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第五十一章

    自从两道赐婚旨意正式下来以后, 展少瑛便有些失魂落魄,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明明只与大公主见了寥寥几面,可心魂总像丢了似的。

    冥冥中一直有种预感,大公主原是该属于他。

    昨夜是四叔和大公主的新婚夜, 展少瑛却一夜都心神不宁, 辗转不能眠。

    后来好不容易入了梦乡, 他又梦到自己摇身一变,成了意气风发的新郎官,而他的新婚妻子, 不是齐乐候的女儿, 而是……

    展少瑛心神一震,猛地从梦境里回过神。他面部苍白, 颤抖地垂下了眼睫。

    嘉善还浅笑盈盈地站在他眼前,四叔的身影也如影随形地与她挨在一起。这样看起来, 他们可真是一对惹人羡煞的天作之合。

    天作之合?

    展少瑛眉心微皱, 不知怎么,脑海里第一时间竟然会冒出这样一个词。

    大千世界里,形容一对男女般配的词有很多。男才女貌、金童玉女……可展少瑛的思路, 偏偏顽固地在天作之合上转不过弯。

    他隐隐觉得,自己也曾被人这样形容过。

    奇怪, 是形容他和谁的呢?他分明没有娶过妻。

    展少瑛的目光涣散, 他呆愣地站在原地,视线迟迟都找不到一个能让他停留的地方。

    倒是正厅上坐着的人,见他一直未开口,每个人脸上都神色各异。

    最先耐不住性子的是展阿鲤, 展阿鲤和展少瑛一样,都是作为侄子那一辈的, 要与嘉善见礼。

    看展少瑛一直不说话,展阿鲤便从展少瑛身后冒出了一颗小脑袋,他笑嘻嘻地问道:“大哥哥,你是不是觉得四婶婶比你小,不好意思叫呀?”

    展阿鲤长得活泼可爱,还不如赵佑泽的年龄大,他一张嘴,连嘉善的神情都变得柔和了些许,多半是想到了自家幼弟。

    展阿鲤有嘉善的腰间那么高,他抬起头,一张小脸玉润可爱,他向嘉善道:“四叔四婶,大哥哥不好意思,阿鲤好意思。”

    “四婶婶好。”展阿鲤人模人样地说,“我叫展少珩,乳名是阿鲤。愿四叔四婶百年好合,早日给阿鲤添个胖弟弟。”

    展阿鲤童言童语,一时间,正堂上许多人都被逗乐了,因为展少瑛而升腾起的尴尬气氛,也被冲淡了少许。

    而展阿鲤一讲话,嘉善便认出了他的声音。昨晚镇国公夫人喂她子孙饽饽吃的时候,他正是那个在窗下,问她“生不生”的小男孩儿。

    想到展岳之前说过他有个侄子叫“阿鲤”,嘉善也能猜到,展阿鲤和展岳的关系,应该不赖。

    嘉善另从郑嬷嬷手上拿了个新的封红过来,温柔地递到了展阿鲤的手上,她含笑说:“承阿鲤吉言。”

    展阿鲤眨了眨眼睛:“谢谢四婶。”

    有展阿鲤打前阵,别的小辈的孩子们也都没有露怯,逐一上前对展岳与嘉善行礼,除此之外,每个人还附加了几句吉祥话。

    嘉善也没区别对待,一一地给了他们封红。

    只是预先给展少瑛准备好的那一个,仍然还捏在嘉善的手上,迟迟未给出去。

    直到安国公府最旁支的一位小辈也见过了嘉善以后,展少瑛还如同一根不会说话的木桩子一般,怔怔杵在跟前。

    别说闻老太君以及别的人会怎么想了,就连张氏,也觉得儿子今日委实奇怪。

    想到大公主原是可以做她儿媳妇的,张氏便露出了一个不知是酸还是苦的笑容。她惶惑地看向展少瑛,生怕他鬼迷了心窍,始终绕不出那个圈子。

    今日虽是认亲,但是并不算完全的家宴,镇国公夫人作为全福人,也参与了其中,还有像闻府这类沾亲带故的人在。

    若是给他们看到展少瑛这个样子,会不会有什么闲话传出去?

    公主早已经是保不齐的了,要是齐乐候那边也觉得,展家不诚心与他们结亲,那可就是白白的飞来横祸。别说亲事肯定结不成,没准还会影响到瑛哥儿之后的仕途……

    张氏只觉得心急如焚。

    展岳正凝视着展少瑛,他目光微沉,刚打算开口主持公道,却见嘉善突然似有所觉地与他对视了一眼。

    嘉善微笑,她红唇半启,以几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耳语了一句什么。

    展岳侧耳倾听,发现她说的是“交给我”。

    想到她从来就是一个勇敢坚强的女孩儿,展岳眸光中的深意略敛。

    嘉善将手上的封红轻描淡写地塞到了展少瑛手里,她的语气极其体贴,像是个关怀备至的长辈一般。

    她笑意加深:“实在叫不出口便算了,我毕竟比瑛哥儿还小两岁,也不强人所难。”

    “这封红却是我的心意,总不能其余小辈都给了,不给瑛哥儿。”嘉善道,“别与四婶客气,拿着吧。”

    展少瑛听到那句“四婶”时,忍不住嘴唇一颤,他眉眼间好似罩了一层冷冷的冰霜。

    嘉善只是眼也不眨地与他对视,面上的笑意始终未变。甚至嘱咐他“拿着”的语气,都与嘱咐展阿鲤“用功读书”时的口吻一样。

    她把他当什么在看待,像展阿鲤那样八|九岁的小孩子?她知道自己已经十八,已经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了吗?

    展少瑛的脸色瞬间憋得涨红。

    他好似被人从头大脚地,用一盆滚烫的开水浇了下来,浇了他一个五感丧失、六感不全。

    展少瑛的面容,在这一刹那,近乎是扭曲的。

    恢复了片刻,他才缓缓地抬起头,他不意外地在嘉善瞳孔中,见到了气都没喘匀的自己。

    原来,她眼中也是有他的。

    展少瑛的眼里有一团火烧火燎的暗红色,对比一边泰然处之的展岳,他的神情颇有些狼狈。

    他攥紧了掌心中的封红。忽然很想问问嘉善。在陛下兴起召自己为驸马那个念头的时候,有过半分她的意思吗?

    展少瑛难以控制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上下唇瓣刚有要开口的意图,闻老太君迟缓的声音却蓦地在正堂里响了起来。

    “瑛哥儿,”闻老太君常年礼佛,连声调里都仿佛沾染上了一股肃穆的檀香,她不轻不重地道,“作为展家的子孙,得有礼貌。”

    “谢谢你四婶。”闻老太君道。

    展少瑛的神情微滞。

    作为重孙,他出生的时候,老太君的年纪已经很大了。闻老太君也不是那等迂腐的人,没有要求张氏,必须将展少瑛抱到自己膝下来,好让她含饴弄孙。

    除了重要日子要给老太君去磕个头外,平日里,展少瑛与老太君打得交道不多。

    只是记忆里,太奶奶每次在家里开口,仿佛都是雷霆万钧,从不允许人去违背的。

    展少瑛的手指,忍不住地在袖子里轻轻颤动着。他的眼神暗沉,那本来如“大雪压青松”的背脊,此时微妙地弯曲了些,好似一株不堪重负的稻草。

    老祖宗一开口,张氏的话语也即刻打蛇而上,她难得识时务地应和说:“是。你四婶第一天过门,即便从前见过,也要见礼的。”

    张氏在插话之余,还给展少瑛找了个台阶下。

    展少瑛紧紧抿住了唇,他的耳畔在嗡嗡作响。

    闻老太君和张氏的话,还循环反复地在展少瑛脑海里,来回绕个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只一刻,可又像有一辈子那么长。

    展少瑛抹了抹通红的双眼,他移开视线,发出的声音短促又干涩:“谢谢——”

    他顿了顿,剩余的两个字,好似是要将他皮囊下的那一团肉和白骨生生给挫干净。

    他极轻极轻地道了句:“……四婶。”

    嘉善笑一笑,她眼角上扬,不咸不淡地说:“客气了。”

    展岳则双目紧紧盯着他,一手光明正大地将嘉善的五指握在手心,力道悄无声息收得更拢了。

    中午照旧,大家伙儿要一道用膳。

    除了闻老太君和镇国公夫人在辈分上占了先头外,其余的女眷,论品级都不如嘉善高。

    适才认亲,嘉善是站在新媳妇的角度上与诸人见礼。用膳时,她们却没有那么多便宜可占了。

    闻三太太、宋氏等亲戚隔得毕竟远一层,也很是识时务。倒是张氏见嘉善的列席比自己尊贵,嘴上虽什么都不说,心里却像有本明账似的,纷纷记了下来。

    公主这才过门第一天,就处处比自己高了一头,认亲时甚至让儿子也吃了亏。

    张氏在心里冷笑:还有十天,公主就要回宫归宁,这么大的一尊佛,还是早日搬到公主府去好,免得惹得双方都不痛快!

    不消张氏操心,嘉善心里也在考虑着公主府的事情。

    从她与展岳的婚事定下来以后,父皇就开始着手让人修葺公主府了。这京城里的人非富即贵,许多地皮也是有主的。

    父皇后来是在距安国公府不远的两条街旁,另给她开了府。

    虽然前后两世都是嫁进安国公家,可因为时间问题,公主府的位置有过略微不同。

    这都不是顶要紧的事儿。位置不同尚可以慢慢熟悉,总不会地界太差。

    如今的紧要问题是,展岳会不会愿意,和她一起住到公主府里去?

    安国公与他感情淡薄,不足为虑。倒是闻老太君抚养他将近二十年,祖孙感情没有掺假。闻老太君还在一日,只怕展岳心里多少会舍不得。

    该如何与他开这个口呢?

    嘉善郁闷地托着腮想。

    素玉和丹翠,此时正在为她清点,今日安国公府的人赠与她的贺礼

    生来就是公主,世上的好东西,嘉善基本都见了个全。令素玉她们清点,也不旨在较真礼物的贵贱。只不过新妇过门,贺礼的轻重,也能看出亲戚间的远近亲疏来。

    好比傅骁的妻子宋氏。

    傅家虽然远不如从前,但是不知他们夫妻俩从哪儿弄来了一个西洋的“自鸣钟”。

    这年头,“自鸣钟”还很有些纳罕,算是个极贵重的见面礼了。

    相比起宋氏,张氏的几匹绸缎则要寒酸多了,甚至还不如闻三太太送的玉佩来得稀奇。

    想到在宫里时,曾听到过有关安国公府的种种传闻,再一联想今日展少瑛的反应,丹翠不由叹了声:“世子夫人虽和驸马是同气连枝,但奴婢瞧她,竟还不如闻家太太亲切。都说安国公府嫡庶不和,总不会是真的吧?”

    素玉轻轻地推了一下丹翠的胳膊,示意她这句“嫡庶不和”说得太不妥。公主已经嫁进来了,陛下也承认了驸马的嫡出身份,哪里来的嫡庶不和?

    丹翠亦自知失言,忙从善如流地噤了声。

    嘉善的口吻却很不以为然,她笑道:“不和就不和,谁又真把她当成个正经嫂子。”

    “相处之道,你来我往,讲究个相互。她既然不与我们为善,我们也没必要敬重她。”嘉善说,“出去把腰板都挺直了,别给我丢人。”

    嘉善的话说得十分硬气,丹翠不由跟着,豪气万分地道了声:“是!”

    主仆几人说着说着,门外忽地传来了一声推门的“吱吖”——是展岳回来了。

    整个认亲的流程,到吃完午膳的时候,就算结束了。

    不过,来的人基本都是亲眷朋友,展岳怎么也得将他们送出门,因此,相比她们,展岳回来得要晚一些。

    见她们主仆在边清点东西边说话,展岳便径直地坐到嘉善身边,他的视线,转向嘉善手上的那对九凤镯。

    他顿了一下,缓缓道:“听我娘说,这是当年,安国公府送去傅家的提亲定礼。”

    “后来,安国公悔婚的时候,傅家一并退了回来。”

    “没想到,祖母会把它赠与你。”

    窗外细碎的阳光洒进来,展岳细长的眼尾上,沾染了一点碎金子般金灿灿的光泽,看着温暖又明亮。

    他无声地笑了下:“看来,祖母很满意这个孙媳。”

    展岳这小半辈子,将自己活得极其寡淡。只有凤毛麟角几个人,能在他心中占据一席之地。

    早年逝去的母亲算一个,悉心养大他的祖母也算一个。

    有些话滚到了嘉善的嘴边,她却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嘉善嘴唇动了动,主动牵起展岳的手道:“今天见过了祖母,明早,去拜见母亲吧。”

    “娶了新媳妇,总不能不告诉她一声。”嘉善望着他笑,“对不对?”

