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第八十一章

    自古以来, 鬼神之说都是最为虚幻的。嘉善心里也明白,她这两世一生的经历太过缥缈奇特,若贸然说出来,被人当做异类烧死都有可能。

    大概是今夜的气氛温柔得太过分, 或许也是一个人背负地够久了, 她忽地有种, 真正和展岳“坦诚相对”的冲动。

    想将自己经历的所有,都无一隐瞒地告诉他。

    只是不知,他愿意接受吗?

    嘉善埋着头, 面色一如既往地平静, 只有那捏着巾帕的,忍不住地在微微发颤的手指, 出卖了她此刻紧张惶恐的情绪。

    展岳的观察力一向敏锐,见嘉善无端地不安起来, 他不由地也眉头锁起。

    展岳边细致地端详她, 边轻声答道:“不信。”

    嘉善似乎得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她没有出声,只是嘴角半抿着, 十指紧紧交绕在了一起。

    展岳却接着低低答道:“不过,我偶尔会觉得, 我们能够这样顺利地结合在一起, 也许是上苍额外给我的恩典。”

    展岳笑说:“虽然不信,敬畏之情却还有。”

    他如实答完,见嘉善依旧不语,便耐心问说:“好端端地, 为何要问我这个?”

    嘉善微微举眸,看了一眼展岳, 见展岳秀面如初,一如往常的模样。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干涩的唇瓣,低声道:“我若说,我见过章和二十二年的春天,你可会觉得,我在说胡话?”

    如今不过也只是章和十五年,离嘉善所说的章和二十二年,还有七年之久。展岳神色平静,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嘉善的手。

    他笑一笑,不答反问道:“是在梦里吗?”

    嘉善见展岳没有想象中那样过激的反应,神思不安的情绪总算是得到了片刻的喘息。她双眉略锁,反思着这个自己也一直在疑惑的问题:“或许是在个很长的梦里,或许——”

    她顿了顿,徐徐说:“是前世也说不定。”

    “是吗?”展岳略略低头,轻轻亲吻了一下她低垂的眼睑,“前世,我们也是夫妻吗?”

    嘉善抬眼,见展岳的双眸神采奕奕,自己忽然间好像也终于定下了心。她静静地望着他,如实答曰:“不是。”

    言及前世,嘉善的面色不喜不怒地:“那时候,我按照父皇的意愿,嫁给了展少瑛。”

    展岳面上的笑容隐遁了些许,不等他作答,嘉善便又开口说:“几年后,你娶了湖广巡抚冯大人的女儿。也就是那日我们在楼外楼见过的冯氏。”

    展岳的面色沉静如水,他伸手轻揽着她的腰,低沉的嗓音在嘉善耳边响起:“难怪,你会对冯氏另眼相看。”

    “该不会,今天在秦|王府对你示警的人,是她?”展岳追问说。

    室内安静了片刻,安神香的轻烟袅袅燃起,在屋中化作了一层白雾。透过烟雾,嘉善的双眸半眯了起来:“是。如果那能够被称为示警。”

    她三言两语,简单地把在秦|王府和冯婉华打交道的事情讲述了出来。

    “我相信,她那不会是无心之言。只是不知道,她因何这么说,说的是否真是秦王妃。”嘉善冷静地分析道。

    想到冯婉华在楼外楼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展岳一时间也不敢断言。倒是嘉善,逐渐地放松了起来,

    她轻轻笑道:“或者,你可以去问问。毕竟你们曾经有着夫妻缘分,她也许会给你这个面子。”

    见嘉善的语气里没有拈酸吃醋之意,展岳也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他道:“什么夫妻缘分?不是与你讲过,我的妻子只有一个。”

    “前世的我怎么会那么蠢钝,眼睁睁看着你嫁与展少瑛。好在今生亡羊补牢,没有再重蹈覆辙。”展岳的眉眼温和,脑袋顺势轻靠在嘉善酥软的肩头上,“可别再拿这事儿戳我心窝了。”

    嘉善轻轻弯了弯唇角,本来因提及展少瑛而有些阴翳的心,一时又柔软起来。她轻轻推了下展岳,顺着话道:“是啊,你怎么那么蠢。”

    嘉善言笑晏晏,展岳的神色也变得温柔又专注,他定定地与嘉善对视了半晌,嘴唇轻动说:“会介意我问,章和二十二年,发生了什么吗?”

    嘉善的眼睫几不可见地轻轻颤了颤,展岳斟酌着措辞,低声道:“是不是父皇……”

    嘉善抿住嘴唇,紧紧握住了展岳的手。

    展岳立即更紧地与她交握住,他试探着道:“即位的,是赵佑成?”

    嘉善没有吭气,展岳却已推算出前世的许多经过,他目光里流露出怜惜之意:“以他的品性,恐怕不会容裴家与元康的存在。”

    “覆巢之下无完卵,你也——”

    展岳的声音一下戛然而止,嘉善倏地捏紧了他的指尖。本已没有再过多感伤的往事,此刻在最疼惜她的人面前,再次被揭开了脆弱。

    嘉善自己抹掉了眼角溢出来的泪,道:“都过去了。”

    展岳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以一种“老鹰护崽”的方式把她抱在怀中:“是,都过去了。”

    他揽着她,低声说了句:“抱歉。”

    嘉善顿住,疑惑地望向他:“抱歉什么?”

    “前世没能在你身边保护你。”展岳说。

    他如此讲,嘉善却想到了那一次,他们在东直门口相遇时,展岳的几句善意之言。

    她将此事说给展岳听:“当时赵佑成正春风得意,急着立威,没有人敢过多接近我。我骄傲了一辈子,何曾受得了。”

    “那个时候,也只有你还敢雪中送炭,劝我要保重自身。”说着说着,嘉善的眼眶又开始微微发热,她忍住酸意,“所以,别抱歉。”

    “听你这样说,我便放心了。”展岳夸张地松了口气。他低头,在嘉善的耳侧亲啄了一下,“我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必前世,心里也是只有你一个。”

    嘉善道:“你这样闷,我又怎么能知道。”

    “你知道的。”展岳道,“否则也不会将这些都讲与我听了。”

    展岳低头望她:“是不是?”

    第082章

    第八十二章

    夜里清风徐来, 嘉善两腮边的鬓发也被轻轻地吹拂了一下。她抬头,看着展岳脸上温暖而和煦的微笑,一时间,竟沉醉不已, 什么话也不想多说了。

    嘉善情不自禁地将脑袋枕在了他坚实的肩上。

    展岳便轻抚着她的后脑勺。

    过得半晌, 嘉善忽然问:“你不怕吗?”

    “怕什么?”展岳不明所以。

    嘉善靠在他肩头, 嘴里喃喃道:“我可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你不怕我身上有什么污秽吗?”

    展岳轻笑了声,以两指轻捻起她的下巴, 认真地瞧着嘉善的脸:“常言道, 天机不可泄露。公主敢冒大不韪把天机泄露给我,我谢你怜你都来不及, 又有什么怕的。”

    “再者,”展岳长眸微睐, 嗓音温和平静, “比起那些见神不见鬼的传说,我更害怕,你说的事情会再次重演。”

    “不会。”比起展岳柔和的语调, 嘉善的语气要更加坚决,她看他一眼, 复又道, “不会重演。”

    这一次,元康双眼已然复明,又有这样好的你在我身边。我们怎么还可能会输呢?

    嘉善把这句温柔缠绵的话和她的爱意一起珍藏在了心头。

    她贪婪地嗅了下展岳身上清爽而又干净的味道,低声说道:“我还是想找个机会, 与冯氏问清楚。”

    “或许,她同我有相同的经历。”

    “你说是吗?”嘉善征求着展岳的意见。

    展岳答说:“你来决定。”

    嘉善望他一眼, 取笑着道:“紧张什么,也没逼你去。”

    展岳听了这句,反倒低头瞧她,“公主当真舍得我去吗?”

    “有何不舍得。”清甜的嗓音从嘉善喉里溢出来,她略微哼了下。

    展岳点点头:“行。”

    嘉善瞥他眼,到底没忍住,追问说:“什么行?”

    展岳佯装正经地道:“我明日就过冯府去问问。”

    听出他是在玩笑,嘉善轻推搡了他一把,举眸微笑说:“少来了,你还真去呀。”

    展岳略有些低沉的嗓音在嘉善耳畔炸开了来,他徐徐道:“既然不愿意我去,何必又说话来气我。”

    他的眼神肆无忌惮地在嘉善身上逡巡了一遍,嘴里道:“我瞧公主,就是有些欠收拾。”

    展岳吐气温热,大概是触到了某些不可言说的回忆,嘉善白皙的面孔,即刻间便略微脸热起来。她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颤动了一下,瞧着又羞又媚。

    展岳觉得,他可能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他恋恋不舍地摸了摸嘉善的脸,声音贴在她耳边说:“你真是我的克星。”

    他的气息实在炙热,熏得嘉善整个人都感觉麻丝丝地,霎时又无法克制地在展岳身前扭了扭。

    这下子,展岳更不敢再碰她,他主动松开手,别开了视线:“我去把药膏收起来。”

    他说,“明日还要早起,别耽搁晚了。”

    嘉善知道他这是怕“点火自燃”,点头,应一声:“好。”

    展岳下床,收拾起刚才按摩脚踝的药膏,嘴上不忘说:“脚上有伤,这几天你好生歇着。等崴伤好全了,我再带你去之前说好的京郊田庄走走。”

    展岳熄灭了床边的灯芯,爬上床去,想了想,忍不住又将嘉善轻搂着,却不敢再做多余的动作。

    他语态微懒:“那儿是个散心的好去处,还有水池可以钓鱼。”

    嘉善被他说得有些意动,便不由地往展岳那边又凑了凑,应声道:“好啊。”

    两人环抱在一起。

    夜凉如水,展岳的胸膛宽厚,嘉善情不自禁地贪恋着展岳的温暖,在他怀里拱了又拱。

    她埋头说:“下月二十八,是我表哥大婚的日子。你同我一道去吗?”

    展岳虽然与裴元棠有点不对付,但是他知道,裴家对于嘉善的意义非比寻常,裴夫人又待她有如亲女,自然应说:“是,一道去吧。”

    “展少瑛成婚那天,我不大想去,我不想与他和张氏打交道。”嘉善又追加了一句,她问,“行吗?”

    展岳莫名其妙地问:“有什么不行?”

    “嫁给我,不是让你受委屈的。”展岳握住她手掌,理所当然地说,“而且,我那日当值,也不放心你一个人。”

    嘉善点头,无可无不可地说:“那我就只随礼了。”

    她主动提起展少瑛,便是怕展岳心里会起芥蒂。不想他比自己以为得还要大方些。

    嘉善偷偷地往展岳的方向瞄了眼,结果一下子就被展岳给逮到了,他也在瞧她。

    嘉善抿了抿唇,展岳却像是知晓得她在想什么般,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道:“我知道,那些不会是很好的回忆。所以我不问,你也不要再多想。”

    嘉善怔了怔,片刻后,整个人终于放松地依偎在他怀里,与他脖颈相贴。

    她合了眼,低低道:“你总是这样明白我。”

    “不然,怎么够格当你的驸马?”展岳笑得十分耀眼。

    他以自己的脸颊蹭了蹭嘉善的脸,一手依旧牢牢地牵住她的手掌,温声说:“安心睡吧”

    嘉善小日子初来,今天又在秦王妃那儿折腾了一天,也是真的困了。闻言,她甜甜地笑了下,在展岳怀里,慢慢地眯盹着了。

    展少瑛和齐乐候女的婚事,于三月十六那天,正式地礼成了。

    张氏本来因承恩侯府的事儿,一连郁郁了几天,因为这桩御赐的婚事,才总算在人前找回了点脸面儿。

    听迎春说,嘉善以脚伤为由,不来出席。张氏也只是哼了哼,接过嘉善的礼单看了眼。

    这一眼,却让张氏暗暗咂舌,心道:“毕竟是公主,出手就是大方。”她心头暗喜,本来因嘉善礼到人不到的那点愤怒也诧然无存。

    然而,这喜还没几天,裴元棠成婚的时候却也快到了。

    因着是嫡亲的母舅家的喜事儿,嘉善也不怕人知道,还没到正式的日子,便直接从公主府里随了一箱笼的礼过去,

    张氏觉得,这简直是在打自己个儿的脸!

