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补更)
第七十一章
嘉善的语气, 像是一个失了安全感的孩子,需要位大人陪在她身边,给她足够的依靠和信心。
她声音轻轻柔柔地,带着股将睡不睡的气息不稳, 好像一根断了半截的羽毛。在展岳心头上轻搔了一下, 惊起波澜后, 又转眼沉了下去。
火光明明灭灭,嘉善的面容仿佛也变得昏黄低沉起来。
展岳道:“好。”
“抱着你,可以吗?”他低头, 望向嘉善那似乎笼着一层烟雾的水眸, 轻声问道。
嘉善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对他张开了双臂。
展岳笑了下, 一手环上她的腰,直接将嘉善抱进怀里。
嘉善的腰如杨柳, 仿佛轻轻一揽就能完全握住。
即便已经成了夫妻, 可展岳还是爱极了她的玲珑曲线。他一手缓缓地攀上她的背,低头在她耳侧道:“晚上不打算睡了吗?”
嘉善其实已经很困顿了,但是晚上的事情始终让她头皮发麻。一闭上眼睛, 脑海里就是母后和元康的影子绕来绕去。
皇后走的那年,嘉善才六岁, 按理说, 记事尚还不清晰。可皇后那细腻雪白的脸,却深深刻在了她的记忆里,刻骨的分明。
那是与元康十分相像的一张脸,只是要更加大气柔和。
母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似乎是温柔的, 她对自己与元康都很好,小时候还常握着自己的手, 教她写字。父皇和郑嬷嬷都说母后骄傲,说自己的脾性像她,或许,是真的像吧。
嘉善倚在展岳的胸膛前,她道:“睡,等你走了再睡。”
展岳长眉微扬,轻声问:“我若不走呢,你便不睡了,睁着眼睛和我聊一夜吗?”
嘉善慢慢抬头,与他说道:“少唬我,你还要回去值夜呢。要是给父皇发现你‘监守自盗’,可有好果子吃。”
展岳闻言,轻轻地笑了一下,他可不是被吓大的。即刻就用那种懒洋洋的语调,不紧不慢地道:“父皇说,盼你开花结果。”
“公主说的好果子,与父皇说的,是一种果子吗?”他低下头去,一双黑眸在夜里显得有些亮。
说到这里,嘉善不由想到了他今日在宴上,堂而皇之应得那声“好”。她咬着唇,轻轻地打了他一下,嘴上道:“你净胡说,我不理你了。”
展岳却笑着低首,在她鬓角旁边吻了吻。他唇角的温度清凉,好似是这个夜里出现的,对她最有效的慰藉。
展岳道:“公主若是不理我,那我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搬去公主府后,我们两天才能见上一面,”展岳一手摩挲着她腰间的肉,一手抱着她的后颈,他低低道,“公主真的舍得不理我啊?”
嘉善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展岳与她在一起久了,大概已经深谙此道。他这话一出口,惹得嘉善竟再说不出狠话来,她像是个他手中的柿子,只剩给人揉捏与啃的份了。
展岳这局稳操授权,便也没顺着杆子往上爬,反倒见好就收。
他道:“我陪你去床上睡一会儿吧,总不能真的一夜不歇息。”
嘉善是一个安寝时间规律的人,全凭着一口气撑到现在,身体里的意识和神经早就先行闭上了眼。
原先还不觉得,被展岳这样抱着以后,倒真的平添了许多困意。她好像处在一个最安稳的摇篮里,曾有的担惊受怕都不存在了。
嘉善恍惚地点了头:“好。”
她刚想让展岳松手,打算自己走到床榻边去。然而,下一个瞬间,展岳却直接打横抱起了她。
嘉善的身体腾空,意识反而又清醒了过来。她一手抓住了展岳的胸前衣料,嗔道:“我自己下来走就好。”
“我想这样抱着你。”展岳的双臂强健,他一手托着嘉善的腰,嘉善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放在了他一双手上。
这双手曾经托起过山河,如今只稳稳地抱着一个女人。
展岳的睫毛扑烁,他埋头亲了下嘉善的唇瓣:“好久没有这样了。”
这个吻好像蜻蜓点水,一触即开。
嘉善却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某些部|位,起了点微妙的反应。怕刺激到他,嘉善更不敢乱动,只是含糊地小声问:“今天更衣的时候,丹翠说我瞧着,比之前胖了点儿。你觉得有吗?”
展岳轻笑了下,回道:“你还且瘦着呢,哪里胖。”
展岳的脚步慢吞吞地,可也终于走到了床边。他将嘉善小心地放在床榻上,软和的被褥中间,立刻塌陷了一小块下去。
他脱下靴子,合衣躺上床,将自己与嘉善都盖进了被子里。
展岳为嘉善轻轻撩开额边的头发,他用手背,轻柔地蹭了一下嘉善的脸,嘴上道:“我在这里陪你,不会做噩梦的,睡吧。”
他这句话好像有力量一样,刚落下,嘉善就不自觉地捂嘴打了个哈欠,她嘟囔着问:“你明天回安国公府吗?”
“是,”展岳的语气软了几分,好似带着诱哄的味道,“明天,你想让我去公主府?”
“嗯。”嘉善闷闷应了一声,“我之前接了秦王妃的帖子,后日要去她府上赏花,只有明天有时间。”
“好。”展岳的唇角不知何时弯了起来,他的语态低沉而放松,他道,“那我明天过府陪你。”
嘉善没有吭声了,只是用自己的脸颊,轻轻地在他肩头蹭了蹭,像是那种毛茸茸的猫科动物。
展岳便抬手,轻柔地拍着她的背,有一下没一下地哄着她入睡了。
嘉善夜里睡姿不好,喜欢翻身。不知是不是她的潜意识里,知道展岳在身边,睡着以后也没有安生,她一个劲地要往展岳怀里拱。
她好像生命力顽强的爬墙虎,不仅身子“以身作则”,还手脚并用,没完没了地在展岳怀抱中戳啊戳。
惹得一向自律的展大人,夜里几乎舍不得走。
他惩罚性地捏了捏嘉善的耳垂,心里道:“真是个可恶的小家伙。”
嘉善似有所觉,她嘟囔一声,又偏头在他心窝上蹭了蹭,直蹭得展岳的脊梁骨都酥了。
最后,还是展岳操起前所未有的十二万分意志,心里默念了百八十遍的“来日方长”。
他慢慢撑起身子,将嘉善两边的被角掖好。临走前,他还“火冒三丈”地咬了下嘉善的嘴唇。
嘉善却是睡熟了,几乎没有察觉,只是小声地哼哼了一下。展岳便又意犹未尽地捏了捏她肉乎乎的鼻头,低声道:“明天和你算账。”
说完这句话,他终于将自己的视线,从嘉善身上扒拉开了。他轻手轻脚地,先去吹熄了桌上的烛火,随后才离开凤阳阁。
一宿安眠。
翌日一早,素玉来唤嘉善起床。
嘉善人被叫了起来,精神却还是迷糊着的、只是在她看到郑嬷嬷与素玉,两人的脸上都出现了不一而同的黑眼圈后,方有了几分清醒。
她脸上不动声色,随口打了个哈欠道:“虽然每日有人打扫,可凤阳阁这段日子没住人,到底有些积灰了,弄得我也一夜没睡好。”
素玉笑了下,并不多说,点头道:“是。”
素玉来为她更衣。嘉善用了早膳,先去向父皇请了安,又去长乐宫和元康打了一声招呼。见元康的神态自然而轻松,再联想到那个引人生寒的猜想,嘉善只能强颜欢笑地与他道了别。
回到公主府的时候,见时辰还早,她便又补了个回笼觉。
竟一直没有人叫她。
可这一觉,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许是天光太亮,也许是身边少了个人。她来来回回地做了几个噩梦,要不就是梦到上辈子的事情,要不就是梦到了元康那一双赤色的,流出了血的眼睛。
嘉善的吐气声急促起来,她猛地睁开眼,一时间,心跳好如鼓噪,砰砰砰地,跳得厉害。
她抚着胸口坐了起来。
嘉善的额上出了汗,她闭上眼,努力地平静了片刻,直到呼吸吐纳重新变得缓慢而绵柔,她方开口唤道:“丹翠。”
进来的却不是丹翠,而是已经换好了常服的展岳。
展岳的气色瞧着比嘉善要精神些,他的神色很松弛。见嘉善醒了,展岳只是弯起唇说:“不再睡会儿吗?”
嘉善摇头,她觉出嗓子有轻微地发干,哑着声说:“帮我倒杯水。”
展岳倒了杯茶递给她。
嘉善的鼻尖上还有未来得及抹去的汗渍,展岳低眸望她,看她神色苍白,便低声询问道:“做噩梦了?”
嘉善不打算瞒他,就着他的手吞咽了一口水,她点着头。
展岳皱眉,面色微变,他目光锐利道:“有些事若是想多了,容易养成心魔。昨晚我与你说的,你全然没听进去吗?”