    展岳出神地看向她,心里某个只爆了点嫩芽的地方,竟不动声色地开出了一片花来。

    他喉头微动,唇齿间吐出一口热气。

    展岳倏地伸手,将嘉善拉进了自己怀里,他旁若无人地在嘉善唇角轻轻一碰:“对。”

    他看向她的双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某个一直盘旋在心上的疑问,缓慢地踱出了口。

    展岳的声音醇厚低沉:“你好像很不喜欢展少瑛。”

    “为什么?”展岳轻声地问。

    第052章

    第五十二章

    展岳这个人, 平日里偶尔寡言少语,但是观察力却最为细致入微。嘉善相信,从展少瑛第一次贸然闯进长春观,与她有了交集起。

    展岳心里就有了这样的好奇。

    原来是身份所限, 他纵然奇怪, 也没资格问这句话。现下两人都成亲了, 他自然没必要再藏着掖着。

    嘉善的眉头轻轻动了动,想到这儿,本来预备敷衍的话在舌尖上绕了几圈后, 又原封不动地咽回到了她的肚子里。

    嘉善不再遮掩她对展少瑛的厌恶, 眼里的色彩冰凉而冷漠,她翘起嘴角道:“他肖想我, 让我觉得恶心。”

    “他不配。”嘉善呷了口热茶。

    她微微上扬的眼角里,有骄傲四射的光华——那是来源于骨子里的不屑一顾。

    前十几年里, 嘉善和展岳好像活成了两个极端。展岳的生活总像一潭死水, 哪怕死水里有时也会泛起波澜,但是那波澜下的声势浩大,永远都是藏匿在平静的表面下。

    你在他脸上, 极少能见到激烈的情绪。那个见不到母亲临终一面,因而狠狠推了一把张氏的展岳, 永远只停留在了他四岁的时候。

    他将小小的自己活成了一个影子。长大以后, 曾经的影子与高大的身躯渐行渐远。

    嘉善却不一样。

    她向来是一个炽热而浓郁的人。爱时是,恨时也是。

    可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才能让她这样厌恶展少瑛?即便是肖想她一下,也让她觉得侮辱呢?

    展岳纹丝不动地望着她, 径直看向她的眼睛,轻声问:“在长春观之前, 你们曾见过?”

    嘉善心头跳了一下,没料到展岳打算这样刨根问底。

    她笑一笑道:“宫廷森严,他去哪里见我。”

    “不过是他和他娘,那首鼠两端的气质让我觉得厌烦罢了。”嘉善一顿,对他眨了眨眼,意有所指地说,“而且,他们还欺负你。”

    展岳微挑眉。

    “我为自己抱不平,也为你抱不平。”嘉善把玩着他的手心,见他的目光还停留在自己身上,始终没有转一转的意思。

    嘉善便悠悠道,“听说展大人升了五军断事官后,总统刑狱。莫非是把盘问犯人的那一招,带到家里来了?”

    一句不经意的“家里”,总算让展岳身上多了些温暖的烟火气。展岳的眉梢轻微动了一下,适才那能堆上一叠小山的眉心,慢慢收拢了开。

    他惩罚性地捏了捏嘉善的手指,算是回应了她的打趣儿。

    继而,他才淡声道:“展少瑛和齐家姑娘的婚事定在下个月,这也是御前亲赐的喜事儿。今日这种失态的场面,日后不会再出现。”

    今天在正厅上,展少瑛那句“四婶”迟迟不叫出口。总会让人下意识以为,这是展家不愿意接纳嘉善的一种表现。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闻老太君非得逼他表态的原因。不管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可他站在那里,代表的就是安国公府的嫡长孙,而不是单纯的他自己。

    嘉善摇了摇头,忽然轻快地笑起来。她望向近在咫尺的展岳,歪着脑袋,懒洋洋问道:“我瞧你奇怪得很呢。”

    展岳的喉结动了下,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示意她把话说完。

    嘉善低低道:“从前,表哥的一封信都能让我们展大人抱着醋罐子一飞冲天。怎么如今内敛含蓄起来了,一点儿不像你。”

    嘉善这本来是一句调侃的话,她昨晚没做好准备,不幸之下,导致了一场“马失前蹄”的事故,因此,也想看展岳闹个红脸。

    不想展大人经过昨夜那一役,好似已经变得身经百战。

    他先是扣住了嘉善的手腕,细细地摩挲着,指腹上的薄茧很快磨得嘉善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而后,展岳用食指绕着她的青丝,在她白里透红的掌心上,有意无意地搔了搔。

    人的掌心基本都不怎么长肉,那处的皮肤也轻薄柔软,隐约能算是个敏感部位。嘉善的发根细而软,被展岳故意这样撩一下,她即刻有股酥酥麻麻的感觉,接着一个激灵,嘉善白皙的两颊上,浮起了朵异样的云。

    她抬起头,咬牙切齿地瞪了展岳眼。

    展岳这时方人模人样地收了手,颇有正人君子的作风。他慢条斯理地道:“以前是我不知自重,给公主添麻烦了。”

    “如今,你我已是夫妻,当然不会再见外。”展岳刻意咬了一下“见外”的字音,那无辜拖长的语调,好似是在提醒嘉善什么般。

    嘉善果然被他这番话引得浮想联翩,连眼角不小心染上的那抹红,都和昨晚被他按在床畔上亲时一模一样。

    展岳目光微闪。

    嘉善则色厉内荏地在桌子底下轻踩了一下他的脚,告诉他“大庭广众地,别想着胡来”。

    未免有些绮念继续蔓延下去,嘉善岔开话题道:“明天去拜见完母亲,要不要转道往傅家走一趟?”

    想到傅骁和宋氏送来的“自鸣钟”,嘉善笑着说:“我看舅舅舅母都对你极上心,为表重视,不如我们明天去拜见他们。”

    “还有汝阳姑姑,”嘉善道,“她是我们的媒人。我曾应允她,会去长春观里,与她喝杯水酒。”

    傅家是展岳的外家,又与他这样亲近。在嘉善看来,安国公府以后,迟早都是要交到展泰和张氏手里的。比起安国公府,自然是傅家更值得相交,于是也有意地想和傅家拉进关系。

    展岳静默了少许,轻轻地说:“过几日吧。”

    “这些年,西北那边不太平,多有战事发生。”展岳抿了抿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在嘉善温和的问询目光下,他才重新启唇道,“我外祖父故去以后,西北交到了安定侯手上。去年年尾,安定侯回京述职,曾托都督府同知,辗转见了小舅一面。眼下安定侯还在京里,小舅与我说,他有意向,想和安定侯一同前往西北。”

    “安定侯和傅家,从前有过交情。”展岳微转视线看向嘉善,他道,“安定侯既然抛出了橄榄枝,小舅另约了他明日见面。”

    “当今陛下对傅家并不苛刻,恩准了傅家的男丁从军。外祖父他们,当年是以军功封侯,如今想要把爵位挣回来,自然还要去沙场上拼杀。”展岳说,“我成了亲,亭哥儿也大了。小舅没有什么放心不下。”

    “等这件事敲定了,我们再去拜见小舅不迟。”展岳道。

    亭哥儿是傅骁和宋氏的儿子,今年已有十二岁。听展岳说,傅骁打算随安定侯去西北,嘉善心里不觉有些宽慰。

    傅家虽然经雨打风吹,好在傅家最后的独苗,并没有因此愤世骇俗或者是一蹶不振。

    这世上,有人经历磨难,会一生都为磨难所困,也有的人,一生都在战胜挫折。

    嘉善嘴角一弯,很为傅骁以及傅家的家风感到庆幸,她面上却不显。反倒人五人六地觑了展岳眼,朗声道:“当今陛下是在唤谁?”

    “我今早叫的‘祖母’难道是白叫的,”嘉善戳了戳他的肩头,煞有介事道,“你不是也该同我一般,改口称父皇吗。”

    展岳一愣。

    父亲这个称呼,自从傅时瑜去世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宣之于口过了。在他的成长生涯里,母亲、祖母,舅舅舅母,甚至连已逝的外祖父都或多或少占据了席位,唯独父亲是模糊不清地。

    可眼前的嘉善神采飞扬,鼓起的两腮还隐约带着点气鼓鼓,大概是觉得他区别对待,大有他不改口,她就不罢休的意思。

    展岳的身子不由往后头的红木椅上慢吞吞一靠,他攥紧的拳头松开又握紧,轻声说:“是,父皇。”

    嘉善这才满意,她脸上挂起温雅的微笑。随后,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她又与展岳贴近了一些。

    她清了清嗓子,覆在展岳耳旁,不自然地小声道:“还有那件事,要和小舅好好解释。”

    “哪件?”展岳狭长的眼睛不紧不慢地眯细了,他饶有兴致地问。

    嘉善的胸膛狠狠地起伏着,知道展岳是装着明白揣糊涂,便暗暗地拽紧展岳的袖子,她道:“你心里清楚。”

    展岳散漫地应了声,明白她说的是昨晚那张白绢喜帕的事儿。

    他道:“小舅帮我时也提心吊胆着,和我说这约莫能算半个欺君之罪。他要是知道并没有欺君,心里恐怕能踏实下来了。”

    “不过,”展岳眉峰轻佻,看着她问,“既然你不是那个意思,当初为何要说……那样的话。”

    那句“短期内无法为你生一儿半女”,终究还是在展岳心里,荡起了一层涟漪。

    嘉善的脊背无端僵硬了片刻,想到上一辈的种种。她的眼角,有一丝不明显的黯淡闪过,她容色不变道:“曾有太医告诉我,我的身子须好好调理,方能有子。”

    “所以,多少会害怕。”嘉善笑望着他,只是那笑意很浅,一看便知没有入心底,她道,“既然你向我提亲,自然要与你说清楚,免得牵连了你。”

    嘉善脸上的神情和煦,她抬眼凝视展岳,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她低声道:“如果,我真的无法为你生儿育女。”

    她话音微顿,犹疑不定地问:“你,会不会后悔尚主?”

    说完这句话,嘉善的勇气好似一下被耗尽了。她少见地低下头去,眼睑略垂,眼睫几不可见地颤了几颤,她没有和展岳对视。

    前后两辈子,那个无缘的孩子大概都会成为她心里不可抹平的遗憾。

    嘉善抿紧了嘴唇。

    下一刻,她的下颔,忽然被一双手从下往上地捻起。

    将她下巴微抬以后,那双手改为半捧着她的脸——他五根手指的温度都很高,像是昨晚,她触碰到的某个人的心口热度。

    “不会。”展岳的黑眸平静,隐隐地有股力量,能将嘉善猛地从那些难堪的回忆里拉扯出来。

    他一字一顿道:“有毛病就治。”

    “生不出就算了。”展岳微顿。他的手,小心地碰了碰嘉善的嘴唇,他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父亲。”

    展岳沉默半晌,“我曾经以为,我这辈子,真的不会有孩子。”

    他生长在一个并不健全的家族里,他有父亲,可父亲从来没有教过他,什么是责任。

    见嘉善的表情还一愣一愣,展岳有些笨拙地安慰道:“不要因为这个难过。”

    嘉善忽地笑了。

    她将展岳的指尖,轻柔地放在唇边吻了一下:“我们会治好的。”

    “你会是一个好父亲。”嘉善笑弯了眼睛说,“看得出,阿鲤很喜欢你。证明你平日里是个好叔父。”

    “元康也很喜欢我。”提到弟弟,嘉善的语调难免变轻松了许多,她道,“我未来,也会是位好娘亲。”

    “元康,”展岳斟酌地问了句,“他的眼睛如何了?”

    展岳去宫里迎亲的时候,赵佑泽被宫女牵着,在一旁看着嘉善上了花轿。当时人多口杂,展岳只是按例给了这个小舅子一些厚礼,没能问他“眼睛的感觉怎么样”。

    既然嘉善主动提及,展岳便问了。

    赵佑泽的眼睛目前正在医治,这也算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他双眼若是好了,以他的嫡子出身,想要干涉朝政,是光明正大的作为,大可将治眼睛的事儿过到明路去。

    嘉善和颜悦色道:“渐渐在好转。”

    想到赵佑泽,不禁又要想到那张药方,她忍了忍,还是直言道:“元康的小聪明最多。”

    展岳偏过头看她:“嗯?”

    第053章

    第五十三章

    展岳的这声“嗯”哼得抑扬顿挫, 音色十分清润。

    嘉善忍不得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和善,瞳孔干净又圆润,那褶皱极深的眼皮上,挂着一丝温柔的弧度。

    嘉善嘴唇微动, 顿了几顿, 最终没将赵佑泽的“功与名”说出来。

    两人经过刚才, 好不容易将距离拉近了点儿。要是告诉他,其实那张方子不是自己求的,而是赵佑泽费尽周折得来的, 展岳没准又要多想。

    当然, 嘉善绝不会承认,自己其实是被他这张无可挑剔的脸打动了。

    嘉善道:“嗯什么?”

    “像是找我要糖吃一样。”嘉善用不甚高明的手法转移着话题。

    展岳长眉轻挑。

    嘉善望向他, 轻声说:“晚上还要去应酬吗?如果没有,换身常服吧。”

    今日因为要认亲, 展岳和嘉善打扮地都有些庄重。嘉善从不肯在这种事儿上委屈自己, 一回屋就换了个轻简的褙子。

    展岳则因为一直与她谈天谈地,现在还未更衣。

    昨天进门的时候,嘉善就注意到了, 展岳屋子里伺候的侍女并不多。即便是今早帮他着衣的那位叫剑兰的大丫头,和展岳相处起来时, 也不难看出两人的生疏, 以及剑兰的小心谨慎。

    他屋子里的丫头们,想必是不久前才分进来的,主仆都还在适应期。

    思及此,嘉善吩咐剑兰拿了件展岳惯常穿的衣服来, 又将丫头们都遣了出去,大有亲自帮他更衣的意思。

    赵佑泽看不见, 他小时候,嘉善多少会不放心他一个人住在长乐宫里,常常要去看望他。因此,在照护人的饮食起居方面,嘉善倒不像其他的公主们,那样一窍不通。

    展岳目光一顿,从她的动作里觑到了她的意图,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片刻:“你帮我吗?”