    她怪声嘹气地跑到闻老太君跟前,不死心地上了点眼药,隐晦地将展岳比喻成“喂不熟的狼”。自然又只是得了一顿“眼窝大,肚皮小”的臭骂。

    张氏的这番郁闷属于自讨苦吃,暂且不提,裴元棠的婚事倒确实是办得十分热闹。

    裴家是书香世家,又是元后的母族,在赵佑泽双眼复明以后,巴结裴家的人便又多了起来。

    加上嫁给裴元棠的顾氏亦是江南名门出身,两家的结合,早就传成了一段佳话。

    成婚那日,嘉善跟着在洞房里,近距离地瞧了顾氏一眼。

    见她仪态举止皆得体大方,又额头宽宽,眉眼弯弯,生就一副旺夫相,心下也有了几分轻松。

    想着五舅虽然性子不靠谱,眼光倒是一向毒。前世发现了孔大夫,这辈子又寻到了顾氏。想必今后有人管着,表哥也能够让人少操心了。

    她为裴元棠感到高兴,晚上吃饭的时候都不自觉地多用了一碗。

    用完晚膳后,素玉端上了一盘新进的秋白梨。嘉善胃口好,便又夹着吃了。

    展岳见了,笑道:“我瞧你,怎么比做新娘子的还要欢喜。”

    嘉善的面容秀婉,巧笑嫣然说:“你不知道,我那表哥的性子,一般人驾驭不来。难得他肯听话一次,我也为我舅舅舅母宽心呢。”

    “我不知道? ”展岳打眼瞧她,纤长的手指在桌上一下下敲了起来,他薄唇微动,“我可知道,他曾扬言,说过要教训我。”

    这是裴元棠上次过安国公府时,曾经说过的戏言。安国公府是展岳的地盘,嘉善早晓得会有下人通禀他,遂也不以为意,她捻起一片秋白梨,亲自喂进了展岳嘴里。

    嘉善口中笑道:“他看着虽人模人样,不过是小孩子心性,我们驸马如此英明神武,又岂会与他计较。”

    展岳就着她的手吃掉了梨,脸色缓和了些许。

    他眼角微微上扬,轻声地道:“明后天我都休沐,带你去田庄转转吧。总不好老空口说白话。”

    嘉善觑他眼,嘀咕说:“怎么感觉在你眼里,我像是个土包子,哪哪儿都没去过。”

    展岳笑了下,漫不经心地来了句:“公主要是什么都懂,哪里都去过,岂不是凸显不出我的好处了。”

    “眼下是不方便,待日后,我再带你去川蜀或者两广走走。”展岳偶尔会跟随章和帝出巡,地方去得多,他道,“蜀道虽难,但也人杰地灵,你一定会喜欢的。”

    嘉善两辈子都几乎被困在了京里,确实没怎么出过远门。听到这话,她眼眸略微睁大了些,看起来乌黑清亮。

    嘉善道:“说过的承诺,要算数才好。”

    “我几时骗过公主?”展岳俊美的五官在光线下轮廓显得格外清晰,他嘴角扬起一个很小的弧度。

    他确实从未说过虚话,应的每一件事几乎都作数了。想到这儿,嘉善心头略暖,将盘子里剩下的几瓣秋白梨,与展岳分着吃了。

    到了夜间,不知为何,嘉善却有些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他二人合寝的时候,一向没让人守夜。展岳见她睡得不安心,便亲自起来掌了灯查看。

    “怎么了?”展岳语带担忧,和煦的声音在嘉善耳边响起。

    嘉善的眼睛半睁不闭地,模样少许恹恹:“这个月的月信一直没来,也或许是晚膳用多了,有点儿不舒服。”

    展岳先是摸了摸她的额前,见一切正常,才又上床去贴着嘉善的脸。

    他柔声问:“我去让人请大夫来?”

    “算了,”嘉善低声说,“不过是点小毛病,明日就好了。”

    “把灯熄了吧。”她道。

    说是这样说,可展岳哪能放心地下,他又道:“那给你用杯香蕾饮?”

    香蕾饮便于安眠,这次嘉善没有反对。喝了一杯后,她才朦朦胧胧地入睡。倒是展岳,一夜都是浅眠,直把她抱在怀里暖着。

    到得清晨,见嘉善没有大碍,方才敢放心。

    翌日一早,两人用完早膳,齐齐踏上马车,如约往京郊的田庄而去。

    第083章

    第八十三章

    京郊的这处田庄, 是当年展岳升任金吾卫都指挥使后,章和帝一并封下来的赏赐,属于展岳私人的势力范围。

    这几年,他在里头培养了不少忠心的仆从。

    替展岳管理田庄的是位姓田的管事。那田管事是个周全的人, 长得也十分周正, 一张方形大脸, 外加浓眉大眼,看起来忠厚本分。

    见嘉善与展岳从马车上下来,田管事先行了个礼, 态度格外恭谨:“昨儿得了消息以后, 属下便将一切打理妥当了,大人与公主请。”

    既能帮展岳照看田庄, 嘉善知道此人必然是他的心腹。她遂也温和地对田管事笑了下,口中道:“有劳。”

    田管事忙称:“不敢。”

    他领着两人去了田庄的上院。

    田庄的花棚里格外种了些土白菜与水萝卜, 都养得极好, 水灵灵地,向往着生机。

    嘉善没想到展岳的庄子里还会栽种这些,正打算开口问询, 展岳却一眼便猜出了她在想什么,主动解释道:“先前在长春观时, 我见你很爱吃舅母种的白菜, 所以特意令人种了。”

    “午膳时,给你弄点尝尝?”展岳微笑着问。

    沐沐晨曦下,他那双含笑的瞳仁里写满了柔情缱绻,一如岁月最开始时的样子。

    想到展岳总是这样无微不至, 嘉善觉得心口一阵发热,也顾不得还有素玉几个在, 她的脑袋微微往展岳肩头的方向倚了倚。

    “砚清。”嘉善红唇微张,认真地唤着展岳的字。

    展岳“嗯?”一声,低头瞧她。

    嘉善脸上的胭脂擦得红扑扑地,她目光如晶,低声呢喃道:“你真好。”

    嘉善今日穿了件殷红色的襦裙,耳边佩戴着一副珍珠铛。这时候,珍珠铛被风吹得叮咚响了声,倏然地撞进展岳的心里,在他胸口处,引起了一片涟漪。

    他旁若无人地轻揽住了她的腰,喉结动了动,轻声说:“你才知道啊。”

    嘉善扬眉看他,眉飞色舞的眸子里,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无言的妩媚。

    她嗔道:“本来打算等你过寿时,再给你瞧瞧我的手艺的。今日既然有雅兴,稍后午膳时,我便给你露一手吧。”

    “哦?”展岳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轻的疑问,他侧过脸与她说,“我这么荣幸吗?”

    嘉善点点头:“是啊。”

    “除了父皇和元康,只有你,才能让我这样心甘情愿。”嘉善的嗓音娇艳清脆,她一字一句地说。

    展岳眼角的笑意更深了些。他抬起一只手,轻轻地帮嘉善拨开了眼前的碎发,目光极致温柔。

    嘉善第一次动手下厨,是在六年前,给章和帝贺寿时学的。

    即便章和帝因为裴皇后早逝的缘故,对嘉善多有回护。但他毕竟不是她一个人的父亲,膝下儿女众多。为了始终在父皇心里保持一席之地,嘉善比旁人付出了更多的努力。

    虽然手艺稍显生疏,但是这份用心,已是独一无二了。不想这用心,今日还能有别的用处。

    到的午间用膳时,嘉善先是端上了碗清汤挂面和莲子粥,而后又陆续上了两道热素菜与一份里脊丝汆酸菜汤。

    虽然尚算不上珍馐美馔,但几道菜,色香都极为不错。嘉善平日里养尊处优,能做出这副模样来已是难得。

    许是怕不合展岳胃口,嘉善忙活完后,抬眸与他道:“菜是我今日才学会的,不好吃你也得吃完。”

    展岳弯唇,招手揽着嘉善一齐坐着,他目中自泛着股淡淡温情:“公主且放心,我可舍不得剩下。”

    嘉善拿起筷子,嘴角也带起笑意。

    素玉正站在嘉善身后服侍二人,见他们夫妻其乐融融,忍不住地笑盈盈道了句:“驸马不知道,这些全是公主亲力亲为的,都没让奴婢们插手。”

    “多话。”赫然被素玉说破,嘉善的脸色出现了刹那间的绯红。

    她恰好一眼瞥见了旁侧的刘琦,于是柔声笑说,“我看,合该是把你嫁出去的时候了。”

    这下,马上换成素玉闹了个红脸。不过,她到底是服侍嘉善近十年的女官,倒也依旧大方,只是垂手站着,不敢再多嘴。

    既然提到了这一茬,嘉善也有意趁此机会把素玉和刘琦的事儿,彻底敲定下来。素玉年岁不小了,再待在自个身边,恐耽误她的花期。

    刘琦是展岳的乳兄,人品能信得过。而且,之前与素玉提的时候,也没见素玉反对。

    嘉善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刘琦身上,她说:“驸马原先与我提过,想把素玉许配给你。你若真有心,过几日,请了官媒来提亲。”

    “我自会为你们做主。”嘉善道。

    刘琦是个沉稳的性子,此刻却也情不自禁地侧身望了素玉一眼,素玉的耳根烧红,正垂目注视自己的脚尖。

    刘琦心上紧了紧,继而低声回复道:“是。我再亲自去趟北直隶,将素玉姑娘的家人也接来。”

    “如此甚好。”嘉善笑笑,很是喜欢刘琦的这份仔细。

    片刻后,嘉善又张嘴,语带清亮地敲打了他句,“自母后过世,素玉就一直跟在我身边。以后你若是欺负她,我可不会因为驸马的面子而轻饶你。”

    刘琦温声说:“如果真有那一日,还请公主不要客气。”

    他话语说得妥当,找不出一丝差错。嘉善也算是真能放了心,转头与展岳相视一眼,两人皆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满目笑意。

    今夜,他们就宿在了田庄里。

    安寝前,展岳与嘉善谈及起刘琦、素玉的婚事来。他环着嘉善的肩,温声道:“刘琦是我打算一直留在身边的。你要是舍不得素玉,也可以让她继续跟着你,做你的管家媳妇儿。”

    嘉善的双目正半睁半闭地眯着打盹儿,闻言,她语气平静道:“素玉成亲前,我会与她再恳谈一次。”

    “他们终归是你我身边最亲近的人。她若是成亲之后,打算好生经营自己的小日子,我也不欲勉强。”

    嘉善的声音绵柔,一如往常。

    可展岳知道,她所谓的“恳谈”,必然还会涉及之前对元康双眼为何会失明的怀疑。怕嘉善又会越陷越深,展岳便随手捻了一撮她的发尾在指尖上缠绕。

    他低声道:“好。”

    “你今天有没有注意到,一直跟在田翔身后的那个人?”

    嘉善回忆了下,轻声问说:“刀疤脸的那个吗?”

    “是。”展岳的剑眉斜飞入鬓,他慢悠悠道,“他叫陈楚,以后会专门在你身边保护你。”

    “你的人在明,他的人在暗。有什么不方便查的,也可以让刘琦找他来替你办。”

    “如此,可确保安全。”展岳说。

    嘉善神情微顿,她知道,这定是展岳最为隐秘的人手,他竟真的就这样托付给了自己。

    嘉善睁开眼,扭头看他。

    在黑夜里,展岳的面部轮廓平添了几分硬朗。嘉善轻轻地抬手,一只手不经意抚上他的面部,一只手,不自觉地往他的后脑勺探去。

    展岳心中似有所感,脑袋便配合地往嘉善的方向略垂。

    嘉善的唇边牵起笑,嘴角立刻显出两个灿烂的梨涡来,两人的唇很快就被对方封住了。

    一时间,炙热而又火烈,甚至难舍难分。

    片刻后,展岳用指腹缓缓地摩挲了下嘉善的下巴尖儿,轻声呢喃说:“怎么今日这样主动。”

    “不喜欢吗?”嘉善唇畔的笑容鲜艳而又璀璨,惹得展岳全身一阵麻木。

    他埋头,双手与她十指相扣,就此深吻了下去。

    一夜过得很快。

    翌日,素玉来服侍嘉善起床时,展岳却已不在了,连床边的温度都已经变得微凉。

    嘉善奇道:“驸马呢?”