嘉善默然片刻,她回道:“不是。”
“不要这样难为自己。”展岳见嘉善还在发汗,便说,“我带你去外面走走,你不是一直想拜见小舅。”
嘉善又让展岳喂了自己一口水,她点头道:“好。”
“先起来换身衣裳,”展岳道,“用点吃的我们再去。”
他唤了素玉和丹翠几个进来,嘉善缓了口气,展岳也没出去,只是望着她说:“你这样,岂不是让我放心不下。”
“这是成心想让我,夜夜宿在公主府陪你了。”展岳眼睛一眨,用着股轻柔的语气说。
嘉善抬眸看他,又侧首看了眼一旁的素玉她们,见她们几个都红着脸在笑,嘉善终于驳道:“没有。”
这声“没有”好像欲盖弥彰,弄得展岳心里更痒了起来。他长叹一口气,牵着嘉善的手说:“走吧,先去吃东西。”
第072章
第七十二章
花厅上早就摆好了午膳, 展岳出宫以后,还特地绕到城南去,买了一屉刚出炉的小笼包回来。
那家小笼包的酱料独特,馅儿很新鲜, 面儿也做得酥酥脆脆, 在京里是出了名。
嘉善尝了一个, 觉得果然好吃,剩下的便与他一道分食了。
用了膳,嘉善的精神才隐隐回笼了一些, 总算没有那样恍惚。想起刚才, 展岳说今日打算带她去拜见傅骁,嘉善忙要让丫鬟给自己梳妆打扮。
“昨晚没睡好, 眼下还有两团乌青。”嘉善边照着镜子,边懊恼道, “待会儿见到小舅, 不能太失礼。”
展岳走上前去,轻摸了摸她的脸,低声道:“小舅为人风趣, 没什么长辈的架子,不会与你计较这些。”
“我是想带你出去走走, 你别拘谨。”展岳说。
嘉善知道展岳是一番好意, 是怕她自己越想越多,陷入到谜团里去。虽然仍有愁眉不展之意,但她终于点了头,回说:“我看舅母是位豁达的人, 想必小舅也差不多。”
展岳道:“是。”
他见嘉善梳妆好了,便亲自帮她穿上了外衣, 牵起她的手道:“走吧,公主。”
展岳的语态轻松而愉悦,一副像是要出去踏青的样子,多少也影响了嘉善。他今日穿了件竹青色的丝缀,竹青色不属明亮那一挂,但是也不似他以往的风格那般暗沉,瞧起来让人赏心悦目。
连心境都不由变得开阔了些。
嘉善被他牢牢牵着,心里的阴霾经不住地散了些许,她脸上重新挽起笑意。
傅府的宅子坐落在京城一角。
当年永定侯出事儿以后,本有许多心怀不轨的人,趁此机会上书,想让先帝将永定侯府的祖宅收回。
还是孝怀太子与当时的汝阳公主,再三恳求,先帝才留给了傅家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傅家的老宅,也终于得以保全下来。
经几十载风雨,傅家早已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展岳扶着嘉善下了马车,见嘉善在打量傅府的老宅。他抿了下唇,目光沉静,低声解释道:“小舅身边伺候的人不多。宅子里,尚有许多人,是跟着舅母从陕西来的。”
他慢慢道:“你不要嫌弃。”
嘉善从小锦衣玉食长大,嫁到安国公府来都算是低嫁了。傅家现下的情况,比起安国公府来尚且不如。
怕嘉善心里没有准备,展岳只好这样说。
嘉善却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我怎么会嫌弃。”
“人不在多而在精。”嘉善脸上挂着清淡的笑容,“想必留下来的,都是和傅家有感情的老人,我该羡慕才是。”
她一语双关,又回到了昨晚的老话题上。
展岳便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直到见到傅骁和宋氏时,都还没有放开。
宋氏正在为傅骁清行李,他不日就要随安定侯,远赴西北了。见老管家领着展岳与嘉善来了,夫妻俩人都是一惊。
宋氏忙放下包袱,先对嘉善行了个礼。嘉善如何都推拖不过,只好亲自上前,将宋氏扶了起来,嘴上说着:“舅母又和我这样客气。”
“这叫我以后,还怎么好意思,再拉着砚清陪我来呢。”她的语气自然,唤起展岳的字来,也是一副再随意不过的口吻,似乎平日在私下里,都是这样惯常称呼他的。
听到嘉善叫展岳“砚清”,傅骁和傅府的管家都愣住了。
时下,妻子几乎不会去称呼丈夫的字,显得太不尊重。但嘉善和展岳的婚姻又要不一样些。在这对夫妻关系里,嘉善才是尊的那一个,只要不过分,她想叫什么都行。
不过,他们都以为嘉善对展岳的称呼只会是“驸马”,没想到竟然是如此亲昵的“砚清”。
宋氏笑了笑,说着:“想着你们才刚刚新婚,我便没有和他舅舅去打扰你们,不想你们竟亲自来了。”
“砚清也是,”宋氏微嗔了展岳眼,柔声地斥道,“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弄得我们手忙脚乱,反倒让公主看笑话。”
展岳微微笑说:“临时才定的主意。小舅要去西北了。我们既然是做晚辈的,如何也要给小舅来送行。”
傅骁长得与展岳有些像,都说“外甥像舅舅”,想必是真的。只是比起年轻俊朗的展岳,傅骁脸上添上了岁月的痕迹,反倒让他的气质独一无二。
这甥舅俩,乍一看都不像是武人。
傅骁比展岳看起来要更儒雅,也更淡定从容。他的身量略低了展岳一些,果然像展岳说得那样,风趣又随和。先与嘉善见了礼以后,他便道:“既如此,不如晚上去外头用膳。”
他笑道:“有小舅做东。”
嘉善望了展岳一眼,展岳含笑道:“就在家里吧。公主头回来,我也想领她,在傅家转转。”
安国公府的占地比傅家要大,可展岳没有带嘉善转悠的心思,嘉善本身也没有。傅家对展岳的意义非比寻常,他也想遍寻着先人的足迹,与嘉善一同领略山河光彩。
听展岳这样讲,傅骁与宋氏互瞧了眼,宋氏道:“就听砚清的吧。我再让他们去蜀香园,另买一份蒸鹿尾儿和烧花鸭。蜀香园的蒸鹿尾儿做得最好,楼外楼也比不上呢。”
顿了顿,宋氏笑说:“可不许再推辞。”
宋氏一片好意,嘉善二人也不好再说不,遂含笑应了。
嘉善和颜悦色道:“砚清前几日还说,过些时候带我去蜀香园用膳。没想到等不到他,却先在小舅和舅母这里一饱口福了。”
知道这是嘉善成心给他们面子,宋氏面上的神情,变得更和善了点儿。她顺着嘉善的话,笑道:“那晚上不许客气,一定要多吃一些。”
嘉善道一声“好”,她走上前去,挽住了宋氏的手腕,亲热地道:“舅母带我去见见亭哥儿吧,待会儿砚清肯定要与小舅讨论兵法,我十有八九听不懂。”
这话,一下说到了几个人的心坎上。
展岳赶在傅骁走以前来,多半也是想与他讨论一下西北战事的情况,嘉善与宋氏是女眷,不宜听得过多。
只是嘉善是客,宋氏和傅骁都不好开口说。眼下,既然嘉善主动提了,宋氏也和蔼地应了,回道:“是。每回都跟讲天书似的,我也听不懂。”
两人捂着嘴一齐笑了,迈开步子,去了亭哥儿的后院里。
见她们前后脚地离开,傅骁的眼角不禁上扬,添了一点儿若有似无的笑意,瞧着温暖得不行。
他喝了口茶润喉,笑着颔首道:“公主是个不错的人,你有后福。”
傅家的几位长辈,无论是傅骁还是宋氏,或者是已经出家的汝阳长公主,都对嘉善的观感很好。
展岳心里也高兴,他的面容清爽而俊逸,眸光柔和地点了下头:“是。”
展岳却之不恭地应了,傅骁不由更满意,知道他们夫妻是真的恩爱,手上却闲闲地砸了个苹果过去,笑道:“怪不要脸的,不会谦虚一下吗?”
展岳一副“合该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媳妇儿有多好”的样子,他眉峰上挑,薄唇轻勾着答:“我若谦虚,引起了小舅的误会,岂不是我的不是。”
“滚吧。”傅骁见展岳面有红光,好似是跑来炫耀的,便有些来气。感觉这小子像是知道自己要远行了,成心地想告诉他“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有多美好。
傅骁没有架子,虽然展岳从小是他看着长大地,但他与展岳相处起来,并不像是一般的长辈与晚辈,反而像是平辈之间的戏耍。
傅骁嘟囔着道:“从前心疼你孤苦,如今又觉得还是孤苦时顺眼。”
展岳温尔一笑,总算收起了一身脾性。他的嗓音比平常要低沉了几分,听起来还是极悦耳,他说起了正事儿:“前些年,突厥的阿史那病重,西北得了一时的太平。今年,他们的叶利小可汗即位,怕是会有动作。”
“到了西北,小舅需得当心。”展岳眸色变得微微锐利,嘴上却依旧轻描淡写。
傅家当年是自西北发家,与突厥是老对手了。永定侯逝去以后,突厥几次想趁虚而入,当时,还不是安定侯镇守西北,守城的是韩国公。
韩国公年岁高了,虽从前也有征战沙场的经验,但是,终究不敌彼时还年轻气盛的突厥阿史那可汗。
几次三番的交锋以后,韩国公战死,以身殉了国。
先帝另派了安定侯去。安定侯经死战,虽没能收复韩国公丢的城池,但也终于使西北的局势安稳了下来。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阿史那故去,安定侯也老了,新上位的突厥小可汗,多半要趁机攻入。
也是出于这,安定侯才会回京招兵。
傅骁想要立军功,这乃是一个好机会,只是十分凶险。
傅骁心知肚明,他眉目淡然,说道:“我明白。”
“我虽不如你大舅二舅有征战沙场的经验,但也是傅家的子孙,不会在战场上丢人。”傅骁抬眸瞧了展岳一眼,沉吟道,“你已经尚了主,又身兼指挥使和五军都督府的官职,正是少年出众的时候,做事要谨慎。”
“四殿下刚展露头角,你也不好风头太过。”傅骁的神情微有凝重,他说:“知不知道?”
展岳点头。
今上虽然给了四殿下脸面,但陛下还正值壮年,自然是不会愿意看到,有任何一位皇子,背后的势力太强。
从前陛下给他荣耀,一有爱重他之意,二,也是在赵佑泽不能继承皇位的这个先决条件下,给嘉善和赵佑泽一个依仗。可赵佑泽既然康复了,那么这份荣耀就会显得太重。如今倒不要紧,日后怕是要成为双刃剑,惹陛下疑心。
展岳心里有数,他道:“知道。”
“等有机会了,我会主动请辞都指挥使,只在五军都督府任职。”展岳的声线懒洋洋地,他一手在膝上轻轻敲了敲,似乎漫不经心地说。
傅骁微楞。
与五军断事官比起来,自然还是金吾卫都指挥使的官职更高。虽然五军都督府管辖的权利更大,但是杂事太多,容易被人制衡。
金吾卫却是天子近卫,处在权柄中心。
而且,展岳自十五岁起,便一直在金吾卫发展。傅骁本以为他会舍五军都督府,留在金吾卫。
他微一沉默,抬眸问:“你想好了?”
展岳道:“是。”
“都指挥使这个位置,太重要了。”展岳不紧不慢地开口,他的目光清冽而锐利,他轻声道,“来日,四殿下若是更进一步。我再在其位,反倒对他不利,平白生了他与陛下的父子感情。”
“还是尽早抽身好。”展岳说。
金吾卫都指挥使,历来是帝王心腹中的心腹才能任。展岳虽然也是章和帝一手提拔起来,但他已做了皇帝的女婿,便是间接地,与储位之争沾上关系。
赵佑泽原先看不见,尚且无关紧要。
可赵佑泽康复了,假使有朝一日,他被立为太子,展岳还依旧处在都指挥使的位置上,难保届时,章和帝不会起疑心。
皇家的血肉亲情,淡薄得好像一张纸。到那时候,章和帝会不会反而开始猜忌,展岳是向着他,还是向着赵佑泽?
而展岳,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局面发生。
何况,他还有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理由。
金吾卫常常要留在宫里值夜。原先嘉善没嫁给他,值夜是好事儿,可现下……却是坏事儿了。
他本来宿在公主府的日子就不多,再要被值夜给耽搁住,嘉善几时才能开花结果呀?
傅骁猜不到展岳的第二个理由,却被第一个给说服。
他叹了口气说:“倒有几分道理。”
“只是在五军都督府,你又要从头开始了。”傅骁道。
展岳笑了笑,并没说话。
其实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旁的人都不会如何得罪他。还有一句话,却是说不得的——
即便他离开了金吾卫,他的人,也还会是他的人。近十年的经营,不会一朝付诸流水。
只是这话太敏感,便是与最亲近的人,都不能说。
展岳道:“反正我也还年轻。”
这话又说到了傅骁的伤心事儿上。
想到自己已是过了而立的人,傅骁虎目圆瞪,他道:“真是越长大,越会气人。”
展岳不以为意,“厚颜无耻”地还以了一笑。
到了用膳的时候,嘉善和宋氏才亲亲热热地走了出来。
见嘉善与舅母聊得投机,展岳心里很欣喜,低声地与嘉善说:“我还担心,你与舅母聊不到一处。”
经过一下午,嘉善的心情明显要变得自如了些,她小声道:“怎么会,舅母讲了好多民间趣事儿给我听。我与舅母约好了,等小舅走了,我会常来陪她的。”
宋氏是健谈的性子,嘉善能有个人说话,也不会再想七想八。
展岳便道:“你乐意就行。”
几人一道用了晚膳,宋氏和傅骁亲自送了嘉善俩人出府。
嘉善上了马车后,宋氏还与她招手道:“下次再来,让砚清提早说一声,舅母给你做好吃的。”
嘉善忙点了头,眸光湛湛地说:“好!”
