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第六十一章

    从认识到现在, 这尚是嘉善第一次主动亲吻他。

    嘉善从来不是一个在感情上主动的人,当时也是被他一阵“穷追猛打”,她方答应了嫁给自己。

    虽然这些时日过去,两人关系远胜从前, 但她似乎总是在扮演着“接受者”这一角色, 在某些事儿上, 更是甚少会积极。

    这次的亲吻更像是一个讯号,表示着她开始依赖他了。

    展岳目光微烫。

    他的指尖还放在她犹带体温的罗裳上,那罗裳细软, 好似轻轻一剥就能落。罗裳下, 是公主软绵绵的小腰肢。

    他压抑的感情很快在云海中翻腾,如何也翻不出五指山去。

    “令姜。”每到这个时候, 他总会轻声叫起她的小字。

    展岳的手指缓慢地滑过嘉善纤细的脖颈,像是在品尝什么美味一般, 他的眸色深沉, 宛如一头在野外四处觅食的狼,声线却是极其低柔地。

    嘉善彷徨着,有些后悔这样不知分寸地招惹了他。

    展岳却低头, 先吻住了嘉善的眉眼。他似乎总喜欢从眼睫处开始,好似这样, 就能精准捕捉到嘉善的每一处动心与害羞。

    在他的亲吻下, 嘉善浓密的眼睫止不住地战栗起来。她呼吸声连绵,就连肌肤上的温度好像也在一路上升,整个人都变成了个火轮高吐的大熔炉。

    嘉善尤未所觉,先出声说:“好……好烫。”

    展岳笑了下, 问她:“哪里烫?”

    嘉善的意识浑浑噩噩地,过了片霎, 才反应过来他在讲什么。仿佛有团燎原烈火从在心口那里燃烧,她深吸了一口气,犹带娇气地斥道:“你胡闹。”

    展岳的手摸上她一头如云如瀑的秀发,他温柔地一指点上她的唇。

    “我没有胡闹。”他一本正经地道。

    他侧头,低声地问:“喜欢我吗?”

    嘉善双眼紧闭,她静静地躺在他膝头,两手轻轻地在他脸畔周边的肌肤摩挲了下。

    嘉善哼道:“不喜欢。”

    “嗯?”展岳有种不撞南墙不罢休的气势,他细细抚摸着她的脸畔,加强语气问,“真不喜欢我?”

    他轻轻啄了口她的唇舌,嘉善肤白胜雪的一张脸上,情难自禁地沁出了微微的汗珠。

    片刻后,两人才终于分开,只余两道目光相抵。

    见嘉善不吭气,展岳便又继续问:“喜欢吗?”

    嘉善极其难为情,可展岳却又偏首,轻啄上了她的耳垂,有一下没一下地。

    “……喜欢……”嘉善终于丢兵弃甲了,她双眼迷离,零零碎碎的话从她唇舌里飘出来道,“你,呜。”

    展岳深吸了一口气,受不住地低头,他将她的唇瓣吃进嘴里。

    两人缠缠绵绵地,直到过了好久,嘉善趴在他的胸口,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这番疾风骤雨才将歇。

    过得几日,终于到了公主归宁的日子,这算是公主成婚的最后一项仪式了。

    是日一早,素玉丹翠几个就为嘉善来梳妆更衣,展岳今日也贴地穿了件朱红的袍服,上头绣着“飞鱼”的花样。

    官员们的衣服,通常都是按照品级而绣着不同的纹样,文官和武官的又要不同一些。但诸如“蟒”、“獬豸”、“飞鱼”等绣纹,却是由皇帝特赐,尊贵在其他之上。

    这表示一种荣耀与无上的圣眷。

    今日是陪嘉善归宁,怎么也不能给嘉善丢人,所以展岳特地令剑兰找了这件飞鱼服出来。

    嘉善还在梳妆,见这家伙已经大喇喇地端坐在上房正首,眨也不眨地瞧着自个,嘉善不由问:“该备的,都备好了吗?”

    普通人家的姑爷陪姑奶奶回门的时候,按规矩,要给小辈准备封红,皇家也不例外。

    嘉善在章和帝的子女中居嫡又居长,底下无一例外,全都算弟弟妹妹。不管是亲近的还是不亲近的,这回展岳肯定是要大出血。

    展岳道:“备好了。”

    “昨晚给你瞧过,”展岳抬眸问,“你忘了?”

    提到昨晚,嘉善不由地脸一红,只道:“备好了就成。”

    两人到正堂以后,闻老太君又与他们交代了一些话。毕竟今日是陪公主归宁,也是怕展岳在规矩上出了差错。

    二人携手出门,外间却飘起了雨。

    展岳笑道:“春雨贵如油,今年的收成会很好。”

    嘉善笑说:“若能如你所言,父皇将能少很多思虑。”

    因为下雨,路上的行人较之以往,更少了些。

    展岳挑起帘子往外看了眼,复又阖上,他淡道:“地方官三年一考核。这几日,正好是品绩上佳的地方官,考核进京的时候。父皇也许,没有很多时间留给我们。”

    嘉善点头,体贴道:“不要紧。”

    她又抬起首,戏谑地望了展岳眼,轻声问:“待会儿见到父皇,你会怕吗?”

    对于许多女婿而言,泰山大人都还是有一定威慑性的,这个泰山大人还尤其地不同寻常。

    上辈子,展少瑛每每见到父皇的时候,虽不说战战兢兢,可也总是小心谨慎。父皇曾私下里与自己说过:“以往看他,尚觉得有几分青年才俊的样子,怎么娶了朕的女儿,反倒变得小家子气起来。”

    虽然嘉善不以为展岳会步展少瑛后尘,但一想到展岳也会收敛起脾性,就莫名觉得有些期待。

    毕竟他在夜里,可没少折腾自己。

    展岳侧首看她,慢条斯理道:“不怕。”

    “这几日我入宫当值,已与父皇打过照面。”展岳黑眸清亮,拿了嘉善的一抹发丝在手心上把玩,他的语气慵懒,“父皇待我没什么不一样。”

    “我若太过谦卑,只会被父皇小瞧,”展岳挑眉,含着笑意道,“若太过硬朗,也会让父皇觉得担心。”

    展岳平静地说,“我心里有数。”

    他玩着她的青丝,却越玩越失分寸。嘉善只得瞪了他一眼,把发丝从他作怪的爪子上抽出来。

    她靠在他肩头,两只手禁锢着他的手,不许他再乱动。

    马车穿过东直门后,缓缓入了宫,章和帝已在殿上等着他们。

    旁边的含元殿里,静妃和庄妃也率宫人们摆上了宴席。

    两人先给皇帝叩首,章和帝道:“起来吧。”

    展岳今日打扮地如雄姿勃发的青松,面上还是如珠似玉。章和帝看着他,多少心生了一些喜爱。

    庄妃有句话说得总算对——“良才善用,能者居之。”

    如若抛去出身不谈,从外貌品性上来说,展岳确实配得上他的嘉善。

    这样一想,章和帝的口吻不由变得慈爱了些,他道:“外头下着雨,朕瞧你们穿得都单薄,坐下喝点热茶。”

    两人道“是”,语气不曾特别谦卑,可姿态里流露出一股尊敬。

    章和帝忍不住又点了下头,他随口问着嘉善,这几日在安国公府的生活如何。嘉善一一答了。

    见女儿脸上的喜悦和娇羞不假,章和帝便领着他们两个,去含元殿见其他人。

    含元殿上,除了有头有脸的妃嫔以外,小皇子、小公主们也基本都到齐了。静妃底下是以赵佑泽为首的一路皇子,庄妃底下,则是以淑娴为首的各个公主。

    章和帝率他们走进来时,含元殿里安静了刹那,众人齐齐做礼。

    章和帝只道:“都平身,今日是家宴,不要拘束了。”

    话是这样讲,可众人还是行了个大礼,嘉善的视线,则第一时间放在了静妃手边的,元康身上。

    赵佑泽的双目前,仍然蒙着块白布条。嘉善见此,心下不由一黯,她有些恨自己着急。

    其实距离她上回进宫来,不过也才七天时间,舅母都说阿弟的眼睛还有十日才能痊愈。

    只是一想到,元康这样不是偶然,而是为人所害,嘉善的表情便换了副肃穆。她的目光落在庄妃跟前。

    庄妃笑着迎章和帝落了座,复又开口道:“驸马芝兰玉树,一表人才,正与大公主相配,臣妾瞧着实在很欢喜。”

    静妃已先一步地给了赏赐与他们二人,庄妃自然是不能落后的,很快有宫女呈上了庄妃精心准备的东西。

    除了庄妃外,其余的妃子也有样学样,纷纷送上了些或稀奇或贵重的玩意儿。等她们送完了,便是小辈们要与展岳见礼。

    “佑成、淑娴,”庄妃的视线扫过她的一双儿女,她和气道,“还不给你们的皇姐与姐夫请安。”

    嘉善出嫁以后,公主里头就由淑娴居长,赵佑成是皇长子,由他们打头,本来说得过去。

    然而,赵佑成与淑娴刚准备出列,却听章和帝指了指静妃底下的赵佑泽。他淡道:“元康与嘉善是嫡亲姐弟,元康先来。”

    庄妃面颊一紧,片刻后方恢复如常,她点头说:“是。合该如此。”

    听了这话,赵佑成岿然不动,只是神情宛如冷风刮面,眼神更像是一把冰矬子。

    淑娴则捏紧了手上的一个小酒杯。她的眼眸先瞥向嘉善,又慢吞吞地略过展岳清俊的容颜。

    她目光微闪,心头泛起了无限酸楚的情绪。

    淑娴抹了抹眼睛,她也要嫁人了。

    父皇给她选了忠义伯府的世子。那位忠义伯夫人,她从前见过,实在不像是个能生出漂亮儿子的家伙。忠义伯世子,更不会及嘉善的展指挥使,英俊伟岸。

    淑娴的喘气声陡然粗重起来,她紧紧地咬了咬嘴唇。

    正在淑娴自怨自艾的功夫,赵佑泽已慢悠悠地向嘉善与展岳行了个半礼。展岳递了个封红给他,赵佑泽笑咧咧地说了声:“谢谢姐夫。”

    元康这样惹人疼。嘉善不禁揽着他,轻摸了下阿弟的脑袋,才放赵佑泽回去坐。

    而后,赵佑成、淑娴等才逐一上来。

    淑娴向展岳行礼的时候,特地娇娇柔柔地问了句:“姐夫给我准备的也是封红吗?”

    嘉善站在一旁,双眼微眯。

    第062章

    第六十二章

    庄妃坐在上首, 她自然记得女儿曾对展岳,生起过什么不堪入耳的小心思。见淑娴不知死活地说了句这样的话,庄妃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她揪紧手帕, 赶忙转首去看章和帝的脸色。

    章和帝神色如常, 仿佛并未将淑娴的话, 放入耳中。庄妃却仍不敢掉以轻心,此时此刻,她恨不得亲自上场, 将淑娴的嘴儿堵住了才好。

    场上的视线, 很快聚集在了展岳、嘉善、以及淑娴三人身上。

    凭良心讲,皇家的女儿都没有生得丑的。若说嘉善是清雅高贵如梅, 淑娴就是芳菲艳丽如桃。

    淑娴今日还尤其打扮了一下,仿佛是生着要与嘉善一较高低的心思。她妆扮得华彩照人, 颇有些喧宾夺主的意味儿。

    展岳的目光不紧不慢地扫过他, 他并没有亲手递给淑娴封红,而是转交给了站在淑娴身旁的宫女。

    展岳的声线清冷,他淡淡道:“听闻公主不日要嫁去忠义伯府, 若是嫌礼薄,届时你皇姐再为你添妆。”

    淑娴咬着唇, 她的视线扫向展岳素白如玉的指尖。她冷冷笑了声, 拿着封红走了。

    展岳的话说得疏离,嘉善也只当不知淑娴意欲为何,只是她的目光再瞥向庄妃时,不由带上了点轻微的嘲笑。

    有的人, 精明了半辈子,临了却生了这样一个蠢货出来。

    真是可悲啊。

    最后一个给他们行礼的, 是章和帝的小儿子,今年刚满五岁,名唤赵佑陵。赵佑陵收到封红以后,回首对自己母妃笑了下,乐得见牙不见眼,他道:“好厚呀。”

    赵佑陵童言童语,诸人都笑起来,连章和帝脸上也多了丝暖意。

    赵佑陵的母妃恬嫔却觉得有些羞赧,忙道:“还不谢谢你皇姐和姐夫。”

    “是。”赵佑陵恭敬地说,“谢谢大皇姐和大姐夫。”

    嘉善瞧他可爱,也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赵佑陵遂喜笑颜开地坐在了恬嫔身边。

    礼成以后,大家笑着开席。

    嘉善将赵佑泽牵到自己身边来坐好,赵佑泽今天很高兴,索性也没人能看见,吃饭的时候,他的两条腿在桌子底下晃荡来晃荡去,像荡秋千一般。

    他与嘉善耳语道:“阿姐,你今天穿的是件很漂亮的衣裳。”

    “和姐夫衣裳的颜色一样,对不对?”赵佑泽笑着道,“我现在,能看到的越来越多了。”

    “是。”嘉善拿起桌上的银箸,给赵佑泽夹了一筷子菜,她道,“这就叫朱红色。”

    “哦!”赵佑泽点点头。

    他对颜色只有个大概的概念,许多东西他没见过,无从分辨。这都是他未来需要重头再学的。

    赵佑泽那小心求知的模样多少刺痛了嘉善。她伸手,百感交集地摸了摸赵佑泽的后颈,无声在宽慰他。

    章和帝见他们姐弟俩自顾自在说话,便启唇道:“你们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给朕听的?”