    丹翠递上柳条,回说:“五军都督府那边一早就来了人,说是有事儿请驸马过去相商。驸马见您还在熟睡,便没惊动公主。”

    “他还嘱咐我们,说晚膳前会回来,届时再接您一道回府。”

    听到是五军都督府请了展岳过去,嘉善的神色不觉有点黯淡。心知展岳恐怕是一时半会儿都回不来,休沐这是又告吹了。

    心里到底还是有点失望,嘉善语调平平地说:“你去问问田管事,看从这里回京,会不会路过五华寺。若是顺道,便不等驸马了,我打算去寺里上柱香。”

    丹翠道:“是。”

    片刻后,丹翠回来,回禀说“五华寺与回府之路正好顺道”,嘉善便打起精神,在她们服侍下更了衣,打算去五华寺添几个香火钱。

    早先,太后还在世时,五华寺的住持通静法师常被宫里请去讲经。太后仙逝后,章和帝虽然不爱念经礼佛,但也给了通净法师该有的尊重。

    因此,五华寺在京中声望颇高,是香火最为旺盛的一间佛寺。

    嘉善早就想往五华寺走一趟。今日正好得了机会,很快换上一身常服,来到了佛祖前祝祷。

    惟愿上天庇佑元康,庇佑父皇,更愿砚清往后平安喜乐,日月增辉。

    还愿……

    我能早日为砚清绵延子嗣。

    嘉善双手合十地跪在佛前,想到这儿,鼻翼不禁微微动了动,她唇瓣干涩,诚心地叩了几首后,方慢吞吞在丹翠的搀扶下起身。

    午间,嘉善就在五华寺用了斋饭,是通净住持亲自招待的她们。

    由于常年礼佛的缘故,通净面目温和,一副慈眉善目的长相。

    他嘱咐身旁的小沙弥给嘉善上茶,声音轻微柔和:“公主尊贵非比寻常,想必所求,必能称心如意。”

    嘉善笑了笑,客气道:“愿能如住持所言。”

    通净法师善名在外,不管他这句是不是出于安慰,嘉善心里总归得到了些许慰藉。

    用完斋饭后,嘉善才携素玉几个离开。

    五华寺的梅花是在这京里最出名的。可惜眼下的时节,苦寒梅已谢,倒是梨花千树万树地开着,好不美丽。

    嘉善无心赏景,正准备踏上马车,却眼尖地瞧着了一人,掀起车帘的手不禁一顿。

    这么巧?

    她眸光微闪,招呼素玉道:“去那边,帮我把冯姑娘请来。”

    素玉用了片刻功夫就将冯婉华带过来,冯婉华身边只跟着她的贴身侍女珍珠。

    见到嘉善,她似乎也并不如何惊讶,只是大方行了个礼。

    嘉善的目光淡淡一扫她,继而吩咐素玉丹翠道:“你们和冯姑娘的侍女一起,去冯家的马车上坐着,我有话与冯姑娘,单独说。”

    嘉善咬重了最后几个字音。

    素玉丹翠齐齐道是,只有珍珠担忧地看了冯婉华一眼。冯婉华向她点头,她方才跟着素玉她们离开。

    珍珠走后,冯婉华镇定自若地与嘉善上了马车。

    嘉善见她意态闲闲,自己遂也不言语,只是低头,神态自如地把玩着手心中的一个同心结络子。

    须臾后,还是冯婉华先忍不住了。她狭长的眼眸直直地望向嘉善,张嘴道:“不知公主唤我来,有何赐教?”

    第084章

    第八十四章

    冯婉华开口后, 嘉善终于抬起了头,她仔细地端详起冯婉华。

    冯婉华有张雪白的面庞,小小的瓜子脸,鼻头甚圆。这样的长相, 秀气有余, 而英气不足。

    不过, 她大概本身也不是个英气的性子。

    嘉善将视线移开,浅笑着说:“谈不上赐教。不过是有几句话,想好生问问你。”

    冯婉华的唇畔几不可见地动了动。

    嘉善靠在一个赤金绣面的大团枕上, 面上的笑容始终未变。

    她有意试探冯婉华, 边片刻不落地端详起冯婉华的神色,边淡然开口道:“坦白讲, 我不是圣人,也不够大方。如非必要, 我真不是很想和你打交道。”

    “你明白吗?”嘉善微扬起柳眉, 动作看似漫不经心,可举手投足间,那股刻在骨子里的骄傲已自然地流露了出来。

    冯婉华的视线在嘉善那张花颜月貌的脸上落了一瞬后, 方才缓缓移开,她双唇翕动道:“明白。”

    冯婉华勉强含笑说:“从公主的婚事发生改变、从四殿下的双眼能够复明的那一日起, 我便明白了。”

    嘉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知道自己与她都早已看透了对方的底牌。

    不知怎么,一颗心反倒放了下来,嘉善笑道:“果然是个聪明人。”

    “不及公主玲珑剔透。”冯婉华望着她说。

    嘉善笑了笑,口中道:“客气话, 就不要多说了。”

    她脸上依旧笑着,嗓音清朗而婉转, 只是眼神陡然地变深了一些。她道:“愿意告诉我,那日在秦|王府,你话里究竟暗藏什么意思吗?”

    嘉善的话问得礼貌,可冯婉华观其神情便明白,她不会容自己说不愿意。

    冯婉华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抬起头,望向了车帘外。

    此时,两架马车正一前一后地,缓缓驶出五华寺。

    车夫驾得稳,倒不如何颠簸。旁侧的青石小路上,早已扫净了连连冬日的萎靡,转成了枯木逢春,绿树成荫的画面,惹得倦鸟皆频频停下来驻足。

    冯婉华的目光停留在这样美好的春日上,她道:“公主生在太平盛世,大概没见过民不聊生的场面。”

    “但我见过。”冯婉华面色如常,目如点漆。

    她不疾不徐地说:“我见过饥寒交迫的难民,见过被突厥频频侵扰的边疆,见过收成不好时,饿殍遍野的州县。”

    “所以,我接下来与公主说的,也全是为了,让这种场景,不要再现人间。”冯婉华缓缓道。

    嘉善眉梢微挑,她压下心里轻微的讶异和震撼,不动声色道:“我自问,并不身负拯救苍生的本事。”

    “您或许没有,”冯婉华顿了顿,她轻说,“可您的驸马有。”

    嘉善没想到她竟会主动提及展岳,正想细细地观察冯婉华的神情,她却及时地扭开了头。

    冯婉华略略凝神,语气仍与之前一样,心态似乎并未因展岳而有所波动。

    她说:“咸安三年,西北失守,安定侯战死边疆。是时任左都督的展砚清领着残余兵马,击败突厥的叶利可汗,花两年时间收复了失地。”

    “咸安五年,”冯婉华的目光转向别处,她轻描淡写地说,“秦王趁国力空虚,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起兵,也是您的驸马,出兵镇压。”

    咸安是赵佑成即位后的年号,嘉善不会忘记。她只是没想到,在她死后,竟然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

    更没想到,展岳居然真就凭一己之力,肩负起了家国大任。

    嘉善又是感慨又是与有荣焉,她问:“镇压成功了吗?”

    冯婉华笑笑,回答道:“应当成功了。”

    “应当?”嘉善对她这样模棱两可的态度有些奇怪,不假思索地就追问了。

    冯婉华垂下眼睫,涩然地答说:“我不慎落入他们的圈套,为了不拖累他,在王府自尽了。”

    “很遗憾,没能亲眼见到这场祸乱平息的那天。”马车内,光影疏微,冯婉华脸上泛起浅白的光泽。

    嘉善不知道,冯婉华是以这种方式香消玉殒的,心里不由地起了轻微的钦佩。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冯婉华,静默了良久后,嘉善肃然回说:“难为你了。”

    冯婉华微微怔楞,她平静地道:“不难为,也算是死得其所。”

    听到冯婉华说“死得其所”,嘉善不禁正色起来。

    “老实说,”冯婉华没有注意到嘉善的情绪变化,她嗓音微哑,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量坦荡,“公主很荣幸,能被这样的人爱着。”

    她眸色黯淡,话里更仿佛有还未尽的情意。哪怕是已加以掩饰,也还是被嘉善听了出来,这一时,嘉善竟不知该说什么。

    倒是冯婉华,说完后便低下头,直直地望着自己妃色长裙的一角,她说:“我相信,公主听到我所言后,必然也不会让人间再坠炼狱。”

    冯婉华的五官在阳光的缩影下,逐渐清晰起来,她眉目清秀:“还有一件事儿,想必公主,也很愿意知道。”

    嘉善脑海里已起了预感,盯着她,长眸微睐:“什么?”

    “我被挟持的时候,曾听到过秦王妃梦魇,”冯婉华喉间滑动,她双颊莹润,低低道,“秦王妃说了一句,‘不是我害得你的眼睛。’”

    冯婉华暗暗叹息一声:“我私以为,或许与四殿下有关。”

    马车里的光线逐渐低迷下来,嘉善那张容光娇艳的脸,神色骤冷。

    竟然是秦王妃,是她吗?

    母后与元康又和她有什么仇怨?会使她下此毒手?!

    嘉善的心绪复杂难言,毕竟这是个完全出乎了她意料的结果。

    即便秦王和秦王妃有反意,但是那年元康尚未降生,他们就算再未雨绸缪,也不至于对孕中的母后出手吧。

    嘉善死死捏紧了手中的同心结,回忆起与秦王妃相处时的点点滴滴。

    就在这瞬间,马车忽然冷不防停了下来,像是受到了什么撞击般。嘉善与冯婉华,在措手不及间,皆差点跌落下座位。

    嘉善的神思被抽离开,她扶住马车壁,堪堪坐稳,正待她掀开车帘时,却听到车夫的声音在外响起:“公主,咱们运气不好,遇到了一伙流寇。请您与冯姑娘安心待在车里,切莫出来。”

    嘉善眉间愈紧,他们的马车虽然还没完全进京,但这也是天子脚下,怎么会有流寇?

    这是巧合还是有人设计?

    嘉善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昨日展岳才把陈楚秘密安排在了她身边。陈楚若没有本事护她平安,展岳也不会把她的防护问题交给他。

    除了陈楚,她身边还有公主府的护卫在,解决这伙流寇,必然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本就因元康的事情而情绪不佳,此刻又逢意外。嘉善轻掀眼皮,盈盈双目中,有轻微怒火在烧。

    过得大约一盏茶时间,马车外,果然再次响起了车夫的声音。

    “公主放心,只留了两个活口,其余的,全都击毙了。我这便把他们扭送到九门提督处。”

    嘉善轻“嗯”了一声,对他的做法并未表达意见。

    她慢慢掀开车帘,说道:“我下去看看。”

    冯婉华跟着道:“我也去。”

    车夫的神色似有为难,欲言又止道:“下头不干净,恐怕吓到了公主。”

    “没事儿,”嘉善的脸冷若冰霜,她郑重了语气,“我怎么也得看看,敢在京城脚下作乱的流寇,长着什么样子。”

    车夫见拦不住嘉善,只好拿来脚凳,谨慎地让素玉几个扶着她下来。

    嘉善缓慢地下了马车,冯婉华紧随其后。

    然而,还没走几步,冯婉华的声音却从几人身后传来:“公主——”

    嘉善回头望她:“怎么了?”

    “您,”冯婉华的唇瓣颤了颤,措着辞说,“您的裙子上,好像有血。”

    嘉善蹙眉,有些迷茫地提了裙角看。

    素玉和丹翠两个更是大骇,她们也连忙绕到嘉善身后去,替她仔细地查看起来。

    不过少顷,眼尖儿的丹翠先发现了那团血迹,她一颗心即刻高高地悬在空中,瞪大了眼睛,指着血迹,对嘉善道:“公主,真的有!”

    素玉惶然大惊,忙搀扶住嘉善的胳膊,担忧道:“公主可觉得有哪里不舒服?奴婢这就扶您去马车上歇着。”

    她们一个两个都惊慌失措,反倒是嘉善这个正主,神情无比地镇定。

    她比她们都清楚,适才马车虽发生了冲撞,但是她绝对没有受伤。

    倏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嘉善忽地毛骨悚然起来,她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小腹,咬着唇道:“先就近回京郊田庄。”

    “马上请大夫来,”嘉善脸色煞白,她死死攥紧了自己的衣袖,连连道,“马上!”

    “是!”