坐在侧边的展岳,却一手慢吞吞地攀上她的肩。
有蒸鹿尾儿做下酒菜,他晚上陪傅骁喝了点儿小酒,嘴里还有些似有似无的酒香。
他轻轻凑了过去,贴在嘉善耳边道:“舅母待你,比待我还好。我每次来,舅母从没说过,下次要给我做吃的。”
他声线有些闷,惹得嘉善不禁“噗嗤”笑了下,她那如鸦翅般的睫毛静静地眨了眨。
嘉善促狭地说:“你这是,吃舅母的醋,还是吃我的醋呀?”
第073章
第七十三章
嘉善的声音软软地, 带着股春风拂面的柔和,与早上的颓靡,听起来截然不同。展岳见她能说会笑,还会促狭自己了, 便也从善如流地板起面孔。
他声线硬朗:“小坏蛋。”
展岳屈起一指, 隔着衣裳, 在嘉善肩上轻轻地点了一下。那力道,像是头狼亮出了一半的爪子,剩下的一半隐藏在了皮肉里, 收敛锋芒。
“学得这么坏。”展岳嘟囔着说, 他慢慢扑过去,作势要去呵她的痒痒肉。
嘉善哪里会是展岳的对手, 顺势就被他压在了马车的软榻上,她腰后还垫着一个大迎枕, 恰恰成了一个“羊入虎口”的姿势。
嘉善轻捶了一下他的胸膛, 嗔道:“还不是你打的头。”
“下一次见到舅母,我得亲自问问。你是不是真的,从来没吃过舅母做的东西, ”嘉善弯起唇,眼底有星河灿烂, 她说, “我可不能白白认下这个锅。”
两人姿势亲昵,嘉善起先还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说完话后,一直听不到展岳开口, 反倒是他望着她的视线,越发火热缠绵。
嘉善这才察觉出, 她是以一种极其“紧密”的姿势被展岳拥在了怀里。
展岳的手揽着她纤细的腰肢,两人的身子几乎是紧紧相贴地,随着马车颠簸,他的手,也缓缓地捏了一下她腰间的肉。
力道倒不痛,可腰的位置至关重要,何况,嘉善本来也怕痒。她咬着唇,哼哼着说:“这还是在外头,别胡来。”
展岳却掩起唇,忽地笑了。
他温柔地捏起嘉善白皙的下巴,嘴上道:“公主的意思,是想告诉我,回府就能胡来了?”
他在这方面,着实是个“举一反三”的高手。
嘉善恶狠狠地瞅他一眼,白嫩的脸颊上泛起红晕,她低声道:“明天我还要去赴秦王妃的宴,不能贪觉。”
每每只要开始了,他就好像没有节制,总会弄到夜半方休。
实在太熟悉展岳的秉性,嘉善不得不提醒他一句,免得这家伙又像个不知餍足的大狼一般。
展岳勾起唇,栖身上去,熟稔地在嘉善下颔上吻了一下。
想到昨晚某人不规矩的睡姿,他翻起旧账,哑声呢喃着说:“只要公主乖乖地,别手脚并用地抱着我不放,我保证让公主睡个好觉。”
嘉善的容色红润,很快听出了展岳的言外之意。她抬眸,眼里水光潋滟,低声地问:“我昨晚,有手脚并用地抱着你吗?”
嘉善还是嫁给展岳以后,才知道自己睡觉有多么不规矩。说起来,她上一辈子也没少和展少瑛同床共枕过,怎么从没听展少瑛说,“她睡觉不老实”呢?
嘉善这样问,展岳自然诚恳地回答了。
他唇角挂着一点儿笑意,将低沉的声音抿成一线,嗓音沙哑道:“是。”
“抱得可紧。”展岳语带调笑,他压低了嗓子,轻轻地摸了把嘉善的脸。指腹上的触感,果然如婴孩般柔腻顺滑。
展岳语气不变,认真地盯着她说:“若不是怕今天早上,宫里的人都晓得我宿在凤阳阁,真想这样从了你。”
他说“从了你”,惹得嘉善的脑子一下混沌起来。好像面前这个铁骨铮铮的男人,变成了个对她言听计从的“良家妇男”。
虽然,“良家”这个词,横看竖看都和展岳一点关系都没有。
嘉善的胸口一直跳,她被展岳的几句话说得心荡神迷,连头顶都好像要开始冒烟儿了。
她心里,无奈又甜蜜地想着:“到底是谁从谁?”
嘉善紧紧地盯着展岳清澈的双眼,刚想把这句心里想的话说出口,却听马车外,刘琦的声音慢慢传来——
“到公主府了,大人和公主请下车吧。”
这道声音,倏地将嘉善的神智拉回了笼。
意识到外头,刘琦素玉等人都在等着他们,嘉善连忙轻轻地推搡了展岳一把,娇斥道:“还不起来。”
“好,回府再说。”展岳单方面地补了个附加条件。
他懒懒地直起身子,替嘉善梳理了下快散掉的发髻,半扶着她下了马车。
“属下先去烧水。”刘琦道,“素玉姑娘说,府上还准备了供大人换的衣物,属下就不回府拿了。”
展岳点头,刘琦便先行去了后院,素玉也先去了内室里铺床。
见他们一前一后离开,嘉善忍不住看了几眼他们的背影,低声问道:“你与刘琦,提起过素玉的事儿吗?”
展岳搀着嘉善,两个人正慢条斯理地在后院里走。
夜色祥和静谧,头顶上是星月交辉,清冷的月光朦胧如蝉翼般。
展岳道:“提过一嘴。”
“素玉办事妥帖大方,又在你身边当了这么多年女官,刘琦不会不愿意。”展岳侧眸,望着嘉善说,“倒是你,真的考虑好了?”
嘉善瞥了眼展岳,抿唇答说:“想好了。”
郑嬷嬷老成持重,那日,嘉善不曾从她嘴里问出分毫来,想必郑嬷嬷,日后的防范心只会更重。
如果说母后怀元康的时候,真的出了什么事儿,那么素玉,或许就是剩下的唯一一个突破口。
嘉善现在只能赌,素玉待她是真心的。
嘉善的思绪不由漂浮到,含珠被杖毙的那天。
素玉本来有机会出宫,是看她身边的宫女青黄不接,没个稳重的人,素玉这才执意留下来服侍。这样的人,真的会是当年的刽子手之一吗?
她已经是两世为人了,这辈子,总不会再将身边的人看走了眼……吧?
大概是这个“再”字太容易将人抽筋剥骨,嘉善心里不由一滞,皱着眉苦笑了下。
展岳听她不吭声了,便莫名其妙地一作妖,伸出爪子捏了捏嘉善那张柔软的脸蛋。
嘉善的反应慢了三拍,片刻后,她懵懂的眼神才顺着他的动作望了过去。展岳见此,更是言之有理道:“夜色这么好,你还走神,这是成心惹收拾吗。”
这句“惹收拾”,终于将嘉善的思路,拉回到适才马车里旖旎的气氛里。
嘉善轻轻地眨巴了一下眼睛,清着嗓子道:“你每次动手动脚前,都要先赖我。”
“也不知道将自己的狼尾巴藏一藏。”嘉善将自己的小手,从展岳掌心里挣脱出来,她扬起眉说。
展岳轻笑了下,揽着嘉善的肩膀走进屋内,他动了动嘴唇,小声道:“看到你,就藏不住了。”
“我先去梳洗。”
展岳的手轻描淡写地从她背后滑过,指尾处带了点儿动情的缱绻,像是要品尝的美味即将开席。
嘉善活生生地被他这个动作,弄得全身每个毛孔都不自在了。
她喝了口令人平心静气的安神茶,茶叶片子的涩味儿,从舌尖弥漫到了大脑。一直到味觉、嗅觉等等观感,全被|干|涩串联了起来,身上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才逐渐消失。
只是一杯茶喝完了,嘉善除了涩,也没能尝出其他味来。
直到丹翠来禀告说“烧好了热水”,嘉善才回神,嘱咐素玉说:“点根安神香。”
素玉道:“是”,起身便去了。
待嘉善换洗回来,展岳已经换好了新的衣裳。
公主府里备着的衣裳,都是嘉善前些时日,请裁缝量了展岳的身量尺寸以后,另给他新做的几套,展岳几乎没怎么穿过。
他换了身黛紫色的常服,瞧着雍容华贵。高挺的鼻梁下,噙着的两抹唇瓣血色清晰。
见嘉善回来了,展岳细长而漂亮的双眸微微眯了一下,他眸光湛亮,轻道:“我给你冲了香蕾饮。”
展岳身着单衣,身上还有着刚梳洗完的皂角香。
丹翠和素玉见此情景,自然不好意思再在内室多待,两人目不斜视地为嘉善取下珠翠,识时务地告退了。
展岳便将刚冲好的香蕾饮递给嘉善,温和道:“趁热喝吧。”
嘉善几乎只有在夜里安寝不好的时候,才会喝上一杯香蕾饮。不过,她今天白日睡得多了,没准晚上真的会睡不着。
见展岳一番好意,她便接了过来喝,微微低下头问:“你明日休沐吗?”
嘉善老早接下了秦王妃的帖子,明日要去秦|王|府京郊的园子里,与他们共同赏花。
和各家各户的女眷打交道,实则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元康的眼睛刚好,嘉善明日一出现,必然会处在风口浪尖上。
如果展岳休息,嘉善与他同去,走的时候也能有理由,提早告辞。
展岳道:“明日不进宫,但我要去都督府。”
“不过,”展岳抬头,目光清亮地说,“我明天下衙以后,可以去接你。”
两人成婚以后,还没有成双成对地出现在外人面前过。这让许多想对他们的婚姻窥视一二的人,都没机会看个分明。
明日秦王妃做东,京里的世族和皇亲贵戚们,基本都会去。
展岳是不介意,在众人面前,给足嘉善脸面的。
嘉善明白他的想法,心里已经觉得温暖了,嘴上却笑着道:“算了,那样太招摇。你既要去都督府,就和都督府的同仁们好生相处,别因为我误了事儿。”
“等下一次,我们做东的时候,再给所有人都好好瞧瞧,我的好驸马。”嘉善温柔地,捧起展岳的脸说。
嘉善的黑眸含笑,她红唇半弯着。因为刚刚喝了香蕾饮的缘故,她的脸蛋,娇艳粉嫩地如同海棠花瓣。
展岳的喉咙不自觉有些发紧,他半抬起手臂,直接抱抱起嘉善的双腿,将她慢慢扛到了床榻上。
“公主,”展岳用一种异样的语气,贴在她耳侧开口说,“你看,每次都是你先招我的。”
他俯下身去,轻轻地咬了一下她红嫩的两腮,直勾勾地看着嘉善说:“知道吗,昨晚你抱着我,让我无法抽身的时候。我就想着,今天一定要多咬你两口。”
嘉善的骨架小,原本脸上是没什么肉的。
不知道是不是嫁过来以后,逐渐“心宽体胖”了。这几日,脸蛋明显地在发福,尤其是两颊边,饱满得像是一颗刚掉下枝头的红苹果。
被展岳这样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嘉善“嘶”了声,轻声问:“你是壬戌年生的,属狗的嘛?”
展岳不吭气,只是直接用行动说明了一切,他埋头咬上她的唇,一手还翩然自若地褪下了两人的衣襟。
他用手背蹭了一下她的脸,见她浑身发烫,便用冰凉的嘴唇为她送去了慰藉。
“明日你还要去赴宴,我们速战速决,”展岳二五八万似的一开口,“好不好?”
