温润的光泽,他点着头,慢吞吞道:“我儿日后要宜室宜家,与驸马同心同德。”

    嘉善半抿起唇,她的指节略一缩紧。想到父皇一直为她的婚事而劳碌操心,上一世与这一世和章和帝有关的所有回忆,顿时交纵错杂地汇在了一起。

    嘉善的胸口微涨,她道:“是。儿臣必不负父皇所望。”

    “请父皇,务必保重身体。”嘉善又扣下一头,她的声音愈加和缓低微,“为江山社稷,也为了儿臣。”

    章和帝的目光渐渐有些凝重,他慢慢扶起了嘉善。

    父女俩交握的双手,手心上竟都微微出了汗。

    嘉善低着头,不敢在这个时候和父皇对视上,她抬手,轻轻抹了抹眼角,侧过了脸去。

    章和帝拿起一旁的红盖头,那只有力的手,亲自帮嘉善盖上了喜帕。

    “朕若想朕的孩子了,便唤你回宫来住。”章和帝像小时候,抱着嘉善哄她别哭时的样子一般,轻轻地揉了揉她乌黑的发,他低声说,“驸马已在东直门候着了。朕让人背你出门。”

    嘉善鼻头一酸,哽咽道:“是。”

    宫中的皇子里头,以赵佑成年纪最为居长,但章和帝不可能叫赵佑成来背嘉善上花轿。

    除了赵佑成外,别的皇子不是年纪太小,便是身份低微。章和帝干脆选了与他是一母所出的同胞弟弟,嘉善的叔父秦王之子赵佑棋来做此事儿。

    赵佑棋是秦王的嫡长子,将来也会袭正经王爵,在如今的小辈儿里头,算身份尊贵了。

    赵佑棋比嘉善的年纪还大上两岁,他已经娶妻,有些成婚的经验。这事儿对于他而言,也等于是个荣耀。

    听到陈功叫他,他忙进去,先唤了章和帝一声皇伯父后,他方半蹲下身子,示意嘉善趴到自己背上来。

    随着一阵欢天喜地的鞭炮声,赵佑棋正式地背着嘉善上了花轿。嘉善的喜轿升舆出了宫门,安国公家接亲的人早就在此久候着。

    展岳一身大红喜袍,骑马站在最前。他鲜少穿这样鲜艳的颜色。一时被衬得肤白如雪,风姿夺目,众人的焦点不禁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嘉善的送亲队伍,先由仪仗队负责开路,其后还有其余宫廷命妇,最后再是骑马军校殿后。

    仪仗队和骑马军校里头,皆有金吾卫的人参与,与展岳是半个熟人,但不是每个被选中的命妇,都见过展岳。听说陛下为大公主选了个没有爵位继承的驸马,还有不少命妇曾在私下里说过酸话。

    如今乍一见到这位驸马的真颜,那些说酸话的人便自动闭了嘴。

    现下虽不像魏晋时期,以男子颜色论高低。可无论何时,大家对长得好看的人,多会存几分宽容。

    展岳却无心管其他人怎么想。

    他长眸入鬓,瞳孔的颜色好如骄阳般明亮。见到喜轿抬出来的那一刹那,展岳真正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那是宁静的表面下,如何也掩盖不住的波涛汹涌——

    这一生,终于不负所望。

    展岳闭了闭眼,心口止不住地发烫。

    第046章

    第四十六章

    这日的安国公府, 也是宾客满盈,很有些热闹。哪怕安国公对展岳尚主表达出些许不满,但是对于这些上门来贺喜的亲好朋友,安国公还是极乐意接见的。

    今天来的人非富即贵, 不是皇族亲眷, 就是士族公卿。虽说安国公府到了如今的地步, 已没必要再特地巴结谁,可人生在世,总得为个面子活。

    安国公一一地和那些来贺喜的宾客寒暄着, 一张面皮笑得有些僵。

    展岳尚主, 首先是以展家最为荣耀,其次觉得与有荣焉的, 便是和安国公沾亲带故的好友们。

    这次婚宴,是由闻老太君亲自做主撒的帖子。闻老太君向来会做人, 哪怕傅家已经今时不同往日, 可傅家既是展岳的外家,闻老太君还是令人将他们的座位排在了顶靠前的正席上。

    当年的永定侯府,经过这么些年风吹雨打, 真正有资格来赴宴的,不过也就是傅骁和其妻子了。

    汝阳长公主遁入空门, 只送了贺礼来。傅嵘的遗孀鲁氏早年因病过世, 膝下仅一女,那女子比展岳还大八岁,十几年前,嫁到了直隶去, 也是礼至人未至。

    好在宋氏足够大方健谈,和命妇们相处时, 并无尴尬之处。

    真正尴尬的,反倒是武崇伯贾家的人。

    虽然贾氏已离世,可她在名头上,始终算是展岳的嫡母,这回又是展岳尚主,闻老太君自然给武崇伯也下了喜帖。

    武崇伯府上下合计了几天,普遍以为得罪安国公府不要紧,得罪了皇家和公主却是不好的。而且,自家的外甥还是安国公府世子,怎么也得派人去撑个场面。

    因此,现任的武崇伯夫人便来了。

    如今的武崇伯夫人贾太太,正是展泰的舅母。

    也不知道闻老太君是有意还是不小心地,竟将贾太太和宋氏安排在了一桌上。当年,贾氏和傅时渝不合,贾太太多少也听说了些。但昔年贾氏是正房,傅时渝为妾室。

    眼下风水轮流转,贾太太再过安国公府,却是因为傅时渝的儿子尚主。

    贾太太本觉得她家外甥能在光禄寺官至三品,已经算有出息了。不想傅家潦倒成这样,展岳居然还能闷声不响地越过了展泰一头。

    贾太太一边在心里嘟哝着,一边继续强颜欢笑。

    就在这互相虚情假意的寒暄里,嘉善的花轿正式进了门。

    她蒙着盖头,先跨过了钱粮盆,其后又抬脚迈过了马鞍。马鞍上额外还会放置一个红苹果,乃是取义一生平安。

    这些步骤于嘉善而言都是驾轻就熟了。

    她只在展岳拿着秤杆子揭红盖头的时候,呼吸出现过瞬间的错漏。

    展岳的身量颀长,喜服上的红绸缎带将他的腰线描绘地很是紧致。嘉善坐在榻上,她这会儿,正到展岳腰间那么高。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恰好能看见展岳的喜服下,那过分紧绷的肌肉。嘉善不知怎么,一时间心跳如雷。

    她幼眉弯弯,脸上蓦地就是一红。在展岳逼人的注视下,嘉善微微低下了头去。

    她鲜少会出现这般烟视媚行的模样,展岳的长眸里不禁多了一抹温柔,忍不住勾起唇角。

    镇国公夫人汪氏,作为今日婚礼上的全福人,也跟着一众迎亲的太太和送亲的命妇一起凑在新房里。

    按照规矩,她昨日就让镇国公府上的人准备好了子孙饽饽。这子孙饽饽还要刻意煮得半生不熟。

    汪氏穿着一身喜庆的海棠红的织锦褙子,她眉眼带笑,从盘子里拿出一块子孙饽饽来喂给嘉善吃。

    嘉善瞳孔微缩了一下,仍是小心地接了过来递到嘴边。果然,子孙饽饽只有外层是熟的,里头还裹着夹生的面皮。

    她轻轻咬了一口,外间的窗户底下,即刻就有个安排好的小男孩儿扬声喊道:“生不生啊?”

