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鲁王妃生下县主, 虽然章和帝给她的一应待遇与嘉善相差无几,但是庄妃和赵佑成总归还是有心理落差的。
都盼着她生儿子,偏偏却是个丫头,若不是鲁王妃实在秀外慧中, 只怕赵佑成不日就要立侧妃了。
对此, 嘉善倒无所谓。
她可从没觉得凭一个皇孙, 就能定乾坤。
嘉善听闻这事儿后,只是与瑄哥儿笑着说:“你多了个妹妹呢。”
瑄哥儿眼下已长到一岁多了,他是男孩儿, 自小好动, 所以会走路比会说话要早,现在, 小步子已经能迈得稳稳当当,说话却还是单个字单个字地往外蹦。
听到要有妹妹, 瑄哥儿往自个娘亲的肚子上瞟了眼, 而后摇着头,哼唧着道:“没,没, 没……”
“什么没?”嘉善笑着逗他。
瑄哥儿于是伸出小手,轻轻摸了下嘉善的肚子, 他倔强地重复道:“没, 妹妹!”
嘉善这回听懂了,她有几分讶异地挑起眉:“你想说,你还没有妹妹?”
瑄哥儿使劲点头。
嘉善笑起来,总算明白了瑄哥儿的意思。
他大概是不知从哪儿听说了些歪理, 知道他是从嘉善的肚子里出来的。现下见嘉善肚子扁扁地,那么自然明白嘉善不可能为他添一个妹妹了。
既然嘉善无法为他添, 他又哪来的妹妹呢?
真是个霸道又护短的小家伙啊!
嘉善莞尔地摇了下头,抱起瑄哥儿去用早膳了。
怀庆毕竟是赵佑成的头个孩子,虽然不比男孩儿要让庄妃高兴,但是面上,庄妃还是给了鲁王妃和怀庆十足的面子。
因而,怀庆县主办百日酒这天,由宫里的庄妃牵头做东,直接接了怀庆在承乾宫办。嘉善也带着瑄哥儿去承乾宫里添了彩。
嘉善怕瑄哥儿不懂事,在承乾宫也会口无遮拦地说出“我没妹妹”这样的话,所以,嘉善这回事先与他打过招呼。
瑄哥儿于是很听话,围着怀庆不停欢喜地转圈,嘴上喊着:“妹妹”、“妹妹”……
没想,这话也碍了庄妃的眼。
庄妃不冷不热地往瑄哥儿和嘉善的方向瞥了瞥,掀起唇说:“大公主和瑄哥儿,似乎很高兴鲁王妃生了女儿。”
嘉善自从做了母亲以后,性子都要佛性不少,她假装没有听懂庄妃话里的深意,浅笑着说:“怀庆出生以后,瑄哥儿就有伴了,自然是高兴的。”
庄妃眼见没刺到她,也不再继续争锋,只是道:“既如此,日后大公主可常带着瑄哥儿去鲁王府作伴。”
这几年,不仅是嘉善收敛了脾性,庄妃也要长进不少。
嘉善遂笑一笑答:“自然。”
几人于是保持着这副和和气气、兄友弟恭的场面,一直到宴席结束。
出宫时,展岳正好顺道来接他们。
此时寒冬已过,春暖花开,马车里头拿掉了厚厚的团枕和垫絮。展岳才下了衙,是信马而来的,他本来预备与嘉善二人一道坐马车,却见到瑄哥儿挥舞着双手,往他的方向直扑腾。
瑄哥儿奶声奶气地叫喊着:“马,马,骑大马!”
展岳起了兴致,径直抱起瑄哥儿问:“瑄哥儿想骑马?”
瑄哥儿重重地点头,学着展岳刚才御马的姿势,做了一个“驾”的动作,嘴上继续嘟囔道:“大马!”
展岳忍俊不禁,弯身去将瑄哥儿抱到了马上,打算骑着马带瑄哥儿回府。
嘉善在后头见到了他这个动作,险些给吓死,忙道:“他才多大,人还没有马腿高,哪里能骑马!”
展岳不以为意地望了瑄哥儿眼,说:“可是瑄哥儿想骑马。”
“那也不行!”嘉善连连反对,示意展岳赶快把瑄哥儿抱下来。
展岳于是又望了眼瑄哥儿,瑄哥儿似乎是明白了自己娘亲不让他骑马。
他在展岳和嘉善的注目下,顿时撅起嘴巴,团着小脸,两条胖腿在马镫旁边晃悠来晃悠去。
小嘴不停地嘟囔道:“马……瑄哥儿……骑大马!”
“你看。”展岳说。
说完,他理所应当地扬马前去,嘉善眼见他们父子俩的背影越来越小,只好无奈地上了马车。
说起来,在瑄哥儿一岁的抓周礼上,瑄哥儿抓住的也是把精致的弓。
那天,赵佑泽专门为他准备了一支毛笔,裴元棠准备了一个印章,而展岳,则是放上了自己亲自做的一把小弓。
若瑄哥儿先抓住毛笔,那就意味着他以后勤勉好学,能做一手漂亮的锦绣华章。若先抓住印章,则未来可能官运亨通,扶摇直上。
弓的意思就不言而喻了,指他将来会武能上马定乾坤。
瑄哥儿抓住弓箭的时候,不仅展岳十分自豪,章和帝也很满意地说:“是个出息的孩子,不愧朕为他取襄明二字。”
章和帝的话,暗示意思已经有些明显了。庄妃几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连一向好脾气的鲁王妃,因为刚刚生了女儿,笑意也略微勉强。
倒是嘉善,没有想那么许多,只是私心里,她其实不太想儿子从武。
她的孩子,荣华富贵都不缺,爵位也生来就有了,本不需要去光宗耀祖。
武将终究还是要在战场上厮杀的,刀剑无眼。展岳到了今天这个地位,也偶尔要率军出去剿匪。
嘉善和所有慈母一样,希望自己的孩子能长在温暖的环境下,尽量不要以身涉险。
这想法被展岳晓得了,展岳却深深地不以为然,他道:“你这样,未免要惯坏了他。我的儿子,即便做不了最有本事的那一个,也不能长成什么都不会的纨绔。”
嘉善觑他一眼,争辩道:“谁要把他惯成纨绔了?”
嘉善说:“我的意思是,会拉弓射马是应该的,但是最好不要上战场。”
“再说,”嘉善说着说着也有点生气,她凶凶地道,“旁的人,想被惯坏,还没有这个福气。”
察觉到了嘉善的小情绪,展岳没再继续逗瑄哥儿玩了,他回过身去,捏了捏嘉善的脸,轻声问:“你生气了?”
嘉善打掉他的手,口不对心地说:“没有。”
展岳觉得有趣,俯身下去,在她唇角亲了一下,柔声解释道:“我也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不过是与你正常讨论。”
“好端端地,怎么生气呢。”展岳欲逗她笑。
嘉善却不答,径自翻过了身去,背对着展岳。
展岳更觉得稀奇了,一下抱起侧塌上的瑄哥儿,父子两个一起凑到了嘉善跟前。
他低头去逗瑄哥儿,把瑄哥儿送进嘉善怀里,嘴上道:“你看看,就是因为你这个臭小子,你娘才与我生气。”
“快哄哄她,让她不要不理爹爹。”展岳道。
瑄哥儿小小的一个,身子又胖又软,还带着一股奶香味儿。被展岳抱过去以后,他就像只小鼹鼠一般,在嘉善怀中左拱拱,右拱拱,生生地把嘉善那一点儿小脾气也给拱没了。
嘉善边搂着瑄哥儿,边瞪了展岳一眼:“你才是臭小子,我们才沐浴完,香着呢。”
“那就我是吧,”展岳能屈能伸,他躬身在嘉善耳边道,“我现在能上塌来,抱着你睡了吗?”
他声调虽然压得低,但还是把嘉善的耳畔染得火辣辣。
嘉善忍不住低头看了瑄哥儿一眼,瑄哥儿正懵懂无知地睁着一双大眼睛,对着她笑。
嘉善于是更羞赧了,轻声说:“瑄哥儿还在!”
“他哪里懂!”展岳仗着瑄哥儿年纪小,有恃无恐。他白皙的一张脸在浓黑如墨的发色下,显出无双颜色。
展岳凑过去,一手捂住了瑄哥儿的眼睛,一边去揽嘉善的腰身,他伏下身,细细地亲吻着她的唇。
瑄哥儿猛然被遮住视线,看不见爹,又看不见娘亲,登时就不高兴了。他晃荡着小脑袋,见还无法摆脱眼前那只大手,便抽了抽鼻子,放声地哇哇大哭起来。
嘉善听到瑄哥儿哭,怕被瑄哥儿看到这一幕,忙打了几下展岳,谁知展岳正意犹未尽,不愿意松开。
嘉善没有法子,只好咬了他的唇瓣一口。
展岳吃痛,这才与她唇舌作别。
然而,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
嘉善下口并不重,展岳拿手擦着嘴唇时,发现一滴血都没有,遂促狭地向她笑了笑,笑里有些难得的张扬和痞气。
嘉善正抱着瑄哥儿低哄,瑄哥儿适才是干打雷不下雨,早就没哭了,看到父亲笑,他也模仿着展岳弯了眼睛,“咯咯”地笑几下,露出了嘴边的小乳牙。
展岳于是笑吟吟地扬声唤道:“乳母呢。”
乳母方才就听到了瑄哥儿哭闹的动静,但是公主驸马都没宣,所以不敢贸然进来。
听到展岳喊,乳母马上入了内室。
展岳说:“抱小公子去耳房,他今夜跟你睡。”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不需深想就能明白,何况公主正斜倚在塌上,衣裳与发丝都是乱的。
乳母不敢多看,忙抱起瑄哥儿,出了房里。
嘉善的脸都是热的,情急之下,她连名带姓地低声唤了一句:“展砚清!”
展岳“嗯”了下,笑问:“怎么?”
边问,他边俯身,黏黏糊糊地去亲她。
展岳晚上和同僚们出去小聚,喝了几杯酒,虽然已经洗漱过,但是身上还是无法避免地沾了点儿酒气。
嘉善一边推搡他,一边红着脸说:“你怎么胡闹。”
展岳不答,只是拿自己的脸去蹭她的,直把两人身上都蹭了一身汗出来才作罢。
“这不是为了哄你吗。”展岳光明正大地说。
他搂她在怀里,低头吻她鲜艳的红唇,这回没有瑄哥儿在旁边干扰,他终于亲了个过瘾。
他覆在她身上,用舌尖去轻描她肌肤的形状,动作温柔而又小心。嘉善生子以后,身姿变得愈加袅娜,展岳宽大的手几乎都要握不住。
嘉善很快就经不住地战栗起来,最后只能酥着嗓子喘气……
一番云|雨过后,两人传水来清洗。
展岳似乎是又想起了刚才的事情,道:“你说得对。不是所有人都有福气被娇惯。”
“瑄哥儿有个好舅舅,还有疼爱他的娘,惯着点也无妨,”展岳说,“以后,我来做严父,你做慈母就好。”
……
还严父?严他个大头!
嘉善坐在马车上,想到展岳彼时说的话,就觉得一阵生气。
他哪里严了?大骗子!