    很快有人快马加鞭地去请了大夫,与此同时,陈楚则立刻派人,去了五军都督府,将此事报告给展岳。

    听说是在回府路上遇到了流寇,展岳的目光清冷,他背手站着,问来人:“现在情况如何?”

    “流寇基本已被击毙,只余个别活口,”来人恭敬地答道,“公主已经派人送到了九门提督卫大人那里。”

    听到嘉善并未出事,展岳的神情总算和缓了一点儿,他黑眸闪过幽暗的光:“转告卫大人,让他务必给我个交代。”

    “是。”

    来人低首,喉结上下滚动,有些吞吐地道:“还有一事儿。”

    展岳抬头,乌黑的眸子紧盯着他。

    来人顶着这样的目光,更觉压力,他咬着牙道:“公主虽没受伤,可是……”

    “可是,见红了。”来人一鼓作气,终于将话说完。

    展岳隐在袖子里的修长手指默默收紧,脸色更是刹那从白转青,他的声线,少见地出现瞬间颤抖:“带我去。”

    第085章

    第八十五章

    京郊田庄与五华寺相距不远, 出了这样的状况,嘉善也只有在一个彻底安全的环境里,才能真正放下心。

    田管事听说是嘉善见红了,连忙派人找出了过冬用的碳火, 又把垫席都换成厚重的, 还在被窝里给嘉善塞了个汤婆子, 就差没在上院里烧地龙了。

    大夫来的时候,嘉善正在喝一碗刚熬煮出来的桂圆枸杞粥。桂圆和枸杞皆是益气补血之物,正符合她现在的需要。

    自从发现自己见了红, 嘉善便眉头紧锁, 一只手更是至始至终地捂在小腹的位置上,胸口吊着一口气, 迟迟不敢松懈下来。

    她上辈子不曾生儿孕女,只小产过一次。

    因此, 在这事儿上, 真是毫无经验,唯一能让她稍微安心一点儿的,是现下的感觉与她当时落胎时的痛感, 完全不一样。

    可她仍旧不敢大意。

    素玉领了大夫来,嘉善面有苍白, 美目微阖。大夫也不知嘉善的身份, 只当她是位普通的贵妇人,认真为她请脉。

    须臾后,大夫起身道:“恭喜夫人,您确实是有身孕了。”

    素玉与田管事几个, 眉目间皆隐隐地欢喜起来。

    唯有嘉善还不大放心,生怕他接下来, 会再蹦出一个“但是”,相比起来,那更是她无法承受的。

    嘉善倚靠在榻上,睁了眼,有些虚弱地问:“为何会见红?”

    大夫温和地解释说:“夫人的脉象有些虚,是胎相不稳之兆。许是今日受到了什么冲撞,或者是——”

    大夫语气一顿,仿佛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嘉善忙抬起首,做侧耳倾听状。

    大夫先是望了嘉善一眼,继而才答道:“或者是,行房中事时,无意中伤到了。”

    嘉善没想到会等到这样一个回答,联想起昨夜的春风一度,面上不禁又羞又窘,长长的睫毛不住扑扇,她勉强维持着镇定道:“我明白了。”

    大夫躬身说:“夫人无须过多担心,我这就给您开付固胎的方子来。夫人可依样服下,之后再静养几天,应当无大碍。”

    听到大夫这样讲,嘉善总算笑了笑,温声道:“有劳了。”

    她偏头嘱咐素玉:“拿份封红。”

    不消嘉善吩咐,田管事早都将此准备齐当。他微笑地送了大夫出门,边从袖中递出封红,口中边说道:“我这便派人跟您一起去抓药,这是我家夫人的心意,请您莫要推辞。”

    世上哪有不喜钱的人,大夫做了一楫,连连笑道:“是。”

    送走了大夫,嘉善嘴角的笑容终于掩不住。她的手,下意识地在小腹前,轻轻地来回抚着。

    直到现在仍有些不敢相信——这里居然已经有一个孩子了,她和砚清的孩子。

    是真的吗?

    素玉噙着笑,亲自上前去,仔细地帮嘉善把被角掖了掖,她道:“恭喜公主。这些时日,您可要好生歇着,切莫再伤身了。”

    丹翠也喜形于色道:“恭喜公主。”

    嘉善亦笑容满面,她侧头,忽然却瞧见冯婉华和侍女还随侍在一旁。想到她们适才也听到了大夫的话,嘉善不觉略微羞赧。

    刚想请素玉帮忙送客,这一时,展岳却已匆匆赶来了。

    自从得了消息,他几乎是一路马不停蹄。进门的时候,衣角尚挟着风,几步就扑到了嘉善的塌前。

    早已顾不得屋子里围着的一圈人,展岳上前去,紧紧地握住了嘉善的手,指尖忍不住地在微颤,他哑声问:“觉得怎么样?”

    他一身玄衣,长身玉立,这样穿廊而来。

    从冯婉华嘴里听到真相时的无法置信、遇到流寇时的胆颤微寒与见红时的惊慌失措,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好像都在眼下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鼻间处还在不时传来阵阵清冽而又温柔的气息,嘉善觉得鼻头有点酸,甚至想直接钻到展岳怀里,好好地抱一抱他。

    可顾念着还有旁人在,到底忍住了。

    只亲昵地捏了捏展岳的指肚,嘉善微笑回说:“没事。”

    田管事刚送完大夫回来,此刻见到他们夫妻恩爱,他也是真正地喜上眉梢,忙道:“公主有喜了,大人放心。大夫方才已经来请过一次脉,属下听说他是除龚院判外,最好的妇科大夫。属下已经令人在炉子上煎了保胎药,煎好了便拿过来。”

    展岳的双手环抱住嘉善的肩,求证性的目光,直直望向她。

    嘉善对他一点头,轻柔回说:“是真的。”

    “我听说你见红了。”展岳微微闭上眼,一只手索性完全揽住她,另一只手空出来,捉住了嘉善的柔荑。

    他将她白嫩的手翻过来,放在唇边轻吻一下。

    嘉善的手心温度滚烫,更衬得他唇角微凉如冬夜。

    展岳将脑袋埋在她掌心上,好似在寻求慰藉,他轻轻道:“我还以为……保不住了。”

    他鲜少有这样脆弱的时候,像是个卸下盔甲的少年。

    嘉善便没把手收回,顺势揉一把他乌黑的发,笑一笑,与他道:“我也这样以为,好在都没事。”

    她抬头望展岳,见他额上还有未来得及抹去的汗渍,不由弯了唇说:“吓到你了吧?”

    “是,”展岳抚着她的面颊,低声道,“吓到我了。”

    “明日我再亲自请龚必行过府。”虽然大夫说孩子还在,但是展岳见嘉善的脸孔苍白,还是觉得担忧心疼,他说,“再请他来为你看看。”

    “好。”嘉善轻轻应了声。

    龚必行是裴皇后留给嘉善的可用之人,又恰好是妇科圣手,一直负责照料她的身子。他来看过以后,嘉善也能更放心些。

    偏头时,嘉善见冯婉华和珍珠正在看着他们俩,便轻咬着唇,吩咐田管事道:“时候不早了,帮我送冯姑娘回府。今天也难为她了。”

    这时候,展岳才发现冯婉华的存在。

    想着嘉善说过,他们是前世夫妻,展岳只目不斜视。他换了副与刚才的柔情蜜意截然不同的神情,淡淡补充道:“找几个妥帖的人,要确保安全。”

    田管事弯身道:“是。”

    夕阳缓慢地爬上了山头,今日天边没有晚霞,只有低垂而落寞的一轮红日。风声吹过,窗棂响起了闷闷的“簌簌”声。

    冯婉华呆愣地站在那里,迟迟没有动作。田管事不禁仰起头,奇怪地唤了声:“冯姑娘?”

    冯婉华移开视线,挤出笑道:“有劳。”

    静了片刻后,冯婉华嘴角挽起一抹和婉的笑意,好似吹皱一池春水的风,她道:“恭喜公主。”

    嘉善轻轻说:“谢谢。”

    冯婉华对她福了个身,终于抬起脚,向嘉善与展岳告辞。

    冯婉华走后,素玉很快端了药来,由展岳亲自喂给嘉善服下。服完药,屋子里侍奉的人便自觉退下了,好留给他们俩说话的余地。

    第086章

    第八十六章

    因为嘉善见红的缘故, 他们已不预备今日返京,打算在田庄里修整一晚,明天再打道回府。

    展岳和嘉善两人一齐靠在榻上,换下一身常服, 身后各垫着一个软枕。

    喝完那碗药以后, 嘉善的气色有了明显好转, 只是身体依旧有些无力。展岳谨慎地轻抚她的肚子,轻声地问道:“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嘉善从未见过他如此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 弯了眼道:“怎么变得这样胆小。这才两个月, 还有八个月得熬呢。”

    “八个月,”展岳重复了一遍, 低低道,“也很快了。”

    他揽过嘉善的肩, 微微笑说:“等龚必行来看过之后, 我请舅母为你安胎,好不好?”

    他口中的舅母是傅骁的妻子宋氏。傅骁已于月前随安定侯去往西北,傅家如今只剩下宋氏和其子亭哥儿。展岳上次带嘉善去傅府时, 便看出她与宋氏极为投缘,眼下正好宋氏得了闲, 他与嘉善都没经验, 请了宋氏来,双方都能安心。

    知道他是一片好意,更知道若不应下来,展岳今晚只怕连觉都睡不好。嘉善便慢条斯理地道了声:“好。”

    她觑他一眼:“你怎么不问, 我今天碰到冯姑娘,与她都聊了什么?”

    展岳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既然你这样讲, 那我问问。”

    “装样。”嘉善笑着评价他。

    忆起冯婉华的话,嘉善的神情正色了些许,她那双滚圆的杏眼如黑曜石般,在暗夜里,泛起了一点清冷的光辉。

    “她告诉我,秦王夫妇以后会谋反,还说——”

    嘉善紧紧抿着唇,语气陡然加重了:“元康的眼睛可能与秦王妃有关。她曾听到秦王妃梦魇时说了一句‘不是我害得你的眼睛’”

    展岳:“你怎么能确定她说得是真的?”

    嘉善古怪地看他一眼:“因为我看得出,她对你,还是很喜欢的。应当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蒙骗我。”

    “哦?”展岳扬起眉,轻轻地揉了一下嘉善的耳垂,他嗓音低哑,“如果真喜欢我,不是更会说谎话骗你吗?”

    嘉善淡笑一声,平静道:“我感觉她不是那样的人。”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嘉善的脑海里,浮现出今天下午,冯婉华提起展岳时的曾有过的神情,她道,“或许就是她的想法吧。”

    展岳望着嘉善,道了句:“你倒是懂她。”

    嘉善歪头,随意地靠在他肩上,低声说:“她和我一样,都懂得欣赏你的优秀,也舍不得让你冒险。”

    “不过很可惜,”嘉善顿了顿,伸出双臂去牢牢环住了展岳坚实的胸膛,她扑在离他心跳最近的位置上,弯唇说道,“你只能属于我,不会属于她。”

    展岳的喉结动动,指尖在嘉善的下巴和脖颈处来回轻柔地摩挲着。

    他心想:“你就会说好听的话唬我。”

    “唬得我为你生为你死。”

    展岳的眼睫颤了颤,低头描绘起嘉善水嫩的朱唇。他的手指修长,线条干净分明。

    轻轻地在嘉善唇上一点后,展岳说:“关于秦王妃的事儿,也许可以听听汝阳舅母的意见。”

    “她毕竟比我们接触秦王妃的时间都要长。”展岳为她出谋划策。

    汝阳长公主虽然已遁入空门,但是从前总与秦王妃打过交道,或许知道一些他们不曾听说的旧事儿。

    嘉善想了想,点头道:“有道理。”

    “我之前就答应了姑姑,要去长春观与她一叙,一直没能应诺。正好趁这机会,请她来公主府坐坐。”嘉善摸了下自己的肚子,温柔笑笑,“也好把这好消息分享给她。她要是知晓了,一定很高兴。”

    展岳的视线转向嘉善的脸,见嘉善正在冲自己笑,便也忍不住弯起眼睛,他在嘉善的发上揉了揉,口中道:“都随你。”

    谈笑间,两人熄了灯,很快和衣而眠。

    ——

    嘉善和冯婉华在京郊遇流寇的事情,并没能瞒得住章和帝。当夜,九门提督与顺天府尹就被传唤进了宫。

    见到这两人,章和帝的脸色很是不好看。

    他一掀眼皮,语气是慢条斯理地,听起来却有股不怒自威的威仪:“太平盛世,天子脚下,竟有人敢打劫公主车架。谁来告诉朕,究竟怎么回事儿。”

    嘉善虽然是把人送到了九门提督那里,可顺天府尹与提督衙门共同管理京城治安,因此在这事上,顺天府也没能置身事外。

    听到章和帝问话,九门提督卫子谦与顺天府尹陈再祥相互看了看。最终,还是卫子谦弯了身,恭敬答道:“禀陛下,臣已查清楚了。”

    章和帝抬头看他。

    卫子谦的年龄将近半百,是最早跟随在章和帝身边的人。

    在章和五年时,他便在九门提督上任职,至今已有十年光景,这些年,京城治安倒没出过什么大差错。

    他头发略有些花白,身板依旧还是很硬朗,连带着声音也中气十足:“经臣审问,那伙流寇已招认,是刚从豫州流窜过来的。”

    “豫州今年年初,就因收成不足而起过祸乱。豫州的官府兵力不足,养成了他们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性子,到了京郊还不知收敛。”卫子谦将审问结果一一道来,“他们见公主的车架显赫,以为是哪位富贵人家出行。想绑了公主,以此来换点银钱。不料这次撞到了老虎嘴里,被公主身边的护卫所擒。”

    章和帝目不转睛地看他,沉声问:“就这么简单?”