    展岳还坐在嘉善身边,他的气息平稳,视线却灼热。嘉善咬了咬唇,带着几分赧然地说:“生。”

    汪氏以及其余的命妇们都捂着嘴,兴高采烈地笑了起来。汪氏弯着眼道:“得此话,公主驸马,日后定要夫妻好合,多子多福才是!”

    展岳点头,竟然煞有介事地回了句:“好。”

    嘉善的心绪起伏,她红着脸轻轻推了他一下,喜房里顿时又是一阵笑声。

    汪氏从旁边放置好的盘子里,顺手抓过一把喜果来撒帐。撒帐预备的喜果也是有讲究的,乃是红枣、花生、桂圆、栗子四种果子的混合,其寓意是“早生贵子”。

    汪氏将手上的果子撒到夫妻二人身上,展岳一手微护着嘉善,一边半侧过脸去。

    仪式举行了这么久,展岳甚至都没得出时间来好好看看她。

    迎亲的那一路上,嘉善一直坐在喜轿里盖着红盖头。如今,两人离得这么近,他几乎一探手,就能触到她胸口砰砰的心跳。

    展岳忽然忍不住,很想要低头去亲亲她。

    “我的公主。”展岳的指腹缠上了嘉善那一头青丝的发梢,他心里反复地想着,“真的是我的了。”

    “请新人喝合卺酒了!”汪氏的话将展岳从缠绵的念头里拉了出来。

    汪氏递上两杯精致的小酒杯,嘉善和展岳各自接过。

    两人微妙地对视了一眼,纷纷半侧过身。

    嘉善的脸庞俏红,她极力保持着镇定,但卷翘的眼睫还是扑闪扑闪地,甚是动人。

    展岳的眼眸黑白分明,他那双清俊的面上也形若桃花。

    想到自己其实已是第二次成婚,可这时的展岳还是第一次喝合卺酒,嘉善便觉得自己好丢人。

    有什么可紧张慌乱的呢?嘉善这样告诉自己。

    到了下一刻,嘉善吐出的气息却仍然滚烫地吓人。酒入喉头,一时烈性,两人的气息都出现了片刻不稳。

    展岳在宽大的喜服下,伸出手掌去,牢牢捉住了嘉善的手。他略凑过身,附在嘉善的耳畔前,低声说了一句话。

    接下来,吃过子孙饺子,就算是正式礼成了。

    礼成以后,只有命妇们能留在新房里,展岳作为新郎官,还得到正堂去敬酒。论远近亲疏来说,应该是全福人汪氏和展岳的大嫂张氏留下,一同招呼宫里们的送亲命妇。

    但闻老太君为了以免万一,将张氏安插在了正堂去,另从自己娘家,找了安国公的表姐,展岳的表姑来做此事儿。

    闻老太君出自世家大宅,闻家如今也还是很显赫。闻老太君找的便是闻家现在的二太太。闻二太太代表安国公府,将命妇们带去了花厅。汪氏则指挥着多余的丫鬟婆子收拾完东西后退下。

    把新房留给了嘉善以及她带来的仆人。

    一般,规矩森严的大家族,几乎很少会趁着新娘子一个人的时候,七嘴八舌地对其品头论足。

    尤其,嘉善还身份尊贵。即便有人想凑热闹说几句,也压根不敢开口。

    等无关人员彻底散了以后,嘉善的直挺背脊才略微放松些,她抹去额尖的汗,吐出了一口长气来。

    对于女子而言,成婚是大事儿。郑嬷嬷也替嘉善高兴,怕素玉几个没经验,便亲自陪在了公主身边守着。

    这一天跟下来,别说嘉善,郑嬷嬷都为她觉得累。

    郑嬷嬷上前去,递了杯茶给嘉善,笑着问:“礼成了,左右也没了外人,殿下要不要吃点东西先垫垫?驸马在正堂应酬,可能还要好一会儿才能回。”

    嘉善从寅时起来到现在,只在梳妆前喝了碗粥,别的一应没吃。本应该饿得前胸贴后背,但或许是饿的那股劲过去了,也或许是她压根没工夫去思考“饿”这件事儿。

    嘉善只接过茶润了润唇,她笑说:“嬷嬷一片好意。可这样,对驸马而言,难免有些不尊重。稍后,我等他一起用吧。”

    嘉善是公主,虽然嫁给展岳是下嫁,但郑嬷嬷当然也是希望,公主和驸马之间能够感情和睦。

    听到嘉善这么讲,郑嬷嬷无不高兴地道:“公主这样想,自然好。”

    “奴婢适才,瞧了瞧今日府上的迎亲太太。”郑嬷嬷跟在皇后身边多年,对那些稍有头脸的命妇们,基本能认个全,她为嘉善分析道,“全福人是镇国公夫人,傧相是闻家二太太和永宁侯世子夫人。她们在世家里头,也都算能挂上名号的人物。这么看来,安国公府尚有几分知礼。”

    嘉善只是淡漠地笑了笑。以她对安国公府上下的了解,这么大手脚,可不像是安国公或者张氏会做出来的事情。

    至少,上一世,嘉善和展少瑛成婚的时候,全福人就不是镇国公夫人,而是长兴候夫人。傧相也不是现下的这两人,上辈子,安国公府请来的其中一位傧相,乃是张氏的娘家人,承恩侯世子夫人。

    这安国公府里,能请动镇国公夫人出山的,恐怕也就只有闻老太君了。永宁侯世子和展岳又是一同在五军都督府任职,永宁侯世子夫人,大概是展岳请来的。

    嘉善漫不经心道:“眼下不过是第一日,日后还有得瞧呢。知不知礼,也不是一时能下了定论。”

    “不过,筹备此次婚礼的人确实有心了。”嘉善徐徐道。

    明日去拜见长辈,肯定是要见过闻老太君的。投桃报李,她也得让老太君满意才行。

    郑嬷嬷说:“奴婢已让素玉备好了明天的见面礼。虽说公主不会在安国公府常住,但他们毕竟是驸马的家人,也要打点的。”

    郑嬷嬷老成持重,这些小事儿有她操持着,嘉善倒不担心。却有另外一个问题,值得嘉善考虑。

    现下是新婚,于情于理,她要先在安国公府住上一段时日。待等到婚后归宁了,她再搬去公主府不迟。

    安国公府的鱼龙混杂,嘉善上辈子就领教过一次。这一大家子糟心亲戚,她是可以避去公主府,眼不见为净。

    那展岳呢?

    他到底姓展,安国公家和他同气连枝。而且,以他的骄傲,会愿意跟自己一起住在公主府吗,他会不会怕人说闲话?

    嘉善喝了口热茶,决定还是要找时间,和展岳商量一下此事儿。

    “殿下——”郑嬷嬷一边替嘉善脱下凤冠,一边有些难以启齿地说,“今天是新婚夜,待驸马回来,肯定会喝好一些酒。奴婢见安国公,并没有为驸马安排其余通房……”

    饶是郑嬷嬷脸皮子厚,也不太好开口,她咳嗽了一下,轻声说:“如果驸马……第一次……殿下要多担待一些。”

    郑嬷嬷语焉不详,嘉善却懂了,她霎时脸色通红。

    展岳先前没有通房,便等于是个没经验的。上一世,嘉善在成了婚后,也听别的婆子们提起过类似的事情。说有的男人在洞房夜时,因为没和女人相处过,导致夫妻体验不太愉快。

    为此,甚至会迁怒于妻子,进而就生起了纳妾的念头。

    郑嬷嬷是怕……展岳和自己……洞房的体验不好吗?