儿子要骑马,还不是屁颠颠就抱着儿子去骑了大马。
嘉善气呼呼地想,待会儿回了府,非得好好和他分辨一二。
然而,回府以后,嘉善却没有时间与展岳分辨了。
裴府那边派了人过来说,裴家的老太爷,也就是嘉善的外公,刚于一个时辰前过世了。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裴老太爷当年就做过章和帝的老师, 有太傅之名,裴家出了一个皇后以后,裴老太爷又当了国丈,乃是真正的名利双收之人。
所以裴老太爷去世的消息, 很是在京城里掀起了一番风浪。
赵佑泽也特地出宫来祭奠。
裴老太爷的年纪与闻老太君差不多大, 算是喜丧了。
加上老人家去世时几乎没受什么痛苦, 不过是睡了个午觉,午觉后,府上仆人去唤醒他, 这才发现老太爷已经在梦里溘然长逝。
因此, 裴家上下虽然也笼罩在伤怀的气氛中,可是并不沉重。唯一可惜的是, 这样一来,嘉善的大舅裴子敬, 必然要丁忧了。
不过, 今年年初,裴元棠就已经被调到吏部,表明了是前途可观。有他珠玉在前, 裴子敬都几乎被比了下去。
展岳也陪着嘉善一同去裴府祭奠了老太爷,只是瑄哥儿年纪小, 裴府到底是在丧期, 瑄哥儿不好在裴府多待儿,于是,在祭奠完以后,展岳带上瑄哥儿先行回了府。
嘉善则与赵佑泽一同留下来, 给裴家帮忙。
两个月前,顾珺仪业已怀了身孕。
好在裴元棠的弟弟才娶了新妇, 这时候,恰好能够搭手帮裴夫人一把,不至于让她一个人手忙脚乱。
嘉善祭奠完裴老太爷以后,就又去了顾珺仪房里陪她说话。
谁知两人才闲话片刻,裴元棠却径直冲了进来。
因为是在戴孝,所以裴元棠穿了件黑色的直缀。他一般喜穿鲜艳的颜色,很少着这样暗沉的衣裳,不同于以往的活跃,终于显得有了几分深沉和城府。
裴元棠进屋后,目光在顾珺仪和嘉善周围扫视了一圈,他与嘉善朗声道:“我到处找你,原来你躲在这儿。”
嘉善嫌他说话难听,瞥他眼,道:“什么叫躲,我在和珺仪表嫂说话。”
“那你们待会儿再说,”裴元棠不复之前的吊儿郎当,一本正经地道,“我有事情要交代你。”
见他的口吻如此正式,嘉善不由也正色问:“何事?”
裴元棠目光一沉,走过去,低声地道:“你最好提醒展砚清一声,让他行事不要太张扬。”
“他这个位置,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在,”裴元棠道,“让他记得把尾巴收一收,小心提防着!”
嘉善陡然就是眸色一深,她拧眉问:“你听说了什么?”
“唔,”听到嘉善有此一问,裴元棠却又不继续说了,装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来吊人胃口。
还是顾珺仪瞪了他一眼,裴元棠才摸了摸鼻子,悻悻道:“安国公府那个展少瑛,最近办差不利,被人寻到了错处。”
裴元棠眯着眼道:“有风声说,是因为他得罪了展砚清,被展砚清故意打压的。”
“于是又有人说,”裴元棠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音,沉声道,“展砚清对同族小辈都不讲情谊,可见是个心狠手辣之人。”
嘉善听到这话都要给气笑了,她尚来不及细究,便说:“这显然是中伤之词。”
“再者,若是展少瑛真行得正坐得端,能有错处给别人寻吗?”嘉善恨恨道,“苍蝇还不叮无缝的蛋呢。”
裴元棠“呵呵”了两下,像是听了个什么很好笑的笑话般,他得意道:“你骂展砚清是苍蝇。”
嘉善却没因为他的插科打诨而分心,面色仍然带了些许阴郁。
如今,摆明了有人在以捕风捉影之说来中伤砚清,他怎么从来没有和自己提起过?这样做的人,又会是谁呢,赵佑成一党,还是秦王妃他们?
嘉善紧抿着唇,皱着眉头在思量。
裴元棠几句话明显影响了嘉善的心情,顾珺仪见她眉头紧皱,便捏着她的手,在嘉善耳旁笑说:“他也好意思说人家行事张扬。”
顾珺仪道:“前几日,国子监司业王大人过世,他特去府上吊唁。”
“王大人生前爱作诗,有人提议说,送葬的时候,每人为王大人赋诗一首。幼元倒好,说比起作诗,王大人其实更爱听驴叫,不如咱们在他灵柩前挨个学一声驴叫!”顾珺仪讲到此处,自己也哭笑不得地道,“一起去送葬的御史,差点参他一个,荒诞不经。”
顾珺仪把事情讲得绘声绘色,嘉善终于也弯了眼睛,裴元棠还在一边理直气壮地道:“我又没说错。”
“后来陛下知道了,也没骂我,还夸我别出心裁。”讲到这儿,裴元棠甚至有点小骄傲。
他读书读得好,但并非那种不懂变通的酸腐文人,写的文章常常别具匠心。裴子敬虽然欣慰这个儿子争气,可读惯了圣贤书的他,有时难免会觉得裴元棠离经叛道。
章和帝却没有这样的顾虑。
章和帝一向欣赏裴元棠,这才在他参加殿试时,不拘一格地将他点为新科榜眼。
裴元棠现在有顾珺仪管着,倒也没再做太过荒唐的事儿,不过是偶尔不靠谱一下。
对他而言,已经是不小的进步了,现在还会来提醒嘉善。
嘉善思虑了片刻,方对裴元棠说:“你的话,我记住了。”
“你自己也要当心。”嘉善没忘记嘱咐他。
裴元棠混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一副我厉害着的模样,嘉善便不管他了,扭过脑袋继续去和顾珺仪说话。
嘉善和赵佑泽在裴府里一直待到用完晚饭时,才告辞离开。
嘉善与顾珺仪作伴的时候,赵佑泽则在与大舅裴子敬说话。
自从赵佑泽双眼复明以后,他是眼见地得了帝王的喜爱,加上赵佑泽读书用功,又待人和气,已经得了清流的好感。
裴子敬是清流中的代表人物,赵佑泽作为自己的外甥,裴子敬本就喜爱他,何况赵佑泽本人也争气,裴家便更会做他坚实的后盾。
赵佑泽与嘉善上的是一辆马车,天色已然黑了,他预备先送嘉善回府,而后再自行回宫。
马车上,嘉善仍在考虑裴元棠说的事情,所以没有主动与赵佑泽搭话。
夜里的风声萧萧,马车外时而有流萤闪烁。可惜,车帘遮住了大半片月色与光线,更显得车内静谧无声。
车缓缓地行了一阵子后,赵佑泽缓慢出声道:“阿姐,你知道景文是谁吗?”
嘉善的思绪还没完全被拉过来,只是下意识地问:“谁?”
“景文。”赵佑泽于是又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
这两个字让嘉善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倏地清醒了过来,这瞬间,心跳好如擂鼓。
嘉善抬眼望他,慢慢地道:“景文怎么了?”
赵佑泽对她笑一笑,眉目依然斯文俊秀,他说:“我上次出宫来看外祖父时,外祖父拉着我的手,叫了一声‘景文’,应该就是这两个字吧。”
“我听着,像是人名,”赵佑泽笑着问,“阿姐识得此人吗?”
赵佑泽问得光明正大,嘉善的心跳却不由跳得更加厉害了,她面上滴水不漏,只是指骨捏得紧紧地,泛着浅白色。
她动了动有些僵硬的半个身子,缓慢启唇道:“舅母告诉我,外祖父之前就有些糊涂了。”
嘉善边观察着赵佑泽的面色,边补充道:“景文多半是外祖父的某位朋友,大概你过去时,外祖父正好在思念他,所以才拉着你的手叫了一声。”
得到嘉善的回答后,赵佑泽便轻轻颔首,没有再多问。
见此,嘉善却垂下眼,她目光低敛,黑眸里存了几丝惊慌失措。
赵佑泽可能不知道,可嘉善却特意问过汝阳长公主。
景文二字,正是孝怀太子当年的乳名!
只是后来,孝怀太子因傅家一事和先帝疏远,这个名字,已经多年没被人叫过,甚至史记文献里都没有记载。
嘉善小心翼翼地抬起视线,装作不经意地打量着元康。几年时间,元康的五官逐渐长开,已完全褪去稚气和天真,面目轮廓变得流畅而清晰。
女像父,儿像母,赵佑泽幼时就要像裴皇后多一些,长大了以后,自然也是与章和帝不太相像的。
那么,元康与孝怀太子,莫非在面上有相像之处吗?
嘉善忽然想起,这么些年来,提起元康,人人都会说他生得像裴皇后。
这句话,究竟是别人的随口一谈,还是被人刻意引导……真实目的,其实只为了掩盖某件事情的真相?
嘉善越想,便越神情肃穆。
下马车时,夜风穿过黑夜,直愣地打在她脸上,像是怪物的一只冰冷触角。
展岳正站在府门口接她,见嘉善的样子好像正在神游天外,不由抓起她的手问:“怎么了?”
嘉善不知是被夜风吹得,还是出于心理反应,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她边缩了下脖子,边轻声说:“没事。”
可她这,哪里像没事的样子?
展岳以为她是着凉了,忙紧张地抱起她,小心地以自己的额头去探嘉善的额温。
“哪儿不舒服?”展岳关切地问。
嘉善却再没有说话,她深深地看了展岳一眼,一言不发地将脸埋进了他怀中。
展岳于是不再追问了,他抱紧她,就这样用高大而柔软的衣袍将她牢牢盖住。
他的肩膀宽阔,腰身也笔挺有劲,好像是雄鹰展翅般,把所有险恶与凶险全都隔在了他的羽翼之外。
让这片天地中,永远都能保持着温暖自在。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回府沐浴完以后, 嘉善才把裴府中发生的事情,与展岳细细道来。
展岳这时候,刚刚给瑄哥儿讲完睡前故事,听到嘉善的话, 他放下绘本, 又给睡在里侧的瑄哥儿掖好了被角。
嘉善看到他的一应动作后, 不由地弯了弯唇角,心里想着,他委实是个好父亲。
做完这些, 展岳方轻手轻脚地下了榻。
听完了嘉善的话, 他并未太仓皇失措,沉思一番后, 展岳侧身与嘉善说:“我看,这回, 八成是你多心了。”
“先帝一朝的老人虽然所剩无几, 可见过孝怀太子的仍有不少。若元康真与孝怀太子面貌相像,宫里宫外必然少不了流言蜚语。”
“现如今,既然一切太平, 便证明,他二人不会到那样相像的地步。”
嘉善恹恹地, 做若有所思状。
展岳继而道:“你也知道, 孝怀太子曾十分投外祖父的眼缘,可能真的只是外祖父思念太子时,凑巧拉了元康的手。”
嘉善还是不大敢信,确认地问了句:“会是这样吗?”
“是也好, 不是也好,”展岳笑一笑, 嗓音纯正而低沉,他道,“都已无从求证。”
“孝怀太子已逝,母后已逝,就连可能知道内情的郑嬷嬷业已不在人世。”展岳道,“我们总不可能,去问那些见过孝怀太子的宫人,你觉得四殿下和孝怀太子长得相像吗。”
这岂不是在自找麻烦,自寻死路?
这句话总算逗嘉善笑了下,她想了片刻,答说:“倒也是这个道理。”
展岳心念有如电转,很快意识到了一个更棘手的问题,他问嘉善道:“你今日在元康面前,没有露出什么端倪来吧?”
嘉善肯定道:“自然没有。”
她想起今日在马车上,应对元康时的那一幕,又补充了句:“他那样聪明,若被他瞧出来,这事儿更不知该如何办了,所以,我很小心。”
嘉善是知道轻重的人,在这点上展岳倒没有太过担心,不过是有些怕赵佑泽会不满意嘉善的回答,另去问他人。
那可就会酿成一桩大麻烦。
嘉善却已先行想到了,她道:“以元康的性格,不会莽撞地去随便问别人,无须担心。”
嘉善和赵佑泽是亲姐弟,自然是最了解他的人之一。展岳于是会意,颔首说:“那便好。”
聊完了赵佑泽,嘉善又想起裴元棠说的话,便问了展岳有关展少瑛的事情。
谁知展岳却完全不以为然,他发出一声笑:“他还需要我出手吗?”