    嘉善说:“是。”

    又指挥他道:“转过身去。”

    展岳抬眸望了望她,方才听话地转过了身。

    他的身影秀颀而健硕,嘉善半弯着腰时,几乎只到他胸前那么高。帮他脱下外衣后,嘉善又令他转了过来,他帮展岳扣好衣襟,只是这件衣裳的衣带却有些难系。本来一个简单的结就能解决,可嘉善来回系了四五次,衣带偏偏还是松的。

    展岳此时,还低着头在目不转睛地看她。

    他吐气如兰,清冷的气息在周身萦绕不去。甚至偶尔,嘉善的发旋还能蹭到展岳那傲然光洁的下颔。

    有点痒,有点麻……还有点酥。

    “我来。”在嘉善尝试第四次为他缠上衣带的时候,展岳终于不急不躁地开了口。

    他手指修长,径直将那衣带从嘉善手里抽了出来,他的声音清亮悦耳:“你说你,不会怎么还逞能。”

    “害我以为我们公主,真的事事儿精通。”展岳精致的眉眼微弯。

    他的手白皙而灵巧,三下五除二地就把衣带系上了一个漂亮的结。

    见嘉善红唇翕动,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展岳又先一步地将食指放在了她的小巧的嘴上。

    展岳的朱唇微勾,他眨了眨眼道:“是我错了。昨晚我就知道,公主并不是天生什么都会。”

    “有些事儿,也得靠别人教。”展岳语气含笑,他一瞬不瞬地瞧着嘉善。

    他长长的睫毛半垂在眼睑下,面孔秀美如玉。

    可这干净的外表里,掩藏的是昨晚一幕幕情|色动人的画面。嘉善赧然,很快明白展岳是在说什么。

    这一次,一张美璧无暇的脸也盖不住嘉善的羞愤了。

    她的眼眸灵动,正打算张嘴,展岳却忽地脚尖一勾,直接将嘉善整个人带进了自己怀里。

    他一手捁着她的腰,一手轻轻地揉着她的发:“不过,你本就不必什么都会。”

    “自有人愿意把你当做珍宝。”展岳道,“知道吗?”

    嘉善被展岳半抱着,脑袋以一个微妙的姿势,轻轻垂靠在他的肩上。两人心口相依,近地能互相听到对方的心跳。

    嘉善发现,展岳的心跳声很强健有力,好像永远都是鲜活炽热地。

    她到底是嫁了怎样的一个人呢?

    嘉善抬眼,顺着他俊美的下颔线条,一点点望向他清晰俊朗的眉目。

    展岳似有所觉,在她望过来时,懒洋洋地亲了一下她侧边脸颊上的浅酒窝。也借着这个动作,他不动声色地吞咽下了,后半句暂时还未说出口的话——

    “如果有谁欺侮你,我也会蛮不讲理地帮你把那人锤成一个烂狗头。

    “知道吗?”

    “你不必知道。”展岳想。

    ——

    翌日,嘉善果然与展岳一同去拜见了她那位虽无缘一见,但是大名贯耳的“婆婆”。

    傅时瑜既然嫁到了安国公府,死后自也要是葬在展家。

    嘉善拜祭她的时候,不住地一边在为她庆幸,却也一边在为她可惜。

    傅时瑜只是个妾,按规矩,无法享受与安国公同住一穴的“荣耀”。可也因为这儿,算是给她留了一个百年清净,免得她到了黄泉,还要为琐事纠缠不休。

    给傅时瑜上完香后,展岳的情绪一直不佳,平日里清亮的眸色中难掩幽深。嘉善知道他是记起了往事儿,怕他多想,嘉善上马车前,有意地勾了勾他的手指,笑说:“难得出来一次,带我在京里转转吧。从前总在宫里,没机会见识。”

    “砚清大人身兼五军都督府的职位,想必对京中的布置都很熟悉,让马车绕一圈再回府,好不好?”嘉善笑着问。

    她巧笑倩兮,声调柔和,展岳的神情果然要缓和了一点儿,他嗓音低沉:“好。”

    展岳平日虽然也不常出门,但毕竟是在贵公子圈里长大的。他身边还有朋友,特意研究出了京中的哪条街最热闹,哪条街上好吃的最多。

    展岳对这些即便做不到如数家珍的地步,也能做到心里有数。只是心思转了转,他没带嘉善去京里那较为繁华的几条街,而是吩咐车夫走了一条较为安静的路。

    展岳挑起车帘,指着远方肃穆的一个府邸道:“这是五军都督府,待我休沐结束。你若有要事找我,可一面派人去宫里寻,一面来这儿问候一声。”

    五军都督府兼有天下调兵之权,是个位高权重的地方,修得十分庄严气派,恰与其所属职权相符。

    嘉善上辈子,还真没在五军都督府门前转悠过。她同样没想到,展岳第一个带她来的地方竟然会是这儿,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地应和说:“好。”

    展岳于是嘱咐车夫启程,又带她认了几个官爵之地,皆是有头有脸的。例如大理寺、九门提督、京兆府尹、刑部衙门之类……

    不知展岳是存了什么心思,才会带她这一通乱转。

    嘉善一边觉得展岳心思如海,一边又觉得他或许很了解她。身为女儿家,嘉善是不敢去沾染朝政半分的。

    可有赵佑泽的缘故在,有对上一世结局的担忧在,嘉善又不得不分出一点儿心思,在危险的边缘试探。

    上次和父皇直言储君之事,已是僭越。展岳这是看穿了她,想宽慰她的意思吗?

    嘉善抿了抿唇,微微一笑。

    马车再次停下来。

    展岳这回挑起帘子的手,带了几分迟疑。

    他瞳眸幽黑,伸出一指,指道:“这是你的公主府。”

    “要下车看看吗?”展岳话音微顿,方才继续接上。

    嘉善一愣,也从帘子处冒出了颗小脑袋。

    她的公主府修葺得很朴素,远远看上去,还不如百年门庭的安国公府有气势。嘉善平静地笑了笑,心里并没有生起怨怼,她明白,这是父皇爱重她的表现。

    若是皇帝为了一桩公主府劳师动众,只怕那些士林们要有题可做了。

    她刚想说“一起去看看”,却见展岳挑帘的手还动也不动地立在那里,透明的指甲衬着阳光,泛起暗鸦的光泽。

    嘉善愣了愣,沉默片刻。

    公主府于她而言,是个立身之所。她上一世嫁了人后,也只有真正回在公主府里的时候,才有安心踏实的感觉。可她若住进公主府,展岳想来看她,则要通过正路登记在案,连每月宿在她府里的次数,都是要给人报备的。

    听起来,像是一个男宠……

    展少瑛以前,就为了这个,不肯常来,他总觉得这一套手续下来,自己就像是被皇帝宠幸的妃子一般。

    不知道展岳,会不会也这样想?

    嘉善眉心微皱,她唇畔半开:“不必了。”

    “过几日再来看吧,”嘉善说,“且不急。”

    展岳抬眸,侧过头望着她,胸口处有口气半提不提着,很是难受。

    他刚想要张嘴,却听见有人很迅速地敲了几下马车:“里头是大公主和驸马吗?”

    “奴婢向华,有急事儿找您二位。”

    这声音带着股脱不去的尖细声,一听就知道是宫里的小黄门。

    小黄门这时候来找他们,会为了什么?

    展岳和嘉善互看了眼,随后,展岳单手挑开车帘,望向向华问:“何事?”

    向华赔着笑道:“给驸马请安。大公主在吗,是天大的喜事儿呢。伴伴吩咐奴婢,一定要亲口禀告给公主。”

    嘉善对向华其实有印象,隐约记得他是陈功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听他唤“伴伴”,她便也从马车里半探出了身子。

    “我在,你说。”嘉善道。

    向华含笑,给嘉善和展岳连叩了两个头:“大公主真让奴婢好找。”

    “宫里来消息,四殿下的眼睛好转了,恭喜大公主。”向华是个聪明的人,如今,他满目皆是喜色和笑意,他语气轻快道,“陛下请您进宫一趟。”

    第054章

    第五十四章

    自从孔厉辉走了嘉善的路子, 嘉善又与章和帝详谈过以后。孔厉辉的存在,便大抵是宫闱内,无人不知的“秘密”了。

    起初,淑娴还因为这事儿, 与庄妃闹过一阵子。

    自展岳和嘉善的婚事定了下来, 淑娴的脾性就难得得了些长进。或许是从前的日子过得太顺风顺水, 如今陡然受了挫折,倒起了出其不意的效果。

    虽然,她的脑子和计谋, 在真正能打的人跟前, 一样是一文不值地。

    这些时候,宫廷内对赵佑泽眼睛的事情, 传得叫个有鼻子有眼。好像他即刻就能重现光明,重现光明之后, 即刻就能被立为储君, 当上太子一般。

    淑娴原还觉得不以为然,那瞎子都看不见了这么多年,若是真能被医治好, 父皇还会放任他瞎到现在?

    可慢慢地,流言的势头越来越猛, 逼得淑娴不得不正视了。想来是真有三人成虎之说的。

    那天午后, 淑娴和惠安在承乾宫陪着庄妃一起做刺绣,淑娴便略微担忧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她见四下无外人,声调亦是不低不高地,即便收敛了原先的跋扈, 语气里仍透着股张扬与娇蛮。

    “母妃,宫里的传闻, 您听说了没有?”淑娴微抿着嘴,皱眉道,“起先还好,这些日子,宫人们传得越愈发无法无天了,我实在听着不爽快。父皇最近正在为皇兄的婚事操心,这样一来,哪还有好人家敢在这时候和咱们结亲。”

    “赵佑泽今年都十二了,即便看见又能怎样。父皇可从来没生起过——”

    “皇姐。”

    “淑娴!”

    听淑娴有越说越不靠谱的趋势,惠安和庄妃同时出声制止了她。庄妃微微看了她一眼,浓眉轻轻地皱成一团。

    “慎言。”庄妃不悦地训斥道,“本以为你经事后,会稳重一点儿。怎还如此冒失,这等话,也能是你由着性子胡说的吗?”

    谁都听出来了淑娴的言下之意,是“皇帝从没有生起过立赵佑泽为储君”的意思。即便从前存在着这种可能,但是在眼下这关口,绝不能有任何不好的消息,从承乾宫走漏出去。

    后宫的眼睛那样多。庄妃哪怕真希望赵佑泽一辈子看不见,平日里也照样做足了面子,常至长乐宫问候一声。

    何况那些恶意中伤的话。

    惠安比淑娴小四岁,她和静妃的女儿清河公主一般大,今年十一。她是庄妃的小女儿。也是因为淑娴的缘故,在惠安成长的路上,庄妃对她管教颇多,生怕这孩子,也长成了个分不得轻重的冒失鬼。

    所以她年岁虽小,看起来倒比淑娴还要沉稳懂事些。

    惠安笑道:“皇姐眼看着要出嫁了,便安心待嫁吧。母妃心里,对这件事想必是有数的。”

    惠安出生的时候,皇后已经于中宫崩逝。那一年,庄妃在后妃中虽拨得了头筹,但是在众多皇子公主里,章和帝还是对年少失恃的嘉善,要格外地关怀备至。

    人心不足蛇吞象,即便皇后不在了,她留下的骨血也仍然能生根发芽。见嘉善如此受宠,庄妃便留了心,特意将惠安教得文雅而知书达理。和小时候,裴皇后教嘉善的模子几乎一致。

    是想借此,从嘉善那里剥离些帝王的关注。

    这个手段,说成功算成功,说不成功也不成功。

    至少,皇帝对惠安,不会像他对淑娴的态度那样耐人寻味了。但惠安在章和帝眼前的受喜爱程度,却怎么也比不上嘉善,大概只能与清河并肩。

    庄妃一生两个女儿,淑娴是形似她,而神不似。惠安被她耳提面命地教到大,本该与庄妃要相像一些。可不知是方法出了差错,还是惠安从小读书读得多了,她与庄妃并不如何相像。

    她的性子,反倒有些类似静妃或者早殇的裴皇后。出于这个缘由,哪怕惠安年纪小,哪怕淑娴要比惠安骄纵,庄妃的目光,也始终停留在淑娴身上更长。

    在惠安长大以后,母女俩相处的时间,远不如小时候多。

    适才惠安说话,庄妃甚至以为,是静妃在与她闲话家常,忍不住地紧紧抿起唇。

    她不咸不淡道:“你妹妹讲得对。”

    “操心好你自己,别的少担心。”庄妃耐着性子说。

    淑娴不是滋味儿地先瞧了惠安一眼,复又僵硬地望向庄妃,她咬着唇道:“我不也是担心皇兄。”

    “母妃,皇兄的婚事,现如今有着落了吗?”淑娴问道。

    闻言,庄妃的目光一闪,脸色有些异样的苍白。其实,自嘉善与展岳成婚了,庄妃的脸色就一直不大好。

    淑娴虽然不太伶俐,但是她有句话没说错,赵佑泽的眼睛,到底还是在京里的世族圈子中,搅起了一层风浪的。

    赵佑成本来前景大好,未来的储君是十拿九稳,许多贵女要争着抢着嫁给他,尚来不及。

    可自打孔大夫的消息出了,那些原本站好队的人,又东风来了顾东风,西风来了望西风地迟疑起来。

    说起来,陛下眼下正当壮年,皇子们也是处于不大不小的阶段。赵佑成十五,赵佑泽十二,赵佑泽若真能康复,陛下再有心栽培一番,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

    章和帝自己,也是在快要及冠的时候,才被立为太子。

    何况两个皇子,至今连妻子都未娶。

    这样想的人多了,观望的人不免就越来越多。

    更糟糕的是,大臣们迟疑也就罢了。一道圣旨下去,那是不行也得行,只有少数极不开眼的人才会抗旨不尊。

    眼下真正麻烦的,是皇帝不知吃了什么迷|心|药,瞻前顾后地犹豫了起来。

    章和帝觉得,给赵佑成指的妻室如果拥有过高的家世,那么未来赵佑泽成婚时,该如何自处?