    嘉善大窘,脸上的香脂不晕而红。

    就在嘉善这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外忽地传来了一声恭谨的语调:“四爷回来了!”

    新房外,安国公府上也派了人值守,因此是管展岳叫“四爷”。

    郑嬷嬷没料到展岳会这样早回来,宾客们一般都是要尽兴而归的,她的诧异还在脸上未撤去,展岳却已推了门进来。

    嘉善忙拍了拍脸,不想给展岳看到自己不稳重的一面。郑嬷嬷也转过身去,对他行礼。

    展岳知道郑嬷嬷是嘉善的奶嬷嬷,和她关系亲厚。爱屋及乌,他自然待郑嬷嬷很客气,说了句:“不用多礼。”

    展岳身上虽带了酒味儿,但是不算浓重。郑嬷嬷猜到了他肯定喝得不多,就道:“驸马用过膳了吗?奴婢让人去准备一些。”

    展岳看向嘉善,语气不紧不慢:“公主可用过?”

    嘉善笑了笑,回说:“在等着你一起呢。”

    适才,喝合卺酒时,旁的人可能没听到。但嘉善却听得清清楚楚,他覆在自己耳边,道了一句“等我”。

    既如此,便等他吧。

    展岳眼眸清澈,他低声道:“那就劳烦嬷嬷了。”

    郑嬷嬷忙客气地去了。

    郑嬷嬷走以后,喜房里只单纯地剩下了展岳和嘉善两个人。先是诡异地安静了刹那,随后,两人似乎都觉得,彼此沉默着反而显得太过生疏。

    展岳走到床边去坐着,他见嘉善脸上有着抹不去的疲态,哑声问:“是不是觉得累?”

    他的视线,不躲不闪地,直直地在嘉善身上打了个圈。

    进房以后,展岳说的仅有几句话,几乎都是以她意念为主,表现出了十足的尊重。嘉善心里有股暖流滑过,她笑道:“还好。成婚嘛,一生仅有一次,累些也无妨。”

    她问:“你呢,刚才还去敬了酒,应该更累吧。”

    展岳答:“不累。高兴尚来不及。”

    “我身上沾了酒味儿,先去洗漱。”展岳顿了顿,剩下的话在他舌尖上滚了一下,他才道出口,“等我些时候,可以吗?”

    他这样小心翼翼,倒让嘉善也不好意思起来。

    她点头说:“可以。我也要把妆容洗掉呢。”

    “那我换人来服侍你。”展岳说。

    嘉善见他说个话,还要左思右想半天,不由道:“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她神色郑重下来,轻声唤道:“砚清。你不必与我这样客气。”

    这是嘉善头一回喊他砚清。

    展岳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他双目里仿佛有团火焰在燃烧,心口处有个地方,顿时软地一塌糊涂。

    第047章

    第四十七章

    嘉善的声音娇柔, 即便不存着刻意,那声“砚清”里的甜滋滋,还是在刹那间,盈满了展岳的内心。

    他望向嘉善, 低低问道:“你唤我什么?”

    “砚清啊。”嘉善没觉出有任何不妥, 她大方地启唇说, “莫非成了婚,我还要叫你大人吗?”

    “不。”展岳淡淡道,“叫砚清很好。”

    嘉善于是笑了笑。

    其实, 展岳于新婚夜上的反应, 与嘉善预想得不大一样。明明他以前干那些“混不要脸”的事情时,很有几分霸道劲。

    怎么真成了婚后, 反倒变扭捏了起来?

    腼腆地简直不像他。

    嘉善瞧着他,竟觉得有些乐。展岳这模样, 无端地让嘉善心里那根紧绷的弦, 渐渐放松了。

    嘉善睨了他一眼,笑着说:“素玉丹翠几个,就在旁边的隔间候着。我唤她们来为我卸妆就是了, 何必再传其他人。”

    展岳点头,认同了嘉善的意见:“也好。她们服侍你惯了。”

    道完这话后, 他缓缓地从床榻边起身。展岳的身形高大, 那双典型的桃花眼似弯非弯着。

    他的喉结微微地滚动了一下,他慢吞吞说:“我去次间洗漱,然后再来和你一起用晚膳。”

    说完,展岳仿佛是有些害怕见到嘉善一样, 眼尾轻轻地下垂了去,他没再看她了。

    “喂——”

    在展岳旋身欲走的时候, 嘉善忽然叫住了他。她嗓音清亮,声调似乎与展岳隔得很远,可又好像离得那么近。

    展岳的脚步顿住了,他的背影显得很僵硬。

    嘉善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走过去,抬起首和展岳对视着,她低声地问:“你还记得当初娶我,是为了什么?”

    嘉善的面容皓白如玉,衬着酒后的微醺,恰是一个相貌甜甜的红粉佳人。展岳的舌尖和心尖都觉得好一阵发干。

    他眼也不眨地回:“想给你依靠。”

    “是。”嘉善点头,应了一声。她帮展岳重新系了一遍衣襟上的束带,低笑地说,“我嫁给你,是因为你说会保护我。也是为了让我们彼此,都能有可以依靠的臂膀。”

    嘉善抬眸,一双瞳孔里流光溢彩,她道:“这才是你娶我,我嫁你的目的。如果今时今日,这桩婚事成了你的束缚,那却是最不应该的事儿。”

    “对吗?”嘉善歪了歪头,她拉长了语调问。

    展岳低首,深深地看了嘉善一眼,眼里有无法克制的温柔。他点着头,舌尖却是僵麻地,他说:“对。”

    嘉善笑道:“我等你洗漱回来。”

    两人气息挨得近,因为是成婚,嘉善的身上今日还抹了香粉。她抬起脸时,一股清爽的佛手柑的味道,瞬间扑鼻而来。显得端庄中还透着股娇媚,清新怡人。

    展岳不由淡淡地吸了一下,他侧过脸,哑声道:“好。”

    等展岳洗漱完回来时,嘉善已脱下了凤冠霞帔,上身只留一件丹砂的对襟上襦,她下摆穿着品红的织金马面裙,这条马面裙还是裴夫人送的贺礼。

    郑嬷嬷已经将吃食端了上来,隔间里,素玉正在收拾床垫。

    见到展岳回来了,郑嬷嬷亲切地说:“驸马也来一道用些吧。”

    展岳点头,说了句“有劳”后,方坐到了嘉善身边去。在两人一同用膳的时间里,素玉也将床垫铺好了。嘉善的陪嫁里头,有一床绣着龙凤呈祥的被子。这是章和帝特地为嘉善加的添箱,亦是为了图个吉利。素玉适才,便是在为这床棉被忙活。

    看素玉拾掇完了手上的活儿,公主驸马也用完了膳,郑嬷嬷很知进退地指挥着人将桌上东西收拾干净,她笑说:“殿下早些休息。”

    嘉善的脸微一红。

    丹翠却还不明所以地愣着,郑嬷嬷便联合素玉一同,将丹翠给拖了出去。

    即刻间,房里一个外人都没有了。

    某些即将到来的事情,似乎昭然若揭。

    嘉善低下头去,她略清了清嗓子,轻声问:“你吃好了吗?”