    “是,”卫子谦面不改色地答,“经臣调查,确实如此。”

    “陈再祥,”章和帝又点了顺天府尹的名字,他的目光微微垂下,“你怎么说?”

    不比卫子谦老成持重,陈再祥是个还未到不惑之年的“年轻人”。他出身仕林,整个人瞧着带点书生文气。

    陈再祥的语气镇定自若:“臣也见了那两个流寇,臣与卫大人的审问结果基本吻合。另外,臣已派人连夜去豫州调查。”

    “豫州,”章和帝冷冷哼了声,他面上一寒,“豫州官府是做什么吃的。区区几个山匪流寇,几个月了居然还未剿清!”

    “卫子谦,”章和帝的长眸半眯,不紧不慢地说,“你去兵部领令,明日出发去豫州督军。”

    卫子谦愣了愣,继而才道:“是。”

    见完他们二人,章和帝又传令陈功,让展岳明日护送完嘉善回府以后,即刻来面圣。

    陈功领命而去。

    翌日一早,展岳还未在公主府正式歇下脚,就被陈功派来的小黄门召走了。猜到是嘉善昨天遇刺的事情惊动了章和帝,展岳赶忙换下一身衣服,匆忙进宫去了。

    此时,章和帝还不知道嘉善已有身孕的消息,只当她是受了惊吓,才在田庄与展岳耽搁了一夜。

    章和帝先例行问候了嘉善的身体,听到展岳回答“一切无碍”时,他的语气方和善了些。

    “朕已令卫子谦出发去豫州。”章和帝边说话,目光边转向展岳。

    展岳正身着从三品官服,头颅虽然微微低下,可腰板依然挺得笔直,好像一棵雪地里的青松,挺拔又巍然。

    章和帝透过日光看着他,慢慢说道:“他不在京里的日子,朕属意你代九门提督一职。”

    饶是展岳一向冷静,此时也不免怔楞了片刻。

    九门提督和金吾卫都指挥使一个掌京城内治安,一个管宫内禁卫,自然都算是帝王的心腹。

    只是指挥使官居从三品,而九门提督则是正二品官职,相比起来,大概还是九门提督要更胜一筹。

    展岳原本就打算找个好时机离开金吾卫,一心在五军都督府任职。不想帝王竟然厚爱至此,愿将整个京城都托付给他。

    是什么让父皇定了这样的主意?

    展岳一时间无法想到那么深,只能本能地道了声:“是。”

    他半抬起头,缓慢地对上了章和帝那张已略有些苍老的脸,低声说:“还有一事,需得禀告父皇。”

    章和帝:“何事?”

    提到这,展岳嗓音里的温柔就多得快要溢了出来:“公主有孕了。臣进宫以前,已派人请龚院判去了公主府,此时,约莫该看诊完了。”

    “怎么没人来告诉朕,”章和帝喜不自禁,不由得拊掌笑说,“好,好啊。”

    章和帝的眼皮上笑出了两道深深的褶子,他不禁又看了展岳一眼,舒出口气道:“把你手头上金吾卫的事儿交给吕思贤,去提督府走马上任完,早些回去陪她罢。”

    展岳躬身:“是。”

    “传龚必行进宫来。”章和帝又吩咐身边的陈功道,“嘉善的胎,朕可就交给他了。”

    陈功的眼角眉梢也都是笑意,马上笑吟吟地道了声:“是。”

    嘉善有孕一事儿很快传遍了宫里,自然是有人欣慰有人愁。

    因为传了龚必行来问候,所以嘉善见红的事情也没能瞒过章和帝。章和帝当天特地从宫里拨了血燕与许多稀奇的药材下去,活比他自己要添儿子还高兴。

    庄妃也得了消息,静妃早她之前就随着帝王的脚步送了东西去公主府。她和静妃共掌后宫,与嘉善在明面上总是要过得去的。

    不过背地里到底愤愤难平,庄妃咬着牙,冷冷道:“我倒要看看,她能生出个什么东西,这样金贵。”

    赵佑成今天刚好来请安,正在庄妃的承乾宫歇着。

    闻言,赵佑成有些阴郁地垂下眼角,道:“父皇是不是太过疼惜她了。”

    “四弟从前看不见,父皇心疼她也就罢了,”赵佑成说到这就压不住火,语气陡然变得更尖利了一些,“如今再这样,岂不是——”

    岂不是成心抬举她,岂不是不给我们半点面子,岂不是表示我们没机会了?

    这话赵佑成没说,料定庄妃也听得出来。

    庄妃脸色一寒,眉宇间充满郁色。

    她今天恰恰穿了件墨绿色的上襦,更衬得她面色冷白,不负朝气。庄妃眼角上扬,冷冷问赵佑成道:“赵佑泽而今如何?听说他最近在上书房与你们一起读书,他的功课习得怎么样?”

    “他,”赵佑成双眼半眯,略一顿道,“他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第087章

    第八十七章

    庄妃没想到赵佑成对赵佑泽会是这样一个评价。在她的印象里, 赵佑泽不过是个躲在嘉善庇佑下的鹌鹑,还是个瞎了的鹌鹑,远远不如嘉善的战斗力强悍。

    即便他现在复明了,也只能算是个呆头呆脑的小子。除了元嫡的名头闪亮点外, 其余的地方, 哪里能与她悉心教养十几年的儿子相提并论。

    庄妃遂目光凌厉, 皱着眉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想到昨日发生的事情,赵佑成的神情便不大好看,活像一头四处喷火的牛。他闷闷道:“昨天父皇来上书房考校我们功课, 他回答地很好。”

    听到只是考校功课这样的小事, 庄妃不以为意地笑笑,宽慰儿子道:“我当是甚么了不得的, 不过是答个功课罢了。兴许只是陛下念他初初读书,问的问题比较简单。这又有何好担忧的。”

    “你自小得名师教导, 你父皇对你期望有多深, 你该明白,”庄妃道,“不要妄自菲薄。”

    赵佑成抿了抿唇, 有些话他不好与庄妃说太多。可章和帝问得实非一般的功课。

    昨日未至午时,章和帝忽然兴起, 来到诸皇子读书的上书房, 问了一个让人措手不及的问题。

    “朕今早刚收到西北发来的紧急军情,驻守西北的安定侯回报说,突厥的叶利可汗如今正蠢蠢欲动,有再犯边境的意图。”章和帝扫了一眼或坐或立的人, “自太|祖皇帝起,西北突厥便一直是我朝心腹大患。你们以为, 朕该以何种态度对待叶利可汗?”

    诸皇子,从赵佑成起,最大的而今不过也十五岁,还远不到能上朝理事的年纪。

    虽然从小就有翰林侍讲在旁指点,各个都受到过非凡的教育,但是章和帝还是头回拿军国大事来和他们讨论,是以一时间都有些愣怔。

    章和帝点名道:“佑成,你居长,你先说。”

    赵佑成在所有人里还算冷静地,道声“是”后,便缓缓开言了。

    “儿臣以为,突厥为祸多年,好如当年百足不僵的匈奴。父皇该效仿汉武的手段,强攻之。”赵佑成铿锵有力地说,“西汉自高祖皇帝起,一直奉行和亲政策,隐忍多年。直至汉武以雷霆手腕远征匈奴,方才吐气扬眉。大司马卫青七征匈奴,与骠骑将军经漠北一役,歼击匈奴九万人马,导致漠南无王庭。此后数年,西汉再无边患灾祸。”

    “我朝如今兵力雄厚,安定侯又是多年老将,与突厥打过许多交道。何不趁此机会,一举歼灭。”赵佑成躬身道,“若成,父皇便是我大梁百年英主。”

    章和帝笑了笑,并未对赵佑成的说法表达意见。他眼眸掠过站在一旁似乎在发呆的赵佑泽,语气微沉,继续点名:“元康,你如何看?”

    赵佑泽才来书房没几个月,又是才复明,谁都没想到章和帝会叫到赵佑泽。好在赵佑泽愣了几秒后,迅速反应了过来。

    他落落大方地笑了下,规矩答道:“儿臣觉得,大皇兄说得有道理。”

    章和帝的脸色不辨喜怒。

    倒是赵佑成,胸无城府地扬起了眉,觉得赵佑泽只是个拾人牙慧的蠢货。然而,还不等他沾沾自喜完,赵佑泽却又继续说道:“只是,只说对了一半。”

    这回,轮到赵佑成的脸色不辨喜怒,章和帝挑起了眉。只不过,他是好奇地挑眉。

    赵佑泽的声音不大,却说得字正腔圆,他一字一句道:“大皇兄说,西汉直到武帝一朝方才吐气扬眉,这话诚然没错。”

    “可汉武之所以能立不世之功,成为有名的开疆拓土的君主。是因为文景二帝奉行黄老之道,行休养生息之国策,这才使武帝攒了足够的远征匈奴的资本。即便如此,自武帝以后,昭宣中兴数年,都在极力恢复发展,安定民生。”

    “儿臣读《孙子兵法》,曾见孙子有言‘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

    “可见动辄动武,对国家损耗之大,对万千黎民损害之深。”

    “如果没有强大的经济实力作为支撑,随意开战,不过是劳民伤财。”赵佑泽道,“大皇兄适才说,‘若成,父皇当为大梁百年英主。’大皇兄约莫是不敢说,实则还有下一句,若败,父皇则可能沦为炀帝之流,江山基业或许都要付诸一炬了。”

    赵佑泽说完,书房里上至诸位皇子,下至翰林侍讲,皆是脸色一变,齐齐地去看章和帝的反应。

    赵佑成着急忙慌地争辩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唯独章和帝的面孔依旧沉静,他自上而下地看了赵佑泽一眼,语气倒变得更温和了:“继续说。”

    赵佑泽的肌肤皓白如雪,恢复光明以后,他的眼睛也变得有如他长姐一般,光彩四射,活灵活现。

    他不惊不遑,泰然自若道:“大皇兄无须惊慌。元康并不是说你的法子不对,我们与突厥僵持多年,双方必有一战,只是不可贸然开战,否则就是陷黎民于水火。”

    “叶利可汗年轻气盛,安定侯虽老成持重,但到底是廉颇老矣。眼下若是真打了起来,谁胜谁负,实难预料。”

    赵佑泽讲完以后,见章和帝只是直直盯着自己,只好加了句:“父皇,儿臣说完了。”

    章和帝高深莫测地“嗯”了声,他的目光始终不离赵佑泽。

    阳光下,赵佑泽眉目嫣然,比章和帝膝下所有皇子都要生得俊俏。他不似嘉善的柔中带刚,也不像自己的英气勃勃,五官上,反而是带着更多的裴皇后的影子。

    但其睿智果敢,又似乎是裴皇后都不曾具有的。

    章和帝慢吞吞收回视线,他发现自己可能从未了解过这个儿子。

    直到上书房的对话结束时,章和帝也未对赵佑成和赵佑泽的发言表示过任何喜怒。只是离开书房以后,他令陈功送了赵佑成一支纯狼小楷,送了赵佑泽一个麒麟镇纸。

    都是礼物,也都不算甚贵重。可赵佑成是何等精明的人,立刻将两个礼物做了比较。

    麒麟镇纸,麒麟!