展岳的话里自有一股出类拔萃的傲气,他笑乜了嘉善眼,美眸一转,道:“德不配位,自有人会收拾他。”
其实,展岳的话只给嘉善交了一半的底。
之前,在齐氏想要与展少瑛和离,并且求到了嘉善跟前的时候,展岳是有过顺势收拾展少瑛一顿的想法的。
可惜,就在鲁王妃有孕不久,齐氏也传出了有孕的消息。
得到消息之后,嘉善并未深究齐氏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她只是在第一时间去了安国公府,以探望为名,行捞底之实。
嘉善特地遣了剑兰去问齐氏身边的丫头,问她,是想要中馈还是依旧要和离。
齐氏过了三天才给回复,齐氏的答案是:我想留下这个孩子。
这个答案不出嘉善所料,毕竟,大部分女人在做了母亲以后,立场与性情都会发生改变。
不管这个孩子是为何而来,齐氏都愿意承担为人母的责任。既如此,嘉善便也愿意帮她把府上中馈拿捏到手里。
齐氏聪明得体,她的娘家齐乐候亦是不可小觑的,有了嘉善的暗中协助以后,她很快从张氏手中分得了一半的权利。
齐氏是个很伶俐的人,知晓展少瑛不会站在自己这边,所以不动声色地讨了安国公与展泰的喜欢。
现如今,展泰也更属意齐氏以安国公府的代言人的形象在外走动,而不是自个的妻子张氏。
一个聪明的女人,永远知道该如何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齐氏当如是。
展岳和嘉善欠齐氏一个人情,既然齐氏不打算与展少瑛和离了,那么展岳也就看在齐氏的份上,高抬贵手饶了他那回的冒犯。
然而,展少瑛却还是被人抓住了马脚。
其实,他年纪轻轻就能在通政司任职,如果家族没有给他足够的庇佑,或者是他自身本事不够,被人寻到错处也是平常之事。
可这回的事儿真这么简单吗?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嘉善一双眼眸眨也不眨地看向展岳,她柔声道:“若只是针对他也就罢了,我怎么觉得,像是冲着你来的。”
不然那些恶意中伤他的谣言是如何传出?
展岳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眼里眉梢有着笑意,他轻声道:“变聪明了,我的公主。”
他话里带着揶揄,像是嘉善从前很笨一样。
嘉善不由就挥舞着拳头,轻轻锤了他一下,哼道:“我替你担心,你倒好,还笑话我。”
展岳噙了一丝笑容在嘴角,神情上并没有被人捏住把柄的慌乱,他好像总是镇定地。
他捉住了嘉善的粉拳,神态温和地道:“你知道展少瑛被人捉到错处时,是谁主动站出来,为他说话吗?”
“谁?”嘉善抬眼问。
展岳口吻淡淡地:“你秦王叔。”
嘉善“哦”了下,这句“哦”里十分意义深长。
那就怪不得了!
这是个一石二鸟的计策。
展少瑛办事不力,明明是他自己的过错,幕后之人却能因此事儿放出话去,给展岳的名声抹黑,此为一鸟。
至于第二鸟,就更简单了。
展少瑛向来顺风顺水,如今仕途陡一受挫,自然会下意识地寻找靠山。而幕后人,则能凭此举,成功收复展少瑛。
不得不说,此计不仅阴毒,而且有效。
嘉善冷着脸,哼了一声。
这几年,她有意与秦王妃疏远,无非也是想把秦王夫妇彻底逼到赵佑成那边的阵营。
有言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与其让他在冬夜里蛰伏,还不如逼他出洞,和毒蛇一并铲除,免得来日还要为此费尽心力。
现在看来,此法初见成效。
不仅秦王妃再没来嘉善这边凑过热脸,就连秦王也为了对付他们而不遗余力,甚至不挑食地把展少瑛都给拉拢了去。
眼下,他们的敌人越来越多了。
嘉善低下头,不知是喜是悲地喝了口热茶。
倒是展岳,他慢条斯理地拂一拂衣襟,淡道:“展少瑛去投靠他们,也没什么不好。”
“那条破船四处漏水,迟早要翻。端看那一日,他们要如何收场。”展岳道,“至于那些中伤之词,更不用去理会。”
“我走到今日这个地位,从没有去看过秦王的脸色而行事,最重要的,”展岳顿了顿,他轻笑着说,“乃是君心。”
展岳对着嘉善嫣然一笑,那笑意始终牵扯在嘴角上,他的目光扫过嘉善:“我娶了陛下最疼爱的公主为妻,陛下哪舍得让我白身呢。”
“不用为我担心。”展岳低声说。
他有意咬紧了“最疼爱的公主”几字,饶是嘉善觉得他没说错,面皮却还是禁不住地红了起来。
不过,展岳伴君多年,对于朝政上的事情,有天生的敏感度,否则他前世也做不到五军都督的位置。
他现下既然如此言之凿凿,可见那些风言风语确实无法伤他根本。
嘉善于是温婉地觑了他一眼,问说:“中伤之词我可以不理会,那,淑娴呢?”
展岳的眸光闪了闪,装作听不懂的样子,问:“二公主怎么了?”
嘉善看他的模样,便晓得淑娴的事情他一定是知道的,只不过是没告诉自己!
嘉善也是今天去了裴府才听裴元棠提起,原来淑娴已被禁足。而原因,则是仿汉时的公主养面首。
面首一事其实可大可小,但淑娴与钟毓成婚两年,还没为忠义伯府生下一男半女,何况,清河和惠安的年纪都大了。
淑娴在府中养面首,连累的是所有皇家公主的名声。
清河倒也罢了,清河乃静妃教养的,和淑娴接触的不多。
可惠安却是与淑娴一母同胞,亲生姐姐这样,惠安即便有公主的头衔在身,来日,哪有好的夫家愿意真心接纳她?
这事儿传出来,还没等到章和帝雷霆一怒,庄妃就先行一步的开始大义灭亲。
庄妃亲自脱簪,去了乾清宫门前请罪,言自己训女不严,请章和帝废去她的妃位,并褫夺淑娴公主府五成的食邑。
此举可堪为壮士断腕。
在章和帝做出处罚之前,先给章和帝铺了台阶下。废妃位、夺食邑对于庄妃和淑娴而言,都算是极重的惩处了。
事实上,淑娴即便有错,过错也远不至于如此。
果然,章和帝见庄妃先来负荆请罪,虽然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却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他把淑娴圈禁在了公主府里,令她闭门思过。也并未褫夺庄妃的封号,甚至连协理六宫的权利都没有剥夺,只是罚了她与淑娴一并抄写《道德经》。
庄妃这次的手段可谓高明,嘉善与她斗了十余载,心里很明白,这不像是庄妃一贯的作风。
庄妃办事向来是雷厉风行,这种委曲求全、能进能退的招数,不是庄妃会使的。其背后必有高人指点。
而所谓高人,用脚指头想一想,嘉善也能猜到,定是鲁王妃。
那个女人,一看就不简单。
赵佑成与她成婚这么久,如今,不要说侧妃,连通房小妾都没有纳过一个,可见夫妻俩的感情是何等和睦。
以真心换真心,赵佑成既然如此待她,鲁王妃也自然会甘愿为他肝脑涂地。
能够同时赢得庄妃与赵佑成的好感并不容易。若不是身处不同立场,嘉善其实是很欣赏这位从前不显山不露水的鲁王妃的。
在鲁王妃生下女儿以前,哪怕是一向骄纵的淑娴,也默默地收敛了不少。这一年里,怕是鲁王妃忙着教女,这才任由淑娴又闯出祸事来。
不过,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虽然淑娴此次又闯了祸,可屁/股也很快就被擦了干净。不仅没有连累到赵佑成一党,就连淑娴自己也没受什么重罚。
只是民间的相关流言会难听一些罢了。
而且难听的,不单单是淑娴的名声,作为公主,嘉善的名声肯定也要跟着受损。
展岳是嘉善的驸马,也可能要承担被人讥笑的可能。
所以,嘉善方才有此一问。
嘉善戳着他的腰身:“你别跟我装糊涂,淑娴养面首,你没听说吗?”
“她养面首,和你我何干?”展岳道。
听了展岳这句话,嘉善好像忽然起了兴致。
她美眸轻转,嘴角噙着狡黠的笑容,眨着眼睛说:“假设有朝一日,被你发现,我也养了面首呢?”
嘉善好以整暇地瞧他:“你打算怎么办?”
展岳乜她眼,哑声问:“你想知道?”
“是啊。”嘉善纯良地点头,一个好奇宝宝的样子。
展岳遂捻起嘉善的下巴,他高大伟岸的身躯压在了嘉善上空。
他俯身下去,气息从嘉善的耳畔擦过,他低低道:“我会当着他们的面问一句。”
“莫非我一个,无法让公主吃饱吗?”展岳略弯了唇,意味深长地说。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展岳甚少说这种荤话, 哪怕是在夫妻行事上也如此。
但他从来是会讲的,常年混迹军中的人,谁嘴里没几个不三不四的荤笑话,没吃过猪肉总还见过猪跑呢。
如今, 偶然开了口, 不禁就叫嘉善红起了脸。
她的两片薄唇紧抿在一起, 连莹莹如玉的耳朵尖儿都发烫起来。
嘉善感到一阵脸热,边睨他眼,边经不住地推他道:“你胡说什么!”
展岳有意逗她, 特地把声线压得低低的, 尾音听起来好像带点挑逗的意味儿,他道:“不是你问我的。”
“我答了, 你怎么倒羞起来。”展岳的身躯昂在她上空,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灯光影影绰绰, 展岳的唇齿间好像也正牵扯着一丝痞气的笑容, 他吻了下她嫣红的嘴儿,笑说:“都是做娘的人了,怎么脸皮还这样薄。”
他说起做娘, 嘉善忙惊醒一般,侧身去看瑄哥儿的反应。
还好, 爹娘虽然在胡闹, 瑄哥儿却睡得依旧香甜,就是调皮的小脚丫把被子给蹬开了,整个穿着开裆裤的下半身全露在外头。
幸而已经入了春,天气暖和起来, 否则非得着凉不可。
见瑄哥儿没被他们闹醒,嘉善才松一口气。
她的反应被展岳瞧见了, 展岳便笑一笑,说:“瑄哥儿睡觉沉,下午睡黄昏觉的时候,春雷都没能把他吵醒,何况我们这样的小打小闹。”
嘉善听着,不由莞尔,笑道:“这样的性子,真不知是随了谁。”
嘉善自己的睡眠算轻的,一点儿动静就容易扰得她不安神。展岳则一向警觉,夜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能听见。
父母都是小心至极的人,便更把瑄哥儿的性格显得憨厚了。
夫妻俩说话的时候,瑄哥儿正好打了个盹,他侧过身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好像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
见展岳与嘉善在另一边的塌上说话,瑄哥儿便从善如流地把自己刚刚蹬开的被子给拉上去,扭搭一下腰后,他很快转过身去继续睡了。
嘉善见此,更是哭笑不得,扭头去与展岳道:“多半是我怀他的时候太享福了,方才养成瑄哥儿这种性子。”
想一想后,嘉善又补充说:“也没什么不好。”
“心思多的人总要累一些。”嘉善说。
嘉善与展岳都属于心思多的人,思虑的也比旁人要多。所以对于这句话,展岳是感同身受的,他颔首说:“倒也是。”
嘉善斜躺在塌上,捂嘴打了个哈欠。
因为今天是怀庆做百日酒,所以她一早就起床梳妆打扮,回公主府以后,又换了身衣裳去裴家。
又是听裴元棠的警告,又是与赵佑泽斗心眼,不过是出于担心,这才一直强撑着口气。
眼下是真的累了乏了。
展岳见她眼睛都要睁不开,便随手把她扒拉进自己胸膛前,抱着她说:“睡吧。”
嘉善委实也困顿了,握住了展岳的一只手后,歪在他怀中睡去。
夜间的房里只点了一盏小小的仕女灯,灯芯微黯,显出橘黄色的光泽来,在内室里被衬得煞是温暖,透出股宜室宜家的气氛。
——
自从那日见到瑄哥儿吵嚷着要骑马,展岳便一直留着心,总算功夫未负苦心人。
他不知从何处的养马场,寻到了一匹小马驹。
小马驹的模样很是纳罕,有些像西汉时的汗血宝马,全身都是枣红色,出汗以后,皮毛的颜色则更为鲜亮。体型也修长而饱满,小马蹄哒哒哒地,步伐放得极为轻灵。
汗血马是张骞出使西域时,在大宛国曾见到的一个良种,一度收到汉武帝钟爱。后来,汗血马因体型纤细,逐渐地为武将不喜。
然而,现在这个缺点却又成了它的优点。瑄哥儿个头小,寻常马驹怕是也爬不上去的,正好适于汗血马。
这些年来,汗血马已很少在中原出现过。
真不知道展岳是在哪儿寻到的,更难得的是,这还是一匹才出生几个月的小马驹。
瑄哥儿有了小马驹,每天都开心得不得了。
正好这几天,嘉善刚给他讲了《山海经》里头的故事,瑄哥儿遂给他的马驹起名为“祝融”——恰与它那一身枣红的皮毛相配。
有了祝融以后,瑄哥儿的日子也变得好打发起来。
本来他每天早上都要与嘉善一同起床,送展岳上衙门后,再到床上睡个回笼觉。
现在多了一个祝融,瑄哥儿起床后的第一句话,从“我要送爹爹”变成“祝融起来了吗”。
展岳知道这事儿以后,暗地里说瑄哥儿是“小没良心”。
嘉善遂笑他:“还不是你给惯的。”
不过,展岳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翌日,公主府的朱侍卫给瑄哥儿做了一个竹蜻蜓,做好以后,瑄哥儿很喜欢,只是让朱政再给做一个。
朱政以为瑄哥儿是小孩子心性,好奇地逗他道:“一个不够小公子玩吗?”