    “我在外间时,已用过一点儿。”展岳的半张脸隐在龙凤花烛下,看得不分明。

    只是那稍带沙哑的声音浮现在嘉善耳边,清晰又刻骨。

    他静静地凝视了嘉善片刻,这夜的烛火明明灭灭,似乎也为这氛围添上了许多暧昧。

    展岳好像觉得有些热,他稍松开了点儿衣襟。他半偏过头,指节略一缩紧,有几分不自然地道:“今夜,我睡在隔间吧。”

    嘉善一愣,忽地抬头看向了他,她眼眸里有水光潋滟。

    第048章

    第四十八章

    展岳的话, 显然是让嘉善怔住了。她深吸一口气,脸上的错愕还未及掩去。眼波流转之际,嘉善的神情有瞬间失神。

    展岳低下头去,清秀的眉目修长而澄澈, 他见嘉善没有出声反对, 微笑道:“今天晚上不留人守夜, 你夜里如果有什么事,便喊我。”

    嘉善的瞳孔微缩,她默然, 细细地打量着展岳。

    却见展岳又从屋子里早就放好的一个小匣子中, 拿出了一份白绢喜帕。那喜帕上似有星星点点的红色印迹。

    展岳将其铺到床上后,嘉善才意识到那个东西是什么, 面颊上顿时升起了一团红云。

    展岳也有点不好意思,他蹭了蹭鼻尖, 轻咳一声, 说道:“这是我拜托小舅弄得。洞房夜里若没有落红,会被人家说闲话。”

    他语气温润,并不像是故意地不想与自己洞房的样子。嘉善心里一时又添了些怀疑。

    她抬眸, 大窘道:“小舅怎么也参与了?”

    展岳轻轻“嗯”了下,他双唇微蠕动着:“我没有经验, 因此去请教了小舅。”

    大概是怕嘉善担心, 他从善如流地补充说:“你可以放心,小舅不会告诉别人。今夜的事儿,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道。”

    放心,她放哪门子的心?

    嘉善脸上的红云未散, 她微抿了嘴儿,眼尾上挑着, 一双眼眸明亮而幽黑。她愣愣看着他。

    展岳的眸色微敛,因为才去沐浴过,他的发尾还有些湿。先前身上那些清浅的酒味儿,如今已淡然无存。

    他手里握着盏茶,抿了一口后,他问道:“一个人睡会不会怕?我再陪你坐一会儿,稍后就去隔间。明早还要起来认亲。”

    他的眼神始终不在嘉善身上,不是看天,就是看地,或是看床上的纱帐。展岳薄唇轻启说:“需不需要我向你介绍一下,府上的规制?或是介绍明日要认亲的人?”

    嘉善扬了扬眉,忽然伸手去,努力掰过了展岳的脸。他的视线在顷刻间无所遁形,两人很快不可避免地对视上了。

    嘉善一手还卡在他下颔的线条上,她以食指指节轻敲了敲桌子,深深地看了展岳一眼。

    她双眸微眯,故作淡定地说:“你很奇怪,展砚清。”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二人坐得近,嘉善的气息几乎是暖暖地喷在了展岳的脸上。她手指温热,指腹也是娇生惯养地,柔柔嫩嫩。

    隔着广袖流云,她的指尖仿佛是不经意地擦了一下展岳的侧脸。嘉善的眼眸中有一汪清水,她道:“新婚洞房夜,你去隔间睡,怎么也得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

    “我看展大人——”嘉善托着腮,她声音低微,“不像是那等负心之徒。”

    展岳的面颊莹白,只有耳尖处是微微透红的,不过那点子红,浅淡得实在让人不易察觉。他温柔的时候,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几乎是不笑也弯。

    展岳的脸紧绷着,他长眸微侧,将嘉善那放在自己脸上纤细的指骨小心地给“扒”了下来。

    他静了良久后,眼睫微垂道:“公主可能不记得,有天夜里,你说过的话了。”

    嘉善看了展岳眼,直截了当地回答道:“请明示。”

    展岳的掌心还牢牢攥着嘉善的指节,他的手掌中出了一点温热的汗珠,似乎是舍不得就这样轻易将嘉善放开一样。他细细地抚摸过嘉善的手背后,才微松了些力道。

    他的目光清澈,向来宛如铜墙铁壁般的情绪,不动声色地流露出了些柔软和疲倦。

    他望着嘉善裸|露在外那部分的洁白肌肤,淡道:“公主曾说,短期内,可能无法为我生儿育女,问我能不能接受。”

    展岳再次了避开嘉善的视线,他的声调缓慢而干涩:“我的回答是,能。”

    嘉善怔楞住,没想到竟是为了这句话。

    所以,从那时候起,展岳就以为自己不愿和他圆房。即便是这样,还是毫不犹豫地娶了她?

    她动了动嘴唇,没发出任何声音。

    嘉善闭上眼睛,双手捂面,静默一会儿后,她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她脸畔涨红,不知道是羞的还是出于别的原因,胸口处好像压了一团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涨涨得让人喘不过气。

    嘉善静静直视着展岳,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要和他说,他误会了,并主动留下他吗……还是说将错就错?嘉善的心绪复杂,她轻咬着唇,低下头去,看了眼地上,展岳那长而高大的影子。

    他的影子好像从来都是形单影只的,嘉善发愣地想。

    展岳见嘉善不说话了,也只是平淡无波地笑了笑,心头上刚涌起的一点微末的希翼,转瞬又落了空。

    他低声道:“不早了,你先休息,我去隔间。”

    “哦,还有这个。”

    展岳的视线落在由傅骁准备好的喜帕上,他细心地将那块白绢铺在床上,语气波澜不惊道:“免得明早忘了。”

    见展岳忙来忙去,嘉善刚于心不忍地张嘴:“砚清——”

    却听展岳的声音渐渐地由远及近,他声调拉长,有些好奇地问:“你床头上也放了一个匣子,能否让我看看是什么?”

    嘉善如今满脑子的乱麻,听他说有个小匣子,也没功夫细想,便点头说:“你看吧。”

    展岳道:“好。”

    他抱着匣子到了桌前,打算与嘉善一道看。

    嘉善抬头,这才发现展岳手上的红匣子眼熟得紧,好像,好像是元康送的那个?

    嘉善眉心紧蹙,她的嘴唇一阵发干,刚想要制止,展岳却已经好整以暇地打开了锁,从里头将纸拿了出来。

    “一张纸。”展岳的薄唇微张,他嗓音清亮。

    他用修长的手指翻开了纸张,声调一如往昔的平静:“上黄芪、党参、覆盆子……”

    念到“覆盆子”时,展岳的话语顿了顿。他指节痉挛般地略缩起来,先是眨也不眨地望嘉善了一眼,他一目十行地扫完纸上写着的药材以后,将纸重新放回了匣子里去塞好。

    展岳的双眸漆黑,在口干舌燥之余,他慢条斯理地问了一句:“这上头写的,别的我不清楚。可覆盆子,是滋养真阴之药。这是个补方——”

    他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嘉善,他动了动干裂的唇:“是个什么补方?”