    麒麟乃是远古灵兽,在传说中,麒麟更是黄帝祖神应龙的血脉。父皇这是什么意思?暗指赵佑泽有麒麟之才,未来可入住东宫吗?

    想到这儿,赵佑成的脸色不禁又下沉了几分。

    他极力使自己不去深想,扭过脸道:“不说这个了。淑娴的婚事就定在下月。她的脾气品性,最近有改善没?”

    “窦嬷嬷每日都在教导她,昨日她来请安的时候,已经很有模有样了。”庄妃并不知道儿子的心理过程,还能笑着道。

    赵佑成也笑了笑,勉强说:“母妃,淑娴成婚以后,儿臣有个想法,还需母妃配合。”

    庄妃忙小心地屏退了众人,侧耳倾听。

    母子俩就这样说了一会儿体己话,待赵佑成出承乾宫时,脸色总算比来时要好看了许多。

    而远在公主府的嘉善,自然不知道宫里居然还引起了这样一番风起云涌。早上龚必行来为她请过脉以后,下午她有孕的消息就传了出去。

    先是宫中来了赏赐,后又有各个亲王夫人、公候伯夫人纷纷遣人来送问候。她午睡刚醒,素玉又来报,说是“裴夫人亲自过来了”。

    嘉善早知道舅母会来,只是不料会这样快。裴元棠正值新婚,她还以为,舅母必定要在府里忙着教导新妇内务呢。

    嘉善只好直起身子,还不等丹翠几人给她穿好外衣,裴夫人已经“破门而入”了。

    “赶快躺下,”裴夫人的脚步比哪个时候都要着急,语气却分外温柔,“我给你带了好些药材。你外祖父还打算跟着来,被我好说歹说,这才劝住。”

    嘉善的外祖父是裴皇后的身生父亲,如今也与闻老太君差不多的年纪了。虽还不到老态龙钟的地步,但是身子骨早不算硬朗,轻易不会出府的。

    嘉善忙说:“怎好劳烦外祖父。等我好些了,自然要再去拜见老人家。”

    “是啊,”裴夫人笑笑,径自捏了捏嘉善的手心,“我也是这样讲。”

    她见嘉善面色尚算红润,不像外界传言得那样虚弱,不由低声道:“听说你昨天遇到流寇,还见红了。”

    “如今好些没,要不要紧?”裴夫人关切地问。

    嘉善没想到短短一天,这事儿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不禁叹道:“无大碍了。今早龚太医来为我请过脉,嘱咐我放松心情,多休养些时日就好。”

    听到是龚必行请的脉,裴夫人总算能舒出一口长气,

    她半笑半骂地说:“你也是。既然成了婚,心里该有数才对。我听素玉讲,你这个月,月信已经迟了近十天。难道半点没有往这方面去想吗?非等见了红才明白。”

    “平日里总说你聪慧,不想在这等大事上,竟犯了糊涂,”裴夫人抚着胸口说,“好在有惊无险。”

    嘉善略有些尴尬。她不好和裴夫人明说,是因为上辈子迟迟未有孕,还以为自己的身子不能生养呢。

    不过,前世她八年都不曾育有一子,怎么与展岳成婚以后,送子观音就开窍得这么快?

    嘉善眼中微寒。

    她低头,做小女儿姿态道:“舅母说得是,我都知道了,以后会当心的。”

    “你府上除了郑嬷嬷,其余的都是黄花闺女,”嘉善是自家外甥,裴夫人也顾不得什么腼腆不腼腆了,直言道,“我专程把袁妈妈带了来,让她留下照护你,免得又出差错。”

    裴夫人一片拳拳之心,嘉善总不好拂,便笑着应了声:“好。”

    说着话的功夫,素玉行了个礼进来,对嘉善与裴夫人说:“公主,秦王|府的管事来了。秦王妃听说您有孕,特地令人送了张刻着石榴的松木屏风。您看,要收下吗?”

    石榴,是在祝她多子多福吗?

    嘉善脸上的笑意不变,只是嘴上淡淡道:“既是秦王妃的心意,那就收下。打发人去禀了那管事,说我身子未愈,改日再向他家王妃登门道谢。”

    “是。”素玉领命而去。

    裴夫人未看出嘉善的情绪变化,不疑有他地道:“秦王妃确实是个有心人,难怪满京城里都夸她良善。”

    嘉善的长眸微眯了眯,眼神寒而凛冽。

    正想顺势就着秦王妃的事儿向舅母打听一二,却听到一个澄澈而又欢快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阿姐!”

    嘉善和裴夫人的眼眸忍不住一齐弯了下。

    第088章

    第八十八章

    自赵佑泽的眼疾医好以后, 他就每天去上书房读书,早不如先前自在。加上嘉善也久未进宫。算下来,两姐弟几乎有月余时间没能碰上面。

    赵佑泽正处在少年郎的时候,真是一天一个样。

    他穿着尚衣局刚为他新做的一身润青色的长褙子, 上有线条流畅的精致金色细纹。

    小小年纪, 却已经身量如竹了。

    嘉善笑说:“怎么觉得元康像是又高了。”

    赵佑泽走到床畔旁坐下, 见裴夫人也在,先是亲近地唤了声“舅母”,而后回答嘉善的话:“约莫是呢。”

    “这一个月, 每天下午, 程校尉都会来宫里教我骑射。”赵佑泽咧开嘴,声调愉悦道, “和上次见阿姐时比起来,我要强壮了许多。”

    听出了赵佑泽语气里的洋洋得意之意, 嘉善忍俊不禁道:“那如今, 元康的骑射练得怎么样了?”

    赵佑泽抓了抓脸,“唔”了声:“马马虎虎。”

    就是还不咋地的意思。

    几人都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裴夫人更是笑着安慰道:“我们元康起步晚, 在骑射上,难免要比别的皇子差一些, 千万莫灰心。”

    赵佑泽点点头, 乖顺说:“我知道的,舅母。”

    “不过,”赵佑泽话音一转,挺直了背道, “我不能永远拿起步晚当借口。”

    “所以,我会更努力的。”赵佑泽一板一眼地说。

    裴夫人见他说得认真, 心里感到极为宽慰,忍不住夸赞道:“真是有出息的孩子。”

    赵佑泽咧开嘴,对她回以清澈的一笑。

    “今天正好恰逢先生们休沐,我特向父皇请旨出来看阿姐。”赵佑泽双目湛湛如清溪,“来了府里才知道,原来我不日就能添外甥了。阿姐一切还好吗?”

    他道:“可惜我来得匆忙,也不知道阿姐会不会嫌弃我两手空空。”

    嘉善的目中略过一丝显见的喜悦,嘴上却说:“阿姐自然嫌弃,哪怕元康在城南买包糖炒栗子来也是好的。”

    “哦,”赵佑泽点点头,马上行动派地起身,“那我现在去。”

    “好了好了,都别贫了。”裴夫人将赵佑泽重新按回椅凳上,和善地笑着说,“你阿姐有你这样牵挂,焉能不好呢。”

    听到裴夫人的话,赵佑泽与嘉善的眼里俱是温柔的。

    嘉善也不与赵佑泽贫嘴了,笑道:“等你姐夫回来,可以让他指点一下你的骑射。”

    “姐夫今日可能很忙吧,”赵佑泽平静地说道,“父皇今早让他代九门提督一职,他既要和吕大人交接金吾卫的所有事宜,还要赶去九门提督府,见卫大人。”

    不仅是裴夫人,连嘉善也大吃一惊地问:“父皇让他代九门提督?”

    “是啊,”赵佑泽依旧镇定地点头,“卫大人被父皇派去豫州清匪,所以父皇便让姐夫顶上了空缺。”

    “这样啊……”嘉善无法做到像赵佑泽那么冷静。她心里已经在想,卫子谦在九门提督任上从无大的错处,又是经年老臣,该比展岳在父皇面前有面子才是。好端端地,父皇为何会这样做。

    忽然有个念头从她脑海中闪过,她抿了抿唇,转念去看元康。

    赵佑泽毫无所觉,已经自顾自地略过这个话题,开始说别的了:“姐夫智勇无双,武艺乃是万里挑一,能得到他的指点自然是好的。即便做不到姐夫这样,也没什么关系。我练骑射重在强身健体,我本也不打算当个将军呢。”

    裴夫人听他说得一本正经,不由起了好奇问道:“那元康的志向是什么?”

    “北宋张子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赵佑泽脸上挂着清爽的笑意,他道,“这四者,我能做其一,就已经很好了。”

    “说得好!”裴夫人拊掌而笑,眼里止不住地流出赞赏之情,她轻轻说,“既不贬低自身,又不走花溜冰,这才是嫡皇子该有的风范。”

    赵佑泽笑笑,并未一味自谦,却之不恭地受了这句夸奖。

    “舅母,表哥和表嫂相处得还好吗?”赵佑泽关心地问。

    嘉善也望着裴夫人道:“是。瞧我这脑子,舅母来了许久,我竟都忘记问。”

    谈到此事,裴夫人神色复杂地笑了笑,她张嘴说:“比我想象中好。可是,却又不似平常夫妻。他们二人……相处方式有些奇特。”

    不比裴夫人的神思苦恼,嘉善反倒畅意地笑说:“舅母不必担心。以表哥那性子,若是不喜欢表嫂,根本连处都不会处,早闹开了去。”

    想到裴元棠那又骄傲又嘴贱的讨人厌样,裴夫人不禁掩袖微笑,颔首道:“这倒是。”

    说是这样说,裴夫人的话却让嘉善起了好奇。她只是在裴元棠新婚时见了顾氏一面,不知道顾氏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能不能降服裴元棠?

    嘉善对裴夫人眨眨眼睛,言语娇俏道:“不如,下次舅母来看我的时候,带上我那表嫂一起。”

    “舅母不好问她,我却没什么关系。”嘉善笑说,“正好可以帮舅母打听打听,表哥与她处得如何。”

    裴夫人笑瞪她眼:“你哪是想帮我。”

    裴夫人轻戳了戳嘉善的胸口处,一语道破:“怕是你的好奇心老早就撑破了肚肠。”

    被裴夫人一下子看破心思,嘉善也不恼,只是莞尔道:“那就当舅母全了我的心愿嘛。”

    裴元棠和嘉善自幼亲近,又是同辈人。裴夫人也明白,他们之间谈起话,定比顾氏与自己聊天要酣畅。

    想一想,裴夫人应道:“好吧,真是怕了你了。”

    嘉善挽着裴夫人的胳膊,笑得亲昵。

    赵佑泽难得出宫来一趟,裴夫人也不打扰他们姐弟二人说体己话。留下袁妈妈以及一应药材后,裴夫人便主动离开了公主府。

    屋里独独剩下赵佑泽与嘉善。

    这些日子没见,赵佑泽的五官似乎要长开了一些。

    他慢慢地褪去了稚嫩的青衣,露出了灵动而文秀的一角——这是两辈子,都不曾在元康脸上有过的生机勃勃。

    上一世,赵佑泽死时虽过了及冠之龄,但是彼时赵佑成也已经登基。未免遭人忌惮,他只能继续扮孱弱。

    如今,元康身上,竟隐隐也有独当一面的架势了。想起他适才与舅母说的话,嘉善脸上不由也浮起快意欣慰的笑容。

    她缓缓问道:“最近在宫里如何,与父皇处得还好吗?”

    “都好。”赵佑泽露出一个微笑,“父皇昨日还赏了我一个麒麟镇纸。”

    “是吗?”一直以来,嘉善最担心的就是元康无法得到父皇的欣赏。他自幼因为眼疾的缘故,本就不甚得章和帝关注。再有母后早去,父皇多少有迁怒元康之意。

    如今听他说,章和帝赏了他东西,嘉善总算宽慰一笑。

    她抬眼,意味深长地说:“或许,你姐夫还是沾了元康的光呢。”

    赵佑泽没有反驳,略一点头道:“可能是,也可能不尽然。”

    赵佑泽与嘉善都不是蠢人,都明白九门提督的重要尤甚于金吾卫都指挥使。章和帝行此举,未尝没有为元康铺路之意。

    只是,赵佑泽说:“也或许是父皇真心赏识姐夫,毕竟父皇不是个心胸狭隘的君主。”

    想不到赵佑泽会这样评价章和帝,嘉善复又望了他眼。

    赵佑泽顿了顿,继续道:“还有一种可能。听闻阿姐昨日遇到流寇,阿姐难道没有疑心过这不是巧合吗?父皇或许是怀疑幕后有人主使,所以有意给阿姐和姐夫更多荣耀,以此逼迫幕后人自乱阵脚。”

    短短时间,赵佑泽便顷刻分析出三种可能。

    嘉善婉转目视他,含笑说:“从什么时候起,元康这样懂父皇的心思了?”