    他原是打算将寿宁侯的女儿魏氏许给赵佑成。寿宁侯年纪大了,官职虽不算顶高,但他有个儿子却极具出息,如今在做盐运司转运使。

    盐运自古以来就是国家的经济命脉,转运使更是个了不得的肥差。“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形容得大抵就是这样的官职。

    虽然庄妃更希望赵佑成的婚事,能与武将的家庭沾上关系。但是寿宁侯的儿子魏安,已连任两届盐运司转运使,单从这儿,就能看出他必是章和帝的心腹爱将。

    别的不说,若他们能和寿宁侯府联姻,便是在向世人显示一种态度——皇帝是很爱重大皇子的。否则大皇子的舅兄,怎能在盐课上,圣宠不衰呢?

    而且魏安这人能在盐课上连任,也必不是无能之辈。有这样的人帮衬自己,庄妃和赵佑成心里都会更有底。

    所以章和帝提这茬时,庄妃便笑着应了。

    不想,还没过两天,章和帝却又来了一趟承乾宫。彼时,旨意还没下下去,寿宁侯也未收到确切消息,不过是庄妃请寿宁侯夫人及其女儿进宫,悄悄看了一趟。

    一切都是风平浪静地。

    这回,章和帝道:“那日与你说过后,朕左思右想,寿宁侯家的闺女今年年方十三。佑成若要娶她,还需等两年。朕觉得,有些委屈了佑成。”

    他意味深长地望向庄妃。

    庄妃陪在章和帝身边十几载,哪里不懂帝王的心思,知道这是他觉得这桩婚事不妥,在自己这儿来找台阶下了。

    她嘴角一僵,回说:“那,依陛下看呢?”

    “平阳侯的嫡长女,或者卫国公家的嫡孙女,”章和帝一开口就是换人的决定,他道,“这两人明年及笄,也能与佑成相配。”

    庄妃端正了颜色,随即分析起章和帝说的这两家人选。

    赵佑成和淑娴如今都到了婚配的年纪,庄妃这几年,对京城名门很有些上心。一听章和帝提,心里很快开始筛。

    卫国公和安国公家一样,都是开国的功勋之辈,是传承了好几代的国公府了。可是安国公家的小辈里,有个出挑的展岳,卫国公家的子孙,最卓越的也不过是在鸿胪寺任职。

    鸿胪寺主掌朝会,掌四夷朝贡之类的交际。虽凭得上是个中枢部门,但是于她,用处不大。

    平阳侯倒是个有些威仪的人物,先帝在时曾任过浙闽总督,前些年回调回京,如今在大理寺当差。可他也年事已高,没几年就要致仕。

    至于后代的小辈里,有在两广做宣慰副使的,但两广离京城何其远,出了事儿,怕是鞭长莫及。

    有了魏安这个盐运司转运使珠玉在前,庄妃心里对这两个人选,都不怎么满意。

    偏她嘴上还要笑一笑道:“臣妾瞧这两个闺女都不错,恐怕得挑花了眼。还是陛下决定吧。”

    身为皇帝,蓦地朝令夕改,章和帝多少觉得有点惭愧,便说:“今年的冬天长,宫里的梅花开得正好。你便借此为由,将她们传唤到宫里来相看一二。”

    庄妃应了:“是。”

    她应下来,当然是还存了别的心思。请宫外命妇进宫来看梅花,总不能只请平阳侯和卫国公家的吧?

    宫里那么大的地儿,只请她们两家,未免太小家子气。

    章和帝都不会允许她干出这样的事儿来。

    庄妃是想借这机会,多瞧瞧京里的贵女,也是想借此和命妇们更进一步。更是想让那些没法站队的人看看——

    赵佑泽还没能看见呢,这前朝后宫都没跟着他姓。你们也别一个两个地,全都畏手畏脚,刮阵风就不敢乱动了!

    让庄妃想不到的是,小黄门来报喜的消息,偏巧也是在这一日,浩荡地飘到了承乾宫里。

    第055章(二更)

    第五十五章

    来给庄妃报喜的这位小黄门, 名叫武直,他也是一位嘴甜的。

    这年头,领差事同样分好差事和苦差事。譬如向华,四殿下的眼睛好了, 去给大公主报喜, 那肯定算顶好的差事儿。能领到赏钱不说, 这也等于在大公主和驸马面前挂上了号。

    想想,那可是大公主的亲弟弟,大公主可是四殿下唯一的姐姐。

    向华带着这桩喜事儿, “啪嗒”一下出现在大公主跟前, 那不得和金光闪闪的弥勒佛一样啊。

    反之,武直也很有自知之明。如果说向华是弥勒佛, 那么自己对于庄妃娘娘而言,必然等同于“扫把星”了。

    武直平日里因为来承乾宫的次数, 要比别的小黄门多, 所以陈功特地点了他来给庄妃“报喜”。

    武直也知道今日后宫里除了庄妃娘娘外,还有别的世家夫人在。因此,很是小心。

    宫女通传了以后, 他方进去请安做礼。

    庄妃娘娘正携着平阳侯夫人在说话。

    作为御前的人,武直的小道消息也是很灵通地, 知道陛下原有将寿宁侯的闺女和大皇子结亲的意思, 可后来由于四殿下的缘故,陛下另选了平阳侯的闺女与卫国公的孙女给庄妃来挑。

    如今,见庄妃和平阳侯夫人谈得热切,武直笑着叩了个头, 他道:“奴婢知道娘娘这儿有贵客,可兹事体大, 只得来叨扰娘娘了。”

    庄妃平日在自己宫里虽有些嚣张,但是向来会做面子,尤其对皇帝跟前的人,一向态度都很谨慎。

    她先唤了武直起身,而后才说:“怎么,是出了什么事儿?”

    武直道:“娘娘宽心,是个好消息。”

    在宫里待的时间久了,庄妃不得不多长了一颗七巧玲珑心。她很明白,自己最近是没什么好消息的。

    赵佑成的婚事还未定,她如今正在相看,淑娴的婚事,皇帝已与她商谈过,十有八|九不会变了,惠安又还小。

    而自己到了这个年纪,肚皮也很难再起变化。

    庄妃原是以为是哪个妃子有了身孕,可一想,皇帝后宫已十分充沛,子嗣也有不少。即便有孕,也不会是武直来向她亲禀。

    这个好消息,只怕没那么简单……

    庄妃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小口茶,喘气声不易察觉地变粗重了一点儿。

    倒是平阳侯夫人笑了笑,问道:“是什么?公公便别没卖关子了。我看着,都替娘娘觉得着急呢。”

    陈功特地让武直选在这个关口来,自然是有其用意的。武直也只好强笑着说:“四殿下的眼睛,有了好预兆。陛下说这是大喜事儿,晚上请您一道去长乐宫赴宴。”

    武直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这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听了个清。

    一瞬间,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升腾起了各异的表情。

    丫鬟们更是面面相觑,就连刚才与庄妃把手笑谈的平阳侯夫人,眼角都不由褶皱出了深深的细纹。

    倒是庄妃面部平静,只是手上端着的茶盏,不动声色地洒了些茶渍到她的袖口上。

    针落可闻的平静过了以后,是命妇们齐齐的贺喜声。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秦王妃。

    秦王妃是一品的亲王妃,除了庄妃以外,便属她身份最高。秦王又与章和帝是一母同胞,她扬声贺道:“果然是了不得的喜事儿呀。”

    “早就听闻有位杏林高手在替四殿下医治,如今看来,真是峰回路转了。”秦王妃道。

    秦王妃的话里并不存挖苦之意,只是庄妃的面色,还是瞬间变得冷凝。

    然而,有秦王妃一马当先,其余的命妇们,也一人锦上添花地添了句吉祥话。

    唯独庄妃没有言语。

    默然片刻后,她才貌似波澜不惊地道:“本宫知道了,确实是好事儿。你走这一趟,辛苦了。”

    庄妃随手抓了一把金豆子给武直,武直可不敢接。话既然传到,他忙找个借口推辞。

    能在御前伺候的,个顶个都是精怪,命妇们也都清楚。

    没准信儿的事儿,谁也不敢去乱说。尤其是像四殿下的眼睛这般微妙的事情。她们今日受邀进宫,就是想分辨出个风声。

    如今,这桩大事儿传进了命妇们的耳朵里,她们回去以后,自然也会和自家老爷们,或者与熟稔的亲戚好友说上一声。

    很快,这个消息就要像长上翅膀的纸片一般,传得人尽皆知了。

    庄妃今天,本来是想以示自己在后宫中极具荣华的地位,让那些摇摆不定的人好尽快站队。不料弄巧成拙。她没想到,赵佑泽的眼睛竟然还真能有恢复的时候!

    岂不是她白给别人铺了路!

    庄妃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她微微咬紧了牙,和跟前伺候的窦嬷嬷对视了一眼,窦嬷嬷对她轻摇头示意。

    庄妃的眼尾上挑,连神色都不由变得更冷峻。

    这边,嘉善和展岳也一道随向华入了宫。

    向华的话虽没有说透,可是既然陈功能叫向华来通知她,那么阿弟的眼睛必然有了大进展才是!

    是不是真的能看见了?

    马车快到东直门时,嘉善才发现自己掌心上居然出了一手的汗,大概,委实是太过担忧。

    展岳见她一路上,呼吸声由重变粗,又由粗变重,连额尖和鼻头都冒出了许多汗。他不禁将她的手捉过来,安稳地放在了自己膝上。

    展岳道:“既说了是好消息,怎么还这样紧张。”

    “放轻松些。”展岳捏着她的手道,“陛下和元康,等会儿若是见到一个满头大汗的公主,他们得以为你生了病。”

    “觉得是我没照护好你。”展岳道。

    听到他说“满头大汗”,嘉善才后知后觉地拿巾帕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她软乎了语气道:“对不起,可我实在控制不住。”

    这可能是赵佑泽的眼睛最接近复明的一次。

    展岳闻言,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强制性地将她的脑袋,靠在了自己肩头上。他像哄孩子一般,安抚性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长乐宫里的人,已经多成了一锅粥。

    章和帝这天下午难得没有处理朝政,静妃、清河几个都在。还有孔氏、今日当值的太医,以及太医院的院使和两位院判。

    嘉善来的时候,章和帝正背对着他们而站,他一个人处在暗光里,身影很寥落。

    赵佑泽坐在小榻上,他眼睛上蒙了块半透光的白布,跟前还站着几位太医,围着他诊治。

    静妃与清河母女两个人,则手牵着手,眉宇间极为放心地舒展了开,看起来,是喜事儿将近的模样。

    嘉善先请了安,而后才问:“父皇急忙叫儿臣进宫,是为了元康的眼睛吗?”

    章和帝说了声:“来了。”

    他伸出一指:“去看看他吧。”

    嘉善心中一动,明明只有少数几步路,可她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胆颤。见赵佑泽的双眼蒙了块布条,嘉善几乎是扑到了塌前。

    “元康?”嘉善微微睁目望他,她用力吸了一口气,“能看见阿姐吗?”

    赵佑泽对她露出了几颗洁白的牙齿,他唇边挂着浅笑:“看不见。””

    这一刻,嘉善连喘气都不免吃力了起来,她盯着他看了少倾,刚想张嘴。

    赵佑泽却又道:“不过,过几天就能看见了。”

    赵佑泽伸出手,在自己眼前,用白皙的五指晃了晃。他笑道:“孔大夫说,乍见光明,我可能会有个不适应的阶段。”

    “所以得带几天白布来遮光,”他咧嘴笑说,“我现在能看到我自己手指的痕迹。马上,就能看到阿姐了。”

    “唔。”赵佑泽偏头想了想,又小鸡啄米似的数道,“我大概到阿姐肩头那么高。阿姐的脚步总是很轻盈,我猜,阿姐的身量一定极纤细。阿姐身上,还有一股梅花香。”

    “元康又和阿姐是亲姐弟,我们长得一定也有几分像。”

    “等我能看见,不会把别人认错成阿姐的。”他扬着脸道,“阿姐放心吧。”

    嘉善眼圈微红,她的眉目间,尽是难言之意。这刹那,她差点没忍住鼻头的酸涩,任由泪珠滚滚而下了。

    嘉善低头望向赵佑泽的小脸儿,她伸手,轻轻抚摸过赵佑泽的头顶,一下又一下,极为小心温柔。

    “元康刚才特意吓我,是不是?”嘉善的语气里,竭力保持着冷静,她忽然狠狠捏了一下赵佑泽的脸,“小坏蛋。”

    赵佑泽灿烂一笑。

    展岳不知何时进来,默默立在了两姐弟身后。

    见他们温情地说着话,他只是安静看着,没有出声打扰。直到嘉善紧紧地拥住了赵佑泽,他方补充道:“你阿姐的左边脸上,还有个小的酒窝。”

    “哦!”赵佑泽重重点了下头,“我记住了。”

    展岳笑了笑。

    他不像嘉善那样受情绪影响,相比而言,展岳的理智还尚存。见孔氏和几位太医院院判都在,为了以示郑重,他的视线慢慢转向几人。

    “劳驾几位,”展岳的声音不轻不重,“四殿下所言都是真的?””