瑄哥儿边欢喜地放竹蜻蜓,边小鸡啄米般地点头,回答他说:“够,我给阿爹要。”
朱政大笑,待展岳回来以后,就把瑄哥儿说的这句话讲给了展岳听。
展岳听了,虽然当时什么话都没说,可在过几天休沐的时候,他趁着空闲,便亲自给瑄哥儿制了个孔明锁出来。
这时的孔明锁,和后世流传的魔方有几分相似,只是时下的玩法比较简单。展岳制作的又是经过改良的版本,正好适合瑄哥儿这个年纪。
瑄哥儿喜新厌旧,有了孔明锁以后又不要竹蜻蜓了。
每晚给祝融喂完草,还要抱着孔明锁睡觉。
嘉善怕他睡觉时候被木头硌着,每每都要在他睡熟以后,再将他的小手指头掰开,把孔明锁取走。
如此一天天过去,等春去秋快来时,瑄哥儿要有嘉善的小腿高了,祝融也长大,越来越有成年马的样子。
瑄哥儿从出生起就鬼精鬼精,长大后会跑了就更不得了,加之性子十分活泼,等闲人都辖治不住他。
每天都有三个奶娘跟在他屁股后头转,生怕一个不注意,他就骑到祝融的马背上去。
这天午后,夏日的暑热还未完全散去,秋老虎便势不可挡地突然来袭。
瑄哥儿因为燥热,不肯随奶娘去睡午觉,正在府里牵着马绳遛祝融,嘉善则在檐下打着扇子瞧他。
瑄哥儿大概是因为出生在冬天,所以不怎么怕冷,一向怕热得很。夏天来了以后,已经长了几次痱子。
小孩子本就由于吃奶,身上奶香四溢,容易遭蚊虫叮咬,出痱子则更是难受。为了这个,嘉善找御医来了府里好几次,全都是治根不治本。
瑄哥儿年纪小,无论是外服还是内敷的药,能用在他身上的都太少。奶娘们也只好每天抓着他多沐浴几次。
嘉善正准备等他遛完马,就带他去盥洗室洗个小澡。洗去一身汗渍以后,再睡午觉总能更舒服些,也免得又有蚊虫叮他。
然而,左等右等,瑄哥儿依旧一点儿困意没有,倒是先把赵佑泽给等来了。
今日不是赵佑泽的休沐日,嘉善虽然有些疑惑,照旧还是让人领了他进府。
赵佑泽已经过完十四岁生辰,马上要到可以议亲的年纪了。
他眉目间的那股清贵愈加分明,五官隽秀而风雅,举手投足间,嫡皇子的气度也逐渐地显现。
见到嘉善,他如往常一般,唤了一声:“阿姐。”
嘉善对他笑一笑,柔声问说:“怎么这时候来,用了午膳没?”
赵佑泽点头道:“用过了,我后日要离京,明天怕是不能得空出来,所以特地来和阿姐告别。”
嘉善蹙眉,还不等她问赵佑泽为何忽然离京,那头的瑄哥儿已经看到了赵佑泽,瑄哥儿大力地与他挥着手,喊道:“舅舅!”
赵佑泽虽还没有成亲,却很会逗小孩儿,与瑄哥儿玩得要好。他还时不时地从宫里带点稀奇的吃食和玩具出来,因此,赵佑泽在瑄哥儿心里的位置一直排得很靠前。
见到赵佑泽,瑄哥儿连心爱的祝融都没管了,小跑几步扑到他怀里。
赵佑泽没有嫌弃他一身的汗,直接把瑄哥儿抱起来,放在怀里掂了掂,他微笑说:“好像又重了。”
瑄哥儿再过几个月就满两岁,眼下已有二十几斤的重量,嘉善都要抱不动他。见赵佑泽把瑄哥儿抱在怀里,嘉善忙道:“他生下来就会吃,长得与小猪娃一样,当心沉着手,快放下吧。”
赵佑泽又抱了一会儿才把瑄哥儿放下。
他从怀里掏出几个精致的九连环与一管药膏。
“听说瑄哥儿招蚊子,体质倒与我有些相像。”赵佑泽笑着说,“这几年,伺候我的房太医特为我制了药。我问了他方子,没什么要害之处,小孩儿也能用,阿姐给瑄哥儿用着试试。”
嘉善令一旁的丹翠收下,瑄哥儿见到九连环就知道,赵佑泽肯定又给他带了礼物。
瑄哥儿于是咧着小乳牙,欢天喜地地说了一声:“舅舅好。”
赵佑泽便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很有长辈的派头。
趁着瑄哥儿在一边解九连环,嘉善不由上下打量了赵佑泽一眼,轻声问道:“你刚刚说,后日要出京城?”
“是啊,”赵佑泽也拿了个扇子在耳旁打着,他说,“先去河东,再去南直隶,回来时经豫州。”
说着说着,他的神情忽正色下来,语气沉重道:“上月三十日,黄河有五处漫溢决口成灾,四十余个村庄被淹。”
“如今,整个河东地区都苦不堪言,难民流离失所。”赵佑泽苦笑了下,他道,“前几日,我主动向父皇请缨,父皇便派我和工部侍郎曹大人一同去河东治水。”
“不瞒阿姐说,这是我的头个差事,心里还是有些怕的。”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历朝历代, 黄河水患问题都是让天子与文武百官头疼的事情。从夏禹治水开始,治理黄河最为有效的几个方法无非也就是建堤、排流、改道。
有道是黄河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次大改道。
赵佑泽此次领天子命出发,背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若不做出一番漂亮的成绩出来, 只怕要落人话柄。
这个道理, 赵佑泽明白,嘉善也明白。
而且,这偏偏是一项极难办出彩的工程。
一是耗时久, 二是无法完全根治。先贤如大禹, 也花费了十三年之功。
好在,赵佑泽揽下这差事并非是出于追名逐利的目的, 所以心理建设做得还算不错。嘴上刚刚说了句“怕”,尚不等嘉善出声, 他便又自我安慰道:“其实, 也不是很怕。”
赵佑泽说:“曹侍郎在水利上有多年经验,父皇派他来协助我,等于给我加了一大助力。”
说完, 他弯着眉眼问嘉善道:“阿姐相信我能成功吗?”
嘉善笑了笑,道:“你这样聪明, 阿姐自然相信。”
赵佑泽于是笑得更加灿烂。
两人说着话的功夫, 瑄哥儿已经拿着九连环,一个人歪在躺椅上睡着了。乳母们因为见到嘉善和赵佑泽在谈事,所以不敢贸然打扰,等嘉善发现的时候, 瑄哥儿睡得正香甜,小呼噜直打。
嘉善看着实在忍俊不禁, 赵佑泽也不由咧了嘴,上前去抱起瑄哥儿,将他抱进了内室里去歇着。
添了瑄哥儿之后,展岳下衙的时候便越来越早。
他这几天出门的时候,瑄哥儿都跑去看祝融了,若是再回来晚一些,瑄哥儿指不定就会睡下,很有可能父子俩一天都说不了一句话。
为了不造成这个后果,展岳很大方地放权给了手下的官吏,所以今日,还未及到用晚膳的点,展岳便回了。
赵佑泽后日要出京,嘉善自然是要留他在府中用饭。
展岳回府时,赵佑泽正在与嘉善谈静妃的女儿,清河公主未来夫婿可能的几个人选。
清河和赵佑泽一般大,今年已十四了,到了可以指婚的时候。
静妃仅此一女,当然是要为她多加筹谋的。不过,以嘉善对章和帝的了解,章和帝势必不会让清河的夫家太过落魄。
两人刚刚聊及清河,展岳便推了门而入。瑄哥儿的耳朵尖,他正因为解不开九连环而懊恼,看到展岳,好像看到了救星一般。
他赌气地双手一甩,指着自己的小脑袋说:“好难!”
“阿爹帮忙。”瑄哥儿过去扯展岳的衣袖。
展岳先和赵佑泽互相打了一声招呼,方才与瑄哥儿一起走到桌案前,见瑄哥儿是因为解不开九连环而翘气,他并没有马上上手教他,而是指了几个关键的点去做引导。
赵佑泽和嘉善的目光也很快被展岳吸引过去,看到这一幕后,两人都不一而同地弯了弯唇。
赵佑泽微笑说:“有个这么有耐心的父亲,瑄哥儿来日必定能比我和阿姐都要出色。”
在赵佑泽的成长过程中,章和帝所占的位置是不多的。他眼疾痊愈以后,章和帝对他的关注才逐渐增加。
哪怕是对嘉善而言,她再得君心,得到的也不是一个完整的父亲,而是被分开了的几分之一。
投生于帝王家,他们的确有可以傲视一切的资本,却也失去了最基本的父母之爱。
听到赵佑泽这样讲,嘉善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展岳父子,内心却早已动容。
赵佑泽每次到公主府来找嘉善的时候,展岳多半都不在府上,两郎舅今日是难得一叙,遂皆饮了点小酒。
酒酣之后,自然也在席上敞开了兴致谈。
本就不是外人,听说赵佑泽要去河东治水,展岳第一时间敛了眉问:“父皇可有派护卫护送?”
赵佑泽点头,他夹了一筷子银鳕鱼吃,和缓着声音说:“有。派了羽林卫的楚锡将军随行。”
听说是楚锡,展岳微微颔首,嘴里轻描淡写地道:“楚锡前两年曾在我麾下任中郎将,他身手不错。”
“既然黄河决堤,此刻河东必然灾民泛滥。”展岳说,“疏散安抚是应当的,可也要注意自身安全。”
“除非出紧急情况,其他时候,最好不要离开楚锡左右。”展岳轻声地说。
赵佑泽虽然如今会御马也会拉弓了,但是武艺只够自保。河东既发生水患,必也会因此多生暴民。
赵佑泽此次相当于是作为钦差出行,若是在赵佑泽到达之前,朝廷官员对百姓的安抚不够,很容易就会激起民愤,而民愤也很有可能转嫁到他的头上。
赵佑泽明白展岳的意思,笑了笑道:“好。”
饮完酒后,赵佑泽也畅兴归宫。
治水不是一两日的功夫,没准要花费个一年半载,所以这次,嘉善与展岳把赵佑泽送到了宫门口,方回府。
等那两扇朱红色的宫门完全合拢后,展岳忽地伸臂搂住了嘉善。
这还是在大街上,他却行这样亲密的举动,嘉善不禁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展岳遂侧身,低哑着嗓子,在她耳边温言道:“也许,等元康回京,父皇就会下决心立储了。”
嘉善一怔,情不自禁地咬紧了下唇。片刻后,她才缓慢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嘉善定定地盯着他漆黑的青丝瞧,轻声问:“可能吗?”