    嘉善沉默了一会儿,她缓缓地抬起眼眸。展岳的脸庞俊美而干净,那深黑的瞳孔,此刻难免有一丝亮晶晶地,像是个等着吃糖的孩子。

    嘉善知道,这句话说出口,也就意味着她下半辈子的荣辱,真正要与这个男人牵连在一起了。

    嘉善侧过脸去,她微微闭了闭眼,特意咬着字音说:“是,求生子的方子。”

    “生子……”展岳才说了两个字,语气就忍不住地颤了颤,他喉头微动了下,“想生子,何必要求老天。”

    展岳也是头回说这么露骨的话,他呼吸声克制不住地沉重了起来,从嗓子里溢出来的话还是哑得:“不是应该,求你的丈夫?”

    嘉善的贝齿陡然咬上唇瓣,她猛地睁开眼睛。

    只见展岳的目光缠绵,他素白的脸上也有轻许的淡红色。展岳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凝视她,他声音清冷,语气却有股脱不去的火热。

    他支起半个身子,将胸前的寝衣轻拉开了些,展岳目不转睛地问:“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嘉善侧脸看他,蠕动着双唇。

    展岳已经自发地走到嘉善身边去坐好,嘉善刚想说话,却见展岳的手臂不依不饶地缠上了她的腰。

    他平淡的黑眸深处,眼眸中透满了流光溢彩。

    “抱到了。”展岳说。

    嘉善侧眸看他,故意笑了笑:“这么晚了,你不是说要去隔间吗?”

    展岳眼眸一黯,还不等嘉善的下一句话说出口,他忽然健臂一伸,直接将嘉善打横抱了起来。

    嘉善的眉眼柔和,她紧张地在展岳怀里,轻轻扑腾了一下,以双手抵着展岳的胸膛。

    展岳半低下头去,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打了个转后,才对视上。展岳的手稳稳地覆在嘉善腰上,那锦衣光滑,一如女孩儿身上皮肤的触感。

    他的脚步在床头前顿住,声音十分低柔:“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展岳居高临下地望着嘉善,他的嗓音像是一汪深潭水,清冽而又幽沉。他一手抱着她的腰,一手托在她后颈间,紧紧地拥着她整个人。

    展岳浓密的眼睫微微一颤,他心里忍不住地想要靠近她,一边还努力地保持着理智尚存。

    他嘴角轻浅地勾了下,用上全力遏制自己,别就这样要了她。

    展岳的薄唇抿起:“是你亲口说,短期内无法为我生儿育女,可又将求生子的方子放在床头。”

    “我说要去隔间睡,你却欲言又止,千方百计地想要留下我。”展岳低下头,狭长的眼眸里深幽莫测,他看向她柔软而饱满的嘴唇,轻轻问道,“你是想要我的命吗,公主?”

    嘉善本能地想要反驳一句“没有”,谁知话到嘴边,转了几转,如何都说不出口了。她溺在展岳的眸光中,久久不能自拔。

    少顷后,嘉善才转开目光,她咬着唇,轻道:“没有。”

    “你有。”展岳小心地将嘉善抱到床榻上放好。

    大红的丝绸帷帐先是细细地滑过了嘉善的脸,而后才从展岳的头顶略过,一阵风起后,帷幔安静地垂在地上。

    桌上的龙凤花烛,已经慢吞吞地燃了了一大半走。黑暗里光线不稳,烛光时明时灭地,映得展岳的面庞如月光般白皙,也如火焰般赤红。

    两人目光相交,他微微低下头去,一手抵上了嘉善脸部的肌肤。嘉善长着一张正宗的瓜子脸,脸上几乎没有多余的肉,他的手透过她的细腻,轻易就能摸到她棱角分明的流畅线条。

    展岳手掌的温度火热,摸得嘉善的身体直发颤,她竟情不自禁地,主动在他掌心上蹭了一下。

    展岳眼神微变,他的声音,低哑地像是要撕裂开了:“公主。”

    “我给过你,说不的机会。”展岳的指尖下滑,他神色柔和,轻描淡写地勾开了嘉善的衣襟。

    两人的身体都逐渐滚烫了起来。

    展岳俯身,轻轻含住了嘉善圆润白皙的鼻头,嘉善不自主地从喉间溢出了一声呜咽。

    “砚清……”

    嘉善断断续续地喊了他一句。

    这声下意识的低语呢喃,亲切而娓娓动人,展岳再也没有任何犹豫。

    他眼睫轻轻一眨,好像一下子化成了只挣脱出铁笼的猛兽,本能地在嘉善的嘴唇里攫取起来。

    第049章(补足)

    第四十九章

    展岳磕磕盼盼地长到如今这么大。二十五年里, 于他而言,其实本没有什么东西,是他非要不可的。

    他有非报不可的仇、有非振兴不可的家门。但他从不以为,这一生, 会有一个人, 他非要得到。

    他当上金吾卫的那一年, 正逢孝贞皇后裴氏崩逝,举国大哀。展岳彼时十五。

    十五岁,是个介乎于成熟和青涩之间的年龄。

    他既在某些方面上早熟得紧, 又在某些情感上, 迟钝如小孩儿。

    他早早就察觉到了父亲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态度,察觉到了嫡母和长嫂对他那流于表面的好, 以及刻在她们骨子里深深的敌意。

    却在男女之事上,表现地一直不太热衷。平常人家十五岁的男子, 已经可以娶妻了, 闻老太君也几次想要为他安排通房,都被展岳找了不同理由推脱。

    母亲去世以后,展岳把自己包裹成了一面密不透风的墙。那些曾有过的孤独和无助, 随着大风大雨,消失在了泥塑的墙灰里。

    剩下的那点儿情绪, 也成了探不到摸不着的云和雾。他不习惯别人离他太近, 不习惯有女子牵扯进他的生活,更不习惯和人朝夕与共。

    他以为,自己就要这样过一辈子的。

    孝贞皇后崩逝的第四天,展岳被派去了乾清宫值守。那几日, 陛下的情绪还因为皇后的骤然离去有些反复无常,等闲人都不愿轻易靠近。连几位阁老, 也是在朝政散了以后,步履匆忙地离开了。

    直到接近酉时时,乾清宫才迎来了第一位访客。

    那位访客的模样实在太小,锦衣华服下的身躯仍透着股珠圆玉润。

    展岳当时刚入金吾卫,对宫中的贵人认得尚不全。今日跟他一起守门的,恰好是永宁侯家的小子,因为在家里齿序第六,所以人称“吕六”。吕六是个热心肠的兄弟,看他不知如何见礼,便主动提醒道:“是大公主来了。”

    展岳微挑了挑眉。

    宫里的大公主和四殿下乃皇后所出,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所以,也就是眼前的小女孩儿,刚失了母亲?

    思及此,展岳再看大公主的眼神,不由多了些不动声色的打量和认真。

    嘉善那年六岁,比展岳失去母亲的年纪要大一些。她一张小脸很白净,瓷白的肌肤,嫩得几乎能和刚剥壳的鸡蛋清比。

    她一手牵着郑嬷嬷,郑嬷嬷手里还抱着刚学会走路说话的四殿下。四殿下出于眼疾的原因,开蒙要比一般孩子晚,两岁的年纪了,吐词仍是不清不楚、断断续续地。

    此时,他被郑嬷嬷抱着,小手还在空中挥。展岳听见,四殿下似乎模糊地叫了一声什么。

    他离得远,尚无法听清。

    下一刻,他见到大公主忽然踮起脚尖,拉了拉郑嬷嬷的衣角。

    “嬷嬷,您把元康放下来吧。”大公主的声调稚嫩,话语却咬得字正腔圆,隐隐透着股“野火烧不尽”式的顽强。

    她的小脸很严肃,粉唇轻启说:“等会儿进去了,若是让父皇见到元康这个样子,只怕父皇心里会更难过。”

    “我们是来安慰父皇的,不要给他再添了伤心。”大公主伸开两只手臂,那手臂细细短短的,还像未长开的嫩藕。

    可是展岳注意到,她手臂伸地很直,坚定又有力。

    大公主说:“给我,我来抱元康。”

    郑嬷嬷迟疑了一下,就连展岳都稍带怀疑地看着大公主。

    嘉善当时还只有展岳的大腿那样高,哪怕她长得比一般孩子好,在展岳眼里,也不过就是比节竹笋要高少许一点罢了。

    能抱得动四殿下?