    嘉善从前在宫里时,与龚太医打交道最多。龚太医是裴皇后信重的人,如今已当上了院判。上一辈子,嘉善的落胎药,也是找龚太医拿的。

    听到展岳问话,自然还是龚太医打头,他道:“是。”

    “请大公主与驸马放心,四殿下的眼睛,已经在恢复。”龚太医道。

    展岳脸上,这才真正有了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见嘉善眼里尽是漂亮的笑意,姿态不由也放得很从容。

    他容色儒雅,嘴角温和地弯了起来。

    真好啊。

    第056章

    第五十六章

    去看过赵佑泽, 嘉善便从内室出来,向长乐宫的主人,静妃问了声安。

    自己嫁出了宫以后,对阿弟难免会有力不从心的地方。静妃这些年抚养赵佑泽十分用心。端看适才, 她脸上出现的欣慰之色, 也知道她的感情不是作假。

    嘉善笑吟吟地道:“这些日子为元康的眼睛牵挂, 娘娘劳心劳累了。”

    静妃笑一笑,只说:“当年得幸于陛下与皇后,愿将四殿下托与我, 自是要鞠躬尽瘁的。”

    嘉善也笑了。

    “瞧你一脑门的汗。”静妃见嘉善额上又沁出了汗珠, 忙说,“坐下来歇歇吧。”

    嘉善道:“是。”

    嘉善端正地坐在了榻上, 与静妃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是笑容满面。

    展岳是外男, 他虽是嘉善的夫婿, 但是和静妃相处也多有不便。章和帝愿放他进来一同看望赵佑泽,已是格外开恩。

    看嘉善似乎有话要和静妃说的样子,展岳便自觉地退出里间, 去正堂和皇帝以及孔氏等人站在了一起。

    孔氏医治赵佑泽,实有大功。章和帝难免升起了将他留下, 收入太医院的念头。

    太医院的御医们, 都在宫里混了多年,如今,几位脸色却不大好看,龚院判也一样。

    四殿下患眼疾这么久。太医院群医束手无策, 反让一个外人治好了四殿下的眼睛。哪怕是章和帝,也在赵佑泽的眼睛恢复之余, 分了点心去想别的。

    “孔厉辉。”章和帝叫着孔氏的名字,他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慢慢思索着道,“你既有此本事,便留在太医院里。冲你医治四殿下有功,朕可破格,提你为副院使。”

    太医院设有院使一个,院判两个。副院使是本朝独有的官职,与院判同为正六品,不仅为皇室服务,还主管培养后代医师。

    听了章和帝的话,今日的当值御医忍不住眉心一跳,很有些艳羡地望向孔厉辉。

    不想,孔厉辉却缓慢地出列,他跪道:“承蒙陛下高爱。然草民一介布衣,从没有过在御前服侍的经验,四殿下的眼睛不过是草民误打误撞。实际能力,其实远不及几位太医院的大人。”

    “草民一家老小都在江南,从前也习惯了游历江湖。未免失了规矩,陛下的恩典,草民万不敢受。”孔厉辉的话说得漂亮,实则这没几句真话的故事里,却隐隐藏着傲骨。

    章和帝淡道:“误打误撞也能看好四殿下。你的意思,是朕的太医,都百无一用?”

    他轻描淡写地望着孔厉辉。

    “草民不敢。”孔厉辉忙道,“实是术业有专攻。”

    “草民听闻,江院使专擅伤寒杂类,龚院判则是妇科圣手,吴院判于内经一道颇有研究。草民的医学是于江湖习来的,比起几位院使院判,不免要交杂一些,胆量也要更大。几位院判不敢行的方法,草民敢,这才偶然医好了四殿下。这并不代表,草民比几位大人高明。”

    “草民一身江湖习气,做事没个轻重。若是真留在了太医院里,只怕是祸不是福。”孔厉辉叩头道,“望陛下明鉴。”

    章和帝微眯起了眼,就连几位御医脸上都露出了“其不识好歹”的表情。

    展岳站在章和帝身后,只是慢慢地打量着孔厉辉,眉心微敛。

    过了少顷。

    章和帝轻轻微笑了下,他淡漠道:“既如此,朕不强人所难。朕允你去江南一带,做太医院的大使,不许再辞。这也是给你孔家上个金字招牌,便于你悬壶济世。”

    孔厉辉一怔,即刻大喜地叩头谢恩。

    章和帝却双眸幽深,在赵佑泽的眼睛恢复之初,他确实有过片刻喜色,随后,表情似乎就一直极其地沉寂。

    展岳常年侍君,对帝王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见此,不由若有所思。

    晚上,嘉善和展岳没能在长乐宫赴宴。这才是嘉善出嫁第三日,还没到归宁的时候。今日父皇体恤他们姐弟情深,才准了小黄门请她进宫来。

    展岳也不宜在后宫多待。

    因此见天色将黑,嘉善又去陪着赵佑泽说了几句话,便向章和帝拜别,回了安国公府。

    展岳不知在想什么,直到晚上沐浴完,与嘉善上了床榻时,他的面色仍是有些清冷,眸色浅淡。和嘉善两腮上的红润气色,恰形成了完好的对比。

    嘉善多少觉得奇怪,明明下午他与自己一起看元康时还好好地,是后来出了什么事儿?

    嘉善侧过身,目光望向展岳的脸,迟疑了一会儿,她方轻声道:“你怎么了?”

    “是不是又想起你娘,所以觉得难过?”嘉善左思右想,只有早上去给傅时瑜祭扫时,他神情一直不愉。

    怕他是到了夜间,想起了往事儿来,便想开解一二。

    展岳笑一下,也翻过了身,和嘉善面贴面地望着。

    床畔间的距离那样近,展岳侧过来的瞬间,嘉善的脸上不禁微微一红,落在绯红的床帐旁,好似前一夜的共赴巫山云雨,又重现在了眼前一般。

    嘉善长睫微颤,不由自主地与他拉开一些距离。展岳的唇角,悄无声息地勾了起来,相比适才,他脸上总算多了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我没难过。”展岳宛转望了嘉善一眼。他侧躺时,俊美的眉目显得越发清晰,他望着嘉善,眸上本染了一丝火热。

    可大概是思路不小心开了小差,猛地岔到了别处去,展岳不自觉滚动了下喉结,他忽然轻声道:“你有没有觉得,元康的眼睛,好得不同寻常。”

    嘉善愣了愣,抿唇道:“什么意思?”

    展岳沉默些许,他动着嘴唇:“今日你与静妃娘娘说话时,陛下在外间,要给孔氏一个副院使的官职。”

    “孔氏推辞了,”展岳不紧不慢地说,“而且非常坚决。”

    嘉善问:“也许,他是真的不愿做官呢?我听五舅说,他来源于江湖,可能潇洒自在惯了……”

    “不。”展岳第一次不礼貌地打断了她的思路,他嗓音沙哑,“我直觉没那么简单。”

    嘉善微怔。

    上一世,赵佑泽的眼睛治到一半就无辜身亡。嘉善也不想给孔厉辉添麻烦,忙连夜请人将他送出了京城。

    孔氏之前,是被五舅裴子期带入京,裴子期是个真正“五花马,千金裘”的世家公子,交友极广泛,立刻妥善地安置了孔厉辉。此后,嘉善就与孔厉辉再没见过了。

    这一次,急急忙忙地请五舅再寻孔氏进京,嘉善几乎没想过,他若真治好了元康,会得到什么应得的待遇。

    不过,父皇一向惜才,元康的眼睛又是多年遗憾,想来也能猜到,父皇对孔氏必有重赏,定会赏他官职。

    而孔氏一意推辞,是进京前就想好了要过无官一身轻的生活,还是说……后来,才决定的?

    嘉善想一想,问道:“那你怎么以为?”

    展岳紧盯着她,声音低沉好听,可他的话长驱直入,无端让嘉善生起了一手臂的鸡皮疙瘩。

    他一字字地问:“元康的眼睛,真的是天生的吗?”

    嘉善淡然地回望过去,这瞬间,她的薄唇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

    她很快想通了展岳话里的玄机,低声道:“你的意思,是孔氏发现元康的眼睛另有隐情,所以——”

    “不敢在京里多待?”嘉善慢吞吞地问完了后半句话。

    展岳没有作声,可眼里的意味儿,已经写得很明白了。

    嘉善的心硬生生地漏跳了一拍,她问:“父皇今日如何说的?”

    “父皇大抵,看出来了。”展岳说。

    毕竟,他是从章和帝和孔氏两个人的连锁反应中,才判断出这些的。今上也不是个耳目不灵之人。

    嘉善神色肃穆,狠狠抿起了唇。

    展岳道:“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查清的事情。”

    他说:“元康已十二岁,十二年过去,宫里许多老人都不在了,母后又已薨逝。这事儿,在有确凿证据之前,父皇不会声张,你也不要提。”

    宫里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嘉善在宫里长到大,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她正了神色道:“我记得,元康出生的时候,父皇亲自去了豫州赈灾。那一年很不太平,当时就有传闻说,母后这胎不详,会不会是有人借此下黑手?”

    展岳道:“都有可能。”

    皇后的嫡子生出来却是个瞎子,当年,许多人为此唏嘘过。这事儿若是被人,人为地做了手脚,那无疑会在后宫前朝都掀起一层腥风血雨。

    有嫌疑的人太多,要牵扯的人也太多。

    嘉善闭了闭眼:“可如果,元康的眼睛不是天生有疾,那么多太医,怎么会没有一个看出来呢?”

    “在母体中受损,也能算天生。”展岳见嘉善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又道,“只是我的猜测,或许,我们在自己吓自己。”

    展岳不是一个不稳重的人,嘉善知道。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百感交集地翻过身,以背背对着展岳,她郑重道:“趁着孔氏还没出京城,我得去见见他。”

    “唔——”嘉善刚一转过去,就毫无疑问地落在了展岳怀里。

    他的手伸进了她的衣襟,以战栗的指尖,慢慢扶过嘉善光滑的背脊。

    嘉善的心思急忙从一团乱里抽了出来,她忍不住地小声道:“你干嘛。”

    “还疼吗?”展岳声线低哑地问。

    知道他在问什么,嘉善的面色潮红,她小心地动弹了一下身子。

    “还,还有些不适。”嘉善的气息灼热。

    她这倒不是假话,她上辈子与展少瑛行房时,从来没有那样激烈过。洞房夜又是第一次,没得要更娇嫩。

    听了嘉善的话,展岳的手停了下来。

    他改为揽住嘉善的腰:“嗯,我不碰你。”

    “只想抱着你睡。”展岳的身子向前,果然紧紧地贴向了她的背。他将脑袋放在她肩上,像是模仿了,下午赵佑泽依赖她时的样子。

    这是展岳在汲取她的温暖。

    嘉善的心不由软了下来。

    想到这些年,他一直是孑然一身,嘉善将手也放进被子里,与他十指紧握。

    “你喜欢抱着睡,那就抱着吧。”嘉善宠溺地笑着说。

    虽然才成婚几天,可是嘉善觉得,她似乎已经窥见了,别人要用许多年都无法见到的展岳。

    他少居高位,似乎大多数时候都是杀伐决断地。像这样靠着她,轻声说“我想抱着你”的展砚清,恐怕是真的,只独属于她的吧?

    嘉善甜甜笑了笑。适才因为元康而起的担忧思虑,好似都默不作声地消弭了一些。

    她微微闭上了眼,却发现,某人还是不守规矩地,舔了一口她的耳垂。

    以为他说话不算话,嘉善不禁羞愤道:“展砚清!”

    展岳低声说:“就亲一下。”

    “好不好?”展岳温柔地在她耳侧问。

    他声音低垂,听起来不免可怜巴巴地。

    嘉善妥协道:“那……就一下。”

    展岳果然,只是在她颈上亲了一下。

    见他真的没有下一步动作,嘉善的呼吸,才又平稳下来。可有了这次前车之鉴,再闭上眼,好像一下子睡不着了。

    她被展岳抱在怀里,不好乱动,只能扭头,小心地望了眼展岳。

    见展岳双眼动也不动地阖着,气息似乎已经踏入了安稳的睡眠中,嘉善的身体,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想了想,她轻轻凑过去,小心翼翼地,在展岳面上啄了一口,而后才将头转回来。

    嘉善没能看到,就在她转过头的一瞬间,某个她以为熟睡的人,嘴角又克制不住地向上勾起了。

    他扑在她发上,认真地嗅了下那盛开的芬芳。

    第057章

    第五十七章

    赵佑泽的眼睛康复, 于嘉善而言,是喜不自胜,于有的人而言,却是夜不能眠。

    去长乐宫赴宴完以后, 庄妃一路上的脸色都不大好。

    今日长乐宫有喜事儿, 为了给赵佑泽做面子, 章和帝也必是要宿在长乐宫的。因此庄妃一回到承乾宫,便另宫女们阖上了大门。

    赵佑成早已于宫内等着她了。

    皇帝今天为了赵佑泽的眼睛搞得大张旗鼓,不仅有意传她去赴宴, 闹得后宫人尽皆知, 还特地令小黄门选在命妇们都在的时候来传这个消息。

    庄妃要是还猜不到皇帝是如何想的,她也没资格掌控后宫十来年。

    不像赵佑泽有徐先生开小灶, 赵佑成每天都要定时地去尚书房读书,所以像“四殿下眼睛好转”这等惊天动地的消息, 还是待赵佑成下了课以后才听人说起。

    赵佑成的容貌并不很像单一方的父母, 他的眉眼严峻似章和帝,鼻梁以下的部分,又要更肖像庄妃一些。

    此时此刻, 那漆黑的眼珠子仿佛结了层冰霜,看着一副人鬼勿近的模样。承乾宫里的小宫女们, 都站得远远地, 似有若无在躲着他。唯有庄妃信任的一个女官,正站在赵佑成身边服侍。

    听到有母妃的消息传来,赵佑成的神情才稍稍显得没那么冷凝,他起身做礼。

    庄妃望了他眼, 母子俩的表情都是如出一辙地严肃凝重。庄妃道:“这是在母妃宫里,没必要这样客气。”

    赵佑成的长眸扫视周围, 他的语气中,有不同于其他十五岁少年郎的早熟。赵佑成淡漠道:“人多口杂,特殊关头,儿臣和母妃还是注意些好。”

    听他这样讲,庄妃不禁长长地出了口气,她道:“坐下说话吧。”

    赵佑成方依言坐下。

    窦嬷嬷很快示意那些无足轻重的小丫鬟们退下去,而后,自己又撤到了房外,亲自守门。

    屋子里先是沉寂了须臾,赵佑成才不紧不慢地出声道:“母妃,是真的吗?”