展岳笑了下,笑得十分温柔,他说:“这是我的猜测。”
“不过,我很少有拿不准上意的时候。”展岳眉目恬淡,他的笑意柔软,伸手去牵了嘉善的手,“或许我们可以拭目以待,看这次会不会是个意外。”
展岳的话说得活泛,嘉善却知道。他既然能说出口,心里就必然是已有七八分把握了。
其实,以元康现在的条件,是绝对坐得起东宫储位。
他本就是嫡子,之前不过是因为生有缺陷,才会被章和帝所疏远。如今,他的眼睛不仅好了,还赢得了君心。
若是此次治水有功,在民间自然也会声名鹊起。
尊贵的身份、足够的才干、仁德的名声加上帝王的喜爱,他其实已具备一个储君的条件,只看章和帝愿不愿意给他相应的地位了。
展岳不知道,可嘉善却是记得的。
上一世,赵佑成是在父皇身体渐显颓势之后,才被立为太子。眼下不过才章和十六年,父皇正值龙马精神的时候,元康真能有这个福气吗?
重活一世,嘉善所求的无非几个。
帮助元康恢复光明,与助他成功登上储位,是她一直以来的目标。现下,这个目标可能要近在眼前了,嘉善反倒生出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抬头,望向前方巍峨的宫阙楼台,只见夏夜里的薄雾正笼罩在森严的宫墙上空。晚风轻吹以后,连绵的殿宇楼阁终于显现出了本来形状。
好像让人守到了花开月明。
第116章(补充)
第一百一十六章
这回, 不止是赵佑泽被派去河东,赵佑成也领了一份不错的差事。
他原本得封鲁王,封地正好是山东那块。
前两个月,山东发生蝗灾, 鲁地既属于赵佑成的封地, 章和帝于是便派了他也出去历练。
大概是怕有失偏颇吧, 赵佑成和赵佑泽的任命是前后脚下来的。区别只在于,赵佑泽是主动请缨,而赵佑成则是被章和帝亲自指派。
赵佑成已上朝理政有将近一年的时间了, 他经了些世事儿, 知道赈灾看则简单,内里其实并不是个轻松的活儿。
但与赵佑泽的治水比起来, 赈灾却还是要容易多了,也更容易赚些好名声。
因此, 得了这份差使后, 赵佑成面上不显,心里倒是极为高兴。
他私下里悄悄与鲁王妃说:“我到底是父皇一手教大,父皇还是心疼我要多一些。”
鲁王妃一边为他宽衣解带, 一边勉强笑道:“我倒更情愿你领四殿下的活儿。”
“我们这边是秦王世子做副使,四殿下那边, 却是工部侍郎和羽林卫一道。”鲁王妃的声音好像总是绵柔的, 她想了片刻后,方才叹说,“秦王虽为显贵的宗亲,但本身就与我们交好, 不需要去多加拉拢。曹侍郎和楚将军不同,他们一个是文臣, 一个是武将,若此次,四殿下把差事办得很光彩,不说能够收拢他们,至少是能赢得这二位的好感。”
工部侍郎为正三品官职,虽然工部在六部中排位最末,可曹侍郎于工部经营多年,也是能在朝中论资排辈的人。
更遑论羽林卫了。
羽林卫是皇帝的亲军京卫,不归五军都督府管辖,与金吾卫一样,属于御前的人。楚锡虽然不是正使,却也掌兵权,还是掌天子卫的兵权。
这两个人的分量都不可小觑。
听到鲁王妃的话,赵佑成的满头热情顿时消去了一半,他静默半晌后,沉声道:“你说的有道理,是我考虑不够周全。”
与赵佑成的盲目自信不同,鲁王妃对他们的前景实则不太看好,但是她并没有在赵佑成面前表现出来。
鲁王妃努力敛平微微皱起的双眉,她和气地宽慰道:“也先别想这些了,我不过是说一说。对于殿下而言,最重要的,还是做好眼前的事儿。”
“父皇的想法,与四殿下这回的差事成败,都不是我们能左右的。”鲁王妃平静地笑说,“若是殿下此次赈灾大得民心,想必父皇也不会吝啬奖赏。”
赵佑成想了想,脸上果然又多了几分笑意。
鲁王妃遂轻轻地看了他眼,低声说:“不过,殿下此去,多半要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往返,怀庆一定会想她父王的。”
赵佑成笑着捏了捏她的脸,促狭道:“只有怀庆想吗,莫非,你不想我?”
鲁王妃佯做思考状,半晌后,才在赵佑成怀中温柔地说了一句:“自然也想。”
赵佑成一笑,遂慢慢脱下了她肩膀上的罗裳。
桌案上烛影摇红,一旁的床畔则是云浪翻滚。
如鲁王妃所说,鲁地本来就距京城不近,前后的路程,加上赈灾还需要时间。赵佑成一去一来,花了整整三个月的功夫。
然而,与赵佑泽比起来,这还算是快了。
赵佑泽在整个河东地区就待了半年,而后又从南直隶返京,等他再回到京城的时候,已耗掉整整一年光景,瑄哥儿都快要过三岁的寿辰。
不过,赵佑泽所做的也未负众人对他的期待。
他不仅在河东成功制止了一场险些酿成的暴乱,还沿路在靠近黄河的诸州都主持了防汛事宜。
赵佑泽提议,把前朝留下的堤坝改成了双重堤坝,在继堤外再加遥堤。双重堤坝虽然会耗费不少人力财力,但如此一来,不单单河道能变窄,即便是之后黄河水冲垮了堤坝,有遥堤做防护,洪水也不容易再泛滥到之后的村庄上。
此举先在黄河下游的州县展开,而后徐州、睢宁等地也创筑了遥堤。
章和帝都不禁夸他道:“元康此次治水著有成效,来日可堪重任。”
得了章和帝这句话,一时间,赵佑泽风头正劲,已不是赵佑成能再比肩的了。
女人常常会有种敏锐的直觉,所以当在这个当口,章和帝忽然来到承乾宫的时候,庄妃并没有感到太高兴,她神情平淡地迎了圣驾。
章和帝今日倒似乎是心情不错的模样,他嘴角一直扬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与庄妃温和地说:“朕隐约觉得,许久没有和你谈心过。”
章和帝其实已经算是位念旧情的皇帝。庄妃与他有十几年的情谊,也一直都是颇得恩宠的,只是,她毕竟是已经做了祖母的人,容颜总会衰老。
近几年,宫里陆陆续续地在进新人,新人虽然无法撼动她的地位,可有几个男人不爱鲜艳年轻的脸?
何况皇帝呢。
章和帝留宿在她宫里的时候,逐渐也减少了。
这还是他这个月头一次来。
章和帝这样说,明显是今夜有事情要与她谈。
庄妃的眼风装作漠不经意般,轻轻扫过帝王的眉宇,她柔声说:“陛下日理万机,臣妾都理解。”
“这话可就不实了。”章和帝脸上依然缔结着笑意,他目光微沉,缓缓道,“朕记得,你刚进宫的时候,并不是如今这个性子。”
“仿佛是在佑成添了怀庆之后,才愈发温和。”章和帝说。
庄妃举目凝视着章和帝,笑道:“陛下这是成心戳臣妾心窝,哪有女人愿意承认自己老去。”
“不说女人,男人也一样,”章和帝低头,好像漫不经心地望向自己掌心的纹路,他缓缓道,“朕亦不愿服老。”
庄妃笑着开口安慰道:“陛下眼下正当壮年呢。”
章和帝也笑一笑,声音却是沉沉地,他说:“这几年,朕确实感到疲态了。”
他忽地凝眸望向庄妃,伸出一手去拉了拉庄妃的小手指头,他恳然道:“朕想过了,你伴朕多年,朕预备下个月,便晋你为贵妃。”
庄妃眼底闪过一丝不可察的光芒,她仰起脸,低眉笑说:“陛下能体恤臣妾的一片心意便好,至于位分,臣妾也想开了,不过都是虚名罢了。”
“怎是虚名。”章和帝搂过庄妃,他先喝了口茶润喉,继而才笑说,“做了贵妃,来日你随佑成去封地,食邑也能更加体面。”
庄妃的细眉猛然僵住,连眼角的皱纹一时都卡在了脸上。
饶是她再镇定,此时也不由地心乱如麻,庄妃的声音好像飘渺遥远地从天际传来,她道:“陛下的意思是……”
章和帝似乎没察觉到她的反应,依旧浅笑着。
他平心静气地说:“朕已打算拟旨,立元康为太子。”
赵佑成今年十八,赵佑泽也有十五了。在本朝,都算是长大成人的年纪,立太子倒也不是不行。
只是,就好比庄妃刚才所言,章和帝如今年不过四十,是真正的正当壮年。
哪怕赵佑泽的优秀有目共睹,但这储君是不是也立得太早了?
庄妃心里早已是百转千回,然而,有些话谁都说的得,偏偏她无法开口。
在宫里混了多年的人,谁不是演戏的个中高手。
庄妃面上一派和眉善目的样子,声音也是温和地,只有细细听来时,才能发现她嗓音在轻微地打颤。
庄妃缓缓道:“四殿下今年治水大成,又是元嫡,连先前的残缺也好了,当得起太子之位。”
章和帝笑睨她一眼,慢条斯理地道:“你能这样想便好。”
“朕还怕你心有不甘。”章和帝一手放在膝头轻敲了敲,状似随意地说。
庄妃忙道:“臣妾怎敢。”
章和帝微笑,定一定神后,他说:“佑成也是朕亲自教导大的。来日,朕在封地食邑上,也不会亏待于他。”
庄妃仍然是一副温婉无意的样子,她起身去,亲自把章和帝茶杯里的水添满,笑言道:“臣妾替他谢陛下恩典了。”
庄妃今夜出奇的温顺,章和帝于是便又伸手捋一捋她肩上的发,他道:“元康还未娶妻,立储一事也不可太急。”
“朕会在他成婚以后,再宣布储君一事。”
章和帝轻轻饮了口茶,他眉头一挑:“你觉得如何?”