    嘉善忙笑说:“父皇讲到哪里去了。不过是儿臣这些时候不在宫里,元康告诉我,他眼睛的状况恢复得很好,让儿臣不用担心。这些事儿,想必父皇已经知道了。”

    “嗯。”章和帝的面色分不出喜怒,他语态平静道,“孔厉辉昨日进宫时,朕问过他,距元康真正复明,就在这几日的功夫。”

    此事儿,嘉善已听裴夫人提起过,可父皇这样讲,嘉善脸上还是露出了欣喜的光芒。

    也有聪明的妃嫔,忙应景地道了句喜。

    趁着众人应和的时候,嘉善的视线,却有条不紊地扫视过庄妃。

    庄妃脸色如常,只是那下撇的嘴角,隐约地透出了一股讥讽。

    嘉善又小心地望向静妃。

    静妃神色温柔,她正目光炯炯地看向章和帝与赵佑泽,唇角微弯,好像是真的在高兴。

    嘉善不由浅浅地叹了口气。

    静妃是如何都不太像地。

    若真是她,这些年她抚养阿弟,有太多次对阿弟下手的机会了。而且静妃性子和顺,嘉善从不曾听她与谁起过确切争执。她膝下还没有皇子傍身,根本没有对元康出手的理由,怎么想都不会是静妃。

    可……可庄妃脸上也只是讥讽,不曾出现过任何阴谋败露后,该有的胆颤心惊。

    究竟是她太大胆,还是真的也不是她?

    嘉善的胸口微有起伏,她狠狠地皱起了眉。

    桌下有一双手,却在此时慢慢地牵住了嘉善。

    嘉善缓慢侧首,抬眸望向坐在她身旁的展岳。众目睽睽之下,展岳还在镇定自若地夹菜,仿佛那个正在吃自己豆腐的人,不是他一般。

    嘉善又试着挣了挣,几次都没能从他手心里挣脱出来。

    趁左右没人注意,嘉善轻微地踩了展岳一脚,对他怒目而视。

    展岳不为所动,只是用食指在她掌心里默默地划了几道。

    他指尖的力道平实而温暖,让嘉善忽然奇迹般地,变得安心。

    他往她手心里写的是——我在。

    ——

    一起用完宴席,章和帝果然如展岳所言,没有再多余的时间能留给他们。

    他每日下午要在乾清宫批阅奏折,今天还有外官入京。低声嘱咐了嘉善与展岳几句以后,章和帝便率先离开了含元殿。

    章和帝一离开,这宴便等同于散了。

    嘉善打算着再陪元康去长乐宫坐一会儿,遂与庄妃皮笑肉不笑地客气了一番,两人脸上皆是淡淡地。

    嘉善有意刺她道:“听说淑娴的婚期定在五月份,今日既然驸马替我应了,届时,我必为皇妹添妆。”

    庄妃道:“大公主有心,本宫先谢过。”

    “娘娘何必客气。”嘉善笑一笑说。

    她话锋慢吞吞地一转,眼眸幽深而漆黑,意有所指道:“不过,成亲以后不比宫里。有些地方,娘娘还是要多教皇妹一些。”

    “到底是公主呢,”嘉善贴近庄妃几步,她挑起眉,慢悠悠地说,“淑娴代表的是皇室体面,失了体统可不好。”

    庄妃的神情冷静,微微一笑道:“累你操心了。”

    嘉善温柔地答:“应该的。”

    庄妃在嘉善面前还能不动声色,等回到了承乾宫,却再没适才的岿然不动了。惠安年纪小,向来不参与他们的谋略,被窦嬷嬷带去睡午觉。

    宫里只余庄妃、赵佑成以及淑娴三人。

    “你今日的话,是什么意思?”赵佑成抬眼望向淑娴,他语气低沉,言语不太礼貌。

    他不是女人,想得不多,也不晓得淑娴对展岳起过异样心思。

    但今日,那么多弟弟妹妹皆在场,唯独淑娴多嘴儿问了一句。若是句讨喜的吉祥话也就算了,可她说的是个什么?

    没得惹人耻笑。

    淑娴与赵佑成是龙凤胎,兄妹俩的感情自不必说。庄妃自小就娇惯淑娴,赵佑成也大多时候由着她。

    一回宫,先收到哥哥的兴师问罪。淑娴不由脸一白,恨道:“正常意思,难道眼下,我连话都说不得了吗。”

    赵佑成还没张嘴,庄妃先神色一凛,她瞪圆了眼,望向淑娴,不怒反笑道:“还不闭嘴!你看看你自己,如今是什么德行!”

    “知不知道你是谁?”庄妃神情凝重,她的语气像是一块久冻的干冰,“滋滋”地在往外冒着凉气。

    庄妃道:“你给我去那块铜镜跟前好生照照,仔细看看你成了什么样子。”

    “不知体统,分寸大乱,连累着我和你哥也要吃挂落。”庄妃从前还给她留了面子,可淑娴适才闹了那么一出,自己若再不严词指责,只怕她将来要酿成大祸。

    庄妃遂指着她鼻尖,一点不客气地训道,“我告诉你,你父皇不止你一个女儿,你哥哥也不止你这一个妹妹!你要是脑子放不清楚,我只当没生养过你。”

    “日后你在忠义伯府生事,别指望人给你撑腰。”庄妃狠狠一拍桌子,琉璃的指甲套划出了道“嘶啦”的声响,震得左右的人都是一个激灵。

    庄妃尤为所觉,她眯细了眼,冷哼道:“我看谁敢帮你!”

    淑娴的眼圈不一会儿就红了,她低低抽泣了几声,胡乱地用手抹掉了眼泪,哭嚷道:“我就是不服气!母妃再训我,我也不服气。”

    “您以为我不知道吗,父皇原本不打算将我指给忠义伯世子。”淑娴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鼻子,她的脸色涨得通红,咬着唇说,“不过是因为嘉善的驸马无法袭爵,所以父皇也不允许我的驸马越过她去。”

    “我就是不服气!”淑娴越说,情绪反而还越高涨。

    她牙关一咬,眼中包着泪,淑娴不甘道:“凭什么她拥有的总是比我好,凭什么我要因为她委曲求全,凭什么!”

    这么多年,淑娴始终被嘉善压了一头。论身份,庶出自然比不过嫡出,论父皇的宠爱,淑娴更比不过嘉善。从前,赵佑成在父皇面前,还能比赵佑泽要受重视,可眼下呢!

    淑娴梗着脖子,她哭得花容失色,嘴上还恶狠狠地道:“不怕告诉母妃,我永远都不会服气!”

    庄妃拧眉,赵佑成也略有些稀奇地看了自己妹妹一眼。

    年岁渐大以后,即便是嫡亲的兄妹俩,再久久地相处,也总有不相宜的地方。赵佑成还是今日才发现,自己妹妹竟是个稀有品种——稀有的蠢得出奇的那种人。

    庄妃已无力再说什么了,她强撑着一口气,淡淡一挥手,对窦嬷嬷道:“带公主下去休息,没有我允许,不许她出来。”

    这等于是变相地关了淑娴的禁闭。

    窦嬷嬷叹一声,轻轻抓着了淑娴的手,将她领到内室去了。

    赵佑成道:“母妃……”

    “不必说了。”庄妃头痛欲裂地揉着自己眉心,她眼睛半阖,寡淡地道,“我心里有数。”

    “忠义伯虽不算簪缨世家,但怎么也是系出名门,”庄妃道,“我会教养好你妹妹。还有两个月的日子,时间想必够了。”

    “母妃辛苦。”回忆起淑娴方才大呼小叫的样子,赵佑成十分真诚地道了一句。

    想到在宴席上,父皇说“赵佑泽的眼睛康复就在这几天了”,赵佑成的目光不由转变如利剑,他眼皮子一掀,轻道:“儿子先去温书,母妃好好歇息会儿。”

    庄妃“嗯”了声,指挥着一个小宫女给她按起了额边的穴位。

    庄妃慢吞吞道:“凡事多用心。”

    赵佑成说:“是。”

    他躬身退了下去。

    然而,淑娴这事儿,并没有因为庄妃对她的教训而单方面告终。至晚间,章和帝也抽空来了一趟。

    他开口,第一句话是:“淑娴,你要好好管教。”

    第063章

    第六十三章

    章和帝这话说得, 已是很不给庄妃留面子。庄妃年轻时就伴帝王左右,至今也有十几载了,她自认还是简得帝心。

    当年若不是裴家横插一杠,皇后宝座于庄妃, 几乎是十拿九稳。

    如今听章和帝这样讲, 庄妃有几分难堪地笑了笑, 她只得应道:“是。”

    到底还是想给淑娴留个台阶下,庄妃又解释说:“臣妾当年怀她和成儿的时候,于孕中吃了不少苦头。成儿是男孩儿, 自是该严加管教。淑娴却是女娃, 臣妾总难免娇惯她一点。”

    “不想就是这样一娇惯,反将她的性子养得有些跋扈。”庄妃叹说, “臣妾明白,这便好生教导她。”

    章和帝抬眸, 不紧不慢地凝视着庄妃。

    自皇后故去以后, 庄妃便成了后宫里的第一人,她保养地极为得当。眼下,庄妃已经年过三十, 眼角却只有浅浅的细纹,手背与脖颈处, 仿佛还是如当年般温滑柔软地。

    章和帝的目光从庄妃的五官上逐一略过, 他淡道:“不止是跋扈。”

    “单若跋扈也就罢了。”章和帝的眼皮慢吞吞地撩起,他薄唇抿成一条线,眸光忽然直射向庄妃的瞳孔。

    他道:“朕的女儿,从小被做掌上明珠宠大, 性子张扬也是情理之中。”

    “淑娴已不是跋扈张扬的问题。”章和帝的言语冷静,目光却锋芒逼人, 好像一下刺到了庄妃的内心。

    闻言,庄妃面上不显,却暗暗咬紧了牙,她扭着帕子道:“是。”

    “朕顾及你的脸面,有些事,不想直说。”章和帝的眼角余光扫过庄妃,他微微皱起了眉,“忠义伯也是百年府邸,嫁过去不算委屈她,别让她惹了笑话。”

    庄妃点头,再不敢说多余的话,只道:“是,臣妾下午已让她闭门思过了。”

    “再派两个教养嬷嬷去,”章和帝的凤眼半眯起来,他道,“淑娴的规矩,得从头教起,不学好不许放她出来。”

    庄妃干巴巴地笑了下,她颔首:“是。”

    给了庄妃和淑娴一大棍子,章和帝的脸色才逐渐和缓了稍许。他的眼睛下面有淡淡发青,显然是这些时日朝政繁忙,夜里安寝地不好。

    章和帝阖上眼,伸手揉了揉自己眉心,他缓声道:“再过两个月,就到了母后的忌辰。这些年,母后的忌辰都是你在操持,今年还是你来办。”

    章和帝的生母孝明安皇后,在先帝的后妃里出身不高。早年时生下一子一女,也仅是被封了一个顺嫔。后来其幺子,也就是如今的秦王出生了,顺嫔才被晋为顺妃。

    之后孝怀太子出事儿,少不了一场宫闱内斗。为了让当时还是韩王的章和帝能师出有名,先帝方封了顺妃为皇后。

    因为出身的问题,太后原先在后宫中,也吃过不少苦头。章和帝即位以后,本打算好生尽孝,没想到太后却是一个福薄的。

    在赵佑泽出生的那年,太后病体沉疴日重,没来得及看嫡长孙一眼,太后便先一步去了。

    十来年过去,每到太后忌辰的时候,章和帝难免还是会想起从前的往事儿。

    庄妃也知道皇帝是个孝子,见他还肯把太后忌辰的事儿交到自己手里。庄妃心下大安,她低首,柔声应道:“是,臣妾必不让陛下思虑。”

    章和帝“嗯”了声,面上的薄怒微消。

    庄妃便伸手,轻轻帮他按了按略有些僵硬的肩颈。

    承乾宫的灯,渐渐熄了。

    ——

    嘉善与展岳,下午在凤阳阁待到了将近酉时,快要用晚膳的时候,两人才出来。主要还是嘉善在与赵佑泽说话。

    赵佑泽的世界里刚有了光,瞅什么都觉得稀奇,憋了百八个问题想要问嘉善,嘉善也由着他。

    还是展岳看时候不早,怕宫门落了锁,才不得不提醒他们姐弟一声。

    赵佑泽手上握了杯茶盏,他唇角一翘,懂事地说:“阿姐先跟姐夫走吧。等我的眼睛好了,我再去公主府,找阿姐玩。”

    他的脸色白里透红,实在让人心生喜欢。

    嘉善笑着摸了摸赵佑泽的脑袋,亲自将他送回了长乐宫静妃那里,而后才与展岳一同出了宫。

    时辰渐晚,出来之前也未让府上下人留饭。展岳看了眼天色,便道:“我带你去楼外楼用晚膳。”

    楼外楼是京里闻名远扬的一家酒楼,人一向坐得满。

    嘉善从前就久闻其大名,上辈子展少瑛也想要带她去。后来,还是元康出宫建府以后,元康领着她去过一次。

    这会儿,展岳恐怕以为自己是个土包子,啥都没见识过呢。

    嘉善笑说:“行,你来安排。”

    嘉善既然首肯了,展岳于是令车夫不回安国公府,径直往楼外楼的方向走了。

    马车里空间密闭,多少惹人生困。

    嘉善今日起得早,现下也累了一天,她的腰懒懒靠在一个大团枕上,脑袋还枕着展岳的肩。

    展岳用单手搂着她。

    直到马车出宫门后走了很久,嘉善摇摇晃晃地几乎都要睡着了的时候。展岳的声音才淡淡在嘉善耳边响起,他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搬去公主府?”