    展岳目光存疑。

    郑嬷嬷却已经将四殿下小心翼翼地交给了嘉善。

    嘉善两臂间的力道放得很稳。赵佑泽似乎也发现,抱他的换了个人。他用两只胖乎乎的小手,顷刻间环绕住了嘉善的脖子。

    两个小小的孩子,在没了母亲以后,平日里,也许就是这样惯常相依的。

    嘉善似有所觉,轻声地安慰了幼弟一句,将他的小脑袋搁在了自己肩头上。

    “劳烦大人们帮我通传一声。”小小的嘉善终于抬起脸,她望了展岳眼,有模有样地得体一笑。

    展岳低下头去看她,在大公主那端庄的外表下,却倏地见到了一双红肿未散的双眼。

    她瞳孔漆黑,眼珠圆润如小鹿,秀气的鼻头上出的微汗,透露出了她眼下抱着四殿下有多吃力。

    “没了母亲,她还是很难过的。”展岳忽然鬼使神差地想,“是不是和我当年一样?”

    展岳的脑海里,模模糊糊地忆起了当年的自己。

    那个被深藏在心里的大雪飘飘的夜晚,又一次地抢占了他的心头。

    然而,还不等他绕出一个确切答案,乾清宫的陈伴伴却亲自出来,将嘉善给牵了进去。

    等几人都彻底走远,连个脚步声也听不到时,和展岳一起当值的吕六才似悲似叹地感慨了一句:“唉,这宫里啊,有多少人是看着体面。其内里啊,却是各赶各的心酸。”

    听了这话,展岳不答,只是轻抿唇。

    “就好比刚才的大公主,”吕六的声音逐渐放低了,“陛下看着元后的面子,可能会爱重她几年。待来日陛下立了新后,新后又诞下嫡子,大公主的日子,没准就要难过起来。所以说,投生在帝王家……可惜了。”

    后面的话约莫是讳莫如深的,吕六的音调越来越小,直至连话音儿也完全听不见。

    展岳全程不发一言,只是直挺挺地站着,未曾插过话。他的心思,还放了一半,在适才那张红扑扑的脸蛋上。

    其实,吕六的话没有说错。陛下是一定会立新后的,四殿下又是那个样子,大公主日后的境遇,可想而知。

    展岳这个人,天生共情感就不足,脑子里可能是少了那根名为“同情心”的弦。他倒不会像吕六一般长吁短叹,只是有点惋惜地想——

    他们才那么小,就要卷进这种波谲云诡里,确实如吕六所说,可惜了。

    不过,也就只是可惜罢了。

    世上的可怜人那样多,展岳自己尚且背负着一身烂账,哪里能腾出手来管别人呢。

    你学不会坚强,或许,活该就要被软弱所打败。

    那个时候,朝内朝外,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等立了新后,陛下对大公主的宠爱,必然要分一半给新后所生的孩子。

    展岳也不例外。

    有人抱着看笑话的心思,想看着大公主高楼起,高楼塌。也有人期待着,小小的女孩儿,能英姿勃勃地站起来,别给人随意欺负了去。

    只是,任谁都没想到,兜兜转转过去了这么多年,不仅中宫主位空悬,就连大公主,也还是如往昔一样得帝王喜爱。

    她好像一株最坚韧的蒲草,在皇后薨逝后的许多年里。她默不作声保护着幼弟,还能始终在帝王心里,保持着春风吹又生的趋势。

    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的展岳,大概自己都没注意到。当年的惊鸿一瞥,不知何时,慢慢转化成了一种深深的执念。

    成了午夜梦回时,男人心里唯一柔软的缠绵——那样坚强美好的大公主,他好想要。

    想保护她,也想能依赖她。

    如今,多年的执念成了真——

    展岳的瞳孔不禁微缩,他深深地呼出了一口长气。

    身下的嘉善还未经过云雨,明艳的双眼中,尚有几分略带青涩的娇媚。明明还未开始,展岳竟都觉得食髓知味起来了。

    他身上流动的每一滴血液,都在心神激荡,在叫肖着、充斥着身体上最原始的渴望。

    嘉善的青丝微湿,见展岳的目光仍然停留在自己身上,她有些慌乱地叫了一声:“展砚清。”

    展岳轻“嗯”了声,语气里带着别样的旖旎。

    他上半身胸膛已然赤果,此时此刻,经过了一天的劳累,他的眼神难免透了股懒洋洋。

    他一手垫在嘉善的腰间,以一个半拥的姿势将她抱在了怀里。

    两人的唇齿刚刚分开,嘉善的双眼也有些朦胧迷瞪。展岳凝视着她,忍不住地又低头去,亲了下她的额尖。

    他随手掀过棉被,那映着“龙凤呈祥”的被子,瞬间遮盖住了嘉善柔软的身躯。

    “公主。”展岳语带亲昵,他直直望着她,“嘉善是你的封号,你有小字吗?”

    嘉善不知道展岳是如何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番话,她靠在他坚如磐石的胸膛上,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

    她身子颤了一下,轻道:“父皇起的,是令姜。”

    “令姜,”展岳笑了一下,他从被底握紧了她的手,与她亲密地十指相扣,他道,“陛下想让我的公主,当才女谢道韫呢。”

    东晋最有名的才女,谢安的侄女谢氏,小字便是令姜。当年的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将谢家女之名,名传天下。

    可惜谢道韫晚景凄凉,东晋末年的一场民变,使得她的夫婿王凝之早逝,她也终生守节未嫁。

    展岳望着嘉善的双眼道:“我不会做早逝的王凝之,我要与你白头到老。”

    嘉善的呼吸声有了片刻的起伏,她别过脸去。

    展岳却单手捧着她的脸,不允许她逃避。

    他的指尖忍不住地,描绘了一遍她那如花瓣般的嘴唇,他笑说,“公主好像,从没有过这样紧张的时候。”

    “真可爱。”展岳道。

    被他如此取笑,嘉善轻咬了咬嘴唇,狠狠打了一下展岳。

    不想,他的衣裳早已经不在了,嘉善的手掌,顿时冷不丁地打在了展岳的胸膛前,她手指细软,触得他全身霎时一缩。

    意识到自己碰到了什么,嘉善简直连气都喘不匀了,她口干舌燥地挣扎了一下,闭上双眼说:“好热。”

    “那怎么办?”展岳侧眸看她,似乎是在真的征求她的意见。

    嘉善静静地凝视了他片刻,红着脸道:“你离我远些,就不会热了。”

    展岳低声一笑,他探下头去,细细地亲了亲她的脸颊,他不依不饶道:“可我不想离你远些。”

    “我再靠近一点,”展岳的瞳仁乌黑,他伏在她耳边说,“好不好?”