庄妃张了张唇,嘴边平静地挤出了一句:“陛下为四殿下如此思虑周全,自然是好的。”
她的黑眸安静地望了章和帝一会儿,轻声道:“臣妾斗胆问一句,不知是哪家的女儿,能有这个福分,嫁给四殿下?”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既然章和帝决心立赵佑泽为储君, 那么他的妻子,就很有可能是来日的中宫之后。
所以章和帝为他挑选婚事时,比以往每一次都要谨慎。
京城世家贵女,经过从小的熏陶, 模样教养当然都是不差的。但赵佑泽若当了太子, 他的婚事, 自然不可避免地要掺杂政治因素。因此,模样好教养好,也单单不能够。
考虑的方面一旦多了, 决心往往就不那么容易下。
听到庄妃这样问, 章和帝似是出神,过了一会儿, 他才道:“朕还没个完全的主意。”
“宁平郡王的长女,或是泾阳姑母的孙女, 都是极为不错的人选。”章和帝道, “朕也想听听元康自己的意见。”
宁平郡王袁家乃是功臣之后,祖籍河西,自前朝起就是名门, 早年又跟着太/祖皇帝一起东征西讨,是那时所保留下为数不多的功臣之一。其家族子弟有在营中从军、也有在各地外放为父母官或是于京中经营的。
袁家是真正的世家大族, 资历甚至胜于皇室。
至于章和帝所说的泾阳姑母, 则是先帝唯一的嫡姐,身份非常尊贵,在大长公主里排在第一位。
而且,泾阳大长公主为人忠厚公正, 在宗室里极有威信。其夫婿和子女,章和帝一直对他们屡有加恩。
泾阳大长公主的孙女, 庄妃也是见过的,是个恭孝而大方的品行。
这两方皆是非常不错的姻亲,不仅各个家世显赫,而且都能给赵佑泽带来实际的帮助。
即便庄妃和鲁王妃已有默契在先,可这两个女孩儿一样让庄妃眼热不已。
庄妃略一凝神,试探性地看了眼章和帝,她低声说:“四殿下果然得陛下厚爱。”
章和帝微微一笑,没有再应声,也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他看了庄妃一眼,转而和颜悦色地说:“惠安的事儿朕也一直放在心上。”
说着,章和帝似乎是记起了淑娴,淑娴自成婚起,便一直与忠义伯世子钟毓不合。二人只在淑娴小产之事发生后,有过短暂的夫妻相得。
别的时候,见面好如仇人。
真正造就了一对怨偶。
淑娴和惠安是亲姐妹,要为惠安指婚,章和帝难免就会想到淑娴。
淑娴原本一直被圈禁在府里,是赵佑成自鲁地巡回以后,庄妃方请旨,求了章和帝把她给放出来。
现如今,淑娴虽然没有被接着软禁在公主府了,可是章和帝也明显厌弃了这个女儿。不过是看在庄妃和赵佑成的面子,才没有夺她的食邑。
想起淑娴,章和帝面上不禁带了些冷硬之意,他慢慢道:“惠安的性子还算娴静,朕会为她选一门好亲事。”
“也愿她是个懂得惜福之人,”章和帝的目光缓缓地放在了庄妃身上,话里似有若无地带了几分警告,“莫要学她的皇姐才好。”
庄妃面皮一紧,强笑着回了句:“是。”
这一夜,章和帝就宿在了庄妃的承乾宫里。翌日,章和帝起了个早去上朝,庄妃伺候他穿上龙袍以后,也没再继续歇着了。
她一边对着镜子描眉,一边接过宫婢端上的茶水饮了口。
茶香掩盖住了她的面色,也让庄妃的心绪逐渐平静了下来。
她缓了一缓后,将茶碗轻轻掷在桌上,微阖着眼睛说:“本宫也许久没见到怀庆了。”
“着人去鲁王府吩咐一声,让王妃下午把县主抱进宫来。”庄妃沉声道。
宫婢应“是”。
庄妃抬起头,目光先是穿过宫门口的地砖,而后一直延续到了火辣的日头上。此时,秋日的阳光正好,只是门口枝丫光秃的梧桐树显得有些凄凉,晓风一吹,落叶就那样无声地被打落在地。
连一声轻响都听不到。
——
赵佑泽要被立为东宫太子的事儿,章和帝除了当夜来承乾宫给庄妃透了个风外,便没再与其余人说过。
即便是赵佑泽本人也不知道,何况嘉善。
嘉善于是笑话展岳“说他猜错了上意”。
展岳倒不太以为意,不管怎样,赵佑泽此次立功而归是事实,可章和帝至今,也并没赐多的封赏下来。
章和帝不是一位赏罚不明的君王,按照展岳的判断,东宫之衔不是不到,只是时候未至罢了。
所以他十分气定神闲,坦然地和嘉善道:“我又不是活神仙,当然会有猜错的时候。”
“不过,元康如此争气,”展岳打了个哈欠说,“太子之位定是十拿九稳。”
“是吗?”嘉善笑睨他一眼,道,“那我要看看,你这次说得准不准了。”
章和帝最终为赵佑泽选了宁平郡王的女儿为正妃。
赐婚消息下来的时候,正好轮到安国公做五十大寿。闻老太君故去以后,展岳就几乎完全搬到了公主府上去住,可安国公到底还担着他父亲的名头,哪怕是一个完全不称职的父亲。
安国公做寿,为了不给御史说闲话的机会,展岳和嘉善也得去安国公府一趟。
展岳还未下衙,嘉善便先带上瑄哥儿去了安国公府,和齐氏以及展阿鲤的母亲余氏说话。
齐氏和鲁王妃是前后脚有的身孕,也是一前一后产的子。
偏偏不巧得很,鲁王妃苦苦求子却只得一女,倒是齐氏,无心栽柳柳成荫,顺利产下了一个儿子。
这是张氏的头个孙子,即便展少瑛对这孩子的反应平平,张氏也断然不会委屈了他,展泰也亲自为孙子取名为展一弘。
原本张氏是打算把弘哥儿抱在自己膝下来养的,然而,深知她品行的齐氏,又怎么肯。
齐氏去请了自己娘家的兄嫂,由齐乐候府的世子和世子夫人出面,将弘哥儿保住,陪在了齐氏身边。
除了晨昏定省外,弘哥儿便没有和张氏深入接触的机会了。
所以今日,趁着安国公做大寿,张氏早早就来到了齐氏房里瞧弘哥儿。见嘉善和余氏也在,张氏竟少见地没说什么,只是抱了弘哥儿在怀中,逗弄他玩。
弘哥儿和怀庆是一般大的年纪,都比瑄哥儿小一岁半左右。
两个都是还在牙牙学语的小孩子,大人间的龌龊本就与他们无关。嘉善也不想早早地让瑄哥儿去沾染这些世间上的污秽之事,所以放任了瑄哥儿与弘哥儿一道玩。
瑄哥儿常年待在公主府中,虽有父母和奶娘陪着,同龄的玩伴却是少见,因而他待弘哥儿也很亲热。
本来弘哥儿和瑄哥儿正在一起玩瑄哥儿带来的孔明锁和七巧板,已经十多岁的展阿鲤则在旁边温书。
张氏进来之后,第一眼便捕捉到了弘哥儿所在之处,径直从床榻上抱起弘哥儿,咯咯咯地想要逗他笑。
看到张氏,瑄哥儿不过瞥了一眼她。因为平常见面见得少,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他还以为张氏是安国公府中的管家婆子。
弘哥儿虽然认得祖母,可他小孩子心性,正满心扑在瑄哥儿手中的玩具上。猛然被张氏抱起,弘哥儿脸上一丝喜色没有,还往瑄哥儿的方向直扑腾,一副想要继续和这个小哥哥玩的模样。
亲孙儿这样不给自己面子,张氏的神情不由就有点儿不大好看了。
原本张氏就对齐氏私自抱着孩子养十分不满,见弘哥儿如今看到自己了,不仅不会招呼一声“祖母安好”,还哭哭啼啼地不想让她抱。
张氏便恶狠狠地往齐氏的方向剜了一眼。
齐氏和嘉善以及余氏聊时下流行的发簪聊得正开心,自然没有接收到这份恶意。
弘哥儿却仍然在张氏的怀中挣扎,弘哥儿年纪小,性子也急,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扑腾不出去,忽然开始断断续续地抽泣了起来,嘴里还叫嚷着:“我,玩……”
因为被张氏大力地梏着,所以弘哥儿音量不大,离得最近的张氏自然是听清了。瑄哥儿也听到了,可他专心玩着七巧板,因此连头都没有抬。
张氏却是真心疼爱这个孙儿的,见弘哥儿的视线恋恋不舍地放在瑄哥儿跟前的玩具上,张氏忽然笑了一笑,随手抓起瑄哥儿手边的孔明锁,放在弘哥儿手上,示意他握紧。
“想要这个是不是?”张氏慈爱地望向弘哥儿,温和地说,“祖母陪你玩。”
拿到了孔明锁,弘哥儿的表情便好看了些许,只是他依旧不想和张氏玩,想要回到瑄哥儿旁边。可他年纪小,胆子也不如何大,所以不敢开口。
只好抱着孔明锁,看看张氏,又看一会儿瑄哥儿。
张氏见弘哥儿终于没再哭闹,眼神便愈发温柔起来,把弘哥儿抱在怀里摇来摇去的轻哄。
事情好像悄无声息地告了一段落。
然而,瑄哥儿在家就是个小霸王的性子,见自己的东西被张氏突地抢走,瑄哥儿小嘴一扁,顿时不高兴起来。
敦实的小身子直接从床榻上弹起,瑄哥儿一扭一扭地走到张氏与弘哥儿身边,大声地向张氏斥道:“大胆!”
他们这里之前不过都是小打小闹,又有乳娘陪着看护,所以嘉善几人虽然听到有断续的哭声,却皆没放在心上。
可瑄哥儿的这声“大胆”不同,他吼得极为洪亮,隐隐地,竟也有天家气度在其中,嘉善她们不由侧目去看。
只见瑄哥儿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他不客气地从弘哥儿手上夺回孔明锁,正插着腰对张氏放狠话:“我的东西,不许抢。”
“否则告诉阿爹,让他打。”
“明白吗?”瑄哥儿抬起头来,不惧不怕地与张氏对视。
他虽只有张氏的大腿高,可并未因个头小而失了气势,冷厉的眸光好如利剑,与他父亲当年的气焰如出一辙。
天生带着股凛然之气。
竟让张氏忽然失了神,情不自禁地往后退让了几分。
发现自己竟然在怕一个才满三岁的孩子,张氏微微有些怔楞,片刻后,她方挺直了腰板,好像是要为自己找回场子一般。
她笑着想要把孔明锁从瑄哥儿手里拿回来。可惜,瑄哥儿几日前就开始跟着展岳学拉弓,力道大得很,不管张氏怎么掰也掰不动。
瑄哥儿还在她手背上抓了几道血印子。
以免继续遭受皮肉之苦,张氏只好松开,不死心地继续和瑄哥儿说:“瑄哥儿怎么说都是做长辈的,即便只是虚长弘哥儿几岁,也该有个长辈的风度。怎么对一个孔明锁如此小气。”
“看来,你娘亲平日里是太溺爱你了。”张氏不着痕迹地瞟了眼走过来的嘉善,轻笑着道。
嘉善皱起眉头,已经走到瑄哥儿旁边去,牵起他。
瑄哥儿自小和嘉善一起长大,是最不容许别人歪曲他娘的。张氏前半段话讲得快,他听不懂,可后半段有关嘉善的,他却听明白了。
瑄哥儿顿时露出非常生气的神情来。
他扯开嘉善牵住他的手,走到张氏旁边,理直气壮地说:“从小,阿娘就教我,不告而拿是为偷。”
“你不仅是小偷,还污蔑我阿娘,真不知羞。”瑄哥儿仰着小脑袋,奶声奶气地说。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谁也没有想到瑄哥儿能说出这样一番, 包括嘉善。
嘉善虽然知道瑄哥儿性子有些霸道,但是见他与弘哥儿玩耍地开心,还以为他们十分哥俩好呢。
是听到了瑄哥儿那句“大胆”后才走过来。
不料,瑄哥儿后面所说的话竟更是让她震撼。
嘉善不由笑了一笑, 对着瑄哥儿招手道:“来。”
瑄哥儿见嘉善唤他, 这才收敛了几分神色, 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嘉善跟前。
弄出这么一场闹剧,齐氏和余氏自然也坐不住了,尤其是齐氏, 她的面上很有几分难堪之意。
平日里, 弘哥儿都是她在养的,这样闹将起来, 第一个没脸的就是她。齐氏也不顾忌还有张氏在了,忙把弘哥儿抱来自己身边, 笑着与瑄哥儿与嘉善说:“不愧是公主的孩子, 从小就气度不凡。”
“这次是弘哥儿不懂事,”齐氏边笑着,边不动声色地在暗地里刺了张氏一句, “既是瑄哥儿的东西,自然没有强取的道理。”
在场的都是人精, 自然也明白她说的“不懂事”其实是在指桑骂槐。余氏只装作听不懂, 嘉善也一样,她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并未将眼角余光分给在旁边的张氏。
齐氏趁热打铁,见嘉善没有反感之意, 便继而说道:“给你小叔叔道声歉,弘哥儿。”
弘哥儿眉头微蹙, 明显不知道娘亲何出此言,他抬起头,疑惑地望了眼瑄哥儿,好像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嘉善,见齐氏主动示好,又有刚才瑄哥儿训斥了张氏在先,她便也不愿为了这点小事再去怄气,遂主动开口,打破了弘哥儿的尴尬:“罢了,不过是孩子们的胡闹。”
嘉善大方地笑着说:“这孔明锁是他阿爹亲手做的,瑄哥儿一向喜欢,是以难免霸道了点儿。”
齐氏笑一笑,正想说什么。不料,还不等她说话,弘哥儿却眨了眨眼睛,指着孔明锁,认真地道了句:“好、好厉害。”
他这话没头没尾,同为小孩子的瑄哥儿却听明白了,知道弘哥儿这是在夸自己父亲。
瑄哥儿顿时有种与有荣焉的感觉,小鸡啄米般地点了下头,也认真道:“是的,我阿爹很厉害,什么都会,比别人家阿爹都要厉害。”
两个人童言童语,一下子就缓和了气氛,齐氏和嘉善皆笑出了声。余氏也不由莞尔道:“瑄哥儿小小年纪,已经能说出这么完整的话来了,真可谓聪慧呀。”
做娘的都会喜欢听别人夸奖自家孩子,嘉善也一样,她也不再假意谦虚了,笑着摸了摸瑄哥儿的小脑瓜。
瑄哥儿已经因为弘哥儿夸展岳的事情而又重新与他哥俩好了起来,对于嘉善的摸摸,他只是抬起头,对她露牙一笑。
嘉善心中更觉宽慰,拿出巾帕来仔细擦拭了瑄哥儿鼻尖上的汗渍,母子二人在夕阳余晖下更显温情。
屋里的人谁都没主动去搭理张氏,包括弘哥儿,倒把她映衬得更像一个跳梁小丑。
张氏心里本就存着气,见此,更是冷冷地拂袖而去,甚至到了晚上安国公做正经的寿宴时,都没有出席。
这下,免不得展泰也要过问一二了。
齐氏与展泰相处得一直颇为和睦,何况现如今,她在安国公府的后院又有了自己的人手和根基,遂也不如何怕,只是轻描淡写地将下午发生的事儿交代了一遍。
展泰听后,并未表达立场,但也没再派人去张氏房里问候,干脆由着她在安国公面前闹了脾气丢了回丑。
嘉善也佯装不知,与展岳安安静静地在安国公府用完膳后,两人便带上瑄哥儿回了公主府。
展岳的感觉一向敏锐,虽然在安国公府没有做声,在夜里歇下时,却还是悄悄问嘉善道:“世子夫人是不是又在府上生了事非?”