    嘉善慢吞吞睁开了眼睛,她的视线,望了望他,复又收回。

    从侧下方的角度看去,展岳的鼻梁越发高挺,一身朱红锦衣与他清冷的气质有些格格不入。

    嘉善适才还昏昏欲睡的精神,一下子又抖擞了起来。

    沉寂片刻,嘉善轻启薄唇,她静静道:“约莫,就在这几天了。”

    展岳的院子虽是个三进小院,但嘉善总不可能一直窝在安国公府上。归宁以后,她在人情往来方面定会比现在活泛。

    安国公府由闻老太君打头,张氏做主,三月的时候,展少瑛还要娶妻。想一想就能知道,不久以后,安国公府的内里中馈定是一团乱。

    嘉善无意搀和。

    再有,若是日后长公主或者别的尊亲王妃来看她,嘉善也总不好在一个三进小院里招待人家。

    毕竟是公主之躯,别人没得还以为她受了委屈。

    这些道理嘉善能想到,展岳也能想明白。

    他微微垂下眼,点头说:“好。”

    嘉善听他这样答,不由双手微蜷,脸上有轻微变色。某句话在喉头里滚动了几下,最终,却还是一字不差地咽了回去。

    嘉善眉头紧蹙,她默默地枕着展岳的肩膀,不置一词。只是一手半圈住了他的腰身。

    展岳则用单手覆向她的手背,他低着头,将她的柔荑置在手心里,轻轻地把玩。

    一路静默。

    到了楼外楼,展岳单独要了个雅间。他偶尔会与金吾卫的同僚们来此,和店家都十分熟稔了。

    掌柜的见指挥使大人牵了位做妇人打扮的女子来,心下已经了然,顿时不敢再多看,忙差人领着她们去了厢房里。

    楼外楼在京中的占地极好。附近没有灯火酒绿的烟花场所,而是另辟蹊径,于闹中取静建所。其正对面儿是一座万松老人塔,在窗角俯瞰,还可望见远方风景如画的西山。

    楼外楼以二十四节气来定雅间的名称,展岳要的这个雅间名叫谷雨,正是春日里的最后一节气。

    嘉善将窗棂开了半个角,见外头飘起了雨,不觉有些应景。她便回头与展岳道:“又下雨了。瞧这架势,一时半会儿恐怕停不下来。”

    “不急,慢慢吃就是。”展岳见嘉善在窗前看得尽兴,走上前与她解释道,“如今夜黑了看不清。若是在白天,能将西城五塔都尽收眼底。”

    说完了以后,似乎是怕嘉善遗憾,展岳不急不缓地补充道:“等我下次休沐,再带你出来。”

    嘉善点头,弯着唇说:“好啊。”

    两人携手坐回圆桌旁,很快有手脚利落的小二前来上菜。

    开著前,嘉善不由想起一事儿,一边为展岳添上茶,一边问说:“小舅的事儿,定下来了吗?说起来,我还没有正式见过小舅和舅母呢。”

    展岳笑说:“定了。等安定侯返回西北的时候,小舅会与他一起。侯爷早年曾在我外祖父麾下做过副将,他帐下有不少人和傅家是故交。小舅跟着他,我能放心。”

    “你既有意,过两日我带你去拜见小舅。”展岳低声道。

    嘉善颔首。

    夫妻俩于是其乐融融地开了著。

    外头的雨反倒越下越大,果然如嘉善所说,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停。好在早上出门前,素玉特地多备了几个油纸伞,倒不至于手忙脚乱。

    用完膳以后,几人从楼外楼出去,素玉站在嘉善身边,便为她撑起伞。

    大雨倾盆,屋檐角上的水滴也顺着风声滑落下来,嘉善的衣襟都被沾湿了。刘琦先冒着雨去马车上,他拿了几件蓑衣,给展岳和嘉善各自披好。

    见地上积满了一滩滩的水渍,素玉懊恼道:“本想带双木屐,可早上的时候,雨势还不算大,是奴婢疏忽了。眼下路滑难走,公主当心一些。”

    嘉善笑着说:“我哪有那么娇气,不过也才一脚路。鞋袜湿了,回府再换就好。”

    素玉不好意思地道了声是,颇还有些惭愧。

    这时候,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素玉手里径直接过了伞,他强有力的臂膀直接揽住了嘉善的肩。

    “我来。”展岳道。

    他对嘉善耳语说:“你再往我这边侧一些,会少淋雨。”

    展岳身量高大,拿着伞的半边肩膀已经被雨滴带湿了。可嘉善身上,除了刚从楼外楼出来时,被沾湿了一片衣角,其余地方竟还是干净清爽地。

    他在用自己为她遮风挡雨。

    嘉善身形微滞,片刻后,才略往里倾了下,她将脸埋向展岳厚实的胸膛,小心地蹭了蹭。

    两人一路走到马车前,脚凳都已经放好了。

    嘉善先上了马车,见雨点夹风带雨地飘到了展岳脸上。嘉善犹豫了下,又旋身与他道:“我来拉你。”

    展岳微顿,点头说:“好。”

    他毕竟是八尺男儿,身量都摆在那里。嘉善在车沿处往上拉他时,险些被展岳给带了下去。

    还是展岳自己稳定住身形,将扑在他怀里的嘉善给拯救了出来。

    展岳笑道:“非你要逞能。”

    嘉善不服气地瞪他一眼。这一眼,瞥得深远,偏又让她怔住了。

    在楼外楼的门前,还站着一行人。

    有两个明显做丫鬟装束的,手上各执了一把油纸伞,被她们簇拥在中间的是一位世家姑娘。

    那位姑娘下摆穿着条石榴红的八破裙,打扮地清雅,衣衫外还罩了件素色披风,年纪不过十六七的模样。

    不知站在那里看了他们有多久。

    见嘉善望向自己,那位姑娘好像没有察觉。她双眸微睁,仍然在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嘉善和展岳。

    嘉善抿了下唇,她率先移开视线,唇瓣不动声色地轻微一颤。

    展岳看嘉善忽然不做声,便也随着她看的方向望了眼,没觉出有什么稀奇,他神色如常地问:“怎么了?”

    嘉善掩住眼里闪过的错愕,摇头笑道:“没事。”

    “快进去吧,免得又淋了雨。”嘉善催他说。

    展岳于是牵着她的手,两人一同钻进了马车。

    坐在马车里后,嘉善从怀里拿出手帕,替展岳将脸上的水珠擦干净。

    她见展岳身上的锦袍湿了一大半,怕连累他生病,嘉善缓缓道:“回去以后,得煮碗姜汤喝才好。这天气一冷一热,最容易染风寒。”

    “先把湿衣服脱下来。”嘉善要为展岳脱去外衣。

    展岳没应,只是轻轻地捉住了她的手。

    他眉眼清隽,目光却锐亮,淡然问:“刚才那是谁,怎么一直盯着你。”

    嘉善笑了笑,回答道:“不知道,我从前没见过。”

    她抬眸,仿佛漫不经心地说:“你怎么知道是盯着我的,也许人家瞧你好看,是在盯着你呢。”

    “嗯,”展岳点头道,“也有盯着我。”

    “不过,我也没见过,”他的语气轻松自然。

    说着说着,展岳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他的嗓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下次再有姑娘盯着我看,公主就告诉她,我是你的了。”

    嘉善笑着瞥他一眼,微微嗔道:“少贫嘴。”

    展岳不依地在她面上啄了一口,方将湿了的外袍退了下来。

    嘉善从容地接过他换下的衣裳,在展岳没看到的时候,嘉善唇角的笑容,逐渐显露出了几分僵硬的力度。

    刚才那女孩儿,展岳说没见过,嘉善却是见过的。

    准确地说,是在上辈子见过。

    那是湖广巡抚之女冯氏,闺名冯婉华。她上辈子,曾经做了展岳的妻子。

    前世番外(一)

    前世番外(一)

    章和十五年的春日, 比往年来得要更迟一些。许是去岁的冬日太长,待终于等到云随雁过的时候,已是二月末,将近三月初了。

    冯婉华从小在湖广一带长大, 父亲在湖广经营多年, 如今好不容易升任湖广巡抚。听母亲说, 父亲去岁考评得了个优,这回回京按察,父亲必会入阁。

    冯家家底不赖, 早些年, 冯婉华的祖父也曾官至鸿胪寺卿过,只是相比祖父, 父亲要更加青出于蓝。

    在如今的几位总督巡抚里头,父亲的年纪已经算极年轻了。刚过不惑, 就能升阁入相, 这也算是祖上的荣耀。

    自从随父入京,冯家每天都少不了往来人情的走动,冯婉华也被母亲推着出来应承, 没得无聊。

    听说五华寺的梅花还没谢,冯婉华便干脆带上侍女, 去了五华寺一趟。

    回来时正好经过楼外楼。冯婉华自小没在京里待过, 可她一入京就听说了楼外楼的声名远扬,颇有些意动。

    冯婉华的侍女名唤珍珠,珍珠性子活泛,此刻也道:“听说在楼外楼的雅间里, 可以眺望到东直门。奴婢听说,老爷给姑娘定的姑爷, 是金吾卫,金吾卫好像每天当值的时候,都会从东直门经过。”

    “没准能远远瞧上一眼呢。”珍珠笑道。

    冯婉华笑着瞥了瞥她,笑骂道:“你倒打听得清楚。”

    珍珠嘿嘿一乐。

    冯家的马车在楼外楼前停了许久,到底没有按耐住好奇,冯婉华便令小厮先上去定了个雅间。

    不想楼外楼人满为患,正是午时,掌柜的也不识得冯家的人,雅间早被定没了。

    小厮前来回禀,顺带劝道:“姑娘若实在想试试这家的口味,属下明日赶早,来帮姑娘定个位置。今日已经没有雅间了,不如还是回府用膳吧。”

    冯婉华是未出阁的姑娘,而且如今冯家和安国公家,正在为冯婉华与展岳的婚事谋划。

    虽然说还没完全定下来,但也十拿九稳了,总不好再抛头露面。冯婉华便应了。

    “不碍事的,”冯婉华让车夫先行,她口中道,“以后再来就是了。”

    车夫应好,小厮也乐得道是。

    冯婉华遂与珍珠钻回马车里,等了许久,马车却还停在楼外楼前,迟迟没有要动的迹象。

    冯婉华不由有些奇怪,与珍珠道:“怎么回事儿?”

    珍珠掀起车帘,发现底下有一个做侍从打扮的人,正在与自己家的车夫周旋。

    见珍珠冒出头,那位侍从很快抛弃车夫,与珍珠笑道:“这位姐姐好,属下刘琦。瞧你们适才似乎想进楼外楼用膳,我家大人定了个雅间,特邀你们一起。”

    珍珠见刘琦的一身打扮不差,心里已经猜到了,他必是哪个非富即贵的人的侍从。又听他口称“大人”,珍珠虽然有些鄙夷京城里,那些浪荡子的作风,但口中还是礼貌道:“多谢你家大人的好意。不过我们姑娘忌口多,免得给你们添麻烦,有缘的话,下次再见。”

    刘琦笑笑:“不麻烦,一起吧。”

    他言语虽然还是很客气,但是语气里已透出一股不容置喙,仿佛珍珠不应就不放她们走一般。

    珍珠不由恼了,轻声斥说:“转告你家大人,我们姑娘已经定亲了,请他自重些。”

    刘琦不以为意,只是又笑了下,他道:“也请转告你们姑娘,大人姓展,在家里排老四。”

    珍珠刚想说一句“姓展的那么多,谁知道你说得是谁”,念头刚在脑海里过了一瞬,却听姑娘的声音自马车里响了起来——

    冯婉华:“珍珠。”

    珍珠“诶”了声,回头道:“怎么了?”

    冯婉华用素手掀起车帘,轻声与珍珠耳语说:“安国公姓展。”

    安国公?珍珠怔了怔,迟疑道:“您是说……这是未来姑爷身边的人?”

    “约莫是的。”冯婉华也不傻,她点头说,“应了他吧。”

    珍珠抿了抿唇,这才回复刘琦了一声。

    老爷曾在府里对未来姑爷大加赞扬过,一度觉得他是极有出息的年轻才俊。为了这个,珍珠也对未来姑爷有许多好感。可她没想到,姑爷会是这样一个不守礼的人,竟然在娶姑娘之前,就想私下与她相会。

    珍珠对未来姑爷的形象,顿时一落千丈。

    见姑娘脸上的神情还很淡然,珍珠也只好咬着唇,搀着姑娘上了楼上定好的雅间里。

    雅间里果然已经坐了一人。

    那人一身玄色的常服,即便他是坐着的,也能瞧出他个子高大。那人背对着她们,似乎正在看窗外的景色,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他也只纹丝不动。

    倒是清淡的嗓音先开了口:“坐。”

    他的声线低沉,说话时没有任何的音调起伏,好像是一杯久煮不开的水,平淡无波。

    听起来是个极无趣的人,珍珠对未来姑爷的好奇霎时少了许多。

    这时候,他终于转过了身。

    男人的眉眼乌黑,形貌昳丽,与他那玄色的锦服相比,他的面孔平添了一些苍白。他的五官并不硬朗,唇红齿白不说,幽黑的眼眸还十分明亮,澄澄湛湛地,很是出众。

    珍珠没想到他会长得这样俊俏,不由先低头去看姑娘。

    冯婉华也一时看出了神,还是察觉到了珍珠的目光以后,冯婉华才收回视线。

    展岳对几人的打量毫无所觉,他淡然道:“贸然请你们上来,是展某唐突了。”

    冯婉华没应,她顿了顿,浅笑着道:“客气话就不必说了,大人既然知道,可也还是依然这样做了。何必再与我说这些。”

    展岳见冯婉华话语说得大方,便知她是个爽快的人,点头道:“如此,我不再客套。”

    “最近,我祖母与令尊大人,正在为我们的婚事伤神。”展岳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直接简明利落地道,“这事儿,姑娘可知道?”