他嘴上说着“速战速决”,却还是折腾到了将近子时才消停。
事后,嘉善像是一只,被万恶的主人,撸遍了全身毛的猫一般懒散躺在床上。她肚皮上盖着棉被,心里想着:展砚清这个人,就是擅长说假话,看她下次还信不信他。
公主府里是一片新婚燕尔,耳鬓厮磨的缠绵。
傅府里的气氛,自嘉善和展岳走了以后,却无端变得沉重了些许。
西北的局势刻不容缓,再耽误一天都可能出事儿。安定侯也不能在京里待久了,傅骁两日后,就要随安定侯启程。
宋氏为他收拾好了包袱行李,见傅骁坐在书案前,眉头紧锁。她轻轻走上前去,张嘴说:“你下午,都和砚清聊了些什么?”
傅骁缓慢地抬起头,淡道:“我没与他说那事儿。”
傅骁的面容清癯,只有手上的薄茧,才能透露出他是一个习武之人。他低头,抿了口茶喝:“砚清姓展,又刚尚主,好日子已在眼前。傅家的事,没道理再牵连他。”
宋氏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话想说,末了,也只是叹出了一口长气。
她年过三十,保养得远不如宫中的那些贵人,面容虽不显老,但是鬓角处,已生了几根银丝。
宋氏唇角紧绷着,她声气弱了些:“我知道。”
“砚清现在成家立业,你是放得下心了。”宋氏的神色平和,语态里却显示哀愁之意,她道,“可亭哥儿还小,也没能有个弟弟妹妹与他作伴。”
“此去西北,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宋氏动容道,“我和亭哥儿都等你回来。”
十几载夫妻,傅骁和宋氏一向感情得当。
宋氏又是于傅家危难时嫁过来的,傅骁向来尊重她,听她这样讲,傅骁面有愧色,他拉着宋氏的手说:“是我对不住你。”
“别说对不住。”宋氏不以为意,她以一指,轻掩上傅骁的唇,“我只盼你平安。”
宋氏顿了顿,沉默良久后,她方慢吞吞地开口说:“关于安定侯,你调查归一方面,可切勿不要打草惊蛇。”
她倚在傅骁的肩头,温言道,“爹的事,究竟与他有没有干系,也不是一个人,一句话能说清的。”
“最重要是珍重自身。”宋氏抬头望着他,目光恳切,“答应我,即便查出了什么,也别轻举妄动。先传书信回来,好吗?”
宋氏的嗓音和善而低柔,饶是傅骁一身傲骨磷磷,此刻也炼成了绕指柔。
他点头,将宋氏温柔地蜷在自己的臂弯里,不住道:“好。我答应你。”
得了傅骁这句话,宋氏终于眼角微弯,她靠在傅骁的怀中,安静地睡下了。
月色有多美,夜色就有多浓稠。
皎洁的月华,隐在星辰云彩背后,更显得漆黑的夜空,深邃而苍茫。都道“拨开云雾见青天”,只是这青天,究竟何时才能见。
傅骁微低下头,他的指节,紧攥地有些泛白。
那些先人的荣光,还会有重见天日的时候吗?
傅骁的视线,昏昏沉沉地望向了远方。
第074章
第七十四章
翌日一早, 嘉善与展岳几乎是同一时辰起床的。
嘉善早上才刚醒,就察觉到下腹处有些感觉不太对,她连忙换了丹翠进来。展岳见她脸色异样,走上前关怀地问:“怎么了, 不舒服?”
嘉善咬着唇答:“没有。”
她总不好和展岳说, 她只是来月信了。
展岳见她有事儿不肯和自己说, 脸色便不是太好。直到看见丹翠和素玉两人,扶着嘉善去了盥洗室,展岳才好像领会贯通了一点儿。
嘉善的月信来得准时, 可来月信的滋味儿, 每每都不大好受,早上时只将就着喝了一碗鸡丝粥。
展岳看她面色苍白, 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不由低沉开口说:“若是不舒服, 就别去赴宴了。”
“安心在府上歇息, 好不好?”展岳握住了嘉善的手。
果然,嘉善的双手也很冰凉。
展岳有一个好处,每次在有关嘉善自己的事情上, 几乎不会一意孤行地替她下决定,而是先征求她的意见。
这总能让嘉善享受到被尊重、被重视的感觉。
嘉善想了想, 叹口气说:“还是去罢。贴子都收了下来, 若是爽约,太不给秦王妃脸面了,大不了,以身体不适为由, 早些回府就是。”
展岳听她这样讲,知道嘉善是不会轻易改主意, 只好抿嘴点头道:“那我下了衙去接你。”
“不许再推辞。”展岳抬眸,一字字地说。
嘉善笑着道:“好,我不推辞。”
“你是为我好,难道我不晓得吗?”嘉善举眸微笑,亲昵地帮他剥了一个鸡蛋,“快去都督府吧,再耽搁就要迟到了。”
展岳直接就着她的指尖,一口咬掉了半个鸡蛋。咽下去以后,他方眉目舒展,低声嘱咐道:“那你多穿些,仔细着凉。”
嘉善嫌他啰嗦,推搡了展岳一把,他才愿意走。
展岳离开以后,嘉善也吩咐素玉给自己梳妆,她换上了一件桃花云雾的烟罗衫,勃颈处隐隐显现出一点儿白皙的肌肤来。
相比起一个月前的青涩,如今,她身量窈窕,反倒多了股半妩媚的风韵。
她毕竟已经从一个未出阁的少女,长成新婚少妇了。
唯一可惜的是,离做母亲,似乎还有很远很远一段路。
嘉善摸着自己冰凉的衣裳,喟叹着想。
秦|王|府于京郊处有座梨园,这时节梨花大开,再衬着别的花骨朵,好如万千粉蝶飞舞,很有些姿态风采。
嘉善不是第一个到的,秦王妃于京中素有贤名。秦王又是今上的唯一同胞兄弟,即便秦|王|府一行人想低调都不行。
嘉善到梨园的时候,与秦王结姻亲的长卫侯夫人,已经先行到了。嘉善前头的一副车架上,正好坐着德宁长公主。
嘉善与德宁长公主前后脚下了马车。
德宁长公主与章和帝和秦王都是一母同胞,同为当年的顺妃所出。德宁长公主还最为居长,是长公主里的第一人,她出来应酬得少,也只有秦王妃这样的人物撒贴,方才能请得动她。
因为皇后的缘故,德宁长公主和嘉善的感情一直比较寡淡,再有之前,章和帝曾起过与德宁长公主亲上加亲的念头。
如今德宁与嘉善一见面,互瞧着都有些尴尬。好在都是人精,纵使心里不自在,面儿上也没露出风来。
嘉善是晚辈,便先笑一笑,福身做礼道:“姑姑。”
德宁长公主对她点头,见嘉善是一个人来的,随口问了句:“驸马没陪你一道吗?”
嘉善抿嘴笑说:“他一早赶去了五军都督府,下了衙才能回。”
德宁长公主本也只是礼貌性地征问一句,遂只点了头。两人一边说着无聊的闲话家常,一边一起进了园子。
梨园里头,秦王妃正在和长卫侯夫人与忠义伯夫人说话,见到德宁长公主与嘉善联袂而来,三人起身,各自屈膝做礼。
秦王妃脸上挂着温雅的笑意,忙让身旁的侍女请她们在锦杌上坐下,嘴里笑道:“一直盼着你们到,我与皇姐,真是许久未见了。”
德宁长公主与她笑笑,忠义伯夫人便接嘴儿道:“长公主是贵客,平常人请都请不到。我这也是自陛下的寿宴以后,首次见到长公主。”
“还有大公主。”忠义伯夫人笑道,“大公主新婚以后,好像还是头回出来走动。”
忠义伯夫人是个健谈的,她家已逝的老伯爷和老夫人,在先帝面前很有些面子,因此,她与德宁长公主、与秦王妃都比较熟稔,也开得起玩笑。
淑娴之后,就是要嫁到她们府上去。
即将要尚主了,虽然尚的是个庶公主,但是在旁人看来,这也是她们府上与皇家亲近的意思。
所以,忠义伯夫人这些时日出来行走时,多有些志得意满。在她看来,即便来日的储位之争再激烈,那也是牵连不到公主的。
无论新任的帝王是谁,为了自己颜面好看,也不会去对公主动手。而只要尚了主,她儿子这辈子的富贵,就是板上钉钉了。
为了这事儿,忠义伯夫人眼角眉梢都有自得之意,说起话来,也不落人后头。
前一世,淑娴嫁的不是忠义伯府,嘉善和忠义伯夫人并没怎么打过交道。在赵佑成登基以后,嘉善的公主府也就门庭冷落了,忠义伯府原就与她不算亲近,自然没雪上加霜。
听忠义伯夫人开口,嘉善弯着眼笑说:“我出嫁的时候,是佑棋皇兄背我上的轿,为了这个,我也得赴王妃的约呢。”
嘉善这话,是给秦王妃脸面。哪知秦王妃听了,却并没表露出过多的喜悦来,或许是练厚了脸皮,她已经学会宠辱不惊了。
秦王妃道:“便是大公主最知道疼人,难怪陛下从不舍得你受分毫委屈。”
秦王妃一句无心之谈,不由让在座几人,皆想到嘉善成亲时的规模了。其实公主大婚,张灯结彩都是少不了的,但是展岳得了赐婚圣旨以后,同时升任了五军断事官,仕途更加光明。
他一人身兼都指挥使和五军都督府的两大要职,这却是在本朝少见,也可从中窥得章和帝对嘉善的喜爱。
德宁长公主听了这话,只是笑笑,并不答。忠义伯夫人,却拾起茶盏抿了一口。
都要尚主,忠义伯夫人难保不会将自己儿子的前程与展岳去对比,结果当然令人失望。
忠义伯夫人忍不住抬首,打量了一眼嘉善,嘉善正因秦王妃这句话失了神,见忠义伯夫人望过来,便有模有样地对她一笑。倒让忠义伯夫人有些许赧然,又从善如流地移开了视线。
几人说着话,剩下的人也陆续到了。
因为是单单的女眷聚会,规矩少些,就有夫人,带着自家还未出嫁的云英少女。只是嘉善没有想到,冯婉华竟然也会随着冯夫人来。
冯大人已在京中落脚,父皇有意提拔他,听说前几日,已将他调至刑部,做了刑部右侍郎。
这就算是一只脚踏入了内阁。
冯家虽在湖广经营得多,可在京里也有根基。
冯婉华又是位还未定亲的,冯大人大概是早就想到了,自己有朝一日会调回京,所以没为她在湖广寻摸一名夫婿。此次秦王妃宴请,冯夫人便顺势带着冯婉华来赴了宴,心里多半还是存着,要为她寻亲的念头。
冯婉华说话文静,行事大方,冯大人又是风头正盛的时候。秦王妃便顺着夸了几句,点头微笑道:“早听说湖广冯氏是书香世第,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将我家姑娘都比了下去。”
冯夫人满脸微笑,哪里敢应,谦虚地道:“王妃抬举。这孩子性子闷,处久了,您就要觉得无聊了。”
秦王妃呵呵地笑道:“闷点好,姑娘家太活泼,难免要被人说不矜持。”
秦王妃素来会讲话,冯夫人即便长着几张嘴,也不好再推脱什么,没得让人觉得矫情。
冯夫人便道:“是王妃抬爱。”
秦王妃笑盈盈地望了冯婉华一眼,又招手,示意各家夫人身旁,几个未出嫁的姑娘过来。
“我们嘴碎,你们姑娘家又与我们说不到一处去,”秦王妃的话语体贴,她笑道,“让璎珞领着你们去后头的楚湘园玩儿吧。”
“免得跟着听唠叨。”秦王妃面上的笑容和气,她徐徐开口说。
璎珞是秦王妃的次女,今年十二,长得与秦王妃有几分相像。听到母妃吩咐,她便大方地起身说:“你们都随我来,楚湘园里有果子吃,还可以放风筝。”
几个女孩儿都乖顺地跟着赵璎珞去了,唯独冯婉华还一动不动地腻在冯夫人跟前。见众人的视线望向自己,她便起身,轻声说:“王妃恕罪。”
“我娘头风的毛病,昨晚犯了,片刻离不得人。”冯婉华道,“我陪娘一起坐一会儿,可以吗?”