嘉善揶揄地看了他一眼,温声地与他讲了前后经过。
展岳听到瑄哥儿把张氏怼得哑口无言时,不由笑吟吟地道:“是我的好儿子。”
“日后,你不必担心他会被人家欺负了。”展岳气定神闲地说。
嘉善想到下午的场景,也笑道:“他这么霸道的脾气,不欺负别人,你我就该谢天谢地。”
“作为长子,也须有这样的性子。”展岳想得更加深远些。
听他这样说,嘉善也不由点了头,道:“是啊。”
展泰就是由于不如展岳有魄力,才会处处落后于他。瑄哥儿肖像父亲,霸道一点儿,似乎的确没什么不好。
想到下午瑄哥儿与弘哥儿玩耍时候的样子,嘉善又欲言又止地看了展岳几眼。
她略侧过身,低声道:“不如,再给瑄哥儿添个弟弟或妹妹吧。”
展岳正在宽衣,闻言,扭头看她,轻声笑说:“怎么忽然这样讲?”
“转眼,瑄哥儿都三岁了,正是需要玩伴的时候。同胞的兄弟姐妹,感情到底是不一样的。”嘉善道。
展岳自己没有一母所出的兄弟,却一直很羡慕嘉善与赵佑泽之间的感情。只是嘉善生瑄哥儿时所受的苦他仿佛还历历在目,一时便有些犹豫地道:“那——”
“那什么?”嘉善见他倒变得扭扭捏捏地,又气又好笑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展岳于是欺身上去,在她唇上轻轻落下一个烙印,在她耳边说:“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说完,便开始用力,嘉善很快没有了招架之力,只能由着他为所欲为。
及至深夜,嘉善隐约地听到一旁有动静。本想挣扎着起来,谁知睡前实在累狠了,半睡半醒间,竟又睡了过去。
直到天边现出了光亮,照到内室时,她才猛然惊醒。
枕边的温度已然变凉,展岳显然是后半夜就不在了。
嘉善皱起眉,独自披了件披风,先下床去瞧了眼瑄哥儿,见这孩子依旧睡得香甜,方才舒出口气,唤了丹翠几人来伺候。
丹翠似乎是早就等候在门口的,听到传唤,马上便来为嘉善洗漱。
嘉善更觉奇怪,抬眼问道:“驸马今日怎起得这么早?”
丹翠低低回说:“三更时,宫里来了人,急召驸马进宫。”
嘉善敛眉。
“奴婢瞧着,是陈伴伴身边的近人。”丹翠低声补充道。
丹翠随嘉善在宫里伺候了多年,不会认错御前的人。既是陈功身边的,那自然是父皇有急事寻展岳。
又是在三更时分,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不知为何,嘉善心头倏然生出一种极不好的预感,她眉心微拧,更衣完后,只浅浅用了几口粥。
过得一时,瑄哥儿醒来,见嘉善好像脸色不大好,便没第一时间去看祝融,而是赖在她身旁黏糊了会儿。
嘉善脸上才显出点儿笑意。
待几人皆用完早膳,绿衣来报,说是:“永宁侯世子夫人求见。”
永宁侯世子吕思贤,是继展岳之后的金吾卫都指挥使。吕思贤还在嘉善与展岳成亲时,当了娶亲老爷。
其世子夫人自然是友非敌。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现在来,也许与昨夜的事情有关。
嘉善略一振精神,忙道:“快请。”
永宁侯是武将晋身,世子夫人马氏也是将门虎女。
她说话没有任何弯弯绕绕,与嘉善互相见过礼以后,马氏便示意嘉善敛退身边的人,她轻声道:“公主可听说了?西北出了大事儿。”
嘉善心中一紧,因为曾听过冯婉华提起过几年后的西北战事,她张嘴便问:“可是安定侯?”
马氏摇头,却道:“不是安定侯。”
“是傅参将!”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嘉善一愣, 不可置信地追问道:“傅骁傅参将?”
“是啊。”马氏暗暗叹了一声。
嘉善不由自主地怔住了,她紧紧盯着马氏,低低道:“傅参将怎么了?”
“前些时日,叶利小可汗贼心不死, 再次突袭边疆。傅参将领兵出征, 兵败后, 与一队残兵一同于前线失去了踪迹。”马氏的声音沉了下来,还隐隐有一丝担忧在其中。
嘉善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连声道:“这……怎么可能!”
傅骁兵败后在前线失踪, 其中的潜台词就是其可能已经带兵潜逃。这比傅骁战死沙场还要让嘉善无法承受。
马氏明白嘉善的心情, 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殿下,是真的。”
“安定侯派人八百里加急将此军情传回京城时, 正好是我家世子在宫中当值。他今早回府,亲口与我转述了此事儿。听闻驸马昨晚夤夜入宫, 多半是陛下因这事儿而急召他。”
马氏几乎不忍去看嘉善的表情, 只道:“公主心里,怕是要做好准备。”
傅骁首战告捷,为傅家重新挣回了脸面。眼下距那时只不过几年的光景, 一战成名的战神莫非就要这样陨落了吗?
父皇召展岳进宫是什么意思?边疆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嘉善心中起伏不定,过了许久, 才想起来与马氏道声“多谢”。
马氏笑笑道:“我们世子爷与驸马是同年被选入金吾卫, 有患难与共的交情。何况,吕家先祖和傅家先祖当年一起被封侯,一曰永宁,一曰永定。如今, 永定侯府虽不复存在,两家的情谊却是长存的。”
马氏说话直来直去, 倒正好省了许多客套。
嘉善此时也恰没有心情与她闲话,只是笑笑。马氏明白嘉善的心境,既已与她透了风声,遂不再多留,婉转向她告辞了。
马氏走后,嘉善的脸色很快难看起来。这世上没有常胜将军,说傅骁兵败确有可能,但是若说他潜逃或者投敌,嘉善是决计不信的!
可军情重大,安定侯万万不可能在其中作假。
傅骁于前线消失必是事实!
何至于此?这些时日,边疆到底发生了什么?
嘉善烦闷地揉了揉眉心,心中的狐疑与担忧越甚。
且说宫里,展岳这边的情形比起嘉善来,却只有更严峻。
永定侯一族早被削爵,其亲族子弟这些年在朝为官的人数甚少。即便是有,也是傅姓的旁支旁支,与傅骁早已关系不大。
唯一让人头疼的就是展岳。
按理,他姓展,理应是安国公府上的人,可他与傅骁的关系,至今尚未出五服。两人的确是嫡亲的甥舅不假。
傅骁此时于军事上有碍,展岳再身兼九门提督,怕是不妥了吧?
正是因为许多人想到了这一环,所以今日的大朝会上十分热闹。
为着要不要给九门提督换人一事儿。
兵部尚书董烈首先出列道:“傅骁战败,今又挟兵潜逃。此举将埋骨沙场的几万战士置于何地?安定侯如今尚在边疆苦守,未免将士心寒,臣请陛下通缉此人。若各州县一经发现,就地论处。”
展岳面色凝重,坐在陛阶之上的章和帝则看不出喜怒。
刑部尚书安阳瞥了兵部尚书一眼:“傅骁是败军之将,通缉原也应该。只是战场一事尚未说清,董大人何必急着就地论处。”
“臣以为,傅骁只一子,如真是潜逃,必会回来看家小,派人严守傅府,当会有收获。”安阳道,“至于通缉令,可依旧下发到州县,如有傅骁的线索,即刻押送进京就是。”
董烈面色不善道:“素闻安大人手段果决,更是精通刑讯之术。不想竟对傅骁之事如此温柔。”
董烈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展岳,复又阴阳怪气地道:“安大人有没有想过,如果傅骁不是潜逃,是带兵投敌了呢?”
安阳语气冰冷道:“如果投敌,傅家家小自然一个都不该留。”
董烈不作声了,大理寺卿则继续道:“先帝在位时,永定侯傅炎就有与突厥通敌之嫌。陛下心胸广阔,海纳百川,不计傅家昔年之失,重用傅骁,不想傅骁竟又重现傅炎的过错。臣以为,陛下还是需防患于未然的好。”
这句防患于未然说得莫名其妙,可长眼睛的人都看到,大理寺卿的视线一直盯在了展岳身上。
展岳倒是面不改色。
南平伯很快反唇相讥道:“即便是先帝在世时,也没亲口断言过傅炎通敌。怎么到了孟大人口里,好像当年傅炎通敌之事,是证据确凿、板上钉钉的。”
“如何防患于未然,不如孟大人说仔细些?”南平伯眯着眼问。
大理寺卿道:“伯爷既然这样讲,臣便斗胆直言了。”
他目光锐利:“展砚清与傅骁虽不是同宗族,却是实打实的甥舅。臣不敢质疑展大人的忠诚,但九门提督乃是守卫京城九门之职,何等重要,一丝差错都不能容忍。”
“臣奏请陛下将展砚清移调他职。”大理寺卿说完后,率先出列跪下。
有了这一个带头的,陆续便有人下跪喊道“臣附议”。
南平伯几个见情势不妙,正待出声,章和帝却轻轻抬起了手,他的视线转向展岳,沉声道:“你如何说?”
展岳正静静站在大殿上,他皮肤雪白,一身正二品的官服,把他的骨骼显得极为修长有力。
众人的注视下,他平静地掀起衣袍,跪下身道:“臣行事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君父。”
“嗯。”章和帝颔首道,“朕将大公主许给你,便是信得过你的为人。”
大理寺卿几人愕然,旋即又明白过来,陛下这是在警告他们!
展砚清虽与傅骁有甥舅关系,但他首先是大驸马,是朕的女婿!你们这些人挑拨朕与驸马的关系,挑拨朕与公主的关系,到底是何居心!
大理寺卿顿时冷汗直冒,章和帝果决地道:“傅骁的事,就按安阳所言去办。再令大同总兵立刻驰援安定侯。”
兵部尚书还想张嘴,章和帝便沉了面色道:“朕不喜以‘莫须有’定人的罪,列位臣工,莫非执意让朕做赏罚不明的昏君?”
帝王这样讲,还有谁敢出声,纷纷请罪道“不敢”。
待大朝会散去后,兵部尚书与大理寺卿等人凑在一起往宫外走,赵佑成也与其岳父平阳侯一道。
南平伯本来是想追上展岳与他好好谈谈,奈何展岳脚步太快,只得作罢。
倒是展岳赵佑成经过身边时,赵佑成不冷不热道了句:“大姐夫真可谓圣眷优渥,简直羡煞我等。”
展岳瞥他一眼,淡道:“陛下不过是喜欢有能有德之人,厌恶心术不正、以权谋私之辈罢了。鲁王作为陛下亲子,难道不比我更懂陛下的心思?”