    “我出宫以后,最怕的就是没人能照护你。”嘉善目不转睛地看着赵佑泽脸上灿烂而又明亮的笑意,轻道,“不想,竟是我多虑了。”

    “阿姐。”赵佑泽轻轻叫着她。

    他凝视着嘉善,一眨不眨地道:“元康说过,会给阿姐撑腰的。”

    “元康不骗阿姐。”

    不像从前文弱,元康此次说话清脆有力,掷地有声。

    他直挺挺地坐着,胸膛挺得煞直。那个一直在嘉善身后,需要她保护的幼弟,大概真的会长成一个稳健的少年。

    嘉善的眼眶,蓦地有些湿。

    这日,果然如赵佑泽所说。展岳确实忙到了戌时才回府。虽然临出宫前,章和帝嘱咐他早些回去陪嘉善,但是九门提督一职身负京城安危,担子是何等之重,他与卫子谦足足|交接了约两个时辰。

    归家时,展岳尚未及用晚膳。

    嘉善晚上是与赵佑泽一道吃的,赵佑泽本想等展岳回来见上一面再走。嘉善怕晚了宫门落钥,会连累他被父皇责罚,酉时便把他送出了府。

    听说展岳没吃,嘉善忙叫素玉去热菜。

    左右没有奴婢伺候,她便亲自服侍他脱下了外袍,眼角有暖意,嘴上却巧笑道:“恭喜我们驸马,君恩深重,又高升了。”

    展岳深深看她一眼,语音柔缓:“哪里是君恩深重,九门提督可比指挥使难当,明日还要早起。”

    “不过,”他吐字清晰,上前一步,轻轻地揽住了嘉善的腰,“以后,我每晚都可以陪你歇在府里了。”

    嘉善凝眸看他。

    展岳肤白如玉,眉目转盼多情,他翘起唇角笑说:“你有了身孕,我已向父皇禀明,会宿在公主府照护你。”

    “可还乐意吗,我的公主?”展岳眸如星辰,温和地问。

    第089章

    第八十九章

    展岳说得认真, 嘉善听着不禁玉面绯红。

    她一边帮他重新束紧腰带,一边笑觑他眼,嘴上道:“假公济私。”

    “怎么能叫假公济私?”展岳不动声色地将嘉善的腰肢又往自己身前搂紧了几分,他将脑袋埋在她肩头上, 轻声说, “对我而言, 如今,你和肚里的孩子,才是最最紧要的事情。”

    嘉善忍不住弯起唇, 轻轻地抚摸了一把他漆黑的发, 心下柔软难言。

    在两人谈话间,丹翠已经热好了菜, 急急忙地端了上来。想着公主驸马一整日都没怎么见面,丹翠正准备自行退下, 却被展岳忽地唤住了。

    展岳一手执箸, 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公主晚上进得香吗?”

    丹翠看了嘉善一眼,见嘉善默不做声,丹翠便低头回禀道:“今天四殿下来看望公主, 晚膳是两人一道用的。有四殿下作陪,公主用得比昨日要多一些。”

    展岳刚刚放下心, 却听丹翠继而道:“只是……相比以往, 还是不算香。”

    展岳“嗯”了声,心下了然,他轻轻挥手,示意丹翠告退。

    自从昨日见红以后, 嘉善的胃口明显就变差了。

    昨晚喝完药,她只粗略喝了碗鸡丝粥, 还是在展岳的威逼利诱下,才粗粗吃了几口菜。今日上午又一路舟车劳顿地从京郊处赶回来,展岳是怕她又不肯好好吃饭,方才有此一问。

    出于嘉善意料的是,听了丹翠的话,展岳居然没有“兴师问罪”,反而是径自开箸了。

    嘉善不由悄悄瞥了他几眼。

    展岳恍然未觉,先是自顾自地夹了一筷子鸡髓笋。见嘉善仍在看自己,他尝了一口后,便微微蹙起了眉头。

    嘉善正一直盯着他,见此,忙问:“怎么了?”

    展岳淡道:“许是坏了,尝着有些酸。”

    眼下不过是四月天,远远没到酷暑的时候,菜哪会儿坏得这样快?

    嘉善惊奇道:“不会罢,我和元康用的时候还很新鲜呢,距现在,也不到两个时辰。”

    “那你试试。”展岳极其自然地用自己的筷子递了一口到她嘴边。

    嘉善不假思索地吃了,皱眉说:“没有酸味呀。”

    “是吗?”展岳似乎不信,先是自己尝了口,而后又替嘉善夹了一筷子,“我怎么还是觉得不对。”

    “你再尝尝。”

    嘉善只好一边仔细咀嚼,一边细细分辨。就这样,展岳如法炮制地又让她吃了好几口别的菜,直到展岳也用完膳了,嘉善方后知后觉地品出味儿来。

    她轻轻捏了他把,美目一转:“好啊,你骗我!”

    展岳的身姿如冬日青柏一般岿然不动,他舒眉道:“公主若是能让我省些心,我又岂会耍这些花招。”

    嘉善自知理亏,只好道:“我也不是故意的。”

    “只是闻着油腥味,实在有些难以下咽。”嘉善给自己找场子,推脱道,“我也不算很差了,至少还能吃进东西。我今天听舅母说,她怀表哥的时候,常常还没吃就想吐。等肚子大了,更是闹到夜里连觉都睡不好。只能在床榻上扶着肚子坐一宿。”

    说着说着,她低头,温柔地抚了下自己的肚皮,好整以暇道:“希望这个小家伙,莫要像表哥那般闹腾。”

    “怎么会?”一听嘉善说会像裴元棠,展岳忙虎着脸,他挑起长眉道,“我小时很乖顺,他也必然会像我一般贴心。”

    “不会闹你的。”展岳补充道。

    嘉善觉得好笑,凝视着他说:“怎么还对表哥有那么大的敌意。”

    “舅母可是和我说,表哥表嫂处得很好。”嘉善道,“没准他们也好事将近呢。”

    展岳不为所动地“哦”了声,兴致不大地略过了这个话题。

    他改口说:“我适才回来时,看外头摆了张好精致的石榴屏风。”

    “是谁送的?”

    嘉善冷哼了下,眼角泛起讥讽之意:“你猜猜?”

    “你刚传出有身孕,这人便送来石榴屏风,以此贺我们多子多福,”展岳若有所思地与嘉善对视一眼,长长的眼尾轻扬,“如此闻歌知雅意。该不会,是秦王妃吧?”

    嘉善面无表情,全当默认了。

    展岳轻摇了摇头,心细如他,在此刻不由也感慨起秦王妃的缜密来,真是个厉害的女人——知道在人家瞌睡的时候递枕头。

    不怪人人的眼里都只见得她的好。

    展岳紧紧地环住了嘉善,微微笑道:“你安心养胎。我已经传了信给汝阳舅母,想必她不日就能到了。”

    “舅母不是外人,”展岳柔声说,“届时,若有什么疑问,你大可问她。”

    嘉善眨了眨长长的睫毛,也牢牢握住了展岳有力的手。

    ——

    嘉善虽还没生,宗亲贵妇们的贺礼却已经源源不断地送进了公主府来。

    安国公府和展岳毕竟是同宗,张氏哪怕再不待见展岳。这种时候,千百双眼睛盯着,她也不得不讨巧地拟了一份礼单出来。

    展少瑛的新妇齐氏如今和展少瑛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齐氏虽然无法与嘉善比肩,可齐乐候家也算是个好门第了,因此,张氏便有意将府里的中馈交托给齐氏一部分。

    齐氏自然看到了张氏欲送往公主府的礼单。

    她眉头微拢,看了眼张氏沉沉的脸色后,从善如流地闭上嘴。只是当夜,等展少瑛下了衙,齐氏便将心里的想法,小心翼翼地与展少瑛说了。

    齐氏道:“我想着,大公主既然嫁给了四叔,那么就与我们是一家人。虽然公主另有公主府居住,可是生下来的孩子,到底也是姓展的。”

    “婆婆的礼,会不会备得太薄了?”齐氏试探地问道。

    展少瑛的面色现下也不太好看。

    他才成婚,按理来说,正该与妻子浓情蜜意。可是自从听说嘉善有孕了,他便瞧齐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他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只是心口略微钝痛,好似被人活生生地挖走了一块。

    究竟是哪一块呢?

    他不知道。

    听到齐氏说话,他心不在焉地把玩着茶杯,干巴巴道:“母亲怎么说,你便怎么办,不要自作主张。”

    “可是……”齐氏还在做努力,她艰难地措着辞道,“不与别人比,就是与府上其他亲眷比起来,母亲的礼,似乎也单薄了些,我瞧着,好像只和三婶的差不多。”

    齐氏说的三婶,也就是展阿鲤的母亲余氏。余氏早早死了丈夫,乃是个寡居之人。同等的礼,余氏送出手便是难得的贵重。张氏送,却不免有慢待之意。

    齐氏道:“婆婆毕竟是世子夫人……”

    “好了。”展少瑛疲惫地闭了闭眼,好像不打算与她深谈这个话题,他静静道,“你若想多加点,就自己和母亲说吧。”

    “这些内宅之事,我不懂。”展少瑛的一身骨头仿佛都被人家给剥掉了,他有气无力道,“我明日不到卯时就要上衙,今夜我去书房睡。”

    说完这句话,展少瑛径自起身离开了。

    齐氏怔楞住,呆呆地看着展少瑛的背影远走。

    直到贴身婢女唤了她好几声“少夫人”,齐氏才回过神来。

    齐氏死死咬住了嘴唇,她拿巾帕抹了抹脸,咬着腮帮子说:“拂花,明天你回府一趟。嘱咐我母亲,给公主的礼,送重一些。”

    拂花道:“是。”

    拂花低下头,闷闷地说:“夫人原就说安国公府错综复杂,担心您嫁过来以后不好自处,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这还是新婚呢,您不过就多了两句话,又是一片好心,姑爷怎么就……”

    齐氏冷冷道:“够了。”

    她吸了口气,脸上写满倔强:“我自己也能把日子过好。明日你只需传我的话,不要多嘴。”

    拂花呐呐应着:“是。”

    翌日,安国公府上下的贺礼和齐乐候府的贺礼前后脚地送去了公主府。

    嘉善自然不知道齐氏和展少瑛曾有过的争执,她只粗略扫了一眼礼单,便笑了笑,说:“展少瑛这媳妇娶得倒是不错。”

    “可惜,”嘉善低低叹了句,“好锅没能配好盖。”

    无论嘉善怎么为齐氏可惜,这桩婚事毕竟是御赐的,已成定局。齐氏未来有什么造化,也得看她自己个儿了。

    让嘉善高兴的是,不过几天,汝阳长公主就从长春观赶了过来。

    嘉善这几日贪觉,本都是要睡到日上三竿的。后来展岳听丹翠回禀,嘉善每天早起时,都险些要吐一盆子胆汁,直到用了膳方才好些。

    展岳便去问了龚必行该如何解决。

    龚必行回说:“是晚膳和早膳隔得时间太长了。”

    自那以后,展岳每天起床去衙门前,都要把嘉善一道唤起来用膳。有时候兴头起来,嘉善还会帮他穿好衣服,再亲身送他出了门再睡。

    这一日,恰好就是如此。

    嘉善刚送了展岳上马,正打算睡个回笼觉时,丹翠却来报——“信安居士来访。”

    嘉善的瞌睡立即一扫而空,忙道:“快请。”

    近半年未见,汝阳长公主的模样一点儿没变,瞧着和善而又慈蔼,她仍是一身素衣。

    嘉善亲自将汝阳长公主迎进府里,口中道:“早盼着姑母了,姑母既然来了,就多住几天。小舅母如今也在府上,姑母还没见过她吧?”