秦王妃怎么会说不可以,她脸上有重重笑意:“自然好。”
“只是,早该与我说一声的,”秦王妃面上温和,她差着身旁的侍女道,“环儿,你领冯夫人,去内室里歇一歇。”
冯夫人忙道:“不劳王妃了,没有您想得那样严重。不过是这孩子紧张,老是大惊小怪。”
说着说着,冯夫人还微嗔了冯婉华一眼,惹得秦王妃忍俊不禁:“可见是个孝顺孩子,你该惜福才是。”
这话,却也说到了冯夫人的心坎上,冯夫人不由平和地应了声“是”。
这一来一往,众人对冯婉华的印象不自然就加深了一些。
嘉善却漫不经心地以眼风扫了过去,她低头喝了口茶,又若有所思地望了眼秦王妃。
第075章(二更)
第七十五章
冯婉华的为人做派, 嘉善只是在上一世,有过初步了解,那还是在冯婉华做了人妇以后。
印象里,冯婉华在女眷中虽然不算顶拔尖, 但身上也是极具世家女的风范。她为人较内敛, 不怎么爱去出风头, 很少会像这一次般,独树一帜。
而且,嘉善不知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 她总觉得冯婉华与秦王妃说话时, 眼角眉梢上的神情,有一丁点奇怪。
即便她的话听起来软绵绵地, 可那眼神,并没有流露出尊重的意思, 反而透着淡淡的冷漠疏离。
按理说, 冯婉华一直随父在湖广一带生活,与秦王妃应该没有过接触才是。依嘉善上一世的经验,冯婉华也不是一个爱树敌的人, 至少,她从前待自己, 就还算是礼貌客气。
她怎么会对“贤名远扬”的秦王妃这样异样呢?
嘉善凤眸微睐。
正好这时候, 裴夫人到了,嘉善只好顺着茶叶片,不动声色地咽下了这些困惑。
她起身唤道:“舅母。”
之前来了许多贵客,嘉善都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这是给足了裴夫人场面。加之裴家在京中也有着自己的根基人脉,众女眷也都给面子地, 笑着应和了几声。
秦王妃笑道:“可是来迟了,待会开席,得罚你舅母浮一大白。”
裴夫人在嘉善身旁坐下,面庞上虽有淡淡的疲惫,但是眉宇上却难掩喜色。她笑道:“府上喜事儿将至,一时抽不开身。不过,既然是我来迟了,那就认罚。”
“稍后,我好生敬王妃几杯。”裴夫人为人爽快,她温声地说。
裴元棠即将娶妻,这不是秘密,自男女双方交换过庚帖以后,就等于是定了下来。今日来的人里头,几乎都知道这事儿。
裴元棠去年金殿传胪,高中榜眼,是今上心里的一棵好苗子。奈何,裴元棠的婚事一直是裴家的一桩“心腹大患”,一直没有定下来。
如今见裴夫人主动提及,和裴家交好的景康侯夫人便笑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难怪最近我邀你去城南拜佛,你要连声推脱没空,原是真没空呀。”
裴夫人笑笑,面上眉飞色舞。
她转头去看嘉善,见嘉善脸色微白,便低声问了句:“有哪里不舒服?”
嘉善握着茶盏,小声地说:“是小日子来了,没什么大碍。”
嘉善和展岳刚刚成婚,想要一击得中,可能性未免低了点儿。裴夫人脸上并没有升起失望,反是笑道:“这时候,更要多补些。”
“不过,”裴夫人自上而下地瞅了嘉善一眼,低声笑说,“我瞧你成婚以后,倒是比在宫里时长得要好了。”
这是在变相地说嘉善胖了。
嘉善闻言,似娇似嗔地说:“从前,舅母常说我人比黄花瘦,需得进补。如今补了起来,您又取笑我。”
嘉善的脸颊雪白,她半真半假地叹道:“真叫我不知如何是好。”
裴夫人轻握住了她的手,与旁人笑道:“你这张嘴,哪里是吃得了亏的。”
“我不也是看你与驸马新婚燕尔,日子过得极为不错,打心眼里为你高兴吗。”裴夫人的脸上微蕴笑意,一派长辈和睦的样子。
嘉善便为裴夫人手里抓了几个李子,大意是投桃报李,惹得裴夫人一阵笑。
她们娘俩亲近,旋即有人闻声上前来,跟着一同凑趣。
永宁侯世子夫人道:“我也是在公主与驸马成婚时,远远瞧了公主一面。今日一见,公主似乎是真的丰润了些。”
“但看起来,依旧身量纤纤,”永宁侯世子夫人和气地说,“还是让我眼红呢。”
这几句话听着,不像阿谀奉承,却亦让人觉得心里舒坦。嘉善遂含笑道:“不过是夜里贪嘴儿,比原先在宫里的时候吃得多些罢了。”
她顿一顿,方又弯起眼,补充说:“自然,和驸马的照护,也脱不了关系。”
嘉善的语气得体,话语里虽有与展岳恩爱的意思,但是并没刻意炫耀。正是这样,才更惹人生羡。
坐得离她们近的几位夫人,皆眼观鼻、鼻观口地互瞧了眼,有胆子大的笑说:“公主与驸马夫妻得当,怕是不日就要有喜了吧。”
“等喜讯传出来,咱们也凑趣儿,每个人添上一个好物件。”
这本是一句讨巧的话,可嘉善想到自己今早准时来的月信,与上辈子八年都没能怀上孩子的事儿,不由眉目间淡了点。
冯婉华正伺候着冯夫人,坐在离嘉善不远处的位置。听到她们这边不断传来欢声笑语,冯婉华的唇际隐去了一抹淡漠的浅笑。
她低下头,默默从桌上,拿起了一颗荔枝吃。
今日主要是赏花,等客人都来齐了以后,秦王妃便做东,引着大家伙儿去了后头的园子里。
梨园深处早就摆好了宴请,诸位女眷走走停停地,三五个凑在一起说话。因为方才的事情,永宁侯世子夫人主动地和嘉善凑成了一团,另外还有南平伯夫人几个。
永宁侯世子吕思贤,在族中排行第六,熟稔的人一般称他吕六。吕六与展岳是在同一年进的金吾卫,两人年纪差不多大,关系一直处得不错。
吕思贤如今,也到了指挥使同知的地位,和展岳皆是少年意气。展岳与嘉善成婚的时候,吕思贤还来做了娶亲老爷,给展岳抬面子。
永宁侯世子夫人适才已流露出了示好的意思,嘉善心知肚明,遂也待她和气。何况,永宁侯世子夫人为人和善,吕思贤未来,也将大有前途。
世家豪门通过这些年的联姻,关系好的几乎都是有姻亲在其中。
南平伯夫人便是和永宁侯世子夫人沾亲带故。永宁侯府这几年,在朝中还算有颜面。有永宁侯世子夫人在嘉善跟前打头阵,诸人这才好意思跟着她的脚步。
赵佑泽的眼睛好了,虽然皇帝没说一定会立他为太子,但是赵佑成和淑娴的婚姻,都不算是顶好的门第,这已表明了帝王的一种立场。
展岳的势头又正盛,即便这时候,许多人还不敢明确站队,可她们也不敢怠慢嘉善。多数人都待她十分地客气,态度更是小心谨慎。
永宁侯世子夫人不过只比嘉善大了五六岁的样子,能与她说到一起去。两人说说笑笑地,很快熟悉起来。
永宁侯世子夫人笑道:“可惜齐乐侯夫人没来,她是最为健谈的,与谁都能聊得来。最近齐乐侯府忙着嫁女,怕是没空赴约呢。”
齐乐侯与安国公结亲,这是早先赐下来的婚事,嘉善却好像不知道一般。她漫不经心地轻扶了一下头上的簪子,似笑非笑地说:“是吗,日子已经完全定下来了?”
永宁侯世子夫人微楞,片刻后才答道:“是,定在下月十六。”
展少瑛和齐家的成婚日子,是在展岳和嘉善之后商定的。但离今,也有好一段时候。
公主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刻意地不想理会这事儿?
永宁侯世子夫人不傻,甚至算得上机敏,这个疑问很快在她心里绕了一圈,她正打算从善如流地移开话题,却见有个没眼力见地接嘴问了一句:“齐乐侯与府上的大公子结亲,公主可要当傧相吗?”
傧相一般由是与新郎或者新娘极为亲近的一方出任。嘉善嫁进安国公府以后,安国公府本是有资格,请得动她的。
但不知张氏的大脑最近是不是回炉重造了,竟特别地识时务,从没有开这个口的意思。虽然,她开了口也是自取其辱。
嘉善淡道:“我的年纪,当傧相还不适宜。”
这几乎全是推托之词。
问话的那人,此刻终于缓慢地回了过味儿,再不开口提展少瑛与齐乐侯府的婚事。
也有机灵的人,联想到了关于安国公府那些“嫡庶不和”的传闻。再一观察今日嘉善的态度,对展少瑛成婚时该如何送礼,心里已经有了大致分寸。
南平伯夫人道:“说到这儿,我才发现,怎么承恩侯夫人也未来。”
承恩侯是张氏的娘家。张氏和齐乐侯夫人因为各自儿女的婚姻,忙得脚不沾地,谢绝了秦王妃的贴子,这倒合乎情理。
可是承恩侯夫人一贯喜欢往贵人圈子里钻。
承恩侯府乃是外戚晋身,不算正经的老牌世家,大概正由于此,承恩侯府的人就更想彰显出自己的显贵气息。很少会不来赴宴。
南平伯夫人这么一问,许多人才记起承恩侯府,不由都犯了疑惑。
这时候,永宁侯世子夫人却轻轻拉了下南平伯夫人的衣袖,她微摇着头,示意不要提这个话题。
嘉善站在她们中间,正好将此尽收眼底,她神采飞扬地笑问:“怎么了?”
第076章
第七十六章
自先帝过世以后, 承恩侯府在今上跟前,就不太有颜面。
一般,外戚晋身的家族,很少有人不会说闲话, 毕竟他们是靠女人一步登天的。若是真有本事也就罢了, 像西汉时的大司马卫青和骠骑将军霍去病, 虽有借卫子夫的势,但其本身也不是好相与,皆有赫赫战功在身。
承恩侯府却不一样, 现任承恩侯爷, 不仅人没什么本事,还爱出风头, 为世家虽不喜。
现今听到了有关承恩侯府的热闹,多的是人竖起了一双耳朵。等着永宁侯世子夫人开口。
永宁侯世子夫人看了眼周遭的一圈人, 只好压低声儿道:“原不是什么大事儿。”
这时候, 嘉善已经不适合再去接话了,便有南平伯夫人接嘴儿道:“听您的意思,承恩侯府是惹上了麻烦?”