赵佑成好像没有听懂展岳的指桑骂槐,他嘴角轻扯,压低声音说:“来日,傅骁的下落传回京时,望大姐夫也还能这样与我谈笑风生。”
说完这句话,赵佑成满心期待着看到展岳苍白的颜色,谁知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微动了动虎口的麂皮护腕后,展岳极为冷静地离开了。
——
公主府里,嘉善却没有展岳那么好的忍性了。
展岳刚进内室,官服尚未褪去,嘉善便抬脚向他走来。
展岳脱下外服,见内室里没有瑄哥儿在,便明白嘉善多半是晓得了傅骁的事情。
他第一时间去握紧了她的手,嘉善抬头,定定地看着他,轻声问:“怎么样?”
“军情属实。”两人早有默契,展岳很快回答了她的问题。
嘉善的心往下沉了一沉,追问道:“父皇如何说?”
“父皇在傅府外,派了神机营的守卫。舅母的诰命、小舅的中郎将都已被夺去。”顿了顿,展岳继续道,“不过,没令人苛待他们。”
傅骁出了这样的状况,必会连累妻小宗族。打败仗是小,失踪不明却是大事。宋氏和亭哥儿此刻能留住性命,便是难得。
说明父皇没有昏了头。
嘉善缓缓松出一口气。
展岳反握住嘉善手腕,坚毅的目光凝视着她道:“傅家不会出逃兵。”
“我相信。”嘉善的视线同样坚定,她伏在他肩头,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说,“不用多说,我都相信。”
“小舅多半是入了他人的圈套,”嘉善垂眸,“或许,还是因元康和你我之故。”
她的双手柔软,轻轻环住了他的腰身。展岳闭了闭眼,沉声道:“是圈套不假。原因,却需要仔细调查了。”
“如果可以,明天,你去见舅母一趟好吗?”展岳侧过脸,轻声询问她的意见。
嘉善是公主金身,神机营的人不敢对她放肆。而且,章和帝本也没有不许别人去探视傅家的人,只是,在这个关头请嘉善去傅家,就是要把她也扯进来了。
他多不想让她沾这些风雨啊。
展岳垂下眼,缓缓摩挲着她柔腻的掌心。
嘉善却没有迟疑,真切地点头道:“好,我明天就去。”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翌日一早, 展岳照常去上衙,嘉善便如约去了趟傅府。傅家早被金吾卫的人围成了铁桶一般。
金吾卫如今的指挥使是吕思贤,吕思贤的妻室昨日还去了公主府与嘉善报信。所以,吕思贤自然是对嘉善很熟悉的, 见到嘉善前来, 他着实愣了愣。
片刻后, 吕思贤方行礼道:“臣见过大公主。”
“吕大人安。”嘉善笑了笑,她神色如常地让丹翠从随身的包裹里拿了件虎头帽出来,“本无意让大人为难的, 只是前些时日, 傅夫人去我府上,传授我针线上的技巧。也怪我如今脑筋不灵醒, 这最后几针的针脚无论如何都缝不恰当,也瞅着要入冬了, 我这帽子还没能做好。”
“傅夫人的绣艺独步天下, 别的绣娘实在没那么巧的手。我也是没法子,看大人能不能行个方便,允我进去偷师学艺。”嘉善和善地笑问道。
吕思贤眉间微敛, 委实有几分为难。
于情,他自是和展岳与嘉善站在一头的, 他也不愿相信傅骁会在战场投敌。可君王既然派了他在傅家外蹲守, 就证明眼下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有心人盯着,既如此,他便更不能徇私枉法。
吕思贤顿了顿,道:“请公主见谅……”
“吕大人, ”嘉善并不着急,缓缓打断他的话, 反问道,“父皇派大人前来时,有说过禁止人入府探望吗?”
“这倒不曾。”吕思贤很快回道。
章和帝当然不会下这样的旨,在如此境况下,又有谁会主动前来惹得一身腥呢。
“既然不曾,那就请大人打开府门,放我进去。”嘉善从善如流地说。
吕思贤抿了抿唇,还是没有应允。
嘉善道:“大人若还不放心,可以派人搜查我带来的包裹,看看其中有没有书信,或者傅骁的踪迹。”
吕思贤忙道:“公主说笑了,臣不敢以为傅骁会混在其中。”
话是这样讲,吕思贤却还是一挥手,让身后的金吾卫将嘉善的包裹通查了一遍。
包裹里的确都是一些类似虎头帽的玩意儿。
吕思贤点了点头,躬身道:“臣随公主一道进去。”
嘉善道了句“好”,嘱咐其余婢女护卫随候在府门外,只带了丹翠一人进入傅府。
傅府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几人进屋时,宋氏恰好在缝制一双护膝,见到嘉善,宋氏忙放下手中针线,惊骇地道了句:“公主。”
嘉善对她莞尔一笑。
“我正与吕大人说舅母的手巧呢,没想舅母正与我心有灵犀呀。”嘉善仿佛没看到宋氏眼中的担忧与紧张,走上前去静静拉住了她的手。
进了傅府内,吕思贤的神情倒是平静了下来,他对嘉善拱一拱手,压低声道:“公主如若有什么话,抓紧与傅夫人说吧,臣在耳房内等候。”
“有劳了,吕大人。”嘉善不想吕思贤会如此配合,郑重地对他福了个身。
吕思贤一走,宋氏便紧紧蹙起了眉,她用力掰开嘉善握住自己的手,神色复杂地凝视了嘉善一会儿,轻轻道:“傅家已是是非之地,公主请早些离开吧。”
见舅母的第一反应竟不是关心小舅的下落,嘉善的心不免沉了沉。
嘉善凝神望她,反又去抓住宋氏的手腕:“舅母知道什么,是不是?”
宋氏的眉头皱得愈紧,她并未回答嘉善的话,只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公主也有了孩子,何苦再蹚这趟浑水,应该加倍爱惜自己才好。”
“至于傅家的事儿,请公主与砚清不要再为此费神。”宋氏微侧过脸去,轻声地说。
来之前,嘉善从未想过宋氏会是这样一个态度。
她怔怔地望了宋氏一会儿,忽地苦笑道:“舅母难道是信不过我?”
“如果真有什么难言之隐,这是最好的机会。”嘉善道,“舅母,我们本就亲如一家人。”
“如今小舅有难,莫非我与砚清能够置身事外吗?”见宋氏抿了抿唇,嘉善于是加了把力道,“老永定侯出事的时候,砚清的娘尚且没有放弃过小舅。当年的千难万难都过来了,又何惧现在的小风小浪。”
听到嘉善提老永定侯,宋氏的眼圈不由开始发红。她微微睁目,一手抚上额角,须臾后,终于垂下眼睫,开口道:“月余前,他曾给我传过书信。”
嘉善明白这个“他”指的是傅骁,遂也不开口问,只安静地听她说。
宋氏起身,从书案上取来信件,交给嘉善一阅。
信上写着一首简单的诗,乃是陆游的绝笔之作《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嘉善慢吞吞地吟诵了一遍,而后,她抬头望向宋氏,奇道,“月余前,边疆一片太平,小舅怎么会寄《示儿》来。”
宋氏眼不错地盯着信纸上的字,淡淡道:“这是他与我的一个约定。”
嘉善忙直起身子,侧耳倾听。
“大概五年前,在公主刚和砚清定亲的时候,韩国公回京述职,曾私下里来过傅家一趟。”宋氏眼底的浮光幽暗,她的音调既轻又长,“言语中,提及了当年,有关永定侯府倾覆一事。”
二十几年前,傅炎被调离边疆押送回京以后,就是当时的韩国公接任了他的职位。只是可惜,后来阿史那可汗侵犯边疆,老韩国公不敌,最终血洒沙场。
韩国公之后,先帝便派安定侯前去稳定局势。彼时,韩国公世子,也就是现在这位韩国公也曾与安定侯一同前往。
“韩国公说,他赴西北以后,有种隐约的感觉。我方将帅中,似乎真有人在一直与突厥通信。”
宋氏的目光落在虚空处,她喉头发紧,自嘲一笑道:“那个时候,公爹早就身死,连傅家子孙也寥寥无几。倒是还有些傅家的旧部,留在了西北继续追随安定侯。”
宋氏这段话的信息量太大,嘉善闻言不由敛容。
在嘉善心里,永定侯府当年之事自然是桩冤案,只是若如韩国公所言,当年的事儿便不是冤案,而是有预谋的栽赃了。
嘉善目光一凛,转脸向宋氏道:“事关重大,韩国公说这话,可有证据?”
宋氏的神色微严:“没有。”
“但是他说,老韩国公之所以会不敌阿史那,是因为有人向突厥泄露了我方军机。”宋氏的声音在寂静的房屋里显得格外空落,震得嘉善一个心惊。
“虽无证据,可那人与突厥信使暗中会面,却是老韩国公的旧将亲眼所见。”
“这位旧将当时与韩国公一道来了傅家。我与你小舅也活了大半辈子,自问不是那等天聋地哑的人,都觉得他不曾诓骗我们。”
宋氏的语气愈加轻柔,她讽刺地掀起唇角,“可惜,当年泄密那人,现在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封疆大将,轻易动不得了。”
嘉善不敢置信地看向宋氏,低低道:“是……”
宋氏抿了抿嘴,淡道:“不错,正是公主所想之人。”
嘉善眼波流转,轻道:“想必小舅去了西北以后,也在探查中发现了他的端倪,所以才给舅母寄了家信来。《示儿》就是你们的信号。”
宋氏道:“是。”
永定侯倒台,韩国公战死,其后最有利的收获者便是他了。
封疆大吏,镇守西北,轻易也动不得……除了安定侯,还能是谁?
嘉善的眼睫轻轻颤动了几下,她微微出神。
即便她对韩国公有所怀疑,可是傅骁和宋氏的话她却愿意相信。但之前,冯婉华明明白白地说过,上一世时,安定侯也死在了与突厥人对战的战场上,若说他们真是狼狈为奸,安定侯怎会丧命?
见嘉善不作声了,宋氏便道:“此事说来惊世骇俗,公主不信也是平常。”
“我没有不信,”嘉善眸光如电,“只是在想,安定侯如真与叶利可汗沆瀣一气,那么小舅此时的处境就会变得非常危险了。”
“会失掉性命是其一,最怕的,是可能沦为俘虏。”嘉善说。
宋氏垂下眼帘,捂住脸颤抖起来,她又岂能不知呢。
嘉善长长地叹了声气,她上前去拥抱住宋氏,静静道:“也许不会那么坏。”
“韩国公是固原总兵,固原离西北并不遥远。他与安定侯有杀父之仇,又提前来过傅府示警,想必会在私下扶持小舅一把。”嘉善道,“如今,没消息倒是好消息了。”
宋氏心神不定地伏在嘉善肩上,默默地闭上了眼眸。
弄清了来龙去脉,嘉善就没在傅府长待了,也免得吕思贤难做。
回府以后,她陪着瑄哥儿用了几口温热的酪浆,才堪堪敢把心放进肚子里去。安定侯这事儿兹事体大,非得展岳回来拿个主意才好。
展岳是在用膳前回的府。
见嘉善神色有些沉郁,展岳便在用完晚膳后,早早地哄了瑄哥儿去睡,而后回到内室中与她低声耳语。
听嘉善转述宋氏的话以后,展岳低头看她,轻声问:“你与舅母的意思,是觉得安定侯会忽然对小舅发难,是因为被小舅发现了他与突厥通信的私密?”
嘉善轻轻点头。
展岳目光微动,却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抱住了她。
以他对小舅的了解,小舅其人谨慎狷介,讲究的是不发则已,一发惊人。如果真是要对安定侯有所行动,应当不至于被安定侯轻易发现才是。
此局倒更像是一个隔山打牛之计……只怕针对的不仅仅是傅骁而已。
展岳眉头深锁,想到这儿,不由就又忆起前几日下了大朝会时,赵佑成截住他所说的话。
安定侯、赵佑成……恐怕这几人已经不知在何时,搅在一起同流合污了。
一个赵佑成不成大器,但是安定侯手握重兵,却是要好生提防的。展岳神色凝重,心道:看来得找个机会,试探一下君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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