    冯婉华耳根一红,颔首说:“知道。”

    提到婚事上头,她不免就有些娇羞,流露出了小女儿的姿态。

    展岳却没有看她,他开口道:“令尊大人一番好意,实难推却,我祖母也很喜欢你,常与我提起你来。”

    展岳的话,说得好似要欲扬先抑,冯婉华愣了愣,不禁抬眸看展岳。

    展岳的神色晦暗不明,只有双眼睛还同适才一般亮,他淡淡道:“长者赐,本不该辞。可展某自认,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过几日,我会对外称病。这桩婚事,自然也就作罢。”

    “今日恰巧相见,我瞧姑娘是个聪明人,”展岳说,“若令尊大人日后再要问起,你可尽推到我身上来。”

    他一番话说完,冯婉华神色不变,只是面无表情地沉吟了片刻,她轻声问:“为什么?”

    展岳抬眼:“什么为什么?”

    “既如此,你怎么不直接与你祖母说,非要采取这等迂回手段?”冯婉华直视着他,嘴唇动了动,她道,“你如今二十有几了,若再称病,哪还有好人家的女孩儿愿意嫁你。”

    “你想孤独终老吗?”冯婉华爆出一连串的问题。

    展岳一声不吭,他长腿交叠,手上还慢吞吞地把玩着一个茶盏。

    冯婉华失笑道:“言多必失,是我交浅言深。你不愿说也就罢了,我只当今日没见过你。”

    “你想称病就称病吧,”冯婉华道,“我也不是嫁不出去。”

    见冯婉华的口吻中添了点儿怒意,展岳平静道:“冒犯了。”

    冯婉华起身,不打算再与他多待。

    可她的脚步还没踏出房门,却又重新回来了。

    冯婉华略一凝神,她站在展岳身边,犹豫地问:“你是不是有心上人?”

    展岳不置一词,他的眼中空无一物,手指纤长,正翻来覆去地将那个青花瓷的茶盏反复地玩。

    冯婉华道:“如果我嫁给你,你会纳侧,娶通房小妾吗?”

    展岳终于说话了:“我没打算娶妻,遑论小妾。”

    冯婉华笑了下,她曼声说:“既然如此,展大人,我很喜欢你,还非要嫁你不可了。”

    “世家联姻,真心有什么要紧?”冯婉华启唇道,“我爹喜欢你,你祖母喜欢我,这就够了。”

    “你给我正室该有的尊重和地位,只要你保证房里没其他人,其他的,无关紧要。”冯婉华说,“你前途光明,我嫁给别人,反倒不如嫁给你。”

    展岳抬眼看她。

    冯婉华的眉眼清秀,不算顶上之姿,却也能落个小家碧玉。

    展岳沉默片刻,告诉她:“我无法给你子嗣。老了以后,若我先你一步离开,无人会侍奉你。”

    “可从旁支过继,”冯婉华道,“这都不是问题。”

    “你不娶妻,或许能拖得过一时,但总不能拖一辈子。”冯婉华说,“来日你身居高位,旁的人还以为你有隐疾。”

    展岳没有吭声,冯婉华道:“大人可以好生考虑。如此,你既能对你祖母交差,我也能对我父亲有个交代。”

    话说完了,冯婉华方对珍珠说:“我们走。”

    珍珠的脸色在经过这一番后,十分地精彩。待出了酒楼,她轻声地问冯婉华说:“姑娘,您怎么就非要嫁他?”

    冯婉华的眼里添了几分落寞,她掩去真心,嘴上道:“从小看我娘管着我爹一个院子,管着侧室,妾室,通房,明里真是好生威风。”

    “可娘私下和我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冯婉华笑道,“他如果真能不纳侧,未尝不是一个好夫婿的人选。”

    “日子要自己过,焉知嫁给别人,就能比嫁给他好。至少眼下还能落个尊严和清净。”冯婉华道。

    珍珠呐呐,只是点了下头。

    主仆俩钻进马车,马车方慢慢地驱入冯府。

    冯氏主仆走了以后,展岳也没在楼外楼用膳。

    他站起身,慢慢地阖上窗棂。

    适才那窗棂下,站着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女子梳着高耸的凌云髻,显示正在新婚时。

    他有心上人吗?他当然是有的。

    喜欢人原不碍事,然而,他这一生,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

    他还有什么资格娶别人呢?

    展岳的手指轻轻扣了扣窗台,见那女子踏上马车,他也抬脚,头也不回地缓步离开了。

    前世番外(二)

    前世番外(二)

    章和二十一年, 展岳受君恩深重,升任五军都督府左都统领一职。然,不至一年,帝崩。

    那年的雪下得又快又厚, 除夕的时候, 京里积雪的高度, 就几乎要没过人的脚踝了。

    展岳这年没在京里守岁,西北局势不稳,突厥隐有再犯的趋势, 陛下派他去了西北监军。

    西北大营临近塞外, 到了冬天,黑夜变得尤其长, 一阵阵冷风刮得人刺骨生寒。展岳夜里没事,遂披了件冬衣在帐外溜达。

    天气虽冷, 可西北的夜空极为好看, 低低地垂在小山前,连月光都仿佛是触手可及。

    有位亲兵见都督一个人站在帐外,忙机灵地递了一件锦衾过去帮他披着。

    展岳微楞, 片刻后才道:“多谢。”

    亲兵恭敬地连说了几声:“都督客气了。”

    他大着胆子问:“今儿是除夕夜,都督在想家吧?”每一个年首年末的日子, 意义都是不一样的, 它象征了思念和团圆。

    展岳神色如常,他慢条斯理地系上衣带,不答反问道:“娶妻没有?”

    亲兵嘿嘿地笑道:“娶了。”

    他边说,边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有些憨厚地咧开嘴答:“媳妇在我出来前有了身孕。算算日子,现下也有五个月了, 不知道回去的时候,能不能赶上孩子出生。”

    展岳正低着头,他的衣带还没系好,面上的微笑掩了一半在锦衾里。

    他淡道:“很令人羡慕。”

    亲兵怔了怔,这才察觉出自己好像说错了话。

    展都督虽然也娶了妻,但是其夫人未能生养,细细算来,两人成婚也要有六年了。偏偏听说都督与夫人琴瑟和谐,都督府里连一位通房都没有。

    亲兵意识到,似乎不该在都督面前,说起孩子的事儿来。

    他亡羊补牢地说:“其实……其实有孩子也麻烦得紧。若是个男娃,小时候肯定得调皮捣蛋,咱们从军在外,万一看顾不好,他来日要是长成了一个纨绔,那真还不如不生。若是个女孩儿,以后嫁出去,从夫从子,日子过得也很艰辛。”

    展岳笑了下,他心思剔透,哪里猜不出亲兵的意思。他眉眼平和,轻轻地拍了下亲兵的肩,只说:“你是有福的。”

    亲兵干干地笑了下,刚想再说点什么安慰都督,展岳却抬脚走了。他的背影干净利落,一如他的人。

    昨儿夜,西北也下了雪,展岳的黑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上,只有“簌簌”声传来。

    亲兵若有所感,恍惚间忙追了过去,都督却已进了账里。账里除了展岳以外,还有镇守在西北的安定侯,以及各个副将参军。

    听账里响起了话语声,亲兵也只好眼看手、手对脚地站在帐外守着。这一夜,他对许多事儿都不记得了,只是都督那一声轻描淡写的“你是有福的”,一直响彻他耳边。

    转眼到咸安一年的十月,新帝登基已近两年了。

    这两年里,陆续发生了不少事儿。新帝初临朝,于朝政上很是大刀阔斧,许多先帝在世时的老臣都糟了贬谪。

    首当其冲的就是江南裴氏一族。

    裴氏是孝昭惠皇后的母族,又与宁王和大长公主乃是连舅亲。新帝即位,裴氏倒霉是能想见的事情,只是任谁都没想到,新帝会这样急不可耐。

    宁王于咸安一年的二月与世长辞,听说是招了庸医过府,误食丹药,等太医赶到的时候,宁王已经药石罔效了。

    因为宁王一事儿,新帝格外加恩与裴氏,给了已逝的裴老太爷一个“文正公”的谥号。

    历朝历代里头,只有极少数的名臣能被加封为文正公,这还是从唐朝魏征起,开的这个先例。

    在本朝,上一个得此殊荣的,尚是太宗皇帝在世时。裴家上朝谢恩,新帝也笑着宽慰了他们几句。

    至此,新帝的肃清朝政似乎告了一段落,裴氏也隐隐有再起荣耀的兆头。

    张先因为去年他媳妇生产时,都督送了一件珍贵的玉麒麟来。为了这,许多人觉得张先已经能算是展都督的心腹了。

    恰好这日五军都督府有事,都督府的同仁们便怂恿了张先来禀告。

    其实展都督不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只是这些时日,他眼神总是深不可测,仿佛平静的表面下,在涌动着风起云涌。

    一般人不敢来贸然打扰,为了那个玉麒麟,张先只好走这一趟。

    那天的夕阳已经将要落山,天色苍茫,暮色四垂。门房进去通禀了一声,张先便跟着人一起入了都督府。

    在张先的记忆中,那一年都督很忙。陛下在朝政上任性,总要人为他解决后顾之忧。

    加上突厥确有再犯的意图,展都督一人身兼大任,几乎忙成了一个见头不见脚的大陀螺。

    就在张先来找展都督的前一个时辰,他才刚睡下。

    张先来了以后,是展岳的乳兄刘琦招待的他。刘琦跟在都督身边最久,在外头行走时,比他们这些亲兵要更有面子。

    两人相互见了礼,刘琦客气道:“我家大人好不容易睡安静了。您看,能不能等个一时片刻。”

    张先忙说:“不碍事儿,我等多久都无妨,自然是都督先休息,更为要紧。”

    就在两人说话的功夫,都督夫人也来了。

    这位夫人姓冯,出身不俗,几年前父亲就已经官至大学士,还兼任户部尚书。待文华殿的窦阁老致仕,想必就是冯阁老担任首辅,统领内阁了。

    张先从前没见过几次夫人,便躬身做了个礼。

    夫人礼貌地与他点了下头,她对刘琦道:“我炖了汤,等他醒来,喝一些吧。”

    刘琦颔首:“是。”

    都督夫人保养得不错,声音也很温和,听起来是个被教养得极好的世家姑娘。只是她与刘琦说话时,仿佛还带着疏离,不像平常的主母与下人一般。

    即便是她出声关心展都督时,也不似张先以为地那样亲近。

    张先刚想抬头,再瞧瞧夫人,却见都督府的仆从,急匆匆地领了宫里的一位伴伴来。

    这位黄伴伴是早年就跟随在陛下身边的,很得陛下信任,他既前来,必有要事。

    既然是宫里有差遣,刘琦也不敢再耽搁,只好亲自进房,将展岳唤了起来。刘琦道:“大人刚醒,伴伴有事儿,便进去说吧。”

    黄伴伴也向他道了声谢。

    张先听说都督醒了,干脆一同候在了房门口,打算等黄伴伴说完了,他便进去。

    然而,几人的脚后跟还没站热乎,却听屋里的黄伴伴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声:“都督!”

    内侍男不男女不女,声音都是如出一辙的尖细,何况是陡然的大声。“都督”两个字一下以极为锐利的音调,刺进了几人的耳朵里。

    刘琦、张先都心惊肉跳起来,刘琦当机立断地推了门进去,张先紧随其后,冯氏也跟在了他们后头。

    都督的屋子实在很干净,有着行伍之人专有的利落整洁。张先甚至觉得,这屋里一点儿烟火气都没有,遑论女子的温香。

    他还是一脚快踏近床边了,才发现自己踩在了一滴豆大的血迹上。张先大骇,忙抬头去看都督。

    展岳只穿了件素色的里衣,里衣的衣襟上,此时染了猩红的血迹,尤为刺目。

    黄伴伴一手扶着展都督的肩,一边急道:“快,快去请大夫来!”

    刘琦忙亲自去了,冯氏上前一步,着急地问:“怎么回事儿?”

    黄伴伴也不知如何是好,他惊恐道:“别说了,我尚是不明所以。我不过就说了一句话,眼下陛下还等着回信呢。”

    张先问:“您说了什么?”

    黄伴伴却缄口不言,他按着展都督的肩,用了些力道。

    张先自知,自己这个问题可能是触到了宫廷内闱的隐|秘,便赶忙闭上了嘴。一旁的冯氏也只是安静站着,她冷静地伸手,为都督将嘴边的血迹擦了干净。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刘琦和大夫都匆匆来了。

    张先被清了场,他很自觉地在屋外守着,只听到大夫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里屋传出:“都督这几日,一直安寝地不好。适才大约是急怒攻心了,心口血没能缓上来。”

    “他最近不能受刺激,需得好生休息。”

    “急怒攻心”、“心口血”几个词很清晰地飘进了张先的耳朵里,他不由得起了好奇。

    展都督虽然不怎么爱讲话,但是自己跟了他几年,张先尚没见过他真正发过怒。

    有什么事儿,是会让他急怒攻心,连心口血都再也忍不住了?