    他语焉不详,可母子连心,事情又闹得那样大动静,庄妃哪有不明白。

    “真的。”庄妃的指节缩紧,她嘴角下垂,眯细了眼道:“谁能想到,瞎了的也能重见光明。”

    “当真是老天无眼。”庄妃眸色凛然。

    赵佑成呼吸一紧,他凝神片刻。

    “哑巴开了口,瞎子见了天。”庄妃的脸色好似立在风刀严霜中,她侧头道,“难得一见的事儿,发生在咱们身上。”

    她顿了顿,拖长了尾音道:“着实让人难以置信。”

    赵佑成的唇边溢出一抹冷笑,他问:“不知父皇今日请母妃去长乐宫,都说了些什么?”

    庄妃“呵”了一声,她笑得高深莫测,淡道:“能说什么?你父皇如今摆明了要抬举他,把他当个宝供着呢。”

    赵佑成略偏首去,他迟疑道:“这不过才第一日,不是听说,还没看见吗?”

    “是没看见,但恐怕也快了。”庄妃说着说着,不禁伸手揉上了眉心的那一头焦虑,她道,“陛下赏了好些东西给长乐宫,像是生怕有谁不知道这桩好事儿一般。”

    “他是嫡子,嘉善从前那样得宠,为的不过也是个嫡出。”庄妃想到宫人说,下午时嘉善也被请入了宫,便是一脑门的烦心。

    她深深吐出一声长气,喝了口茶后,才压下了心头的火,庄妃的眼睛又黑又沉:“这十五年,你一直跟在你父皇身边,总有器重和感情在。说他没有动过立你为储的念头,我不信。”

    “这是我们眼下唯一的资本。”不管怎么给自己拉资本,庄妃眼上还是有浓重的忧虑,她正色道,“赵佑泽即便看见了,起步也比你晚太多。立嫡还是立贤,总不是你父皇一句话。”

    说到这儿,庄妃终于得了些精神。想到自己对儿子含辛茹苦十五年的栽培,他也还算成器,一向在皇帝跟前有面子。

    庄妃便挑着眉,说道:“这些日子,读书习武要更勤快,处事亦小心点儿。别给人抓住把柄。”

    赵佑成微微看一眼庄妃,颔首说:“是。”

    “听说今日,卫国公夫人和平阳侯夫人都入了宫。”除了赵佑泽的眼睛,赵佑成的婚事也是最近的一件大事儿。

    赵佑成道:“母妃可拿出了个章程?”

    庄妃侧眼望向赵佑成,眼里的阴霾稍散,竟含了些笑意。她轻轻的声音响了起来:“是。平阳侯家的闺女我瞧着不错,可与我儿相配。”

    赵佑成微微看一眼庄妃,眉头未展。

    他是知道,母妃原先对这两家都不如何满意的,怎么会忽然松了口?

    庄妃只笑一笑,压低了声道:“平阳侯和安定侯的夫人,原是都出自秦国公府,是堂亲的好姐妹。”

    “安定侯如今戍守西北,今年好不容易回京述职,便顺带招了些新兵回去。”这也是庄妃今天的意外收获,算是在这些沉郁的时日里,唯一的一个好消息了。

    庄妃道:“与平阳侯府联姻,就是间接地与安定侯扯上关系,这于我们有益。”

    赵佑成不明所以,但西北的事儿他却曾听闻过。当年永定侯自西北发家,又因西北而败落,一代将星,勋然陨落,是人生憾事。

    如今母妃贸然提起安定侯,提起西北,难道是因为傅家?因为娶了嘉善的展岳?

    赵佑成深思一番后,沉声道:“母妃既有打算,儿子便能放心。”

    庄妃目光清越,她望着赵佑成良久,方死死咬紧了牙关。她叹然出声说:“以后的路,要不好走了。”

    赵佑成神色微变,他捏紧了拳,眉心一动。

    “不好走,也得走。”赵佑成眸色暗沉道。

    ——

    因为尚主,所以章和帝给了展岳额外三天的休沐。不过,也就只有三天,多的一天都没有。

    到第四日的早上,嘉善还在朦朦胧胧的睡意间,就忽地听到身畔有轻轻的穿衣窸窣声。

    嘉善先是嘟哝了下,眼皮半抬不抬地睁开了。一点浅浅的光泄进了她的眼睛里,她带着困意地嗔一句:“怎么了?”

    展岳已经换好了官服,他轻道:“无事。”

    “你接着睡。”展岳笑说。

    嘉善这才有些反应过来,她朦朦胧胧地伸手,随便往身边一模,发现身旁的位置已经空了。展岳起身后,便自觉地将她裹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蚕蛹”,好像生怕她安寝时着了凉。

    嘉善的指尖碰到冰凉的床褥,一个激灵,精神多少回笼了一些。

    她从枕头上爬起,娇媚的半个身子还软软歪在床榻上。嘉善揉了揉眼睛,见展岳已经一副准备出门的模样。

    嘉善后知后觉地问:“你……休沐结束了?”

    展岳“嗯”了下,他走过去,一本正经地亲着嘉善的脸颊:“今夜轮到我当值,明日午时才能回府。”

    是,他是金吾卫,得留在宫里值夜。

    这几日每天和展岳朝夕相处,嘉善都险些忘记了,他本是有官职在身的人。如今展岳陡地一要离开,嘉善的心里,不知为何,竟然还浮起了点儿淡淡的失落。

    她只好干巴巴地道:“你在宫里小心。”

    展岳无声地笑起来,他轻道:“我也不是第一日当差了。小心什么?”

    这原是句情话,偏他非要刨根问底。

    嘉善杏眼微张,娇嗔了他一眼。展岳的嘴角却已轻柔扬起。他道:“公主舍不得我,直说就好,何必费那个功夫,拐弯又抹角。”

    嘉善瞥向他腰间才系上的一个红色如意结,这是以前从未见展岳佩戴过的,象征的是夫妻百年如意。

    想到他们如今,已能被称为“夫妻”了,嘉善不由耸了下鼻头,含着鼻音道:“那,早些回来。”

    展岳清俊的脸上满是笑意深深。他站起身,将嘉善裹在自己胸膛里轻轻抱了会儿。

    “当完差就回,不让公主久等。”展岳喉结滚动了下,声音有点哑。

    他捧起嘉善的脸,仔细摩挲了一下她的下巴,他低声道:“你如要出府,带上刘琦。他是我的乳兄,有他在你身边,我能更放心。”

    嘉善望了他一眼,点头应说:“好。”

    展岳极尽温柔地拨开她额上的发,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尖,方才踏出房门。

    展岳一走,嘉善一人孤枕难眠,却再也睡不着了。

    她唤丹翠来为她更衣,又请素玉撒了张帖子给裴府,打算用完午膳后,便去裴家走一趟。

    宫里不能容外男,孔厉辉也只是定时地为赵佑泽进宫医治。如今,他人还住在裴府上呢。

    有些事儿,究竟是杯弓蛇影还是另有深意,总得有个说法。

    第058章

    第五十八章

    嘉善的婆婆没得早, 闻老太君清心礼佛,这府里也没其他人敢在她跟前立规矩。

    因此,用完午膳后,嘉善就光明正大地带上了素玉刘琦几个, 去往了裴家。

    裴夫人早上就收到了她的帖子, 见嘉善下了马车, 亲亲热热地上前迎。嘉善忙谦道:“我是晚辈,哪里值得舅母亲自出来接。”

    裴夫人今日于乌黑的发上簪了一只碧玉簪,看着清秀而娟丽。她笑着牵起嘉善, 不见外地说:“许久没来了, 你外祖父怕你认不得路,还想让我去安国公府接你呢。”

    “都是自家人, 和舅母客气什么。”裴夫人领着嘉善往府里走,她笑盈盈地道。

    裴家乃诗书之家, 有名的公卿贵族, 整个内府都修缮得十分典雅。玲珑精巧的假山,是由苏州特地运来的太湖石堆砌而成,每座假山旁都设有一泓清水, 仿了苏州的沧浪亭而造。

    院子里额外架起了紫薇花架。这个季节,紫薇花尚未开, 只有个花苞在。可紫薇花下的秋千架, 却随着风起,飘飘落落,很有名士风流的味道。

    裴府的院子向来有小江南之称,想来是名副其实地。

    嘉善重生以后, 还是头回来裴府。她上辈子最后一次来裴家,是为了给贬去广西做知府的裴元棠送行。那时候, 赵佑成执掌天下,她和舅舅等人,日子过得很不轻松。

    嘉善那会儿又刚落了胎,闭门不见客许久,瞧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如今景致依旧,心境却截然不同了。

    想到早上才入宫当值的展岳,嘉善不禁弯起唇,神色自如地笑了下。

    裴夫人正走在她身边,见她脚步无端轻快了一些,不由乐道:“看来驸马与你婚后甜蜜。否则,我们公主怎么能笑得合不拢嘴。”

    被裴夫人看穿了小心思,嘉善轻声嗔道:“舅母取笑我。”

    裴夫人眸光坦然地望着她,微笑说:“舅母不是也为你高兴吗。”

    左右无外人,裴夫人默了默后,捏着嘉善的手道:“前些时日,元棠与他爹闹过一阵。他说,想要尚主。”

    嘉善目光微顿。

    裴夫人平静的语气,已淡然接了下去:“父子俩还因此,大吵了一架。”

    “元棠也来求过我,希望我能为他,在他父亲和祖父面前,求个情。”裴夫人神色如常,她叹道,“我没有应他。自己生的儿子,我自己了解。他自小锦衣玉食长大,并不是一个会疼人的,总还得别人去迁就他。”

    裴夫人道:“如今看你过得好,舅母便能放心了。那小子,也能服气。”

    裴元棠和舅舅起争执的事情,嘉善早听裴元棠提起过。现下舅母旧事重提,想必是觉得真正宽慰。

    在裴夫人心里,大概还是怕,她嫁给别人以后,尚不如嫁给裴元棠吧?

    嘉善微笑着说:“个人有个人的造化,舅母不必介怀。”

    “我确实过得很好。”想一想,嘉善又从容地补上了这一句。

    裴夫人不由嘴角含笑。

    说着说着,嘉善便走到了裴老太爷的院子里。这是嘉善的外祖父,裴皇后的身生父亲。老爷子历经两朝,年纪已经不小了。

    裴老太爷原是翰林院出身,后来章和帝被立为太子,先帝亲自点了老太爷做章和帝的老师。裴家出了个皇后以后,裴老太爷的地位,又再次水涨船高起来。太傅兼国丈,在这双重身份下,只要裴家不谋反,一辈子的富贵安定无疑。

    老爷子早早就赋闲在了家,现下每天养花遛鸟,日子过得极悠闲。

    嘉善向老太爷问了声安,老太爷两须已花白,可神色瞧着还是很精神,他说:“好孩子。”

    “你是做姐姐的。这些年,为元康的眼睛所累,苦了你了。”老太爷道。

    嘉善笑说:“外祖父别这样讲,元康是我弟弟,照护他本是应该。何况眼下也苦尽甘来了。”

    老太爷笑了笑,祖孙俩又闲话了几句家常,嘉善方告退。

    裴家与嘉善是自己人。嘉善来时便告诉了裴夫人,是有些关于元康眼睛的细节,想问问孔厉辉。所以向老太爷问候完以后,裴夫人便领着嘉善,往孔厉辉住的院子里走。

    “我也问过他,”裴夫人以为嘉善是在为元康担心,笑道,“孔大夫说元康的眼睛,再有十日左右,就能彻底看见了。”

    这倒是嘉善不曾听说的,她忙追问道:“真的?”

    “是。”裴夫人的语气润泽,她低笑一声,“也许你归宁的时候,元康就能看到他的阿姐了。”

    嘉善心中油然生出几分意动,她道:“真好。”

    裴夫人:“到了。”

    两人才走进院门口,就看到一身青衣的孔厉辉,正对着院里的一株草药进行研究。

    裴夫人忍俊不禁道:“怪道就只有孔大夫医好了元康的眼睛。原是平日里,都这样认真。”

    嘉善也笑了笑。

    见到他们,孔厉辉的神色如常,只是点头示意。嘉善打量着他,不禁眸色渐深。

    裴夫人是个知趣儿的,几人寒暄了片刻后,她便领着婢子先回了自己院子里。嘉善从安国公府来,专程就是为了个孔厉辉,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一路上也没与自己透过口风,她干脆避开了。

    舅母如此通情达理,倒让嘉善有些不好意思。她轻轻缓了口气,与孔厉辉去了正堂里坐。

    素玉与刘琦还跟着她。

    嘉善道:“你们也在屋外守着。”

    素玉愣了愣,倒是刘琦,几日前已经受过他家大人耳提面命,便如常道:“是。公主有事儿便喊。”

    嘉善点了头,向孔厉辉道一句:“请。”

    孔厉辉皱起眉,目光似有些出神,进屋后也只干站着,不言不语。

    嘉善抬眸扫了他一眼,口中道:“孔大夫请坐。你治好了我阿弟,等同于是我的恩人,无须如此拘束。”

    孔厉辉沉默了一会儿,方依言坐下。

    嘉善笑说:“我瞧你今日,似乎手脚都不大自在。出了什么事儿吗?”

    孔厉辉摇头,简洁道:“没有。”

    “劳公主费心。”孔厉辉慢吞吞说。

    嘉善道:“您没有,我却是有事请教。”

    嘉善盯住他的眼睛,她轻声问:“起初贸然请您进宫来,我一直没问过,孔大夫的家传绝学是什么?”