永宁侯世子夫人笑了笑, 轻声应道:“算是吧。”
她面色平静,轻声细语地说:“承恩侯的大公子张文昌, 去年中了恩科的两榜进士。承恩侯府, 本该有了支应门庭的人。”
“偏侯爷还想让二公子张文武,也在朝中谋个差事。听说,原是想让二公子进金吾卫。”永宁侯世子在金吾卫任职,世子夫人自然对其如数家珍, 她陪笑道,“去岁秋闱, 张文武没被陛下看重。侯爷就起了让张文武当冀州卫所千户的心思。”
千户一般是世袭的官职,由子承父。
若是该户人家没有男丁出生,则会由朝廷收回此袭位。承恩侯倒还不算是个地道的傻子,他想让张文武当的这个冀州卫所的千户,是家里承袭的人,年龄尚小,还管理不好一个卫所。
在这样的前提下,承恩侯出面与人家谈了条件,本都说好了由张文武将这个官职借走十年,等承袭的人长大了,再如数归还。
可不知怎么,张文武临到上任的时候,被兵部的人查到了这件事儿。
这种事情,一般都是双方在私下里进行交易。一旦被捅到了明面去,谁都落不下好来。现在兵部插手了,冀州卫所千户的千户之职,不得不面临着一拍两散的危险。
承恩侯府不仅什么没落着,还为此吃了挂落。
这事儿不光彩,承恩侯最近一直在为此奔走,搅得承恩侯夫人也没心情出来应酬了。
永宁侯世子夫人因为是出身武将之家,所以对兵部的消息要更灵通一些,耳朵走到了众人的前头。
如今听永宁侯世子夫人一一道来,就有瞧不起承恩侯府的人先笑道:“侯爷的算盘打得这么精,竟也会有出错的时候吗?”
承恩侯府当年在先帝跟前有颜面,并不只是因为他是外戚出身。承恩侯爷善于投机取巧,很会拍先帝的马屁。他的儿女,嫁娶的府邸也都不错。
早有人看他不顺眼了。
张氏是出身承恩侯府,嘉善上辈子就觉得,这家子人小家子气得很,不怎么爱与他们打交道。
只是,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儿?
承恩侯府刚运作完,就叫兵部给查到了?
嘉善略扬起眉,恰好看到永宁侯世子夫人正对她友善地微笑。嘉善回以一礼,心思却不由跳到了展岳的身上。
她记得,成婚以前,张氏好像因为傅时瑜的事情和展岳发生过争执……这事儿,不会和他有关系吧……
嘉善柳眉微蹙,可想到张氏那一贯嚣张的气焰,她又情不自禁地低头笑了下。就算是展岳在这事儿上出了手,又怎么样?
难道她还会为了张氏,和展岳起争执吗?
嘉善一边凑上前去闻了朵梨花香,一边放松了心情。
“那边的梨花开得不错。”南平伯夫人见嘉善越逛越有兴致,便主动说道,“我们往那处走吧。”
嘉善欣然应允。
前些时日携风带雨,刮了一片梨花落。好在这几日天气回暖,日头转晴,那些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如今都开得极为出彩了。
嘉善抬首望着,入目是粉白相间的世界,她嘴角轻微勾起,没有留神到脚下的石子。
“嘶。”
嘉善脚一歪,正好踩在了石尖上,脚掌心立刻传来钻心之痛。下腹还与其遥相呼应,也一抽一抽地开始疼了。
若不是素玉及时搀扶了一把,嘉善险些歪倒在地上。永宁侯世子夫人正站在嘉善身旁,见她脸色刷地变煞白,忙用右手扶住她,温和问道:“要不要去内室歇一会儿?”
“是啊,”一旁的南平伯夫人也道,“离开席还早,公主去歇一歇吧。”
离得远的裴夫人本来正在与秦王妃几个说话,见她们忽然停了下来,忙关切地走上前问:“怎么了?”
“不当心崴了脚,”嘉善的额上流下汗来,她轻轻道,“没有大碍。”
一旁的秦王妃,此刻也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她是主人,哪里会怠慢宾客,忙指挥着丫头们和素玉一同将嘉善搀扶到了内室里头去。
却不想,内室里已经先有人在休息了。
素玉推开门的时候,恰恰见到冯夫人和冯婉华母女俩正凑在一块儿说话。冯夫人歪在榻上,冯婉华为她轻轻按着额旁的穴位,猛然见到有人进来,双方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看到是嘉善,冯夫人便要下榻,嘉善道:“夫人不必多礼。”
“既是头风犯了,好好休息才是,”嘉善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冯婉华,而是淡然地望着冯夫人,她道,“礼节不过是虚的。”
冯夫人温婉一笑,还是下榻来行了礼,嘴上问候着:“公主也有哪里不舒服吗?”
嘉善微微举眸,见冯婉华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了自己。她便淡笑道:“适才赏花时崴了脚,来歇一会儿。”
她顿了顿,又轻描淡写地说:“你们不用拘谨。”
即便嘉善这样好相处,也还是让冯夫人感到了些许不自在。
她并没有继续躺着任冯婉华帮自己按摩,而是倚在了榻上,和冯婉华小声地说着话。
她们母女俩自得其乐,嘉善也就没有再搭理她们的意思。
她低头,慢慢地品着一盏茶。素玉为嘉善脱下鞋袜,拿了一只红花油来,为她轻轻揉着。
红花油清凉的感觉很快从脚心处传来。嘉善微阖上眼,心里想着,等不痛了以后,还是赶快出去的好。
于嘉善而言,她始终忘不了,那晚在楼外楼前,冯婉华那欲言又止的眼神。
虽然没有明说过,可嘉善总以为,自己有对不起冯婉华的地方。虽然上一辈子,冯婉华和展岳也不一定是恩恩爱爱,但是,从顺理成章上来讲,她们才合该是夫妻。
自己半路出家,算是横刀夺爱了吧。
嘉善呼出一口长气,她慢慢睁开眼,从桌案上拿起了一颗李子把玩。
“公主的伤严重吗?”冷不丁地,冯婉华竟主动与嘉善搭起茬。
她的语气慢条斯理,嘉善便也尽量做到口吻平和,她慢吞吞剥开李子的外皮,温文地说道:“不严重。”
“那便好。”冯婉华笑一笑,从榻上走下来,她施施然地说,“我娘的头风,却比看着还严重。”
“有时候,眼见未必为实。”冯婉华的语调很轻,她薄薄的嘴唇轻微张开,一字一顿地说道,“大家都以为的夫妻和睦,兴许不是真的和睦。”
“大家都以为的贤良淑德,也兴许不是真的淑德。”冯婉华身后长辩披肩,她小心地说。
嘉善抬眼,见冯婉华嘴角有清淡微笑,不由略正色了起来。
她这是什么意思?
嘉善半眯起眸子。
第077章(二更)
第七十七章
冯婉华的话说得不痛不痒, 却在嘉善心里平白兴起一阵波澜。她与冯婉华非亲非故,仅有过的瓜葛,无非也就是展岳。
冯婉华这几句话,到底想说什么?
夫妻和睦指的是谁, 还有贤良淑德——满京城里, 贤良最出名的妇人就是秦王妃。
她难道在暗指秦王妃表里不一?
嘉善的目光, 情不自禁落在了冯婉华身上。冯婉华开了一次口后,便又意态闲闲,不再言语了, 好似成心地吊着嘉善的胃口。
见此, 嘉善的神情不由也冷凝下来,她淡道:“冯姑娘的话, 我听得不是太懂。”
嘉善的眼尾向上扬起,显出一种倨傲, 她神色淡淡地说:“做人做事, 我不喜欢兜圈子。”
嘉善的话里已有轻微的怒意,冯婉华却不以为然地笑了下。她的嘴角划出微凉弧度:“公主冰雪聪明,若是不能领会, 便全当我多嘴吧。”
冯婉华道:“公主别往心里去。”
她说了这样的话,却又让嘉善别往心里去, 嘉善哪能听她的?
嘉善微微皱起眉。
这时候, 冯夫人终于看不过地开口说:“殿下见谅。华丫头这些日子是有些神神叨叨,别说殿下,就是我这个为人母的,也常有想骂她几句的时候。”
冯夫人福身做礼道:“她没有冒犯您的意思, 还请殿下恕罪。”
冯夫人语态和气,已有为冯婉华致歉之意。嘉善毕竟是公主之身, 地位超然,冯婉华一个还未出嫁的丫头,她总不好去为难她。
嘉善对冯夫人一哂:“姑娘家的心思,总要不好猜些。我们不过唠几句闲话,夫人快起来。”
素玉是个有眼色的,听嘉善这样说,忙走过去搀起了冯夫人。
冯婉华此时也道:“我有口无心,殿下莫见怪。”
嘉善实在很想堵她一句“你真是有口无心吗?”,不过是思虑再三,又看在冯夫人的面子上,才勉强忍下了这句话。
她面无表情道:“下不为例方好。”
趁着三个人说这一阵子话的功夫,外头已经开席。
裴夫人担心嘉善,便亲自随秦王府的侍女们过来了,见嘉善脸上微有凝重之色,以为她还在疼,旋即问说:“还不能走吗?”
嘉善见到舅母,神情总算回暖了一点儿,她含笑道:“可以走了,不过还有一点痛,舅母别紧张。”
裴夫人叹说:“这样大的人了,也不会照护自己。以后有了孩子可怎么办。”
裴夫人单手挽着嘉善,嘉善一半的重量便倚在了她的身上。听到舅母关心则乱的话,嘉善想了想,笑道:“我要真怀上了,就请舅母过府来为我安胎。有舅母在身边,我做什么都能安心。”
都道女儿是小棉袄,裴夫人今日才觉得这话说得是真有道理。嘉善的笑言,无异是说在了裴夫人的心坎上。
裴夫人的声线温暖,低眉一笑道:“让驸马管你吧,我可没功夫。”
嘉善不依地腻在裴夫人肩头,裴夫人眼角不自觉漾出了更深的笑意。
几人回到席间,众人还未开席,都在等着她们来。
见到嘉善,秦王妃关切地问说:“走路还方便吗?”
嘉善微笑说:“不要紧,待会儿再歇歇就成。”
“一定养好了再动,”秦王妃最是体贴不过,柔声道,“回府的时候,我让玉萍再给你拿一些药。”
见嘉善欲言又止,秦王妃便笑了下说:“知道陛下疼你,你府上必是不缺药材的。可你从我这儿带了伤回去,总得给我聊表心意的机会。”
“不然,我心里也过意不去。”秦王妃弯着眉眼,极近温柔地说。
她已把话说成这样,嘉善要是再拒绝,反倒成了自己的不是,便笑着应道:“既是长者赐,那我只好却之不恭了。”
“坐下用膳吧,”秦王妃见嘉善还站着,温声道,“大家伙儿都在等你呢。”
果然,嘉善一坐下,秦王妃才吩咐众人下箸。
因为自己的迟到,弄得这样大张旗鼓,嘉善颇觉不好意思。
再有冯婉华的话时时飘在她心头,弄得她这餐饭,用得十分魂不守舍。眼角余光,时不时地就往秦王妃身上瞟了瞟。
秦王妃与裴夫人的年纪差不多大,都是已过三十,快近四十的妇人。许是由于脾气良善,秦王妃的面相和蔼。
她今日身着一品王妃的冠服,眉目间带有一丝庄严的气势。一看就知,年轻时是位达练之人。
冯婉华说的贤良淑德,究竟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她指的真是秦王妃吗?嘉善目中微澜,直到下午时宴席结束了,嘉善还有点儿心神恍惚。
来接人的展岳,看嘉善赴个宴像丢了魂儿一般,不禁皱起眉,开口问道:“有人欺负你?”
两人已上了马车,展岳说起话来便也无所顾忌了。嘉善听他一张嘴就是这样的话,真是又好笑又生气,她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轻笑着说:“要是真有人,你打算怎么做?”