    张先支棱起双耳,果然听到黄伴伴将刘琦拉到一边去,小声地交谈。

    黄伴伴的声音小,飘到张先耳里的话都是零零碎碎地:“……您看……有什么办法……陛下和太后都在等着。”

    刘琦的声音也很低沉:“是哪一位?”

    “大长公主……驸马和大人还是亲戚……也是为了这儿,陛下才差我来问都督一声。”

    张先刚想继续听下去,却见门忽然被人从里推开了。

    张先忙规矩地站好。

    夫人拿着帕子抹了抹眼,见到张先,她犹有气力地对他点了一下头,只是嘴角的笑容,很是寂寥。

    张先不解,夫人却抬头望了眼天色,今日的晚霞很绚烂,一不当心就能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原来如此。”夫人缓了口气,她淡然一笑,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她再没有回头地走了。

    张先尤为奇怪。

    只是被这样一打岔,黄伴伴和刘琦的话却再也听不清了。

    几日后,嘉善长公主寰的消息传了出来。安国公府包藏祸心,被夺爵抄家,驸马展少瑛下狱,待秋后处决。

    陛下法外开恩,仍然令展岳任左都统领,展岳却自请连降三级,罚俸两年留任。

    与此同时,这个消息裹挟着前几日支零破碎的话语,终于在张先脑海里连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那日黄伴伴过府,是要告诉展都督“大长公主去了”,请他赶快拿出个章程来吗?

    大驸马和都督同样出身安国公府,驸马已被立为世子,安国公府这样胆大妄为,难免要牵连都督。

    但陛下初涉朝政,未来少不了还有要仰仗都督的地方,所以才先一步派了黄伴伴来通风报信。

    那么都督,也是因为听到了这个消息,才涌出一口心头血?

    张先的手脚逐渐僵硬起来,再回想起夫人说的那句“原来如此”,他方有如梦初醒的感觉。

    原来什么如此?

    张先不敢想了。

    这些年过去,都督在他心里,早已成了一把尖峰刀的刀刃。刀刃所向披靡,应是无所畏惧地。

    可原来,刀刃也会有惶恐流血的时候吗?

    张先望向月色,在那个西北的夜里,展都督清冷修长的身影,再次飘进了他的心头。

    第066章

    第六十六章

    嘉善与展岳回了安国公府。屋外的雨起先还淅淅沥沥, 到后来,却越发有大雨倾盆的架势。

    展岳的外袍几乎全都湿了,嘉善因为被他护着,倒没有怎么淋雨, 只是裙角上沾了不少泥点子, 鞋袜更是被雨水浇了个湿漉漉。

    回府以后, 嘉善忙让剑兰帮展岳拿了件干净的衣裳。

    “再去炖锅姜汤,”嘉善自己也换了双新的褥鞋,被素玉服侍着换了, 她嘱咐丹翠说, “这雨来得突然,大概是要倒春寒了。多炖些, 你们也喝点,好暖身。”

    丹翠“诶”一声去了。

    两人的发丝都少不了被淋湿, 展岳本打算先去梳洗, 又见素玉在为嘉善取下珠钗,便问她说:“你是习惯先洗头,还是先沐浴?”

    嘉善随口答:“先洗头。”

    “好。”展岳颔了下首, 不由微笑说,“那等会儿, 我帮你洗。”

    嘉善微怔, 身旁的剑兰和素玉也都楞住了。

    一般都是由女子伺候丈夫更衣梳洗。嘉善虽然因为身份的缘故,不至于在那些事儿上事必躬亲,但是怎么也不必展岳亲自服侍她。

    嘉善刚准备说句“不用了”,展岳却已经自发走了。

    剑兰在他们回府前就已经烧好了热水, 展岳褪下衣服,由刘琦伺候着去里屋沐浴。

    剑兰见此, 便默默地把展岳和嘉善的衣服带去了盥洗室。

    她是在四爷新婚以后,才分到了四爷的院子里。虽然这其中有闻老太君对她的信任在,可她毕竟不算是四爷的亲信,和公主更是远了一层。

    剑兰还算识趣儿,从不会主动地往主子们跟前凑,只是做好自己分内之事。眼下她也很是识趣儿地,将空间留给了嘉善主仆。

    素玉取下了嘉善头上的最后一枝珠翠,笑一笑说:“驸马对公主可真好。”

    “奴婢稍后再去烧几桶热水,”素玉道,“免得驸马等会儿忙起来,手忙脚乱。”

    嘉善说:“让剑兰去吧,你先去换身衣裳。”

    “我瞧你身上也都湿了。”嘉善眼中的笑意很是温和,她道,“这天气陡一变冷,很容易就要着凉,别生了病。”

    素玉愣了下,才道:“是。”

    嘉善似乎是瞧出了她心中所想,轻声说道:“我和驸马既然已成为夫妻,你们也没有各自为政的道理。我看剑兰的品性不错,她算是驸马院子里的大丫鬟,你与她若能相处融洽,也是让我更省心。”

    素玉点头,说:“奴婢明白了。”

    不一会儿功夫,展岳梳洗完回了屋。他换下外袍,只穿了件普通的布衣常服,面部很是清隽。

    素玉自觉地退了出去,片刻后,她与剑兰一同提了桶水进来。

    素玉道:“公主的头发长,洗起来可能要费些时辰。奴婢就在外头守着,驸马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叫奴婢。”

    展岳温声说:“今天都累了,你去歇息吧,不必守夜。”

    素玉又看向嘉善,见嘉善轻点了下头,她才道:“是。”

    展岳拿来一个小杌子,示意嘉善坐在上头。

    他慢吞吞撸起袖子,一副准备大展拳脚的模样。

    见他眼里满是跃跃欲试,嘉善不由笑着问道:“你从前,为别人洗过头吗?”

    “帮祖母洗过一次。”展岳的声音低柔。他的手从嘉善的满头青丝上慢慢滑过,一手缓缓地揉着嘉善的头皮,

    他的力道很轻,一面还在与嘉善说话。展岳道:“很小的时候了。那会儿,我还没进金吾卫。”

    他舀了一勺热水,立刻有温暖的舒适感从嘉善头顶炸裂开。

    嘉善抹了把眼睛旁边的水滴,声音也好像是从水里泡过一遭,软绵绵地。她问:“那个时候,为什么会忽然想到这个主意?”

    “那年,恰逢祖母过大寿,”展岳的声线自然,他道,“我母亲走了以后,从小都是祖母在照护我。因此突发奇想,也想照护她一回。”

    “还给她下了碗长寿面。”展岳补充说。

    他是个长情的人,也懂得知恩图报。这些事实,汝阳长公主先前就与嘉善说过一次了。

    只是听他谈起他小时候的事情,嘉善心里无端还是生起了暖洋洋的感觉。好似通过展岳的只言片语,脑海里能弥补出一个活生生的小展岳。

    那些都是她不曾参与的过去。

    嘉善弯了唇角道:“我六月份过生辰,你也得给我煮一碗才行。”

    “好。”展岳为她擦上头油,顿了顿,他才继续道,“不好吃你也会吃吗?”

    他这个问题问得傻乎乎,嘉善好笑地说:“怎么会不好吃呢。”

    展岳又舀了一勺热水,他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这不是我的长项。”

    嘉善忍着笑意道:“哦,我明白了。”

    “要一个将军洗手下羹汤,确实有些为难你。”嘉善眉眼弯弯地,她笑吟吟地说,“我记得你的生辰比我的先到。还是我先露点手艺,给你瞧瞧吧。”

    展岳温声道:“你也会吗?”

    “是啊,”嘉善弯起眼睛笑,她眉目灵动道,“约莫要比你强些。”

    展岳不吭声,只是拿着布帮她将一头长发包了起来。嘉善的发质很好,乌黑而茂密,垂下来时好似柳叶细丝。

    展岳忍不住地抚过她绸缎般的黑发,他道:“那我等着。”

    嘉善笑道:“不会让你失望的。”

    洗过头,嘉善便又去了盥洗室沐浴。回来的时候,展岳已经褪下外衣,他只身着了一件里衣,正站在床榻前,将那双龙凤呈祥的棉被铺好。

    听到有脚步声,展岳不用回头便也知道是嘉善回了,他道:“夜里凉,我再多加一床被子。”

    “你晚上睡觉爱翻身,”展岳神色如常地说,“我给你把被角掖好。”

    被展岳披露出这等小习惯,嘉善的脸不禁红了一下,语气却更为柔和,她道:“好。”

    两人合衣上了床。

    嘉善的后背靠在一个大团枕上,想等头发干一些再睡。

    展岳则在手里捉了本书读。他明日还要去五军都督府,去岁的冬天不太太平,去年的收成不好,可税收严苛,导致豫州等地,纷纷起了些小的祸乱。

    税收也是遗留的老问题了。自太宗时,就有许多文官为了这件事儿,每每都恨不得在朝会上撸起袖子打一架。

    今上即位以后,其实已经减免了些不必要的苛捐杂税,但若遇到天灾人祸,还是有许多百姓免不了流离失所。

    陛下最近正在为这事儿烦心,恰好几大巡抚也要进京按察,朝野如今都在为此起争执。

    嘉善见展岳的眉头越皱越不像话,她轻轻地戳了他一下,问道:“在想什么?”

    展岳捉了她的手在掌心里抚玩,笑说:“不过是朝政上的小事儿。”

    事关朝政,嘉善就不便再继续问了。她唇角带上一点儿笑,轻声道:“我想给素玉找个好人家,你看,有什么好人选吗?”

    “素玉。”展岳慢吞吞地将这个名字在嘴里咀嚼了一下,他笑道,“她多大?”

    “要满双十了。”嘉善轻叹了声,她说,“素玉的年纪已经不小,我小的时候,她伺候我最多。可也不好因为我,再耽误了她。”

    相聚离别都是常事儿,嘉善的声音却渐渐低微下去。她道:“老实讲,我还真有点舍不得。”

    展岳将她揽进怀里,小心地拍了一下她的背。

    他略略沉吟道:“刘琦二十二,还未娶妻,正好与素玉相配。”

    “刘琦?”嘉善愣了下。

    刘琦是展岳的乳兄,也算是他在安国公府里最为信任的几个人了。

    这几日,嘉善与刘琦已经打过许多次照面。印象里他相貌端正,一张国字脸,倒不像是个品行不端的小人。

    展岳说:“刘琦自小和我一起长大,品性方面,不会出差错。嫁给刘琦,素玉还是能在你身边做管家媳妇,你便不必舍不得。若是——”

    他顿了顿,长眸半眯,轻声地道:“若是元康的事儿有蹊跷,你也随时能将素玉传唤回来。”

    “再有。我身边的人,和你身边的人,最好还是要早日熟稔起来,不好再这样泾渭分明。”展岳薄唇轻启,转瞬间已经分析了好几个方案给嘉善。

    最后一个,倒是与嘉善适才和素玉说的话,不谋而合了。

    嘉善笑了笑,靠在他的胸膛上说:“想法是好的。我明日再问问素玉,毕竟是她的终生大事,我们也不能私下做了决定。”

    “好,”展岳点头说,“依你。”

    “我也要和刘琦提一声。”他放下手中的书卷,望向嘉善道,“睡吧?”

    嘉善说“好”,展岳便下床去熄了烛火。

    夜幕森严,满屋子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有月光隐隐地透过窗棂,折射在了地面上。

    嘉善躺在里侧,却没有睡着。

    以免有冷风灌进来,她和展岳今晚是背靠背地躺着,耳畔一直有着浅浅的呼吸声。

    嘉善先是一声不吭地默了许久。片刻后,她小心翼翼地侧过了身,目光落在展岳那宽厚如山的背脊。

    她缓缓垂下眼。

    冯氏今日突然的出现,到底还是如一根针般,扎在了她的心上,不禁让她辗转反侧。

    嘉善的睫毛根不动声色地颤了几下,她薄薄的嘴唇悄悄张开,刚想把某句斟酌许久的话说出口。

    却见展岳也翻过了身来。

    他笑了下,定定地看着她道:“还是两个人一起睡觉好。”

    展岳的眼神沉静,像是一个无欲无求的神仙,身子却出卖了他。

    他很老实地凑了过去,轻轻亲了一下嘉善的额角,柔声诱哄着说:“下长寿面不是我的长项,公主想见识一下我别的长项吗?”

    第067章

    第六十七章

    展岳的口吻里带着丝热乎气, 显然是这句话,早在他心里流连已久了。嘉善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觉得这样明里带骚的展驸马实在是……很别具一格。

    她不禁偏了偏微红的脸,喃呶道:“别说怪话。”

    展岳却失笑了一声, 他贴在嘉善耳侧, 轻轻地摩挲一下她细白的手腕, 温声说:“我是看你累了,想帮你揉揉肩。公主想到哪里去了,嗯?”

    他将那最后一个尾音的“嗯”哼得慢条斯理, 甚至连眼里的情|欲都是温文有礼的。好似真的像他说得一般, 好像他风光霁月的大脑里,真的一点儿杂念都没有。

    嘉善刚想回击几句, 却见展岳突然像只大型的猫科动物一样,少见地低下他那僵硬的头颅, 小心翼翼地在嘉善颈间蹭了蹭。

    嘉善后背上的毛孔陡然收缩开, 呈了一个微妙的“百花齐放”的姿态,仿佛在渴求什么甘露般。

    嘉善被自己这样的心态吓了一跳,她试探地伸手, 摸了下展岳的脑瓜,轻声道:“怎么了?适才还无往不利呢。”

    展岳埋在她后颈间说:“多抱你一会儿。日后你去公主府住着, 再想一直这样抱着, 多半会不方便。”

    嘉善怔了下,她一头秀发散在身后,从展岳的脸畔处滑过,如同乌云白雪, 衬得展岳的面孔越发白皙,眼眸如星。

    嘉善的心不由软了软, 她低声道:“我过几日才会搬过去。”

    “总要搬的。”展岳靠在她颈间,压低声音说,“祖母年纪大了,我不好跟你同去。”

    他目光澄澈,声线平淡道:“你能明白吗?”