    “是内经眼科一类吗?”嘉善低头,手执起茶盏,不冷不热地笑道,“还是,别的?”

    孔厉辉满脸肃容,他神色沉了下来。

    嘉善的语气又缓慢又轻,她嘴唇翕动了几下:“那日你与父皇说,‘术业有专攻’。我越想越是这个道理,还请您为我解疑。”

    孔厉辉下巴上的短须不动声色地轻轻飘了飘,良久后,他缓了口气,答非所问道:“老朽只是个游医,只会看病治人,不懂其他。”

    他这样开口,嘉善心里却是倏地一紧。她盯着孔厉辉,分毫不错地说:“我知道你不愿踏入浑水中。可你进了京,看好了元康,本已无法置身事外。”

    “我不难为你,只要你一句话。”嘉善抿唇,声线轻柔而冰凉,她问,“你的家传绝学是什么?”

    孔厉辉沉默很久,依然没有张嘴。

    嘉善却忽然笑了起来,她的笑意不达眼底。嘉善挑了眉道:“你不愿说,那便算了。”

    “等元康的眼睛康复,我会请人送你出京,保障你的安全。”嘉善越说,声调越哑。

    半晌后,她才找回到清丽的语调:“你的家人,我也会请五舅妥善安置。我阿弟得以康复,全赖您。我不会恩将仇报。放心。”

    孔厉辉面上浮起些五内杂陈的表情。嘉善见他始终没有开口的意思,干脆起了身,她道:“我走了,孔大夫多保重。”

    就在她起身的瞬间,孔厉辉终于抬眸看了她一眼。

    他几不可闻地,向嘉善做了一个清晰的口型。嘉善动作一顿,目光逐渐冷成了一块阴冷坚硬的玄冰。

    他给了嘉善答案,嘉善却没有开口道谢,只是躬身对他以示做礼。嘉善的脚步一点点沉重下去,她面似凉如水的夜色。

    被屋外头的冷风一吹,嘉善才瞬间醒神,素玉和刘琦走上前,素玉问:“殿下没事儿吧?”

    “没有。”嘉善强颜欢笑说,“四殿下的眼睛马上就好了,我高兴呢。”

    “走,”嘉善道,“再去陪舅母和外祖父坐坐。”

    几人道是,利落地跟在了嘉善身后。

    嘉善身上却是一阵阵在发冷,她拢了下衣襟,微闭上眼。

    适才,孔厉辉的口型,是个“毒”字。

    元康的眼睛,真的不是天生的!

    会是谁呢,庄妃吗?

    似乎也只有她,敢在阿弟那么小的时候,处心积虑地埋下这颗种子!上一辈子,五舅请孔厉辉来给元康医治,是误打误撞,还是心存了怀疑?

    嘉善微微出神地想着。她的面色紧绷,脊背也僵成一条线,直到进了裴夫人的院子里,才有了略微好转。

    嘉善在裴府,一直待到了用晚膳的时候。

    索性今日展岳是不在的,她也不急着回去。酉时一刻,裴元棠与大舅裴子敬各自下了衙。

    裴元棠如今还在翰林院做侍读侍讲,翰林院虽去处清贵,可历来是个熬资历的地方。不过,他是上科的榜眼,听说父皇已有将他调往吏部历练的意思。

    见嘉善也在,裴元棠还愣了下,脱口而出问:“你怎么来了?”

    裴夫人教训他道:“如何说话呢。公主是你表妹,我请她来府上做客,还先要与你知会一声吗。”

    裴元棠心平静气道:“不是。”

    他望向嘉善:“那我等会儿送你回去,回安国公府是吧?”

    裴夫人张开嘴,都知道裴元棠对嘉善起过异样心思。生怕他做什么糊涂事儿,也是怕惹嘉善和展岳之间起了夫妻嫌隙。

    裴元棠的视线却瞥过自己母亲,他一眼看穿了别人的念头,冷笑说:“如果这点儿信任都没有,当初何必嫁他!”

    裴夫人喝道:“元棠。”

    见母子二人要起争执,嘉善忙道:“无碍,就让表哥送我吧。夜黑了,表哥一片好心,我们也是嫡亲的表兄妹。”

    一句“嫡亲的表兄妹”,多少让裴夫人会意,除了他们几个知道内情的,旁的人没人晓得裴元棠的想法。本就是堂堂正正的关系,如果遮遮掩掩,反而才像是不入流了。

    裴夫人妥协道:“既然你这样说,那便让这小子劳累一番。”

    裴元棠哼了哼。

    用完晚膳后,裴元棠驾上马车,亲自将嘉善送回了国公府。

    嘉善静静坐在马车里。因为神情紧绷,脸色不由也显得非常冷淡。裴元棠还以为是自己惹着她了,待她下了马车后,裴元棠动了动嘴唇,缓过气道:“我要成亲了。”

    嘉善看向他。

    裴元棠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要成亲了。”

    第059章

    第五十九章

    裴元棠要成亲了, 他竟然愿意妥协了吗?

    毕竟也是嫡亲的表哥,裴元棠的话,成功地将嘉善的思路,从千头万绪中牵扯出了一点儿。嘉善的目光转向他, 轻声问:“不知道是哪家姑娘这样有幸?”

    嘉善有心称赞裴元棠, 裴元棠哪能听不出呢。他哼了声, 盯着嘉善雪白的脸庞瞧,他道:“你少唬我开心了。”

    裴元棠的性子就是这样,嘉善也不与他恼, 只笑道:“怎么是唬你。你虽然有缺点, 但怎么都算是个英俊少年郎,还是上届恩科的榜眼大人。平常姑娘嫁给你, 不有幸吗?”

    “算是个?”裴元棠磨了磨牙。

    他咬着字音,慢吞吞重复了一遍嘉善的话, 似乎对嘉善这个“模棱两可”的夸奖十分不满。

    裴元棠在原地站了会儿, 方抱着肩说道:“是五叔做的媒,江南名仕的女儿。”

    “哦?”嘉善长眉微挑,既然到了国公府门口, 她便干脆请裴元棠进了府里坐坐。

    一路走着,嘉善还一路打量他道:“你不是瞧不起那些江南才女吗, 说她们大同小异, 怎么如今转了性子。”

    裴元棠的一双黑眸细长而漂亮,他冷着脸道:“是瞧不起。”

    他顿了顿,口风松了些,又转而说:“不过, 五叔答应我了。如果我不喜欢,他会亲自帮我写‘和离书’。”

    嘉善:“……”

    五舅裴子期, 在处事上一向奔放不羁,和裴元棠的离经叛道有好几分相像。也是为了这个缘故,裴家不敢让裴子期在朝为官,裴子期求之不得,只考到举人就罢了休。

    眼下裴子期在江南经营,也很是乐哉。

    若不是裴元棠从小读书太过出众,裴家实在舍不得这样的好苗子。可能裴元棠也会步裴子期的后尘,只做个潇洒的散人。

    嘉善叹了口气,无奈地说:“还是别这样,这是人家姑娘的一辈子。你和离了还能再娶,她与你和离以后,却没准要顶着异样的眼光,孤独终老。”

    “到底是终身大事。你好生想想,不要轻易应了。”嘉善道。

    裴元棠勾着唇,不以为然道:“你想得真多。”

    “和离以后,至少不会被爹娘紧逼着成亲。焉知那样的生活,不是她也乐意的?”裴元棠踢了下脚步的石子,他想事儿,素来喜欢以己度人。

    他低声道,“我就觉得成婚没什么好,一个人自由自在,反而快意。”

    “当然。”裴元棠目光闪烁,轻飘飘地道,“如果娶的是心爱的姑娘,那就另当别论。”

    嘉善的脚步停下,视线也望向他。

    几人已经走进了安国公府的后院里。因为展岳不在,所以院子的自主权,如今过度到了嘉善手上。

    别看展岳是男子,他虽不通后宅之道,可院子里的下人一样被他管理得井井有条。

    见有外客来了,竟没一人在规矩上出差错。见礼的见礼,奉茶的奉茶,险些把素玉几人都比了下去。

    而今裴元棠说了句暧昧的话,他们也只当没听见似的,奉完茶后便退下了,还留了合适的空间给他们。

    仆随主意,这皆能证明,在这桩婚事儿上,展岳充分地尊重和信任嘉善。

    裴元棠将这些行为尽收眼底,虽然心里仍觉不服气,但他只意难平地哼了声。他听嘉善不回话,并没刨根问底,顺其自然地将话题揭了过去。

    他道:“今日在早朝上,陛下赐了平阳侯的嫡长女,给大皇子为妻。”

    “你知道这事儿吗?”裴元棠问。

    嘉善一愣,她还真不知道。

    她如今出了宫,对这些事儿哪还有从前那么耳聪目明。等展岳回来,倒是会与她说,可展岳今日当值,根本还没机会告诉她。

    听裴元棠这样讲,嘉善“唔”一声,问:“今早的事儿吗?”

    “是。”裴元棠低头,慢悠悠饮了口茶,他回答道,“日子都定好了。礼部拟的是明年三月十六。”

    平阳侯亦是簪樱之家,嘉善从前与平阳侯夫人多少有过来往,心里对他们家有印象。

    听说,平阳侯夫人连生了三个儿子,方得此一女,夫妻俩都对这个女儿很是宝贝。这孩子虽名为嫡长女,其实是如今平阳侯家里,最小的一个女儿。

    不过,她记得平阳侯年岁不小了,好像马上要致仕。上辈子也不曾听说,平阳侯的哪个子孙,特别成器。

    但平阳侯府若都是庸碌之辈,按照庄妃那无利不起早的性子,怎会愿意轻易地许他们,赵佑成的正妻之位呢?

    嘉善柳眉微蹙,她思虑道:“我记得,平阳侯世子,应该是在两广做宣慰副使。”

    “没错。”裴元棠晃悠着点头,他脊背往后,悠闲靠在了红木椅上,吹了口茶叶片说,“老侯爷最多再干两年,平阳侯府下一代青黄不接,不成大虑。”

    不,绝对没有这么简单。嘉善直觉地想。

    庄妃的心眼本就多如马蜂窝,元康的眼睛又好了。要是下毒真与她有关,她就等于有了双重的焦虑——既会害怕事情败露,又要担心元康抢了赵佑成的恩宠。

    赵佑成的婚事,恰是个把人和她绑在一条船上的机会。她怎么可能在这个收买人心的关头,只甘愿选择平阳侯府?

    嘉善的凤眸半眯,她以指尖轻刮了下茶盏上的青花瓷纹,一道锐利的“嘶拉”声,响彻了裴元棠耳边。

    裴元棠的眉心拧了起来,他嘴角下撇,问:“你在想什么?”

    嘉善言简意赅道:“我觉得,庄妃不是一个把握不住时机的人。否则,她也无法在后宫横行十几年。”

    “元康的眼睛要好了,偏赵佑成的婚事也是在最近,她难道会坐以待毙?”嘉善扬了下眉,瞥了他一眼说,“只怕这桩婚事儿没这么简单。”

    裴元棠打了个哈欠,他慢条斯理地道:“你说的,我都想过了。陛下最近有意地在立嫡庶尊卑,好像原是考虑的寿宁侯,后来改了主意,这才便宜了平阳侯。”

    “嘿,其实也不是便宜,”裴元棠眨了眨眼睛,大言不惭道,“反正他也做不了太子了,一个王妃,平阳侯家又不是当不起。”

    他口无遮拦惯了,嘉善脸色严峻下来,立即喝道:“别瞎说。”

    “父皇正当壮年,现在谈立国本的事儿,太早。”嘉善的目光飞快往他面上一扫,她轻声道,“你切莫在外头,这样大放厥词。你是觉得你的脖子,足够硬吗?”

    裴元棠无所谓地说:“我知道,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这不是在自个家里吗。”

    嘉善道:“你和我说也就罢了,要是说给大舅听,他又要拿藤条打你了。”

    裴元棠虽然聪颖,但从小挨过无数的罚,多是因为他这性格惹的祸。有时候,即便是疼爱他的裴夫人,也找不出庇护他的理由来。

    父子俩关系总是冷硬,未尝没有这个原因在其中。

    裴元棠撇了撇嘴,黑长的睫毛一烁。他道:“这几日我不忙。帮你查查平阳侯府,看里头有没有藏阴谋诡计。”

    嘉善弯起唇,刚想谢他一句,就听裴元棠接着道:“算你求我的。”

    嘉善只好道:“那就算我拜托你的。”

    裴元棠“唔”了下,他抬眸,静静地望了嘉善一眼,不急不缓道:“你要是受了欺负,也可以和我说,我帮你出头。”

    上辈子他也曾说过这样的话,只可惜那时候,嘉善以为她和展少瑛相处还算融洽,没给他这个机会。

    嘉善心里觉得温暖,神情也和静,嘴上却笑着问:“我告诉你。你打得过他吗?”

    “你!”裴元棠勃然大怒,好似一下被人戳中了脊梁骨般。

    他“腾”地一下拍案而起,怒道:“我不会找人吗?非要亲自出马?我不能多找些人?又不是比武,讲什么单打独斗!”

    裴元棠的话,一句比一句火大,显然是对嘉善小瞧他的作风,非常地生气。

    他这几句话一出,瞬间将屋子里的人都逗乐了。素玉和丹翠捂着嘴儿,不敢笑出声,奉命保护嘉善的刘琦则低着头,肩膀都笑得一耸一耸地。

    嘉善也满脸笑容,她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道:“成。”

    “你最聪明。”嘉善顺着他的话哄道,“我要是受了欺负,一定告诉你。”

    裴元棠的神情始终没有平静下来,他明亮的目光越过嘉善,语气不善道:“我走了。安国公府的茶不好喝,以后不来了。”

    嘉善觉得好笑,却没再惹他,免得这狐狸又炸了毛,她亲自把裴元棠送出了门。

    展岳不回,嘉善今晚是一个人睡。这时候刚开春,乍暖还寒,夜里的温度还是很凉。

    从前倒没觉出有什么,可前几日与他惯常依偎着,今夜一钻进被子里,发现少了个人影,总觉得差了点儿东西一样。

    嘉善躺在枕上,辗转反侧,连平日里不怎么惹人注意的虫鸣声都变得刺耳了。

    可见人果真是奇怪的动物。明明这么多年的孤独都习惯了,怎么偏偏非要贪恋着那几日的温暖呢?