“唔。”展岳有模有样地思量须臾,沉稳地说,“好像也不能怎么样。”
他一双修长漆黑的眼眸慢慢弯了起来,笑盈盈地说:“要不然,你告诉我是谁,趁着夜黑,我拿个麻袋把人堵在胡同里,偷偷揍一顿。”
展岳将嘉善的手翻来覆去地把玩,他眨着眼笑道:“公主觉得如何?”
知道他是成心想逗自己高兴,嘉善便推搡了他一把,低声道:“从哪里习来的贫嘴。”
“亏得今天,那么多人在我跟前夸你沉稳内敛,”嘉善唇角勾起,轻声说着,“原来都是假象。”
“内敛是给别人看的。”展岳微笑地注目着嘉善,他目光澄澈,“总要留一面独一无二的样子,给发妻看。”
展岳唇畔带着笑,他哑声问:“是不是?”
两人过嘴头瘾的时候,嘉善甚少有赢的机会,如今又被展岳占了上风去,她微咬着唇,白皙的面庞浮起笑意:“算我说不过你。”
展岳便得寸进尺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他是个心思剔透的人,对见过的人物几乎过目不忘。想到他来接嘉善的时候,某个隐在人群中,看起来微微眼熟的身影。
展岳侧眸望了嘉善一眼,低声问说:“在门口时,有个穿绿衣裳的女孩儿,后我们一步上了马车。”
“是那晚,我们在楼外楼前碰到的?”展岳慢声细语地问了一句。
他无意的问题,惹得嘉善好一阵心惊肉跳,她垂眸,看向了展岳的靴子。
展岳还在等她回话。
不仅是嘉善对冯婉华心存芥蒂,展岳也对那晚楼外楼前的女孩儿,很是疑惑。既然她有资格赴秦王妃的宴,想必是名门望族出身。
何以从前没见过?何以她那夜的眼神,那样地惊心动魄?
展岳看嘉善还不开口,以为她是累得睡着了,就低头望向她。却见嘉善紧抿着嘴唇,面色有可见的苍白。
展岳神色一紧,想到她早上时月信来了,身子正是虚弱的时候。
展岳不由放柔了力道,轻轻捏住了她的肩膀:“有哪里痛吗?”
嘉善嘴唇动了动,默不作声地倚在了展岳肩头。
她说:“没有痛。”
“你不是问我,那绿衣服的是谁,”嘉善举眸看着他,平和道,“是新任刑部右侍郎的女儿,冯姑娘。”
新任的刑部右侍郎,原先是湖广巡抚。至今在刑部任职的时间,还不足半月。
听到嘉善这样讲,展岳不由地将头微微仰起,他望着锦璧雕梁的马车顶,轻轻笑了一下。
嘉善觉得他这样子奇怪,便伸手在他后颈上,不轻不重地一捏。
“不说点什么吗?”嘉善问。
展岳静静地凝视着她,见她清丽文秀的一张瓜子脸上,小梨涡若隐若现。他不禁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
展岳的面容冷峻清逸,他的吐词清晰:“在我心里,只愿娶一个人当我的妻子。”
“公主要猜猜是谁吗?”展岳的嗓音低沉,他双眸含笑着问。
第078章
第七十七章
展岳的话一说出口, 嘉善就不由斜睨了他一眼。见他眸子里流光溢彩,得知真相后也没有一点儿该有的窘迫,与自己想的大不相同。
嘉善便知道自己这局输了半筹,她扭过脸去, 轻道:“不猜。”
她口中说着不猜, 嘴角却隐隐牵了起来, 瞧着肤若映雪,煞是可人。
展岳笑道:“可见公主心里,早已有答案了。”
嘉善面如皎月, 目光里有星辰般的光滟, 她不答,反而换了个话题道:“明日, 你又要去宫里当值了呢。”
“今夜是与我回公主府,还是我陪你去安国公府住?”嘉善的口风渐软。她来月信时, 手脚总会微凉, 夜里有人抱着睡,也能舒服一些,不自觉会汲取温暖。
展岳听她这样讲, 眼角眉梢的神情都柔和了起来,他唇角上挑:“你愿意陪我在安国公府住一夜吗?”
“我昨日才留宿公主府, 今日要是再留宿, 只怕传出去,对你声名不好,”展岳的眼尾微弯,他压低声说, “或者,等大家都睡熟了, 我再悄悄过来。”
嘉善笑说:“哪里要这样大费周章,我与你一道回安国公府就是了。”
“又不是龙潭虎穴。”嘉善补充说。
展岳笑了一下,轻轻地叫了声她的小字:“令姜。”
嘉善偏头,奇怪地“唔”了下,展岳便用着轻微的力道,将她的脑袋摁在自己肩头:“这样睡吧。”
他的肩臂厚实温暖,嘉善很快就好像是瞌睡的人遇到了枕头。上午在秦|王|府的梨园里曾有过的那些担心思虑,在靠在他肩上时,奇妙地减少了些许。
嘉善觉得,是因为这两辈子,展岳给自己的感觉都太强烈了。虽然上一世他不属于她,可东直门前,他也一样给了她震撼和安全感。
这一世,他们是夫妻,有什么事儿一起分担着过就是了。元康的眼睛都能好,还有什么是迈不过的坎?
这样想着,嘉善便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她靠在展岳肩上,短暂地睡了一柱香的功夫。
马车到了安国公府的门口,天已经黑了下来。
素玉手上提着秦王妃执意要给的一包包药材,刘琦也先去了后院里准备晚膳。
展岳下马车以后,见嘉善打着哈欠,神情恹恹地,像是一只贪睡不足的小狸奴,他温和笑道:“这么一小会儿,肩头险些被你打湿了。”
这是在取笑嘉善,一路睡得太香。
知道展岳是在玩笑,嘉善仍然止不住地杏目圆瞪,她笑斥道:“胡说。”
“不行,要罚你背我进府。”嘉善在秦王府时虽崴伤了脚,但现在已无大碍,走路不成问题。只是,她一见到展岳这个样子,便觉得他这是得了便宜卖乖,太“猖狂”了。
本来以为他定不会答应。
普通夫妻虽也会有闺房之乐,但那都是在无人时,两人嬉闹时发生的。展岳毕竟到了这个地位,又是在安国公府门口,那么多人都看着,嘉善原准备闹一闹他,就顺着台阶下来。
没想到展岳居然一声不吭,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直接煞有介事地半蹲下了身。
见嘉善还愣着,他又扭过头,从容不迫地开口说:“上来吧。”
展岳这个人向来目下无尘,他那清冷桀骜的性子是出了名。看展岳这个样子,别说嘉善,就连旁边侍奉的丹翠以及剑兰几个都怔住了。
“背”这个姿势,和“抱”这个姿势,虽然都是一种亲密的举止,可落在旁人眼里,意思却不太同。
“背”就如同是你背上压着一座山,那座山在你背上,稳稳地压住了你,让你处在下风的趋势中。
“抱”却不一样,那只是一种占有性的行为。
嘉善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知道是为什么,她觉得眼眶有些酸,小声问了句:“我……真要背我吗?”
展岳道:“再不上来,我可就走了。”
他话说得笃定,却半点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依然耐心地等着嘉善。
嘉善迟疑了刹那,看展岳还坚定不移地半蹲在那里,她方慢吞吞地爬到了他的背上。
这是展岳第一次背她,展岳身上的气息很好闻。他穿的这件绸缎衫子,还是嘉善前几日刚找人赶工出来的,触感很好,有股干净的味道。
嘉善的面色波澜不惊,却在他背上安稳地闭上了眼。她脸颊半红,轻轻地在他颈旁蹭了蹭。
展岳脚步微顿,片刻后才恢复如常。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直到将嘉善背回了房里的榻上,嘉善才如梦初醒地睁开了眼睛。
展岳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他自来是个观察力敏锐的人,见嘉善轻轻揉了揉自己脚踝,又想起素玉手上的药材。
展岳不禁双眸灼灼地问:“脚受伤了?”
嘉善怕他担心,便轻描淡写地道:“崴了一下,不过,下午已经擦了药,没什么要紧。”
“是秦王妃怕我没好利索,这才让我带了药回府。”嘉善说。
展岳将信将疑,直接拖了嘉善的绣鞋,将她的裤腿仔细挽起来看。
嘉善的脚背很白皙,五根指头珠圆玉润的,泛着浅浅的光泽。她的肌肤润泽而通透,指甲上染了时兴的蔻丹,脚掌还不及展岳的手掌长。
展岳见脚踝上有清凉的药膏的味道,便小心地伸手,在她的脚踝处按了一下,他凝视着她问:“还疼吗,能不能动?”
女子的赤足最是珍贵的,虽然他们已经成婚了,但嘉善还没有被人这样盯着看过自己的脚,不免有些羞赧。
她的脚踝在他掌心上微微挣了挣,轻道:“不疼了。”
“看起来没有肿,”展岳覆有薄茧的手指,又在她的肌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他道,“应该不碍事。”
嘉善收回自己的裸足,她抱着腿说:“我说了,不碍事的。”
察觉到了嘉善语气中的尴尬,展岳的双眸便直视向她。他的模样气定神闲:“我又不是外人。”
“给自己的驸马看,也要害羞吗,”展岳扬着眉笑道,“公主?”
第079章
第七十八章
自从成了婚, 在嘴上讨便宜这方面,嘉善便再没占到过几次甜头去。她面上微赧,连赤足都好像露出了几分白里透红的羞涩。
嘉善微偏了头去,轻声道:“哪有害羞, 是不习惯罢了。”
展岳一笑, 也不说破, 只是盯着她看了片刻,压低声道:“这么说来,倒是我的错了。”
“你我成婚已有月余, 我的触碰, 竟还会让公主不习惯,”展岳人模人样地道, “看来,我还需反思才是。”
展岳的眼眸弯得如同晨星皓月, 惹得嘉善情不自禁地侧首望了他一眼。
见展岳一点没脸红, 嘉善不由轻轻嘻骂道:“便宜话都叫你说去了,还让我如何张嘴。”
仿佛是为了找回适才的场子,嘉善又继续臊了他一句:“得亏驸马没做文官呢。”
本是一句闺房情话, 哪知展岳却一本正经地沉吟道:“文人的手拿不起剑,哪保护得了心爱的人?”
嘉善微怔, 似乎某些有关上辈子的模糊记忆飘浮进了脑海。
她神色微动, 嘴上倒促狭地道:“是吗?”
“原来你当初练剑的时候,就想得这么深远了。”嘉善笑道,“可真早熟。”
说着说着,嘉善似有似无地扬了扬下巴, 以眼角余光打量展岳:“我倒想知道,那时候, 驸马心爱的人是谁?”
展岳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一手轻轻地拧了下嘉善的面颊,他低声道:“公主的醋劲好大。”
展岳的呼吸声很缓,仿佛是刻意地吊着嘉善的胃口,他顿了几顿后,才轻道:“最初习武,是想保护我娘。”
“后来,是为了在陛下面前崭露头角。”展岳冲嘉善胡乱笑了下,他一指在膝上轻敲,眼睫半垂道,“再后来,才是想配上一个女孩儿。”
展岳的声音温煦,嘉善只静静地直视着他。早在长春观时,展岳便向嘉善表露过心迹,嘉善自然知道他说的女孩儿是谁。
她双目微睁大了些,端的是杏眼明仁,桃腮玉面。
想到展岳这些年来,独自经历过的所有,她一边沉默着觉得心疼,一边又止不住地心里甜蜜——她的驸马,是那样情深义重啊。
嘉善抬手,轻轻地与展岳的小手指勾了勾,她笑道:“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纯属瞎说。我们展指挥使在京里,可是出了名的貌比潘安。能嫁给你,也是我的荣幸。”
展岳见嘉善鼻尖小小,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模样显得单纯又认真,心里便没忍住,起了一个调笑她的念头。
他伸手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语态三分胡闹,七分温和地道:“当初,我向公主求亲的时候,公主好像没有如今这么果断。”
见展岳重提往事,嘉善不由地娇嗔了他一眼,嘟囔着说:“你在和我翻旧账吗?”