    嘉善点了下头。

    闻老太君确实年纪大了,而且,依她上一辈子的记忆,闻老太君就是在这两年……撒手人寰的。

    展岳和闻老太君毕竟有着二十年的感情,设身处地地想,她也不可能这样强人所难。

    嘉善的眼神越发柔软,她心头有一丝惋惜喟叹,缓缓地张嘴道:“我知道。”

    “合该要多陪陪祖母,”嘉善凝视他片刻,弯起唇角说,“我们还来日方长呢。”

    展岳嘴角舒展出明艳的微笑,他说:“是。”

    他从嘉善的颈间抽身出来,又道:“公主可有什么话,是要和我说的吗?”

    他微微低下头,用火热的手心包住了嘉善冰冷的手掌。展岳的手指慢吞吞抚着嘉善手腕上,闻老太君送的那个九凤镯。

    “我看你皱了一晚上的眉头,”展岳口吻平静道,“你有心事儿。”

    嘉善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视线之中,顷刻间就被他看了个对穿儿。

    听到展岳的话,嘉善默不作声地崩直了背,她舔了下唇,小心地说:“我是有。”

    “是什么?”展岳目色沉沉,直直地盯着她。

    嘉善顿了顿,诡异地沉默了良久。

    偏偏展岳还不依不饶地盯着她,嘉善目光微一动,终于脆生生地问道:“湖广巡抚冯大人家的小姐,你从前见过没有?”

    展岳的嘴唇弯了下,他从被褥里伸出一个长长的胳膊来,将嘉善往自己怀里搂了搂。他望向嘉善秀美的侧颜,缓慢开口道:“我当是什么事儿。”

    他突然就想笑,轻声说:“她一直在湖广,我去哪里见。”

    “冯大人最近入京考核,携其家眷一同来了。”嘉善仰起脸看他,问道,“那你最近,可见过冯大人?”

    展岳“唔”了声,坦诚道:“这倒是有见过。”

    他偏过脸去,两人的脸孔挨得近,鼻息吐纳几乎都是从眼前扑面而来的。展岳眸中微微发亮,他道:“冯大人是个明白人,我既已尚主,他自不会重提旧事儿。”

    “我和冯姑娘之间,更不至于到让公主吃醋的地步。”展岳见嘉善直愣愣看自己,说着说着,忍不住低头吻了下被她舔得有些发亮的嘴唇。

    嘉善瞳孔微缩,展岳却又啄了口她左边脸上,柔软的梨涡。他笑道:“公主的醋吃得好莫名其妙。”

    他的语气里带着床笫间才专有的调笑和不正经,大概是知道嘉善略有不痛快,想轻描淡写地将这页纸翻过去。

    嘉善一手撑起头,静静地看着他,见展岳目光疏淡,此时此刻的瞳孔里只写满了自己。

    她嘴唇动了动,舌尖在风中颤了几颤,方哑声说道:“是我患得患失了。”

    “我们已经是彼此的。”嘉善轻轻地捧起展岳的脸,略有冰凉的指尖,从他侧脸的线条上滑到下颔处,她柔声道,“我不该拘泥于往事。”

    展岳气息止不住地变粗重了几分,他逐一地将嘉善的手指放在自己唇边亲了亲。

    嘉善也弯起眼睛,她用指尖上的一点湿润,轻轻抚摸着展岳的高鼻薄唇。

    这个男人,在其余时候都是冷冽的,好像只有面对自己,才会这样既孩子气,又不正经。

    她有什么好害怕担忧?

    这一世,所有事情都不一样了,不是吗?

    嘉善忍住被他解开衣襟后,半边身子的火辣辣。她轻轻拨开阻碍两人肌肤相贴的薄被,轻声问:“你明天还要去都督府,不要紧吗?”

    展岳的神情慵懒,如月色般清冷的脸上,此刻露出一丝欢愉来。

    他道:“不要紧。”

    “公主说自己拘泥于往事。”展岳的双眼澄澈。他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按住了嘉善的唇瓣,就这样止住了她后头想说的话。

    展岳捧起她战栗的下颔,某个地方还悄悄地动了动。他道:“哪有我们这样的关系,还能患得患失的?”

    嘉善“呜”了声,手脚发软,像只小猫咪般在展岳怀里缩了下。

    “不过,公主会吃醋,我很高兴。”展岳的声音低沉似水,他握着她的手,柔声说,“这是我的公主,爱我的证明。”

    展岳将脸埋在她的青丝上,冰凉的嘴唇擦过她的头顶,视若珍宝般地轻轻一触。

    嘉善满心柔软下来,只好伸出手,有气无力地环住了展岳的背。

    不想某人得寸进尺,得到她的“表扬”后,嘴唇又湿哒哒地舔了一下嘉善的耳侧。她的耳垂最经不得碰,顿时一个瑟缩。

    嘉善情不自禁地蜷起了身子,轻推搡他,哑着嗓子道:“你走。”

    “真想我走吗?”展岳的眼睫一眨,他微微一笑。

    嘉善娇嗔他一眼,闷着唇不做声了,展岳便朗声道:“哪里又走得开。”

    嘉善被他臊得简直想钻到地底下去了,故意使坏地掐了掐他的腰。

    展岳眉间一皱,动作微微地停顿一下,也终于不再作妖,只是安静地替嘉善将额边被汗湿的发丝拨开。

    所有的密风骤雨,都被掩在了丝绸的棉被下。

    只是第二日嘉善醒来时,展岳已经走了,而她则又贪觉睡过了头。

    素玉几个得了展岳的吩咐,瞅准了时辰才来叫她,脸上都带着笑:“驸马说晚上会回来用膳,让我们为他留席。”

    “还说如果耽搁晚了,公主不必等他,自己先吃便好。”

    嘉善脸上还有昨夜被折腾狠了的苍白,她点头:“知道了。”

    顿了顿,嘉善方道:“今天不做别的,专心收拾物什。公主府早修葺好了,过几日,你们就随我搬过去。”

    素玉微楞,瞧了眼床榻上龙凤呈祥的被子,轻声问:“那驸马呢?”

    “他还住安国公府。”嘉善平淡道。

    素玉怔楞出神,良久才说:“是。”

    嘉善遂起床更了衣。

    五日后,嘉善终于搬去了公主府,也算是双喜临门。过几天,宫中来消息,元康的眼睛,真正好了。

    第068章

    第六十八章

    这回来传喜讯的, 不是向华,而是陈功亲自走了一趟。

    展岳这日在宫中当值。自嘉善搬去公主府以后,为了她的声名计较,展岳即便过府来, 也不是夜夜留宿。

    免得传了什么不雅的消息出去。

    素玉禀告说陈伴伴来了的时候, 嘉善正在和郑嬷嬷合计, 公主府的一应事宜该如何管理。听说是陈功来了,嘉善脸上有显而易见的激动。

    她第一时间想到了元康,忙道:“快请。”

    素玉“诶”一声去了。

    片刻后, 素玉领着陈功进来。

    陈功自小服侍在章和帝左右, 比章和帝的年纪还要大一些。见到嘉善,他脸上笑出了几条欢快的褶子, 轻声说:“昨儿夜里,四殿下能看见了。陛下一早就让奴婢来请公主进宫, 晚上还要在宫中赐宴。”

    嘉善面色红润, 点了头说:“辛苦公公。”

    她眼眸发亮,在阳光透过窗棂时,更显得璀璨。嘉善随手抓了把金瓜子给陈功, 嘴上笑道:“公公切莫推辞,这是好消息, 怎么也要收下沾个喜庆。”

    陈功没有拒绝, 乐呵呵地道:“公主说的是。既如此,奴婢就却之不恭了。”

    嘉善弯下唇,回首嘱咐素玉给自己换了身衣裳,打算稍后随陈功一同进宫去。

    陈功顺势退出了里间, 由侍女领着去花厅等候嘉善。

    郑嬷嬷却从素玉手里接过了衣裳,为嘉善细细穿好, 她道:“奴婢陪殿下一道进宫吧。许久不见四殿下了,如今有好消息,奴婢也想瞧他一眼。”

    嘉善和赵佑泽自小都是郑嬷嬷看着长大的,郑嬷嬷虽然不是赵佑泽的奶嬷嬷,但也与他十分亲厚。

    听郑嬷嬷这样讲,嘉善顺其自然地道:“好。”

    “我上次回宫的时候,元康的眼睛已经能看到许多了。”嘉善歪着头,笑了下道,“你们猜,元康待会儿,能否把大家都认出来?”

    素玉笑说:“四殿下想必是不会认错公主的,对于奴婢们,却说不准了。”

    丹翠有些懊恼地接口道:“是呀。奴婢与素玉姐姐一般高,虽然声音容貌都有差别,但是四殿下从前也没见过我们,会不会把我和素玉姐认反。”

    嘉善摇头:“不。”

    “他不会认错的。”嘉善语气笃定,自己选了枝点翠的梅花簪戴上,瞧着典雅而大气。

    丹翠和素玉都愣了下,为嘉善画远山眉的郑嬷嬷更是手下一顿。

    嘉善却尤为所觉地低眉浅笑,温声说:“即便你们不说话,元康也会认出你们。”

    “要赌一局吗?”嘉善今日明显是心情极佳,与几人说起了闲话。

    丹翠胆子大些,便跃跃欲试道:“我和公主赌!”

    “如果我赢了,接下来一个月,公主每天给我买城南的炒栗子吃,好不好?”丹翠的眼里放出兴奋的光芒,显然是觉得这局十拿九稳。

    她舔着唇说:“那家店铺好多人,我每回自己去的时候,都得等上将近半个时辰才能排到。”

    嘉善笑了笑,不知是为她的贪吃还是为了别的,欣然应允说:“自然可以。”

    她忍不住觑一句:“你这个小馋鬼。”

    “我要是赢了,你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吗?”嘉善侧过脸,微笑着问她。

    丹翠沮丧道:“我的东西,公主都看不上的。”

    “依奴婢看,不如这样,”素玉听她二人聊得兴起,也放开姿态,凑趣儿说,“若是公主赢了,就罚丹翠一个月不许吃零嘴儿,奴婢替公主监督。”

    郑嬷嬷忍不住笑起来,嘉善盈盈道:“好,如此就说定了。”

    丹翠落寞地耷拉着脑袋,随口道:“素玉姐这样讲,奴婢都不知道,是该期盼着四殿下认出我,还是期盼他认不出我了。”

    她的语气像模像样,在屋子里的几人全都捂着嘴儿,笑成一团,多是被丹翠的娇憨给打动。

    嘉善也笑了,只是余光逐一扫过面带笑意的郑嬷嬷和素玉,多了点儿认真。

    良久后,一架马车长驱直入地入了宫。

    章和帝昨夜是宿在长乐宫的,早来瞧过了赵佑泽,他一早还要去临朝,这些时日朝政繁多,中午恐怕也腾不开功夫。只是吩咐了长乐宫的宫人,晚上会赐宴。

    待嘉善到长乐宫的时候,赵佑泽正坐在坑上,和静妃母女在说话。

    听说阿姐到了,赵佑泽双耳微动。他倾听着脚步声逐渐地越穿越近,不由面色微红,竟有些近乡情怯。

    须一时,一个明媚昭丽的女人踏进了门来。

    她打扮得是少|妇模样,头上梳着反绾式的元宝髻,脸颊雪白,笑靥如花。身上穿着一件湖水蓝的上衫,衫子上用绣纹彩描了竹叶花鸟,瞧着名雅而不失大方。

    赵佑泽侧头看去,会意微笑道:“阿姐。”

    他眼眸还不如一般人那样明亮,但目光却准确地捕捉到了嘉善所在的方向。嘉善伸出一段雪白的藕臂来,对赵佑泽道:“让阿姐抱抱。”

    她从前也不是这样情感外放的人。许是和展岳待久了,诸如“抱抱”、“亲一下”之类的话,居然也是信手拈来,说出口时都没觉有什么不对。

    赵佑泽仰起脸,在嘉善肩头蹭了一下。

    赵佑泽露出笑容道:“阿姐真好看,与元康长得果然好像,和父皇也好像。”

    嘉善不过是几日没入宫,今日一看,却猛然发现,原来元康已经到自己鼻梁处,马上快要比她高了。

    她单手几乎要搂不住他。

    嘉善笑说:“一家人,怎能不像。不过,你这个机灵鬼,是在夸阿姐,还是在拐着弯儿夸自己?”

    赵佑泽咧着嘴说:“都夸。”

    嘉善拿起巾帕,帮弟弟擦了下鼻尖的汗:“元康也和父皇长得像。”

    她声如黄鹂,语调清脆而婉转,嘉善问,“眼睛的感觉怎么样,真的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吗?”

    赵佑泽皱了下眉头,也不敢保证地说:“目前没有。”

    “孔大夫昨天进宫的时候,和父皇说的是,既然康复了,就不会再复发。我觉得,应该相信他。”赵佑泽扬起头道,“阿姐说对不对?”