    嘉善微阖上眼,又连翻了几个身,心里燥热难言。直到天快将亮时,她才陷入了沉沉的睡意里。

    因为夜间安寝得晚,第二日,嘉善难得起晚了。素玉和丹翠来替她梳妆更衣的时候,见公主眼皮子底下有两个乌黑的大眼青,齐齐地捂着嘴,无声笑了下。

    丹翠大着胆子道:“奴婢听说,驸马每隔三日就要去宫里值夜一次。以后驸马不在府上时,还是奴婢来陪着公主吧。”

    嘉善道:“可以,就罚你睡地砖上。”

    丹翠不依,刚想辩驳几句,却见到有人挑起帘子进来。

    竟是展岳从宫里回了!

    嘉善抬起头。见是他,先是微怔,而后,声音不由软了下:“不是说午时吗,怎么能提前回?”

    展岳笑了笑,他语气自得道:“想你了。”

    嘉善面色微红,素玉和丹翠忙从她身边退开一步,好供他们夫妻俩相处。

    嘉善轻道:“不要胡说。”

    展岳从容坐下,美目半睁,他松口解释道:“五军都督府那边出了些事儿,父皇让我去处理。我回来换件衣裳,马上还得走。”

    果然是为了公事儿。

    嘉善点头,让丹翠跟着剑兰去拿他平日里惯穿的衣服,素玉是个机灵的,见此,也很快找了个理由退出房。

    展岳的目光望向嘉善,他清秀的眉眼如画,似笑似叹道:“一夜没见。”

    “不来让我抱一下吗,公主?”展岳唇角含笑,他轻声地说。

    第060章

    第六十章

    展岳悠闲地坐在椅凳上, 脸上一副顺其自然的闲适模样。他眉峰轻挑,那细长的眼尾向下弯起,带了一点儿不可言说的蛊惑性,恰恰显得面如桃瓣。

    嘉善情不自禁地多看了他几眼, 嘴里嗔道:“不是马上就要走了吗?”

    展岳张开双臂, 说:“是得走。”

    “不过, 晚上会回来用晚膳。”展岳道。

    他见嘉善还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干脆自个上前去,径直将嘉善捉进怀里, 小心地拥了片刻。

    他的怀抱厚实而温暖, 好似一下填满了嘉善昨晚孤枕难眠的空寂的心。她眼睫下垂,展岳挺拔修长的身姿, 依稀进了她的视线里。

    嘉善迟疑了片刻,终于也伸出手去环住了他的后背。

    “等你。”嘉善轻轻地道。

    展岳以身高优势, 伸手轻柔地抚了一下嘉善的发旋。他唇畔浮起满足的笑意, 贴着她耳侧轻声道:“好。”

    “要是有事儿与我商量,也可以晚上和我说。”展岳凝眸瞧着她,语气中带着股慢条斯理, 颇有些操之不急的意思。

    好像让嘉善看到了,往后漫长人生里的细水长流与岁月安宁。

    嘉善心里泛起涟漪, 刚想要主动亲亲展岳, 剑兰和丹翠的声音却在外间响了起来——

    剑兰犹豫地问道:“奴婢将衣裳拿来了,四爷是现在换上吗?”

    展岳禁不住地想要多抱她一会儿。昨夜他在宫里值夜,原先不觉得有差异,可美人在怀以后, 他只觉得宫里轮值室的床板又硬又硌人,哪哪儿都不如自家的好。

    难怪古人要说“芙蓉帐暖度春宵, 从此君王不早朝”,他竟到今日才深有体会。若不是五军都督府那边还有事儿等着他,展岳真想这样一直抱到天黑。

    嘉善自是没他这样胆大的。听到剑兰和丹翠在外间候着,她虽心里也有缠绵,却还是从他怀中挣出来,催道:“你快去吧。”

    “别让人久候。”嘉善静静推了他把。

    展岳伸手,在嘉善的腰肢上轻轻捏了一下,才抬脚离开。

    他的力道不轻不重,如何都不会疼,只是捏得嘉善难免意动了起来。

    嘉善揉着被他捏过的地方,又羞又愤地,觉得自己还是在某些事儿上,太宠他了。

    待展岳出府以后,素玉才进来禀告道:“殿下,秦王妃送了帖子来。秦|王|府在近郊处有座梨园,想邀您过几日前去赏花。”

    “还有越国公府、忠义伯府……好几家都派人撒了请柬,皆想请您过府相聚,连理由都是大同小异的。”素玉手上拿着许多张帖子,想必这就是她口中所说的“好几家”了。

    嘉善只勾起嘴角,嘲讽地一笑。

    在元康的眼睛没有复原趋势时,他们可没这样殷勤过。这些簪缨世家的鼻子,向来比别人灵,惯会捧高踩低。看来,元康的事情着实闹了阵不小的风波。

    元康和静妃都处在宫里,一时无法讨好,恰好自己出宫嫁人,正给了她们这个机会。

    嘉善道:“除了秦王妃,别的都推了吧。和他们打交道,没什么意思。”

    她向来不喜虚与委蛇,尤其这其中,有些人的嘴脸,她上辈子已经见过一遭了。嘉善也不是靠他们的庇佑活到今天的。

    秦王是她亲皇叔,秦王妃相当于嘉善嫡亲的皇婶,秦王世子赵佑棋还在她出嫁当天,背她上了花轿,感情总要格外不一样点儿。

    秦王妃在京中素有贤名。上一世赵佑成被立为太子,所有人都上赶着去奉承淑娴的时候,秦王妃是少数几个,还待她一如往昔的人。

    这情分,嘉善一直记着。

    素玉道“是”,她给嘉善布好早膳,方才退了出去。

    下午展岳不在,嘉善便在房里温书。顺带着把十二年前,有谁在母后身边伺候,这些人中,有谁可能会与外人沆瀣一气,除了庄妃外,还有谁最可能会对元康出手,仔细想了想。

    到夜间将要用晚膳的时候,展岳果然如约而归。

    桌上已经布好了膳,只是嘉善在桌前等着他,尚未开著。

    他在她身侧坐好,不由说:“让你等我,不是让你饿肚子。”

    “再有下次,你自己先吃,大不了让下人重新布菜。”展岳道。

    他回来得不算早,本来都督府的同仁们想邀请他去京里的“楼外楼”用膳,展岳以家里的妻室为由,给推了。

    大家伙儿都知道展大人尚了主,和公主正处在新婚燕尔的时候,也没谁敢多生一个胆子去打扰。

    展岳原以为到了这个时辰,嘉善一定早就用过了。不想回来时,见到的竟是她一直等他的模样。

    他心里又柔软又有些生气,便轻声地训了她一句。

    嘉善笑道:“别自作多情。我午间睡了一觉,起来时多用了碗面,所以才耽搁到现在。”

    “谁是为了等你。”嘉善脸颊红润,她眉飞色舞道。

    展岳也摇了摇头,展颜笑说:“好无情的公主。”

    话是这样讲,可嘉善还是手不停地帮他亲自布好了菜,动作中透出种稀松平常的自然亲昵。

    展岳抿了嘴笑,油然升起一股并不强烈,但是润物细无声的情绪。

    这股情绪能在他落魄时给他力量,喜悦时让他腾起念想,像支定海神针,始终坚定不移地支撑着他——

    从前,支撑他的人在千山外水以外,如今,终于到了触手可得之地。

    展岳的眼角眉梢,都涌起了无以言说的满足。他的黑眸锁在了嘉善身上。

    用完晚膳,展岳先去沐浴,嘉善则令素玉将床铺清了一下。

    内室里点起一盏灯,明火闪着娟红的光芒。许是和丹翠待长了,素玉也轻声问道:“殿下,今日要奴婢留下来守夜吗?”

    “鬼丫头。”嘉善眼皮都不抬一下,只道,“我瞧,是时候把你嫁出去了。”

    素玉的段数不高,很快闹人不成反被闹,自己先染了个大红脸。她说:“奴婢再陪殿下几年吧。”

    “再陪我,可就要成了老丫头。”嘉善怅怅地叹息一句。她走上前,轻揽住素玉的肩膀,和善道:“女孩子家花期短,丹翠她们几个年纪小,倒不着急,你的事儿却该提上日程。”

    “我记得,你家乡就是直隶的。”嘉善笑道,“直隶与京里挨得近,成婚的时候,也可以叫你家里人都来相聚。这么多年没见,想他们了吧?”

    宫女一旦入宫,基本上就与家人斩断了联系,除非是能得恩典再出宫。

    公主这几句话,正说在了素玉的心坎上,素玉遂不再谦辞,干脆应了。

    转头展岳刚好进来,素玉也不打扰他们,恭敬地退了出去。

    素玉出去的时候,脸上还含着笑,展岳不禁问:“你们主仆俩,在说什么悄悄话?”

    “没有。”相比刚才的热络,嘉善的神情反倒淡了一点儿。

    她揉着眉心,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示意展岳过来坐。

    展岳脚步轻缓,见嘉善眉头稍拧,他沉声问:“怎么了?”

    嘉善沉默些许,瞳色郁郁如黑夜,她幽幽道:“我昨天下午,去裴府见了一趟孔氏。”

    嘉善语气低沉,一张脸面无表情。展岳忍不住盯着她看了良久,他将自己的手,覆在了嘉善小小的手心上头。

    温暖的手掌,在顷刻间完全包住了她。

    嘉善吐出一口长气,方不急不缓道:“孔厉辉证实了你所言。”

    嘉善顿了顿,她说:“你的猜测,是对的。”

    展岳没有说话,只是牢牢握住她的手心,耐心地等她讲完。

    嘉善微闭着眼,她用一根手指撑在额边,轻轻地揉着两边穴位。她低低道:“十二年前,我也很小,不怎么记事。母后身边的旧人有谁,许多我都记不清了。但是我知道,母后最信任郑嬷嬷,好像还有个唤蓝碧的女官,也跟了母后很久,后来母后逝去,她被放出了宫。”

    “素玉年纪小,但在小宫女里头,做事尤其地妥帖稳重,因为这个,另得了母后青眼。”

    嘉善的神色十分冷寂,她的眼眸黯淡:“母后不是一个大意的人,怀胎时必然对一应饮食都很小心。外人若要动手,不会没有宫人里应外合。”

    “我有些怕——”嘉善的嗓音嘶哑,她语调一抖,后头的话没有说完。

    有了含珠前车之鉴在先,嘉善原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在乎背叛。

    可郑嬷嬷是她的奶嬷嬷,自小照看她长大。素玉跟在她身边,与含珠伺候她的时间一样长。含珠有时候懒散,总是素玉服侍她更多些。

    如果是旁的人也就罢了,若是她们俩的其中之一……

    嘉善几乎不敢往下想。

    展岳坐在她身侧,见嘉善不住地颤了颤。他不禁单手搂着她的肩膀,有一下没一下地,拍了拍她的背。

    “皇后有孕,身旁不会只她们几人。”展岳低声道,“再有,她们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真心和假意,难道分不出吗?”

    “切莫自乱阵脚。”展岳将嘉善楼进怀里,哄道,“别怕。”

    嘉善安静地伏在他胸口,听着他胸前强稳有力的心跳,一下下清晰地传进自己耳边,宛如清脆的金石声。

    似乎在告诉她,这世上,总还有一个人,是与她切身相依地。

    嘉善的心头,忽觉得无比踏实。

    她动了动,依偎着他道:“不怕了。”

    展岳一笑。

    他让嘉善躺在自己膝头,伸出两指帮她按起了额边的穴位,他的指尖清凉,好似有醒神清明的效果。

    展岳轻轻道:“陈年旧事,调查起来总有不便的地方,不要着急。”

    “待你归宁完了,我领你去京外的一处田庄走走,”展岳淡道,“那儿的人,比你的人用起来方便。”“

    展岳走到现在,自然不可能是个光杆子将军,手下必有忠心跟随他的人。或是傅时瑜留给他的,傅家从前的忠仆,或是他后来培养的死士。

    在世家豪门里,这都不是秘密,只要人手没多到令帝王忌惮的程度,没人会去计较。

    嘉善只是想不到,他们才成婚短短几日,展岳竟会毫不保留地与自己分享这些。

    这是他用来安身立命的东西。

    她抬起眼,见展岳的眉眼干净,月光星辰好像都采摘进了他的眼眸里头,嘉善的眼眶不由微微湿润。

    她卧在他的膝上,神色柔和下来,默不作声地,对展岳勾了勾手指。

    展岳嘴角微挑,以为她是有话要说,微伏下了身去。

    嘉善却虔诚地以双手端着他的脸,展岳正好低头看她,两人视线相撞。

    展岳唇瓣微张,他声音沙哑,低声地叫起了她的小字:“令姜。”

    “嘘。”嘉善轻轻眨了眨眼。

    在眸光流转之际,嘉善猛地环住了他的脖子。

    她毫不犹豫地仰起脸,主动地吻上展岳稍带血色的薄唇。那些未说完的话,霎时吞没在了唇齿之间。

    嘉善爱怜地摩挲一下他的后颈,她像是只收起了爪牙的小奶猫,用着极近轻柔的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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