    嘉善的红唇微动,眼眶逐渐湿润,她低低地呜咽句:“我说不好,便能不好吗?”

    “若是不好,方子还如何生效?”展岳温热的唇角,从她的脸颊转移到了她圆润的耳垂旁,他的土气滚烫,声音也刻意压得很低柔。

    他竟直接,将嘉善的耳垂含在了唇瓣间:“公主不是,不愿我在隔间睡吗?”

    “展砚清……”

    嘉善怕痒,身上的每一块肌肤都十分敏感,被他这样对待,她不由双眸含情,似怨似哼地娇嗔了一声。

    展岳的眸光,在夜里亮得有几分触目惊心。他轻声哄道:“别怕。”

    “别怕,我的公主。”展岳复又重复道。

    嘉善有些受不了他这大尾巴狼的模样,想到自己是两世为人,而他不过才是正经第一次。嘉善略有不服地、闷声闷气地哼了一句。

    她这声哼哼一出,展岳却目光变深,每个男人骨子里,那种最不能容人挑衅的危险因子,此时全涌了上来。

    他忽然加重力道,一手牢牢地扣着嘉善皓白的纤细手腕,直接埋头亲了下去。

    他的动作笨拙,舌尖却灵巧,吻得嘉善止不住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嘤咛。

    这声嘤咛好似是在应和,展岳的双目幽深。嘉善唇齿间的那一声声支离破碎,很快淹没在了酥|麻的四肢百骸里。

    开始时,还尚觉得出疼痛,她轻咬着牙,到后来,嘉善却主动用双手缠上了他的脖子。

    她微微闭起眼,也擦着他的气息,在他的唇角落下了一吻。

    “令姜……”

    最后,展岳也不唤她公主了,直接叫了她的名字。他一向平淡的情绪,在这一夜里,变得陡然激烈了起来。

    他的眼底全是幽暗的火,只是用力而又小心地亲着她。

    展岳的容颜白皙,双臂如铁箍,他紧紧地将嘉善圈在怀里,直到入了后半夜。

    第050章

    第五十章

    这夜里, 嘉善仿佛是累极了,展岳活生生地折腾了半宿才消停。

    她委实没料到,展岳不过是第一次,竟然能将她弄得那样倦。看来郑嬷嬷之前的忧心, 实属多余。

    听说展大人当年秋闱夺冠, 许多人因此赞他英勇无匹。

    也许是真的, 足够英勇吧?

    嘉善身上全是粘腻的汗液,眼皮子半垂不垂地。她似是困了,很想要睡上一觉, 可才吃饱喝足的展岳, 却不知又在作什么妖。

    嘉善迷迷糊糊地回头去看他,发现展岳披了件中衣下床, 另打了一盆清水来。

    “别睡着。”展岳拿着巾帕,要亲自替她擦身子, 他波澜不惊道, “夜里温度低,真这样睡下去,明早起来只怕要着风寒。”

    嘉善此时还未来得及穿衣, 刚才的喜服,全被他粗鲁地扔到了床榻的另一头去。

    她的皮肤光泽, 在黑暗里显得尤其白嫩。

    嘉善用喜被遮住了赤果的部位, 她身上的某些地方,还十分疲软,带着一晌贪欢后特有的温润。

    嘉善接过帕子,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出于什么别的情绪, 也不看他一眼,只说道:“我自己来便好。”

    展岳一笑, 他慵懒地站在床边,像头酒足饭饱的大狼,他面部平静地望着她。

    屋子里的香案上,加了宜睡眠的安神香。那香味沁人心脾,闻起来就让人有种从此君王不早朝的醉生梦死。

    安神香与洞房夜里某股暧昧的气氛,交杂在了一起,直直地涌进了展岳的五脏六腑中。

    他摸摸鼻尖,道貌岸然地地下了头去。

    嘉善擦完身子,见展岳还未清理,便打算俯下身去,将巾帕重新换洗干净后,再交给展岳。

    然而,她现如今还正保持着不着寸丝的状态,小小的一个弯腰动作,胸口前便走漏了一阵迅猛的凉风进来。

    嘉善始料未及地用手捂住了,展岳的行动却比她还要迅速。

    他挑开被子,仔细地将嘉善裹成了一个见脸不见脚的“大蚕蛹”。

    展岳替嘉善撩开了挡在她眼前的碎发,屈指在她鼻尖轻轻点了一下:“怎么还与我这样见外?”

    “好好睡觉。”展岳的口吻里不无命令。

    嘉善瞪着他。

    展岳似笑非笑地道:“莫非,是还不觉得累?”

    他意有所指,那语调不轻不重地,一如适才鼓捣她时的力道。

    嘉善的睫毛轻颤,她香腮泛红,转了个身去,不再搭理展岳了。

    展岳却从善如流地覆上前,在她嘴角若有若无地碰了一下,他温柔地摩挲着她脸蛋上白嫩的肌肤。

    “早些睡,明早我唤你起来。”展岳眨也不眨地望着她,缓缓地说,“以后,我会照护你。”

    嘉善本来已经闭牢了的双眼,听到这句话后,又无声无息地睁开了一条缝。她慢吞吞地回过头。

    展岳却已经端着水盆,自发地去了隔间清洗。

    他的背影高大颀长,肩背厚实而宽阔,一如自己想象地那样有安全感。

    嘉善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往上悄悄勾起了一些,随后,又没明白自己是在乐些什么。她欲盖弥彰地伸手,人为性地将那上勾的嘴角,往下扯了扯。

    她侧过身躺好,努力地将气息放平静,引着自己踏入安详的梦乡。

    少顷后,展岳才从隔间回来。

    见嘉善已经闭上眼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踩上床畔。似乎仍是觉得有哪里不得劲,他瞧了眼打起小呼噜的嘉善,又小心翼翼地一手圈过她,一手轻缓地将她扒拉进了自己怀里。

    温香暖玉彻底入了怀,展岳方感觉到踏实许多。

    他扑在她的一头青丝间轻轻嗅了嗅。

    大概是经年的执念和妄想得到了满足,总需要耗费比旁人更多的精力去克制。

    这一夜,展岳辗转难眠,直到日头渐亮的时候,才终于添了几丝睡意。

    可惜,还没等他完全睡熟,门外便突兀地响起了郑嬷嬷几人的声音:“公主、驸马,时辰不早,该起了。”

    隔着门帘,郑嬷嬷的音调有些轻,但展岳是习武之人,对一点蚊蝇声都极其敏感,听到郑嬷嬷在叫,他即刻睁开了双目。

    见嘉善还毫无所觉地在睡觉,他又安心地喘平了气。

    不知昨晚,嘉善是觉得热,还是她一向睡觉就不老实。此时,上半身的被子她还盖得齐整,唯独一双赤足不规矩地露在了外头。

    那块肤色润泽如玉,在红团锦衾下,显得白皙又小巧。

    展岳的喉结轻轻地动了一下。

    未免一大早就要过度地“思淫|欲”,他不得不仔细地推了推嘉善,力道放得很柔。

    “起床了。”展岳语调轻松,他不紧不慢地贴着嘉善的耳侧道,“新媳妇贪觉,可是要给人家笑的。”

    嘉善睡得正熟。

    她其实很少能睡得安生,夜里的时候,她极容易做梦。

    梦里似明似暗,什么偷鸡戏狗的人都有。有牵牵扯扯、早已说不清的上一辈子,也有晨光熹微,好像皎洁灼烁的这一辈子。

    或许是昨夜,身侧躺了一桩阎王都不敢惹的保护神,嘉善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一夜安眠至天亮。

    多半是因为睡得好,嘉善的神情也透露出了股轻松惬意。她转过身去,看展岳已然醒了,便睁大眼睛问:“什么时辰了,怎么不早些叫我?”