“我哪敢。”展岳忍不住将嘉善抱在了自己腿上来坐着。他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本正经地微笑说,“不过是想告诉公主,与你比起来,我的荣幸感更甚。”
“好吧,”嘉善老实地点头说,“那我不和你争。”
“这么会功夫,刘琦和素玉肯定烧好热水了,”嘉善扑在他肩头道,“你当值了一天,先去沐浴。等会儿,我给你按按肩,你替我换药,好不好?”
嘉善如此说,展岳还以为自己今日是出了一身臭汗,便疑神疑鬼地在自己身上嗅了下,惹得嘉善一阵笑:“你身上没有狐臭,香着呢。”
嘉善嘴角的笑容俏皮,展岳这才放下了心,一指虚点了下她的额尖后,方才去沐浴。
展岳很快换了一身中衣出来。
时已入春,晚间温度并不如何凉,反倒是有花香鸟语,徐风阵阵,让人只觉一阵心旷神怡。
展岳在国公府的院子不算大,仅是一个普通的三进小院,和嘉善的公主府的占地比起来,确实算是不值一提了。
在成婚以前,展岳其实一直不喜欢这座院子,倒不是出于大小的缘故。他曾在这座小院里,与他娘温暖的气息擦肩而过,也曾在这座小院里,狠狠推了张氏一个踉跄。
或许是今日与嘉善提到了往事。展岳恍惚想起来,这间三进小院,曾经见证过他的噩梦和倔强,而今,居然也见证了他与嘉善的洞房花烛。
多么神奇的事儿。
嘉善沐浴完,换好衣裳的时候,就见到展岳一人坐在炕上,他目光淡淡地,一手还闲散地撂在膝头。
嘉善嘴角微抿,她慢吞吞走过去,伸出手掌在展岳眼前轻微地晃了晃:“想什么呢?”
嘉善灿然微笑说:“这么入神。”
展岳招手,示意她到自己旁边来坐着,嘉善便也上了炕,与他相依偎在一起。
沐浴完以后,展岳没有束发,他的一头发丝粗硬而浓密,嘉善边为他细细地梳理着,边让他躺在自己膝上,轻轻地给展岳揉起头皮来。
嘉善的指尖力道拿捏得当,手指在发丝间揉捏的感觉,更是让人觉得温暖而柔软。
展岳静静闭上了眼,轻道:“有时候,真觉得像在做梦。”
嘉善的目光微顿,想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沉吟道:“偶尔,我也会有这种感觉。”
她微低下头去,见展岳的神情舒适而安然,不由坏心一起,用蓄起的长指甲在展岳的额间,狠按了一下。
展岳果然皱起眉头,继而很快睁开了眼,疑惑地望向嘉善。
嘉善便笑道:“你看,我掐你,你是会疼的。”
“所以这不是梦。”嘉善的眸子闪亮,翘起嘴角说,“安心享福吧。”
嘉善说话时面色红润,展岳便目不转睛地瞧了她一会儿。嘉善心里的念头刚觉不好,想翻身下床,却被速度更快的展岳一个翻身坐起,给牢牢抱进了怀里。
“美人在怀,”展岳的声音已恢复了舒雅从容,他温柔地埋在嘉善发间,“当然享福了。”
“别胡闹。”嘉善言不由衷地轻轻地挣扎了一下,她低声道,“我癸水可来了。”
“我知道。”展岳微微闭上眼,手臂却收得更紧了,他的手掌,移向她细软的腰间,“再抱一会儿,我去拿药来给你换。”
“癸水来了得好生休息,”展岳笑着说,“这些我都知道。”
话都给他说了,嘉善只好在他怀里,保持起哑口无言的作风来。
展岳身上的味道一向是令人觉得舒服的,清新而又冷冽。不知是不是错觉,嘉善竟觉得,他今天的气息里,掺杂了丝诡异的甘甜,煞是好闻。
嘉善耸了耸鼻头,犹豫了几瞬。最终,还是没忍住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展岳这才放开她。
“这算什么?”展岳眼眸半眯,似笑非笑道,“公主成心招我,想让我缴械投降呢。”
嘉善自知理亏,只好别开脸不看他,哑声说:“哪有。”
“快去拿药来。”嘉善红着脸,赶紧推搡了他一把。
素玉从秦|王|府拿回来的药,就放在了桌上,展岳也知道今日不是纠缠的时候,一指在嘉善的发丝绕了绕后,便下榻去拿了药。
嘉善的脚踝只是普通的扭伤,已经没有下午时那么红肿了。展岳掀开她的裤腿,正打算拆开药包给她换药。
嘉善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快速抬起头来,脚踝跟着往后缩了下:“府里应该也有治扭伤的药吧?”
嘉善顿了片刻,缓缓道:“把这药放进库房,先别用。”
展岳的心思是何等敏锐,他很快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的药,沉声问:“怎么了?”
嘉善心中一滞。
今日冯婉华的话,到底还是在她心里埋下了一个根儿,使她对秦|王|府上下都存了疑。
嘉善抿了抿唇,神色逐渐郑重起来,她拉住展岳的衣袖,迟疑地说:“我请教你一个问题。”
展岳的视线扫向她的脸,正色说:“你问。”
嘉善想了想,方才一字字地轻声道出口:“在你心里,你觉得,秦王叔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080章
第八十章
展岳微怔, 大概没料到嘉善会这样直接地问有关秦王的问题。他的视线自上而下地扫过嘉善,嘴角抿出一个平淡的弧度:“为何忽然问起他?”
很快想到一个可能,展岳面色不善地追问说:“自王府回来以后,我瞧你就有些奇怪。今日当真没人给你委屈受吗?”
见展岳又提起这事儿, 嘉善便有些忍俊不禁, 她不厌其烦地解释道:“当真没有。”
“如今元康的眼睛复原了, 那些人巴结奉承我还来不及,”嘉善眨巴了下眼睛。
“况且,”她的音调软绵下来, 嘴角翘起, 轻笑着说,“还有你在我身后。旁的人, 只会羡慕我,哪敢让我受委屈。”
这句话明显取悦了展岳, 他的脸色很快变得软和。他一边挽起嘉善的裤腿, 一手轻轻地揉在她崴伤的地方。
嘉善的肌肤细嫩白净,脚踝处又素来是人体最娇弱的皮肤之一。哪怕只是带点细微的青紫,在此时也显得尤为显眼。
展岳揉着不禁就越觉越心疼, 他放轻了声音答道:“秦王,是个聪明, 识时务的人。”
“怎么说?”嘉善抬起头望向他。
展岳微抬眼, 与嘉善缓缓对视上。
见嘉善流露出求知的神色来,他顿了顿,似乎在迟疑该如何说,片刻后, 展岳方才张嘴道:“作为父皇唯一的同胞兄弟,秦王早些年是真正受了厚待。”
“我记得太后还在的时候, 秦王领礼部尚书的职务,这份殊荣,算是亲王里头的第一人。”
六部尚书是大多数朝臣魂归梦归的终极目标,也一向是亲贵王爵难以伸手的地方。虽说礼部不比吏部户部来得重要,但一样是中枢所在。以秦王当年的年纪,能担任礼部尚书,的确是荣任。
展岳接着道:“更难得的是,太后一仙逝,他便找理由,主动请辞了尚书一职。很能摆正自己的地位。”
毕竟谁都知道,生在帝王之家,血脉亲情实在是淡漠得不值一提。章和帝肯首肯他进入礼部,多半是看在一母同胞的情分上。
太后若是一直健在,章和帝多少会看着太后的薄面,照拂秦王几分。太后不在了,兄弟俩的感情自然会随着地位悬殊,逐渐淡薄起来。
即便是父子,也有为了皇位离心的时候,何况兄弟。身居高位久了,难免要使帝王起疑心,永定侯府和孝怀太子便是最好的例子。
秦王及时从朝政上抽身,是明白自己哪怕无官一身轻,凭着今上幼弟的名头,他也依旧能够在京城里我行我素,算是一个难得糊涂的人了。
展岳道:“现如今,秦王管着宗人府,照样也没什么人会去得罪他。但他此举,却能将父皇的疑心尽去,还能为自己赢个好名声。”
“难道不聪明吗?”展岳反问道。
嘉善从前未曾这样细致地关心过秦王,现下听展岳一一道来,她不由陷入了沉思中。
再一想到在世家贵族中一向如鱼得水的秦王妃,嘉善不由地敛容说:“看来,他们夫妇,都是极聪明的人。”
“你说,”嘉善微微抬起头,她的一双杏目里,眼神格外地意味深长,声调更是放得低缓绵柔,“这样聪明的两个人,会一点野心都没有吗?”
饶是展岳向来冷静,听到这话,也不免微怔了一下。
他压低声音,几乎是贴在嘉善耳边道:“你指的什么野心?”
嘉善沉默不言,只定定地看着他,此时此刻,早已是无声胜有声。
两人四目相对,在那风平浪静的眼波之下,藏着此起彼伏的波涛汹涌。展岳的眸光好似水面下巨大的旋涡,深不可测。
他慎重地道:“有或者没有,不是眼下该操心的事情。”
“我们的对手,不是他。”展岳点到即止地说。
即便秦王有更进一步的野心,可他名不正言不顺,很难得民心。相比起来,还是居长的赵佑成,更能给嘉善他们带来威胁。
这个道理,展岳相信嘉善不会不明白。只是不知今日发生了什么,她居然会对秦|王|府的事儿如此执拗?
展岳眉头轻敛,他轻轻掰过嘉善的下巴,使她避无可避地面对着自己。他淡淡道:“你我早就有默契,夫妻之间坦诚相待。”
“这话还算数吗?”展岳彬彬有礼地问。
听他这样讲,嘉善的唇瓣不禁微动。
展岳继而道:“如若算数,我希望公主能够诚实地告诉我,为何会忽然对秦王起疑心。”
“他原是不该引起你过分注意的人。”
展岳一句话,将嘉善所有能找的借口都给堵死了。是啊,秦王作为皇叔,原本不该与嘉善有嫌隙的,而且秦王妃又一直会做人。
平白无故地,嘉善不会说出这番话来,定然是有事发生。可今日展岳去梨园接人的时候,秦|王|府上下又镇定自若,不像是露了什么不该露的马脚。
想到冯婉华说的那几句话,又想到展岳与冯婉华曾经的关系。嘉善咬了咬唇,面上显出几分可见的心事重重——
说实话吗?
嘉善抬头看了眼展岳,见他正定定地凝视着她,目光里满是信任和尊重,嘉善便很是不安,更不好意思临时想理由来搪塞他了。
嘉善望向展岳乌黑的瞳仁,犹豫几瞬后,她方才缓慢地出声道:“我会起疑心,是因为今天,有人向我示警。”
“是谁呢?”展岳温和地问。
嘉善却没直接回答他。
她略侧过脸去,使自己的下巴从展岳的手心上挣脱了出来。
她低头,看向自己写满纹路的掌心,那细白的手掌上,此时全是小而细密的汗渍。
嘉善拿一旁的巾帕轻轻擦了擦,边擦,边轻声细语地问了句:“砚清,你相信鬼神之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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