    小舅母乃是傅骁的妻子宋氏,和汝阳算妯娌。宋氏已于几日前与傅骁的儿子亭哥儿一起搬来了公主府。

    嘉善一番好意,汝阳便笑吟吟道:“好。”

    嘉善又望了汝阳几眼,嫣然说:“姑母每天都用得什么?怎么看着愈来愈年轻了,真叫我羡慕。”

    汝阳长公主未语先笑:“花言巧语地拿姑母开心。”

    “你正在花期,羡慕姑母什么?”汝阳亲切地点了点嘉善的手腕,“倒是我瞧你,脸蛋反而丰盈了。”

    汝阳掩袖笑说:“看来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嘉善脸微微发红,也没有掩饰,轻“嗯”了声。

    她眼眸里波光潋滟:“砚清待我很好。”

    “我亦未负姑母所托,”嘉善的面孔柔和,声音清脆地道,“待他也好。”

    汝阳笑着道:“瞧得出来。”

    “你们这对金童玉女,真是一桩再好不过的姻缘。”想到展岳多年来独来独往,如今终于有了个让人艳羡的妻子,汝阳不由半弯起眼睛。

    她随嘉善一同进了府,见正堂摆着个石榴屏风。刻花虽精巧,然而置于一众桌椅中,却不免略显突兀。

    汝阳了然道:“这是旁人送的吧?”

    “是。”嘉善面色如常,她心平气和地道,“秦王妃听说我有孕,特地送来的。”

    “秦王妃吗?”汝阳眉目舒然,口吻淡淡地,“是她啊。”

    第090章

    第九十章

    提起秦王妃, 汝阳长公主的神情不冷不热,并不似其他人一般热络。心知有戏,嘉善的心思立刻活络了起来。

    她语气温柔道:“年初我成亲的时候,父皇是着佑棋皇兄背我上轿的。许是为了这个, 秦王妃才待我特别亲厚吧。”

    听了这话, 汝阳的眉眼依旧淡淡地, 她转头,见嘉善一副天真纯善的模样,便轻轻握住了嘉善的手, 低声嘱咐道:“你与她, 能不接触,还是不接触得好。”

    嘉善眼眸一深, 不由追问道:“为什么?”

    汝阳长公主不答,只是轻啄了口茶, 视线在周围里扫了一圈。嘉善了然, 挥手示意素玉丹翠带着其余人退下。

    待一众伺候的婢女都走了干净,汝阳长公主方放下茶盏。她微抬起头,与嘉善道:“秦王妃是孝明安太后亲自挑的儿媳, 这个,你应当知道。”

    孝明安太后是章和帝的生母, 换言之, 就是嘉善的祖母。孝明安太后生前为顺妃,章和帝被立为太子以后,她母凭子贵,晋位为皇后, 待先帝驾崩,又被封为太后。逝世后的谥号, 就是孝明安。

    世人便称她为孝明安太后。

    孝明安太后一生共有两子一女。长子是如今的章和帝,次子得封秦王,而唯一的独女,则是徳宁长公主。

    嘉善其实对从前这些旧事并不太清楚。章和帝虽然将后宫大权交给了庄妃与静妃,可是有一点,他是非常在乎的。

    就是孝明安太后的出身。

    章和帝以孝治国,决不会允许人非议太后。孝明安太后的出身又实在不算高,因此,这成了后宫,人人都不敢提的禁忌。就连嘉善,也甚少听说。

    听到汝阳长公主这样讲,嘉善只轻点了下头,答曰:“有所耳闻。”

    “可是,这有什么相干呢?”嘉善不太想得通。

    汝阳长公主轻笑了笑,淡然地说:“你不觉得,太后与德宁,待秦王妃,都比待你母后要亲厚吗?”

    嘉善侧头想一想,低声说:“好像是。”

    虽然裴皇后逝世的时候,嘉善年纪还不大,但也到了晓事的时候。印象里,徳宁长公主虽偶有进宫,可似乎很少往坤宁宫去。而孝明安太后,则更是与裴皇后见得少。

    有些需要皇后或太后出面的正式场合,通常是裴皇后去了,孝明安太后则不去。

    汝阳长公主轻声问:“难道,你从没想过这是为什么?”

    嘉善认真地思考了下,想起以前听到的,便说:“我母后性子桀骜张扬,不比秦王妃柔顺,所以不得德宁姑姑和皇祖母的喜欢。”

    “傻孩子,”汝阳长公主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她似笑非笑地说,“这或许是其中一个原因,可不会是最主要的。”

    意识到马上就能触碰到冰山那最关键的一角,嘉善抬着头,紧紧地盯住了汝阳的双眼,低低道:“那,最主要的是什么?”

    嘉善恳切道:“请姑母直言。”

    女孩儿的面孔美丽而恣意,犹带着几分经世故却又不世故的单纯。汝阳长公主不禁双眉略皱,她暗叹了一声:“有些事,你原是不知道比较好。”

    “可如今我若还不知道,岂不是会被有心人利用。”嘉善望向屋里的屏风,说得意有所指。

    汝阳长公主脸色微变,她的眼睛平视着前方,语气略有苦涩:“你知道,孝明安太后,本是出身哪里吗?”

    嘉善摇了摇头。

    太后的娘家势力不大,只有一个承恩侯府而已。如今,随着章和帝的有意疏远,承恩侯府亦不再似往日门庭若市。

    承恩侯府虽然不算显贵,可这一二十年过去,他们努力跻身于京城名门,早已不是当年的泥腿子了。就着太后的面子,也没人敢去提曾经的往事。

    “太后原是宫婢晋身。”虽然屋里已无其他人,汝阳长公主仍然压低了声音说。

    没有去管嘉善惊愕的脸色,她继续静静地道,“偶然被父皇看中,本是连位分都没有的。还是靠傅皇后的进言,才得了个封号。”

    “生下德宁以后,孝明安太后得封贵人,却依旧住在傅皇后的偏殿里。后来,又生了今上,方封为嫔,当了一宫主位。”

    汝阳长公主的声调平稳,一字字地却砸在了嘉善的心上,她道:“因此,孝明安太后在傅皇后面前,难免会伏低做小。”

    “傅皇后当年最喜欢的两个女孩儿,一个是自家侄女傅时瑜,另一个,便是你母后了。”汝阳轻描淡写地道出了旧事,她浅浅微笑道,“你母后常常被傅皇后宣召进宫,在她面前,甚至比德宁还要体面。”

    嘉善抿了抿唇,通过汝阳长公主的几句话,已经明白为什么太后与徳宁长公主会不喜欢母后了。

    即便当年的傅皇后是个宽和的人,孝明安太后母女也算是寄人篱下。身居高位以后,虽然没人会再提起她们曾经的窘迫。可裴皇后的存在,无疑是在提醒她们,昔年是她们如何度过的。

    嘉善心中一动,凝神望着汝阳,轻轻问说:“我记得姑姑提过,傅皇后一度想将傅时瑜选为太子妃,因为傅时瑜有婚约在身,所以才作罢。那我母后……”

    她欲言又止,清亮的眸子里充满了小心翼翼。

    汝阳不语而笑,良久,方淡道:“还是没能瞒过你。”

    “是。”汝阳淡说,“她曾将你母后聘与孝怀太子。”

    嘉善错愕,顿了顿,问道:“先帝知道吗,裴家答应了吗?”

    “先帝许是不知。”汝阳说,“不过,裴家是应了的。”

    嘉善微怔,不敢置信地看了汝阳几眼,连连道:“既如此,怎么我从没听人提过?母后怎么又会嫁给父皇呢?”

    “傅皇后与裴家只是口头相约,知内情的人本就甚少,我也是听到傅时瑜偶然提了几句,不然也是不知道的。”

    “何况,还没等到下正式婚书的那一天,永定侯府便先倒了。”汝阳敛了笑容,提到永定侯府,脸上还是有心痛难过之意。

    她不无伤感道:“至于你父皇母后的事,我便是真的不清楚了。”

    话讲到这里,故事虽然依旧少了半截,可关于秦王妃的部分,嘉善却一切都明白了。

    秦王妃是孝明安太后选的人,又与孝明安太后一样,都不是世家出身,自然容易亲近些。

    而孝明安太后和裴皇后本就有傅皇后的嫌隙在先,若是秦王妃再进几句谗言,那么两人的关系会恶化到何种程度,可想而知。

    寒门与世家,婆婆与媳妇,原就是容易对立的两面。何况裴皇后一有与孝怀太子的婚约在先,二,本身性子又桀骜不驯。

    那么徳宁长公主和孝明安太后,会与裴皇后那样不合,其中到底有没有秦王妃的参与呢?答案也是显而易见的。

    嘉善神情冰冷,眼里仿佛暗藏刀锋,片刻后,她转眸,真诚道:“多谢姑姑肯告诉我这些。”

    汝阳长公主笑了笑,温言道:“如果不是怕你会吃她的亏,我真不打算说。都是陈年往事了,你记住,万万不要因此,记恨上了德宁或者太后。”

    “太后祭典眼瞅着就要到了,你父皇最重孝道,自己要当心。”汝阳握住嘉善的手,切切嘱咐。

    嘉善的目光,柔软中透着股坚韧,她点头:“是。”

    说完这句话,汝阳长公主便不肯再提秦王妃了,而是问起嘉善这胎的怀相。嘉善一一答了,两人便一直闲话到展岳下了衙回来。

    展岳一直将汝阳长公主当作正经长辈来看待,二人之间的情分不比嘉善与裴夫人的少,汝阳也是真心疼爱他。

    得知展岳荣升九门提督,汝阳的眉眼都笑弯了,柔声道:“你母亲早逝,难得你还能这样有出息,长成这么优秀的孩子。”

    她顿了顿,还有后半句话隐去了——若是你母亲和外祖父在世,必然也会以你为豪的。

    展岳身上的官服未褪,衣袍上还绣着暗金色的獬豸兽纹。这身深红的衣服,更衬得他冰肌玉肤,唇红齿白。

    他的剑眉飞扬,低低道:“砚清能有今天,离不开舅母当年的提点。”展岳指的是,那年汝阳长公主指点他,走金吾卫的路子一事儿。

    汝阳不以为意,只说:“舅母没能帮上你,还得你自己有本事才是。”

    嘉善见他们二人越说越客气,不由一边抓了一个人的手在自己的掌心里,甜甜笑说:“都是一家人,怎么倒见外起来了。”

    “砚清回来之前,我便让素玉摆了席,”嘉善微微而笑,“待会儿叫上小舅母和亭哥儿,咱们一道吃顿家常饭吧。”

    她说,家常饭。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汝阳长公主和展岳都怔怔一愣。展岳更是凝视嘉善许久,见她眼里好像有漫天星辰,烟火辉煌,不由也弯起了唇角。

    他温声应说:“好。”

    这顿饭,几人都用得很愉快。宋氏和汝阳都是健谈之人,在一起诉说了多年衷肠。除了有身孕的嘉善没有饮酒,连一直茹素的汝阳长公主都喝了几杯果子酒助兴。

    唯一遗憾的是,傅骁远在边关,没能参与这场家宴。

    几人用到了接近亥时,才各回了各的小院里。

    因为宋氏的酒量不错,所以展岳晚上也喝了不少。不同于汝阳长公主和亭哥儿喝着玩儿的果子酒,展岳喝的乃是正宗的陈年酒酿。

    与嘉善一道进院子时,他的面上便有些微红。唤丹翠打了一盆水以后,嘉善便屏退了她们,干脆亲自取了帕子给他拭脸。

    嘉善看得出,展岳这是已经微醉了。

    她还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在人前时,他总是冷静而克制的。纵使在床笫间会时有放纵,可那也是隐忍的放肆。并不会像今晚,一颦一笑,都这样鲜活。

    是因为汝阳长公主和宋氏吧,填补了他心里那个近乎于娘的位置,让他终于有了家的感觉?

    想到这十几年来,他在安国公府的处境,嘉善忍不住地拿手指仔细描摹了一遍他的眉眼。

    展岳本是闭着眼在假寐,却被这举动折腾得睁开了眼。他冷不丁地抓住了她的手,掀起眼皮,轻轻勾唇问:“好端端地,公主干嘛撩我?”

    嘉善瞪他眼:“谁撩你了?”

    自己管不住自己,还赖我身上?

    展岳不答,只是弯身,温柔地打横抱起她,小心地放在自己膝上坐着。

    这样的姿势下,嘉善只能伸出双手去缠绕住他的脖子。

    展岳遂也用两手托着她的腰,醉红的脸庞循在嘉善的脖尖处,他语气温软:“那就当我在撩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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