    展岳撑着下颔看她,笑一下道:“看你睡得熟,于心不忍。”

    “不急,还早。”他道。

    门外又再次响起了郑嬷嬷的声音:“公主,老奴可能进来?”

    听到郑嬷嬷在叫起,嘉善自然不会相信他的“还早”之论,便赶忙要爬起来,她道:“哪里早了。等会儿就要认亲,别让府上的人说闲话。”

    嘉善嫁进来,有眼色的人,自然愿意敬她的公主身份。可若是没眼色的,只怕还是管不住那张说三到四的嘴儿。

    这才第一天,往后的日子还那样长,传了什么闲言碎语出去。即便嘉善以后搬去了公主府,也住不安生。

    展岳道:“这府上,没人会说你闲话。”

    嘉善觑他眼:“你又知道了?”

    “你是我的妻子。”展岳眼睑轻抬,却恰巧见到了她光滑的背部,他哑着嗓子道,“谁若是说你闲话。你告诉我,我帮你出头。”

    嘉善抿了抿唇,伸手去,学着他平日里捏自己的样子,也亲昵地捏了一下他的脸。

    而后,她才传了郑嬷嬷进门。

    郑嬷嬷身后,还跟着脸庞通红的素玉。素玉是个仍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展岳和嘉善明显没有要将她收为通房的意思,因此,她昨晚没在隔间守夜。

    陡然见到只着里衣的展岳,素玉和郑嬷嬷多少都有些不自在。素玉低着头,全程只听郑嬷嬷的吩咐,她按照嬷嬷说得那样,先伺候公主穿上了外裳。

    国公府的丫鬟小厮们,方才鱼贯而入,为展岳更衣。

    展岳成了婚以后,闻老太君又另外为他的房里添了些人。展岳原先,一直不习惯有丫鬟伺候,也是怕闻老太君借口为他添通房。

    直到嘉善入了府,展岳才松口,任由祖母放了些新进的丫鬟来。

    看嘉善换了身海棠红的五凤朝阳服,展岳的眉目间极温柔,他点头道:“红色很称你。”

    展岳今日自己也是一身朱红的锦带衣裳,除了昨日成婚时,见他穿了一次红衣外,嘉善还没见过他着过红裳。

    他的官服是玄色,平日里的常服也是素雅那一类,几乎不会这样穿红戴绿。

    嘉善笑笑,嗔道:“你生得白,穿红色一样好看,别老是着死气沉沉的颜色。过几日添夏衣的时候,我让人帮你做些其他样子吧。”

    展岳顺从地道:“好。”

    房里的丫鬟们均是一怔。

    正在为他整理衣角的丫鬟,名叫剑兰。剑兰在被分来以前,是闻老太君院子里的二等丫鬟,也听府上的人说起过四爷的种种事迹。

    印象里,四爷应该不是一位好相与的主子。可四爷刚才应和公主的时候,隐隐地透出的那种温和,实在是让人如沐春风。

    四爷可能,是真的很喜欢公主吧?

    剑兰在心里默默地想。

    两人换上新衣以后,携手去了主院那边。

    展岳此次是尚主,名分上,嘉善虽然是展岳的媳妇儿,也能算是安国公府的四太太。但是到底君臣有别,她的公主身份尊贵。

    等两人到了正厅的时候,嘉善发现,安国公府上下,竟都到齐了。

    为了以显重视,甚至连安国公的外家,闻老太君的娘家人也来了。

    闻老太君坐在头把太师椅上,左手边才是安国公。

    展岳的大哥展泰、三哥展华,以及张氏、余氏等也是一字排开坐好,至于展少瑛,因为辈分低了些,只能站在展泰身后。

    嘉善今日挽的是个盘叠式的双螺髻。发髻里别有用心地钗上了,展岳送的那支白玉簪子。

    她的耳垂圆润饱满,上头佩戴了一双红宝石般的金累丝灯笼耳环,衬得她如朝霞映雪,好似窈窕神女下凡间。

    嘉善一进来,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的,都起来先行了个礼。嘉善是公主,只却之不恭地应了。

    闻老太君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实打实地,还是对这样端庄的孙媳妇很满意。

    展岳与嘉善向她问完安以后,闻老太君便看了眼在跟旁站着的盛妈妈,盛妈妈会意,很快递了一个绣着兰花的荷包过去。

    闻老太君从荷包里,取出了一个赤金足面的九龙戏珠镯,认真地帮嘉善套在了她的白腕上。

    “这个镯子,与你头上的簪子是一对。”闻老太君的气度平和,她脸上也着了淡淡的妆容,看起来要比平日少了点威仪,多了些格外的高贵与慈祥。

    闻老太君道:“好事成双。你虽是公主,可日后,为他红|袖|添|香、绿衣捧砚,也都是你的应尽之事儿。”

    多少人碍于嘉善的身份,只敢挑不刺耳的好话说。恐怕也只有少数几个为展岳考虑的人,才愿意将这番肺腑之言宣之于口。

    告诉她应夫妻和睦。

    想到她是展岳最敬重的祖母,嘉善恭敬地对闻老太君屈膝做礼,她含笑道:“是,请祖母放心。”

    闻老太君听嘉善唤自己祖母,默默颔了下首,又从手上摘了个祖母绿的戒指来,套在了嘉善的指节间。

    “好孩子。”闻老太君和善道。

    那枚戒指上镶的翡翠,足有花生米般大小,又是十分通透的祖母绿色,呈着天然的宝石光泽,一看就知不是俗物。

    恐怕是伴随闻老太君多年的东西了。

    嘉善心里感慨,又躬身行了个礼。

    闻老太君是府上最年长的人,其余的小辈们也是跟着她的意思,给新妇送上或轻或重的礼物。

    安国公只送了套金面的首饰。闻老太君事先没有与他通过气,任谁都没想到,闻老太君出手会这样不俗。

    张氏忆起自己过门认亲时,闻老太君只是给了一支累丝珠钗和镶金花钿。她便暗暗地揉了揉手帕,一双眼里又酸又妒。

    等与长辈和平辈之间认完了亲,自然还要与小辈见礼。

    小辈里头,展少瑛是安国公府的长孙,合该由他打头。

    不知是不是存了要和展岳比较的心思,展少瑛今日穿了一身宝蓝色的丝缀,腰间系着根清白玉带,瞧着倒也有些疏朗俊秀。

    只是与展岳比起来,到底不如他龙章凤姿,多少还是稍逊了一些。

    见展少瑛站到了自己跟前。

    嘉善不由双眼微眯,她明眸皓齿地一笑,扬声道:“这位,想必就是瑛哥儿。”

    她从郑嬷嬷那里拿了个封红来,一双瞳孔的颜色极亮:“还没正式见过呢。”

    嘉善转而面向展岳,仿佛是真诚地发问说:“按辈分,瑛哥儿是不是得换我一声四婶?”

    展岳遂她的意“嗯”了声,他慢条斯理道:“是该如此。”

    展少瑛猛地抬眼,面部有清晰可见的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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