    听到是孔厉辉说的,嘉善点头道:“对。”

    静妃见他们姐弟俩一直站着说话,不由温和地开口道:“元康,让你阿姐先坐下吧。”

    赵佑泽领着嘉善到了梨花木的椅子前,笑说:“阿姐坐这儿。等过了午后,这里会有阳光照进来,我最近温完书,都在这儿打盹。暖洋洋的,好舒服。”

    他说着说着,小脸忽然变得红彤彤,好像午后暖阳真的顺着他的话,了然地洒向了他们。

    嘉善心里无比柔软,轻轻地拍了拍赵佑泽的手,示意他:“你也坐。”

    赵佑泽却没听话地坐下,而是抬眼看向了嘉善身旁的郑嬷嬷。

    郑嬷嬷比静妃的年龄还要大,脸上免不了显出几分老态龙钟的疲态。此刻,郑嬷嬷正双眼微红地看着赵佑泽,目光慈爱,像是在看自己的子孙一般。

    赵佑泽面庞粉白,一双眼睛虽还不算顾盼有神,可也是眉飞色舞,他微微弯起唇,轻声唤道:“嬷嬷。”

    郑嬷嬷听到这声叫唤,眼角的泪珠如何都再也藏不住了。她拿帕子胡乱抹了下眼泪,激动地应了声:“诶。”

    赵佑泽小的时候,郑嬷嬷也照拂他良多。知道她是母后身边的故人,赵佑泽的语气不经然也放得更温柔,他低声道:“嬷嬷别哭。”

    “是奴婢失仪,”郑嬷嬷眼圈泛红,她的嘴角含着微末的苦涩,“四殿下与皇后长得这样像,看到殿下,奴婢总不免想起皇后。”

    “所幸殿下都好了,”郑嬷嬷欠了身道,“皇后也能宽慰。”

    郑嬷嬷提到皇后,长乐宫里的气氛,不禁就沉默了少许。

    还是赵佑泽笑着接话说:“等寒食节的时候,我会亲自给母后上柱香,告诉她,元康不会让母后失望的。”

    他这话说得意有所指,好像不是专指“眼睛能康复”的事情,长乐宫的宫人一时都不敢接茬。连静妃都不由侧头瞧了他眼,唯独嘉善不为所动。

    赵佑泽又偏头去看跟在嘉善身后的两位女官,他瞧了片刻后,徐徐道:“我猜,这是素玉。”

    “这是丹翠。”赵佑泽的视线转向嘉善右侧,另一个满眼期待的女孩儿身上,他见女孩儿在他说完话后,忽然张大了双眼。

    赵佑泽停顿了下,他道:“我应该没有说错。”

    丹翠摇了摇头,又惊又奇道:“殿下说对了,果然还是公主比较了解殿下。”

    想到那个赌约,嘉善几人没忍住,都笑了。

    丹翠便把这事儿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说完后,还叹着气道:“早知道殿下如此聪慧,奴婢说什么也不会和公主赌的,这下好了……”

    她垂下双肩,呼出一口长长的气,开始为自己往后一个月的艰苦生涯而可悲。

    赵佑泽嘴角含着笑,他声音好如晨间的甘露,清甜柔软。

    他捧着脸说:“丹翠是阿姐的婢女里头,最好认的一个,身上总有一股食物香味儿。”

    这话刚落下,长乐宫里顷刻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笑声。

    丹翠羞赧道:“殿下别取笑奴婢。”

    嘉善乐道:“瞧你还贪吃吗。”

    “可要记得我们的赌约,”嘉善笑说,“素玉帮我监督。”

    素玉也很是开怀,盈盈道了声:“是。”

    赵佑泽则歪在了嘉善旁边的一个梨花木椅子上,静静地望着她们。他单手撑着脸,眉目在阳光明媚下,格外地清雅如画。

    几人凑在长乐宫,说了一下午的话。

    直到小黄门来传宴,他们方一同去了含元殿。

    含元殿上,除了章和帝外,展岳也在其中。

    章和帝随手指向嘉善身旁的位置,嘱咐他道:“坐。”

    展岳从善如流地应了声“是”,并未过谦,而是径直坐在了嘉善身边。

    章和帝的目光,方才又转向赵佑泽。

    见静妃她们的脸上全都带着不一而同的笑,章和帝问说:“多半是下午一起论了什么开心事儿,竟没个人和朕讲。”

    父皇问话,清河便笑着答了,讲的还是丹翠的那件糗事儿。

    章和帝也笑了笑,他语气平静道:“元康倒是观察入微。”

    “朕瞧元康,怎么像是又长高了。”章和帝平和地问了一句。

    赵佑泽点头,伸出两根洗白的手指来比划了一下,他道:“前几日尚衣局来量衣裳的时候,和我说,我去年长了有两指高呢。”

    “我之前一直不如阿姐高,没准儿明年,就能超过阿姐。”赵佑泽长长的睫毛在雪白的容颜上眨了几下,他咧开嘴说,“父皇母后都身量过人。我觉得,我日后应该不会太矮。”

    静妃笑道:“是。你阿姐也算是女子里头高挑的。”

    裴家虽然出自江南,但是裴皇后并不像一般江南女子小家碧玉般,性格与相貌反而都带着明艳爽直。

    嘉善的外貌肖像章和帝,赵佑泽则是像其母。不过,无论像是其父还是像其母,未来想必都会十分出众。

    章和帝目光微动,他眼里的眸色深了深,语气平实道:“你眼睛好了,也长大了。”

    “再与静妃住一起,未免不相宜。”章和帝的双眸漆黑而沉静,他道,“过几日,搬去端木宫住。”

    平常皇子,一般到了六七岁的时候,就要离开自己生母,搬到东西六所去了。原先是因为赵佑泽双眼看不见,怕他搬去反倒给生活添了不方便。

    如今他既然与正常皇子无异,自然也不该再区别对待。

    赵佑泽颔首,沉稳地道:“是。”

    嘉善则与展岳相互看了眼,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少许欣慰。

    父皇这是有意地切断一些静妃和赵佑泽之间的联系,想让天下人知道,元康是皇后唯一嫡子,不会再继续养在庶妃宫里。

    想到这儿,嘉善温柔地凝望着赵佑泽,心底感慨着:总算要否极泰来了。

    第069章

    第六十九章

    用完宴后, 嘉善并不打算回公主府歇息。索性展岳今日也是留在宫里当值的,她一个人住着,好没意思。

    元康的眼睛初初康复,嘉善也想多陪元康一会儿, 遂将想法与章和帝说了。

    民间嫁出去的姑奶奶尚有回门住对月的说法, 皇家也不会那样不近人情。章和帝听了后, 娓娓道:“凤阳阁,朕一直给你留着。你既想多陪元康,便让他在凤阳阁与你说会子话。”

    嘉善笑应道:“是。”

    章和帝这日似是心情上佳, 又看了眼坐在嘉善身旁的展岳, 温言道:“朕盼着你开花结果。”

    嘉善微微一愣。

    上一世,父皇也不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但从前也只是父女俩在私底下聊,甚少会于这么多人跟前提起。今日被章和帝这样陡然一提, 嘉善不禁怔了片刻。

    想到自己迟迟都没有反应的肚子, 她极力避开了章和帝的目光,倒是展岳脸上淡淡地,神色如常道:“定不负父皇所望。”

    章和帝大笑, 静妃也捂着嘴儿笑了。清河的年纪逐渐大,今年也在议嫁, 对这些事儿一知半懂的, 只懵懂张大了双眼。

    赵佑泽却正了神色,端起杯盏,敬了展岳一杯。

    展岳不动声色地喝了。

    嘉善见展岳这样,不由在暗地里拽了拽他的衣角。谁想这家伙胆大包天, 竟然在父皇面前也敢胡来。

    他一面饮下酒,一面还反手捉住了她的手。趁着在桌子底下没人能看见, 他的指尖还得寸进尺地在她手背上轻轻画了个圈。

    展岳的面上仍挂着人五人六的笑,瞧着与平常无异。也只有嘉善才能感受到,他指尖上那若有似无的撩拨。

    嘉善望向他,他却淡然地回望过去。

    嘉善咬了咬唇,见父皇在和静妃说话,不由微瞪了他一眼。展岳便也在无人注意他们的时候,对她无辜地眨了眨眼。

    那双桃花眼尾上的长睫毛轻轻翘起,看起来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瞧着嘉善胸闷不已,感觉他是仗着人撑腰,开始“恃宠生娇”,她不禁微鼓起脸。展岳却捉着她的手,不愿意放开了。

    嘉善试了几次,都没挣脱掉。敌我力量太过悬殊,嘉善只好不甘心地作罢。

    倒是如此插科打诨下来,心里那份害怕自己无子的伤怀,不自然间被冲淡了些。

    一损一益,也算是弥补了。

    嘉善在心里轻叹了口气。

    再过个几天,就是她每个月里小日子来的时候。这些日子,她腰腹隐隐胀痛,已经有了小日子来的前兆。

    她和展岳如今也算是夫妻恩爱,可肚皮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想到父皇说的“开花结果”,想到元康也祝福自己“早生贵子”,嘉善心头,多少还是泛起了微末的失望。

    用完宴后,赵佑泽就直接与嘉善来了凤阳阁。

    他现下眼睛能看见了,观察力更是敏锐。见嘉善始终眉头不展,仿佛有心事的样子,他想了想后,凑过去问说:“阿姐有不高兴的事儿吗?”

    嘉善嘴唇微张,赵佑泽却好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先发制人地笑道:“父皇都说我长大了,我现在可以和阿姐一起分担责任,阿姐不要糊弄元康哦。”

    嘉善笑了下,揉着他的鼻头说:“你这样精怪,谁能糊弄得了你。”

    “不过是一件小事儿,”嘉善淡道,“而且说出来,元康也帮不上忙。”

    “哦。”赵佑泽了然地点着头,机敏地说,“只有是和姐夫有关的,元康才帮不上。”

    弟弟这样聪明伶俐,真是半点都瞒不过。

    思及此,嘉善不禁抬眸望向他,微笑着道:“父皇今日既然已经表了态,元康日后打算怎么办?”

    阿弟从前就懂得藏拙的道理,今日既然已露锋芒,自不会再接着藏下去。

    赵佑泽晃荡着腿,小心翼翼地拾起桌上的一块栗子糕吃。

    他擦了擦嘴边的点心渣,嘴角带着笑意道:“顺其自然吧。”

    “从前,父皇虽然也会按时考校我的功课,但问的都是些简单的问题。”赵佑泽脸上挂着和静的笑意,他将盘子里的最后一块栗子糕也捻起来吃了。

    他道:“想必之后,我再被过问功课的时候,父皇的提问不会那样随意了。”

    “我如果对答如流,父皇会觉得意外,觉得欣喜。”赵佑泽将栗子糕咽下去,侃侃而谈道,“如果答得普通,父皇也不会生气,只会以为是在情理之中。毕竟,我的起点,比几位皇兄皇弟都要晚,现在尚有许多字认不全。”

    他灿烂一笑,眼睛弯得像两道月牙:“阿姐,其实于我而言,无论怎样,未来都很难出错。”

    最难过的一关已经过去了,即便还有些牛鬼蛇神在,在天皇老子面前,也难成大器。

    赵佑泽捧着下巴,思忖着说:“我想,顺其自然是最好的。若一下子锋芒太露,反倒成了众矢之的。徐先生也说,得一步步来,不能一蹴而就。”

    见赵佑泽自己有主意,嘉善便不再多话了。以后的路,总得他自己走,而且,依阿弟的脾性,也不像是一个会随意被人左右的。

    嘉善替他拍了下衣襟上那些掉落的碎渣子,嘴上道:“你有打算,阿姐便放心了。以后单独搬去端木宫住,好好照护自己,尤其是吃起点心,不要毫无节制,知道吗?”

    “哦。”赵佑泽扁着嘴说。

    嘉善见他这样子可爱,又忍不住地伸手,轻轻摸了下他毛茸茸的脑袋,笑道:“还有,元康得记得,你长大了,要常去给父皇请安。”

    “静妃不是你的生母,可也抚养了你将近十年,这份感情不假。”嘉善顿了顿,又轻声补充说,“只是其中的尺度,你要拿捏好。”

    升米恩斗米仇,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故事,实在是太多了。

    静妃于元康有养育之恩,母后当年将元康托付给她,诚然是想为元康找个可以避风遮雨的地方。但是静妃膝下无子,抚养元康至今,何尝不也是得到了一个依仗。

    父皇如今,有意地想要元康重回到众人视线里,自然是希望给他风风光光的嫡子身份。

    静妃虽不算顶尖儿的聪慧,可也是个剔透人,不会看不出来父皇的用意。她一向是个知体的,想必不会因此生出怨怼。

    她该明白,这十年的感情,已足够保她与清河,下半生富贵无疑了。

    在这点上,难做的却是赵佑泽。

    他日后与静妃若来往过密,只怕辜负了父皇的苦心,没得还要传出闲话。若来往甚不亲切,怕也有人会拿此做文章,说他忘恩负义。

    是紧还是疏,这也是一门学问。

    赵佑泽的眼睫眨了眨,颔首说:“我会掌握好分寸。”

    “元康最聪明。”嘉善笑道。

    赵佑泽又与嘉善坐了会儿,便返回到长乐宫去了。章和帝既然已经提出来让他择日搬到端木宫,那这个“择日”约莫就在这几天。

    他自小在长乐宫生活,也得回宫去与静妃合计一下。

    赵佑泽走了以后,嘉善先去梳洗,而后让丹翠传了郑嬷嬷来。

    她是临时起意住在宫里的,带的人手不多,好在凤阳阁什么都有,也不至于让她们手忙脚乱。

    素玉在帮嘉善铺被褥,嘉善便吩咐丹翠先行歇息,自己给郑嬷嬷倒了杯茶喝。

    郑嬷嬷不敢要,连连道:“殿下折煞奴婢了。”

    “嬷嬷别这样讲,”嘉善抿了下唇,微笑着道,“我从来都把您当做自家人看待。”

    她的目光扫过郑嬷嬷那略有老茧的手掌,轻声说道:“您是母后的心腹,又照护我与元康这么多年,一杯茶而已,何谈折煞。”

    郑嬷嬷的神情还同以往般稳重,只是面色微暖,语气都不由得柔和了下来,她福身道:“是。”

    嘉善淡淡一笑,漫不经心地先自己喝了口香蕾饮,笑说:“寒食节要到了,我也有些想母后,嬷嬷和我讲讲母后的事儿吧。”

    郑嬷嬷笑应了,温和地问:“殿下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嘉善弯着唇道,“嬷嬷随意讲就好。”

    郑嬷嬷是最早跟在裴皇后身边的,对她的事情如数家珍,便讲起了裴皇后当年的旧事。

    郑嬷嬷的目光坦然又慈爱,她缓缓道:“说起来,公主虽然长得更像陛下,可性子,却与皇后如出一辙。皇后年轻的时候,与公主一般骄傲,等闲人都放不到眼里。裴老太爷曾说,‘一子一女全都是那样的臭脾气,裴家未来可怎么好’。”

    嘉善嘴角微卷,想到舅舅裴子敬那出了名的牛脾气,却如何都无法与印象里,温婉大方的母后联系起来。

    郑嬷嬷的眼角深邃,她语重心长地说:“皇后出身名门,又是家中独女,任性也时而有之。那会儿,幸亏——”

    郑嬷嬷顿了顿,淡道:“幸亏陛下包容。”

    “父皇与母后感情很好吧。”嘉善笑弯着眼说。

    嘉善记得,她小的时候,父皇对母后一直都是十分温和的。少年夫妻,恩爱自然也要非比寻常。

    郑嬷嬷答道:“在皇室里头,算是不错。”

    “我记得,母后怀上元康那会儿,正好在冬天。”嘉善凝视着郑嬷嬷,水亮的眼眸好像陷在了回忆里,她神色恍惚地说,“那日恰是冬至,宫里头好热闹。太医诊断出母后有孕的时候,父皇还在宫外祭祖,有人报了消息过去,父皇处理完朝政,马上就赶了回来。连皇祖母都说,父皇太紧张母后这一胎了。”

    这都是嘉善四岁时候发生的事情,郑嬷嬷没想到她能记得这样清楚,不由愣怔说:“是。公主记性真好。”

    “那天尤其特别,所以我印象很深。”嘉善扬起脸一笑,她神色灿烂,“父皇还问过我,是想要个妹妹还是弟弟。我说想要弟弟的时候,父皇高兴地赏了我一个金项圈。”

    郑嬷嬷淡淡笑了下:“是。”

    “可惜,元□□来有疾,直到现在,才重新得了父皇重视。”嘉善舒了口气,她侧眸,眨也不眨地盯着郑嬷嬷的表情,轻声问道:“其实,我一直想问嬷嬷一句,母后怀元康的时候,有过什么异常吗?”

    郑嬷嬷笑了下,神色如常道:“公主怎么这样问。”

    嘉善喝了口香蕾饮,她正好坐在面对床铺的方向。郑嬷嬷背对着床坑,没能看见,适才听到这话的素玉,竟不自觉地将手中被褥都险些套反了。

    见此,嘉善只是不动神色地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她若无其事地道:“今天听父皇提起,我才发现,元康的个子比同龄人长得都要慢些。”

    她缓慢抬眸:“嬷嬷觉得这是什么缘故?”

    第070章

    第七十章

    公主的话问得来势汹汹, 惹得郑嬷嬷不禁抬眼,暗暗地打量起嘉善的神色。

    嘉善脸上喜怒难辨,一双美目半睁不睁的,好似正专心瞧着她自己手上的香蕾饮。

    郑嬷嬷的心不由开始七上八下, 她面部平静, 只是眼底蕴藏着墨黑的色泽。她轻声道:“公主的话, 倒让奴婢也犯起疑惑了。”

    郑嬷嬷抿着唇说:“奴婢记得,从前皇后娘娘,也是到了十来岁, 方才开始长个子。四殿下小的时候, 一直进食不香,许是还有这个原因在罢。”

    郑嬷嬷停顿了一会儿, 又道:“四殿下是于盛夏时早产的。皇后那年苦夏,胃口一直不好, 孕中反应十分严重。但是公主所说的‘异常’, 似乎是没有。”

    “四殿下生下来就比普通婴孩瘦弱,先天不足,可能也对四殿下个子长得缓慢, 产生了影响。”郑嬷嬷笑笑,大概是看穿了嘉善在想什么, 劝解道, “如今苦尽甘来,公主别因含珠的事情,杯弓蛇影了。”

    嘉善捧着香蕾饮,只不做声。

    殿里刚燃起了一支安神香, 袅袅香烟顺着风,将嘉善的容色衬得越发朦胧。她眼里弥漫起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笑了下,但那笑意未达眼底。

    嘉善轻声道:“也许,真的是我太紧张元康。”

    她顿了顿,柔声道:“这么晚了,我还拉着嬷嬷陪我说闲话。明日尚得早起,嬷嬷先行去歇息吧。”

    郑嬷嬷福了下身,口中道:“殿下何必与奴婢客气。”

    “无论怎样,奴婢都会陪在殿下身边。”郑嬷嬷脸上挂着沉静的笑容,是从前经太多事儿后,练就的处变不惊。

    她声音绵柔,有着记忆中一直未变的慈爱,郑嬷嬷道:“殿下也早些歇着。”

    嘉善应“好”,郑嬷嬷方告退了。

    素玉此时也为嘉善铺好了细垫和被褥,缓步走过来道:“时候不早了,奴婢去给殿下打水梳洗。”

    嘉善抬眸望着她,素玉脸上已经恢复了淡定稳重,仿佛适才那套错被褥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

    嘉善美目微睁,她放轻声音道:“晚上不用守夜,过会儿,你安心去睡。”

    素玉愣了愣。她们今日进宫,本来带的人也不多,守夜一直都是自己在干的事儿,公主何出此言?

    见素玉的一双眼里写满了求知,嘉善脸上总算多出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容,她笑着解释道:“驸马晚上会来。”

    素玉明白了公主的意思,红着脸道了声:“是。”

    到了夜深的时候,展岳果然如嘉善猜测的那样,光明正大地来了一出“夜探凤阳阁”。

    他怕吵人安眠,特地将脚步放得极轻,见偏殿里素玉没在守夜,已经起了几分奇怪的心思。走到内室一看,内室里居然安稳地点了盏小灯。

    嘉善正捧着下巴坐在桌前,似是在发呆,灯火下的她杏眼桃腮,身上穿得整整齐齐,连外衫都没换。

    见此情景,展岳哪有不明白的。他慢吞吞走上前去,低沉地笑道:“在等我?”

    嘉善“嗯”了声,她扬起头去看他。展岳今日因为要值夜,身上穿的还是一肩玄色的飞鱼服,这身衣裳衬得他十分俊朗。高大的身影隐在夜色中,好似能给人更多的踏实和安全感。

    嘉善捏紧了手帕,呼吸声忍不住地急促了一些。

    嘉善情绪不稳定,展岳也觉出了哪里不对。他仔细瞧了眼嘉善,抬脚走到她身边去坐下。

    他扬起眉梢,将她的手心捉在了自己手里,展岳压低了嗓音,似笑非笑地道:“我不在身边,睡不着吗?”

    他有心说几句闲话,也是想让嘉善能舒展眉头,缓和一下心情。

    嘉善却扁起嘴角,露了一个苦涩的笑容出来。

    她用手上的琉璃指甲套,轻轻地在展岳掌心上刮了一下。酥酥痒痒的感觉使得展岳忍不住抬起头,见她神色郑重,他便盯着她的眼睛问:“怎么了?”

    嘉善目视前方,眼里没有焦点,她道:“元康的眼睛好了。”

    展岳点头:“是。”

    他一顿,慢条斯理地道:“可我看你愁眉不展,反倒不开心。”

    他心细如发,小心翼翼地问说:“是晚上发生了什么?”

    嘉善微一怔,她浓密的眼睫耷拉在眼皮上,瞧着很是嫣然。

    她不开口,展岳也没有再说话,只是一手揽着她的肩,悄无声息地在嘉善背后安抚性地摸了几下,像是在安慰一个不知所措的婴孩儿一般。

    展岳手掌上炙热的体温,透过嘉善的衣料,有一下没一下地传到了她心里去,总算给了她一点微末的温暖。

    嘉善抬起眼皮,目光盯着桌上燃起的那星点的火光。她慢慢道:“我有些,不敢往下查了。”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可是顺着刚才她提到的元康的事情,展岳还是很快理出了一个来龙去脉来。

    他神色淡淡地,手却还扶在她的肩上,力道很稳很足。

    “查到了什么?”展岳轻声问。

    嘉善低下眉,她抿着冷硬的唇角,将晚上发生的事情挑着说了。

    “素玉和郑嬷嬷,都是早先就在我身边的。”嘉善闭了闭眼,她揉着眉心说,“十二年前,素玉不过才七岁,她虽比其他宫人要懂事,可那么大的孩子,即便再懂事,也不会比嬷嬷老成稳重。比起素玉,也自然是郑嬷嬷,要更得母后信任。”

    “有些事情,不可能素玉察觉到了,嬷嬷却察觉不到。”嘉善的声音很轻,她的语调放得极缓,在夜里听着十分清晰。

    想到适才郑嬷嬷说的话,嘉善的嘴唇颤了颤,她心乱如麻地说:“嬷嬷的反应,实在是太迅速了。她甚至没有怎么回忆,就直接告诉了我,母后在孕中没有异常。”

    “倒是素玉的慌乱,要更正常一些。”因为在桌前坐得久了,嘉善今天的发髻已经有些散,鬓边多了许多碎发。

    她随手将其捋在耳后,清秀的眉眼上有一团去不掉的忧心。

    嘉善道:“她们俩的表现,一正一反。可是都在告诉我,母后怀元康的时候,一定发生过什么。”

    嘉善低首,望向自己苍白的手背,她的手无意识地胡乱搓了搓。嘉善的目光直直地,她低低道:“有没有可能——”

    她拖长了语调,神色木然地问:“当初,是母后自己瞒了下来?”

    一个人说谎,大概是一个人有问题。可两个人都对她选择了隐瞒,或许,就与背叛无关了。

    嘉善的手心冰凉,像是一具尸体一般。说完这话后,她良久地沉默了下去,甚至不敢再往后想。

    展岳看了她一眼,缓缓开口道:“我没见到她们俩的神情,不好下定论。不过,倒确实有三种可能。”

    “其一,皇后这胎确实有异常,素玉知道,郑嬷嬷不知道。”

    “这种可能,刚才被你首先排除掉了。”展岳冷静地分析说,“其二,这胎没有异常,郑嬷嬷也没有说谎。素玉的表现,是因为她知道了什么郑嬷嬷不知道的事儿,所以害怕。”

    嘉善深吸了一口气。

    “还有其三。”展岳轻轻地捉住她的手。

    嘉善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展岳沉吟片刻,慢慢道:“第三种,才是你说的那样。这胎有过异常,只是出于某种原因,她们都选择了缄口不言。”

    “可能是皇后向她们示意,也可能是别人。”展岳道。

    嘉善静静地坐着,眼角有因困倦而升的紫青色。她脸色微沉,想必这三种可能,早在她心里过了一遍,此刻已经有了个大致的猜想,这才会做出打算一夜不睡的姿态来。

    有些猜想,说来是不可理喻的,好比现在这个。

    元康出生以后,母后的身子逐渐就很不好。这年头,生产对于女人而言,无异于一道鬼门关。龚太医起初也说过,皇后生元康的时候十分凶险,几次都险些没能缓过来。

    可她还是给他取了“元康”的小字,希望这个孩子能一生康健平安。

    嘉善面沉似水,她咬住了牙关。

    展岳见她脸上有憔悴的神色,黛眉也紧紧地拧了起来,知道她这是在心里为难自己,便用一手端起了她的脸。

    “就算有异常,也不代表什么。”展岳的声音低哑,可却好似能直接穿透人的心房。

    展岳道:“我觉得,大概率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揉了揉她散发着清香的发丝,微垂下眼眸:“也许是母后孕中时,另发生了其他的事,导致她们不敢瞎说。”

    “这无法证明,这个异常是导致元康失明的关键。更无法证明,母后知道那个异常,会让元□□来看不见。”

    展岳小心地捏着她的脸,低声道:“你这样多想,当然会让自己越想越怕。”

    “为母则刚。”展岳说,“何况是天下之母。”

    展岳道:“她承担的,兴许比你以为的还要多。”

    展岳的话条理清晰,让嘉善迷茫的眼神里,终于有了点光芒。

    她黑白分明的双眸轻轻眨了眨。嘉善轻抿了一下唇,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征询展岳的意见:“我们,还要继续查吗?”

    “查。”展岳的回答斩钉截铁,“无论查出什么,我们一起分担。”

    “好不好?”他的手放在嘉善的两腮旁,热热乎乎地。

    嘉善禁不住,用自己的脸蛋在他掌心上蹭了下,她点头说:“好。”

    展岳目光一热,刚想顺势做点什么,却见嘉善忽然深深地看了他眼。那目光软乎而温柔,将展岳的心间看得越发烫了。

    嘉善低声唤道:“砚清。”

    展岳缓缓抬眼,嘉善说:“多陪我坐一会儿。”

    “今晚太黑了。”嘉善语气低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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